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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项狄传最新章节!

    献与斯宾塞子爵约翰阁下

    阁下,

    仆恳请惠允将拙作两卷2献于阁下;仆才疏体弱,只能奉此芹献:————倘天赐仆以高才壮体,此书将定能投合阁下之雅趣。

    倘若仆将此拙作献于阁下,同时又不揣冒昧将卷六之勒菲弗故事题献给斯宾塞夫人名下;得罪之处,乞请海涵,因仆别无他意,只因此故事饱含仁爱之意耳。

    阁下之犬马仆

    劳伦·斯特恩

    第一章

    要不是那两匹精神抖擞的驽马和那个把它们从斯蒂尔顿赶往斯坦福3简直神经了的车夫,我绝不会萌生这种念头的。他风驰电掣一般————三英里半的坡路————我们几乎脚不着地————运动极快————又极野————我也神驰————心往起来。伟大的太阳神啊,我两只眼睛瞅着太阳,一只手臂伸出车窗,发起誓来,“一到家我就要锁上书房门,把钥匙扔到房后九十英尺深的井里去。”4

    那辆伦敦四轮运货马车更坚定了我的决心:它悬在山顶上,摇摇晃晃,寸步难移————由八头粗壮的牲口拖着————“全力以赴呀!”我点了点头说,可比你们强的也是这么拉的————真有点同心协力的样子!————壮哉!”

    告诉我,饱学之士,难道我们永远要追求外表的堂皇————不顾内在的库存?

    难道我们要永远像药剂师从一个容器倒入另一个容器炮制新的合剂那样炮制新书?

    难道我们要永远把同一根绳子拧紧了又松开?永远走同一条路————永远用同一步调?

    难道我们注定要不分圣日和工作日,像僧人摆弄他们圣人的遗物那样一直摆弄学术的遗物,直至永生之日————而不用它们创造一个————一个奇迹?

    人————世界上伟大、最出色、最尊贵的生灵————琐罗亚斯德5在他的著作中所称的自然的奇迹————克里索斯托6所称的神之显现————摩西所称的神的形象————柏拉图所称的神性之光————亚里士多德所称的神奇中的神奇————谁以弹指一挥之间把人从地球抛入天堂的神力————使他这样可怜巴巴,缩头缩脑————藏头露尾————偷偷摸摸地蜗行牛步?

    我不屑于像贺拉斯那样对这种情况恶言辱骂7————但是如果这愿望里并无夸张,也无罪过,我则满心希望大不列颠、法兰西及爱尔兰每一个模仿者因其辛苦而身上生疽,而且有一座疽院大得能容纳————是的————还能净化他们,无论长毛短发,是男是女:这就把我引向了胡子的事儿————借助于什么思想关联————我留做永久管业里的一项遗产给正人君子和伪君子们去取乐,去利用呢。

    说胡子

    抱歉我许诺————这是一个大男人想到的最为轻率的诺言————写一章说说胡子!哎呀!这个世界可受不了————这可是一个娇嫩的世界————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材料构成的————我也未曾见过下面写的断章;不然,如同鼻子为鼻子,胡子也仍是胡子一样;(随世人尽管去说什么好了)我也肯定会避开这危险的一章。

    断章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你都快睡着了,我的好太太,老绅士说道,在说“胡子”这个词儿的时候,把老太太的手抓住轻轻地捏了一下————我们换个话题好吗?千万别换,老太太答道————我喜欢听你说这些事儿:她把一块薄纱手绢盖到脑袋上,然后把脑袋往后靠在椅子上,把脸转过来朝着他,歪下身子的时候把双脚往前一伸————我想听,她接着说,你往下说嘛!

    老绅士便接着往下讲。————胡子!当拉福瑟斯说起这个词儿的时候,纳瓦拉王后8嚷道,并把绣球掉到了地上————胡子;娘娘,拉福瑟斯说着就把绣球别在王后的前裙上,在王后重复这个词儿的时候行了一个礼。

    自然,拉福瑟斯的声音又轻又低,可格外清晰:胡子二字的每个音都清清楚楚地落入纳瓦拉王后的耳朵里————胡子!王后喊道,把这个词儿说得更重,仿佛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胡子;拉福瑟斯把这词重复到第三遍了————娘娘,纳瓦拉没有他那般年纪的骑士,宫女接上说,极力把这位侍从官的兴趣放在王后身上,有那么帅的一副————一副什么?玛格丽特笑着嚷道————一副胡子,拉福瑟斯无限谦卑地说。

    尽管拉福瑟斯使用不慎,“胡子”这个词儿仍然站住了脚跟,在纳瓦拉这个小小的王国里,大部分上流圈子在继续使用着:实际情况是,拉福瑟斯不仅在王后面前说了这个词儿,而且在宫廷的其他各种场合也说了,还用的是一种神秘兮兮的腔调————世人皆知,玛格丽特的宫廷当时既崇尚骑士风度,又提倡忠诚品格————“胡子”适用于前者,同样也适用于后者,所以这个词儿自然能站住脚跟————它的得失可谓相当;也就是说,神职人员支持————世俗百姓反对————至于女人嘛————她们又分成两派。————

    年轻的德克鲁瓦先生体态优美,风度翩翩,当时已开始把众宫女的注意力引向宫门前的平台上,因为这位卫兵就在那儿上岗。德博西耶小姐深深爱上了他,————拉巴塔海尔也一样————那可是纳瓦拉人所记得的最好的天气————拉居约尔,拉玛罗奈特,拉萨巴杰埃尔也爱上了德克鲁瓦先生————拉勒布尔与拉福瑟斯更加清楚————德克鲁瓦试图把自己托付给拉勒布尔,但失败了;而拉勒布尔与拉福瑟斯则形影不离。

    纳瓦拉王后与众宫女坐在五彩凸肚窗里,正对着二院的门,这时德克鲁瓦从中穿过。他长得真帅,博西耶小姐说。————他真有风度,拉巴塔海尔说。————他身材真好,拉居约尔说。————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长着这样两条腿的骑兵卫队军官,拉玛罗奈特说————也没有见过站姿这么优美的军官,拉萨巴杰埃尔说————可他没长胡子,拉福瑟斯大声说————一根绒毛也没有,拉勒布尔说。

    王后穿过走廊径直向她的祈祷室走去,一路上苦思冥想着这个问题;思绪颠来倒去————圣母经————拉福瑟斯是什么意思?她说着就跪在垫子上。

    拉居约尔,拉巴塔海尔,拉玛罗奈特与拉萨巴杰埃尔立刻各自回房休息去了————胡子!从里面闩好门时,四个异口同声地自言自语。

    卡尔那瓦莱特小姐两只手正数着珠子,因为藏在裙环下面,无人料到————从圣安东尼到圣乌尔苏拉,从她手指头上经过的圣徒没有一个不长胡子的;圣弗朗西斯、圣多明我、圣贝内特、圣巴西勒,圣布丽奇特全都有胡子。

    博西耶小姐忽然想入非非,对拉福瑟斯的话借题发挥,引申出错综复杂的寓意————她骑上了驯马,侍从跟上她————主人从旁经过,博西耶小姐骑着马儿往前走。9

    一个拒绝者,慈善会10喊道————惟一的一名拒绝者,代表着一千个耐心的俘虏,他们的眼睛仰望苍天和您,恳求赎救他们!

    ————博西耶小姐骑着马儿往前走。

    可怜可怜不幸的人,一位心地虔诚、德高望重、白发苍苍的老人,干枯的双手怯生生地举起一个铁箍的盒子说,我是为那些不幸的————善良的人乞讨,小姐,为一所监狱————为一座医院————为一个老人————一个因船祸,因担保,因火灾而毁了的可怜人————我呼唤上帝和众天使作证————让裸者有其衣————饥者有其食————让病人和伤心人有安慰。

    ————博西耶小姐骑着马儿往前走。

    一个潦倒的亲属把身子躬到地上。

    ————博西耶小姐骑着马儿往前走。

    他光着头跑到她的马旁边,乞求她念及从前的友谊、亲缘、血缘等等关系————表妹、阿姨、姐姐、母亲————看在德行的分儿上,为您自己,也为了我,看在耶稣的分上,惦着我————可怜我。

    ————博西耶小姐骑着马儿往前走。

    抓住我的胡子,博西耶小姐说————侍从勒住了她的马。她在平台的尽头下了马。

    有一些思想总会在我们的眉目周围留下印痕;而在心的周围有一种意识,只能使这些刻纹更加明显————我们不用字典就可以看得见,拼得出,凑成意思。

    哈哈!嘻嘻!拉居约尔与拉萨巴杰埃尔端详着彼此的印痕嚷道————嗬,嗬!拉巴塔海尔与拉玛罗奈特做着同样动作嚷道:————安静!一个大叫————静,静,————另一个说道,————嘘,第三个又说————呸,呸,第四个答道————天哪!卡尔那瓦莱特小姐喊道;————是她给圣布丽奇特添上了胡子。

    拉福瑟斯从发髻里抽出簪子,用钝的一头在她的上唇的一边勾出了一抹小胡子的轮廓,然后把簪子递到拉勒布尔的手里————拉勒布尔摇了摇头。

    博西耶小姐往她的手筒里咳了三次————拉居约尔笑了————呸,博西耶小姐说。纳瓦拉王后用食指尖儿碰了碰眼睛————似乎在说,你们的意思我全明白了。

    整个宫廷都明白,这个词儿给毁了:拉福瑟斯已经使它受了伤,而经受了这些糟蹋也不见好————它勉强坚持了几个月;行将断气的时候德克鲁瓦先生发现没有胡子,应该离开纳瓦拉了————这个词儿当然变得有伤大雅,而且(经过了一番努力后)绝对不宜使用了。

    最美好的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里最优美的字眼儿也必定深受此种结合之苦。————埃斯特拉的堂区牧师写了一本书,抨击那些结合,提出了附加思想的危险,警告纳瓦拉人严加防范。11

    在该书的结论里,埃斯特拉牧师说,几个世纪前在欧洲的绝大部分地区鼻子遭受的命运同胡子现在在纳瓦拉王国遭受的完全相同————当时邪恶每扩散一步,————从此以后床、枕头、睡帽、便壶,莫不濒临毁灭之灾,这难道不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吗?紧身裤衩、衬裙衩口、水泵把儿————水龙头不是由于同样的联想仍岌岌可危吗?————贞洁本是所有情感中最温文尔雅的————要是只把头儿给它————那就犹如一头张牙舞爪怒吼咆哮的狮子。

    埃斯特拉牧师的结论的要领并不为人理解。————人们歪曲了原意。————世人把笼头套在他的驴尾巴上。————当高雅的极端与好色的开端在下一章合为一体时,它们或许也会裁定那种下流语言的。

    第二章

    父亲收到我的博比哥哥死去的噩耗时,他正忙着计算坐驿车从加来到巴黎进而到里昂的花销。

    那是一段预兆极其不祥的旅程;眼看就要算完了,奥巴代亚推开门告诉他,家里没有酵母了————还问能不能一大早骑上那匹大驾车马去找一些,父亲又不得不把每一寸路再走一遍,从头再算。————我完全同意,奥巴代亚,父亲说(继续他的旅行)————就骑驾车马去吧。————可是,他需要钉一块掌,可怜的东西!脱庇叔叔说,把这个声儿又震了回来,就像一根和弦。那就把那匹苏格兰马骑上,父亲急忙说。————给他的背上鞴鞍子他可绝对不干,奥巴代亚说。————这马见鬼了;那就骑爱国者12去,父亲嚷道,然后把门关上。————爱国者卖了,奥巴代亚说。————都是为了你!父亲嚷着,然后停顿了一下,眼睛盯着脱庇叔叔的脸,好像这事不是事实的似的。————是老爷您今年四月叫我把它卖掉的,奥巴代亚说。————那你就辛苦一下走着去吧,父亲喊道。————我还巴不得走路呢,奥巴代亚说着就关上了门。

    烦死了!父亲大声抱怨着继续算他的账。————可跑水了,奥巴代亚说着,————又把门推开。

    父亲面前摆着一张桑松13地图和一本驿路指南,直到那一刻,他手里一直捏着圆规头儿,圆规的一只脚扎在讷韦尔14。那是他算过开销的最后一站————一等奥巴代亚离开房间,他准备就从这儿继续他的旅行和计算;但是奥巴代亚把门打开,把整个地区泡在水里,这第二次攻击实在太厉害了。————他便放下了圆规————更确切地说是气急败坏地把它扔在桌子上;于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出发时一样明智地回到加来(跟别的许多人一样)。

    父亲再次把行程推进到圆规从讷韦尔一迈脚就可够着的地方,这时载着哥哥死讯的信送到了客厅————对不起,桑松先生,父亲大声说着就把圆规尖儿穿过讷韦尔扎进了桌子,————一面向脱庇叔叔点头示意,看信上说些什么————一个晚上两次从讷韦尔那么一个穷酸的城镇折回来,对一个英国绅士和他儿子来说,实在太过分了,桑松先生,————你意下如何,脱庇,父亲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补充了一句。————除非那里有部队防守,脱庇叔叔说,————那样的话,————我就要傻一辈子了,父亲自个儿笑着说。————于是再次点头示意————一手扶住仍扎在讷韦尔上的圆规,一手拿着他的驿路指南————他边算边听,支着双肘靠到桌子上,脱庇叔叔喃喃地读着信。

    ————————————————————————————————————————————————————他走了!脱庇叔叔说。————走哪儿了————谁呀?父亲大声问道。————我的侄儿,脱庇叔叔答道。————什么?没有得到准许————没有要钱————没人照看?父亲惊叫道。不:————亲爱的哥哥,他死了,脱庇叔叔说。————没有生病呀?父亲又喊道。————我敢说没有,脱庇叔叔从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说,可怜的孩子!他一直病得够厉害的了。我要为他负责————因为他死了。

    塔西佗告诉我们,当阿格利派娜得知儿子的死讯时,由于情绪激动无法控制,她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15————父亲把圆规扎进了讷韦尔,不过更快一些而已。————区别多大啊!的确,他的活是算账————阿格利派娜做的必定是截然不同的事情;还有谁自认能从历史做出推断呢?

    父亲随后表现如何,我认为,应当自成一章。————

    第三章

    ————一定会有一章的,而且也是挺难对付的一章————因此您可得留神啊。

    这要么是柏拉图,普鲁塔克,塞内加,色诺芬,爱比克泰德,泰奥弗拉斯托斯,卢奇安————或者是后来的什么人————要么是卡尔丹,比代,彼特拉克或斯特拉————也可能是教会的某个牧师或神父,如圣奥斯丁,圣西普里安或者伯尔纳,他们认定为失去的朋友或孩子哭泣是一种无法抑制又自然而然的情感16————而且塞内加(我敢肯定)曾经在什么地方告诉过我们,这种悲痛最好通过那个特殊渠道释放出去。17————所以我们发现,大卫为他的儿子押沙龙哭泣————哈德良为他的安提诺斯————尼俄伯为她的孩子们哭泣,还有阿波罗多勒斯和克里托在苏格拉底死前为他流泪。18

    我父亲则以别的方式处理他的痛苦;确实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无论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因为他既不像希伯来人和罗马人那样哭着排遣它————也不像拉普兰人那样睡一觉忘掉它————也不像英国人那样绞杀它,也不像德国人那样淹死它————他既不骂它,也不咒它,也不开除它,也不作诗排遣它,也不吹《利拉布勒罗》化解它。————

    ————然而他还是摆脱了它。

    诸位能允许我在这两页之间插进一段故事吗?

    当图利失去他亲爱的女儿图利娅的时候,一开始他把痛苦放在心上,————他倾听自然的声音,并按照它来调节他自己的声音。————我的图利娅啊!我的女儿!我的孩子!————平静————平静,平静,————这是我的图利娅啊!————我的图利娅!————我的图利娅!我想我是见到了我的图利娅,我听见了我的图利娅,我在跟我的图利娅说话。————可是当他一开始探视哲学的宝库并考虑这种场合有多少好听的话儿好说————世界上谁也想像不到,那位大演说家说,这使我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啊。19

    我父亲对自己的雄辩感到得意,就像马库斯·图利厄斯·西塞罗可能对自己的生平感到得意一样,尽管眼下我相信,理由都一样:雄辩确实是他的强势————也是他的弱势。————说是他的强势————是因为他天生能言善辩,————说是他的弱势————是因为他时时为它上当受骗;一辈子只要有机会能让他展现自己的才华,或者讲一句睿智风趣或者机敏的话————(经常性的不幸情况除外)————他就一切满足了。————使我父亲张口结舌的幸运和使他舌敝唇焦的不幸完全均等:其实有时候不幸还占上风;譬如说,哪里高谈阔论的欢乐是十分,不幸的痛楚是五分————我父亲所得到的只是一半中的一半,所以又没事儿了,就好像灾难根本不曾降临一样。

    下面这一线索还是解不开我父亲似乎在其他方面与他在家里的性格不一致的哑谜;情况是这样的:由于用人的疏忽和差错惹起的恼火事儿或者家里其他不可避免的灾祸中,他的愤怒,或者不如说愤怒持续的时间,永远都与所有的猜测背道而驰。

    我父亲有一匹心爱的小母马,他把她安排给一匹极美的阿拉伯成年公马,目的是让这匹母马为他生一匹他自己骑的走马:他对自己所有的计划都抱乐观态度;所以每天都在谈他的走马,那种十拿九稳的口气就好像马驹已经生下来了,调教好了,————套上了笼头,鞴好了鞍子,在门口等候他上马呢。可是由于奥巴代亚的某种疏忽,到头来我父亲期望的结果却仅仅是一头骡子,一头从古到今奇丑无比的畜牲。

    我母亲和脱庇叔叔以为我父亲会要奥巴代亚的命————那灾难就永远不会有到头的时候。————瞧你这混蛋!我父亲指着那头骡子叫嚷着,看你都干了些什么!————那不是我,奥巴代亚说。————我怎么知道?我父亲答道。

    听了这种机敏的应答我父亲眼神里浮现出得意的神情————这句雅典式的辛辣给他的眼睛里带进了泪水————于是奥巴代亚再也没有听见说起这件事儿。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了解我哥哥的死。

    哲学对于每件事情都有一个精彩的说法。————对于死亡,它有一整套说法;令人苦恼的是,种种说法突然一下子涌入我父亲的脑海,很难将它们串成一条线好从中理出个连贯的东西。————他只是听其自然。20

    “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大宪章》第一条————这是议会的一项永久性的法令,我亲爱的兄弟,————人皆有一死。

    “如果我儿子不会死,那就成了奇迹啦,————他死了就不是了。”

    “君王、王子跟我们同在一个圈子里跳舞。”

    “————死亡是交给大自然的巨额债务和贡品:使我们的纪念天长地久的坟墓和墓碑本身就予以偿还。其中财富和科学竖立起的最壮丽的金字塔已经失去了尖顶,耸立在游人的视线里。”(我父亲觉得轻松了许多,便接着说)————“王国与行省,城镇与都市————它们没有自己的周期吗?当那些最初把它们浇铸到一起的原理和力量完成了它们不同的演化后,它们便撤退了。”————项狄哥哥,脱庇叔叔听到演化一词时放下烟斗说————我的意思是循环,父亲说,————老天在上!我的意思就是循环,脱庇兄弟————演化是胡说八道。————不是胡说八道————脱庇叔叔说。————可在这种情况下扯断这种讲话的线索不是胡说八道吗?我父亲嚷道————别————亲爱的脱庇,他抓住脱庇叔叔的手接着说,别————我求你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别打断我的话。————脱庇叔叔又把烟斗放进了嘴里。

    “特洛伊和迈锡尼,底比斯和得洛斯21,波斯波利斯22和阿格里真托23如今何在?”————我父亲拿起他放下的驿道手册接着说。————脱庇兄弟,尼尼微和巴比伦,齐吉库姆24和米蒂利尼25又是什么下场?曾经是太阳照耀过的最美的城镇,如今都已经不复存在:留下的仅仅是名字,就连这些名字(因为许多拼写有误)也在日渐消亡。过一段时期将会被人遗忘,与万物一起淹没在永恒的长夜里:世界本身,脱庇兄弟,必定————必定终结。

    “从亚洲返回时,我从爱琴纳航行到迈加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脱庇叔叔心想)“我开始周游全国。爱琴纳在后,迈加拉在前,派雷乌斯在右,科林斯在左。————多么繁荣的城镇现在伏卧在这片土地上!哎呀呀!我心里嘀咕着,当这种可怕的景象埋葬在一个人的眼前时,他竟然还为失去一个孩子而魂不守舍————别忘了,我又一次对自己说————别忘了你是一个男子汉。”————

    这会儿脱庇叔叔并不知道上面一段话摘自塞维厄斯·苏尔皮修斯给图利的慰问信26愚————老实人啊,他对这些鳞爪就像对古人的全貌一样不甚了然。————因为我父亲在从事对土耳其的贸易时曾经先后三四次到过黎凡特,有一次在赞特27整整呆了一年半,所以脱庇叔叔就自然认为是这段时期,有一回他做过一次穿越爱琴海去亚洲的旅行;而所有这些爱琴纳在后,迈加拉在前,派雷乌斯在右等等的航行情况只不过是我父亲航海和回想的真实过程。————这无疑符合他的作风,而许多有重任在身的批评家却会在更糟的地基上建起还要高出两层的楼房呢。————啊,请问,哥哥,脱庇叔叔说着就把他的烟斗头儿搁在我父亲的手上,用一种亲切的方式打断了他的话————不过还是等到他讲完————这是我主哪一年的事呢?————那不是我主的任何一年,我父亲答道。————这不可能,脱庇叔叔嚷道。————你这呆瓜!我父亲说,————那是耶稣诞生前四十年的事。

    对此,脱庇叔叔只能有两种选择:要么认定他哥哥是流浪的犹太人;28要么认为他的不幸把脑子搞乱了。————“天上人间的主啊,保佑他,让他恢复正常吧,”脱庇叔叔悄悄地为我父亲祈祷着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我父亲恰好又利用了这一掬泪水,便劲头十足地继续他的长篇大论。

    “脱庇兄弟,善与恶并不像世人想像的那样,有那么大的差别。”————(顺便说说,这种开头的方式似乎不可能消除脱庇叔叔的疑虑。)————“辛劳,忧伤,悲痛,疾病,贫困,苦恼,皆属人生百味。”————但愿人生对它们大有用处————脱庇叔叔心里说。————

    “我儿子死了!————死了倒好;————在那样的狂风暴雨中只有一个依托可真是一件憾事。”

    “可他永远离开我们了!————随它去吧。他头还没剃光就从理发师的手下溜走了————饭还没吃饱就退了席————酒还没喝足就辞了宴。”

    “特雷斯人在孩子出生时哭泣”————(我们也差不离,脱庇叔叔说)————“在人离开人世时却又宴饮作乐;有道理啊。————死亡敞开了声名之门,但随后就关上了妒忌之门,29————它解开了俘虏的锁链,却把保人的重任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中。”

    “如果谁知道生活为何物,谁害怕生活,那就让我看看他:而我却要让你看一个害怕自由的囚徒。”

    我亲爱的脱庇兄弟(注意————我们的胃口只不过是疾病),————一点不饿岂不胜过吃饭?————一点不渴岂不强于喝药止渴?

    无忧无虑,无爱无愁,没有其他生活中忽冷忽热的袭击岂不是胜似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他浑身疲倦来到客栈,歇过脚后还要重新上路。

    死亡的面目并不可怕,脱庇兄弟,可怕的倒是它从呻吟和惊厥中借来的一些现象————还有擤鼻子呀,撩起弥留者屋里的窗帘角子擦眼泪呀。————除去这些,它算什么呢————战场胜过卧床,脱庇叔叔说。————除去它的柩车、它的送葬队伍和它的挽幛奠幡,————它的羽饰、纹盾和别的机械辅助————它是什么呢?————最好上战场!我父亲笑着继续说,因为他已经完全把我哥哥博比忘了————它一点也不可怕————脱庇兄弟,因为你考虑一下,————我们在时————死亡不在;————死亡在时————我们不在。脱庇叔叔放下烟斗来考虑这个论点;我父亲的口才快得如江河泻水,不等任何人————话滔滔不绝,————催促脱庇叔叔的思想赶快跟上。————

    正因为如此,我父亲接着说,我回想一下死亡的接近在大人物身上造成的变化何其微小还是值得的。————韦斯巴芗30坐在马桶上说了个笑话就死了————加尔巴31说完一句话后死的————塞普提缪斯·塞维鲁32在处理一件急务时死去————泰比里厄斯33在伪装中死去,恺撒·奥古斯都34在一声赞美中死去。————我希望那是发自内心的赞美————脱庇叔叔说。

    ————那是说给他妻子的。————我父亲说。

    第四章

    ————最后一点————因为在历史关于这个问题所能展示的所有精彩的轶闻趣事中,父亲继续说,————这一个,就像盖在建筑物上的镀金的穹项————是顶尖之作。————

    这就是关于执政官科尼利厄斯·盖洛斯35————我敢说,脱庇兄弟,你已经读过。————我敢说,我没有,我叔叔答道。————他死了,父亲说,正当※※※※※※※※※※※※※※※————要是和他的妻子————脱庇叔叔说————那就不会害事了。————那我就不得而知了————父亲答道。

    第五章

    脱庇叔叔说到妻子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母亲正蹑手蹑脚摸着黑在通向客厅的走廊里走着。————那两个字本来就说得声音尖利,再加上奥巴代亚没有把门闭严,声音就从门缝儿传了出来,结果让我母亲听了个一清二楚,于是就以为她本人就是他们所谈论的话题:她便用一根指头边儿捂着两片嘴唇————屏住呼吸,微微地低着脑袋,把脖子扭过去————(不是转向门,而是躲开门,这样她的耳朵就凑到门缝儿上)————她神情专注地倾听着:————这个倾听的奴隶36,有沉默女神站在身后,就是有再细微的想法也是金不换。

    我决定让她以这种姿势再呆上五分钟,直到我谈起同一时期的厨房事务(如同拉潘谈论教会事务37一样)后再说。

    第六章

    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家庭无疑是一部简单的机器,因为它是用一些齿轮构成的;但是对于它有很多话好说,这些齿轮是由许多不同的发条推动的,而且由于种种奇特的原理和冲力,彼此带动了起来,————尽管它只是一部简单的机器,它却具有一部复杂机器的全部信誉和优点,————并且内部还有一些可动装置,就和在一部荷兰缫丝机里面见到的一样奇特。

    我想谈谈其中的一件装置,它也许不像其他许多装置那样完全与众不同;它是这么一回事:无论客厅里进行什么样的活动、争辩、高谈阔论、对话、计划或者学术演讲,厨房里一般同时也进行着另外一个,并且话题相同。

    现在回头再谈这件事,每当一则不寻常的消息,或者信件被送到客厅,————或者一番谈话悬起来等用人出去————或者看到父亲或母亲额头上挂着一道道不满的皱纹————或者,总而言之,每当一件被认为值得了解或倾听的事情正在议论时,人们总是不把门关紧,而是虚掩着,这已成了规矩————就像现在这样,————由于以合页坏了为幌子(或许这就是一直没修理合页的诸多原因之一吧),安排事情就不犯难;这样一来,门总是留着一条通道,虽然没有达达尼尔海峡那样宽,也宽得足以进行这种向风贸易了,就像足以省去父亲管家的麻烦一样;————我母亲此刻正站着沾它的光呢。————奥巴代亚把那封带来我哥哥噩耗的信放在桌子上以后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只要我父亲还没有从惊诧中回过神儿,开始他的宏论————特灵还没有站起身来,谈他对这问题的感想。

    一位天生的好奇的观察家,如果他的身价抵得上约伯现存的全部牛羊————不过顺便说一下,你们这些好奇的观察家几乎连一个子儿都不值————他宁肯拿出一半财产,用来倾听特灵下士和我父亲就相同话题进行的高谈阔论,而这两位演说家的天性和教育又有如此大的反差。

    我父亲是一位深沉的读书人————博闻强记————对加图、塞内加、爱比克泰德了如指掌。————

    而下士呢————却胸无点墨————读过的东西不比花名册更加深奥————了如指掌的名字也不比花名册上的更加伟大。

    一个谈古论今,又是比喻又是典故,一路侃侃而谈(富有风趣和想像的人都是这样),用生动活泼的画面和意象打动人的想像。

    另一个则缺乏风趣,不会对比,既不能一针见血,也不会拐弯抹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是把意象丢在这边,就是把画面落在那边,由着性儿直往心坎儿上撞。啊,特灵!但愿到了天堂你会有一位更好的历史学家!————但愿!————你的历史学家有一条更好的裤子!————噢,你们这些批评家!难道什么也不会感化你们吗?

    第七章

    ————我家少爷在伦敦死了!奥巴代亚说道。————

    ————已经洗过两次的我母亲的一件绿缎子睡衣就是奥巴代亚的惊叫声送进苏珊娜头脑中的第一观念————洛克完全可以就言词的缺陷写一章书。38————那么,苏珊娜说道,我们大家必须举哀戴孝了。————不过请再一次注意;举哀这个字眼尽管苏珊娜本人用了————却并未起到它的功能;它所激发起的不是一个具有灰色,或者黑色的单一观念————而全部是绿色。————那件绿缎子睡衣纹丝不动地挂在那里。

    ————噢!这会让我家太太伤心死的,苏珊娜叫道。————我母亲的衣服全都接踵而来。————一支多么壮观的队伍啊!她的红锦缎的,————她的黄褐色的,————她的黄白相间的光亮绸的,————她的棕色的塔夫绸的,————她的骨头镶边的帽子,她的睡袍和舒适的衬裙。————甚至一件旧衣服都没有落下。————“不,————她再也振作不起来了,”苏珊娜说道。

    我们有一个又胖又傻的打杂厨娘————我想,正是由于她的单纯,我的父亲才把她留下来了;————整个秋天,她一直跟水肿进行着斗争。————他死了。奥巴代亚说道,————他肯定死了!————我倒没有死,傻厨娘说道。

    ————这会儿有个令人难过的消息,特灵!特灵走进厨房时,苏珊娜擦着眼泪叫道,————博比少爷死了,也埋了,————葬礼是苏珊娜的一种编排,————我们大家都得举哀,苏珊娜说道。

    但愿不会,特灵说道。————什么!但愿不会!苏珊娜急切地叫道。————无论哀悼在苏珊娜的脑海里怎样驰骋,但它在特灵的脑海里跑不起来。————但愿————特灵为自己开脱说,我相信上帝,这消息不是真的。念这封信时我亲耳听见的,奥巴代亚答道;而且我们还有消除牛沼里的残根这项艰苦的工作要做。————噢!他死了,苏珊娜说道。————没有错,厨娘说道,就像我还活着一样。

    我深深地为他哀悼,特灵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怜人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绅士!

    ————上个圣灵降临周他还活着,车夫说道。————圣灵降临周!哎呀!特灵嚷着就伸开右臂,立刻摆出他念布道文时的那种姿势,————乔纳森(因为车夫叫这个名字),对这来说,圣灵降临周,忏悔节,任何宗教节期或逝去的时光,又算什么呢?现在我们不是在这里吗,下士继续说道,(他用手杖头儿直直地捣着地,好表示一个健康而坚定的概念)————而且我们不是————(把帽子扔在地上)走了吗!就一会儿功夫!————这太打动人心了!苏珊娜突然泪如雨下。————我们不是木头和石头。————乔纳森、奥巴代亚、厨房女仆全都伤心落泪了。————而又胖又傻的厨娘本人,正把一只烧鱼锅放在膝头上擦洗,此刻也受到了感染。————全厨房的人都挤在下士周围。

    现在正如我明明白白看到的那样,维护我们宗教和国家的体制,————或许维护整个世界————或者同样的东西,即世界上财产与权力的分配与均衡,也许到头来在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正确理解下士的这番雄辩的谈话————所以我提请你们,————诸位大人先生,一连随便看上十页,你们可以任意在这部著作其他任何部分找,你们一定会放心入睡的。

    我说,“我们不是木头和石头”————这话说得好。我原本还应该加上句,我们也不是天使,我希望我们就是,————可是人有身体,又受我们想像力的支配;————这些与我们的七种感觉之间,尤其是有些感觉之间,有一种甜蜜蜜、黏糊糊的东西,就我而言,我承认,我是不好意思真说的。确认以下事实也就够了:在所有的感觉当中,只有眼睛(因为我完全否认触觉,尽管我也知道,大部分Barbati39都相信触觉)才能够同心灵进行最快的交流,————提供一种更巧妙的触摸,并且把一些文字难以表达————或者有时干脆表达不了的东西留给想像。

    ————我扯得有点儿远了————不过不要紧,这有利于健康————咱们还是回过头来看看特灵帽子的无常性吧。————“现在我们不是在这里,————而且一会儿功夫就走了吗?”————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它只是我们每天都有机会听到的不证自明的事实;而且要是特灵不是依靠帽子胜于依靠脑袋的话————他就根本不去利用它了。

    ————“现在我们不是在这里吗,”下士继续说道,“而且我们不是”————(随手将帽子垂直扔在地上————停顿了一下,才说出下面这三个字眼)————“走了吗!就一会儿功夫?”帽子落下时就好像一大块沉甸甸的泥团捏进帽顶里一样。————什么也表达不了无常的情感,帽子只是无常的代表和征兆,————他的手也好像从帽子下面消失了,————它掉下去死了,————下士的眼睛盯着它,就好像盯着一具尸体,————苏珊娜突然泪如雨下。

    现在————哪怕把一顶帽子扔到地上的办法有千千万万(因为物质与运动是无限的),那也没有任何结果。————就是把帽子抛出去,或者扔出去,或者掷出去,或者飘出去,或者射出去,或者让它滑下去,或者掉下去,随便向任何一个方向,————或者向指给它的最好的方向,————要是他扔帽子就像扔一只鹅————就像扔一只小狗————就像扔一头驴————或者在扔的时候,或者扔掉以后,要是他看上去像一个傻瓜————像一个笨蛋————像一个白痴————那它就失败了,对人心造成的影响也就荡然无存了。

    你们这些靠摇唇鼓舌统治这个强大的世界、掌管世界上重大的事务的人啊,————你们这些加热它,冷却它,融化它,软化它,————然后再让它变硬,以达到你们的目的的人啊————

    你们借助这台大辘轳来转动情绪,————转动了以后,又领着情绪的主人到你们认为该碰头的地方去的人啊————

    最后,你们这些驱赶着————同时也像被赶往市场的火鸡一样用一根棍子和一块红布被驱赶着的人啊,为什么不————思索————思索,我求你们了,思索思索特灵的帽子。

    第八章

    等一等————在特灵继续讲他的长篇大论之前,我有一笔小账要给读者交待交待。————两分钟就会交待完毕。

    许多别的账面负债,我到时候都会还清的,————其中我承认自己欠世人的两笔债————关于女仆和扣眼儿的一章,我在拙作的前半部分,已经答应并打算一定要在今年交清:但是诸位有人告诉我,这两个题材,尤其在如此紧密相连的情况下,可能有伤风化,————我请求原谅我关于女仆和扣眼儿的这一章,————并请求他们会接受上一章来取代它;诸位,上一章没有什么内容,写的只不过是女仆,绿长袍40和旧帽子41。

    特灵把他的旧帽子从地板上拿起来,————戴到头上,————然后继续讲关于死亡的宏论,内容如下。

    第九章

    ————乔纳森,对我们这些不知道需求或关切是什么的人————这些生活在这里伺候两位最好的主人的人来说————(就我自己的情况而言,还不算我有幸在爱尔兰和在佛兰德斯所效忠的威廉三世国王陛下)————我承认,从圣灵降临周到圣诞节三周内的时间————并不长————那没有什么;————乔纳森,但对那些知道死亡是什么,知道他在一个人能转变方向之前会带来什么大灾难大浩劫的人来说————那似乎是整整一个时代。————噢,乔纳森!仔细一想就会使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心里流血,下士继续说道(站得笔直),从那时起多少勇敢而正直的人倒下了!————相信我,苏茜,下士转向泪水盈眶的苏珊娜补充说,————在那个时刻再次到来之前,————多少明亮的眼睛会变模糊。————苏珊娜把它放在这一页的右边————她哭着————但她也行着屈膝礼。————我们难道不像,特灵仍然盯着苏珊娜继续说————难道我们不像田野里的一朵花吗————偷偷地夹在每两滴羞辱的泪滴中的一滴荣耀的泪花————要不,就没有什么语言能够描述苏珊娜的痛苦————不都是肉草吗?————那是泥巴,————那是尘土。————他们都直愣愣地盯着厨娘,————厨娘一直在擦一口鱼锅。————那不公平。————

    ————男人瞅过的最美丽的脸是什么!————我能听见特灵永远这样说,苏珊娜哭喊着,————是什么!(苏珊娜把一只手搭在特灵的肩头上)————不就是堕落吗?————苏珊娜把手拿了下来。

    ————就为这,我爱你————正是你身上的这种有滋有味的混合物把你们这些可爱的人儿塑造成你们现在这种模样————为这恨你的人————我所能说的无非是————要么按他的头脑,是个呆瓜————要么按他的心灵,是个甜果,————只要把他剖析剖析,就会发现这种情况。

    第十章

    是不是苏珊娜由于过于突然地把搭在下士肩上的手拿下来(由于搅乱了她的情绪),————便有点儿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不是下士开始起了疑心,他走进了医生的诊所,说起话来就更应该像那位牧师而不像他自己————

    是不是—— —— —— —— —— —— —— —— —— —— —— —— —— —— —— —— —— ——是不是————因为在这一类情况下,一个创造力丰富、才华横溢的人也许很高兴用推测填满两页篇幅————因为凡此种种都是原因,所以让好奇的生理学家或者好奇的任何人去决定————至少肯定无疑的一点是,下士这样继续讲他的宏论。

    就我而言,我声明,在户外,我根本不把死亡放在眼里:————不是这样……下士打着响指补充说,————但是带着一种只有下士才会诉诸感情的神气。————在战场上,我不是这样重视死亡……叫他不要把我当成胆小鬼,就像擦枪的可怜的乔·吉宾斯那样。————他是干什么的?抠一下扳机————朝这面或者那面捅一下刺刀————情况就不一样了。————向前看————向右看————呀!杰克倒下了!唉,————这抵得上一团骑兵。————不————这是狄克。那么杰克就没事儿了。————甭管哪一个,————我们继续前进,————穷追不舍时带着死亡的伤本身是感觉不出来的,————最好的办法是敢于面对死亡,————见了死亡就仓惶逃窜要比直冲他的牙关危险十倍。————我盯着他,下士补充说,一百次地盯着他的脸,————而且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在战场上,奥巴代亚,他什么都不是。————但他在家里时却非常可怕,奥巴代亚说道。————坐在马车上时,乔纳森说,我才不管他呢。————依我看,在床上是最自然不过的了,苏珊娜答道。————如果我能爬进做成背包的最差劲的小牛皮里,逃脱他,我就在那里得逞了————特灵说————不过那是造化。

    ————造化就是造化,乔纳森说。————正因为如此,苏珊娜嚷道,我才这么可怜我家太太。————她永远不会把它压下去的。————在这一家人中我最可怜上尉了,特灵说————太太哭一哭,心里会好受些,————老爷发一通议论,也就宽心了,————但是我可怜的主人会一直不声不响,把事窝在心里。————我会听到他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月唉声叹气,就像他曾为勒菲弗少尉叹息过的那样。报告老爷,不要这样心太软,长叹息了,我躺在他身边时常对他说。我忍不住啊!特灵,我的主人总是说,————这是件十分伤心的事情————我从心里甩不掉啊。————老爷您自己并不怕死。————特灵,我希望我什么都不怕,他会说,就怕做一件错事。————唉,他总是加上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一定要照顾勒菲弗的儿子。————一说这话,就像服了安眠药,老爷便睡着了。

    我喜欢听特灵讲上尉的故事,苏珊娜说。————他是从古到今心肠最好的绅士,奥巴代亚说。————唉,————也是一名最勇敢的排头兵,下士说。————在王上的部队里,从来没有比他更优秀的军官,————在上帝的世界上,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因为尽管看到了火门上点燃的火绳,他还是朝着炮口挺进,————尽管如此,他对待别人心肠软得像个孩子。————他连一只小鸡都不肯伤害。————我宁肯,乔纳森说,给那样一位绅士赶车,一年只要七个英镑————也不为要八个英镑给别人赶。————乔纳森,谢谢你的二十先令!————下士握着他的手说,好像你把钱装进我的口袋里一样。————出于一片爱心,我愿意为他效劳到死。对我来说,他是一位朋友,又是一位兄长,————要是我能相信我可怜的汤姆兄弟死了的话,————下士掏出了手帕继续说,————要是我值一万英镑,我愿把每一个先令都留给上尉。————特灵向他主人说出这种充满爱心的遗嘱证词,忍不住泪流满面。————全厨房的人都被感动了。————给我们讲讲那名可怜的少尉的故事,苏珊娜说。————十分乐意,下士答道。

    苏珊娜、厨子、乔纳森、奥巴代亚和特灵下士在火炉边围了一圈;厨娘一把门关上,————下士就开始讲了。

    第十一章

    如果我没有母亲,仿佛大自然用泥把我糊起来,再把我赤条条地扔在尼罗河畔,我同样没有忘记母亲,42否则,我就是个野蛮人。————您的最顺从的仆人,小姐————我给您带来这么多麻烦,————我希望有个回答;————但您在我背上留下了一个裂口,————先前这里掉了一大块,————那么我把这只脚怎么办?————靠它我将永远到不了英格兰。

    就我而言,我对任何事都不感到奇怪;————我这一辈子,我的判断经常欺骗我,所以不管是对是错,我总是怀疑它,————至少我很少对冷话题表现出热情。尽管如此,我仍然崇尚真理;当它从我们身边溜走时,如果有人愿意抓住我的手,悄悄地去寻找它,就像寻找我们俩丢失的一件东西一样,没有它我俩都不行,————我将随他去海角天涯:————但我讨厌争论,————因此(除了宗教问题或者那类触及社会的问题)————我宁肯赞成在第一段里并不噎我的任何事情,也不愿意叫人牵进一件事里去————可是我无法忍受窒息,————尤其是臭味。————正因为这样,我从一开始就决定,如果牺牲的大军可能增加,————或者招来一批新兵,————我是不去采取任何办法插手干预的。

    第十二章

    ————不过还是回到我母亲那儿去吧。

    脱庇叔叔的见解,小姐,“对罗马行政长官科尼利厄斯·盖洛斯造成伤害的不可能是跟他睡在一起的妻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那种见解的最后的两个字————(因为那正是我母亲听到的)抓住了她整个女性的弱点:————您千万不要误会我,————我指的是她的好奇心,————她立刻自行推断出了谈话的主题,她的想像中有了那种先入为主的想法,您就会很容易理解我父亲说的每句话不是符合她自己的情况,就是符合她家牵挂的事情。

    ————请问,小姐,那位不愿做同一件事的女士住的是哪条街道?

    我父亲从科尼利厄斯死亡的奇怪方式,过渡到苏格拉底之死,给脱庇叔叔讲起苏格拉底在法官面前的一篇申诉摘要43来;————那是不可抗拒的:————不是说苏格拉底的演讲,————而是说他对父亲的诱惑。————在他弃商前的那一年,他本人就撰写了《苏格拉底传》44,我想,写这本书就是催促他脱离商界的一种手段;————没有人能像我父亲那样,在如此帆满、潮高、叱咤风云之际去干那种事的。在苏格拉底的演讲中,没有一个句子是用比transmigration或者annihilation45短的字眼结束的,————演讲中间也没有一个比活下去————还是不活46,————进入一种新的、未经尝试的境地;————或者进入一场深沉平静的长眠,没有梦,没有干扰;————更坏的思想;————我们和我们的子孙生来必有一死,————但我们不是生来必做奴隶。————不————我弄错了;那是以利亚撒演讲的一部分;是由约瑟夫斯(《犹太人的战争》记录下来的————以利亚撒承认那是他从印度哲学家那儿借来的;47很有可能是亚历山大大帝,他蹂躏过波斯后入侵印度,除了盗窃财宝,————也盗窃了那种思想;这就是说,如果不完全由他(因为众所周知,他死于巴比伦),至少也是由他手下的一些掠夺者————把它带到希腊,————再从希腊进入罗马,————再从罗马又到法国,————再从法国到英国:————东西就是这样绕道而来的。48————

    走陆路,我想不出别的途径。————

    走水路,这种思想很容易从恒河到恒河湾或者孟加拉湾,进入印度洋,沿着贸易航道(从印度经好望角的这条航线当时是不为人知的),也许跟别的药材和香料,从红海运到麦加的港口,吉达,或者运到海湾底端的城市图尔或苏伊士;再从那里由商队运到科普特49,只不过三天的旅程,再沿尼罗河而下直达亚历山大,到了那里这种思想就被卸到亚历山大图书馆大楼梯的脚下,————就可以从那个贮藏室里拿到它————我的天哪!在那个年月,学者们驱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贸易呀!

    第十三章

    ————现在父亲有个习惯,有点儿像约伯的习惯(假设有这么一个人————如果没有,这事儿就算完了。————

    顺便提一句,你们这些饱学之士发现不好确定这样一位伟人生活的准确年代;————例如,是在那些族长之类的人物之前还是之后呢,————因此投票决定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是有点儿残酷,————这可不是做己所不欲,勿施与人的事————随它去吧)————我说,当事情变得极其糟糕,尤其在他刚刚开始不耐烦时,父亲就有个习惯————纳闷为什么生了他,————希望还不如死了的好;————有时候还要糟糕:————而且当怒火万丈、悲痛欲绝、双唇发颤时————先生,您简直很难把他与苏格拉底本人区分开来。————每一个字都洋溢着视死如归、对万事都漠不关心的人的思想;正因为如此,母亲虽然是个读书不求甚解的女人,然而父亲正在给脱庇叔叔讲的苏格拉底演讲的摘要,对她来说并不太新奇。————她平心静气、心领神会地倾听着,而且要一直把那一章听完,如果不是父亲突然跳到(他没时间把那一章讲完)申辩的那一部分的话,在那里,那位伟大的哲学家把他的亲属、盟友和孩子们评论了一番;但断然拒绝用影响法官情绪的办法苟全性命。————“我有朋友————我有亲属,————我有三个孤苦的孩子,”————苏格拉底说。

    ————这时母亲推开了门嚷道,————项狄先生,你多了一个我没听说的。

    天哪!我倒是少了一个,————父亲说着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第十四章

    ————说的是苏格拉底的孩子,脱庇叔叔说。他在一百年前就死了,我母亲答道。

    脱庇叔叔不是年代学家————由于除了在安全地带不想朝前再迈进一步,所以他从容不迫地把烟斗放在桌子上,站起来,极其亲切地拉起我母亲的手,好话坏话再没说一句,只是领着她跟在我父亲后面出去了,这样他就可以独自个儿做完解释了。

    第十五章

    如果这一卷是一场闹剧,除非人人的生平与见解都像我的一样,被看做一场闹剧,否则我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把它这么看呢————那么先生,上一章就算结束了闹剧的第一幕,这一章就必须是这么开场了。

    扑铃……铃……铃……————通————嘡————扑啦————哧啦————这是一把该死的坏琴。————您知道我这把琴的调门儿准还是不准呢?————扑啦……哧啦……————应该说是五度音程。————弦调得糟糕极了————哧啦……a.e.i.o.u.————嘡————琴马高了一英里,音柱绝对倒了,————要不然————哧啦……扑啦————听!这调子还真不赖。————嘀嘟,嘀嘟,嘀嘟,嘀嘟,嘀嘟,嘀嘟,咚。就算是在懂行的裁判面前演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那儿还有个人————不————不是胳膊底下夹着包儿的那个人————那个严肃的黑衣人。————真该死!不是那位佩剑的绅士。————先生,我宁肯对着卡利俄珀50本人演奏一首卡普利曲51,也不愿在那个人面前拉动我的琴弓;但是我要把我的克雷莫纳小提琴52押到一把单簧口琴53上,这可是迄今为止音乐上最悬殊的赌注了,就算我这把琴跑调十万八千里,我这会儿一停,也绝不会伤着他的一根神经。————嗒嘟嘀嘟,————嘚嘟,嘀嘟,————嘚嘟,嘀嘟,————脱嘟,嘀嘟,————吐嘟,嘀嘟————扑啦————扑啦————克里希————克拉希————克鲁希。————先生,我算把您吵烦了,————可是您瞧他依然如故,————即便阿波罗亲自操琴跟我合奏,也不会使他有所改观。

    嘀嘟嘀嘟,嘀嘟嘀嘟,嘀嘟嘀嘟————轰————咚————谆。

    ————诸位都热爱音乐————上帝也给了你们一对灵敏的耳朵————况且你们当中有几位的演奏也确实悦耳动听————哧啦扑啦,————扑啦哧啦。

    噢!有个人————我可以成天价坐在那儿用心聆听他的演奏,————他的才能就在于他可以让人感受他的演奏,————他能在我的心中注入他的欢乐和希望,并把我心底的隐泉激起波澜。————假如你要向我借五个几尼,先生,————这一般比我非拿出不可的还要多十个几尼————或者药房先生和裁缝先生,你们要求付账的话————现在正是时候。

    第十六章

    等到家里的事情多少理出些眉目,苏珊娜已经拿到了我母亲那件绿缎子睡衣后,父亲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冷静地坐下来,仿效色诺芬54的榜样,撰写一部《特里斯舛全书》,也就是为我而写的一部教育大全;他先是将他自己的杂感、随想汇编到一起;再把它们装订成册,使它成为一部管教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规范。我是父亲的最后一个赌注了————他已经完全彻底失去了我的博比哥哥,————按照他自己的计算,他也失去了我的四分之三————也就是说,他在我身上下的头三个赌注都不幸输得精光————我的出生,我的鼻子,以及我的名字,————现在只剩下这一样来孤注一掷了;因此,父亲对它的热情与执着,丝毫不亚于我的脱庇叔叔对他的抛射物体学说的投入。————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脱庇叔叔的全部抛射物体的知识都是从尼古拉·塔尔塔利亚55那里抽出来的————而父亲的知识一丝一缕都是从自己的头脑里捻出来的,————或者,他是将所有其他男女纺线工在他前面纺出来的线绕起来再搓到一起的,所以对他来说,这样做也是同样地活受罪。

    用了三年光景,或者更长一些,父亲的作品快写到半中间了。————像其他所有作家一样,他也屡屡感到沮丧。————他曾设想有能力把要说的话浓缩成很小的范围,这样,当他完稿并装订成册之后,可以卷起来放在我母亲的针线盒里。————事情逐渐变得顺手起来。————谁也别说,————“得————我要写个十二开本。”

    可是,父亲对这部作品可真是呕心沥血,字斟句酌,那种一丝不苟的精神(尽管我不能对这样一种虔诚的原则说三道四)与贝内文托大主教约翰·德·拉·卡萨56构想他的《论礼仪》时的态度如出一辙;该书中的《贝内文托风范》竟花去他近四十年时光;可是,当这东西最终问世时,其部头竟连《赖德年鉴》的一半都没超过。————这位圣人究竟是如何将事情办成这样的,除非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梳理胡子,或与他的助理牧师玩普利麦罗牌,————凡夫俗子是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奥妙的;————所以如果仅仅为了鼓励一下世界上少数写作不为糊口————而想成名的人,也是值得向世人解释的。

    我对贝内文托大主教约翰·德·拉·卡萨的英灵崇敬得五体投地(尽管他写了《论礼仪》),————我承认,先生,如果他是一名小小的教堂执事————资质愚鲁————才气平庸————头脑迟钝,如此等等————我看他和他的《论礼仪》就会一起磨蹭到玛士撒拉57那样的高龄,————这种现象不值得用括号说明。————

    可事实恰恰相反:约翰·德·拉·卡萨是一个才华横溢、想像丰富的天才;尽管这些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可以驱使他写《论礼仪》时走笔如神、一泻千里,然而他却显得无能为力,整整一个夏日,只能进展一行半多一点:他撰写《风范》时让他备受折磨的那种无能来自一种见解,————那就是,————每当一个基督徒撰写一本书(不是为了自娱,而是)旨在印刷出版供世人阅读时,虽然其写作意图和目的十分bonâ fide58,然而,他最初的想法总是一种邪恶想法的诱惑。————这是一般作家的情况:但是,当一个品格高尚、身份显赫的人,无论是在教会任职还是在政府做事,一旦变成了一名作家,————他坚持认为,就在他提笔的那一刻起————地狱中所有的魔鬼都纷纷从各自的魔窟中跳出来诱骗他。————这就是他们的开庭期,————每个想法都是彻彻底底糊弄人的;————无论它是多么地冠冕堂皇,————全是一回事;————无论对想像展现出什么形状,何种颜色,————依然是针对他的某种招数,必须加以防范。————因此,一个作家的生活,尽管他想像得天花乱坠,其实与其说是一种写作状态,倒不如说是一种战争状态;他在其中经受的考验,恰恰是世上任何一名军人经受的考验,————二者所仰仗的完全一样,与其说是自己机智的程度————不如说是自身抵抗的能力。

    我父亲对贝内文托大主教约翰·德·拉·卡萨的这番理论非常满意;而且(假如不是这套理论把他牵制在自己的信条里面的话)我相信他要是能提出这种理论,哪怕把项狄庄园中最好的十英亩土地舍弃也在所不惜。————我父亲对于魔鬼究竟相信到何种程度,当我在这部作品的进展过程中谈到父亲的宗教观念时,就可见分晓:在这里仅按这种学说的字面意思表达一下就足够了,因为他不可能有那种荣幸————他感兴趣的却是学说的讽喻意义;————他常常说,尤其在他下笔生涩、行文不畅时,约翰·德·拉·卡萨寓言式表现的外衣下潜藏着的深意、真理和知识————和任何一种诗体小说,或远古的神秘记载中所能发现的一样多。————他常说,教育的偏见就是魔鬼,————我们吃母亲的奶时一起吃下去的很多东西————统统是魔鬼。————脱庇兄弟,在我们刻苦钻研时,魔鬼总是缠着我们;如果一个人愚蠢到对魔鬼的摆布逆来顺受的地步,————他的书会成什么样子呢?什么都不是,————他猛地一下将笔摔掉,补充说道,————不过是举国上下的奶妈子的胡咧咧和老婆婆的瞎唠叨(男女都如此)而已。

    这是我决心对父亲撰写他的《特里斯舛全书》时表现出的进展缓慢要给的最好说明;在这部书上(正如我先前所说)他花费了三年多的光阴,孜孜不倦,苦心经营,终于,按他自己的估算,还没有完成他的工程的一半:不幸的是,那段日子我彻底无人过问,完全扔给了我母亲;而几乎同样糟糕的是,恰恰是由于这种耽搁,父亲呕心沥血写出的著作第一部分尽管花了他大部分心血,却变得毫无用处,————每天一两页写成的东西到头来却微不足道了。————

    ————当我们中间最富有智慧的人竟然战胜了我们自己,正当我们对目标过度追求的时候竟然永远放弃了目标,这无疑给人类智慧的自尊当头一棒。

    总而言之,我父亲在他的种种抵抗行动中总是打持久战,————换句话说,————他的工作进展如此缓慢,而我却开始生活,飞速前进,以至假如不是出了一件事的话,————这件事,如果可以体面地将它讲出来,一旦涉及到时,绝不会对读者有片刻的隐瞒————我坚信,我已经把我父亲扔在一边,让他去画个日晷59好了,其目的无非是要埋在地下而已。

    第十七章

    ————没有什么,————我在这件事中连两滴血都没有流————就是医生住在我们隔壁,也划不来请他————成千上万的人受罪是自找的,我受罪却出于偶然。————斯娄泼医生的理解比实际需要严重了十倍:————有些人就是靠玩弄千钧悬于一发的险招飞黄腾达的,————而我在今天(一七六一年八月十月),还在为此人的名声付出部分代价呢。————要弄明白世事的进展,那无疑于惊动木石呀!————女仆在床下没有留下※※※※※※※ ※※※:————少爷,难道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苏珊娜说着就一只手抬起窗扇,另只手把我扶上窗台,————难道你就不能乖乖的,有一会儿的※※※※※※※ ※※ ※※※ ※※※※※※ ※※※※※※※※?

    我五岁了。————苏珊娜认为我们家里没有一样东西挂得稳稳当当,————这样啪的一声,窗扇像一道闪电向我们砸了下来;————我没有一点办法,————苏珊娜哭着说,————没有一点办法————只有逃出我的家了————

    脱庇叔叔的家却是一个温馨得多的避难所;所以苏珊娜就逃到了那里。

    第十八章

    当苏珊娜给特灵下士讲窗扇事故以及谋害————(她是这么讲的)————我的种种情况时————他顿时面无血色;————因为在谋杀中,所有的帮凶都是主犯,60————特灵的良心告诉他,他同苏珊娜一样应当受到责怪,————如果这种信条是真的,脱庇叔叔在这起血案中对上苍要负的责任并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少;————所以,无论理智还是本能,二者分开也好,合起来也好,都不可能引导苏珊娜来到这么合适的一个避难所。把这交给读者去想像也是枉然:————为了随便构成一种使这些命题可行的假设,他必须绞尽脑汁,————要设法对付过去,————他必须有先前的读者从来没有过的脑汁。————我为什么应该让脑汁去受煎熬或遭折磨呢?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亲自来解释。

    第十九章

    可惜呀,特灵,两人站着查看他们的工事时,脱庇叔叔把一只手搭在下士的肩膀上说,————我们还没有两门野战炮好在那个新棱堡后面的出入口上架起来呢;————那将会掩护那一带的防线,使那边的攻击彻底圆满:————给我弄两门铸炮,特灵。

    老爷,特灵答道,不到明儿一早,您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脱庇叔叔作战时,他的想像需要什么,特灵就供应什么,这就是特灵的赏心乐事,————他那点子丰富的头脑从来没有在办事时一筹莫展过;如果这就是他的最后一顶王冠,他也会坐下来把它锤成一门帕得罗大炮以满足他的主人的一个愿望。下士已经有了,————把脱庇叔叔的壶嘴头儿截掉————把他的铅槽帮儿劈碎凿开,————把他的锡镴脸盆熔掉,————到了最后,像路易十四一样爬到教堂顶上找残头剩尾的等等做法,61————每打一次仗,除了三门半重炮62,还至少要运来八门新炮投入战场;脱庇叔叔还要求再给棱堡增加两门大炮,这就使特灵下士又行动起来;因为没有更好的资源提供,他从育儿室的窗户上取下了两个吊窗铅锤:由于没有铅锤,吊窗滑轮便成了聋子的耳朵,他索性把滑轮也拆了,给一门炮架做了两个轮子。

    很早以前他就用同样的方式,把脱庇叔叔房子里的每一扇框格窗户都拆了,————虽然顺序不尽相同;因为有时需要滑轮,而不是铅锤,————所以他先拆滑轮,————滑轮摘下以后,铅锤随之变得毫无用处,————所以铅锤就完蛋了。

    从这件事中可以好好地汲取一项重大的寓意,可是我没有功夫————但这足以说明,无论从哪里拆起,对窗户都是同样致命的。

    第二十章

    下士的这种造炮举动采取的手段尽管拙劣,但还不至于不全盘包揽,而让苏珊娜尽其所能支撑攻击的全部重压;————真正的勇敢是不会赞同这样的表现的。————下士,不管是充当队伍的将军还是审计员,————这倒无关紧要,————已经这么做了,要不,正如他想像的那样,不幸是不可能发生的————至少不会发生在苏珊娜手里;————诸位会有如何的表现呢?————他立刻下定决心,不是让苏珊娜当挡箭牌,————而是给她一个挡箭牌;下定这种决心以后,他便迈开大步直奔客厅,将整个策划摆在脱庇叔叔的面前。

    这时候脱庇叔叔还在给约里克讲述斯滕凯克63战役的情况和索尔姆斯伯爵64的奇怪做法:他下令步兵停下,让骑兵向无用武之地的地方前进;这恰恰与国王的命令相反,事实证明成为当时的一场惨败。

    有些家庭有一些事情跟下面要讲的简直如出一辙,————就是一名戏剧家的创作也难以超越它们;————我说的是古代的戏剧作家。————

    特灵用自己的食指撑着,平靠在桌子上,手掌边儿擦过桌子构成了直角,煞费苦心地讲他的故事,就是牧师和贞女们听了也无妨碍;————故事一讲完,————就有了下面的一番对话。

    第二十一章

    ————我宁肯受踩尖桩的酷刑,65下士讲完苏珊娜的故事后嚷道,也不让这个女人受到任何伤害,————这是我的过错,报告老爷,————不是她的。

    特灵下士,脱庇叔叔把放在桌子上的帽子拿起戴上说,————在绝对需要尽职尽责的情况下,如果说有什么差错,————应该怪罪的当然是我了,————你只是服从命令而已。

    特灵,如果索尔姆斯伯爵在斯滕凯克战役中做了同样的事情,约里克说,对下士开了点儿玩笑,因为下士在撤退时,曾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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