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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诺斯特罗莫最新章节!

正确的,就像我感觉我也要那么做一样。”

    这番话,他之所以要说,是因为他仍然牢牢记着那个他儿童时生活过的国家,因为他衷心想与面前这个女孩一起生活,因为他一直想着圣托梅矿采矿权的事。接着,他说要离开她几天,去找一位从旧金山来的美国人,此人仍然在欧洲的某处。几个月前,他在德国矿区里一个古老镇子上认识了那个美国人,他俩很合得来,一整天都沿着一条古老的街道给那些中世纪房子的塔楼做素描,不过那个美国人似乎很孤独。查尔斯·古尔德与他在采矿方面有不解之缘。他对办采矿企业感兴趣,对科斯塔瓦那有所了解,对古尔德这个名字也不陌生。他俩谈得很投机,如果不是因为年龄相差很大的话,这根本就没有可能。查尔斯想找一位头脑精明的资本家,而且还必须有平易近人的性格。他父亲在科斯塔瓦那有大笔财产,如今似乎被卑鄙的革命熔炉熔化了。他家除了在英格兰的一万英镑的存款之外,值钱的就剩下苏拉科的房产、偏远地区的一块林产、圣托梅矿的开采权。他可怜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份开采权而走入坟墓的。

    他向她解释了这些情况。他们分手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过去,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把自己迷人的一面展示给他。年轻人都渴望陌生的生活,比如说去远方旅行、想未来有冒险或打仗的机会——这在本质上是一种想改变生活方式或想去征服的念头,她的内心正是被这种念头占据了,她因此而变得非常兴奋。作为回报,她变得更加开放、更大胆地展示出自己的温柔。

    他离开她,走下了山岗。孤独中,他立即就感觉自己变得冷静了。死讯能给我们的日常思维带来不可挽回的改变,我们能隐约感到一种不舒服的刺痛。查尔斯·古尔德痛苦地感到,没有费吹灰之力,他已经再无法像从前那样思考他可怜的父亲了。父亲的形象不再像过去那样活生生。这种变化不仅影响了他对自己的看法,还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想采取行动的悲愤欲望。在这方面,他的直觉是没有错的。行动给人慰藉。所以,行动虽是思想的敌人,却是美妙幻想的朋友。只有在行动中,我们才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感受。他的行动,只能把矿山当作战场。有时人必须学会如何违背死者的遗愿。他下定决心要尽全力违背父亲的意愿(以赎罪的方式)。那座矿山导致父亲陷入荒谬的精神灾难之中;如果能开采那座矿山,结果肯定是一次真正的精神胜利。他把这次行动看作对逝者的记忆。大体看,这就是查尔斯·古尔德的心理动机。他不断思考如何在旧金山或其他地方筹集大量资本;他还偶然想到已故父亲的律师是个不可靠的参谋。他俩谁也没有意识到,某个人的死亡竟然能给世界的一个角落带来巨大的变化。

    这座矿山最近一个阶段的发展史,古尔德夫人是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知道的。这基本上就是她的婚姻史。象征古尔德家族在苏拉科传统位置的斗篷,已经披在她瘦小的身上;但她不想让这怪异的服装掩盖住她的活泼性格,其特征不是单纯的快活,而是一种对智慧的渴望。不能因此认为古尔德夫人具有男性的思维特征。一个具有男性思维的女人,做事时的效率不会太高;这种女人仅是不完美的个例——这样的现象很有趣,但没有什么重要性。伊米莉亚·古尔德夫人依靠女性的智慧征服了苏拉科,就是靠无私和同情点亮了她前进的道路。她虽然话不多,但说出来的话很有魅力。她心存智慧,从来不乱说话,因为不想去支持或批评他人的观点,除非是为自己的观点做辩解。她说出来的话,具有团结人、安抚人、同情人的功用。真正的女人的温柔,就像男性的刚毅一样,只有在征服他人中才能表现出来。苏拉科的夫人们都崇拜古尔德夫人。“她们至今仍然把我看成一个怪物。”古尔德夫人快活地对一位来自旧金山的绅士说。来自旧金山的绅士总共有三位,她在结婚后刚满一年就要在她在苏拉科的新家中款待他们。

    他们是第一批来自海外的访客,目的是看看圣托梅矿。她说俏皮话最令人感到惬意,他们就是这样看;查尔斯·古尔德知道自己想干的事,表现得就像是个皮条客一样。在这种情况下,访客对他妻子颇有好感。她的话不仅充满了激情,还略带讽刺的意味,那几位访客全被她所描绘的矿山前景给迷惑住了,惹得他们发出低沉且放纵的微笑,表达出极大的顺从。这位南美妇人不知疲惫地晃动着身体,他们对此感到惊奇。可如果他们知道了她这么激动很大程度上是受成功的理想驱使的话,同样也会对她的精神状态感到惊奇的。按照她自己的话说,他们把她看作“某种怪物”。不过,总体看,古尔德夫妻俩是沉默寡言的,当访客走的时候,他们已经丝毫不怀疑投资银矿的利润。古尔德夫人让她的那辆由两匹骡子拉的四轮包厢车,载着这三位客人去港口。从那里,他们再乘坐“刻瑞斯”号去参加贵族聚会。米切尔船长抓住就要与古尔德夫人分手的机会,用低沉且神秘的口吻说,“这是个划时代的时刻。”

    古尔德夫人喜欢自己这栋西班牙式房子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段很宽的石台阶,圣母马利亚的壁龛能俯瞰这段台阶,圣母马利亚穿着蓝色的长袍,怀抱的婴儿戴着皇冠。清晨,从院子里的那口铺着石子的水井方向,有轻柔的声音传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马和骡被成双地领到蓄水池边饮水,它们边饮水边用蹄子踢着地面。水池边长着一堆毛竹,纤细像刀片一样的叶子低垂到了水面,有个肥胖的马车夫,安静地坐在水池旁,手里懒散地抓着缰绳。光着脚的仆人从低矮阴暗的门口进进出出;两个洗衣姑娘提着装满了洗好的亚麻布的篮子;面包师举着浅盘,上面放着供一天享用的面包;女仆莱奥娜达——女主人的贴身女仆——把一大堆浆洗的内衣举过乌黑的头顶,在阳光的照耀下,那堆内衣白得刺眼。此后,老守门人一瘸一拐地走了,把地扫干净,这家人新的一天就开始了。院子周围三面高大的屋子,都把通向走廊的门打开,锻铁围栏上摆着花朵。此时,这栋房子的女主人,能像中世纪的城堡的女主人一样,清楚地看到进进出出这栋房子的人,而引人注目的拱形大门显得既雄伟又重要。

    古尔德夫人看着三位客人坐着她的马车从北面走了。她微笑起来。那三位客人同时举起帽子。米切尔船长作陪,是马车上的第四个人,此时已经开始了浮夸的讲演。客人走后,她开始在院子里散步,不时把脸凑近花簇,就好像是在沿着狭长的走廊漫步收集思想的花朵。

    一张印第安人吊床,挂着五颜六色的羽毛,被聪明地安置在早晨的阳光能照到的角落里;苏拉科的早晨是很凉的。在接待室的门前有大量盛开的圣诞花簇。一只大鹦鹉,绿色的,灿烂得就如同一块翡翠,站在一个闪着金光的笼子里,野蛮地大声叫喊道,“科斯塔瓦那万岁!”接着又学着古尔德夫人的口气,非常流利地喊了两遍女佣的名字,“莱奥娜达!莱奥娜达!”然后,那鹦鹉就突然一动不动地沉默起来,就好像要躲避灾难一样。古尔德夫人走到长廊的尽头,把头伸进丈夫的房间。

    查尔斯·古尔德一只脚踏在木板凳上,正在用布带捆扎马刺。他急着要去矿山。古尔德夫人没有进屋子,在门外扫视了一下屋里。屋里有一个高大的书架,安装着玻璃门,装满了书;在另一个书架里,没有放书的架子铺着红色的厚羊毛毯,上面放着枪:温切斯特骑兵用卡宾枪、左轮枪、两把猎枪、两把双管手枪。在这几把枪之间,放着一块鲜红的天鹅绒,挂着一把古老的骑兵马刀,这是恩里克·古尔德先生的遗物,他是这个欧洲人的省份的英雄。这把马刀是何塞·阿韦兰诺斯先生赠送的,他是古尔德家族的老朋友。

    在对面的白墙上却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幅圣托梅山的水彩画——古尔德夫人的手笔。屋子里的地板是红色的,屋子中间有两张长桌子,上面放着图纸,旁边有几把椅子,桌子附近有一个玻璃陈列柜,里面摆放着矿石样本。古尔德夫人依次看着屋里的这些东西,非常奇怪为什么这些富裕的企业家谈论矿山前途、矿山开采、矿山权问题时,她感到很不耐烦、很紧张,而她与丈夫谈论矿山的事能谈几个小时也不累,从始至终兴趣盎然。

    她垂下眼帘,开口说道——

    “查理,你们对今天的会谈感觉如何?”

    丈夫没有回答,这让她很吃惊。她抬起眼帘,睁大了眼睛,就跟白色的花朵一样美丽。此时他已经把马刺绑好,双手向水平方向捻了捻胡须,挺直两条大长腿欣赏着妻子的容貌。古尔德夫人感觉到丈夫在欣赏自己,心里感到很高兴。

    “他们都是大人物。”他说。

    “我知道。但你听他们的谈论了吗?他们似乎根本不理解在这里的所见所闻。”

    “他们看了矿山。他们多少了解了一下情况。”查尔斯·古尔德为访客做辩护;这时他的妻子提到了三个人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的名字。此人是金融界和工业界的大人物,他的名字为数百万人所熟知。他非常重要,所以他一般不会离开自己的活动中心。如果这次不是他的医生含蓄地威胁他,要求他休长假,他仍然不会出远门。

    “霍尔罗伊德先生对宗教的理解很特别,”古尔德夫人继续说道,“他说大教堂里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圣徒们很庸俗——他竟然说祈祷仪式就是木头和箔丝。但我似乎觉得,他把自己的上帝看作一位有影响力的合伙人,借此从给教堂的捐款中分一杯羹。那是一种邪神崇拜。查理,你知道吗,他告诉我他每年都给教堂捐款。”

    “他是不会停止的,”古尔德先生说,妻子的面部表情让他大为惊讶。“他会在全国各地都继续做。他的慷慨大方是很有名的。”“哦,这点他没有自夸,”古尔德夫人谨慎地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但太愚蠢!一个印第安混血儿为感谢上帝的保护而奉献点银子是很合理的,并且更加感人。”

    “他是巨大的银铁矿利益集团的领袖。”查尔斯·古尔德评论道。

    “哈,是啊!那是对银铁的宗教崇拜。他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当他刚看到楼梯旁的圣母马利亚像时,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严肃,要知道这尊圣像仅是木头上画出来的;但他对我什么都没有说。亲爱的查理,我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他们果真想做服务于世界各国的奴仆?”

    “男人必须有个目标。”查尔斯·古尔德含糊地说。

    古尔德夫人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他穿着马裤,绑着皮裹腿(科斯塔瓦那以前没有人穿这东西),上身是灰色诺福克大衣,蓄着大胡子,他的样子就像一名打扮成骑兵军官的农庄主。他的装束很符合古尔德夫人的胃口。“这个可爱的小伙子真瘦!”她心想。“他工作太努力了。”但不能否定,从他那消瘦的红脸膛和四肢修长的消瘦体型看,他是个有教养的、很优秀的人。古尔德夫人的语气温和起来。

    “我仅关心你的感受。”她温柔地低声说。

    在过去几天里,查尔斯·古尔德忙得没有时间注意自己的感受。但他们夫妻二人很般配,他没有费什么劲就做了回答。

    “我的感受你最清楚,亲爱的。”他轻松地说道;这句朦胧的话里包含很多寓意,他立即就感到自己对她的感激和恩爱之情大增。

    古尔德夫人似乎没有感到这种朦胧的感受。不过,她立即变得高兴起来;而他已经改变了说话的腔调。

    “但事实就是事实。矿山是有价值的,这毋庸置疑。矿山将使我们非常富有。采矿仅是一门技术,尽管我懂这门技术,但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人也懂。但矿山的安全性,即矿山作为一个企业能不断给陌生人回报的能力(投资者都是陌生人,相当陌生的人),只有我能办到。我已经激发了一个大富豪的信心。你似乎觉得这很容易——是吧?可我不认为这是容易的事。我也不清楚我是怎样做到的;但这已经是事实了。有了这个事实,其他就变得有可能了,因为没有他的信心,我根本不会去违背我父亲的遗愿。为了现金和股票,我绝对不会放弃这份矿山开采权,这跟投资者不会放弃认股权一样,因为矿山开采权最终会使我富裕起来。但我无论如何需要先放一些钱进他的腰包。即使有可能放弃开采权,我也不会这样做,更何况我也无法放弃。可怜的父亲不理解这点。他怕我被一件无用的东西给耽搁了,在无穷无尽的等待中,过着悲惨的生活。这是他禁止我回科斯塔瓦那的真实意图,但我们故意违背了他的禁令。”

    他俩在长廊里来回走着。她的头刚好齐平他的肩膀。他的手垂下来,刚好搂住她的腰。他的马刺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父亲和我有十年未见面了。他不了解我。他为了我,不让我回来。他在信中总是谈论要离开科斯塔瓦那的事,他想放弃所有的东西逃跑。但他是个有价值的猎物。他们一有情况就会把他关进监狱。”

    他的马刺缓慢地发出叮当声。他俩并排走着,而他必须弯腰凑合她的身高。那只大鹦鹉,歪着头,瞪着一双圆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俩散步。

    “他是个孤独的人。自我10岁起,他就像对成人一样对我讲话。我在欧洲,他每个月给我写信,每封信都是10页或12页,一写就是10年。但到了最后,他仍然不了解我!想一想吧,我们分离了10年;我从一个小孩变成了一个成年人。他不了解我。你认为他能吗?”

    古尔德夫人摇了摇头;这正好就是他丈夫颇费口舌之后所期待的回答。但她摇头是因为她认为没有人能了解她的查理——只有她能了解。这是很明显的事。这是能被感觉到的。是不言自明的。老古尔德先生死得太早,没有能知道他俩订婚的消息。对她来说,老古尔德仅是个幻影,根本无法理解。

    “不,他不能理解。我看这座矿山根本卖不出去。绝对卖不出去。他受了这么多苦,我其实不应该仅为了钱而去碰这座矿山。”查尔斯·古尔德继续说;而她则把头偏向他的肩膀表示同意。

    这两个年轻人记得,在希望之爱的光芒照耀下,他俩走到了一起,这才结束了从前的那段不幸的生活。对大多数有理性的人来说,这是人世间善良终于战胜了丑恶的结果。他俩有了一个比较模糊的复兴计划。这个计划模糊得无法讨论,但这反而使之越发强大。他俩提出这个计划之时,恰好当女方以身相许的冲动和男方生理冲动达到最高潮之时,那时他俩心中幻觉的冲击力也达到了最高峰。父亲的禁令逼迫他们必须成功。这就好像他俩在精神上被捆绑在一起,为的是能勇敢地对待生活,抵抗本不该有的那种对生活的厌倦和绝望的错误态度。如果他俩想到了财富,那也是因为他俩觉得财富是一种令人愉快的额外胜利。古尔德夫人从幼年就是孤儿,没有财产,在书香门第里长大,从来没有想过有巨大财富后的后果。财富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因为她不知道财富是可以期盼的。另一方面,她没有什么是绝对想要的。即使是她的姑妈那个侯爵夫人的贫困,对一个优雅的心灵来说也并非不能容忍;贫困跟悲伤很像:贫困是奉献给高尚理想的朴素祭品。所以,在古尔德夫人的性格中,即使是最合理的物质享受,她也不需要。对那个死去的人,她既有一种温柔的感觉(他是查理的父亲),也有某种不耐烦的心理(因为他比较懦弱),她认为他彻底地错了。要想保持他俩有丰富的物质生活,只能在精神方面有所破损。

    查尔斯·古尔德,就他个人的情况而言,被迫把财富看作最重要的事;但他把财富看作手段,而不是最终目的。只要矿山还有收益,他就不会去改变现状。他必须保证企业盈利。盈利是他的杠杆,用以撬动资本。查尔斯·古尔德相信矿山的潜力。他知道与矿山有关的一切。他对矿山的热爱具有传染性。虽然他不是个口若悬河的人,但商人们通常像情人那样富有激情和想象力。他们经常会被一些普通人觉得无所谓的小事儿打动;查尔斯·古尔德非常自信,绝对令人信服。此外,要想说服他的听众相信在科斯塔瓦那开矿山划得来,成本比赌桌上的蜡烛还便宜。他的听众知道这点。真正的困难在其他方面。为了应对困难,查尔斯·古尔德调整了自己的声音,使之能表现出镇定和不妥协的决心。有目标的人做事,总给普通人一种疯狂的印象;所做的决定总是显得很冲动、具有人性的缺点。“很好,”那位大人物在听完查尔斯·古尔德在就要离开旧金山前所做的条理清晰的讲解之后,开口说道,“假定我们接手苏拉科矿山。干这事有几个条件:首先是霍尔罗伊德的事务所,这应该没有问题;其次是查尔斯·古尔德,一位科斯塔瓦那公民,也没有问题;最后是共和国政府。这事有点像智利北部阿塔卡马沙漠硝酸盐项目,当时参与者有一家金融事务所、一位叫爱德华的绅士、一个政府;实际上是两个政府——两个南美政府。古尔德先生,你应该知道结果会怎样。结果是战争;一场破坏性极强的漫长战争。当然,我们这里有个优势,那就是只牵扯进来一个南美政府,等着要战利品。这确实是个优势;但在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个劣势,因为这个政府是科斯塔瓦那政府。”

    这就是那位大人物说的,他是个大富豪,曾给家乡的教堂捐助过大量金钱,他的捐助极大地帮助了家乡——但他的医生用恐怖和隐晦的恶毒语言攻击他。他的四肢非常粗壮,行为谨慎,借着一件丝绸大褂,硕大的身体显得特别有尊严。他的头发是铁灰色的,但眉毛仍然是黑色的,他的粗犷外貌很像罗马硬币上的恺撒头像。他的祖先有德国、苏格兰、英格兰血统,远亲中还有丹麦和法国血统,所以他有清教徒的性情,有无法满足的征服欲。他在访客面前完全无拘无束,这不仅是因为访客来自欧洲,还因为他对意志和决心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喜爱,这种喜爱不在乎对方是谁,结果将会如何。

    “科斯塔瓦那政府会全力争夺利益的。这点不能被忘记,古尔德先生。如今的科斯塔瓦那是什么?是无底洞,任何贷款和投资都必须上交10%。欧洲资本全力以赴地投资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但我们没有。我们在这个国家的原则是下雨不出门。我们能耐心地等。当然,有一天我们会投入。我们肯定会投入的。但我们不急。要给普天之下最伟大的国家多一点时间。我们承诺提供一切东西:工业、贸易、法律、新闻、艺术、政治、宗教。我们要从合恩角出发,一直到史密斯桑德岛,或者去更远的地方,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去北极。此后,我们要轻松地占据地球上的岛屿和大陆。我们要管理这个世界,无论世界是否喜欢。这个世界阻止不了我们——我猜,我们也阻止不了自己。”

    他这是在表达自己对命运的信念,他所用的辞藻反映了他的智力水平,显然他解释宏观概念缺乏技巧。不过,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由于查尔斯·古尔德的想象力一直受到银矿的限制,没有反对他有关于世界前途的表述。如果说这个表述猛一听让人厌恶,那是因为突然指出如此巨大的可能性使现实变得丝毫没有了意义。查尔斯·古尔德觉得,自己的采矿计划和家乡的矿藏都突然被掠夺光了。这种感觉令他不快;但他并不笨。他感到他已经产生了一个好印象;想到这个令人满意的事实,他露出了一丝微笑,而跟他谈话的大人物也露出了一丝谨慎的微笑,并表示出欣赏的赞同。查尔斯·古尔德平静地笑了;他立即展示出人类追求自己珍爱希望时的思维敏捷性,想到自己那个显然很渺小的目标被成功地保住了。他这个人和他的矿山被接受了,因为这两者都没有重大的后果,换句话说,在一个有极大野心的人眼里就是如此。查尔斯·古尔德没有因此而感到受辱,因为他感到自己的目标已经很大了。别人的宏大野心,无法贬低他想拯救圣托梅矿的愿望。他的目标不仅正确,还有明确的地理位置,并且能在短期内实现,相比较而言,对方倒显得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唯心主义梦想家。

    那位魁伟的大人物,样子很和蔼,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看了一小会儿,他开口打破沉默说道:“到时候科斯塔瓦那的天上漫天飞舞的全是矿山开采权。只要想开矿,即使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也能一伸手就抓住一份矿山开采权。”

    “我们的领事都不敢理会这些开采权,”他继续说着,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丝的轻蔑。可他马上就变得严肃起来。“一个有良心、正直的人,一般对贿赂是不会感兴趣的,他会避开他们的阴谋诡计,不参与他们的帮派斗争,于是他很快就会被赶走。古尔德先生,明白吗?不受欢迎的人。这就是我国政府不了解当地情况的原因。另一方面,欧洲不应该介入这个大陆的事务,而我们进行正常干预的时机还未到,这是我的看法。但在这里,我们既不是政府,头脑也不简单。你的事是好的。问题是你作为合作的第二方,能不能拦住不受欢迎的第三方,他们可不一般,是运作科斯塔瓦那政府的某一伙趾高气扬的匪徒。古尔德先生,你怎么看?”

    他身体前倾,盯着查尔斯·古尔德的目光坚定的眼睛。古尔德想起装满父亲信件的大箱子,心中把几年来积累的蔑视和痛苦化作力量,用有力的声音回答道——

    “这些人惯用的手段和政治,我能对付。我从小就有所了解。我不会因为过于乐观而犯错误。”

    “不会?那很好。做事机敏点,在困难面前保持冷静,这些是你需要的;你可以自吹一下有后台支持,但不能大吹大擂。如果事情顺利,我们会支持你。但我们不想惹大麻烦。这仅是一场我想做的试验。肯定会有风险,我们也打算承担风险;如果你达不到目标,我们也只好认赔——我们承认失败。这座矿山可以放一放;过去它曾经被关闭过,这你是知道的。你必须知道,我们绝不会花钱填无底洞。”

    这番谈话,是在这位大人物的私人办公室里进行的。在他居住的那座大城市里,许多人(这些人被普通民众认为是相当大的人物)正渴望看到他挥手的样子。一年多后,这位大人物出乎意料地出现在苏拉科,他凭借自己的财富和影响力,摆出一副真诚的不妥协态度。他说话很不节制,这也许是因为他了解到了事情的进展很不错,所以感觉到查尔斯·古尔德有能力实现承诺。

    “这个年轻人,”他暗中想,“也许未来会成为这块土地上的强人。”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高兴,因为他至今为止能向密友讲的有关这位年轻人的事是——

    “我表弟与他在一座德国小镇上相遇,小镇的周边有几座矿井。表弟在信里说了他的情况。他是科斯塔瓦那的古尔德家族一成员,纯正的英国人,但出生在科斯塔瓦那。他的叔父参加了政治运动,是苏拉科省的最后一届省长,在战争中被射杀。他父亲是斯特玛尔塔的著名商人,试图不介入政治,但被几次革命折磨致死。这就是科斯塔瓦那的基本情况。”

    当然,无人敢质疑这位大人物的动机,即使他的密友也不敢。外界能做的就是尽情地猜测他行动的隐私。他是个很伟大的人,采用异常慷慨的“纯粹基督教的方式”资助教会(这种幼稚的方式让古尔德夫人感到好笑),尽管如此,大家仍然视之为虔诚和谦虚的表现。然而,在他所属的金融圈里,他投入圣托梅的事受到众人的尊敬,更准确地说是闲聊时的重要话题。大人物总是反复无常。在霍尔罗伊德大厦里(在两条大街交汇处的一栋由钢筋、玻璃、砖头建造的大厦,大厦顶上无线电天线林立),业务主管被告知不许打听圣托梅的业务秘密,这些主管也只好幽默地交换一下眼光。从科斯塔瓦那寄来的邮寄(一般不大——装在一个大信封里),总是直接交到大人物的办公室里,此后便杳无音信了。办公室里都传说,他亲自用笔在纸上写回复,而且选用私人字帖上的字体,一般人识别不出来。那栋11层商业大机器里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年轻人,私下里表达一种坦率的观点:大人物应该是办了一件蠢事,所以才羞于让别人知道;另一些人,年长且无关紧要,对耗费了自己人生中最好时光的业务充满了浪漫的敬意,总是心情忧郁地低声说,经验表明预示着有大事要发生了;按照霍尔罗伊德的路线,他要逐步控制整个科斯塔瓦那共和国,先是套牢资本,再是股票,最后是现金。然而,业余爱好的说法才是正确的。这位大人物本人对圣托梅矿很有兴趣;他在多年不休假后,第一次休假就来了圣托梅矿。他来此地不是来运作一家大企业;这里不仅没有铁路局,也没有大工业公司。他是来运作一个人!如果能成功,他会找到许多新奇的理由高兴;但如果刚出现不成功的迹象,他有责任立即划清界线。到时候可能会有人被抛弃。在他来科斯塔瓦那的旅途上,报纸大肆宣传他,这其实是很可悲的。如果他对查尔斯·古尔德的工作满意,他就会更加冷酷地对待古尔德。在最后一次交谈中,谈论持续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在他手拿起帽子,跟在古尔德夫人那匹骡子的后面准备离开时,他在查尔斯的房间里说——

    “你按照自己的方式做,只要你坚持做,我会找到机会帮助你的。但你可以放心,在特定情况下,我们有办法抛弃你。”

    听了这话,查尔斯·古尔德仅回答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开始送机器过来了。”

    这位大人物很喜欢这种沉着的信心。实际上,在查尔斯·古尔德心里,这些苛刻的条件是恰当的。因为尽管苛刻,但他保住了矿山,这个矿山是他还是个孩子时被给予的;如今他仍然独自拥有这座矿山。矿山是一项很严肃的业务,他也打算用冷酷的方式去应对。

    “这是很自然的事,”他在跟妻子谈起刚才与客人的谈话时说道,此外他俩正在院子的长廊里走来走去,而那只鹦鹉正恶狠狠地看着他俩——“他那类的人总是收放自如。他不会有任何失败的感觉。或许他会让步,或许他明天就死了,但银矿和铁矿的宏大利益将会延续下去,未来这些利益将会控制科斯塔瓦那,最后控制整个世界。”

    他俩在鸟笼附近停下了脚步。那只鹦鹉听到了一个自己会说的词,便怒气冲冲地想干预一下。鹦鹉太像人了。

    “科斯塔瓦那万岁!”在闪着亮光的鸟笼后面,那只鹦鹉信心十足地尖叫道,同时还竖起羽毛,假装出一副傲慢的睡意。

    “查理,你相信吗?”古尔德夫人问道,“对我来说,这似乎是最可怕的唯物主义……”

    “亲爱的,这对我没有什么,”丈夫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像是要讲道理。“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他的话是肺腑之言或是信口胡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南美和北美都有很多人喜欢口若悬河。美洲大陆的人似乎喜欢雄辩。你难道忘了亲爱的阿韦兰诺斯在这里能滔滔不绝地谈几个小时吗?”

    这话让古尔德夫人吓了一跳,立即表示不同意:“阿韦兰诺斯跟他们不一样。”何塞先生是个老好人,喜欢说话,对圣托梅矿的大事特别热心。“查尔斯,你怎么能把阿韦兰诺斯与他们相比?”她用责备的口吻惊呼道,“他虽然受过很多苦,但仍然保持着希望。”

    男人真正的知识水平——古尔德夫人过去从来没有质疑过——让她很吃惊,因为男人在许多不言自明的问题上显得很糊涂。

    可能是疲惫的缘故,查尔斯·古尔德显得很镇定,他立即安慰因同情而焦虑的妻子,向她保证自己没有在拿人做比较。毫无疑问,他自己也是个美洲人,或许他能理解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雄辩——“根本不值得做比较”,他用冷酷的语气补充说道。但他是家族三代成员中待在英格兰时间最多的人,所以很不情愿被算作美洲人。他可怜的父亲就是个很能说的人。他请妻子回忆他父亲在临终前写的一封信有这么一段话,老古尔德先生在这段话中表达了自己的信念。其中有一句是:“上帝正愤怒地看着这几个国家,否则上帝一定能在笼罩在这块神圣的大陆上空的那片由阴谋、流血、犯罪构成的可怕黑暗上找到一条裂缝,让一缕希望的光芒穿越这条裂缝洒向人间。”

    古尔德夫人没有忘记。“查理,是你读给我听的,”她低声地说,“那真是震撼人的声讨。你父亲一定是深深地陷入了极度的悲伤中。”

    “他不想被人劫掠。他被激怒了,”查尔斯·古尔德说,“但他写的比喻很好。这里需要法律、信仰、秩序、安全。任何人都能夸口说他能提供这些,但我把信仰放在物质利益上。只有物质利益有保障后,其他理想才能有条件存在。面对眼前这种无法无天的情况,赚钱是第一位的,因为受压迫的人群必须能享有安全感。此后才会有正义。这就是希望的光芒。”他用手臂轻轻地搂住她一小会儿。“从这个角度看,谁也不知道圣托梅矿能不能成为可怜的父亲在绝望中都想看到的黑暗中的那道裂缝。”

    她崇拜地抬头望着他。他很能干;他给她内心中模糊的、无私的野心一片巨大的领地。

    “查理,”她说,“你是个卓越的叛逆者。”

    他突然离开了她,走出了长廊,拿起了帽子。这是一顶柔软的灰色墨西哥宽边帽,这种民族服饰与他的英国风格很搭配。他走过妻子身旁,胳膊下夹着马鞭,扣住狗皮手套;脸色充分反映出果断的心情。妻子此时正好在楼梯口等他,他给了她一个离别的吻,然后开口讲最后一段话——

    “对我们来说,有一点很清楚,”他说,“我们没有退路了。哪里能让我们开始新生活呢?尽管我们如今很困难,但我们正在开始新生活。”

    他弯腰温柔地望着她昂起的脸,温柔中略带点怜悯。查尔斯·古尔德是个很能干的人,因为他做事脚踏实地。古尔德的采矿权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为之奋斗,而奋斗武器要从腐败的泥潭中寻找,这个泥潭是如此的广袤,腐败竟然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他准备随时弯腰拾起武器。他偶尔会觉得,那个杀死他父亲的银矿,已经哄骗他走进了他不曾想去的地方;在复杂的感情逻辑的指导下,他感到自己这一生的意义就在于去夺取成功。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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