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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狄更斯中短篇小说集最新章节!

们都上楼睡觉了吗?”

    “嗯,到这时候全都睡了。”她回答。

    “你一点儿也没听见吗?”

    “没。”

    他俩一起听着,但什么也没听见。

    “我告诉你怎么办,”本杰明说着取下一个灯笼,“我要出去查看一圈再睡觉,看了才能放心。我点灯,你开门,克莱米。”

    克莱门茜利落地照办了。但是她边开门边说,他出去是白费工夫,一切都是他瞎想的,等等。不列颠先生说“很有可能”,可他仍然急匆匆地出去了,还带上一根烧火棍防身,他提着灯笼四下里远远近近地照着。

    “静得和教堂墓地一样,”克莱门茜冲着他的背影说,“也差不多一样阴森森!”

    她转头往厨房里看时,一个轻盈的人影悄悄地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大叫了起来:“是谁?”

    “嘘!”玛丽昂焦急地低声说,“你一直是疼我的,是不是?”

    “疼你,孩子!你可以肯定我疼着你呢。”

    “我肯定。我还可以相信你,是不是?眼下除了你,没有人我可以相信。”

    “是的。”克莱门茜由衷地说。

    “有个人在外边,”她指着门说,“今晚我必须跟他见面,有话跟他说。迈克尔·沃顿,请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走吧!现在不行!”

    克莱门茜随着说话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黑影站在门口,她大吃一惊,又感到担心。

    “再过一会儿你可能就被发现了,”玛丽昂说,“现在不行!等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你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一会儿就来。”

    他向她挥了挥手,走了。

    “别去睡觉。在这里等我!”玛丽昂急忙说,“我到处找你,有话跟你说,已经找了一个钟头了。喂,说定了啊!”

    她焦急地抓住一头雾水的克莱门茜的一只手,用双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前——这个含有强烈恳求意味的举动比最令人心软的央求更具说服力,然后玛丽昂走了。因为被提回来的灯笼射出的光照进了屋里。

    “安安静静,平安无事。一个人也没有。看来确实是我想多了,”不列颠先生说着把门上了锁又落了闩,“想象力太丰富的作用之一。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克莱门茜掩饰不住她的惊讶和担忧,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什么事!”她重复着,紧张地搓着手和胳膊肘,眼神四处游走,就是不看他,“你干的好事,不列颠,瞧你干的好事!什么声音啊,灯笼啊,把人的魂都吓没了,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什么事!还问我!”

    “要是你都能被灯笼吓破胆,克莱米,”不列颠先生说着泰然自若地吹熄了灯笼,重新把灯笼挂起来,“恐怕妖怪早就被吓死了。总的来说,你可是非常野蛮 呢,”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观察着她,“就算在声音和灯笼的事情过后,你还是非常野蛮的。你刚才想什么呢?没想什么吗,嗯?”

    不过,克莱门茜用跟往常没什么两样的态度向他道了声晚安,随即开始忙活着为睡觉做准备,小不列颠则嘟囔了一句“女人的心血来潮真是没法解释”,说完也向她道了晚安,拿起蜡烛,昏昏欲睡地拖着步子去睡觉了。

    等到一切都静下来,玛丽昂才回来。

    “把门打开,”她说,“我在外边跟他说话的时候,你要紧贴在我身边站着。”

    尽管玛丽昂有些胆怯,但她依然表现出坚定不移的态度,让克莱门茜无法拒绝。她轻轻地拔出了门闩,但她没有开锁,她回头看看那少女,后者正等着她开门。

    那张面庞并不回避她的目光,也不低头,而是直直地看着她,带着青春与美丽的自信。克莱门茜只是想到,这个幸福的家庭和这位妙龄少女的高尚爱情,以及可能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孤独寂寞、给它最心爱的宝贝带来的毁灭,两者之间的屏障真是太脆弱了,这种想法猛烈地冲击着克莱门茜柔软的心,使她充满了哀伤与同情,这让她一下子哭了起来,猛地伸出双臂搂住玛丽昂的脖子。

    “我懂得很少,亲爱的,”克莱门茜哭着说,“非常少,但我知道不该这样。想想你在干什么!”

    “我已经想过很多遍了。”玛丽昂轻柔地说。

    “再想一遍吧,”克莱门茜求她,“等明天再说吧。”玛丽昂摇摇头。

    “看在阿尔弗雷德先生的分上,”克莱门茜说,她的真挚是朴素的,“你过去是那么爱他,再想想吧!”

    玛丽昂猛地低下头去,双手掩住脸庞,跟着说“再想想!”仿佛这个词撕碎了她的心。

    “让我出去,”克莱门茜安慰她说,“我去把你要说的话告诉他。今晚你不要出去。我肯定那么做不会有好结果的。哎,沃顿先生被送过来的那天,就是个不幸的日子!想一想你的好父亲,宝贝儿——还有你的姐姐!”

    “我想过了,”玛丽昂赶忙抬起头,说道,“你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我必须跟他说话。听了你刚才的话,我知道你是这世界上最好、最真诚的朋友,但我必须走这一步。你跟我一起去吧,克莱门茜,”她亲了亲克莱门茜那张友善的脸,“还是我自己去?”

    克莱门茜又悲伤,又疑惑,她转动钥匙,打开了门。玛丽昂拉着她的手,急匆匆地跨过门槛,消失在门外那漆黑一片、吉凶未卜的夜色中。

    在黑暗的夜色中,他迎了上来,两人认真地谈了很久。克莱门茜紧紧握着的那只手时而发抖,时而冰凉,时而反过来抓紧克莱门茜的手,把她拉近,随着他们谈话的强烈情感不知不觉地变化着。她俩往回走时,他跟到门口,停下了一会儿,随后抓起她的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悄悄走了。

    门又落了闩,上了锁,她又重新站在父亲家的屋檐下了。尽管她非常年轻,却没有被她带到这里来的那个秘密压垮,她脸上仍带着先前无法形容的那种表情,在泪水中闪现出来。

    她又向她的那位谦逊的朋友再三表示感谢,而且如她所说,她有绝对的把握完全信任克莱门茜。她小心翼翼地溜回卧室,跪倒在地,秘密压着她的内心,她竟然还能祈祷!

    当她祈祷完毕站起身来时,她还能那么平静从容,当她向睡梦中的亲爱的姐姐俯下身去时,她还能看着她姐姐的脸露出微笑——尽管是悲伤的笑容。她亲了亲姐姐的额头,喃喃自语地告诉自己,格雷丝是怎样一直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她,而她自己又是怎样像孩子一样爱着姐姐!

    躺下睡觉的时候,她把那只任凭摆布的手臂拉过来搂着自己的脖子——那只手臂似乎是主动紧贴在那里,就连在睡梦中也温柔地保护着她——她竟然还能对着姐姐微微张开的双唇轻声诉说,愿上帝保佑她!

    她还能平静地入睡,但做了个梦,在梦中她大叫起来,声音仍是那样纯真动人,她说,她好孤单,他们把她全忘了。

    即使时光迈着最慢吞吞的步子,一个月也很快就过去了。从那一晚到阿尔弗雷德约定回来的那天,中间的一个月溜得很快,像蒸气似的一下子就没影了。

    这一天到了。这是狂风呼啸的冬日里的一天,有时候这幢古老的房子都在摇晃,好像在阵阵狂风中瑟瑟发抖。这是一个让家庭加倍温馨的日子。这是一个给炉边增添欢乐的日子。围坐在壁炉旁的一张张脸庞都被照得更加红通通的,原本分坐在壁炉两头的人如今形成了一个更加紧密的社交联盟,共同抵御着在屋外咆哮的糟糕天气。对付这样狂暴的冬夜,最好的办法就是闭门不出,因为有拉上窗帘的房间和快乐的脸庞,还有音乐、笑声、舞蹈、灯火和盛情款待!

    所有这些,医生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着迎接阿尔弗雷德的归来。他们知道,要直到午夜他才会回来。医生说,等阿尔弗雷德往家里走时,他们要使夜空回荡着欢笑。阿尔弗雷德所有的老朋友都应该聚在他的身边。他不应该漏掉任何一张他认识和喜欢的面孔。不行!所有人都应该到场!

    于是,客人请来了,乐手雇来了,桌子摆好了,为翩翩起舞的脚步收拾好了地板,还用尽每一种热情周到的方式准备了丰盛的美食。此时正好是圣诞节期间,而阿尔弗雷德的眼睛已经不习惯英国的冬青和那种呆板的绿色,因此舞厅使用花环装饰,再点缀了一些冬青,殷红的浆果在绿叶的簇拥下眨着眼睛,向他致以英式的欢迎。

    对于他们所有人而言,这是忙碌的一天。没有人比格雷丝在这一天更忙碌,她悄无声息地四处操持着,是对所有准备工作兴致最高的人。在这一天里,克莱门茜焦虑地、几乎是害怕地偷瞥了玛丽昂好多次(在飞逝而去的前一个月里她也是如此)。她看到,玛丽昂或许比平日里苍白些,但脸上透着一种甜美的沉着表情,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可爱。

    晚上,当她打扮整齐,头上戴着格雷丝自豪地为她编织的花环时——用的都是阿尔弗雷德最喜欢的假花,格雷丝在选花时就记得——忧心忡忡,近乎哀伤,却又那么脱俗、崇高和激动人心,先前这种表情这时又出现在玛丽昂的眉宇间,而且加深了百倍。

    “下次我为这个美丽的脑袋编的应该是新娘的花冠了,”格雷丝说,“要不然我就不是个真正的先知啦,亲爱的。”

    她的妹妹笑了,用双臂搂住姐姐。

    “等一下,格雷丝。你先别走。你肯定我不再需要什么了吗?”

    她并不是真的在乎自己的装扮。她心里想的是姐姐的面容,她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它。

    “我的手艺,”格雷丝说,“仅限于此了,亲爱的姑娘,你的美丽也已经达到了顶峰。我从没见过你像现在这么美。”

    “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她回应道。

    “啊,还有更大的幸福在后头呢。在另一个这样的家里,也要像此时此刻这样幸福快乐,”格雷丝说,“阿尔弗雷德和他年轻的太太就快要在那里生活了。”

    她又笑了,“在你的想象中,格雷丝,那是个幸福的家。我从你的眼睛中能看出来。我知道那个家会是幸福的,亲爱的。知道这些我好高兴啊。”

    “好啦,”医生急匆匆地走进屋来,嚷道,“大家都到齐了,就等着阿尔弗雷德了,嗯,他得很晚才能到——差不多得到午夜之前的一个钟头左右——所以在他进门之前,我们有许多时间可以尽情欢乐。可别叫他看见死气沉沉的气氛。不列颠,再加些柴火!让我们把冬青照亮,要让它闪闪发光。这是个胡闹的世界,小猫咪!什么忠实的情侣,还有其他的一切——全是胡闹,但我们要跟其他人一起胡闹,给我们那位真正的心上人一次疯狂的欢迎!我发誓!”老医生自豪地望着他的两个女儿,说道,“今晚我确实干了好些荒唐事,头脑也不大清楚,但我知道,我是两个漂亮女孩的父亲。”

    “要是其中的一个曾经做过的一切,或者可能要做——可能要做的一切,最亲爱的爸爸——给您带来痛苦或悲伤,请原谅她,”玛丽昂说,“现在就原谅她,她的心现在非常激动。说您原谅她。说您会原谅她。说她会永远分享着您的爱,还有——”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的脸已经伏在老人的肩膀上了。

    “啧,啧,啧!”医生温柔地说,“原谅!要我原谅什么啊?嘿,要是我们真正心上人的回家让我们如此慌乱的话,我们可得跟他们保持距离,我们得打发几个听差去,把他们在半路上截住,带着他们一天走一两里的路,直到我们完全准备好怎么与他们见面。亲亲我,小猫咪!原谅!为什么呀,傻丫头!要是你一天叫我恼火、跟我作对五十次的话,我也完全原谅你,可是一次也没有啊,这是什么要求嘛!再亲一下,小猫咪。好啦!一个吻给未来,一个吻给过去——我们之间的账两清啦。再加些柴火!十二月的夜里这么冷,你想把人冻死吗?让我们轻松、暖和、尽兴吧,要不我是不能原谅你们这些人的!”

    老医生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那么兴致勃勃!柴火加上了,灯光点亮了,客人们来了,欢乐的谈话声叽叽喳喳,整幢房子熙熙攘攘,充满了令人愉快的舒适气氛。

    越来越多的客人拥了进来。快乐的眼睛看到玛丽昂时都闪烁着亮光;微笑的嘴唇谈论着阿尔弗雷德的归来给她带来的喜悦;睿智的妈妈们情绪激动,她们希望她不会因为太年轻,尚未定性,而不适合平淡的家庭生活;冲动的爸爸们有点丢脸,因为他们对她的美貌赞扬得过多了;他们的女儿们羡慕着她;他们的儿子们则羡慕着阿尔弗雷德。无数对有情人在这场合中得到了好处,所有的人都兴致高昂、跃跃欲试、满心期待。

    克雷格斯夫妇挽着胳膊来了,但斯尼奇太太是自己来的。“咦,他怎么啦?”医生问道。

    斯尼奇太太回答说,“毫无疑问,克雷格斯先生是知道的。”她向来一无所知。说这话时,她戴的无檐帽上装饰的极乐鸟羽毛抖动了起来,好像那只极乐鸟活了过来。

    “那个讨厌的事务所。”克雷格斯太太说。

    “我巴不得它被火烧了。”斯尼奇太太说。

    “他是——他是——有点公事把我的合伙人给拖住了。”克雷格斯先生说着,不安地朝四下张望。

    “哦!公事。别跟我来这套!”斯尼奇太太说。

    “我们知道公事指的是什么。”克雷格斯太太说。

    其实她们并不知道公事指的是什么,正因如此,斯尼奇太太的极乐鸟羽毛才会抖动得如此怪异,而克雷格斯太太耳环上的那些丁零当啷的小玩意儿也像小铃铛一样左摇右晃。

    “我在想,你怎么就能脱得了身,克雷格斯先生。”他的太太说。

    “克雷格斯先生运气好啊,我肯定!”斯尼奇太太说。

    “那个事务所对他们太有吸引力了。”克雷格斯太太说。

    “有事务所做伴的人压根就没有结婚的道理。”斯尼奇太太说。

    接着,斯尼奇太太心想,她对克雷格斯看的那一眼已经看穿他的灵魂,而且他心知肚明。克雷格斯太太则对克雷格斯说,“他的斯尼奇们”正在他的背后捣鬼呢,等他发现就来不及啦。

    克雷格斯先生对这些谈话心不在焉,他仍旧很不安地四下张望着,直到他的目光落在格雷丝身上,他立刻迎上去。

    “晚上好,小姐,”克雷格斯说,“你真迷人。你的——小姐——你的妹妹,玛丽昂小姐,她——”

    “噢,她很好,克雷格斯先生。”

    “是的——我——她在这儿吗?”克雷格斯问道。

    “在呢!你没看见她在那边吗?准备跳舞的那边?”格雷丝说。

    克雷格斯戴上眼镜,以便看得更清楚,他在镜片后面盯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咳嗽了一声,心满意足地把眼镜收进眼镜套里,放进了衣兜。

    这时,音乐响起,人们跳起舞来。明亮的炉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火光四射,火焰起起落落,就好像跟大家有着深厚的友谊,所以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它时而发出咆哮声,似乎也要奏乐;时而忽闪忽闪地发光,就好像是这间古老房屋的眼睛;时而它也眨眼,像一位心领神会的族长,朝着在角落窃窃私语的年轻人使眼色;时而它跟冬青树枝开玩笑,断断续续地照亮它们,让它们看上去好像又回到了寒冷的冬夜,在风中瑟瑟发抖;时而它那开朗的脾气变得闹腾起来,要突破一切的束缚,然后它又忽然响亮地“啪”的一声,把一簇不伤人的小火花向房间里抛去,落在被火光照耀着的一只只脚的中间,接着又在狂喜中发了疯似的跳呀蹦呀,跃进宽敞的老烟囱里去。

    又一支舞快要结束了,这时候斯尼奇先生碰了碰正在看热闹的他那个合伙人的胳膊。

    克雷格斯先生吓了一跳,就好像他的老朋友是个幽灵。

    “他走了吗?”他问。

    “嘘!他在我那里,”斯尼奇说,“待了三个多钟头。他把一切都检查了一遍。他研究了我们为他准备的所有安排,真的是特别地仔细。他——哼!”

    舞曲结束了。玛丽昂从他身边经过,而他还在说。她没有注意到他,也没看到他的合伙人,她只是一边侧着头望着远处的姐姐,一边慢慢地走进人群中,后来就看不见了。

    “你看!一切平安无事,”克雷格斯先生说,“他没有再提那件事吧,我想?”

    “一句也没提。”

    “那他真的走了?他肯定走了吗?”

    “他遵守了诺言。他驾驶着他那艘什么船来着,趁着河水涨潮时走了,就这样在这么黑的夜里出海了!——真是个蛮干的家伙——还好是顺风。这是最不容易被人看见的一条路了。这是一点。他说,午夜前一个钟头要涨潮——差不多就是现在了。这件事总算是了结了。”斯尼奇先生抹了抹额头,他的额头因为焦急而变烫。

    “你怎么想?”克雷格斯先生说,“关于——”

    “嘘!”他谨慎的合伙人答道,用眼睛瞪他,“我明白你问的是什么。别提名字,也别让别人看出来我们在说悄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老实告诉你,我现在可不在乎。真是松了一大口气。我猜是他自作多情,也许那个小姑娘卖弄了一下风情。看迹象似乎是这样。阿尔弗雷德还没到吗?”

    “还没,”克雷格斯先生说,“随时都可能到。”

    “好的。”斯尼奇先生又擦了擦额头,“真是松了一大口气。自从咱俩合伙以来,我还没这么紧张过呢。我现在准备要去享受一下今晚了,克雷格斯先生。”

    正当他宣布这个打算时,克雷格斯太太和斯尼奇太太迎了上来。那只极乐鸟正处在极度颤抖的状态,那些小铃铛也在响个不停。

    “这一直是大家议论纷纷的话题呢,斯尼奇先生,”斯尼奇太太说道,“我希望那家事务所感到满意了。”

    “对什么感到满意呀,亲爱的?”斯尼奇先生问。

    “让一个无助的女人任人奚落议论呀,”他的太太回答,“那个事务所就是干这种事的,就是嘛。”

    “我实际上,我自己,”克雷格斯太太说,“早就习惯了每每提到事务所就联想到所有跟家庭生活对立的事物,因此明白它是我安静生活的死对头倒也痛快。不管怎样,这是实话。”

    “亲爱的,”克雷格斯先生对此表示强烈的反对,“你的宝贵意见是无价的,但我从来没有承认事务所是你安静生活的敌人。”

    “没有,”克雷格斯太太说,那些小铃铛随之铃声大作,“你确实没有承认。如果你是个清白的人而肯承认的话,那你就配不上那个事务所了。”

    “说到今晚没能和你一起来,亲爱的,”斯尼奇先生说着伸出胳膊让斯尼奇太太挽着,“我肯定,这可是我的损失啊,但是,正如克雷格斯先生所知——”

    斯尼奇太太连忙打断这句话,猛地把她的丈夫拉到远处,让他看看那个人。帮她个忙,看看那个人!

    “看哪个人,亲爱的?”斯尼奇先生说。

    “你精挑细选的伴侣呀,我可不是你的伴侣,斯尼奇先生。”

    “你是,你是,你是的,亲爱的。”他表示反对。

    “不是,不是,我可不是,”斯尼奇太太盛气凌人地笑了笑说,“我明白自己的位置。瞧瞧你那位精挑细选的伴侣吧,斯尼奇先生,瞧瞧你的主心骨,那位为你保守秘密的人,那位深得你信任的人。一句话,瞧瞧你的另一个自己?”

    由于习惯性地把“自己”与“克雷格斯”这两个词连在一起使用,所以斯尼奇先生朝那个方向望去。

    “如果今晚你能正视那个人,”斯尼奇太太说,“还不醒悟自己是受了骗,被别人利用,成为他的伎俩的受害者,受某种根本没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法术蛊惑,我的劝告一点儿都听不进去,仍服服帖帖地听命于他,那我只能说——我可怜你!”

    恰好在同时,克雷格斯太太正在神神秘秘地谈论一个截然相反的话题。她说,克雷格斯对他的斯尼奇们怎么会如此一味地盲从,完全体会不到自己的真实处境?他怎么会眼睁睁地看见他的斯尼奇们进屋来,却对那个人的有所保留、狡诈和背叛视而不见?眼看着那个人猛擦额头,又贼头贼脑地朝他这边看,难道他要对她说,这一切并不能说明,在他那宝贝似的斯尼奇们的良心上(如果那个人真有良心的话)压着见不得人的事情?除了他的斯尼奇们,还有谁会像小偷似的来赴宴吗?——这里顺便说一句,当时的情况未必足以证明这一点,因为斯尼奇先生是斯斯文文地走进门来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会儿已经将近午夜了),他是否还能不顾所有的事实、理由和经验,对她信誓旦旦地说,他的斯尼奇们在任何时候做的事情都是正当的?

    不论是斯尼奇,还是克雷格斯,都不打算对降临到他们头顶上的这股洪流进行公开的抵抗,他俩都心甘情愿地随波逐流,直到这股洪流的力量减弱下来。这时候,一轮大家一起跳的乡村舞马上就要开始了。斯尼奇邀请克雷格斯太太当自己的舞伴,克雷格斯先生则殷勤地邀请斯尼奇太太当他的舞伴。两位太太稍作推辞,说了些 “你怎么不请别人呀?”“如果我拒绝,我知道你会高兴的”“我都不知道你还能跳出事务所来”(不过这会儿这么说当然是开玩笑)这样的话,然后便美滋滋地接受了邀请,站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

    事实上,这么做是他们之间的一个老习惯了,他们平时在午宴和晚宴中也都是这么配对的,因为他们四个是极其要好的朋友,相处起来都非常放松随便。虚伪的克雷格斯和邪恶的斯尼奇或许是两位太太明知的一种虚构,她们就像雌鹿在自己的活动范围内东奔西跑地追随着她们的丈夫。又或许,这两位太太不愿被排斥在外,认为在这生意中也有自己的份儿,就主动忙活起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两位太太在各自的业务上跟她们的丈夫同样认真严肃、扎扎实实,而且她们可能认为,要是没有她们这般可贵的努力,这家事务所几乎没有可能维持一种成功和受人尊敬的状态。

    不过现在看过去,那只极乐鸟已在人群中间扑闪着翅膀;那些小铃铛也丁零零地跳起了圆圈舞;医生脸蛋泛着红一圈接一圈地转呀转,就像一个刷了亮漆、富有活力的陀螺;气喘吁吁的克雷格斯先生已经开始纳闷,这乡村舞可能并不像世界上的其他事情那样 “太过简单”;斯尼奇先生则灵巧地跳啊转啊,为了自己和克雷格斯跳着舞,还一口气跳了六七轮。

    这时,炉火也再次鼓足勇气,借助由跳舞唤醒的阵阵轻风,烧得炽热耀眼。它是这个屋子的守护神,无处不在。它在人们的眼睛中闪耀;它让姑娘们雪白脖颈上的珠宝光彩夺目;它在她们的耳边闪烁,似乎在对她们窃窃私语;它在她们的腰间晃来晃去;它在地板上不停地摇曳,为她们的脚在地板上映出玫瑰的颜色;它照亮了天花板,它的红光与她们欢快的面庞交相辉映;它还给克雷格斯太太的那堆小铃铛统一加上了装饰。

    这时,舞曲加快了节奏,舞蹈变得更加欢快,扇动着火的轻风随之也变得不那么斯文了。舞蹈带起的一阵微风,吹得树叶和浆果在墙上跳起舞来,就好像它们常常在树上跳的那样。微风在屋子里飒飒作响,犹如一群看不见的小精灵,踩着那些实实在在的聚会宾客的足迹,跟在他们后头转呀转。这时,医生也在转呀转,转得他的五官都让人看不清了。这时似乎有十二只极乐鸟在上下翻飞;这时似乎有一千个小铃铛在叮当作响;这时舞曲结束了,舞蹈散场了,一阵小风暴刮皱了一连串的翩翩裙角。

    医生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这却使他更加焦急地盼望着阿尔弗雷德的归来。

    “看到了什么没有,不列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太黑了,看不远呀,老爷。屋子里太闹了,什么也听不见。”

    “这才好嘛!这是对他更热烈的欢迎!几点了?”

    “刚刚十二点,老爷。他就快到了,老爷。”

    “把火拨旺,再添根柴火,”医生说,“我们要让他在回来的时候看见——好孩子呀!——屋子里欢迎他的灯火照亮了夜空!”

    他看见了——是的!他乘坐着轻便马车在那座古老教堂的拐角处一转弯,他就看见了那片灯火。他熟悉那个灯火通明的屋子。他看见那些老树的萧瑟树枝挡在那片灯火和他之间。他知道,在那些树中有一棵树,每到夏日,总是在玛丽昂卧室窗前发出悦耳的簌簌声。

    热泪充满他的双眼。他的心如此猛烈地跳动,让他快要承受不住自己的幸福。他在远方曾多少次想到这个时刻——想象着各种情形——还曾担忧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他渴望着,焦心地等待着!

    又看到了那片灯火!清清楚楚,漫天通红。他知道,那片灯火是为了欢迎他而点燃的,是为了催促他快点回家。他一边招手示意,一边挥舞着帽子,还大声呼喊,好像那片灯火就是他们,当他满怀喜悦的心情,穿过泥泞的土地向他们狂奔时,他们也能看得见、听得到一样。

    等等!他了解医生,他明白他做了些什么。医生才不会让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呢,但他可以下车走回去,依然可以来个出其不意。要是果园的门没关,他可以从果园进去;如果关了,那堵墙倒也不难爬,他老早就知道。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了。

    他下了马车,吩咐车夫——他激动得连说句话都感到困难——原地不动等几分钟,然后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说完他飞快地向前跑去,试着推了一下果园的门,接着爬上墙,从另一侧跳下,站在那座古老的果园里喘着粗气。

    树木都罩上了一层白霜的结晶,月亮躲在云朵的背后,在朦胧月光的映照下,这些结晶像一个个缺乏生机的花环挂在细小的树枝上。他蹑手蹑脚地向那幢房子走去,干枯的落叶在他脚下噼啪作响。冬夜的孤寂笼罩着大地,弥漫在空气中。然而,红彤彤的灯火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身上,让他快活得不行。一个个人影在窗前走来走去,忙碌的声响和人们的交谈声亲切地传到他的耳中。

    他在寻找她的声音:他一边蹑手蹑脚地走着,一边试着把她的声音从其他声音中分辨出来,他几乎相信自己已经听见了。他就快要走到门口了,门忽然打开,一个人影跑了出来,撞上了他。那人影立刻缩了回去,强压着声音惊叫了一声。

    “克莱门茜,”他说,“你不认识我了?”

    “别进来!”她回答,把他朝外边推,“走!别问我为什么。别进来。”

    “怎么了?”他大声喝问。

    “我不知道。我——我不敢去想。回去。快点!”

    那幢房子里突然骚动起来。克莱门茜用双手堵住耳朵。一声刺耳的尖叫传来,那声音用手是怎么也挡不住的,随即格雷丝——她六神无主,心急如焚——从门里冲了出来。

    “格雷丝!”他用双手抓住她,“出什么事了?是她死了吗?”

    她挣脱出来,好像变得不认识他一样,接着就昏倒在他的脚旁。

    一大群人从屋子里出来,把他们团团围住。她的父亲也在其中,手里拿着一张纸。

    “出什么事了?”阿尔弗雷德大叫道,双手抓着头发,他跪在那个不省人事的姑娘身旁,痛苦地望着一张接一张的脸,“没有人要看我一眼吗?没有人要和我说句话吗?难道你们都不认识我了?难道你们都哑巴了,没人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们中间有人咕哝了一句,“她不见了。”

    “不见了!”他重复道。

    “出走了,我亲爱的阿尔弗雷德!”医生用手捂住他的脸,心灰意冷地说,“丢下她的家和我们走了。就在今晚!她留下一封信,说她的选择是清清白白的——恳求我们原谅她——希望我们不要忘记她——就这么走了。”

    “跟谁走的?去哪儿了?”

    他站起身来,好像是要追上去,可是,当人们给他让出一条路时,他用愤怒的目光环视了一周,又踉踉跄跄地走回去,像刚才那样跪在格雷丝的身旁,紧紧握着格雷丝冰冷的一只手。

    人们慌乱地跑来跑去,一片混乱、嘈杂、骚动、茫然。有的开始往大路上走,有的骑上了马,有的提着灯,有的凑在一起聊天,信誓旦旦地说肯定没法追了。有的好心地走到他身旁,宽慰着他。有的劝他该把格雷丝送回屋里去,说他挡住了路。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一动不动。

    雪下得又快又密。他抬头朝天空望了一会儿,心里想着,撒在他的希望和痛苦之上的这些白色灰烬与他的心境别无二致。他环视着变成白色的大地,想到玛丽昂的足迹会被大雪立刻掩盖,就连对她的记忆也会被抹去,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一动不动。

    1. 译者注:pantaloons,“灯笼裤”没有单数形式。

    2 .译者注:圣经中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离开父亲家的浪子,饿到去吃喂猪的豆荚。

    3. 译者注:克莱门茜的昵称。

    4. 译者注:也是克莱门茜的昵称。

    5 . 译者注:原文为and cetrer;克莱门茜没有文化,把拉丁文的et cetera误读成and cetrer。

    6 .译者注:原文为as bold as brass,意为极其无耻,在此不列颠误以为是非常野蛮之意。

    第三部分

    打从阿尔弗雷德回家那晚算起,这世界又年长了六岁。这是一个暖洋洋的秋日午后,刚下过一场大雨。太阳突然从云缝里钻了出来,一束阳光照射在那个古老战场的一块草地上,使它兴高采烈地闪耀着光芒,好像是在对着太阳表示欢迎,然后这欢迎的场面在乡间一路展开,好像点燃了一处喜气洋洋的烽火,接着一千处烽火也相继被点燃。

    这束阳光照亮了多么美丽的景色,那绚丽的效果如同天仙下凡一样,掠过大地,照亮了一切!树林原先是昏暗的一片,现在呈现出多姿多彩的色泽,有黄的,绿的,棕的,还有红的。各种各样的树木的叶子上残留着晶莹剔透的雨滴,滚落时闪烁着光芒。青翠欲滴的草地,色彩明亮得如同发着光,仿佛一分钟之前这片草地还是瞎眼的,现在获得了视力,正在仰望晴朗的天空。麦田、树篱、栅栏、农场、连成一片的屋顶、教堂的尖顶、溪流、水车,全都微笑着从阴郁的黑暗中跳脱出来。鸟儿唱起悦耳的歌,花朵扬起了下垂的脑袋,清新的芳香从容光焕发的土地上飘起。空中的蔚蓝色在弥漫、扩散,来不及逃离的阴云被缕缕阳光致命地斜刺而过,一道彩虹,那装扮着天地万物的多彩精灵,带着凯旋而归的荣耀横跨整个苍穹。

    与此同时,一个小小的路边旅馆,舒服地躲在一棵大榆树的后面。在粗壮树干的四周,难得地放着一圈椅子,供闲逛的人们休息,这样的门面让旅客感到赏心悦目。旅馆就该这样,要悄无声息但意味深长地从方方面面让旅客放心地知道,在这里会得到舒适的款待。红色的招牌高高地挂在树上,上面的金字在阳光下闪耀,活像一张快乐的脸蛋透过绿叶的缝隙,向过路的行人挤眉弄眼,好像在保证有好酒好菜。马槽里盛满新鲜清澈的水,地上撒着香喷喷的干草,凡是路过那里的马儿都竖起了耳朵。楼下屋子里的深红色窗帘、楼上一间间客房里的洁白帷幔,随着每一阵微风向客人发出召唤,好像在说请进!鲜绿色的门板上有画着啤酒、麦芽酒、纯葡萄酒和舒适床铺的金字广告,还有一幅颇具感染力的图画,画的是一个棕色的啤酒壶,壶口满是泡沫。窗台上摆着几个鲜红色的花盆,里面盛开着花朵,与这幢房子的白色门面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对比。门廊的暗处有几道亮光,那是从一些酒瓶和大酒杯的表面反射过来的。

    在门前的台阶上,还有一个老板派头十足的人。尽管他身材不高,却膀大腰圆,两手插在衣兜里,叉着腿站在那儿,叉开的宽度恰到好处,表明他对地窖里的储备十分安心,也对旅馆里的全部财物有着从容的自信——这种自信是非常沉着和正派的,这使他不至于成为一个自吹自擂的人。刚才的那场雨过后,过于丰沛的水分四处滴落,很好地衬托了他。他的身旁没有一草一木是干渴的。一些头重脚轻的大丽花,从他精心设计的整洁花园的围篱上探头张望,它们尽可能地喝饱了水——也许又多喝了一点——已经有了醉意。不过,蔷薇、玫瑰、桂竹香、窗台上的植物和老榆树的叶子,倒是全都处于刚刚好的状态,活力四射,它们吸收的水分没有超出有益健康的范围,令它们展现出最好的状态。它们向周围的地上洒着犹如甘露的水珠,仿佛对天真活泼的欢乐毫不吝惜,凡是欢乐降临之处都获益匪浅,它们软化了直线下落的雨点难得下到的那些被遗漏的角落,而且没带来任何伤害。

    这家乡村小旅馆在开张时就挂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招牌,叫做“肉豆蔻擦板”。在这个词的下面,是挂在树上的那面火红色的招牌,上面又用同样的金字写着“本杰明·不列颠开设”。

    再看一眼,多费一分钟仔细观察一下他的脸,你或许已经认出来了,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本杰明·不列颠本人——这么些年过去,他自然是变了,不过是变得更好了,他现在确实是个非常自在的老板。

    “不列颠太太,”不列颠先生望着大路,说道,“还不回来。已经是喝下午茶的时候了。”

    既然不列颠太太还没回来,他便闲庭信步地溜达到大路上去,抬起头端详着这幢房子,非常心满意足的样子。“就是这种房子啊,”本杰明说,“就算这家旅馆不是我的,我也会想要在这里住下。”

    然后,他又溜达到花园的围篱那边看大丽花去了。大丽花探头望着他,它们的脑袋一筹莫展、昏昏欲睡地耷拉着,当沉重的水珠滴下去时,脑袋就又抬了起来。

    “可得摆弄下你们了,”本杰明说,“记住,别忘了跟她说。她走了也太久了吧。”

    不列颠先生的更好的另一半 似乎真的是非常名副其实,导致他自己的那一半完全派不上用场,没有了她就不知所措。

    “我想她没有多少事要办啊,”本 说,“赶集之后是有几件小事要办,但也没几件。哦!可算回来了!”

    一个小伙子驾驶着一辆轻便的运货马车,沿着大路吧嗒吧嗒地过来了。车子里坐着一个主妇模样、身材丰满的女人,身后放着一把湿透了的大雨伞,正撑开来晾着,她膝头上放着一个篮子,光溜溜的双臂交叉着搭在篮子上,好几个篓筐和包裹围着她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圈。她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晃来晃去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种幸福的神色,举止虽显得笨拙,但她对此感到很满意。这一切,即使她还在远处,也能让人察觉到昔日的影子。随着她离得越来越近,可以发现这种旧时的风韵并没有减少。当车子在“肉豆蔻擦板”门前停下时,有一双鞋子掉下来,嗖地一下滑过不列颠先生张开的胳膊,重重地落到地上。这双鞋子的主人,除了克莱门茜·纽康之外,还能是谁呢。

    事实上,这双鞋还真就是她的,她现在穿着这双鞋,是个面色红润、看上去很顺眼的人,跟过去一样,她那光滑的脸蛋上擦过好多肥皂,不过如今胳膊肘已经好了,而且随着她境遇的改观,胳膊肘上现在还胖出几个小窝来。

    “这么晚才回来,克莱米!”不列颠先生说。

    “嗨,你瞧,本,我要办的事情可不少呢!”她一边作答,一边忙着照看所有的包裹和篓筐,以确保它们被稳稳当当地搬到屋里去,“八、九、十——十一呢?哦!我手里这个就是十一!这就对了!哈里,把马牵到马厩里去,如果它还咳嗽,今晚给他喂点热乎的饲料。八、九、十,咦,十一呢?哦,我忘了,没错。孩子们怎么样,本?”

    “挺好的,克莱米,挺好的。”

    “求上帝保佑他们可爱的脸蛋!”不列颠太太说着摘下帽子,露出自己的圆脸膛(因为这会儿她和丈夫已经在酒吧间里了),一边用双手拢着头发,“亲我一下,老东西!”

    不列颠先生立刻照办。

    “我想,”不列颠太太边说边掏着衣兜,掏出了一大堆薄薄的本子和皱巴巴的纸,简直是个满是狗耳朵的狗窝 ,“我把一切事情都办好了。账全都结清了——萝卜卖了——到啤酒供货商那里查了账,也付了钱——烟斗订了货——十七镑四先令,存进银行了——还有希斯菲尔德医生给小克莱姆看病的钱——你猜多少——希斯菲尔德医生还是不肯收钱,本。”

    “我就知道他不肯要。”不列颠回应道。

    “对啊。他说不管你生几个孩子,本,他也绝对不收你半分钱。就算你生二十个孩子也不收钱。”

    不列颠先生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两眼死死地盯着墙壁。

    “他是个好心眼的人吧?”克莱门茜说。

    “非常好,”不列颠先生答道,“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对我们这么好。”

    “想不到啊,”克莱门茜回应道,“当然想不到。还有,那匹小马驹——卖了八镑二先令,是个不错的价钱,对吧?”

    “真是个好价钱。”本说。

    “你满意就好!”他的妻子大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满意的。我想就这些了,现在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克莱门茜·不列颠敬上,诸如此类 吧。哈,哈,哈!给你!拿着所有的票据,去锁起来吧。哦!等一下。这儿有一张海报可以贴在墙上。刚刚印出来的。多好闻的味道!”

    “这是什么东西?”本边说边仔细端详着那张纸。

    “我不知道,”他的太太回答,“我一个字都没看。”

    “‘即将拍卖’,”“肉豆蔻擦板”的老板念道,“‘此前已由私人契约处理的除外’。”

    “还是老一套。”克莱门茜说。

    “是的,但这个可不是老一套,”他回应道,“看这里,‘宅第’等——‘办公室’等,‘灌木林’等,‘圈地的围墙’等,‘斯尼奇克雷格斯事务所’等,‘迈克尔·沃顿先生意欲继续居留国外,拟将其没有纠纷、拥有永久产权的少部分财产予以拍卖’!”

    “意欲继续居留国外!”克莱门茜重复着。

    “在这儿呢,”不列颠说,“看!”

    “就在今天,我在老房子那边还听见他们在小声地议论这件事,说是差不多很快就要有关于她的比较好、比较确切的消息了!”克莱门茜说着伤心地摇了摇头,拍起胳膊肘来,好像对往事的回忆让她在无意间又拾起了老习惯,“哎,哎,哎!他们的心情可要沉重起来了,本,哎。”

    不列颠先生叹了口气,摇摇头。他对那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也早就不去白费心思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那张海报张贴在酒吧间的橱窗里面。克莱门茜一声不吭地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就振作起来,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忙着去照顾孩子们了。

    尽管“肉豆蔻擦板”的老板对他的好太太十分关心,但这种关心是属于旧时以恩人自居的那种类型,同时她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欢乐。假如他从任何第三方那里确切地得知,是她料理着所有家务事,是靠她一针一线的节省、和善的脾气以及她的诚实和勤劳才使他发达起来的话,他一定会惊讶得无以复加。不论是社会的哪个阶层(世界上的事情大抵如此),人们对那些从不居功自夸的人,总是随随便便地就按照他们对自己所作的谦逊评价来看待他们,而对那些表面上稀奇古怪的人又是那样轻率地抱有好感。如果我们能够洞悉这种人的本质,我们是会脸红的。

    不列颠先生一想到自己屈尊迎娶了克莱门茜,心里就美滋滋的。她是一个永久的证据,说明他心眼好,性格仁慈;他还觉得,她之所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妻子,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人有好报。

    他用胶纸把海报粘好之后,又把她这一天收到的单据锁进橱柜里——他笑得合不拢嘴,因为她精明能干——这时候她回来了,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来,开始享用他早就为她准备好的下午茶。她说,两个不列颠小少爷正在马车房里玩耍,由一个叫贝特西的照顾着,而小克莱姆睡得“像一幅画”。这是一个小小的酒吧间,非常整洁,照例摆满了酒瓶和杯子,有一口庄严的大钟,精准得分秒不差(这会儿正是五点半),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被擦拭得明光锃亮。

    “我说,今天我这是头一回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不列颠太太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要坐一夜似的,但她马上又站起来,把茶递给丈夫,给他切面包,涂上黄油,“这张海报叫我想起多少过去的事情!”

    “哎!”不列颠先生说,他像抓着一只牡蛎似的拿起他的碟子,接着又跟吃牡蛎一样,处理了碟子里的东西。

    “就是这个迈克尔·沃顿先生,”克莱门茜一边说,一边看着那张拍卖海报摇头,“把我的老差事给弄丢了。”

    “倒让你得了个丈夫。”不列颠先生说。

    “没错!确实是他干的,”克莱门茜回应说,“真得好好感谢他。”

    “人类是由习惯支配的动物,”不列颠先生的目光越过他手中的碟子,端详着她说,“那时不知怎的,我已经和你相处惯了,克莱姆,我发现自己没了你就没法活。所以咱俩就成夫妻啦。哈!哈!咱俩!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克莱门茜大声说,“你当时对我真是太好了,本。”

    “不,不,不,”不列颠先生回应说,摆出一副自我牺牲的神情,“这事不值一提。”

    “怎么会,值得提,本,”他的太太极其单纯地说,“我确定我是这么想的,我非常感激你。哎!”说着她又看了看那张海报,“等到他们知道她已经走了,已经追不上了,那可爱的孩子啊,我忍不住——为了她,同样也是为了他们——把我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我怎么能忍得住呢?”

    “不管怎样,你说出来了。”她的丈夫说。

    “于是杰德勒医生,”克莱门茜接着说,她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海报,“悲愤交加,一怒之下把我赶出了那幢房子和那个家!我一辈子从没对自己这么满意过,因为即便在当时,我也没有对他说一句生气的话,没有丝毫的埋怨,可他后来真的后悔了。他多少次坐在这间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他对那件事感到抱歉!——最近的一次就在昨天,当时你不在家。他多少次坐在这间屋子里和我聊天,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东拉西扯的,他假装自己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可是,那只是为了怀念过去的日子,还因为他知道,玛丽昂过去喜欢我,本!”

    “嗨,你怎么竟然会察觉到这一点的,克莱姆?”她的丈夫问道。对于一件在他好奇的心中只模模糊糊地浮现过事实真相的事情,她却有着这么清楚的洞察力,他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我确定,”克莱门茜一边说,一边吹着热茶,要把茶吹凉些,“老天保佑,你就是给我一百镑,我也没法告诉你。”

    他原本会就这个虚无缥缈的哲学问题滔滔不绝地发表一番见解,但在这时,她瞥见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看样子是个穿着丧服的绅士,身披斗篷,脚蹬马靴,一身骑马的装扮,正站在酒吧间的门口。这个人似乎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交谈,一点也没有要打断他们的意思。

    克莱门茜一看见他,连忙站起身来。不列颠先生也起身招呼那位客人:“请上楼,先生。楼上有个非常好的房间,先生。”

    “谢谢,”那个陌生人说,同时认真端详着不列颠先生的太太,“我可以进来吗?”

    “哦,当然,如果您愿意,先生。”克莱门茜向他表示同意,“请问先生想来点儿什么?”

    那张海报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读了起来。

    “那是一处极好的产业,先生。”不列颠先生说。

    他没有应声。不过,他读完那张海报之后,转过身来,又用刚才那种好奇的眼光仔细端详着克莱门茜,“你刚才问我——”他开口了,眼睛依然盯着她。

    “请问先生要来点儿什么?”克莱门茜回答,也偷偷地瞥他一眼。

    “请给我来点儿麦芽酒,”他边说边向靠窗的一张桌子走去,“要是不打扰你们吃饭的话,我想在这里喝,非常感谢。”

    他说着便坐下来,不再跟他们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景色。他是个正值壮年、身体结实、神态从容的男人。他的脸被晒黑了,顶着一头浓密的黑发,留着一撇小胡子。麦芽酒摆在他面前之后,他倒了一杯,愉快地为这幢房子干杯,然后,他放下酒杯,问道:

    “这是新盖的房子,对吧?”

    “不太新了,先生。”不列颠先生回答。

    “盖了有五六年了。”克莱门茜说,她把这句话说得一字一顿。

    “我想,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听见你提到杰德勒医生的名字,”那个陌生人问道,“这张海报让我想起了他。关于那件事,我碰巧知道一点儿,听别人说的,通过我的某些关系也知道一些——那位老人还健在吗?”

    “还在,他还在,先生。”克莱门茜说。

    “变化大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先生?”克莱门茜回答,用了特别强调的语气。

    “自从他的女儿——走了之后。”

    “变了!打那以后变了很多。”克莱门茜说,“头发白了,人也老了,简直像变了个人。不过我想,他现在挺好的。从那时开始,他和他的妹妹和好了,时常去看她。这让他有了立竿见影的好转。起初,他伤心欲绝,整个人都垮掉了。看到他是那样神情恍惚地咒骂着这世界,简直让人的心在滴血。但是一两年之后,他有了大大的改变,接着他开始喜欢谈论他那一走了之的女儿了,开始夸奖她了,嗨,也开始赞扬这世界了!他那双可怜的眼睛里含着泪水,不厌其烦地说着她有多么美丽,多么好。那时候他就已经原谅她了。格雷丝小姐差不多也是在那时结的婚。不列颠,你记得吗?”

    不列颠先生记得一清二楚。

    “那么,姐姐现在已经结婚啦,”那个陌生人回应道。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道,“跟谁结的婚?”

    克莱门茜听到这个问题非常激动,差点儿打翻了茶盘。

    “您从没听说过?”她说。

    “我想听一听。”他答道,说着又斟满了酒杯,举到嘴边。

    “哎!要是细细说来,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克莱门茜说,她用左手掌托着下巴,右手扶着左边的胳膊肘,摇了摇头,接着回忆起这些年的往事来,好像是在看着一团火,“真的是说来话长。”

    “简短地说吧。”陌生人建议。

    “简短地说。”克莱门茜还是用那种若有所思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似乎不是在跟他说话,也没意识到有人在听她说话,“这可怎么说呢?他们俩一起伤心,一起思念她,就像死了个人似的;他俩那么疼爱她,对她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一起回忆她过去的样子,还为她找了挺多借口!这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当然是知道的。没人比我更清楚。”克莱门茜接着说,用手抹着眼泪。

    “后来,”陌生人提醒她。

    “后来,”克莱门茜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她的态度和姿势丝毫未变,“后来他俩结了婚。他俩在她的生日那天结婚了——明天又是她的生日了——很低调,没有大操大办,但非常幸福。有一天晚上,他俩在果园里散步,阿尔弗雷德先生说:‘格雷丝,我们在玛丽昂生日那天结婚好不好?’然后就这么办了。”

    “他俩在一起很幸福吗?”陌生人说。

    “嗯,”克莱门茜说,“从没有哪一对比他们更幸福了。除了这件事,他们没有别的伤心事了。”

    她抬起头来,突然注意到,自己在回忆那些往事时想起了当时的环境,于是迅速将目光转向那个陌生人。她看见他的脸冲着窗户,似乎想看看窗外的景色,便急切地向她丈夫示意,指指那张海报,又比着口型,使了很大的劲儿,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一个字,或一个词。由于她并没有发出声音,又由于她那哑谜式的动作跟她平时大部分姿态一样,属于极其不同寻常的那种,因此,这样不可理解的举动使不列颠先生陷入绝望的境地。他瞪着桌子,瞪着陌生人,瞪着勺子,瞪着他的妻子——带着非常惊奇和迷惑的神色,看着她表演哑剧——他用相同的哑语问她,是财产遭到威胁了吗,还是说他遇到危险了,或者指的是她吗——他还比画着,表示自己目前极其苦恼和迷惑,来回应她的比画——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口型——一番连蒙带猜之后,半出声地说出了 “牛奶和水”“按月警告”“老鼠和核桃”——可怎么也猜不中她的意思。

    克莱门茜终于放弃了努力,明白这是白费力气。接着,她搬着自己的椅子,非常缓慢地朝那个陌生人一点点挪过去,然后坐了下来。她的眼睛似乎看着地上,但仍不时地迅速偷瞄他一眼,等着他问一些别的问题。她没有等很久,他很快就开口了。

    “那位出走的年轻小姐后来怎么样了?我想,他们是知道的吧?”

    克莱门茜摇了摇头。“我听说,”她说,“人家都觉得,杰德勒医生知道的情况比他说出来的要多。格雷丝小姐收到她妹妹的一些信,信上说她很好,很快乐,姐姐能跟阿尔弗雷德结婚,她感到格外的快乐,格雷丝小姐也回了信。但她究竟过得怎么样,经济状况好不好,完全是个谜,直到现在,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而这件事——”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发颤,便停了下来。

    “而这件事——”陌生人重复道。

    “这件事,我认为只有另一个人才能解释。”克莱门茜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说道。

    “那个人是谁?”陌生人问。

    “迈克尔·沃顿先生!”克莱门茜回答时几乎是在尖叫。这立刻让她的丈夫明白了刚才她想让他明白的事情,同时也让迈克尔·沃顿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

    “你记得我吗,先生?”克莱门茜激动得直哆嗦,“我刚才就看出来你没忘!你记得我,那天晚上在花园里。我和她一起去的!”

    “没错。是你。”他说。

    “没错,先生,”克莱门茜回应道,“没错,肯定没错。请允许我介绍,这是我的丈夫。本,亲爱的本,快去叫格雷丝小姐——叫阿尔弗雷德先生——快去,本!带人来,快点!”

    “等等!”迈克尔·沃顿说,他心平气和地挡在门和不列颠之间,“你们要干吗啊?”

    “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啊,先生。”克莱门茜答道,这时她的情绪极为激动,拍了一下手,“让他们知道,他们可以从你的口中,听到她的消息;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就这么失去了她,她还会回家来的,回家祈求上帝保佑她的父亲和她亲爱的姐姐——甚至也保佑她的老仆人,甚至是我,”她双手捶着胸口,“可以看见她那张可爱的脸啦。快跑,本,跑呀!”她把不列颠往门口推着,而沃顿先生仍旧挡在门口,伸出双手阻拦,可是他并非怒气冲冲,而是神色忧伤。

    “又或许,”克莱门茜说,她从她的丈夫身旁跑过去,激动得死死抓住沃顿先生的大衣不放,“也许她现在就在这里,也许她就在附近。我从你的态度看出她来了。先生,请你让我见见她吧。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由我伺候她。我看着她长大,成为这个地方的骄傲。她还是阿尔弗雷德的未婚妻时,我对她是了解的。你引诱她出走的时候,我提醒过她。以前她是家里的灵魂所在,我很清楚当时那个家是什么样子,她出走后音讯全无,那个家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也很清楚。请你让我跟她说句话吧!”

    他同情地凝视着她,有点惊讶,但没有表示同意。

    “我想,她万万不会知道,”克莱门茜接着说,“他们是怎样真心原谅她,他们是多么爱她,要是能再见到她,他们会多么高兴。她可能是不敢回家。或许她见了我,就会改变主意。但是你得老实告诉我,沃顿先生,她是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他回答道,摇了摇头。

    这句回答和他的态度,加上他的一身黑衣,又是那样悄悄地回来,海报上还说准备继续在国外居住,这一切已经说明了问题:玛丽昂死了。

    他没有反驳她。没错,她是死了!克莱门茜坐下来,趴在桌子上,哭了。

    就在这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先生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得都叫人听不出来是斯尼奇先生了。

    “天哪,沃顿先生!”律师说着话,把他拽到一边,“什么风把你吹——”倒是他自己气喘得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歇了口气,接着有气无力地说,“到这儿来的呀?”

    “我怕不是好风啊,”他回答,“你是没听到刚才说的话——我被哀求着去做根本办不到的事情——我到这里来,竟带来了如此的混乱和苦恼!”

    “我大体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但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的好先生?”斯尼奇回应说。

    “到这里来!我怎么知道这是谁开的店?我派仆人去找你之后,我就溜达到这里,因为这家店对我而言是个新奇的地方。我对旧日环境中不论新旧的一切事物都本能地感到好奇,再说这里是城外。我想,我在那边现身之前,得先跟你取得联系。我想知道别人会对我说些什么。看你的态度,我知道你能告诉我。要是当初没听从你们讨厌的劝告,我早就该有的都有了。”

    “我们的劝告!”律师回敬道,“我代表我自己和——已故的——克雷格斯说几句,”说到这儿,斯尼奇先生瞥了一眼他帽子上的丝带,摇了摇头,“你这样责怪我们讲理吗,沃顿先生?我们双方当时达成了谅解,说好永远不再提这件事了,再说这件事是我们这种严肃冷静的人干预不了的(当时我就把你说的话给记下了)。我们的劝告也是如此!先生,当克雷格斯先生了无遗憾地躺进他体面的坟墓时——”

    “我曾郑重地承诺,在我回来之前,不论那将是什么时候,我都要保持沉默,”沃顿先生打断他说,“而我遵守了这个诺言。”

    “好吧,先生,那我再说一遍,”斯尼奇先生回应道,“我们也是必须要保持沉默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是为了对我们自己负责,也为了对包括你在内的诸多当事人负责,当事人自然是守口如瓶。鉴于此事如此微妙,我们无权向你过问。我有过怀疑,先生,不过直到快半年前,我才知道了真相,确定你失去了她。”

    “谁告诉你的?”他的当事人问道。

    “是杰德勒医生本人,先生,他最后主动向我坦白了那个秘密。这么多年来,他,只有他,知道全部的真相。”

    “那你知道了?”他的当事人说。

    “我知道,先生!”斯尼奇回答,“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得知,明天傍晚他们将把事情的真相向她的姐姐坦白。他们这么答应过她。此外,既然你自己的家没有料到你会回来,那么也许你肯光临寒舍小住。不过,一旦你被认出来,又要像刚刚那样折腾一番了——尽管你的变化确实很大,连我可能都会认不出你来,沃顿先生——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最好还是在这里吃了晚饭,天黑了再走。这里是个吃饭的好地方,沃顿先生,这是你自己的产业,顺便提一句。我自己和(已故的)克雷格斯有时来这儿吃排骨,感觉非常不错。先生,克雷格斯先生他,”斯尼奇说到这里闭紧双眼,一会儿才睁开,“这么早就从人生名册上被除了名。”

    “请老天宽恕我没有向你表示哀悼,”迈克尔·沃顿回应道,用手在额头画着十字,“但我现在就像是在做梦。我好像有点糊涂。克雷格斯先生——没错——对于克雷格斯先生的离世,我感到非常遗憾。”不过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克莱门茜,似乎对正在安慰她的本深表同情。

    “先生,我觉得遗憾的是,”斯尼奇说,“克雷格斯先生发现,人的生命并不像他的理论所认为的那样容易获得和保持,要不然他现在应该和我们在一起才是。这对我是莫大的损失。他是我的右臂,我的右腿,我的右耳,我的右眼,这就是克雷格斯先生。没了他,我瘫痪了。他把他在事务所的份额留给了克雷格斯太太,作为他的遗嘱执行人、遗产管理人和受益人。他的名字直到现在还保留在事务所的名录里。有时,我有点孩子气,试图装作他还活着。你也许注意到了,我还在代表我自己和克雷格斯说话——不在了,先生——他已经不在了。”这位软心肠的律师边说边用手帕抹泪。

    迈克尔·沃顿仍旧一直注视着克莱门茜,斯尼奇先生的话音刚落,他便把头转向斯尼奇先生,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哎,可怜的人哪!”斯尼奇摇摇头说,“是的。她对玛丽昂一直忠心耿耿。她一直非常疼爱她。漂亮的玛丽昂。可怜的玛丽昂!别难过啦,太太——要知道,你已经结婚了,克莱门茜。”

    克莱门茜只是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好吧,好吧!等明天吧!”律师和蔼地说。

    “明天也不能把死人变活哪,先生。”克莱门茜抽抽搭搭地说。

    “不能。明天是不能,否则已经去世的克雷格斯先生明天就能回来了,”律师答道,“不过明天能带来一些让人感到慰藉的事情,能带来一些安慰。等明天吧!”

    于是,克莱门茜握了一下他向她伸出的手,说她会等到明天再说的。而不列颠呢,见他的太太心情不好,自己也异常沮丧(就好像生意完蛋了似的),也说这样是对的。斯尼奇先生和迈克尔·沃顿上楼去了,很快就开始了他们之间的密谈。这时,只听得见碗碟碰撞的叮当声,煎锅里的嘶嘶声,炖锅里的冒泡声,烤肉铁叉低沉单调的旋转声——不时地突然咔嗒一声,吓人一跳,好像它被转晕了,脑袋碰上了什么致命事故似的——以及厨房里为他们准备晚餐的所有其他声响。他们的窃窃私语则被淹没其中,一点儿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平静日子。哪个地方的如画秋色都比不上医生宅院里的这座幽静果园。自从她离家出走之后,曾有多少冬夜的积雪在这片土地上融化,又有多少夏日的残叶在这里簌簌作响。种满了忍冬草的门廊又披上绿装,树木在草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不断变化着的阴影,景色一如既往地宁静祥和,但她去哪里了啊!

    不在这里。不在这里。若是她现在回到昔日的家中,她会感到局促不安,甚至比她当年离家时还要不安。然而,有一位太太坐在那个熟悉的地方,在这位太太的心中,她从来没有消失,她活在她真真切切的记忆中,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样年轻,喜悦地怀着所有憧憬和希望。在这位太太的心目中——她现在已经是母亲了,有一个受宠爱的小女儿正在她的身边玩耍——没有人能与她竞争,取代她的位置。这时候,这位太太的双唇颤动着,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那个出走少女的神情从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那双眼睛属于她的姐姐格雷丝,她和她的丈夫这时正坐在果园里。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是玛丽昂和自己丈夫的生日。

    他没有成为一个大人物,他没有成为富翁,他没有忘记年轻时代的事情和朋友,他没有实现医生当年的任何一句预言。然而,他默默无闻地走入穷苦人家,不厌其烦地帮助他们。他照看着病人,他天天能够看到绽放在这人世间偏僻道路上的温柔与善良之花,在贫困的沉重的脚步之下,它们并没有被踩坏,而是从那足迹上坚韧不拔地回弹起来,美丽地盛开着。如此年复一年,他对自己一直信仰的真理,有了更深的认识,也看到了更有力的证明。他的这种人生态度——尽管是淡定谦逊的——让他看到,和过去一样,人们仍然是多么经常地在无意间款待了天使,那些外表看似最不可能的人——有的甚至看上去颇为丑陋,衣服也不像样——在充斥着悲伤、欲望和痛苦的病榻旁竟散发着光芒,变成头顶光环、救死扶伤的天使。

    他住在这个已经变了样的战场上,较之于在更具野心的竞技场上无休无止地搏斗,活得也许更有意义一些。而且他和他的妻子,亲爱的格雷丝,过着非常幸福的日子。

    还有玛丽昂。他已经把她忘了吗?

    “时间过得真快,亲爱的格雷丝,”他说,“从那时起,”他们一直在谈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不过,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这是按照我们之间发生的变化和大事来算的。不是按年头算的。”

    “不过,我们也在数年头啊,自从玛丽昂离开我们的那时算起,”格雷丝回应道,“亲爱的丈夫,把今晚也算在内,这是第六次了,每到她的生日,我们就坐在这里,一起谈论着她要是回来,我们会多么高兴,我们望眼欲穿,可那一天迟迟不来。啊,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什么时候啊!”

    她的丈夫关切地看着她,泪水涌上他的眼睛。他坐得离她更近了些,说道:

    “但玛丽昂在你的桌子上留下的那封告别信已经告诉过你,亲爱的,那封信你看了那么多遍,她说她得好多年后才能回来。她是不是这么说的?”

    她从胸口取出了一封信,亲了一下,说了声“是的”。

    “她说,在其中的这些年里,不管她有多么幸福,她都会盼望着你们团聚时刻的到来,而到时一切将真相大白。她还说,她请求你相信她,跟她一起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信上是这么写的,对不对,亲爱的?”

    “是的,阿尔弗雷德。”

    “她之后写的每封信也都这么说吗?”

    “除了最后一封——几个月之前的——她在那封信里提到了你,提到了你当时已经知道的事情,还提到今晚要让我知道一件事。”

    他望着此时正在迅速西沉的太阳,说约定的时间是日落时分。

    “阿尔弗雷德!”格雷丝郑重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说道,“在这封信里——最早的这封信,就是你说我常看的这封信——有件事我从没告诉过你。但在今晚,亲爱的丈夫,眼看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她出走的那天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的生活似乎安稳了下来,清静了下来,现在我不得不说出这个秘密了。”

    “什么秘密,亲爱的?”

    “玛丽昂走的时候,她在信里对我说,你看就在这里,你曾把她郑重地托付给我,现在她也要把你,阿尔弗雷德,同样地托付给我。她不停地央求我,因为我爱她,而且我也爱你,她相信,等你当时所受的创伤好了之后,你会把爱转移给我的,让我不要拒绝这份爱,而是要鼓励并回报这份爱。”

    “——要让我再次成为一个自豪和幸福的人,格雷丝。她是这样说的吗?”

    “她要让我自己在你的爱中感到幸福和荣耀。”被他拥入怀中的妻子如此回答。

    “听我说,亲爱的!”他说,“不。就这么听我说!”他一边说话,一边温柔地把她抬起的头再次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我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信里的这段内容。我明白,为什么当时你的话语和神态并没有流露出关于这段话的一丝痕迹。我明白,为什么格雷丝你,尽管对我而言是非常真挚的朋友,却难以成为我的妻子。现在我都明白了,亲爱的!我明白我揽在怀中的这颗真心是无价的,感谢上帝如此厚待我!”

    他让她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她哭了,但不是因为悲伤。过了一小会儿,他低头看着那个孩子,她正坐在他们脚边,摆弄着一小篮鲜花,他让她看看太阳是多么金光灿烂,是多么鲜亮。

    “阿尔弗雷德,”格雷丝听见他的这些话,连忙抬起头来说,“太阳快要落山了。你可别忘了在日落之前有事情要告诉我呀。”

    “你马上就要知道有关玛丽昂的历史真相了,亲爱的。”他回答。

    “全部真相,”她恳求道,“什么也别再瞒我了。这是说好的。对不对?”

    “没错。”他回答。

    “在玛丽昂生日这天的日落之前。你看见了吗,阿尔弗雷德?太阳正在飞快地下沉。”

    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目光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回答说:“瞒了你这么久,那个真相不该由我来揭开,亲爱的格雷丝。揭开真相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她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了解你那颗永远不变的心,我知道你是多么勇敢,我知道对你而言,只要说一句让你做好思想准备的话就够了。你说得对,真的,已经到时候了,到时候了。告诉我,你现在是坚强的,能够承受得住这次考验——惊讶——震惊。好了,送信人已经等在门口了。”

    “什么送信人?”她说,“他带来什么消息啊?”

    “我答应过,”他依然神色坚定地对她说,“只说这么多。我的这些话你都明白了吗?”

    “我不敢想。”她说。

    尽管他的目光坚定,但脸上那种激动的表情令她感到害怕。她又把脸伏在他的肩上,颤抖着,恳求他别走——就一会儿。

    “鼓起勇气,我的太太!你什么时候才能坚强起来,好和那个送信人见面,送信人就在门口等着呢。玛丽昂生日这天的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鼓起勇气,鼓起勇气,格雷丝!”

    她抬起头看着他,对他说她准备好了。她站在那里,目送着他离开,这时她的面容酷似玛丽昂离家之前最后那几天时的样子,真是太奇妙了。他把孩子带走了。她又把她叫回来——她的名字和那个出走的姑娘是一样的——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但她一松手,那小家伙就又飞奔着跟他走了,只剩下了格雷丝一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在期待什么,但她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他们消失不见的那个门廊。

    啊!那是谁,从门廊的阴影中出现,正站在门廊的入口处!那个人影身穿白衣,在晚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人把头依偎在她父亲的胸前,紧紧贴着他那颗充满慈爱的心!啊,天哪!是幻觉吗,那个人突然冲出老人的怀抱,发出一声呼喊,挥舞着双手,满怀无限的爱意疯狂地向她飞奔过来,投入了她的怀抱!

    “啊,玛丽昂,玛丽昂!啊,我的妹妹!啊,我的心肝宝贝!哦,真是说不出的快乐和幸福,可算是团聚了!”

    这绝非一场梦,也不是由希望和恐惧幻化而来的梦境,真的是玛丽昂,可爱的玛丽昂!她是如此美丽,如此快乐,如此无忧无虑,美得如此超凡脱俗,夕阳的余晖照亮了她仰起的脸蛋,让人觉得她应该是身负弥合创伤的使命而降临凡间的一位神灵!

    她的姐姐倒在一张椅子上,身子靠着她,她紧紧依偎着姐姐——热泪盈眶地微笑着——挨着姐姐跪下,用双臂搂着她,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她的脸——夕阳的余晖映照在玛丽昂的额头上,傍晚的静谧气氛渐渐笼罩在她们周围——玛丽昂终于打破了寂静,她的嗓音是那么平静、低沉、清晰、愉快,跟这个时刻相得益彰。

    “过去这里曾是我亲爱的家,格雷丝,今后又将是了——”

    “等等,我的甜心!等一下!啊,玛丽昂,我又能听见你说话了!”

    她深深地爱着这个声音,刚一听见几乎无法承受。

    “过去这里曾是我亲爱的家,格雷丝,今后又将是了。我曾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我爱他爱到极点。虽然那时我很年轻,但我能够为他去死。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他对我的感情,哪怕是一瞬间。这对我是无比的珍贵。尽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已经过去了,一去不返了,一切全都变了,但一想到,我如此深爱的你,可能以为我从来不曾真心爱过他,我就受不了。我爱他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格雷丝,在他当年离家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这一天。我爱他爱到无以复加,亲爱的,在我离开这里的那个夜晚。”

    她的姐姐俯身依偎着她,这样她可以凝视着她的脸,可以紧紧拥抱她。

    “但是,他在不知不觉中赢得了,”玛丽昂温柔地笑了笑,说,“另一颗心,在我发觉自己已将心许给他之前。这颗心——是你的心,我的姐姐!——在一切事情上,都温柔地让着我,这颗心是那么忠诚,那么崇高。这颗心舍弃了自己的爱情,还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却瞒不了我的眼睛——啊!还有哪双眼睛会被这样的柔情和恩情所感动!——这颗心竟然甘愿为了我牺牲自己。然而,我知道这颗心深藏于心底的一些事情。我知道它有过斗争。我知道这颗心对他而言,有着难以估量的宝贵价值,而他也感激这颗心,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爱着我。我知道我对它有所亏欠。它是我每天学习的伟大榜样。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知道只要我愿意,格雷丝,我也能为你做。没有一天,我把头搁在枕头上之前,不是先流着泪祈祷让我能为你这么做。没有一天,我把头搁在枕头上之前,不是先想到阿尔弗雷德临别那天所说的话,他说的很对(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他是对的)。他说在充满斗争的内心中,每天战果累累,对这样的心来说,这些战场不算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在他所说的那场伟大的战斗中,每时每刻想必都有极大的苦楚被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而这一切根本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这让我感到自己的考验似乎越发轻松,不难忍受了。上帝了解我们的内心,我最最亲爱的姐姐,就是现在,他知道我的心中没有丝毫的痛苦或悲伤——不为任何事情,只有单纯的快乐——是上帝赋予我力量,让我下定决心,绝不要做阿尔弗雷德的妻子。他应该成为我的哥哥,你的丈夫,如果我做的事情能带来这个幸福的结局,我绝不要(格雷丝,我当时非常爱他,非常爱他!)做他的妻子!”

    “哦,玛丽昂!哦,玛丽昂!”

    “我曾经试着装出对他漠不关心的样子,”她把姐姐的脸颊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但那太难了,而你又总是那么真诚地支持他。我曾想过把我的决心告诉你,但你绝对不会听我的,你绝对不会理解我。他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感到,我必须要赶在我跟他重新开始天天接触之前采取行动。我知道,在当时忍受那一下沉重的打击,可以避免我们大家日后长期承受巨大的痛苦。我知道,如果我当时出走,那样的结果一定会随之而来,事实也确实如此,而且这让我们两个都非常幸福,格雷丝!我写了封信给好姑妈玛莎,请求她让我到她家里躲一躲,我没有把事情的全部都告诉她,只谈了一些我的事,她便爽快地答应了。正当我为自己、为我对你和这个家的爱而琢磨着走不走这一步、内心痛苦挣扎的时候,因为一个意外,沃顿先生被送到这里,和我们一起住了一段时间。”

    “这几年来,我有时候担心,事情可能就是这样的,”她的姐姐惊叫了起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根本就不爱他——却嫁给了她,为我牺牲了自己!”

    “当时他——”玛丽昂把姐姐拉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说道,“马上就要秘密地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他离开我们家之后,写信给我,把他的状况和预计的前景,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他向我求婚。他说,他看出我对阿尔弗雷德要回来感到不开心。我想,他是以为我根本没把婚约放在心上;也许以为我可能曾经爱过阿尔弗雷德,但后来又不爱了;也许在我试着假装冷淡的时候,他还以为我是在假装隐藏冷淡——我拿不准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当时我想要让你感到,阿尔弗雷德已经完全失去了我——他已经没有希望了——当我死了一样。你明白我吗,我的爱?”

    她的姐姐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庞。她似乎半信半疑。

    “我遇见了沃顿先生,对他产生了信任。在他和我各自离开的前一晚,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了他。他保守了秘密。你明白我吗,亲爱的?”

    格雷丝疑惑不解地看着她。她似乎没听进去多少。

    “我的爱,我的姐姐!”玛丽昂说,“集中一下你的注意力,听我说。不要用这么奇怪的眼光看我。最亲爱的,在有些地方,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断绝了自己曾错付的激情,或与内心的一些珍贵感觉作斗争,并将其征服。他们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永远与世隔绝,舍弃了尘世的爱情和希望。女人们这样做的时候,她们彼此之间的称呼对你我而言是如此的亲切,她们以姐妹 相称。但是,格雷丝,在外面那广阔的世界中,在自由的天空下,在熙熙攘攘的地方,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还有这样一群姐妹,她们竭尽所能地帮助这个世界,鼓舞这个世界,行善积德——她们从中得到了同样的教益。她们的心依然朝气蓬勃,依然年轻,而且不拒绝所有幸福以及幸福的方式,她们可以坦然地说,斗争早已过去,胜利早已获得。而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现在明白我了吧?”

    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没有作答。

    “哦,格雷丝,亲爱的格雷丝,”玛丽昂一边说话,一边更加温柔和深情地依偎在她曾经远离了许多年的怀中,“如果你现在并非一个幸福的妻子和母亲——如果这里没有一个名字和我一样的小家伙——如果我的好哥哥阿尔弗雷德并非你心爱的丈夫——那我今晚感到的狂喜将从何而来?而我,就像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那样,现在又回来了。我的心中没有其他的爱情,我的手从来没有离开我的心而给过任何人。我仍旧是你待嫁的妹妹,没有结婚,也没有订婚,仍然和过去一样,是你亲爱的妹妹,唯独你存在于我的爱中,再没有其他人了,格雷丝!”

    她现在明白她了。她的神情缓和了下来,松了口气,她还是在啜泣,她伏在玛丽昂的脖子上哭啊哭,一边爱抚着她,好像她重新变成了孩子似的。

    她们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这时候她们发现医生和他的妹妹、好姑妈玛莎,还有阿尔弗雷德一起站在旁边。

    “对我来说,这可是个讨厌的日子,”好姑妈玛莎说道,她笑中带泪,把两个侄女搂在怀里,“因为我失去了亲爱的伙伴,为了让你们大家高兴,我把玛丽昂还回来了,你们能给我什么呢?”

    “一个回心转意的哥哥。”医生说。

    “这确实很了不起啊,”玛莎姑妈回敬道,“在这样的一场滑稽戏中——”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医生带着后悔的神情说。

    “好吧,我不说了,”玛莎姑妈答道,“但我觉得自己吃亏了。我不知道没有了我的玛丽昂,我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我们已经一起住了六年了。”

    “我觉得,你该搬到这里住才是,”医生回答,“现在我们不会吵架啦,玛莎。”

    “要不然,你得结婚才能有伴儿呢,姑妈。”阿尔弗雷德说。

    “还真是呢,”那老妇人回答,“我想,如果我倒追迈克尔·沃顿,现在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我听说,由于当初的离开,他现在回来各方面的生活都好多了。不过,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而且那时我就已经不是非常年轻了,因此他可能不肯理我呢。所以,我决定等玛丽昂结了婚,搬去跟她住,在那之前(我敢说不会很久)我还是自己住吧。你说好吗,哥哥?”

    “我真想说,整个世界都荒唐至极,里面没有半点严肃的事情。”可怜的老医生说。

    “如果你高兴的话,你可以带上二十份这种宣誓证词,安东尼,”他的妹妹说,“只不过你有着这样一双眼睛,谁也不会相信你有这种想法的。”

    “这是个充满爱的世界,”医生说,他一边拥抱他的小女儿,一边俯身拥抱格雷丝——因为他拆不开这对姐妹,“也是个严肃的世界,充斥着各种蠢事——连我的蠢事也包括在内,足以淹没整个地球。这是一个太阳永远不会升起的世界,但是,这世界却目睹着成千上万的不流血的战斗,有些战斗是为了抵制真正战场上的苦难与邪恶而发起的,这是一个我们切不可随意诋毁的世界,请上帝宽恕我们,因为这是一个充满神圣奥秘的世界,只有造物主知道,在他最卑微化身的背后隐藏着什么。”

    如果用我粗俗的文笔向你们逐一细说这个家庭在经历了长久的分离之后,今天的团聚给他们带来了多大的快乐,恐怕并不会让你们感到更加满意。所以,我就不再赘述可怜的医生是如何谦卑地回忆起当初他失去玛丽昂的时候,是多么悲伤;我也不赘述他是如何认识到世界是多么严肃认真,认识到世界上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爱,是人类共有的情感;我也不赘述那件烦心事是如何把他击倒,这难道不就像是偌大的一笔荒唐账目中缺少了一个小小的基数一样吗?我也不赘述她的妹妹是如何出于对他痛失爱女的同情,早就把真相一点点地透露给他,让他明白女儿主动让位的那种心情,后来又让他见到女儿的。

    再后来,阿尔弗雷德·希斯菲尔德也得知了真相,就是在团聚的那一年,玛丽昂跟他见了面,把他当作自己的哥哥,答应他,在她生日的那天傍晚,她最终会亲自向格雷丝解释这一切的。关于这些,我也不细说了。

    “打扰一下,医生,”斯尼奇先生向果园里探了一下头,说道,“我可以进来吗?”

    不等医生回答,他就径直走到玛丽昂跟前,非常高兴地亲吻了她的手。

    “如果克雷格斯先生还在,我亲爱的玛丽昂小姐,”斯尼奇先生说,“他对这个时刻会非常感兴趣的。这也许是在向他表明,阿尔弗雷德先生,我们的生活可能并不是太过简单。而且,总的说来,我们能给生活的抚慰,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会得到接纳。不过,克雷格斯先生倒是可以容忍别人对他的劝说,先生。他总是愿意讲理的。他愿意讲理,而我却——这件事是我的弱点。斯尼奇太太,我亲爱的,”——他一招呼,那位太太便从门后走了出来,“这里都是你的老朋友。”

    斯尼奇太太向他们表示祝贺之后,把她的丈夫拉到一旁。

    “等一下,斯尼奇先生,”那位太太说,“重翻过世之人的旧账,可不是我的性格。”

    “对,我亲爱的。”她的丈夫附和道。

    “克雷格斯先生已经——”

    “是呀,我亲爱的,他已经去世了。”斯尼奇说。

    “但是我问你,你记不记得,”他的太太追问道,“开舞会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只问你这个。如果你记得;如果你还没有完全丧失记忆力,斯尼奇先生;如果你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老糊涂,我要求你把现在的这个场面跟当时的联系起来——回想一下当时我是怎样再三央求你,给你下跪——”

    “你下跪了,我亲爱的?”斯尼奇先生说。

    “是呀,”斯尼奇太太自信地说,“你知道的呀——我让你提防那个人——让你观察他的眼睛——现在你告诉我,我那么做到底对不对,他当时是不是知道什么不肯说出来的秘密?”

    “斯尼奇太太,”她的丈夫凑到她耳边回答说,“夫人,你在我的眼睛里有没有观察出来什么呀?”

    “没有,”斯尼奇太太厉声回答,“别自作多情了。”

    “夫人,我这么说是因为那天晚上,”他扯着她的袖子,接着说,“我俩刚好都保守着秘密,我俩决定不说出来,而且是关于同一件业务的秘密。因此,这种事情你还是少提为妙,斯尼奇太太,也要把这件事引以为戒,以后看问题要考虑得周全一些,宽厚一些。玛丽昂小姐,我给你带来了一位朋友。来呀!老板娘!”

    可怜的克莱门茜,用围裙擦着眼睛,在丈夫的陪伴下,慢慢地走进来。她的丈夫很郁闷,因为他预感到,如果她过于悲伤而不能自拔,那家“肉豆蔻擦板”就要完蛋了。

    “嘿,老板娘,”那位律师看见玛丽昂朝克莱门茜跑去,便叫住她,自己站在她们两人之间,“你怎么了呀?”

    “怎么了!”可怜的克莱门茜哭喊道——这时,她抬起头来,大为惊讶,又立即显出愤慨的抗议神情,随即不列颠先生激动得发出一声喊叫,她看见近在她眼前的,是一张自己那样牢记在心里的可爱脸蛋。她瞪大了眼睛,哭了,又笑了,大喊着,尖叫着,拥抱她,抱得紧紧的,又放开她,向斯尼奇先生扑去,与他拥抱(这让斯尼奇太太很不高兴)。接着扑向医生,拥抱他,又扑到不列颠先生身上,也拥抱了他,最后她拥抱了自己,还用围裙蒙住头,在里面歇斯底里了一下子。

    斯尼奇先生走进果园的时候,一个陌生人也跟着进来了,他始终独自站在大门旁边,这一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们也实在顾不上注意什么了,又何况他们仅剩的一点注意力也已经完全被克莱门茜的狂喜所吸引。他独自站着,低着头,似乎也并不希望别人注意到他,他那气馁的神情(虽然他是个相貌堂堂的绅士),与大家欢乐的情绪相比,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只有玛莎姑妈眼尖,总算是察觉到了,她一看见他,就马上跟他攀谈起来。不多一会儿,她走到聚在一起的玛丽昂、格雷丝和小玛丽昂那边,在玛丽昂耳边嘀咕了几句,玛丽昂大吃一惊,显然感到很意外。但她很快就从迷惑中回过神来,在玛莎姑妈的陪同下,羞怯地走向那个陌生人,也跟他聊了起来。

    这一切正在发生的同时,那位律师把手伸进衣兜,拿出来一份法律方面的文件,说道:“不列颠先生,恭喜你呀。你现在是那座永久产权房产的唯一所有者了,就是目前由你承租、经营的那家小旅馆或小酒家的所在地,人们通常叫它‘肉豆蔻擦板’,都知道那里有这块招牌。你的太太由于我的当事人迈克尔·沃顿先生的缘故,失去了一处住所,如今你们得到了另一处。我很乐意在未来的某个晴朗的早上,帮你去申请本郡的投票权 。”

    “先生,如果招牌有改动的话,对投票权会不会有影响?”不列颠问道。

    “毫无影响。”律师回答。

    “那么,”不列颠先生把那份产权转让文件交还给他,说,“劳烦您加上‘和顶针’这三个字,我要在客厅里写上那两句格言,来代替我太太的画像。”

    “那么我,”他们身后的一个声音说,是那个陌生人——迈克尔·沃顿的声音,“我在此想说一下这两句格言给我带来的教诲。希斯菲尔德先生,杰德勒医生,我原本可能会做出非常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我之所以没有那样做,并非出于我的美德。我并不是想说,这六年来我变得聪明了,或变得更好了。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明白了什么是自责。我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你们善待我。我滥用了这家人的热情好客,我从我自己的过失中得到了教训,这种羞愧难当的感觉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然而为了获得某种好处,我曾对一个人抱着希望。”他看了玛丽昂一眼,“当我知道了那个人的品行,深感自己配不上她时,我谦卑地请求她的原谅。再过几天,我就要永远离开这里了。我请求你们原谅我。好人有好报!忘记与宽恕!”

    这个故事的后续部分,我是从时光老人那里听到的,我有幸跟他相识大约已有三十五年了。他优哉游哉地倚在他的长柄大镰刀上告诉我,迈克尔·沃顿后来再也没有离开那里,也没有再卖房卖地,而是重新搬了进去,维持了中庸的好客之道,还娶了妻子,她是那一带乡间的骄傲和荣耀,名叫玛丽昂。不过,由于我知道,时光老人偶尔会把事情记混,因此,我难以确定他说的话究竟有多少可以靠得住。

    1 .译者注:原文为better half,是英文中“配偶”的昵称。

    2. 译者注:本杰明的昵称。

    3. 译者注:原文dogsears,字面意思为狗耳朵,意指书页的折角。

    4. 译者注:原文为from yours and cetrer,from yours是与sincerely等单词一同用于信尾署名前的礼仪用语,and cetrer则是克莱门茜对et cetera的误用。

    5. 译者注:这里指的是修女。

    6. 译者注:在当时的英国,有地产的人才有投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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