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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诺斯特罗莫最新章节!

    或许他的职业就要求他必须去看部队出发。《波文尼尔报》在次日无疑要报道这件事,但这位报纸总编辑此时身体靠在马车上,似乎没在看什么。步兵连前排的士兵在码头上只走了三步就停下了,刺刀相互碰撞发出可怕的响声;观看的群众都猛地向后退却,即使站在古尔德夫人的两头大白骡子前的群众也在退却。不过,真正巨大的是人们低声说话产生的噪音;空气里飘浮着黄色的阴霾,许多骑马的人四处寻找机会插入人群中间,他们坐在马屁股上,直立着身子,竖立在人群里观看。每个骑马人的背后都驮着一个伙伴,伙伴坐在后面,抓住前面人的肩膀;他俩的帽檐挨到一起了,仿佛一个圆盘上放置着两个带尖的花冠,花冠下有两张人脸。一个年轻人咆哮着叫队伍中的一个熟人,一个妇女突然尖叫了一声“再见!”,跟着又叫了一个男性基督徒的名字。

    巴里奥斯将军穿着皱皱巴巴的蓝色短上衣,上宽下窄的裤子落入一双怪异的红靴子里。他头上没有戴帽子,腰微微向前倾,用一根粗木棍子支撑着身体。战争不好!他向古尔德夫人强调说,他不想打仗,因为他已经获得足够让任何男人都感到满足的军事荣耀,但同时他又表现出很勇敢的样子。几缕乌黑胡子稀疏地挂在他的上嘴唇上,他的鼻子很突出,又瘦又长的下巴,一只眼睛上覆盖着一块黑色的丝绸眼罩。他的另一只眼睛,又小又深陷,不停地眨着向四周观望,虽然漫无目的,但和蔼可亲。几个欧洲观众,都是男的,在本能的驱使下聚拢到古尔德夫人的马车旁边,他们都绷着脸,无意中流露出他们从将军身上获得的印象,将军肯定是在阿马里拉俱乐部里喝下了太多的甜酒(安扎尼百货店进口的瓶装瑞典甜酒)之后才和参谋官一起骑马飞奔到港口来的。但古尔德夫人没有顾忌这些人的表情,她身体微微前倾,冷静地宣称,她相信有更多的荣耀正在不远的将来等着巴里奥斯将军。

    “夫人,”他激烈地抗议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想一想!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要靠打败那个染了胡子的秃头骗子来获得荣耀呢?”

    巴勃罗·巴里奥斯,村长的儿子,少将军阶,担任这个欧洲人居住区的军事指挥官,很少去拜访社会名流。他喜欢男人间的非正式的聚会,这样他能讲故事:抓美洲虎的故事;夸耀自己使用套索的能力,因为他能做到大草原上居民常说的“结了婚的男人”极难做到的事;叙述自己夜间骑马的极其特殊的经历,他在冒险跨越水位高涨的大河时,不仅遇到过野牛,还与鳄鱼展开过搏斗。将军喜欢回忆,不仅是为了吹牛,还是因为他怀念他真正喜欢的野外生活。他年轻时与父母住在大森林深处的茅屋中,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墨西哥是他流浪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他在华瑞兹附近同法国人打过仗。他是唯一在战场上遇到过欧洲军人的科斯塔瓦那人。这件事让他名声大震,但后来蒙泰罗崛起才让他黯然失色。他嗜赌成性。他曾公开地给别人讲自己的一段赌博故事。在一次战役的前夜(当时他指挥一个旅),他与副手们玩蒙特纸牌赌博游戏,竟然输掉了自己的马匹、手枪、军装、肩章。最后,他让卫兵带着自己的剑(是赠品,剑柄是黄金的),立即去阵地后面的商店里,拿剑做抵押向那商店老板要500比塞塔。睡眼惺忪的商店老板被吓坏了,只能服从。到了天亮的时候,他又把这笔钱输掉了。这时,他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战死沙场的时候到了”。从那时起,他就知道带兵打仗只需要一根木棍就行了。“那就成了我的习惯了。”他经常对人说。

    他总是债务缠身;他是科斯塔瓦那的将军,曾经有过几个显赫的时期,甚至担任过最高军事指挥官,尽管如此,他的那身镶着金边的军装几乎永远待在商人的典当行里。后来,他为了逃避焦虑的债主为军装带来的无休止的麻烦,他变得对军装蔑视起来,换上一件破旧的茄克衫,这件茄克成了他的新特征。不过,这样一来,巴里奥斯所参加的党派就不用害怕他搞政变了。他是个好战士,不愿做买卖胜负的不名誉交易。斯特玛尔塔的一名外交官给他做出了一个评价:“巴里奥斯是个非常诚实的人,确实有点打仗的才华。”里比热的党派获得胜利后,他获得了一项美差,做这个欧洲人殖民省份的军事指挥官,据说收入丰厚。帮助他获得此项任命的,主要是他的债主(斯特玛尔塔的商店老板们和所有大政客),他们不仅公开地竭尽全力为他的利益而奔走,还私下里纠缠莫拉加先生,就是那位有影响力的圣托梅矿的代理人,他们夸张地哀号道,如果不能重用他,“我们大家就全要完蛋了。”在古尔德先生给儿子的一封长信中提到过有关巴里奥斯获得任命的事;不过,古尔德先生在信中无疑主要是赞扬了他在政治上的诚信。人们称他是“打虎英雄”,没有人怀疑这位英雄的勇气。不过,人们普遍认为他在战争上运气不佳——尽管如此,和平时期到来了。士兵喜欢他的好脾气,他就好像是腐败的革命温床上生长出的一朵奇葩;在阅兵仪式上,他骑马走过街道,那只孤独的眼睛闪耀着既轻蔑又幽默的目光,扫视着路旁的人群,勒索着人们的喝彩。他让那些来看阅兵的妇女们神魂颠倒,因为他有一个下垂的长鼻子,尖下巴,厚厚的下嘴唇,俏皮地斜挂在脑门上的黑丝绸眼罩。他的军阶高,总有一大堆骑兵围着听他讲赌博的故事,他讲得很细致,脸上带着一副既朴实又庄严的快乐。就当地上流社会的淑女而言,他觉得她们无缘无故地有很多限制,这令他感到厌恶。自从他担任军事指挥官后,他和古尔德夫人讲话的次数没有超过三次。他经常看到她与矿长一起骑马,有一次他断言道,她那只拿缰绳的手所具有的理智,比苏拉科所有女性脑袋里的理智还要多。他对坐在马鞍上不摇晃的妇女,有很强的想讲礼貌的冲动,碰巧眼前的这位妇女的丈夫又是一个对所有缺钱的男人都很重要的人。他甚至要副官(矮胖,长得很像鞑靼人)带一队士兵过来,挡住马车前的人群,“免得让夫人的骡子受惊”。然后,他转向这几个沉默不语的欧洲人,用小得只能让他们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先生们,不要害怕。默默地建设吧,去建铁路,去铺设电报线。科斯塔瓦那有足够的钱供你们赚——否则你们也不会来这里。哈哈!不要理睬我的那个恶棍小朋友蒙泰罗。过不了多久,你们就能隔着牢固的木头笼子看他的染过颜色的胡子。先生们,不要怕,开发这个国家吧,快点,再快点!”

    那几个工程师听完他这番布道,一言不发。他傲慢地向他们摆了摆手,继续对古尔德夫人说话——

    “这是何塞先生让我去做的。大胆去做吧!努力工作!赶快赚钱!把蒙泰罗关进笼子的工作由我去完成;当这件小事做完之后,就像何塞先生期望的那样,我们都要致富,人人都是富人,就像许多英国人那样,因为只有钱才能救这个国家……”

    这时,一个穿着崭新军装的年轻军官,从码头上跑来,打断了他对阿韦兰诺斯先生的理想的阐述。将军的样子显得很不耐烦;那年轻军官继续说着什么,态度毕恭毕敬。参谋人员的马匹都上了船,快艇已经准备好,等着送将军上轮船;巴里奥斯的那只独眼狠狠地瞪了一眼,抬腿走了。何塞先生挺直了身板,机械地说了几句离别的话。希望和恐惧都在他身上施展着可怕的魔法,他似乎正在集聚最后的几缕火花,准备进行一次让遥远的欧洲也能听得见的演讲。安东尼娅朱唇紧闭,用扇子掩盖住自己的脸;年轻的德科德已经感觉到姑娘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但他顽固地移开了视线,双臂抱胸,显露出一副轻蔑一切的超然样。古尔德夫人面对着这几个男人和变故,她没有按照自己人种的习惯做出反应,而是勇敢地掩盖住了自己的惊慌,惊慌的她甚至不愿跟丈夫说一句话。如今她才更好地理解了为什么丈夫总是矜持沉默。当有新情况时,他俩会飞快地交换眼色,这不是为了私密,而是为了在公共场合也能秘密地交换意见。她已经变得跟他一样不情愿讲话,这是唯一可能的办法,因为在这个国家生活必须把许多似乎怪异的、令人震惊的事当作正常的。相反,庄严的安东尼娅看上去更加成熟,而且相当平静;但她不知道如何用既和善又活泼的表情巧妙地掩饰内心的忐忑不安。

    古尔德夫人微笑着送别巴里奥斯,并向周围的欧洲人点头示意(这些人同时把帽子举了起来),然后发出了迷人的邀请,“我希望不久之后在家里见到你们”。说完,她紧张地对德科德说:“马丁先生,请进来。”她听见马丁一边开车门,一边用法语说““骰子已经掷下去了。”她听了后感到有点生气。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场最绝望的赌博的第一轮骰子早就掷下了。远处传来喝彩声和军官下达命令的声音,码头上的鼓声欢送将军率部离开。她感到一阵眩晕,茫然地看着安东尼娅平静的脸,思考着一个问题,如果那个荒唐的人失手,她丈夫查理应该如何是好。想到这点,她对马车夫那一动不动宽大的后背大叫道:“伊格纳西奥,回家。”那马车夫提起缰绳,低声咕哝道:“是,夫人,回家。”

    马车无声地在软绵绵的路上行驶着,它那长长的阴影落在尘土飞扬的草原上,草原上点缀着矮树丛、土堆、铁路公司铁屋顶的矮木屋;镇上有一排稀疏的电线杆,倾斜着身子,迈着大步地向镇子外面跑去,电线杆托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电线,通向草原的深处——它就像社会进步的一根震颤着的细触角,平静地等待着进入并缠绕这片大地疲倦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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