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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早晨阴寒彻骨,雾气似乎还是很浓——我说“似乎”,因为窗户布满了尘土,就是仲夏的阳光照在那上面也会变得黯淡无光的——然而我早就有了戒心,知道一早呆在屋里一定挺难受,再说,我对伦敦早就感到新奇,因此,杰利比小姐一提出要去散步,我就觉得这主意挺不错。

    “我妈还得过好一会儿才下楼,”她说,“而且,要是早饭能在一个钟头左右开出来,那就算咱们运气了,他们总是那样磨磨蹭蹭的。至于爸爸,他有什么吃什么,吃完就上班。他可从来也没像你们那样规规矩矩地吃早点。蓓莉西拉头天晚上给他留一个面包;要有牛奶的话,也留一点。有时候根本就没牛奶,有时候是猫把奶给喝了。不过,恐怕你一定累了,萨默森小姐,你也许还是愿意到床上去歇歇吧?”

    “我一点也不觉得累,亲爱的,”我说,“我倒愿意出去走走。”

    “你要真愿意的话,”杰利比小姐答道,“我这就穿衣服去。”

    婀达说也要去,而且立刻就起床了。我跟啤啤说,他最好能让我给他洗洗脸,洗完了再到我床上去睡。他很乖地听我的话。给他洗脸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那样子好像他从来也没有这样惊奇过,而且将来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这样惊奇似的——不用说,他的样子还挺可怜,不过倒也没有抱怨什么,洗完脸就干干净净地去睡觉了。起先,我还拿不定主意,好不好这样冒昧,可是我想了一下,觉得这里的人大概不会注意这种事情。

    我急急忙忙打发啤啤去睡觉,自己也急急忙忙收拾好,又帮着婀达收拾好,几下一来,身上马上就热极了。我们发现杰利比小姐在书房里想烤火取暖;蓓莉西拉正在用那个熏得黑黑的大烛台把炉火点起来,还把蜡烛扔到壁炉里,让炉火烧得旺一点。所有的东西也还是昨天晚上我们离开时那个样子,而且显然是有意让它们保持原状。楼下那张吃晚饭时铺的桌布一直没有拿走,还留在那儿准备第二天吃早饭用。满屋都是面包屑、尘土和废纸。几个锡蜡罐和一个牛奶罐挂在地下室门前的栏杆上;门敞开着;在拐角的地方,我们碰见厨娘从一个酒馆出来,一边走一边揩着嘴。她经过我们身旁时说,她是看钟点去的。

    可是在遇到厨娘之前,我们就碰见理查德了,他那会儿正在泰维斯法学院街上跑跑跳跳,让两只脚暖和暖和。他看见我们这么早就出来走动,感到非常意外;他说他很高兴跟我们一块儿去散步。于是他照顾着婀达;杰利比小姐和我便走在前头。我不妨提一提,杰利比小姐又绷起脸来了,因此,要不是她跟我说过她挺喜欢我,那我做梦也想不到呢。

    “你打算上哪儿去呀?”她问道。

    “随便什么地方,亲爱的!”我答道。

    “随便什么地方算是个什么地方呀!”杰利比小姐说着便赌气站住不走。

    “不管怎么说,咱们找个地方去好了,”我说。

    于是,她领着我,走得非常快。

    “我才不在乎哩!”她说。“你这次可亲眼看见了,萨默森小姐,我说不在乎——不过,如果他,这个脑门又亮又鼓的家伙,还是天天晚上跑到我们家里来,他就是活到玛士撒拉(1)那样的年岁,我跟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和我妈都是蠢驴!”

    “亲爱的!”我对杰利比小姐用的这种称呼以及这种过激的语气暗暗表示反对,“为人子女,你的责任——”

    “噢!别说什么为人子女的责任了,萨默森小姐;我妈为人父母的责任又怎么样?依我看,全给了社会和非洲了!那就让社会和非洲尽那为人子女的责任好啦;这是社会和非洲的事儿,不是我的事儿。瞧你那样子,你害怕了,是不是?好极了,我也害怕;咱们俩都害怕了,那么好,这事情就说到这里!”

    她领着我走得更快了。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我还是要讲讲。他可以上我们家来,天天来都行,我跟他还是没什么可说的。他这人真叫我受不了。要是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叫我憎恨和讨厌的话,那就是他和妈谈的那些事儿。真不晓得我们家对过的那些铺路石头,能不能有那么大的耐性,在我们那儿呆一呆,听听他们那些前言不对后语的废话,看看我妈的家务事!”

    我认为她指的无非是奎尔先生,就是昨天晚饭后来访的那个年轻绅士。现在我倒是不必去跟她谈论这件不愉快的事了,因为理查德和婀达已经大步跑上来,一边笑,一边问我们是不是打算赛跑。这样一来,杰利比小姐和我的谈话就给打断了,她默不作声,绷着脸在我旁边走;我这会儿却赞赏着那些连绵不断和形形色色的街道,赞赏着那许多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些驰来奔去的车辆、那些忙于布置橱窗和打扫铺面的情景,以及那些古里古怪的家伙——他们衣衫褴褛,偷偷摸摸地在垃圾堆中翻寻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和别的废品。

    “看样子,表妹,”在我后面的理查德用一种很愉快的声调对婀达说。“我们永远也走不出大法官庭啦!我们现在是从另一条街来到我们昨天会面的地方,而且——我的天呵,那个老太太又来了!”

    不错,她又来了,很快就到了我们跟前,一边行礼,一边带着昨天那种自命是大恩人的神气,笑着说:

    “贾迪斯案的受监护人!我实在是非——常高兴!”

    “你这么早就出来啦,太太?”我说话的时候,她正向我行礼。

    “是——的!我常常很早就上这儿来。开庭前我就来了。这地方很幽静。为了对付一天的事务,我就到这里来定一定心,”老太太装模作样地说。“一天的事务挺费心啦。大法官庭的诉讼手续很——不好懂。”

    “这是谁,萨默森小姐?”杰利比小姐低声说,一边紧拽着我的胳臂。

    小老太太的耳朵非常机灵,她自己直截了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是一个起诉人,孩子。我很愿意为你效劳。我很荣幸地常到法院去。带着文件。请问这一位贾迪斯案的年轻当事人怎么称呼?”老太太说,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并把头歪到一边。

    理查德为了弥补他昨天那种轻率态度,便和和气气地对她解释说,杰利比小姐和这场官司没有关系。

    “哈!”老太太说。“她不希望法院作出判决吗?她将来总归要老的。不过不至于这样老。哎哟!这儿是林肯法学协会的花园呐。我管这地方叫我的花园。夏天的时候,处处树影婆娑。鸟儿也唱得非常悦耳。法院歇夏的时候,我把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这里。总是在沉思默想。法院的歇夏时间太长了,你们有这个感觉吗?”

    她似乎希望我们说也有这种感觉,于是,我们就这样说了。

    “等到树叶子掉落了,花儿也开过了,不能给大法官的大法官庭供上香花的时候,”老太太说,“这个假期也就结束了;同时,《启示录》里提到的第六印又逞威风了。请到舍下来瞧瞧吧。这对我来说,倒是个好兆头。青春,希望和美貌,是很难得光临我那儿的。这三样东西已经好久没登我的门了。”

    她拉着我的手,领着我和杰利比小姐往前走,一边向理查德和婀达招手,让他们也来。我一时不知怎样推辞,只望着理查德求援。因为理查德感到又好笑又好奇,同时也想不出办法把这个老太太摆脱开而又不得罪她,于是她便领着我们继续往前走,而理查德和婀达也只好跟着来了。我们这位古怪的领路人,一直是满脸笑容,显得非常殷勤;她不断对我们说,她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这倒也不假,我们不久就看出来了。原来她住得这么近,我们还来不及对她说几句客套话,就来到她的家了。林肯法学协会墙外有一些空场子和胡同,老太太就在其中的一条偏僻的小街上突然站住,在一个小旁门前放开了我们:“这就是我的寓所。请上去吧!”

    她这时正站在一个铺子门前,门上方写着:克鲁克(2)——碎布旧瓶收买店。还有几个细长的字写着:克鲁克——旧帆具收购商。橱窗的一角有一幅画,画着一个红色的造纸厂,造纸厂门口有一辆运货马车正卸下一包包的碎布。橱窗的另一角,有一个牌子写着:收买骨头。另一个牌子写着:收买厨房用具。又一个牌子写着:收买旧铁器。还有一个牌子写着:收买废纸。更有一个牌子写着:收买男女估衣。这里似乎什么东西都收买,可是什么也不出售。橱窗里还摆满了脏瓶子、黑鞋油瓶、药瓶、姜汁啤酒和苏打汽水瓶、酸菜瓶、酒瓶、墨水瓶。提到最末一种瓶子,我不禁想起,这铺子在某些小地方,有一种同法律搭界的气氛,它似乎是法律界的一个肮脏的食客或是脱离了关系的亲戚。墨水瓶多极了。在门前一条摇摇晃晃的小板凳上,放着几册又旧又破的书,一张纸条标明:“法律书,每册售价九便士”。我前边列举的一些牌子是用法律字体写成的,就和我在肯吉-卡伯伊事务所见到的文件和我很早以前从这个事务所收到的信件的字体一样。其中有一个牌子也是用法律字体写成的,不过和这铺子的买卖没有什么关系;那上面只是说有一位很体面的先生,四十五岁,专门誊抄文件,字体端正,交件迅速,委托者请转托本店克鲁克先生与尼姆联系等等。几个旧袋子,有蓝的、有红的,高高挂着。铺子里,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放着一堆堆脆裂的旧羊皮纸文件和褪了色的、纸角卷折的法律文件。我简直可以想象得到,这些数以百计、像废铁般乱堆在一起的生锈的钥匙,从前都是律师事务所开办公室或大保险箱的钥匙。乱糟糟的碎布,一部分堆在一个残缺不全的木秤的秤盘上——秤杆吊在屋梁下面,连个秤砣也没有——一部分堆在秤盘旁边,这些碎布很可能就是辩护士们穿戴得破旧了的宽领带和大袍子。正如我们站在那儿往店里张望时,理查德告诉我和婀达的那样,我们只要想象一下,堆在那边角落里、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就是诉讼当事人的骨头,我们也就可以对这个店铺的面貌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了。

    本来,这会儿雾气还浓,天色阴沉,这个铺子又被几尺开外的林肯法学协会的高墙把光线挡住而显得格外黑暗,因此,要不是有一个架着眼镜、戴着一顶毛茸茸的便帽的老头,拿着一个点亮的手灯在店里走来走去,我们恐怕看不见这么多的东西呢。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看见了我们。这人身材矮小,面容枯槁;脑袋歪到一边,陷在两肩之间;他一呼吸,嘴里就喷出气来,仿佛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他的喉咙、下巴和眉头上,长满了雪白的胡须,皮肤上青筋毕露、皱纹满布,显得疙里疙瘩,因此从胸部起往上看去,活像一株雪中的老树根。

    “嗨,嗨!”老头一边说,一边来到门口。“有什么东西要卖吗?”

    我们自然而然地往后退着,看了看我们的领路人;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正要去开那屋门,这时候理查德便跟她说:我们知道她住在这里,已经很高兴了,现在因为时间仓促,希望就此告辞。但是,要摆脱她可不那么容易。她的态度恳切得出奇,一定要请我们上去看看她的寓所;她毫无恶意,只是热情地领着我进去,认为这也是她所盼望的一个好兆头,因此,我(且不管别人怎么样)眼看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也就答应了她。看样子,我们当时多多少少都有点好奇;——总而言之,老太婆三请四劝还不算,店铺里那个老头帮着她劝说:“喂,喂,让她高兴高兴吧!这费不了多长时间!请进,请进!要是那边的门有毛病,请从店里走好啦!”于是我们一则受到理查德的笑声的鼓励,一则也仗着他的保护,便都进去了。

    “这是我的房东克鲁克,”小老太太说,她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时候,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样子。“四邻都管他叫大法官,管他这铺子叫大法官庭。他是个怪物,实在古怪。嗬,你听我说没错儿,他这人古怪极了!”

    她摇了好几次头,又用手指轻轻敲着脑门,对我们表示,我们对这个老头儿一定要宽宏大量,多多原谅他。“你们知道不,因为他有点儿疯疯——!”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那老头听见了,呵呵大笑。

    “一点也不假,”他一边说,一边拿着手灯在我们前面走着,“他们确实管我叫大法官,管我这铺子叫大法官庭。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管我叫大法官,管我的铺子叫大法官庭吗?”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理查德随随便便地说。

    “你瞧,”老头说,他把话打住,转过身来,“他们——嘿!瞧这头发多漂亮!我地下室里有三口袋女人头发,可是没这样细、这样漂亮的。多么好看的颜色,多么柔软光滑!”

    “行啦,我的好朋友!”理查德说,很不高兴这老头用那蜡黄色的手去摸婀达的一绺长发。“你可以像我们这样欣赏欣赏就够了,可不能这样动手动脚。”

    老头猛然向理查德瞟了一眼,这一眼竟把我的注意力从婀达身上吸引了过去;婀达当时吃了一惊,脸红起来,显得特别漂亮,看样子,连那小老太太的飘忽不定的眼光也被她给吸住了。婀达笑着插嘴说,她对于这种出自诚意的夸奖只能感到骄傲,于是克鲁克先生就像他刚才突然兴奋一样,这时又突然恢复了原来的神气。

    “你们瞧,我这儿有这许多东西,”他举起了手灯,继续说下去,“有这许多货色,我的四邻认为(不过他们什么也不懂),所有这些东西都要糟蹋掉,都要毁坏、破损,所以,他们就给我和我这个铺子取了外号。再说,我还有这些旧羊皮纸文件和别的文件,我还喜欢铁锈、霉臭和蜘蛛网。只要是有利可图的,我统统都要。凡是能弄到手的东西,我都舍不得割爱——也许我的四邻就是这么看的,可是他们懂什么?凡是要在这儿来个什么改换门面啦,搞什么打扫啦、洗刷啦、修整啦,我都受不了。这就是我得到大法官庭这个坏名声的原因。我可不在乎。只要我那位高贵而博学的兄弟到法学协会来开庭,我每天总要去看看他。他不注意我,我可是注意他。我们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我们俩都在辛辛苦苦地干着糊涂事儿。嘿,珍妮小姐!”

    一只大灰猫从旁边的架子上跳到他肩膀上,把我们吓了一跳。

    “嘿!让他们瞧瞧你怎么用爪子抓的。嘿!抓呵,我的小姐!”猫的主人说。

    那只猫跳了下去,用它那老虎似的利爪去抓一捆碎布,发出一种使我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要是放它去抓人的话,它也会像现在这样抓的,”老头说。“我除了别的东西,还收买猫皮,这猫就是为了卖皮才送到我这儿来的。你们看见了吧,它的皮多漂亮,可是我没把它剥下来!这可不像大法官庭的做法,你们说说,对不对?”

    这时候,他已经领着我们走到紧里头,并且把那里的一扇门打开,那门通往住宅的入口处。他站在那儿,手按着门锁;小老太太在走过去之前,很和蔼地对他说:

    “行啦,克鲁克。你的心眼儿顶好,就是有点讨厌。我这几位年轻朋友时间有限。我的时间也不多,马上就要到法院去。我这几位年轻朋友都是贾迪斯案的受监护人呢。”

    “贾迪斯!”老头说道,吓了一跳。

    “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就是那场大官司,克鲁克,”他的房客答道。

    “嘿!”老头用一种不胜感慨的口气喊了一声,他的眼睛比刚才瞪得更大了。“真想不到!”

    他好像忽然着了迷似的,非常好奇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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