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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狄更斯中短篇小说集最新章节!

    第一次虫鸣

    是水壶先唱起来的!别跟我说皮瑞宾格尔太太说了什么,我更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可能在最后时刻写在记事本上,说自己并不能分辨是谁先开始的,但我要说是水壶先出的声!我应该是正确的,我想。因为在蟋蟀发出唧唧的鸣叫声之前,水壶已经整整响了五分钟——放在角落里那擦得锃亮的荷兰钟表的时针走过了五分钟之久。

    其实在蟋蟀加入唱歌的行列前,那只钟表似乎还没有停止敲打呢——钟表上机械僵硬的小小割草人,在摩尔式的宫殿背景前左右来回挥动着镰刀,还没割完半英亩想象出来的牧草。

    大家都知道,我才不是天生武断的人,除非我确信无疑,否则就算是芝麻大的事儿,我也不会拿自己的意见来反对皮瑞宾格尔太太的观点。没有什么事儿能让我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是,这件事完全不同,它关乎事实本身。事实是:在那只蟋蟀显示出存在的痕迹前,至少是在此前五分钟,水壶就开始叫了。你若否认这一点,我倒要告诉你,其实十分钟前水壶就响了呢!

    我要准确地描述一下事情开始的情形,本来在开口讲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应该这么做了。可是考虑到讲故事就应该从头讲起,我只能这样开场,因为如果不从水壶开始讲起,怎么能说我是“从头讲起”的呢?

    要知道,开始的时候水壶和蟋蟀之间就像是展开了一场竞赛,或者说技能比拼,这既是事情开始的缘由,也是事情发展的经过。

    那天皮瑞宾格尔太太走出房间,踏进阴冷的暮色之中。她踩着木屐,咯噔咯噔地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来回走动,按照欧几里得第一定理,她无数次地做着直线运动,足迹遍及整个小院。皮瑞宾格尔太太灌满了水壶,回到屋里,她脱下木屐,一下子矮了好多,因为木屐很高,而她本人身材矮小。然后,她把水壶放在了炉子上,在忙碌中,皮瑞宾格尔太太突然失去耐性,发起脾气来。因为那水冷彻骨髓,夹杂着冰雪,滑滑溜溜却极具穿透力,可以毫无障碍地渗透进任何一种物质中,连木屐带也没放过——所以,皮瑞宾格尔太太的脚趾头冻僵了,冰水还溅在了腿上。此情此景尤其不能忍受,特别是当我们有充分理由为自己的双腿感到自豪,还特意为它们配上长筒袜,由此显得十分干净整洁的时候。

    更气人的是,这个水壶固执地耍着脾气,既不肯老老实实地坐在炉条上,也不愿安分守己地待在煤堆中,它醉醺醺地斜着身子,流着口水,分明是一个坐在炉子上的白痴。同时,它吵吵嚷嚷、嗤嗤作响,对着火焰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却不改其阴郁的神情。更猖狂的是,壶盖先挣脱了皮瑞宾格尔太太的手,彻底翻了个个儿,然后表现得灵巧机敏又不屈不挠,仿佛是要完成一项更伟大事业的样子。它从一侧跃入水中,直接沉到了水壶底部。“皇家乔治号”军舰船体重返水面时所做的奋勇一搏,还不及这个水壶盖一半的努力,在皮瑞宾格尔太太捞它上来之前,它一直在负隅顽抗。

    即便在这个时候,水壶依旧性情乖张,它桀骜不驯地叉着腰,带着一丝嘲讽冲皮瑞宾格尔太太噘着嘴,似乎在说:“我就是不烧开,谁都不能让我烧开!”

    不过此时,皮瑞宾格尔太太已心平气和,而且竟然有些开心了,她来回搓着肉嘟嘟的小手,喜笑颜开地坐在水壶前。跳跃的火焰忽明忽暗,将荷兰钟表顶上的小小割草人映照得一亮一灭,让人们误以为割草人正纹丝不动地站在摩尔式宫殿前。除了火焰,一切都是静止的。

    然而这不是事实。割草人在动,一秒钟两下,有规律地、均匀地抽搐着。但是在钟表即将敲响的时候,他要承受非常人所能忍受的极端的痛苦——布谷鸟从宫殿前那扇活动的小门露出头来,连着啼叫了六声,割草人立刻跟着哆嗦起来。布谷鸟啼鸣一声,他颤抖一次,好像听见了鬼叫,又像是有人在用金属丝牵动他的大腿。

    直到这阵剧烈的喧哗平息,割草人身子下的砝码和绳索发出的噪声彻底消失,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割草人才平静下来。他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些咯吱作响、瘦骨嶙峋的钟表轮条,一旦走动起来就让人心慌意乱、惊恐不已。我很奇怪,究竟是怎样的一伙人——特别是究竟是哪些荷兰人——竟然热衷于发明这样的钟表。大家普遍认为,荷兰人特别在意别人的评价,因此,喜欢用大箱子和肥衣服装扮自己,而他们把钟表造得如此弱不禁风实属不该。

    现在,如你所见,水壶开始享受这个夜晚了。这会儿它的嗓音变得圆润柔和,就像在唱歌,它的喉咙无法抑制地发出连续的咕噜声,还不时嗤嗤地喷着响鼻,自己沉溺于此。虽然开始的时候它并不想这样唱出来,那时它仔细审视着自己的行为,好像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成为一名有趣的伙伴,来陪伴皮瑞宾格尔太太度过这个夜晚。有两三次它试图压抑自己欢乐的情绪,却徒劳无功,反而将忧伤阴郁和顾忌思虑统统抛到脑后,迸发出如此欢快悦耳的歌声,使气氛变得格外和谐热闹,连感情丰富的夜莺都没有想到,歌还可以这样唱。

    这首歌唱得清清楚楚,让你能理解,感谢上帝,它可能要比好多我们叫得上名字的书更容易理解呢。水壶喷出热气,这团薄云愉快地袅袅上腾了几尺,然后笼罩在壁炉的一角,营造出一种亲切的有如天堂的氛围。水壶开怀放胆、高歌一曲,铁身子在炉子上摇摇晃晃、嗡嗡作响。而壶盖,就是那只近来十分叛逆的壶盖——充当了铁壶的榜样,为它撑腰——迈开轻快的舞步,踢踢踏踏兀自跳着,又聋又哑,全然不知自己还有个可以合奏的孪生兄弟铙钹。

    毫无疑问,这是首欢迎之歌,它对某位出门在外、踏上归途的人发出了邀请,回到这个温馨的小家吧,来到炽热的炉火前吧!皮瑞宾格尔太太完全知道这件事,她坐在炉火前沉思着。水壶此时唱道:“这是一个漆黑的晚上,枯枝败叶铺满路面。天空黑暗,夜色朦胧,地面湿滑,泥泞难行。在这阴沉昏暗的夜晚,只有一束光抚慰着人心,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光,它是那么浓烈的一抹暗红,是太阳和大风深深刻在乌云上的烙印,诉说着天气的恶劣。广袤的原野死气沉沉、漆黑一片,白霜挂在路标上,积雪堆在道路旁,水结成了冰,不能四处流动。你不能说一切本该如此,但是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然后,你看,那只蟋蟀加入了歌唱,它发出巨大的唧唧唧唧的鸣叫声,这叫声音量真是惊人,与它的身材完全不相称,特别是跟水壶的体形相比。(它身材之小,小到几乎看不到!)此时此刻,它像一杆炸药装得过量的枪,马上要爆炸开来,当场倒毙,它唧唧地叫嚷着,直到小身体爆裂成五十块碎片。这似乎是它自然的结局和难逃的宿命,它也仿佛是为了这个结局提前到来而卖命地唱着。

    水壶的独唱表演进入尾声,它仍奋力坚持着,热情不减当初,但是蟋蟀已经坐上了首席小提琴的交椅,并且一直唱着主角。我的老天,那是怎样的鸣叫声啊!它华丽尖锐,回荡在整个房间,好像要刺穿夜空的闪亮的星星。夹杂在高亢音调里的,还有种难以名状的不易显露的震颤,那意味着它已经抬起大腿,即将在自己激昂热情的支配下,再次奋力跃起。这歌声十分和谐,蟋蟀和水壶配合得天衣无缝。这首歌的歌词不断重复,它俩越唱越大声,越唱越大声,相互交替着压倒对方。

    那个秀美的少妇聆听着——可以说她秀美且年轻,虽然有人会将她这种身材称为矮胖墩,我却对此不以为然——她点燃了蜡烛,瞥了一眼钟表顶上的小小割草人,他正不紧不慢地收割着时间。随后少妇向窗外望去,由于昏暗一片,除了窗户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之外,她什么也没看到。但我的看法是(可能你的观点也跟我一样),她也许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不过没有发现什么能让人心旷神怡的景物。她踱回原地并坐在刚才的椅子上,蟋蟀和水壶在引吭高歌,它们仍旧处于极度狂热的竞争之中。水壶的弱点在此刻显露出来,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打败的。

    感受一下这场赛跑的紧张刺激吧!唧唧,唧唧,唧唧!蟋蟀领先了一英里!呼哧,呼哧,呼哧,呼,呼……水壶落下了一截,样子活像个大陀螺。唧唧,唧唧,唧唧!蟋蟀绕过了拐角。呼哧,呼哧,呼哧,呼,呼……水壶固执地紧随其后,没有丝毫懈怠。唧唧,唧唧,唧唧!蟋蟀越战越勇。呼哧,呼哧,呼哧,呼,呼……水壶稳健又沉着。唧唧,唧唧,唧唧!蟋蟀即将终结对手!呼哧,呼哧,呼哧,呼,呼……水壶不甘心就此败北……最后,在这场你追我赶、混乱不堪的竞赛中,它俩混成一团、不分彼此。到底是水壶唧唧叫蟋蟀呼哧喘,还是蟋蟀唧唧叫水壶呼哧喘,抑或它俩一同唧唧叫呼哧喘,都无从分辨,只有比你我都清醒的头脑才能做出决断。但是有一件事却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蟋蟀和水壶在这同一时刻,心照不宣、齐心协力地将自己炉火边那抚慰人心的歌声幻化进一缕烛光中。烛光映到窗外,照亮了小巷的深处。这束光打在某人身上,这会儿他正一步步从黑暗中走来,烛光下光影闪烁跳跃,已将一切都告知了它,它一个劲儿地喊着:“欢迎回家,老兄!欢迎回家,哥们儿!”

    终于,大结局的时候到了,水壶彻底输掉了比赛,水烧得滚开,壶被拎下炉子,皮瑞宾格尔太太急匆匆地奔向大门——在那里,隆隆的车轮声、嗒嗒的马蹄声和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一条狗开心地跑进跑出,一个小婴儿奇异又神秘地出现……是的,就是这位即将进来的某位先生引起了这一阵骚动。

    这个小婴儿是从哪来的,皮瑞宾格尔太太又是怎样一瞬间抱住了他,我都没看清。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就躺在皮瑞宾格尔太太的臂弯中,她看上去得意得要命。就在此时,一个强壮的男子将她轻轻拉到炉火边,深深弯下腰来亲吻她,这个男人个头比她高不少,相比之下也年长很多。但是为了她,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哪怕是身高六尺六寸又患有腰疼病的人,恐怕也会这样做吧。

    “哦,我的天哪,约翰,”皮瑞宾格尔太太说,“这天气把你冻得不成人样儿了!”

    不可否认的是,他狼狈不堪,雾气在他的睫毛上凝结成了块儿,就像融化的糖一样,站在雾气和炉火之间,他胡须上的冰开始化成水,过程中水珠呈现出彩虹的颜色。

    “嗨,你要知道,多特 ,”约翰一边解开围在脖子上的围巾,一边烤着双手,沉稳地说道,“肯定不能跟夏天比,所以,你懂的。”

    “别再叫我多特了,约翰,我不喜欢这个名字!”皮瑞宾格尔太太噘着嘴作赌气状,却让人明显感觉到,她喜欢被叫作多特,实际上很爱这个名字。

    “不是多特,那你是什么?”约翰问道,低下头对她微笑着,用他宽厚的手掌和有力的胳膊轻轻搂了她一下,动作尽可能地轻柔。“一个小不点儿和……”他瞧了一眼那个小婴儿,“一个 小不点儿 抱着……我不想说了,怕讲个冷笑话,但它还是有点好笑的,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讲过更高明的笑话。”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差不多总是很聪明——就是他,这个笨重迟缓、憨厚老实的约翰。他身材魁梧,但性情随和;形象粗野,却内心柔和;看起来愚钝,实际却很敏捷;看起来麻木淡漠,却愈显单纯善良。哦,大自然母亲啊,请将埋藏在这卑微胸怀中的纯真诗句馈赠给你的孩子吧——顺便说一下,他本人真是送货工人——这样,即便他们使用着平庸的语言,过着单调的生活,我们也能容忍接受。我们将为有他们相伴的生活,而高声赞美你!

    这画面让人舒心:多特身材娇小,怀抱着玩具娃娃一般的婴儿,望着炉火沉思,展现出一种自然的温婉,她小小的脑袋歪向一边,以一种奇特的姿态,半自然半迁就地、十分舒适惬意地靠在送货工那巨大结实的身躯上。这场面十分温馨:送货工温柔却笨拙地努力调整着身躯,用自己的孔武有力满足了她那看似微不足道的需要,他斜坐在一边,为的是让自己粗壮的中年人的身形配得上这花样年华的少妇,且看起来不那么突兀。提里·斯洛博伊的神情也令人愉悦:她只有十几岁,站在后面等着接过这个孩子,她留意观察着这家人,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头向前探着,就像要将这一切吸进肺里一样。同样令人喜悦的一幕是,在多特提到这个小孩儿的同时,送货工约翰正想摸摸他,却一霎间缩回了手,似乎怕自己不小心捏碎了他。约翰弯着腰,离那个孩子有一段安全的距离,端详着他,略显困惑却不乏自豪,神情就像一条温和的大狗某一天惊觉自己突然成为一只小金丝雀的父亲一样。

    “他多漂亮啊,约翰,睡着了有多可爱!”

    “非常可爱,”约翰答道,“确实可爱极了,他不是总在睡觉吗?”

    “天哪,约翰,当然不是!”

    “哦,”约翰沉思道,“我觉得他老是闭着眼睛。嘿,你好啊!”

    “我的天,约翰,你吓到我了!”

    “他眼睛这样翻有点不太正常吧!”送货工惊慌失措地问,“正常吗?你看他,两只眼睛同时眨巴起来!再瞧他的嘴!为什么他喘得像条金银鱼?”

    “你真不配做父亲!真不配!”多特说道,表现出一位经验丰富主妇的全部尊严,“怎么能指望你体会孩子的小毛病和不舒服呢,约翰!你连这些病的名字都不知道吧,你这个傻瓜!”她换了左手抱着孩子,一边轻拍孩子的背抚慰着他,一边笑着揪住她丈夫的耳朵。

    “我是不知道,”约翰脱下大衣说,“这是真的,多特,这方面我知道得不多,我只知道今天晚上风真大,我跟它搏斗了一晚上,是东北风,回来的路上一直往车厢里灌。”

    “可怜的老家伙,风这么大!”皮瑞宾格尔太太嚷道,随后忙碌起来,“快,把宝贝儿抱走,提里,我也要干点事儿啦!愿上帝祝福他,我能把他吻到喘不上气儿,我打包票!快走开,好狗,快走,博瑟!让我先泡个茶,约翰,然后我帮你收拾打包,我像只忙碌的小蜜蜂一样。唱那首《小东西怎么样》的歌,后面怎么唱的来着,约翰?你上学的时候学过吗?《小东西怎么样》那首歌。”

    “不太会唱,”约翰答道,“有一次差点就学会了,但我敢说,唱出来恐怕就跑调了呢!”

    “哈哈!”多特笑出声儿来,她笑声不大,但很爽朗,说句实话,大概是你听到过的最欢乐的声音,“你是一个多老实可爱的笨蛋啊,约翰!”

    约翰对此未加申辩,他走出门去找马夫,那孩子手里提着灯,灯光像鬼火一样在门窗前摇曳不定。那匹马壮实得可以,我若是告诉你它的身量,你也多半不会相信,它已经很老了,它的生日已经消散在远古的迷雾中了。博瑟认为,它的注意力总该放在家庭成员的身上,而且还要公平分配,对每个人都不偏不倚,于是,它令人费解地、来来回回地跑进跑出:一会儿,它围着老马跑圈儿,短促有力地吠叫,在马厩边上被人抚摸得蹲下去;一会儿,它假装撒野,凶猛地冲向女主人,然后滑稽地突然停下脚步;一会儿,它出其不意地把湿鼻子凑到坐在火炉边育婴椅上的提里·斯洛博伊的脸上,把她吓得大叫起来;一会儿,它对小婴儿表现出冒失鲁莽的关注;一会儿,它围着炉火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好像决定了晚上的归宿一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会儿,它又站起来,甩着它那短小的尾巴走了出去,就像刚刚想起一个约会,踢踢踏踏地小跑着出去赴约了。

    “就这儿!茶壶放在这儿了,铁架子上。”多特忙里忙外地说,像个在玩“过家家”的孩子,“冷火腿在这儿,黄油在这儿,还有硬皮儿面包,全在这儿了!这个洗衣篮是放小包裹的,约翰,如果有小包裹的话,就放这儿好了——你在哪儿啊,约翰?别把孩子掉到炉栅里了,提里,不管你要干什么事儿,都注意孩子,别大意了!”

    值得关注的是,尽管斯洛博伊小姐轻松快活地否认了这一可能性并接受了告诫,但是她有种独特且惊人的本领——将这个小孩儿的处境变得危险。有好几次她甚至差点以独一无二、悄无声息的方式结束了这个幼小的生命。提里是个瘦高条儿,她身材平板,衣服总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那突出的骨头上,随时有滑落下来的危险。她的装束也别具一格,一袭样式独特的法兰绒长袍,在所有可能的地方都做了修改,这些改动引人侧目,同样吸引眼球的是从她背后露出来的胸衣或紧身褡包,黑绿黑绿的,十分扎眼。斯洛博伊小姐老是一副惊讶的对一切都羡慕不已的神情。除此之外,她还经常陷入长时间的沉思,思考着女主人和那个小婴儿的完美无瑕。斯洛博伊的判断很少失误,可以说,她的脑筋和心灵都由此得到了升华,然而这样的思考并没有给孩子的脑袋带来什么荣耀——这颗小脑袋不时地被撞在杉木门、梳妆台、楼梯扶手、床柱子及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上。尽管如此,提里·斯洛博伊还是经常性地陷入错愕中——她被如此温柔地对待,还被放置在这样舒适的家中,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没有人知道斯洛博伊小姐双亲的下落,她是在慈善机构——孤儿院里长大的,“孤儿”与“宠儿”确实有云泥之别,它们的含义相去甚远,却只有一字之差。

    娇小的皮瑞宾格尔太太跟丈夫一同走进来,竭力提着洗衣篮,其实她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实际上是约翰在拿着它,看到这一幕,你也会感到好笑的,就像约翰一样。我料到蟋蟀可能也被逗乐了,听,它又一次开始热烈地欢唱起来。

    “你听听,”约翰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它今晚比哪天都快活!”

    “它一定会给咱们带来好运气的,约翰,每次都是这样!世界上最幸运的事莫过于炉边有只蟋蟀了!”

    约翰赞同她的意见,他注视着她,同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她就是他那只最重要的蟋蟀啊!但也许这只是个稍纵即逝的念头,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第一次听到它那愉快的歌声是在你把我领进家的那个晚上,约翰,你把我带回这个新家来,我成为这里的小主妇,差不多有一年了,你还记得吗,约翰?”

    哦,当然,约翰记得呢,我想他一定记得。

    “它唧唧地叫着,那真是首热情洋溢的迎宾曲,充满了希望和鼓励。它似乎在向我透露,你会以温柔体贴对待我,而并不期待——我那时好担心啊,约翰——你傻乎乎的小妻子拥有一个思维缜密的脑袋瓜儿。”

    约翰若有所思地拍了拍她的肩,然后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在安慰她说:不会的,不会的。他并没有那样的期待,对于她的脑袋,他已经很满意了。他有理由心满意足,因为她确实风情万种。

    “那蟋蟀似乎在说:我敢保证,你一直都会是最优秀、最体贴、最深情的丈夫。而它说的都是事实。我有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啊,约翰!我爱这只蟋蟀,就是这个原因。”

    “嘿,我也是的,”送货工说,“我也爱它,多特。”

    “我好爱这只蟋蟀,因为经常听到它的歌唱,它那友善的歌声总能让我思绪万千。有时候,在黄昏,在我心情低落、沮丧抑郁的时候,约翰——那时我们的宝贝儿还没出世,我没有人陪伴,家里不像现在这么热闹——当我想到如果我死掉,你将多么孤独的时候,当我想到你失去我以后,我会多么心痛的时候,亲爱的,它就在炉子上唧唧、唧唧、唧唧不停地唱着,似乎要通过自己甜美亲切的嗓音告诉我什么。听到这声音,烦恼就像梦一样烟消云散了。每当我担心——我确实忧心忡忡,约翰,因为我太年轻了——担心我们的婚姻并不和谐,我更像个孩子,而你更像我的家长,而不是丈夫,我担心你不能学会如何爱我,像你期望和祈祷的那样,即便你已经尽力了。一到这个时候,它那唧唧、唧唧、唧唧的叫声就给我打气,让我充满了力量和信心。今晚在等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些事儿呢,亲爱的,我爱这只蟋蟀,就因为这些理由。”

    “我也爱它,”约翰重复着说,“可是,多特,你说我期望和祈祷自己能够学会如何爱你,瞧你说的!我早就学会了,在把你带回这个家里,让你成为这蟋蟀的女主人之前,我就已经学会了,多特!”

    听到这儿,她立刻拽住了他的胳膊,感动地抬头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讲,随后却跪在洗衣篮前整理起包裹来,同时兴致勃勃地说:

    “今天晚上的东西不多,约翰,但是刚才我在车子后面看到了不少件儿货,恐怕要费更大的劲来整理,不过好在能挣到运费,我们没有理由抱怨,对不?而且我敢说,在回来的路上,你也已经送了不少了吧?”

    “哦,是啊,”约翰说,“一大堆!”

    “咦?这圆盒子装的是什么?天哪,约翰,是个结婚蛋糕啊!”

    “只有女人才能想得到,”约翰称赞道,“男人永远不会想到这个,我相信无论你将结婚蛋糕装进哪里,茶叶箱子、折叠床架、咸鱼桶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女人还是能一下子就发现。没错,我是在糕点店取的货。”

    “我说不出它有多沉呢,一百多磅总是有了!”多特尖叫道,她试图举起盒子,极其努力,“它是给谁的,约翰?它要送到什么地方?”

    “看看另一边儿写着什么。”约翰说。

    “哎呀,约翰!天哪,约翰!”

    “是啊,谁会料到是这样的呢!”约翰说。

    “难以置信啊!”多特坐在地板上,对着他不住地摇头,“这是给格拉夫·泰克尔顿的,玩具商泰克尔顿——”

    约翰点了点头。

    皮瑞宾格尔太太也跟着一起点着头,至少有五十下,却不是因为赞同或首肯,而是因为惊愕与同情,她沉默地无声地点着头,紧紧地抿起了嘴——她不常这么做,这一点我很清楚——她出神地望着那善良的送货工,久久地凝视着他。而此刻,斯洛博伊小姐又惯常地机械性地重复起听到的只言片语,给那个小婴儿逗闷子,在她那里,意思变得支离破碎,名词也变成了复数形式,她大声地询问着小家伙:“那么说来,是不是送给玩具商们格拉夫·泰克尔顿们的?宝贝儿们要去糕点店订蛋糕们吗?宝贝儿的父亲们把它们带回家时,妈妈们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吗?”等,不一而足。

    “这事儿真的还是发生了呀!”多特感叹道,“哎,还都是小姑娘的时候,我俩在学校就一起玩儿了,约翰。”

    他没准正在想着她,也许是在想象着她上学时的模样吧。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带着一丝愉快的神情,但没有吭声。

    “他好老啊!一点儿也不配她!你倒是说说,格拉夫·泰克尔顿比你大了几岁,约翰?”

    “我很想知道,我今晚一口气喝掉的茶比格拉夫·泰克尔顿四个晚上喝掉的要多多少!”约翰欢快地答道,他把椅子拉到圆桌旁,吃起火腿冷盘来,“而说起吃来,我爱吃,但是吃得可不多,这不多的一丁点儿我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多特。”

    这是他在吃饭时经常发表的感想,真是一种天真的错觉,其实他的胃口相当不错,他的行动直截了当地驳斥了自己的言论。即便是这席话,也没有唤起他小小妻子脸上的一丝笑意,她伫立在包裹堆里,用脚缓慢地将蛋糕盒移开,眼帘虽然一直垂着,但目光却停留在别处,一次都没有落在她那双精致小巧的鞋子上,那是双平常她十分珍惜的鞋。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仍旧呆立在那里,没有理会渐凉的茶,也忘记了约翰的存在,约翰在叫她了,并拿着小刀嗒嗒地敲着桌子惊动她,最后,直到他过来拽她的胳膊,她才回过神来,定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飞快地跑到茶盘后面自己的座位上,嘲笑起自己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来。但笑得不像从前了,无论是神态还是音调,都发生了巨大转变。

    蟋蟀的叫声也停了下来,屋里欢快的气氛一扫而空。

    “这就是所有的包裹了,对吗,约翰?”在漫长的寂静之后,她问道。这个实诚的送货工正用行动证明他常爱发表的关于吃的那些感想的部分观点——他确实是在享用美餐,但是我们无法承认他只是吃了一丁点儿。“这就是所有的包裹了,对吗,约翰?”

    “所有的都在这,”约翰说,“天哪!不好!我——”他突然放下刀叉,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我说,我把那个老人家忘得一干二净!”

    “老人家?”

    “在车里,”约翰说,“他睡着了,就在草堆里,我刚刚看见他了。进屋以后,有两次我差点想起这件事儿,但是转眼它又从我脑袋里溜走了。嘿!快醒醒,伙计!”

    约翰手拿蜡烛跑了出去,最后几个字儿已经是在门外说的了。

    斯洛博伊小姐对约翰提到的神秘的“老人家”很是在意,这个字眼儿令她神奇的想象力驰骋,联想到具有宗教含义的画面,她坐立不安起来,匆忙从火炉旁边的矮脚椅子上站起身来,想跑到女主人的身边寻求庇护,在穿过过道时,她撞到了一位陌生的老者,本能地抓住手边唯一能反抗的武器向他猛刺,而这武器恰好就是那个小婴儿。顿时,屋里乱成一团,惊慌接踵而至,敏锐的博瑟更是加剧了这场混乱,这条忠诚的狗比自己主人考虑得还要周全,它刚刚一直紧盯着熟睡的老人,唯恐他偷偷扛走绑在车后面的为数不多的小杨树苗儿,所以直到现在,它还不遗余力地纠缠着他,事实上它正撕咬着他的绑腿,并向他衣服上的扣子发起猛攻。

    “您真是个不得了的瞌睡佬啊,先生。”场面平静下来后,约翰说道。老人家此时头上什么也没戴,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的正中央。“我有那么一点想问问你,另外那六个人 在哪啊?注这是个笑话,不过我只会讲冷笑话,它已经很像个笑话啦!”送货工笑了一声,小声地咕哝着说,“很像啦!”

    这个陌生人有一头灰白的长发,长得很英俊,对一个老年人来说,他的面庞轮廓分明,眉目清秀,一双乌黑的眼睛明亮深邃,他环顾四周并微笑着向送货工的妻子点头致意。

    他的装束极其古怪,落后于时代很久很久,他的周身都是棕褐色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棕色棍子,或者是拐杖,然后他拿它在地上敲了一下,它就突然散开,变成了一把椅子。他从容不迫地坐了上去。

    “看哪!”送货工把脸转向妻子说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坐在路边,像界碑一样直挺挺的,石头一样聋兮兮的。”

    “这么坐在大路上,露天的,约翰?”

    “露天坐着,”送货工回答,“就在傍晚时分,‘给你车钱,’他说,然后给了我十八便士,就上车了,一直到这儿。”

    “我觉得他要走了,约翰!”

    根本没这回事儿,他正要开口讲话。

    “如果可以的话,在有人把我叫走之前,我想一直待在这儿,”他和缓地说,“你们不用管我。”

    说完,便从一个大口袋里掏出了一副眼镜,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本书,悠然自得地读了起来。一点儿也不理睬博瑟,像是这家人养的一只羊羔。

    送货工和他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儿,眼神中充满了迷惑。这个陌生人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他俩,目光从女人扫到男人,然后说道:

    “你的女儿吗?我的好朋友。”

    “妻子。”约翰答道。

    “侄女?”陌生人问。

    “妻子!”约翰吼了出来。

    “真的假的?”陌生人打量着,“没骗我?很年轻啊!”

    他无声地翻了一页书,继续阅读,但还没读两行就又被自己的思绪打断了,他问道:

    “孩子是你们的?”

    约翰夸张地点了点头,相当于通过喇叭筒作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女孩儿吗?”

    “男孩!”约翰叫道。

    “也很小?”

    皮瑞宾格尔太太立刻接过话来:“两个月零——三——天。六个星期之前刚种了——牛——痘!反应——还——不——错!医生认为他是个——漂亮的——孩——子!和五个月大的孩子——表现——差——不——多!他都懂事儿了——你也许不相信,但是他已经——能——站——了!”

    这个年轻的母亲,尖着嗓门儿气喘吁吁地在老人耳边说出这些短句子来,直到她的脸憋得绯红。她抱着孩子站在老人面前,借以证明她所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很骄傲。与此同时,提里·斯洛博伊用悦耳的声音喊着“凯切、凯切”,这个词儿听起来好像很陌生,没有任何的意义,发音就像从打喷嚏的声音演变而来,她围着那一无所知的无辜的孩子,像一头牛似的蹦来蹦去。

    “听,有人来找他了,肯定没错儿,”约翰说,“门口有人,提里,去开门!”

    她还没走到跟前呢,门就从外面被人推开了,那是扇很简陋的门,上面有个弹簧锁,只要你肯去试试,几乎所有人都能毫不费力地把它打开,而且有好多人都已经这样做了。这些邻居跑过来只是为了和这个送货工说两句快活的闲话,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门开了,一个瘦小干瘪、心事重重、面色灰暗的男人走了进来,他那身大衣的料子就像是盖旧箱子用的麻袋布,在他转身关门要将寒气挡在门外的时候,衣服的后背露出了两个黑色大写字母“G”“T”和两个粗粗的黑体字“玻璃”。

    “晚上好,约翰。”小个子男人说,“晚上好,夫人。晚上好,提里。晚上好,这位陌生人!宝贝好吗,夫人?博瑟挺不错,是吧?”

    “都好着呢,凯莱布,”多特答道,“这可爱的孩子,我保证只消一眼你就能看出来,他好得不得了。”

    “我相信,第二眼我要看看你!”凯莱布说。

    但是他并没有再看她,他的目光总是那么迷茫又深沉,不管在说什么,他的眼神儿似乎总是滞留在别的时间和空间里,而他的谈吐也可以这样形容——来自遥远的时空。

    “或者瞅瞅约翰,”凯莱布说,“或者为此看看提里。当然还有博瑟。”

    “这些天忙吗?”送货工问。

    “嗯,真是忙得很呢,约翰。”他回答说,神情有点烦乱,像个正在到处寻觅点金石的人,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我忙得不可开交,最近‘诺亚方舟’的货走得不错,我很想把船上的那家人改造一下,但是又不知道在价格不变的基础上能做些什么。要让人们更清楚地认出哪个是闪一家,哪个是含 一家,他们的妻子又是什么样子的,才能叫人满意。跟大象比起来,苍蝇的大小也不对,你懂的。啊,还有,你的包裹里有没有我的东西,约翰?”

    送货工的手伸进刚脱掉的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纸精心包裹的小花盆。

    “就是这个!”他说,小心翼翼地把花儿扶正,“连一片叶子也没掉,全是花骨朵儿!”

    凯莱布呆滞的眼神活泛起来,他接过花盆,连连道谢。

    “挺贵的,凯莱布,”送货工说道,“在这个时节,花儿可不便宜。”

    “管他多少钱呢,对我来说是便宜货,不论它卖多少钱,”小个子男人回答道,“还有什么吗,约翰?”

    “一个小盒子,”送货工说,“给你!”

    “‘凯莱布·普鲁莫收’,”小个子男人一字一顿地读出收件人的姓名和地址,“‘小心现金’,小心现金是什么意思,约翰?我觉得这不是给我的!”

    “‘小心轻放!’”送货工的目光穿过他肩膀上方,看着盒子回答说,“你从哪儿看出来的‘现金’啊?”

    “哦!果然如此!”凯莱布说,“没错,是‘小心轻放’。是的,是的,这是我的。如果我亲爱的儿子还活着的话,他绝对会从遍地黄金的南美给我寄现金的,约翰。你像爱自己儿子一样爱他,对不?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一点儿都没错。‘凯莱布·普鲁莫收,小心轻放’。没错,没错,就是它了,这是一盒给我女儿做娃娃用的眼珠子。我多希望这里也装着她的眼睛啊,约翰!”

    “要是真的这样,该有多好啊!”约翰大声说道。

    “谢啦,”小个子男人说,“你说的话真叫人感动!想想她永远也看不见这些娃娃,而它们却一天到晚地盯着她看,眼神那么凌厉那么无情,这真叫人伤心啊!运费是多少,约翰?”

    “要说运费,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约翰说,“如果你坚持要求付钱的话,多特,这次路程很近,对吧?”

    “哎,你总是这么说,”小个子男人沉吟道,“这就是你善良体贴的地方,让我想想看,我没什么求你的事儿了。”

    “不见得吧,”送货工说,“再想想看。”

    “还有要给我老板捎去的东西吗,啊?”凯莱布琢磨了一下,问道,“说实话,这才是我过来一趟的原因,可我脑子里装满了关于方舟的东西!他还没来过,是吗?”

    “没有,他可没空儿,”送货工答道,“他太忙了,忙着谈恋爱呢。”

    “可是他会过来的,”凯莱布说,“因为他让我回家时沿着大路的左边走,这样十有八九他可以捎上我,我最好还是上路吧,走之前我想问一下,能不能允许我摸一下博瑟的尾巴,夫人,一下下就好,可以吗?”

    “怎么回事儿,凯莱布,你太见外啦!”

    “夫人,不要介意啊,”小个子男人说,“它可能不喜欢我摸它。现在有一批数量不多的订单,要求我们生产会叫的小狗,我想尽可能地做得逼真一些,即便只能卖到六便士。就是这个原因,别往心里去,夫人。”

    机缘巧合,博瑟就在此时大发感慨、狂吠起来,而凯莱布还没来得及伸出他的手。博瑟的举动意味着一个新访客的到来,而凯莱布只能将他的研究计划推迟到以后一个更方便的时刻,他用肩膀扛着那个圆盒子,急匆匆地起身准备离开这里,结果却在门口与这位访客相遇,早一点的话,他可以省去这一切麻烦的。

    “哦,你就在这儿啊!等我一会儿,我带你回家。约翰·皮瑞宾格尔,我愿意为你效劳。我更愿意为你美丽的妻子效劳。祝她一天比一天更加美丽,如果可能的话,祝她诸事顺意,越活越年轻!”说话之人沉思片刻,低声说道:“那才是活见鬼了呢!”

    “若不是如今的情况让你心情大好,泰克尔顿先生,你的这番赞美之辞还真会让我惊讶万分呢!”多特面露不悦地说道。

    “这么说你全都知道啦?”

    “我在想办法接受。”多特说。

    “我想,这应该是挺困难的事儿吧?”

    “没错。”

    大家通常把玩具商泰克尔顿称作格拉夫·泰克尔顿 ,其实“格拉夫·泰克尔顿”是这家公司的名字,虽然格拉夫名下的产权早已转让出去了,但他的名字还沿用至今,而且,就像一些人所说,他的生性也延续了下来,并在生意中发扬光大。根据字典对“格拉夫”一词的释义,他似乎本就该粗暴强硬。玩具商泰克尔顿的父母和监护人完全误解了他的秉性,如果他们把他培养成为一个放债人、一个强悍的律师,抑或是一个地方执行官的同僚、一个股票经纪人,那么可能在他小小年纪时,贪得无厌的种子就得以滋长,他会极尽可能地享受不公平交易的成果,但没准到了最后,为了寻求新鲜和好奇,他本人还能变得温和良善起来。然而在玩具制造行业四平八稳的环境中,他却感到束手束脚、烦躁恼怒,就如一个困在狭小房间的巨型怪兽,终其一生靠吸吮孩子的血来过活,是孩子们不共戴天的敌人。他厌恶每一件玩具,绝不会掏钱购买。他内心扭曲,将使人毛骨悚然的表情刻画在玩偶的脸上,这些玩偶有的是黄皮纸做的正赶猪去集市上卖的农夫,有的是宣告律师败诉的敲钟人,有的是身体可以活动的正在修补袜子或者切糕点的老太太,还有一些其他正在销售的玩具模型。他还制造了形形色色的恐怖面具,跳出玩具箱的丑陋不堪、毛发丛生、红眼睛的怪物,吸血鬼样式的风筝,身子总是向前倾倒、瞪着眼睛能把婴儿吓得魂不附体、长着魔鬼面容的不倒翁。在制造这些玩具时,他的灵魂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它们是他唯一的安慰,也是他的安全壁垒。对于发明这样的玩具,他乐此不疲。任何能使人联想到噩梦的东西,他都不愿放过,他甚至冒着亏本的危险,把幻灯片里的小妖精逐一装扮起来(他非常珍惜这个玩具),将黑暗之神画在贝壳上,让它长着人脸,样子狰狞恐怖。为了把那些魔鬼巨人的形象制造得更加逼真,他不惜血本斥资雇人,自己虽然并不是画家,但他能够手拿粉笔,指挥画匠们服从他的指令,让他们在这些怪物的脸上留下一抹诡秘的邪笑,这表情足以摧毁任何一个六岁到十一岁小男孩内心的平静,让他们在整个圣诞节期间和暑假里惶惶不可终日。

    他对玩具的品位也体现在衣着打扮上(大部分人都是如此),这样怪异的品位容易误导别人,让你很有可能轻易就下了这样的结论:在那件垂到小腿的肥大的绿色斗篷中,这个把纽扣紧紧地扣到下巴的男人,其实是个快活有趣儿的家伙。你也许还会猜想,这个脚蹬红褐色牛头靴的人是个不可多得的灵魂高雅、亲切和蔼的伙伴。

    无论怎么说,玩具商泰克尔顿还是要结婚了。不管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还是要结婚了。娶的同样也是一位年轻的妻子,一个年轻美艳的妻子。

    他一点儿也不像个新郎。此刻,他站在送货工的厨房里,干瘪的脸上眉头紧锁,身子扭曲,帽子几乎要盖住鼻梁了,双手直插到口袋的底部,他那病态的恶毒的心性从他一只小眯缝眼儿的眼角里流露出来,透露着浓缩的邪恶,好多只乌鸦都不及他歹毒。不过,他仍旧是个要当新郎的人。

    “只有三天时间了,本周四,今年第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就是我大喜的日子。”泰克尔顿说。

    我有没有提过,他总是将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而另一只眼几乎是闭起来的?我有没有告诉你,那只几乎闭起来的眼睛眼神儿却更丰富?我想我忘了说了。

    “那是我大喜的日子!”泰克尔顿边说边玩着钢镚儿,钱币发出清脆的声音。

    “啊,那也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送货工惊叫道。

    “哈哈,”泰克尔顿笑道,“真是奇了怪了!你们正好也是这样的一对儿!一模一样!”

    听到这样自以为是的断言,多特怒不可遏,下面他要说什么?他没准想象着自己碰巧也生出这样的小宝贝呢!他简直是疯了!

    “我跟你说句话,就一句,”泰克尔顿小声地跟送货工讲,并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将他推到离人稍远的地方,“你会来参加婚礼吧?我们可是同一根线上的蚂蚱啊,你懂的。”

    “怎么就在同一根线上啦?”送货工不解地问。

    “有一丁点儿不般配啊,你懂的,”泰克尔顿边说边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婚礼之前,到我家来玩玩吧。”

    “为什么?”面对这咄咄逼人的殷勤,约翰十分惊诧,需要个说法。

    “为什么?”泰克尔顿回答道,“你这接受邀请的方式可真奇怪啊!为了快活,为了交往,为了所有这些理由啊,你想想吧。”

    “我不觉得你从前这么好客。”约翰说,以他一贯的朴实态度。

    “嗨哟!我知道了,跟你在一起,就没必要兜圈子了,”泰克尔顿说,“其实,怎么说呢,事实是你俩在一起有一种——就是那些聚在一起喝茶的人说的那种和谐的样子,你和你妻子,你们很清楚啦,你知道,但是……”

    “不,我们一点儿也不明白,”约翰打断了他,“你想说什么呀?”

    “好吧,就算我们都不是很明白,”泰克尔顿说,“我们都不明白,随你怎么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刚才要说的是,正因为你们看起来很和谐,所以你们的陪伴会给未来的泰克尔顿夫人带来积极的影响。虽然我知道你的夫人对我并不怎么友好,但是在这件事上,她最终还是会同意我的看法的,因为,她小巧玲珑又安然娴静的样子总能起一些作用的,即便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也是能帮上忙的。你们来吧!”

    “我们约好了一直要在家里过结婚纪念日,”约翰说,“六个月来,我们一直彼此提醒着这项承诺,我们觉得,你看,家是……”

    “咳!家是什么?”泰克尔顿嚷嚷道,“四堵墙壁加上一个天花板!你们为什么不弄死那只蟋蟀?如果是我,我就捏死它!我总是这么做!我讨厌蟋蟀的叫声!我家也有四堵墙壁和一个天花板,到我家来吧!”

    “你捏死了家里的蟋蟀,是吗?”约翰说。

    “碾碎它们,先生,”泰克尔顿回答,狠狠地用脚后跟碾着地面,“你答应过来了吧?对你对我来说,这都是有益的。你知道,女人需要互相劝勉,如果她们说自己的日子过得平静,让她们心满意足,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知道女人打交道的方式。无论其中一个说了什么,另一个都会随声附和的。她们之间存在着一种竞争精神,先生,如果你的妻子对我的妻子说:‘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我的丈夫是全世界最优秀的人,我爱他爱得昏了头!’那么,我妻子也会对你妻子说同样的话,或者说得更多,然后她差不多也就相信了自己说的话。”

    “那么也就是说她并不……”送货工问。

    “并不?”伴随着短促尖利的笑声,泰克尔顿叫嚷道:“并不什么?”

    送货工隐隐约约地想说“爱你”,但是,约翰的目光正巧与泰克尔顿那半闭着的眼睛相遇,那眼睛正从斗篷翻起的领子上向他眨着,领子似乎要将眼睛挤出来了,约翰觉得他的这部分绝没有任何可爱之处可言,于是他改口说,“她并不相信自己说过的话。”

    “啊,狡猾的狐狸!你开玩笑的吧!”泰克尔顿说。

    此时的送货工虽然不能一下子理解他这番话的全部含义,但是以无比严肃的态度凝视着泰克尔顿,迫使他做出进一步的说明。

    “我有这样的兴致,”泰克尔顿说着,举起自己的左手并轻敲着食指,似乎表示“这就是我——泰克尔顿”。“先生,我有兴致娶一个年轻的妻子,一个美丽的妻子,”他说道。然后又敲了敲小指,示意说这代表了新娘。他在做这个动作时,别说没有一点怜爱之心了,他的态度简直是十分严厉的,还显露出一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我有能力来满足自己的兴致,我也这么做了。这是我一时兴起,可是,你看哪!”

    他指着多特坐的地方,她满怀忧思地坐在炉火跟前,用手托住脸,凝视着明亮的火光,脸颊上嵌着酒窝。送货工先看看她,然后看了看泰克尔顿,看看她,又再次看了看泰克尔顿。

    “她忠诚又顺服,这是毫无疑问的,你知道,”泰克尔顿说,“而我呢,我是一个感情不那么丰富的人,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难道你觉得她还有什么欠缺的地方吗?”

    “我觉得,”送货工沉吟道,“如果谁说她不够好的话,我会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

    “绝对如此!”泰克尔顿一反常态地欣喜赞同道,“此言不假!你绝对会把他丢出窗外的,没错,我坚信这一点!晚安!做个好梦!”

    送货工十分困惑,他感觉手足无措,浑身不自在,他的这种窘迫心情不自觉地反应在自己的体态和举止中。

    “晚安,我亲爱的朋友,”泰克尔顿心怀怜悯地说道,“我走了,我们的处境完全相同,这是实话实说。明晚你们不能来吗?算了,后天你们要出去见人,我知道,我们在那儿会面吧,我会带上我未来的妻子,这对她大有帮助,你也同意这点吧?谢啦,这是什么声音?”

    送货工妻子一声大叫。那是突如其来的尖利的呐喊,整个屋子霎时像个玻璃罐,跟着轰鸣起来。她从椅子上直起身来,像被恐惧与惊骇震慑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那个陌生人在这之前就已经靠近炉火取暖,站在离多特一步之遥的地方,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多特!”送货工喊道,“玛丽!亲爱的!你怎么啦?”

    一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凯莱布正在蛋糕盒上打瞌睡,突然从蒙眬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一手就抓在斯洛博伊小姐的头发上,他随即向她道了歉。

    “玛丽!”送货工双手抱着她,大声嚷嚷道,“你不舒服吗?怎么回事?告诉我,亲爱的!”

    她只是拍着两只手,接着发出一阵狂笑。然后,她挣脱了他的怀抱,瘫软地跌坐在地上,用围裙包起脸来,痛苦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又笑了,然后再次哭泣起来。接着她说天太冷了,要求他把她扶到炉火边上,就又像刚才那样坐下来了。那位老人家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跟先前一样。

    “我感觉好多了,约翰,”她说,“我现在真的好了,我……”

    “约翰!”她叫道。但约翰站在另一个方向,而她却把脸转向了那位老人家,好像在对着他说话一样。她是精神错乱了吗?

    “只是一种幻觉,约翰,亲爱的,我吓坏了,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已经消失不见了。”

    “很高兴它已经消失了,”泰克尔顿喃喃自语道,用那只富有表情的眼睛扫视了屋子的每个角落,“我想知道它跑到哪去了,它究竟是什么。嘿,凯莱布,到这儿来!那个白头发的是谁啊?”

    “我不知道,先生,”凯莱布小声应答道,“我从没有见过他,从来没有。如果以他为模子,做个胡桃夹子应该还是挺不错的,这将是个全新的款式!下巴可以拧开,到马甲那里,会是个很好的玩具的!”

    “他不够丑。”泰克尔顿说。

    “或者做个火柴盒!”凯莱布沉思道,“多好的模样啊!把脑袋拧下来,火柴装进他身体,把他的脚后跟翻上来擦个火,这将是多棒的一个火柴盒啊!正好放在壁炉架上,他现在不就站在壁炉架的前面嘛!”

    “还是不够丑,远远不够。”泰克尔顿说,“他一无是处!走吧!带上那个盒子!准备好了吗,我说?”

    “哦,好了!好了!”那娇小的妇人说,挥手告别,希望他马上离开,“晚安!”

    “晚安!”泰克尔顿说,“晚安,约翰·皮瑞宾格尔!小心!凯莱布,扛好那个盒子!它要是掉下来,我就宰了你!外面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啊!天气比刚才更糟了。晚安!”

    泰克尔顿再次扫了一眼房间,目光依旧犀利,之后他走出门,凯莱布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头上顶着蛋糕盒子。

    小妻子刚才的发作把送货工吓得不轻,他一直忙着安慰她照顾她,而几乎没有意识到那个陌生人的存在,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这个现存的唯一的客人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约翰对多特解释说:“你瞧,他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他要找的人不在这儿,我必须暗示他,让他快点走人。”

    “朋友,请你原谅我,”老先生走上前说,“更要请你原谅的是,恐怕你的太太还是感觉不舒服,可是我的仆人还没有到,”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摇着头说道,“我年老体衰,无时无刻不需要人的服侍,我担心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在这寒冷的夜里,有你那舒适的车子给我遮风避雨真是太好了,可是天气还这么差,请你行行好,能否容我借住一个晚上?”

    “好的,好的!”多特叫道,“当然好了!”

    “哦!”送货工吃了一惊,因为她答应得如此之快,不假思索,“好啊,我没有意见,但是我还是有点怀疑……”

    “小声点儿!”多特打断了他的话,“亲爱的约翰呀!”

    “没事儿,他聋得厉害。”约翰连忙说。

    “我知道他聋了,但是……好的,先生,完全可以!是的,没有问题!我立刻去给他搭床,约翰。”

    她匆匆忙忙地准备着床铺,精神不自然地亢奋激动,举止也显得慌张无措,送货工站在一边,惶惑地看着她。

    “宝宝的妈妈们铺了一张床们 ,”斯洛博伊小姐对着小婴儿唱道,“帽儿摘掉以后啊,头发变得黄了呀,弯弯曲曲了呀,可吓了他一大跳啊,这可爱的宝宝们呀,坐在火炉旁呀。”

    在内心充满疑虑与惶惑的情况下,头脑通常会一片空白,注意力会集中在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上,送货工此刻也是如此,他正来来回回地慢慢踱着步,发现自己在头脑中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荒唐可笑的话语。他默念了好多遍,以至于这些话都烂熟于心,然后他依旧不停地默念着,像在背诵一篇课文。这时,提里正用手使劲儿摩擦着婴儿的小光头,直到她认为已经达到了保健的目的为止(就像护士们演示的那样),然后,她再次给小婴儿戴上了帽子。

    “吓了他一大跳啊,这可爱的宝宝们呀,坐在火炉旁呀。是什么吓到了多特,我真想知道。”送货工一边来回走动,一边苦苦思索着。

    他在内心揣摩着玩具商的话外之音,隐隐感到一种模糊的无可名状的不安,泰克尔顿一直都是思维活络、诡计多端的,而每当想到自己愚钝的理解力,送货工总是痛苦不堪,一个线索不明的暗示就能叫他忧心忡忡。当然,他绝对无意将泰克尔顿说的话和他妻子的异常行为联系起来,但是,这两种思虑同时存在于头脑中,他无法将它们分开。

    床很快就安置妥当了,这位访客谢绝了消夜的点心,只喝了一杯茶就睡了。用多特自己的话说,她已经好多了。于是,多特在壁炉的一边儿摆了一把大椅子,让丈夫坐上去,并往他的烟斗里添了些烟叶,递给了他,然后,拿过她常坐的小凳子,在炉子边上挨着他坐了下来。

    她永远离不开那个小凳子,我想她应当觉得,那是一个满嘴甜言蜜语、总是曲意逢迎的小凳子。

    在此我要解释一下,她真是全世界最会装烟斗的人!此言不虚,看看她吧,先将丰满的小手指伸进烟斗,然后为了确保烟管的通畅,她会对着烟管儿使劲地吹,这样做过以后,她还总是想象着烟管里有什么东西,于是就再吹它个十几次,最后她像拿着望远镜一般把它放到眼睛前,漂亮的小脸蛋儿动人地歪着,从上往下检查烟管儿,整个过程让人赏心悦目。而对于烟叶,她也是一名行家里手。至于点烟这件事儿也是如此。当送货工把烟斗含在嘴里,她就点起一小卷纸,在距他鼻子咫尺之遥的地方将烟斗点燃,并且保证鼻子不会被熏到。这真是一门艺术啊,高雅的艺术!

    蟋蟀和水壶又活跃起来了,它们也承认这是门艺术!那火苗儿炽热地燃烧起来了,它也承认这是门艺术!钟表上那个割草人无声地干着活儿,他也承认这是门艺术!送货工的眉头舒展开来,面色也和气多了,他也承认这是门艺术,他是最乐于承认此事的人。

    当他平静安稳、若有所思地抽着那古老的烟斗的时候,当那只荷兰钟表滴滴答答作响的时候,当那通红的火焰闪烁跳跃的时候,当蟋蟀开始唧唧鸣叫的时候,那掌管火炉和家宅的精灵(就是那只蟋蟀)以仙女的模样出现在屋子里,召唤出心里的家的幻象。多特以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外表,同时出现在这个会客室里:快乐的她还是个小孩子,在他面前的草地上跑来跑去,摘着花朵;羞涩腼腆的她站在粗壮的他身前,接受了求婚;新婚的她在房前跨下马车,半信半疑地接过家门钥匙;怀有身孕的娇小的她在想象中的斯洛博伊的陪伴下,分娩产下了小宝贝,并等待接受洗礼;成为主妇的她依旧年轻貌美,在乡村舞会上望着翩翩起舞的女儿们;发福的她被玫瑰花一样的孙子孙女团团围住;衰弱的她拄着拐棍儿蹒跚而行……年迈的送货工也出现了,老得瞎了眼的博瑟歪在他脚边;还有,年轻的车夫正赶着全新的货车驶来,车篷上写着“皮瑞宾格尔兄弟公司”;风烛残年、奄奄一息的送货工,

    受到了温柔的呵护;最终出现的,是已经死去的老送货工的坟墓,以及那覆盖着墓地的青草。虽然他一直定睛在火苗那里,但是当蟋蟀将这些展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如上的场景。送货工的心情轻松快活起来,他全心全意地感谢这个家宅的守护神,而且和你一样,不再去想那个格拉夫·泰克尔顿了。

    但是,那个小伙子是谁呢?蟋蟀仙女把他带来了,他紧挨着她的小凳子,现在仍旧站在那儿,孤身一人,形单影只。他为什么还不走?离她那么近,还把胳膊搭在壁炉台上,不停地念叨着:“你结婚了!新郎却不是我!”

    哦,多特,哦,犯错误的多特啊!在你丈夫心中描绘的那个家的图景里,可是完全没有他的位置啊!为什么此刻他的阴影笼罩着这个家呢?

    1 .译者注:多特为音译,意即小不点儿。

    2 .译者注:a dot and carry,数学用语,玩笑话。

    3 .译者注:相传,古时有七个基督徒为避迫害,逃至山中,在那里陷入长眠约两百年之久。

    4 .译者注:闪、含,圣经人物,诺亚的儿子,诺亚方舟的乘客。

    5 .译者注:格拉夫(gruff)英文原意为“粗暴”“乖戾”。

    6. 译者注:“一张床们”是提里故意将所有单数名词变成复数后错误的语法现象。

    第二次虫鸣

    凯莱布·普鲁莫和他瞎眼的女儿相依为命,就像故事书里那样——愿上帝赐福这些故事书吧,希望你也一样支持我,因为在这庸庸碌碌的世界上,还有这些书的存在,不管故事讲的是什么,都迫切需要得到大家的祝福——凯莱布·普鲁莫和他瞎眼的女儿住在一间小小的、像碎裂的胡桃壳一样的木房子里。如果把格拉夫·泰克尔顿那幢显赫的红砖房比作一只鼻子的话,那么凯莱布家的木屋实际上连鼻子上的脓包都算不上。格拉夫·泰克尔顿的宅邸是整条街上的地标,而凯莱布·普鲁莫的寓所禁不住你用一两个小锤子敲上一敲,然后,只需一辆车子便可以把那些破烂儿全部拉走。

    如果有人做主将凯莱布·普鲁莫的住所夷为平地,如果有人在这场拆迁过后还会想起这件事来,毫无疑问,大家会大肆表彰说,拆除掉这个小屋是一项巨大的进步。这屋子紧贴着格拉夫·泰克尔顿的宅邸,好像大船龙骨下黏着的一种甲壳动物,门上趴着的一只蜗牛,或者是树干上滋生的一小丛毒菌。但是,这小木屋是一切的开端,格拉夫·泰克尔顿这棵参天大树就是从这小小萌芽中生发出来的。在它歪歪斜斜的屋顶下面,格拉夫家的先辈曾为上一代的男孩女孩们制作过玩具,虽然那时他们的事业还没有这么大的规模。这些孩子玩着玩具,然后发现玩具过时了,被玩坏了,孩子们长大了,与世长辞了……

    我刚刚说过,凯莱布和他可怜的瞎眼的女儿住在这里。其实我应该这样说,凯莱布住在这里,而他可怜的瞎眼的女儿住在另外一个地方,一个凯莱布亲手创造的令人陶醉的家园。在那里,没有贫穷和不公,也没有烦恼和忧愁。凯莱布不是一个巫师,但是他拥有一种法术,那是人与人之间唯一存留下来的神奇的艺术——忠诚的、不灭的爱。大自然是这所魔法学校的主人,是他的老师,在她的调教下,一切奇迹都应运而生了。

    这个瞎眼的女孩儿从不知道,他们的屋顶已经褪了色,墙上污渍斑斑,墙皮四处剥落,巨大的裂缝无从修补、日益扩大,房梁已经腐朽、摇摇欲坠。这个瞎眼的女孩儿从不知道,屋里的铜铁锈蚀了,木头腐烂了,墙纸撕破了,整座建筑的实际尺寸不断缩小,它已经濒临崩塌了。这个瞎眼的女孩儿从不知道,他们家木板上摆着的是丑陋不堪的陶器瓦罐,屋子里弥漫着的是幽怨哀伤的低落气息,她不知道在自己失去视力的面孔前,凯莱布稀薄的头发在逐渐变白、越来越白。这个瞎眼的女孩儿从不知道,他们的主人冷酷、苛刻、无情无义,总而言之,她不知道泰克尔顿的本来面目,她生活在对他的幻想中,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个喜欢与他俩开玩笑的生性幽默的人,是他们家的守护天使,掌管着他们的生活,却不屑于听他们说一句感恩戴德的话。

    而这一切都是凯莱布的功劳,这个平凡的父亲承担了一切。他家也有一只炉边的蟋蟀,在那不幸丧母的盲女尚年幼的时候,他曾满怀忧伤地听它歌唱,小小的精灵鼓舞了他,给他一种启示——即便是生命中巨大的残缺也可能转变为祝福,他的女儿也可以幸福快乐,只要他施展一点小招数。因为蟋蟀家族全是大有能力的精灵,即便通常的情况是,跟它们对话的人类并不清楚这一点。在这一无法用肉眼看到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声音能比这些在炉火边的神明向人类倾诉的声音更加温柔、更加真挚的了,也没有什么声音能让人类如此完全信赖,或者能够如此给予他们确凿无误的亲切忠告。

    凯莱布和他女儿在他们平常工作的屋子里忙碌着,这间工作室也是他们的起居室,不过它确实有点怪异,因为里面堆满了给娃娃做的房子,完成的和未完成的,各种档次的都有。有为中产阶级娃娃设计的郊区别墅,有给下层阶级娃娃提供的厨房和单间公寓,有为贵族娃娃定制的坐落在城里的豪华公馆。有些房子已经根据居住者的经济条件进行了简单装修并摆放了家具,它朴实的风格也是考虑了娃娃们收入有限的情况;而另一些房子则具备最奢侈的排场,只消一声吩咐,全套的桌椅、沙发、床铺和其他装饰品就都能安排就绪。这些娃娃这里一堆、那里一群地躺在各种篮子里,眼睛直直地望着天。为了表明这些娃娃的社会等级,为了使他们的样貌符合相应的阶级特点(虽然经验显示,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实现),可以说,制造娃娃的工匠付出了大量心血,比大自然还要鬼斧神工。大自然通常是刚愎自用且执拗顽固的,而这些工匠们却相当高明,他们并不依靠能够显示身份的绸缎、印花棉布和破碎布头儿等东西,但依然给娃娃们增加了具有鲜明个人特色的记号,辨识度极高。于是,地位显赫的贵妇娃娃拥有蜡质的四肢,比例完全对称,但是只有她以及与她地位相同的人才有这样的待遇。社会上低她一等的人用皮革制成,再下一等的用粗麻布一类的原料做成,至于那些平民,绒布盒里正好有一些火柴棍,可以用来做他们的手脚,而一旦他们被安置在这个阶层里,就再没什么翻身的可能了。

    在凯莱布·普鲁莫的房子里,除了娃娃,还有种类丰富的其他手工制作的玩具产品。有诺亚方舟的玩具模型,我向你保证,船舱里的小鸟和野兽非比寻常地紧密排列着,它们并不是一堆从房顶胡乱扔进去、摇晃摇晃塞进那个狭小空间里的东西。凯莱布对诺亚方舟进行了大胆并富有诗意的改造,大部分方舟的门都安上了叩门环,这确实是不合逻辑的装饰品,因为不可能有到访的客人或邮差出现,但是这个装饰对于整个建筑物的外观来说,是个不错的收尾。这里还有一大批闷闷不乐的小货车,每当车轮转动起来,它们就演奏起悲伤的曲子。还有许多的玩具小提琴、小鼓和其他乐器,通常它们演奏的乐曲都不怎么悦耳,还有点折磨人。此外,这里有数不胜数的大炮、盾牌、宝剑、长矛和枪。其他的玩具呢,比如,有身穿红色马裤的小杂耍演员一个接一个地爬上红布条做的障碍物,然后从高处大头朝下翻到地上;还有无数外表可敬的老绅士——让我们姑且不说他们是德高望重的吧——发疯似的跃过一排特意竖在街边门前的木桩子;这里还有各式各样的走兽,尤其是各品种的马,更是不胜枚举,从用四根钢钉做马腿、一片破布做鬃毛的周身斑斑点点用木桶做的马,到奋勇奔驰的摇动木马,应有尽有。只要转动控制着机关的把手,这些玩具就纷纷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在凯莱布·普鲁莫的房间里,要想清点这一堆又一堆光怪陆离的小玩意儿是相当困难的,因此,同样的,要想讲述人类的愚行、罪孽或弱点也绝非易事,无论仔细观察还是粗粗一看,人类所做的种种行为与那些玩具的举动并无区别,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转动任何一个小小的把手,都会让人们做出奇异的表演,就像那些玩具一样。

    凯莱布和他女儿就坐在这一堆堆东西的中间,勤劳地工作着,这个瞎眼的女孩儿正忙着给娃娃们穿上得体的衣服,而凯莱布则在给一栋理想的正面有四扇窗户的家族公馆围墙刷漆。

    忧虑笼罩在凯莱布那布满了皱纹的脸上,他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这种全然忘我的姿态与神情,如果出现在一个炼金术士或严谨治学的学究身上,那应该再合适不过了,但现在,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与他的职业和他周遭平淡无奇的环境形成了古怪的对照。

    可是,不管事情多么平凡琐碎,如果发明制造是为了果腹,那么再细小的事情也变得严肃重要起来。虽然要考虑到他是为了生计而做工,但是如果此时凯莱布是一位宫廷大臣,或是一名议员、一个律师,甚至是个大投机商,我本人认为,他也不会少花一点儿心思在玩具上,他是如此热爱这项事业!可如果他是一位宫廷大臣,或议员,或律师,或投机商,那么他这样沉迷于玩具,会不会依旧对社会无害,我表示怀疑。

    “结果,昨晚上你就冒着雨出了门,父亲,穿着你那漂亮的新大衣?”凯莱布的女儿问。

    “是的,穿着我那漂亮的新大衣,”凯莱布回答说,瞥了一眼屋里的晾衣绳,先前我们提到的那件破麻布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那儿晾着。

    “你买了这件大衣,我有多开心啊,父亲!”

    “更别提裁缝有多棒了,”凯莱布应和道,“他做的衣服多时髦啊,对我来说有点太好了。”

    这个瞎眼的女孩儿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开怀地笑了起来:“太好了?父亲,什么太好的东西您不该享用啊?”

    “我穿这身衣服可真是有点尴尬啊!”凯莱布说,观察着他说完这番话的效果,他的女儿已经神采飞扬了!“真是有点儿尴尬!我听到男孩儿和人们在背后议论说,‘哎呀,快看,老时髦!’我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有个乞丐昨晚缠着我不肯走,我跟他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你猜他跟我怎么说?他说,‘不可能,老爷,上帝祝福您,老爷,可别说您是个普通人!’我真是好羞愧啊,我觉得自己没有权利穿这身衣服。”

    盲女快乐极了,她兴奋异常,沉浸在自己狂喜的心情中。

    “我看见你了,父亲。”她边拍手边说,“看得清清楚楚的!就像有了一双明亮的眼睛,虽然跟你在一起,我都不需要看什么!你穿的是件蓝色的大衣!”

    “蔚蓝色的。”凯莱布说。

    “是的,是的,蔚蓝色!”女孩欢叫着,仰起她神采奕奕的脸蛋儿,“我记得这就是那美好的天空的颜色,你以前告诉过我它是蓝色的,一件蔚蓝色的大衣……”

    “非常宽松,衣服的尺寸比我的体型要大得多。”凯莱布补充道。

    “比你的体型要大得多!”瞎眼的女孩儿会意地笑着说,“你穿着它,亲爱的父亲,配上你快活的眼睛和脸上的微笑,加上轻松的步伐和乌黑的头发,看起来该有多么年轻英俊啊!”

    “哎呀,哎呀!”凯莱布应声道,“我马上就要飘飘然了!”

    “我觉得你已经飘起来了,”这个瞎眼的女孩儿欢快地指着他,叫道,“我了解你,父亲,哈哈哈,你看,我把你看穿了!”

    她头脑里的那幅有关凯莱布的图景与现实有多么大的差距啊!此刻,他正坐在那里盯着她看。盲女提到了他那轻松的步伐,事实也确实如此,年复一年,他从未以自己惯常的缓慢步态走入家门,取而代之的是那假扮出来的快活的脚步声,欺瞒过了他女儿的耳朵,即便在心情最沉重的时候,他也没忘记过,自己要用这种轻快的步调给女儿带来欢乐与勇气。

    我想只有上天知道,凯莱布言行之中透着的混乱,其中有一半原因是出于对女儿的宠爱,他伪造了自我形象,伪造了周围的环境,最后把自己也搞糊涂了。你想想,一个男人,这么多年一直劳心费力地否认和掩盖自己的身份和个性,连任何一件与他身份个性有一丝关联的事物,都不能放过,这如何能不让这个瘦小的男人陷入飘摇惶惑之中呢?

    “就是它了!”凯莱布说着,向后退了一两步,仔细审视着自己的作品,“跟真的房子差不多吧,半斤八两,只是可惜这房子的正面会一下子就全打开,如果能在房子里加个楼梯,如果能给每个房间加一扇门,拉开房门才能进屋,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是,这恰恰是我工作上最大的弱点,我总是这样想入非非,欺哄自己。”

    “你说话的声音好小啊,父亲,你累坏了吧?”

    “累坏了?”凯莱布立刻生机勃勃地回应说,“贝莎,什么会把我累坏了?我是永不疲倦的人,我不知道累是什么意思。”

    为了把话说得更加有力,他强忍着才没有不由自主地跟壁炉台上摆着的两个半身小人儿一样打起哈欠、伸起懒腰来,那两个小人儿的上半身透露出一种永恒的疲惫状态。凯莱布甚至哼起了一首歌的片段,那是一首酒神节的歌,唱的是一只亮闪闪的碗,他的嗓音透着桀骜不驯的劲儿,却使他的面容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消瘦憔悴、郁郁寡欢。

    “怎么着,还唱起来啦!”泰克尔顿从门口探进头来,“接着唱,我就不会唱歌。”

    没人认为他会唱歌,无论如何,他没有一般人认为的唱歌人该具备的模样。

    “我可唱不起歌,”泰克尔顿说,“你有这个闲暇能唱歌我真高兴啊,希望你空闲时间里也能干干活儿,唱歌和干活要想兼顾——我看没这个时间吧?”

    “你要是能看他一眼,贝莎,就会知道,他是怎样冲我眨眼睛的!”凯莱布小声地咕哝说,“这是一个多么爱逗乐子的人!你要是不了解他,一定会觉得他是认真的……现在你了解他的为人了吧?”

    这个瞎眼的女孩儿微笑着点了点头。

    “会唱歌的鸟儿不愿意唱,人们总是想办法让他唱,”泰克尔顿嘟囔道,“那么不会唱歌、不该唱歌却要唱歌的猫头鹰,人们该拿他怎么办呢?”

    “瞧他现在眼睛眨的!”凯莱布对女儿耳语道,“哦,我的天哪!”

    “跟我们在一起,他总是这么轻松愉快啊!”贝莎边笑边叫。

    “哦,你在这呢,是吗?”泰克尔顿说,“可怜的白痴!”

    他真的相信她是个白痴,我不敢说他是否意识到了,其实他的这一推断是建立在她喜欢他这个事实基础上的。

    “不错,你在这儿呢,最近怎么样?”他勉勉强强地挤出这几个字。

    “哦,很好,相当好!我很快乐,像您希望的那样,如果您有能力的话,您一定会让全世界的人都像我一样快乐的。”

    “可怜的白痴!”泰克尔顿自言自语道,“没有一点儿理性,一点儿也没有!”

    瞎眼的女孩儿抱着他的手亲吻,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了它,并在松开手之前,把脸颊温柔地贴在他手上,她的动作暗含了无以言表的柔情和发自内心的感激,泰克尔顿竟然也有一点感动了,他用稍稍温和了一些的语调问:“你怎么了?”

    “昨晚我睡觉的时候,把它放在枕头的边上,紧紧挨着枕头,梦里都牵挂着它,黎明时,当那辉煌无比的通红的太阳……是红色的对吗,父亲?”

    “清晨和傍晚的时候是红色的,贝莎。”可怜的老凯莱布说道,向他的老板投去了悲哀的一瞥。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它那耀眼的光芒射进屋里,我甚至不敢迎着那光走过去……我把小树苗放到阳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感谢上帝创造了这么珍贵的东西,而您将它送给我,逗我开心,愿上帝祝福您。”

    “莫非是疯子跑出了疯人院!”泰克尔顿压低嗓门儿说,“我们马上就得去弄个能绑住她的束身衣了,还有消声器,我们得着手准备了!”

    凯莱布把两只手随意地叉在一起,女儿说话的时候,他茫然地望着前方,好像真的不能确定(我确信他正是如此),泰克尔顿究竟有没有做过值得他女儿感恩戴德的事。如果此刻他是个完全能够独立自主的人,如果让他要么踢上玩具商一脚,但要付上生命的代价,要么跪倒在他的脚边,感谢他的恩赐,那么我相信,凯莱布将很难在两者中作出决断,因为他选择哪方的可能性都有,而且选择任何一方的可能性都是百分之五十。其实,凯莱布知道,是他亲手把那株玫瑰花幼苗带回来给女儿的,他那么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它。同时又是他,亲口编造了这样纯真的谎言,使他的女儿不至于怀疑,每天他是怎样地,深刻地否定自己的想法的,即他的呵护也许会使女儿幸福一些。

    “贝莎!”泰克尔顿一时伪装得仁慈了一点儿,“到这儿来!”

    “哦,我可以直接走到您面前!您不用来扶我!”她回答说。

    “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吗,贝莎?”

    “如果您愿意的话。”她热切地说。

    那久未放晴的脸蛋儿突然明媚起来,侧耳倾听的神态顿时神采飞扬。

    “今天,那个小——什么来着?那个被人惯坏的孩子,皮瑞宾格尔的妻子,今天是她定期到这儿看你的日子,她会在这儿搞个莫名其妙的聚会,是吗?”泰克尔顿说着,对这件事表现出极大的反感情绪。

    “是的,”贝莎回答说,“就是今天。”

    “我觉得就是,”泰克尔顿说,“我也想来参加你们的聚会。”

    “你听到了吗,父亲?”盲女被兴奋冲昏了头。

    “是的,是的,我听到了,”凯莱布讷讷地说,神情呆滞,像个梦游症患者,“可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这也是我撒的谎,毫无疑问。”

    “你知道,我……我要让皮瑞宾格尔夫妇跟梅·费尔丁走得更近一些,”泰克尔顿说,“我就要跟梅结婚了。”

    “结婚!”这个瞎眼的女孩儿大吃一惊,后退了几步。

    “她还真是个惹人烦的白痴!”泰克尔顿咕哝着说:“活该她永远也听不懂这些话。哼,贝莎,听着,结婚呀!教堂、主持牧师、神职人员、宗教仪式官、玻璃马车、铜质大钟、早餐会、蛋糕、礼物、髓骨、剔肉刀,还有所有其他傻里傻气的玩意儿。一场婚礼,你知道,一场婚礼。你明白婚礼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瞎眼姑娘用温和的语气回答说,“我明白婚礼的意思。”

    “是吗?”泰克尔顿嘟囔道,“这可是在我意料之外,不管怎么说吧,我就是因此才要参加这个聚会的,我也会带梅和她妈妈过来。下午开始之前我会叫人送点什么吃的过来,一只冷羊腿,或者一点儿美味的小甜点之类的。你们会等着我来,是吧?”

    “当然。”她回答说。

    她低下头,身子转了过去,双手交叉,站在那里,沉思着。

    “你不会等我的,”泰克尔顿审视着她,嘟囔说,“因为你的模样看起来已经把这件事儿抛在脑后了,凯莱布!”

    “我想我应该在这儿,”凯莱布心里想着,嘴里应声回答说,“先生!”

    “留神别让她把我刚才说的话忘了呀!”

    “她从来不忘事儿的,”凯莱布回答说,“这是她最不明智的地方,她在其他事情上聪明得很!”

    “每个人都觉得自家的白鹅是天鹅!”玩具商耸了耸肩评论说,“可怜虫!”

    老格拉夫·泰克尔顿极其轻蔑地甩下这些话后就离开了。

    贝莎没有挪窝儿,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刚刚他们说话的地方,她陷入了沉思,低垂的脸上已寻不见一丝快乐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伤。有那么三四次,她摇了摇头,就像回忆起伤心往事或是为某些损失而叹息,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表达,此刻,她悲伤的心境无法形容。

    凯莱布不知什么时候又忙碌了起来,他把轭钉进马的背,之后将这几匹马套在一辆马车上,就在这时,贝莎走近他工作时坐的小凳子,挨着他坐下,说道:

    “父亲,我在黑暗中好孤独啊!我想要双眼睛,一双不厌烦我、甘心侍奉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就在这儿呢。”凯莱布说,“它们将永远为你效劳,那是我的眼睛,更是你的眼睛,贝莎,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随地,亲爱的,你想要眼睛为你做什么呢?”

    “仔细看看这间屋子,父亲。”

    “没问题,”凯莱布说,“话还没说完的工夫,我就都看过了,贝莎。”

    “告诉我屋里都有什么。”

    “还是老样子,”凯莱布说,“平凡简单,但是非常温馨。墙壁涂着明快的颜色,盘子和碗上印着鲜艳的花朵,房梁和镶板的木料闪闪发光,整栋房子显得干净整洁,所有这些都让咱们家显得很漂亮。”

    贝莎双手劳作过的地方,都是干净整洁、令人愉快的,然而,在这破旧衰败的小棚屋里,在这个凯莱布用想象力支撑起的贝莎双手不曾触碰到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是干净整洁、令人愉快的呢?

    “你现在穿着工作服吧?就不像你穿着那件漂亮的外套时那么精神了吧?”贝莎边抚摸着他边说。

    “不那么精神了,”凯莱布说,“但是很轻便啊!”

    “父亲,”这个瞎眼的女孩儿说着,离他更近了一些,无声地将一只手环绕在他的脖子上,“告诉我关于梅的事儿,她很漂亮吧?”

    “确实很漂亮,”凯莱布说。梅的确很美,事实如此,而这对凯莱布来说有点怪异,因为在这件事上他竟然不用编造谎话欺哄女儿了。

    “她的头发乌黑,”贝莎沉思道,“比我的还要黑,她的嗓音甜美悦耳,我知道,我喜欢听她的声音。她的体形……”

    “这间屋里没有一个娃娃可以与她媲美!”凯莱布说,“还有,她的眼睛!”

    凯莱布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贝莎突然将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她那环绕着他的手臂一震,带有警告的意味,而对于此举他是相当敏感的,这警告的原委他了然于心。

    他咳嗽了一会儿,接着又拿锤子敲打了一会儿,再后来就唱起那支有关亮闪闪酒碗的歌曲,他始终依靠这种方式来应对类似的困局。

    “来讲讲我们的朋友吧,父亲,我们的恩人,你知道,听他的故事,我从不厌倦,我有一次厌烦过吗?”她急切地问。

    “你当然从没厌烦过,”凯莱布回答说,“这是有理由的。”

    “是啊,有多么充分的理由啊!”瞎眼女孩儿高叫道,凯莱布虽然认为自己动机纯正,却仍旧无法面对女儿的兴奋与热切,他低垂着眼皮,好像觉得女儿可以从他的眼神儿中识破这善意的谎言。

    “那就请你再跟我讲讲他的事儿吧,亲爱的父亲,”贝莎说,“多讲讲,讲上好几遍!他有一张乐善好施、亲切和蔼的脸,我敢保证他其实坦率又真诚,虽然有时他好像粗鲁又冷漠,但他正是用这种方式来掩盖自己的慷慨大方。男子汉的气概都隐藏在他的心中,而他举手投足间都能表现出这种气度。”

    “他灵魂高尚!”凯莱布补充说,然后陷入了沉静的绝望中。

    “他灵魂高尚!”瞎眼女孩儿大声重复道,“他要比梅年纪大一些,父亲。”

    “是——啊——”凯莱布勉强答道,“他是比梅稍微大那么一点点儿,但这并不重要!”

    “哦,父亲,这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年迈体衰的时候,做他耐心的伴侣;在他生病时,做他体贴的护士;在他忧伤痛苦时,做他坚贞的朋友;为了他的缘故,不知疲倦地工作;就这么看着他,照顾他,在他醒着的时候坐在床边陪他聊天,在他睡着的时候为他祷告。能为他做这些,该是多么荣幸啊!能将自己全然奉献给他、忠实于他,这种机会多么难得啊!她会这么做吗,亲爱的父亲?”

    “毫无疑问。”凯莱布说。

    “我好喜欢她,父亲,我打心眼儿里爱她!”瞎眼的女孩儿高声宣告,并把自己的脸埋在凯莱布的肩头,泪水从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流出来,她哭泣着,而凯莱布甚至因此内疚起来,觉得自己不该告诉她这催人泪下的幸福故事。

    与此同时,约翰·皮瑞宾格尔全家正忙得翻天覆地。小小的皮瑞宾格尔太太认为她理应带着小宝贝,无论是去哪里,然而想让小宝贝启程,确实需要大费周章——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大”,如果单从体重和身高上讲,他确实微不足道,但是若说起接连会出现的状况和围绕他要做的工作,那可真是数不胜数,而这一切都需要在从容不迫的情况下一步步地进行。让我来举个例子吧,当你历尽千辛万苦给这个小宝贝儿套上了衣服,而且可能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只需要再稍加整理,他就能够完全收拾妥当大功告成了,而就在此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睡着了,歪倒在床上,戴着一顶法兰绒小帽儿,在两条毯子中间打着呼噜,大概要一个钟头之久。然后如果大人把他从酣睡中叫醒,他不免情绪激烈地大喊大叫,这么做是为了请他去——该怎么说呢?如果按照惯常的说法,我就宁愿说那是——用一点便餐。在吃完奶之后,他就又睡去了。皮瑞宾格尔太太抓住了这片刻喘息的机会,稍稍地修饰了一下,让她自己看起来整洁漂亮,不亚于你见过的任何一位女子。同样在这段时间里,斯洛博伊小姐慢慢地伸出手,套上了一件短外衣,那件外衣的样式新颖独特且别具匠心,与她本人完全不搭,似乎宇宙中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与之相配。这件外衣缩了点水,卷了点边,有种特立独行的架势,它孤独求索,追寻个性价值,完全无视他人的眼光。就在此时,这个孩子又醒过来了,顿时生机勃勃,这一次在皮瑞宾格尔太太和斯洛博伊小姐的共同努力下,他罩上了一件乳白色的斗篷,头上顶着本色布的小帽儿,最后,他们一行三人下楼走出门来。那匹老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它用脚在地上签着名,路面一片狼藉,为它一天所缴纳的通行税也弥补不了这样的损失。在遥远的前方,可以隐约看见博瑟站在那里,回头张望着,似乎在唆使老马立即出发,即使主人还没有下达命令。

    如果你认为皮瑞宾格尔太太爬进马车是需要用把椅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做辅助的话,那我要告诉你,你太不了解约翰这个人了。在你反应过来以前,他就已经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稳妥地安置在车厢里,而她则满脸羞红地坐在位子上,说:“约翰啊!怎么能这样呢?提里还在这儿呢!”

    请允许我谈一下年轻女人的腿部,我要讲讲斯洛博伊小姐的腿。她那双腿好像命中注定特别容易被磕碰剐蹭,哪怕是最小幅度的攀上爬下,都能应景地在她腿上留下一道伤疤,这情形简直就像《鲁滨逊漂流记》中主人公的所作所为——在木头日历上刻上笔画记录日期。但是,鉴于描述女人的腿部实在是有失体统,我想一想还是算了。

    “约翰,你带上那个装着小牛肉、火腿饼和其他东西的篮子了吗?还有那些啤酒,带了吗?”多特问道,“要是没带的话,你必须立马掉头回去拿一趟。”

    “你这可爱的小东西,”送货工回复说,“还叫我掉头回去,说得轻巧,你已经让我足足晚了一刻钟了。”

    “害你迟到实在是很抱歉,约翰,”多特心急火燎地说,“但我真的无法想象空手去贝莎家,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干这种事儿的,不带小牛肉、火腿饼和其他什么东西,还有啤酒,不可能!吁——”

    这个单音节的词是说给那匹老马听的,但它对此毫无反应。

    “跟它说‘吁’,约翰!”皮瑞宾格尔太太恳求道,“求你了!”

    “以后再说吧,”约翰回答说,“我丢三落四的时候在后头呢,篮子现在就在我手边儿,好好儿的。”

    “约翰,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魔鬼!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明明可以不让我担心的。我说过,你给我多少钱,我也不会空手去贝莎家的,不带上装着小牛肉、火腿饼和其他东西的篮子,还有啤酒,我是不会过去的。打结婚以来,每两周我们都会去那里聚餐,这是个惯例,如果出了什么岔子,我担心幸运之神将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打一开始这就是个好主意,”送货工说,“为此我崇敬你,小丫头。”

    “我亲爱的约翰呀,”多特羞红了脸颊说,“别说什么‘崇敬’这样的话,我的天哪!”

    “嘿,我说——”送货工说,“那位老人家——”

    多特的脸上立刻显现出藏不住的尴尬。

    “他有点怪啊,”送货工说,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的大路,“我搞不清他的状况,但觉得他不会伤害我们。”

    “他绝对不会,我——我敢保证他不会伤害任何人。”

    “是啊,”送货工被她认真的态度说服了,“你这么有信心,我真的很高兴,因为这也就证明我的看法是正确的。他竟然能想到要在我们家借宿,这真是挺离奇的,不是吗?发生的事情在我们的预料之外。”

    “确实在我们预料之外啊。”她用极微弱的声音应和着,音量低到几乎听不到。

    “不过,他是个挺和蔼的老人家,”约翰说,“他很大方,付钱的时候是绅士做派,我觉得他说话也像个正派人的样子,值得信任。今天早上我跟他聊了好久,据他所说,他已经熟悉我讲话的腔调了,所以更能听清楚我在讲什么。他给我讲了好多自己的事情,我也给他讲了好多我的事情,他还问了不少问题。我告诉他我管辖的两个片区的情况,你知道,就是我取货送货的范围。头一天要沿着咱们家左手边的路跑一个往返,第二天要沿着右手边的路来回一趟(对外乡人来说,咱们这儿的那些小地名他肯定是不知道的),老人家听到这些话还是挺愉快的,他说:‘这样的话,今天晚上我就能跟你走同一条线回家啦,本来我还以为你要走对面那条往反方向去的路呢!这真是太好了!我可能还得麻烦你再捎我一趟呢,这回我不能再睡死过去了!’他来的路上睡得可真香啊,确实像死过去了!多特,你想什么呢?”

    “想什么呢,约翰?我——我在听你说话呢!”

    “哦,那就好,那就好!”送货工诚恳地说,“我就是担心,看看你的表情,我好像扯得太远了,让你心不在焉,我很容易就让人走神儿的。”

    多特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继续前行,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都安安静静的。但是在皮瑞宾格尔的马车上,想一声不吭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因为在路上,每个人都有话要跟约翰说。虽然也许只是简单的一句“你好吗”,而且通常情况下,除了这句寒暄,谈话确实没有实质内容,但是要以同样诚挚的态度来回复问候,仅仅点一下头或面露微笑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以字正腔圆的长篇大论来回应,好像在议会发言一样,那是一种有益于肺部健康的运动。有时候,步行或骑马的赶路人会慢慢地凑近马车,显露出攀谈的意愿,双方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子,停也停不住。

    就在此时,博瑟也引起了大家对送货工的关注,他们亲切地互致问候,场面热烈得堪比十几个基督徒的小聚会。一路上,所有的“人物”都认得博瑟,那些小鸡、小鸭和小猪什么的,一见到它侧着身子、竖着耳朵跑过来,看见它带着刺探敌情的神态,摇着高高翘起的尾巴,就立刻退避三舍,缩回到自己的住所里,不愿意与它继续交往,享受不了与它结交的殊荣。博瑟的业务繁忙,哪里都能见到它的身影,它窜到每个路口探探头,跑到每个井口瞅一瞅,在每一间农舍钻进钻出,在每一所小学校里横冲直撞,它赶跑了所有的鸽子,吓得猫咪的尾巴直竖起来,然后它踏着小碎步溜进酒馆,俨然是一位老顾客的模样。它所到之处总是伴随着某个人的惊呼:“啊哈,这不是博瑟吗!”话音未落,这个人就走出门来,还有至少两到三个人跟在后头,一齐来向约翰·皮瑞宾格尔和他美丽的妻子问安。

    装在这辆货车上的包裹和箱子数不胜数,路上他们还要屡次停下,接货送货、搬上搬下,但这并不算旅途中糟糕的事情。有些人对包裹充满了期待,有些人则十分好奇包裹里装的是什么,另一些人则要指手画脚地关照自己的包裹,约翰对所有的包裹都充满了兴致,整个场景就如同一幕生动的情景剧。而同样的,有许多货物要运走,运送它们也需要考虑和讨论,而对于怎样放置、调配这些包裹,送货工和货主们也会协商探讨。这时博瑟总会前来助阵,偶尔它会凑上来凝视一会儿,但在更长的时间里它则围着这群有识之士一圈又一圈地转,声嘶力竭地吠叫着。在这一切无关紧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多特就坐在车里自己的位子上,屏气凝神沉思着,睁大眼睛观望着。她坐在那儿,凝视着前方,整个画面好像一幅以车棚为镜框的迷人的肖像画,令人顿生敬仰。看到这情形,路旁有不少小伙子用胳膊肘捅捅彼此,使个眼色,窃窃私语,目露艳羡。此时,送货工约翰欢喜快乐得不行,对于自己的妻子受到人们的赞赏,他十分自豪,而且他知道,多特也不会太反感——也许,她可能还很受用呢!

    旅途中雾蒙蒙的,一月份的天气,这不足为怪。天还有点儿阴冷,但谁会在意这样的小事呢?多特绝对不在乎;提里·斯洛博伊更不会在意,因为她认为,能够坐车出行真是人间无与伦比的喜乐和世上至高无上的希望;我发誓小宝贝对此也无所谓,因为一路上他都被裹得暖暖的,因此睡得香香的,婴儿的这两项要求都需要被满足,在这一点上,没有哪个孩子能比得上幸福的小皮瑞宾格尔。

    在一片迷雾中,你一定看不远,但就是这样,也足以看到好多东西了。即便是比这再浓一点的雾,如果你尽心尽力去观察,也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自己能看到很多景致。你看,仅仅是坐在车上,遥望草地上长出的一圈蘑菇,以及篱笆旁边树木的隐蔽处留下的片片白霜,就已经令人赏心悦目了,更别提那小树林在雾气中时而出现时而隐蔽的身影了。那堆矮树交织缠绕在一起,光秃秃的,许多枯萎的花朵随着风上下摇摆,不过这样的景象并不令人感到凄凉,更不妨碍期待与畅想,近了说,它能使火炉更加温暖,远了说,它让夏天绿意盎然。天气虽已十分寒冷,但河水还未结冰,还能听见流水的声音。虽然水流得相当缓慢,好像就要停滞了似的,不过这不要紧,因为霜冻迟早会覆盖这里,水面会结冰,人们会到这里来溜冰滑雪。那些沉重的老驳船在码头附近的什么地方冻得结结实实的,它们整天喷着烟,那烟从生锈的铁烟囱里冒出来,借此打发着时光。

    某一个地方,有一堆野草和树枝在燃烧,他们一行人看着火焰在浓雾中闪着光,在日光下白晃晃的,红色的火苗不时从火堆中蹿出来,随后,据斯洛博伊小姐解释,观望造成的结果是,烟“灌进了鼻子”,呛得她咳嗽起来,对她来说,即便是最微小的刺激,她也会做出类似的举动。小宝贝被她吵醒了,并且拒绝再睡下去。而在此之前,博瑟就已经走到四分之一英里开外的地方,穿过了小镇的边缘,把守在凯莱布和他女儿屋前的路口,在他们一行人到达这家人门口时,它和瞎眼姑娘已经在人行道上站了很久,等着迎接他们的到来。

    我想顺便讲两句的是,在跟贝莎打交道的时候,博瑟使用的是一种特有的微妙方式,区别于它跟其他人的交流,为此我深信它了解她的眼疾。它从不凝视她的双眼,虽然平常它都是这样跟别人交流的,取而代之的是它总是轻轻触碰贝莎的身体,来吸引她的注意。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曾经跟盲人或盲犬打过交道,但是它没有过瞎眼的主人,而且据我所知,老博瑟先生、老博瑟太太以及他们尊贵的双亲家族中任何一个成员,都未曾失明。也许博瑟全凭自己摸索,但至少它能控制局面,于是,它牢牢地牵制住了贝莎,咬着她的裙子,绝不松口,直到皮瑞宾格尔太太和她的宝贝孩子以及斯洛博伊小姐和那个篮子,全部平安地到达贝莎家。

    梅·费尔丁已经来了,她的妈妈也在——一个唠唠叨叨、满腹牢骚的老妇人,总是一脸恼怒的神情,她一直保持着苗条的身材,腰身只有床腿儿粗,以此显示自己是个超凡脱俗的人物。由于她一度家境殷实,或者说由于她煞费苦心地营造出这样的自我形象,让人们认为她也曾发迹过,随后,仿佛某些从没发生过的事情发生在了她的身上,抑或是这些不幸再没有离开过她一样——无论是哪种情况,结果都差不多——于是她越发显得出身优越、高人一等。格拉夫·泰克尔顿也来了,做出一副轻松愉悦的姿态,故意表现得怡然自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显现得惬意潇洒,仿佛与他们是一伙的,其实则格格不入,这情形简直就像一条小小的三文鱼跃上了金字塔的塔顶。

    “梅,我亲爱的老朋友!”多特叫着,跑到她身边,“见到你太高兴了!”

    跟多特一样,她的这位老朋友也全然沉浸在热烈的喜悦中,你要是相信我的话,那么我告诉你,她们拥抱在一起的画面也确实令人赏心悦目。毫无疑义,泰克尔顿是个有品位的男人,梅长得相当漂亮。

    你知道在某些时候,当你看惯了一张漂亮的脸,而它与另一张漂亮脸蛋儿相遇,要在它们之间做出比较时,那么这张脸可能会顿时黯然失色,再也配不上你往日的赞美了。然而现在,梅和多特站在一起时却并不是这样一种情况。梅的秀丽衬托出多特的娇美,多特的清新衬托出梅的自然,她们的美貌相得益彰、互相映衬,以至于约翰·皮瑞宾格尔走进屋里来的时候几乎不由自主地感叹道,她们俩真像是同胞姐妹啊——而她们并非亲生姐妹这一点,简直是唯一的美中不足了。

    泰克尔顿是带着他的羊腿来的,而更值得一提的是,他还带了一张水果馅饼,有新娘在场,我们是不会介意讲究点排场的,因为我们毕竟不是每天都能结个婚什么的,而且除了这些可口的美味之外,这里还有小牛肉、火腿饼和其他“东西”,就像皮瑞宾格尔太太说的那样。所谓的“东西”主要是指果仁儿、橙子、蛋糕和类似的小吃。所有的餐点都摆上餐桌,餐桌的一侧放着凯莱布的成果——一只大大的木碗,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土豆。他们明文规定,禁止凯莱布提供其他菜品。泰克尔顿引领他未来的岳母到最重要的席位就座,为了给这场盛宴增添荣光,这位神态庄重的老妇人用一顶小帽镇住了全场,想要使这帮头脑简单的粗人对她心生敬畏,她甚至还戴上了手套。就让我们也成为上流人士吧,否则还真不如去死呢!

    凯莱布和女儿坐在一起,多特和她的老同学离得很近,善良的送货工则镇守餐桌的末端。斯洛博伊小姐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离所有的家具都有段距离,这样小宝贝的头就不会再磕着碰着了。

    提里朝四周瞧了瞧,盯着那堆娃娃和玩具,那些娃娃和玩具也盯着她和来访的这群人,瞧了又瞧。站在街边门前的高龄绅士玩偶对眼前这场聚会表现出特殊的兴致,此时他们全都跃跃欲试:在起跳之前稍作停顿,似乎在聆听他们的谈话,之后便疯狂地翻起跟头,一个接一个,永无止息,连停下来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仿佛这场聚会迫使他们进入了一种喜不自胜的状态。

    诚然,如果这些玩偶是因为看到了泰克尔顿的局促不安,并从中得到幸灾乐祸的喜悦,那么他们大可心满意足了。泰克尔顿根本就不能融入他们的谈话,他未来的新娘越是与多特聊得热火朝天,他就越反感,虽然他就是为了营造热烈的气氛,才把她带到这里来的。这个泰克尔顿啊,就是一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狗——他不快乐,别人也休想快乐,而当人家发笑他却笑不出来的时候,一个念头立刻占据他的脑海:她们是在嘲笑他呢!

    “啊,梅!”多特说,“亲爱的,亲爱的,变化有多大啊!说起快乐的学生时光,真是叫人又年轻了呢!”

    “怎么,你也不是特别老啊,从来没有老过,不是吗?”泰克尔顿说。

    “看看我那个老实巴交、忙忙叨叨的丈夫吧,”多特回答说,“他至少让我老了二十岁,对不对,约翰?”

    “四十岁。”约翰答道。

    “你会让梅显得老多少岁,我可说不好,”多特笑道,“但是下次她过生日的时候,也就差不多有一百岁了!”

    “哈哈!”泰克尔顿笑了,笑声干涩,像一只破鼓,表情就像想要拧断多特的脖子,而且易如反掌。

    “亲爱的,亲爱的呀!”多特说,“我就是想起来在学校时我们聊的那些话,我们说到要选什么样的人做丈夫。我可不知道他会这么不年轻、不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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