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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狄更斯中短篇小说集最新章节!

    第一部分

    从前——其实时间并不重要,在勇猛的英格兰——其实地点也不重要,有过一场激战。那是在一个漫长的夏日,绿油油的草如波浪般起伏。一朵朵野花原本是上帝塑造来盛放晨露的芬芳酒杯,那天却感到鲜血灌满了它们饱含光泽的花盏中,个个垂下头来。一只只昆虫原本从无害的树叶和草叶那里得到了美妙的翠绿色,那天却被垂死之人重新染色,在受到惊吓后留下了怪异的足迹。被血沾染的蝴蝶将翅膀边缘的鲜血播撒到空中,溪流红了。被践踏的土地变成泥淖,这时,在满是人类脚印和马蹄印的一潭潭死水中,那满目皆是的血红色依旧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黯淡的光。

    当月亮从远处看似黑黝黝一道线的山丘之上升起的时候,它先是在树梢变得朦朦胧胧,然后跃至天顶,俯瞰着平原,幸好老天没让我们看到照耀在那片土地上的月亮所看到的景象,遍地都是仰面朝天的一张张人脸,这些脸都曾依偎在母亲的胸前,或盯着母亲的眼睛,或幸福地安睡。当被玷污的风吹过白天充满厮杀、夜晚充满死亡和痛苦的这地方,幸好老天没让我们听到后来风低声诉说的秘密。孤单的月亮一夜又一夜照亮这块战场,一颗颗星星一直伤心地在天上凝望,来自大地各处的风不断吹拂着这片土地,直到战斗的痕迹被抚平。

    战斗的痕迹曾默默地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最终所剩无几,因为大自然的力量远胜于人类的邪恶冲动。很快她便恢复了宁静,在罪恶的战场上微笑起来,如同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时候一样。云雀在高高的天上歌唱;燕子忽高忽低,来来回回地飞翔;浮云的影子轻快地追逐着彼此,掠过草地,掠过麦田,掠过萝卜田,掠过树林,又掠过掩映在树丛中的小镇,掠过那里的屋顶和教堂尖顶,朝着远方明亮的天地交会处飞去,一轮红日在那里徐徐落下;庄稼种下去了,长大了,又收割了;曾经猩红一片的溪流里,出现了一个水车;犁田的男人吹着口哨;一群群拾麦穗和晒干草的人们默默地干着活;绵羊和公牛在吃草;男孩们在田地里又呼又喊,好把鸟儿吓跑;炊烟从农舍的烟囱中飘出;安息日的钟声悠扬地响起;老人活着,又逝去;田野里的胆小生灵,灌木丛和花园里的质朴花朵,都在它们注定的有限生命中,生长和消亡……所有这一切,都出现在那块曾经惨烈和血腥的战场上,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场大战中丧命。

    不过,起初生长在那里的麦田总会有一些深绿色的斑点,人们见了不禁害怕起来。年复一年,深绿色的斑点总会出现,人们才知道,在那一块块肥沃的土地下面,埋葬着一堆一堆的人和马的尸体,它们竟也同样滋养着大地。在那里犁田的农夫,常被又大又多的蚯蚓吓一跳。而他们收获的禾捆,在许多许多年里,被叫作“战场的禾捆”,单独放在一旁。而且即便在最后一批进仓的禾捆中,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一束“战场的禾捆”被放进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犁开的每一道垄沟中总会出现一些战斗留下的碎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受伤的树木仍然矗立在战场上,在人们殊死搏斗过的地方还有被废弃的断篱残垣,一些饱受蹂躏的地方连一片叶子也长不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便是那片死亡田野上的最美丽的花朵,也没有哪个乡村姑娘会采来戴在头上或胸前。过了一年又一年,人们仍然相信,如果去采摘那里长出来的浆果,手就会被染上颜色极深的印记。

    然而,尽管一年四季就像夏日的云朵一样轻轻地溜走,随着时间的流逝,冬去春来的变幻还是将这场古老冲突的遗迹悄然抹去;与这场战斗有关的这些传奇般的点点滴滴,也被临近的居民渐渐地从脑海中淡忘,最后变成了老人口中的传说。只有当冬日里人们围坐在炉火边时,才会被隐约想起,而且一年比一年模糊。在野花和浆果多年来无人采摘的这个地方,花园出现了,房子建起来了,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起打仗的游戏。受伤的树木早就成了圣诞节的柴火,在熊熊燃烧后灰飞烟灭。那一块块深绿色的庄稼地再也看不到了,那长眠于地下的人也不再记得。犁铧仍然时不时地翻出一些生锈的小块金属,但很难断定它们过去的用途,于是发现它们的人就会冥思苦想,还各执一词。一件有凹痕的古老盔甲和一个头盔经年累月地挂在教堂里,有个半盲的孱弱老人总是想不明白,挂在刷成白色的拱门上方的这两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像个婴儿一样对它们充满好奇。假如惨死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军能够复活一小会儿,回到他们倒下时的样子,每个人都站在他们的长眠之地上,那么会有成百上千满身是伤、面如死灰的军人站在家家户户的门口和窗前向内张望,他们会从僻静房屋的炉膛中随烟升起,会成为马厩和谷仓中的存粮,会突然出现在摇篮中的婴儿和看孩子的保姆中间,还会顺流而下,在水车上打着漩,挤满果园,站满草地,又一次在堆草场上堆满。回想有成千上万人死在这战场上,这里的变化可太大了。

    或许,变化最大的地方莫过于一个小小的果园,连着一幢古老的石头房子,门廊处种着忍冬草。那大约是在一百年前吧,在秋天里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果园里传出阵阵音乐和笑声,两名少女在草地上欢乐地跳舞,五六个从树上摘苹果的农妇站在梯子上,停下手中的活计朝下面看,分享着少女们的快乐。这真是一个美妙、生动、自然的场面:美好的日子,清净的地方,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两名少女,在自由、欢快的心境下跳着舞。

    假如这世界上没有表演这回事儿的话,我们的生活或许比现在要好得多,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会变得极其愉快,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我希望你也有同感。望着两个女孩这样跳舞,真是令人陶醉。她们的观众只有站在梯子上摘苹果的人。她们乐于让这些人感到快乐,但她们跳舞是为了让自己快乐(至少你会这么觉得),而且你会禁不住喜欢上她们,就像她们禁不住要跳舞一样。她们跳得多好啊!

    她们不像在剧院中表演的舞者,根本不像。也不像某某夫人教出来的学生,完全不像。她们跳的不是四对舞,也不是小步舞,连乡村舞都不是。她们的舞既不是老式的,也不是新式的,既不是法式的,也不是英式的,不过或许碰巧带点儿西班牙风格,我听说西班牙舞蹈自由欢快,小小响板的声声拍打带来了一种随性而舞的轻松氛围。她们在果树中间跳舞,一路跳到光秃秃的小树林那里,再跳回来,彼此轻盈地转呀转,在明媚的阳光下,她们的舞步散发的欢乐似乎在不断扩散,就像水中的一道涟漪。她们飘逸的秀发和飞扬的裙角,她们脚下的丰盈草地,在晨风中沙沙作响的树枝——上面的叶子闪烁着光芒,在绵软的青草上投下斑驳倒影——和煦的风掠过这如画的景色,欣然吹动远处的风车,风车快活地转起来——从这两名少女,到在垄沟上犁田的农夫,他们之间的一切,在天空的映衬下,就好像是这世界上最后的事物——这一切似乎也在跳舞。

    终于,这对跳舞的姐妹中的妹妹,气喘吁吁地扑到一张长凳上咯咯笑着。姐姐倚着旁边的一棵树。总是出错的竖琴和小提琴以一段花里胡哨的乐曲结束了演奏,就好像在显摆自己精神头十足,不过事实是,以刚才这样的速度演奏,拼了命地要与跳舞的人比个高低,以至于连半分钟也再坚持不下去了。梯子上那些摘苹果的妇女噼里啪啦地鼓起了掌,然后,声音刚落,就转过身去又像蜜蜂一样忙活起来。

    或许,她们比蜜蜂还要勤快,因为这时,一名年长的绅士,此人正是杰德勒医生——你们应该知道,这里是杰德勒医生的房子和果园,而这两名少女是杰德勒医生的女儿——赶忙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是哪个讨厌鬼在早餐之前到他的地盘上演奏音乐。杰德勒医生是个了不起的哲学家,并不十分爱好音乐。

    “在今天奏乐跳舞!”医生说完就顿住了,然后喃喃自语道,“我以为她们今天会担惊受怕呢。但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怎么啦,格雷丝,怎么啦,玛丽昂!”他接着大声说道:“今天早上的世界是不是格外疯狂啊?”

    “就算是的话,爸爸,也请包涵一下,”他的小女儿走到他跟前,凝视着他的面孔,回答说,“因为今天有人过生日。”

    “有人过生日,小猫咪!”医生回答道,“难道你不知道每天都有人过生日吗?难道你没听说过每分钟有多少新手进入这个——哈哈哈!根本没办法一本正经地说这件事——进入被称为人生的这个荒唐可笑的行当?”

    “没有,爸爸!”

    “没有,你当然没有。你是个大姑娘了——就快是了,”他凝视着这张依然凑在他面前的漂亮脸蛋说道,“我猜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不!你真的不是猜的吧,爸爸?”他的宝贝女儿喊了起来,噘起她红红的嘴唇,等着爸爸的亲吻。

    “好!这吻里可带着我的爱哦,”医生说着,碰了碰女儿的嘴唇,“祝你成天这么——快乐。希望这样的滑稽戏天天有。”医生自言自语道:“可真是好!哈哈哈!”

    我刚才说过,杰德勒医生是个了不起的哲学家,而他人生哲学的核心和神秘之处在于,他把这个世界看作是一场大大的恶作剧,世间太过荒唐,任何有理性的人都不会严肃对待。他的信仰体系从一开始就与他脚下的这片战场密不可分,一会儿你就会明白。

    “好吧!可你是从哪儿找来乐队的?”医生问道,“肯定是偷鸡摸狗的人!这些流浪乐手哪来的?”

    “乐队是阿尔弗雷德叫来的。”他的大女儿格雷丝边说边把妹妹头上戴的几朵小花整理好。半小时之前,对美丽的妹妹疼爱有加的她,亲手为妹妹戴上了这些花,可跳舞把花都弄乱了。

    “哦!阿尔弗雷德把乐队叫来的,是吗?”医生问道。

    “是的。他一早进城时碰巧遇到他们出城。这些人徒步旅行,昨晚在那里住下,因为今天是玛丽昂的生日,他觉得她会喜欢的,就叫他们来了,还写了张便条给我,说如果我也这么想,就让他们为玛丽昂演奏小夜曲吧。”

    “哎,当然了,”医生漫不经心地说,“他总是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可不是赞成嘛,”格雷丝诙谐地说,她停顿了一下,后仰着头,欣赏着她为妹妹梳的漂亮发型,“玛丽昂高兴得不得了,跳起舞来,我也跟她一起跳。我俩就随着阿尔弗雷德找来的乐队的伴奏一起跳啊,直到喘不过气来。因为是阿尔弗雷德叫来的,所以我们觉得听着这音乐更加快活。是吧,亲爱的玛丽昂?”

    “哦,我不知道,格雷丝。你又用阿尔弗雷德来取笑我。”

    “提起你的心上人是取笑你?”她的姐姐说。

    “我很清楚,我才不在乎提不提他呢,”这执拗的美人,把手中拿着的几朵花的花瓣全揪了下来,扔在地上,“我听他的名字都快听腻了!至于说他是我的心上人——”

    “嘘!不要轻率地谈论一颗真心,这颗心可全属于你呢,玛丽昂,”她的姐姐嚷道,“就算开玩笑也不行。这世界上没有比阿尔弗雷德更真心实意的了。”

    “不——不,”玛丽昂说,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愉快神色挑了挑眉毛,“或许不是的。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的。我——我才不要他这么真心呢。我从来没要他这么做。如果他指望我——可是,亲爱的格雷丝,我们现在为什么一定要谈他呢?”

    这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正值青春韶华的姐妹俩窈窕多姿,她们手挽着手,一边在树林里流连,一边这样谈心,虽然一个态度诚挚,一个态度轻率,但都体贴地爱着对方。看到妹妹的眼中竟满含泪水,真让人非常好奇,某种来自心底的强烈感觉,正冲垮她话语中的执拗,她正与之苦苦地斗争着。

    她们之间的差距,就年龄而言,顶多不超过四岁。但格雷丝,从她对妹妹的悉心照顾,到她对妹妹的一贯奉献,显得更加年长些,因为没有母亲照顾两人(医生的太太已经过世),手足之间的情形往往如此。于是自然而然地,姐姐在任何事情上都不和妹妹争,也不参与妹妹的任性幻想,除非是出于对妹妹的同情和真心实意的喜爱。在她们这样的年龄,这并不容易做到。伟大的母性,即便是这种隐约微弱的母性显现,也能净化心灵,让高尚的人性提升到接近天使的水平!

    医生看着她们,听着她们交谈的大致内容,他的脑海中起初只是对情啊爱啊这样的愚蠢事物产生了一些有趣的思索,这些都是年轻人给自己强加的无谓累赘,他们眼下相信这些虚幻的泡沫中会有什么严肃的事,但最后总会幡然悔悟的——向来如此!

    格雷丝有着贤妻良母式的克己性格,还有甜美的脾气,非常温柔矜持,同时却有坚定和勇敢的精神,但这一切在医生看来,格雷丝文静的主妇型外表与她那更加漂亮的妹妹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为格雷丝感到惋惜——为她俩都感到惋惜——生活向来是如此的荒谬可笑。

    医生从没想过问问他的两个孩子,或其中的一个,有没有试过把这场骗局变成一件严肃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他是个哲学家嘛。

    他本性善良慷慨,但偶然间被那常见的“哲人石”(比炼金术士的研究目标容易发现得多)绊倒,这东西有时就是会绊倒善良慷慨的人,而且具有毁灭一切的特性,能够化金为土,变宝为废。

    “不列颠!”医生嚷道,“不列颠!过来!”

    一个小个子从屋子里出来,他长着一张很令人讨厌的、不耐烦的面孔,用粗鲁的“来啦”作为回答。

    “早餐的桌子在哪儿?”医生说。

    “在屋里。”不列颠回答。

    “昨天晚上不是吩咐过你,今天早餐要安排在外边吗?”医生说,“你不知道今天有客人来吗?你不知道在马车到来之前,有事情要办吗?你不知道今天有个非常特殊的场合吗?”

    “我没办法啊,杰德勒医生,那些女的在摘苹果,让我怎么办?”不列颠说,越解释声音越高,最后变得非常大声。

    “好吧,她们现在完事了吗?”医生回复道,说完他看了看表,又拍了拍手,“喂!快点!克莱门茜在哪儿?”

    “我在这儿,老爷,”从某个梯子上传来声音,接着一双笨拙的脚急忙从梯子上爬下来。“现在都完事了。散了吧,姐妹们。半分钟后所有东西都会为您准备好的,老爷。”

    她边说边开始起劲儿地忙活起来。她干活的模样是那么独特,值得用几句话介绍一下。

    她三十岁左右,长着一张相当圆润和讨人喜欢的脸,不过这张脸总是拧巴着,呈现出一副紧张兮兮的古怪表情,颇为滑稽。只是世界上的面孔就算是再不好看,也比不上她那丑到异乎寻常的步态和举止。如果要说她长了两条左腿或者说胳膊是别人的,四肢都脱了臼,一旦动起来所有的地方完全不对劲,也不过是对现实的最委婉的描述。要说她对这样的身体完全心满意足,认为它们与自己无关,顺其自然地看待她的胳膊和腿,任由它们像现在这样随意运动,也不过是对她的平和心态给出了略微公正的评价。她穿着一双不听话的大鞋子,它们从来不听她的双脚指挥;蓝色长袜;一件花里胡哨的印花长裙,是花钱能够买到的最难看的款式;加上一条白围裙。她总是穿短袖衣服,而且总是不小心擦破胳膊肘,她对此又十分关心,不断试着把胳膊肘转过来,可总也看不见。通常,她的头上戴着一顶小帽子,不过这帽子很少戴在其他帽子通常占据的地方。但是从头到脚,她都格外干净,保持着一种不相称的整洁。实际上,她想要在自己的心里和大家的眼里都保持干净利落的可贵愿望,催生了她最令人惊奇的发明创造之一,就是用类似木头把手的东西(是她衣服的一部分,常被叫作紧身胸衣)捆着自己,然后就好像是跟自己的衣服搏斗一样,直到衣服安排得服帖了才罢休。

    这,就是克莱门茜·纽康的样貌和打扮。人们说,她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教名克莱门蒂娜给记错了(但谁知道呢,她那耳聋的老妈妈,已经去世了,人老了自然就会变聋,她从小就开始养活妈妈,而且也没有别的亲戚)。这会儿她正忙着摆桌子,还时不时地站住不动,将泛红的赤裸手臂交叉在胸前,用手摩挲着她擦伤的胳膊肘,从容地注视着桌子,直到突然想起还缺点什么时,才慢吞吞地去拿。

    “他们在这儿,两位律师来啦,老爷!”克莱门茜说,语气并不是非常和善。

    “呀!”医生一边高声说,一边赶到门口去迎接他们,“早上好,早上好!格雷丝,我的宝贝!玛丽昂!来了两位先生。斯尼奇先生和克雷格斯先生。阿尔弗雷德去哪儿了?”

    “他马上就回来,爸爸,肯定快了,”格雷丝说,“他今天上午为准备启程要做的事情还多得很,所以天一亮他就起身出门了。早上好,先生们。”

    “女士们!” 斯尼奇先生说,“我代表自己和克雷格斯向你们问好,”他俯身鞠躬,“早上好,小姐。”他对玛丽昂说,“请允许我亲吻你的手。”说完就吻了一下。“我祝你”——他心里或许在祝福,或许并没有,因为一眼看上去,他并不像是一个会费心为了别人而表露真情的人,“再过一百个这样吉祥如意的生日。”

    “哈哈哈!”医生两手插在兜里,若有所思地大笑,“一出一百幕的大滑稽戏!”

    “我肯定,”斯尼奇先生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一个蓝色的小公文包靠着一条桌腿放下,“你一定不会把这位女演员的大戏给缩短吧,杰德勒医生。”

    “不会,”医生回答,“永远不会!但愿这出戏一直让她发笑,能笑多久笑多久,最后借用一句法国的俏皮话说,‘滑稽戏结束,落幕。’”

    “这句法国俏皮话,”斯尼奇先生说,同时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的蓝色公文包,“说得不对,杰德勒医生,而你把哲学建立在这句话之上,都是错的,我总是对你这么说。人生中什么严肃的事情也没有!那你把法律当作什么?”

    “笑话。”医生回答。

    “你以前和法律打过交道吗?”斯尼奇先生问道,眼睛打量着那个蓝包。

    “从来没有。”医生答道。

    “要是你有过,”斯尼奇先生说,“或许你会改变这种看法。”

    克雷格斯似乎是让斯尼奇代表了自己,他好像觉得自己几乎,甚至根本没有单独出现的机会抑或独立的个性,但在这时,他开口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这是他与斯尼奇唯一没有对半平分的观点,但在这世界上的智者当中,他倒是有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

    “它让许多事情变得过于简单。”克雷格斯先生说。

    “法律吗?”医生回问。

    “对,”克雷格斯先生说,“一切都是。在我看来,现如今,一切都变得太简单了。这是这个时代的通病。如果说这个世界是个笑话(我没打算说不是),也应该是个难度非常高的笑话。应该尽可能地像一场战斗那么艰难,先生。这才是目的。但现在事情都过于简单了。我们正在给人生的一扇扇大门上油。它们本是生锈的。我们很快就会使它们伴着不刺耳的声音转动。而它们本该绕着它们的合页吱吱作响才是,先生。”

    克雷格斯先生在发表他的这种观点时,似乎确实是绕着自己的合页吱吱作响了起来,这令他的这番话取得了极好的效果:他本是一个冷漠、严厉、无趣的人,穿着灰色和白色的衣服,活像一块打火石,但他的眼中闪烁着些许光芒,就好像什么东西从这眼睛上打出火花一样。这三位正在辩论的挚友,每个人确实都可以被想象成是自然界三大领域 的代表,斯尼奇就像只喜鹊或乌鸦(只是没有那么油亮),医生则长着一张千沟万壑的脸,颇像冬天的苹果,左一个右一个的酒窝相当于鸟儿啄的小洞,他的脑袋后面还有一根非常小的辫子,权当苹果梗。

    这时候,一个朝气蓬勃的帅气小伙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果园。他一身出门远行的打扮,身后跟着一个搬运工,扛着几个包裹和篮子。他的神情中充满了在这个早上应有的快乐和希望,刚才说的三位一起走过来迎接他,就好像是“命运三女神”的兄弟,或者像是假扮得极好的“美惠三女神”编者注:指的是希腊神话中分别代表妩媚、优雅和美丽这三种品质的三位女神。,又或者像是荒原上的三位古怪的先知。

    “生日快乐,阿尔弗!”医生轻快地说。

    “祝你快乐地过上一百个生日,希斯菲尔德先生!”斯尼奇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

    “快乐!”克雷格斯用低沉的嗓音独自咕哝道。

    “呀,好一个联排炮!”阿尔弗雷德大声说道,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一——二——三——在我即将面对的大海上,全都不是好兆头。幸好我今早最先碰见的不是你们,要不我可碰上坏兆头了,但我头一个碰见的是格雷丝——甜美可爱的格雷丝——所以我要无视你们!”

    “如果您愿意的话,先生,您头一个碰见的是我,您知道的,”克莱门茜·纽康说,“她那会儿在这里散步,天还没亮的时候,您记得的。在屋子里的是我。”

    “没错!头一个是克莱门茜,”阿尔弗雷德说,“那我和克莱门茜一起无视你们。”

    “哈,哈,哈——我自己和克雷格斯认为,”斯尼奇说,“好一个无视!”

    “或许没有表面上那么糟呢,”阿尔弗雷德说,他与医生亲切地握过手,又与斯尼奇和克雷格斯握手,然后环顾四周,“上哪儿去找——天哪!”

    他一下子就冲到了相依而立的姐妹俩面前,这下子马上令乔纳森·斯尼奇和托马斯·克雷格斯这两个合伙人挤在一起,效果可比经过明智思考的现有合伙协议还好。不过,我不必特地细说他是以何种礼节先向玛丽昂问好,再向格雷丝问好,只需略提一下,克雷格斯先生可能会认为他的礼节“过于简单”。

    或许是为了转换话题,杰德勒医生急忙向餐桌走去,大家都跟着坐了下来。格雷丝坐在女主人的位置,她在选择自己的座位时考虑得非常周全,把她的妹妹和阿尔弗雷德两个人与其他人隔开了。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坐在对面的两个桌角旁,那个蓝包为了安全起见放在两人中间。医生坐在他的老位置上,正对着格雷丝。克莱门茜像触了电似的在桌旁前前后后地伺候着,那个愁眉苦脸的不列颠,站在另一张小桌子旁,充当起一块牛肉和一条火腿的“御用分肉官”。

    “肉?”不列颠手里拿着分肉的刀叉,走到斯尼奇先生身边问道,就好像把这个问题当个石头扔给他一样。

    “当然。”律师回敬道。

    “你要点儿吗?”不列颠冲着克雷格斯说。

    “瘦肉,全熟。”那位绅士回答。

    按两人的吩咐切完肉之后,他又给医生切了不多不少的一份(好像他知道别人都不想吃东西似的),然后便在不失礼节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徘徊在两位合伙律师旁边,用严厉的眼光观察他们如何处理这些吃的,不过他脸上的这副严肃表情倒是放松过一次,那就是当克雷格斯先生起劲地大声嚷“我以为他走了”的时候,牙口不是很好的他可被噎得够呛。

    “现在,阿尔弗雷德,”医生说,“趁着我们还在吃早餐,说一两句正经的。”

    “趁着我们还在吃早餐。”斯尼奇和克雷格斯说,他们似乎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尽管阿尔弗雷德一直都没在吃早餐,而且手头要做的事情似乎本来就够多了,但他还是恭敬地回答:

    “悉听尊便,先生。”

    “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是严肃的,”医生开始说道,“在这样的——”

    “这样的滑稽戏,先生。”阿尔弗雷德提醒他。

    “在这样的滑稽戏里,”医生评论道,“那也许就是在即将离别之际,两个人再次在同一天迎来生日,这个日子与我们四个人有着许多愉快的联系,让人想起我们之间长久以来的和睦相处。我扯远了。”

    “啊!没错,没错,杰德勒医生,”年轻人说,“您说的没错。非常中肯,今天早上我的心就是见证。我知道,如果您能让您的心开口说话,您的心也会这样说的。我今天就要离开您家了,我从今天开始不再受您监护了,我们带着我们这么多年来的温暖情谊离别了,这份情谊永远无法再原原本本地重新来过,而我们又即将和其他人建立起情谊。”他看了一下身旁的玛丽昂,“我经过思考后有些想法,我不敢相信自己现在会说出来。嗨!嗨!”他为了给自己鼓劲儿,也为了使医生兴致高涨起来,他说道:“医生,在这荒唐的一大堆脏土里,终究有一粒严肃的尘埃。今天请容许我说,确实有一粒!”

    “今天!”医生大声说道,“听他说的!哈,哈,哈!在这荒唐的一年里,为什么那场大战,偏偏是在今天,在这个地方发生的呢?在我们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就是今早看见我的两个女儿翩翩起舞的地方,也是我们吃的苹果从树上摘下来的地方,这里的树根是长在人的身上,而不是土里——有多少人在这里丧命!我记得,在那场大战之后,过了几代人的时间,就在我们的脚底下,挖出了能堆满教堂院子那么多的人骨和骨头渣,还有被砍破的头盖骨碎片。然而,在参加那场大战的人当中,知道自己为什么目标而战,或者为什么要打仗的,连一百人都没有;在没头没脑地欢庆胜利的人中,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庆祝的,也不足一百人;这其中自己的境遇因打胜仗或败仗而有所改观的,不超过五十人;直到现在还认可那场战争或功勋的,已不足六七人……简而言之,除了为阵亡的士兵感到痛惜的人之外,对那场战争,已经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居然也叫作严肃的事情!”医生笑着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这一切在我看来,”阿尔弗雷德说,“是非常严肃的。”

    “严肃!”医生大声说道,“如果你能容忍这种事情被认为是严肃的,那么你一定是发疯了,或死了,要么就是归隐山林当修道士了。”

    “再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阿尔弗雷德说。

    “很久以前!”医生反驳道,“你知道,打那以后,这个世界一直在干些什么吗?你知道,这个世界还干了些别的什么吗?我可不知道!”

    “打了些官司。”斯尼奇先生边说边搅动着他的茶。

    “不过,总是过于简单地就能找到出路。”他的合伙人说。

    “医生,你会原谅我要说的话,”斯尼奇先生紧接着说,“在我们以往的讨论中,我已经把我的观点提出千百遍了,那就是,就人们打官司、连同这世界上的法律体系而言,我确实看到了其中严肃的一面——唔,真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有其目的和意图——”

    克莱门茜·纽康笨拙地被桌子绊了一下,碰得茶杯和碟子哗啦啦作响。

    “嘿!怎么搞的?”医生喝道。

    “都怪这该死的蓝包!”克莱门茜说,“老绊人!”

    “我刚才说,有其目的和意图,”斯尼奇继续说道,“令人肃然起敬。人生是一场滑稽戏吗,杰德勒医生?有法律的人生,是滑稽戏吗?”

    医生笑了,看着阿尔弗雷德。

    “假设,如果你愿意的话,假设战争是愚蠢的,”斯尼奇说,“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意见一致。打个比方。这里有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说着他用手里的叉子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有一次,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受到了士兵——入侵者的蹂躏,整个国家在刀枪炮火之下成为废墟。呵呵呵!难道有人会主动让自己暴露在刀枪和炮火之下吗?愚蠢,胡闹,实在是荒唐!你知道的,一想到这一点,你就会嘲笑你的同类!但是,想一想我们这个欣欣向荣的国家目前的情况!想一想有关不动产的法律,想一想不动产的遗赠和受让,不动产的抵押和赎回,地产的租赁、完全保有产权和副本保有产权 ,想想吧!”斯尼奇说着,竟激动得咂起嘴来,“关于地契和地契证明文件的复杂法律,加上所有自相矛盾的判例和与之相关的无数议会法案,想一想大法官法院 的那些多到数不清的费心费力的官司,而眼前即将发生的这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就可能引起这些官司。杰德勒医生,承认吧,我们身处其中的规划中是有不成熟的地方!”斯尼奇看着他的合伙人说,“我相信,我说的既是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克雷格斯。”

    克雷格斯先生表示认同,斯尼奇先生呢,不知怎么,刚才的一番雄辩让他精神了起来,表示自己想再来一点儿牛肉,喝一杯茶。

    “一般来说,我不为人生辩护,”他搓着手笑眯眯地接着说,“人生充满了傻事,还充满了更糟的事。人们宣示着负责任,守信用和讲无私,以及所有的这种事情!呸!呸!呸!我们明白它们是有价值的。但是你不能嘲笑人生呀,你有一场游戏需要完成——的确是一场非常严肃的游戏!你知道,所有人都在游戏中与你作对,你也在与他们作对。哦!真是件有趣的事情。有着让人琢磨不透的招数。杰德勒医生,当你赢的时候,你一定只是在笑——可赢的时候不太多。呵呵呵!可不太多。”斯尼奇先生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然后转转头又眨眨眼,那神情好像接着说,“你也可以转转头眨眨眼!”

    “嘿,阿尔弗雷德!”医生大声说,“现在你要怎么说?”

    “我要说,先生,”阿尔弗雷德回答,“我倾向于认为,您对我,同时也对您自己,最大的恩惠就是在这个天天受阳光照耀的更广阔的人生战场上,有时要把这个战场和其他这样的战场忘掉。”

    “说真的,恐怕这动摇不了他的看法,阿尔弗雷德先生,”斯尼奇先生说,“在人生的相同战斗里,战士们也是非常拼命,非常悲惨的。也是砍砍杀杀个不停,还有从背后向人开枪。这里有着可怕的蹂躏与践踏,是相当苦的一件差事。”

    “我相信,斯尼奇先生,”阿尔弗雷德说,“在这其中,即便是在许多看似轻松和充满矛盾的人生战斗中,还是有不被人所知的胜利和斗争,伟大的自我牺牲,以及高尚的英雄主义行为。要做到这些也绝非易事,因为它们没有世间的记载和观众,天天在边边角角里、在小户人家里、在男人和女人的内心中发生。其中任何一种行为,都能使最苛刻的人跟这样的世界和好,使他对世界充满信心和希望,尽管这世界上有一半的人在打仗,还有四分之一的人在打官司……这些都是我大胆的狂言罢了。”

    姐妹俩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好吧,好吧!”医生说,“我的年纪太大了,连我的这位朋友斯尼奇,还有我那单身的好妹妹玛莎·杰德勒,都改变不了我的看法。许多年前,她也有过所谓的家庭烦恼,从那以后她与各种各样的人过着一种志趣相投的生活。她的观点和你差不多(只不过她是个女人,不那么理智,也倔强了些),我俩总是意见不合,因此也很少见面。我就生在这个战场上。我从小就开始思考战场上的真实历史。六十个年头已经从我的头上过去了,在这个基督教掌管的世界里,除了人们在战场上的疯狂之外,我什么也没看见。而在这个世界上,天晓得有多少慈爱的母亲和像我两个女儿这样的好姑娘。一切事物中普遍包含着相同的矛盾。面对这种惊人的世事无常,你不是得笑就是得哭,而我,宁愿笑。”

    不列颠始终以一副极其深奥、极其忧郁的神情专注地听着每个人谈话,这时他似乎突然做出了也是宁愿笑的决定,如果他忍不住发出的阴森森的声音可以算作是笑的一种表示的话。不过,在他发出声音之前和之后,他的脸纹丝未动,餐桌上有一两个人被这个神秘声音吓了一跳,朝四下张望,但谁也没想到他会是罪魁祸首。

    知道真相的只有和他一起伺候用餐的克莱门茜·纽康。她用她所珍爱的关节之一——也就是胳膊肘戳了戳他,轻声地用责备的语气问他在笑什么。

    “没笑你!”不列颠说。

    “那笑谁?”

    “笑人类。”不列颠说,“就是笑这个!”

    “夹在东家和两位律师中间,他的脑袋一天比一天坏得严重了!”克莱门茜大声说着,又用另一只胳膊肘戳了戳他,就好像给他打了一针精神兴奋剂,“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你想要挨骂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不列颠说,他的眼睛无神,表情呆滞,“我什么也不在乎。我什么也不明白。我什么也不相信。我什么也不想要。”

    虽然他对自身情况的这种凄凉结论可能夸大了悲观的一面,但本杰明·不列颠——他有时被称为 “小不列颠”,把他与“大不列颠”区别开来,就像我们说“年轻的英格兰” ,表示它和“古老的英格兰”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还是更准确地表明了自己的真实状态。因为他就像培根修道士身边的那个迈尔斯一样,日复一日地听着医生对各种各样的人发表无数的演讲,而医生的一切言论都倾向于证明,他本人的存在顶多是个错误和荒唐事儿。就这样,这个不幸的仆人,一点一点地,在经过内心思考和外界的影响后,堕入了一个充满混乱和矛盾的深渊,与他的迷惑程度相比,深藏在井底的真相也不过是浮在水面上明摆着的事实 。只有一点他非常明白,那就是,通常由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带进讨论中的新元素,从来没能让他们更清楚地表达自己,却似乎总是让医生获得了某种优势和证据。因此,他认为这个事务所是造成他这种精神状态的近因之一,所以对他们感到憎恶。

    “但这不关我们的事,阿尔弗雷德,”医生说,“今天我已不再是你的监护人(就像你所说),你将要离开我们,满载着这里的中学所能给你的学问,你在伦敦的学习可能也丰富了你的学识,而像我这样没趣的乡下老医生的实践知识可能又把这两者衔接了起来。现在,你要走了,去看看世界。你那可怜的父亲所指定的第一阶段的见习既然已经结束,现在你走吧,由你自己做主去完成他的第二个愿望。你在外国的医科学校要待上三年,恐怕还没到三年你就把我们忘了。上帝呀,用不上半年你就会轻易地把我们忘了!”

    “如果我会这样的话——可是您心里很明白,我又何必对您说这些呢!”阿尔弗雷德笑着说。

    “我可一点也不明白,”医生回应,“你怎么说,玛丽昂?”

    玛丽昂摆弄着她的茶杯,似乎要说——但她没说出口——如果他能忘掉,倒也是好的。格雷丝用自己的面颊贴着玛丽昂青春焕发的脸庞,微笑着。

    “我希望,我在执行受人委托的事情上,不曾是一个不公正的管家,”医生接着说,“但不管怎样,今天早上我被正式罢免了职务,解除了责任,诸如此类吧。在这里,我们的好朋友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带着满满一口袋的文件、账目、证件,要把剩余的委托金移交给你(我希望这是笔难以花完的钱,阿尔弗雷德,可是你一定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好让你的钱难以花完),还要移交给你其他一些滑稽的东西,得在那上面签名、盖章,要正式移交。”

    “根据法律,必须要有适当的证人,”斯尼奇说着,推开盘子,拿出文件来,他的合伙人接着把文件平铺在桌子上,“医生,我自己、克雷格斯和你共同受到委托,来执行、监督这笔资金到目前为止的用途,我们需要你的两名仆人签名作证——你识字吗,纽康太太?”

    “我还没结婚,先生。”克莱门茜说。

    “哦,请原谅我。我该想到的,”斯尼奇笑呵呵地说,目光朝着她那异乎寻常的身形扫了一下,“你识字吗?”

    “认识一点。”克莱门茜回答。

    “结婚誓词、晚祷词和晨祷词呢?”律师打趣说。

    “看不懂,”克莱门茜说,“太难了。我只看得懂一个顶针。”

    “看懂顶针!”斯尼奇跟着说,“你说的是什么呀,年轻的姑娘?”

    克莱门茜点了点头,“还看得懂一个肉豆蔻擦板。”

    “哎哟,是个疯子!这得由大法官来处理了!”斯尼奇盯着她说。

    “——如果她有财产的话。”克雷格斯补充了这个条件。

    不过这时,格雷丝插话了,她解释说,刚才提到的那两样东西上各刻着一句格言,于是成为克莱门茜·纽康的口袋图书馆,而克莱门茜根本没有机会去念书。

    “哦,是这样啊,这样啊,格雷丝小姐!”斯尼奇说。

    “没错,没错。哈,哈,哈!我还以为我们这位朋友是个白痴呢。她不是一般的像白痴啊!”他用傲慢的目光瞥了她一眼,咕哝道,“那顶针上怎么说的来着,纽康太太?”

    “我还没结婚,先生。”克莱门茜说。

    “好吧,纽康。这样叫你行吗?”律师说,“那顶针上怎么说的,纽康?”

    克莱门茜没有直接回答,她打开一个衣兜,低头在张着大嘴的衣兜底部寻找那个根本不在的顶针——接着又拉开另一边的衣兜,似乎看到了什么,好像是一颗贵重的珍珠,她在衣兜的底部摸索着,清理出许多碍事儿的东西——一条手帕、一小截蜡烛、一个洗过的苹果、一个橘子、幸运的一便士、一个骨头护身符、一个挂锁、一把装在套子里的剪刀(更贴切的描述是,这是一把大有作为的年轻的大剪刀)、差不多有一小把散开的珠子、几团棉球、一个针盒、一小沓卷发纸,还有一块饼干,她把掏出来的这些东西一个接一个地全部交给不列颠拿着——可是却徒劳无功。

    然后,她下定决心,一把抓住这个衣兜的敞口,紧抓不放(因为它老在摆动,还绕着最近处的那个角扭曲),摆出并镇定地保持着一种显然不符合人体解剖学和地心引力定律的姿势。她最后总算成功地把顶针戴在了手指上,还摇晃着肉豆蔻擦板,这两个小物件上面的文字显然因为过度的摩擦,已经磨得不成样子,字迹模糊不清了。

    “这就是那个顶针了,是吗,年轻的姑娘?”斯尼奇先生拿她来取乐了,“顶针上怎么说呀?”

    “上面说,”克莱门茜缓慢地绕着顶针读着,好像这是一座塔似的,“忘——记——与——饶——恕。”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哄然大笑。“太新鲜了!”斯尼奇说。“太简单了!”克雷格斯说。“非常了解人性!”斯尼奇说。“用在人生这些事儿上太合适了!”克雷格斯说。

    “还有肉豆蔻擦板呢?”律师事务所的头儿发问了。

    “擦板说,”克莱门茜回答,“好人——有——好报。”

    “你的意思是,要做好事,要不你就会被别人欺负。”斯尼奇先生说。

    “我不懂,”克莱门茜呆呆地摇摇头,反驳道,“我又不是律师。”

    “我恐怕假如她是个律师,医生,”斯尼奇先生突然转过去对医生说,好像他预料到如果不这么做,她的反驳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似的。“她会发现,这句话是她的一半诉讼委托人信奉的金科玉律。因为他们对此是相当严肃的——尽管你的世界是闹着玩儿的——所以事后会怪罪于我们。我们干这一行,毕竟只是起到镜子的作用,阿尔弗雷德先生。可是找我们咨询的一般都是怒气冲冲、吵吵闹闹的人,状态都不是太好,要是我们板起脸来,他们就很难跟我们吵架。我想,”斯尼奇先生说,“我这些话是代表我和克雷格斯吧?”

    “当然了。”克雷格斯说。

    “因此,如果能劳烦不列颠先生给我们拿来一点墨水,”斯尼奇先生的话题回到了文件上,“我们就可以尽快签字、盖章和办理移交了,要不然等马车走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能办到哪一步呢。”

    如果从不列颠这会儿的状态来判断,很有可能在马车走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哪一步呢,因为他站在那儿走神儿,心里忙着把医生跟两位律师作比较,又把两位律师跟医生比较,接着把他们的顾客跟他们三个也都比一比,又徒劳地试图把顶针和肉豆蔻擦板上的格言(对他而言是全新的思想)跟任何人的哲学体系统一起来。简单地说,正如被种种学说和学派搞得晕头转向的另一个伟大的不列颠 一样,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但是克莱门茜,他的大救星——尽管他极瞧不起她的理解力,因为她很少愿意费劲儿地进行抽象思考,但总是能随时随地及时做着该做的事情——转眼间就把墨水递了过去,还帮了他另一个忙——用她的胳膊肘使他回过神来,轻轻的拍打唤醒了他的记忆,他很快就变得精神头儿十足了。

    一种想法令他十分为难,这种想法对于像他这种层次的人来说不足为奇,对他们而言,使用笔墨是一件大事。他觉得,不可以在一份不是他自己写的文件上签名,怎么也得象征性地经过他手,要不然一大笔他不知情的钱款就被莫名其妙地转走了。他极不情愿地走向那些文件,尽管医生催促他快点签字,他仍坚持非要先看一遍才签(且不提那文件上的用词,光是字迹歪歪扭扭,对他来说就如同天书一样)。他还把一张张纸翻过来,看看背后有没有动过手脚的地方。签上名字后,他怅然若失,好像别人分走了他的财产和权利似的,我需要花点儿时间才能讲一讲。还有,在这之后,装着他的签名的那个蓝包成了吸引他注意力的一个神秘之物,使他寸步不离。还有,克莱门茜·纽康想到自己的重要和体面,忘形地哈哈大笑,两个胳膊肘大大撑开,占满整张桌子,活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老鹰。她又把脑袋搭在左胳膊上,摆出一副准备写几个玄妙文字的架势,而且费了不少的墨水,她写字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也得费不少唾沫。还有,一旦尝过了墨水的滋味,她在这方面燃起了极大的热情——据说驯养的老虎在尝过另一种液体之后也是如此——在一切东西上她都想签名,她的名字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一句话,医生就此解除了委托,免去了相应的所有责任,阿尔弗雷德开始为自己负责,顺利地走上人生的旅途。

    “不列颠!”医生说,“快到门口等马车去。时间不等人,阿尔弗雷德。”

    “没错,先生,没错,”青年赶忙回答,“亲爱的格雷丝!等一下!玛丽昂——她是那么年轻美丽,那么迷人,那么令人倾倒,人生中没有什么让我更心爱的了——记住!我把玛丽昂交给你了!”

    “照顾她本来就一直是我的一份神圣的责任,阿尔弗雷德。现在更加是了。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托付,相信我。”

    “我确实很放心,格雷丝。我对你再了解不过了。看着你的脸,听着你的声音,谁还能不了解你!唉,格雷丝!我要是有你那样的平常心,那样镇定的头脑,我今天就会有十足的勇气离开了!”

    “你会吗?”她回答说,恬静地笑着。

    “还有,格雷丝——姐姐,这样的称呼好像很自然。”

    “就这样叫吧!”她立刻说,“我喜欢这个称呼,就这样叫我好了。”

    “可是,姐姐,”阿尔弗雷德说,“玛丽昂和我得益于你那真诚坚定的品格,在这儿你给我们很多帮助,使我俩更快乐,生活得更好。你的这些品质我是没法带走,要是它能为我鼓劲,那就好了!”

    “马车到山顶了!”不列颠喊道。

    “时间不等人,阿尔弗雷德。”医生说。

    玛丽昂独自站在一旁,眼睛一直盯着地上。在医生的这番催促之后,她那年轻的心上人温柔地把她带到她姐姐站着的地方,把她推入姐姐的怀抱。

    “我刚才对格雷丝说了,亲爱的玛丽昂,”他说,“我说我把你托付给她了,这是临行前的郑重委托。等我回来娶你的时候,亲爱的,当我们婚后生活的光明前景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们主要的乐趣之一将是商讨怎样使格雷丝幸福,怎样猜中她的愿望,怎样表达我们对她的感谢和爱意,怎样报答我们欠她的这么多恩情。”

    妹妹的一只手由他握着,另一只手搭在姐姐的脖子上。她凝视着姐姐的眼睛,她如此的镇定、安详和快乐,姐姐的目光中,既有慈爱和欣赏,又有忧伤和好奇,还混杂着一种近似崇敬的神色。她又凝视着姐姐的脸,那就像是一位光明天使的脸,镇定、安详和快乐,那张脸也望着她和她的心上人。

    “到时候,那一天一定会来的,”阿尔弗雷德说,“我不知道那一天是否到来过,但格雷丝心里最清楚,因为格雷丝总是对的——她最清楚她自己什么时候想要一个朋友,向他敞开心扉,而且他对她而言,会像她对我们而言一样——那时候,玛丽昂,我们将证明我们对她的忠心耿耿,我们将兴高采烈地得知——我们亲爱的好姐姐——爱着一个人,又被那个人爱着,就像我们爱着她一样!”

    妹妹仍然凝视着姐姐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就连他都不看上一眼。那双诚实的眼睛也仍然看着他们,如此的镇定、安详和快乐,望着她,又望着她的心上人。

    “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老了,住在一起(我们一定得这样!)——相依为命——那时候,我们会常常谈起往事,”阿尔弗雷德说,“这段日子将是我们最喜欢谈的,特别是今天,我们将向彼此倾诉我们今天分别时的所想所感,我们盼望的和担忧的,还有我们是多么不忍心说再见——”

    “马车穿过树林了!”不列颠嚷道。

    “好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在经历过风风雨雨之后,我们会快乐地团聚,我们要让今天成为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把今天定为一个有三重意义的纪念日。好不好,亲爱的?”

    “好!”姐姐带着灿烂的笑容,急忙插话说,“好的!阿尔弗雷德,不要再耽搁了。没时间了。跟玛丽昂说再见吧。愿上帝保佑你!”

    他把妹妹紧紧揽入怀中。他一松手,她又重新黏着姐姐。她的眼睛,带着同样的复杂神情,再次凝望着那双如此镇定、安详和快乐的眼睛。

    “保重,我的孩子!”医生说,“在这样一个——哈,哈,哈!——你知道我的意思——说什么认真通信啊,认真恋爱啊,订婚啊,什么什么的,哎呀,当然是彻头彻尾的胡扯。我能说的就是,如果你和玛丽昂继续傻乎乎地情投意合,将来我也不反对你做我的女婿。”

    “过桥啦!”不列颠嚷道。

    “过吧!”阿尔弗雷德说,紧紧握住医生的手,“我的老朋友和监护人,有时间尽可能认认真真地考虑考虑我吧!后会有期,斯尼奇先生!保重,克雷格斯先生!”

    “上路了!”不列颠嚷道。

    “克莱门茜·纽康,我们认识这么久,给你一个吻!握握手,不列颠!玛丽昂,最亲爱的心上人,再见!格雷丝姐姐!记住啊!”

    这位恬静的管家式人物,带着美丽的安详面容,转向他作为回答,但玛丽昂的表情和态度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马车在门口停下。接着是一阵搬运行李的奔忙。马车开走了。玛丽昂始终一动不动。

    “他向你挥帽子呢,亲爱的,”格雷丝说,“你中意的丈夫呀!宝贝。看哪!”

    妹妹抬起头来,转头看了一会儿。接着,又转回来,这时候她再一次与那双镇定的眼睛四目相对,于是依偎在姐姐的肩头,轻声啜泣。

    “哦,格雷丝。上帝保佑你!但我不忍心看,格雷丝!我的心都碎了!”

    1. 译者注:即动物、植物、矿物。

    2. 译者注:以法院案卷副本作为土地所有权的证据。

    3. 译者 注:指英国十五世纪开始建立的隶属于大法官的衡平法法院,用以向当事人提供某些不能从普通法法院获得的法律救济。现在,它成为英国高等法院的大法官庭。

    4. 译者 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个政治团体。

    5. 译者 注:英国谚语,真相深藏在井底。

    6. 译者注:即大不列颠王国。

    第二部分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在这个古老的战场上开了一家让人感到舒适的小事务所,他们在这里做着能让他们过上舒适生活的生意,为许多争吵的人打过许多激烈的小战役。这些冲突虽然很难称得上是追击战——因为事实上它们一般是以蜗牛的速度进行的——但是到目前为止,事务所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倒是符合战争的广义概念,一会儿向这位原告开了一枪,一会儿又砍了那个被告一刀,一会儿在法院里对一笔财产提出严正的指控,一会儿又在一群形形色色的小债务人中间灵巧地展开散兵战,根据情况的不同,及眼前的敌人调整着战术。公报在他们的某些战场中发挥着重要且有利可图的作用,对于那些著名的大型战场而言也是如此,而且在大多数的诉讼中他们表现出了当将军的才能。士兵们事后才发现,了解对手是很不容易的,他们一点儿都不清楚对手在干什么,因为他们被大量烟雾团团围住。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两位先生的事务所坐落在闹市中的一个交通便捷之处,前门大敞,比地面低,要下两级光滑的台阶,因此,凡是惹上麻烦的愤怒农夫们,无一不是一下子就栽进门里去的。他们的特别商议室兼会议厅设在楼上的一间陈旧密室里,天花板又低又黑,似乎在沮丧地皱着眉头思考复杂的法律问题。屋子里有几张高背皮椅,上面装饰着一颗颗大铜钉,活像瞪着的眼珠子,这里那里的三两颗已经掉了——或许是被一些心烦意乱的当事人在摸来摸去时用大拇指和食指抠掉的。还有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印刷版大法官肖像,法官头上那顶可怕假发的每一个发卷都让人汗毛倒立。覆盖着灰尘的壁橱、书架和桌子上堆满了一捆捆的文件。沿着墙围板叠放着几层箱子,都上了挂锁,还是防火的,箱子外面漆着一个个名字。满心焦急的来访者,在一种无情魔法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把一个个名字反着读又正着读,当成字谜来猜,虽然他们似乎是坐在那儿在听斯尼奇和克雷格斯说话,但又什么都没听懂。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不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事业上,都是彼此的伙伴。斯尼奇和克雷格斯是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相互间十分信任,但斯尼奇太太,就像这世上的事情常常安排的那样,基本上不相信克雷格斯先生,而克雷格斯太太基本上也不相信斯尼奇先生。“你的斯尼奇们实在是,”后一位太太有时会对克雷格斯先生这样说,她使用了自创的“斯尼奇们”这个复数词,就好像是在轻蔑地谈论一条讨厌的灯笼裤 ,或者其他不会单独出现的东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你的斯尼奇们在一起,在我看来。你过于信任你的斯尼奇们了,我觉得,我可不希望你到头来发现我的话是对的。”斯尼奇太太则对斯尼奇先生这样谈论克雷格斯,“如果他受人引诱,那一定是克雷格斯那个男人引诱的,如果她在哪个人类的眼睛里看到了两面派的话,那一定是克雷格斯。”然而,不论怎样,他们几个大体上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斯尼奇太太和克雷格斯太太组成了一个紧密的联盟来反对那家“事务所”,她俩都认为这是一个黄色小屋,是共同的敌人,充满危险的(因为不为人知)阴谋诡计。

    尽管如此,在这家事务所里,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为他们的几个蜂房酿着蜂蜜。在这里,有时在怡人的夜晚,他们流连在商议室的窗前,窗户底下就是那个古老的战场,两人感叹着(但这通常是法院开庭期间,繁忙的工作使两人变得多愁善感)人类的愚蠢,人类彼此之间不仅无法一直和睦相处,还不肯舒舒服服诉诸法律。在这里,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过去了。他俩的日历一页一页地变薄,皮椅上的铜钉一颗一颗地消失,桌上的文件倒是越积越多。在这里,打从在果园吃早餐的那天算起,差不多已经过去三年了,他俩一个瘦了,一个胖了。这天夜里,他俩正坐在一起商议事情。

    不只是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个三十岁或大概这岁数的男子,他衣着很随便,面容有些憔悴,但衣料精良,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他坐在那张被当成专座的扶手椅上,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插在凌乱的头发里,闷闷不乐地在想事情。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两位先生面对面坐在附近的一张书桌旁。桌上放着一个那种防火的箱子,锁已经打开,箱盖敞着。里面装着的文件有一部分铺在桌子上,剩下的此时正由斯尼奇先生一张张地拿到蜡烛旁,逐一浏览,然后摇摇头,递给克雷格斯先生。这一位也一一看过,摇摇头,又一张张放下。有时候两人停下来,一起摇头,目光转向那位正在走神的当事人。箱子上的姓名是迈克尔·沃顿先生,我们可以从上述情况中得出结论,这个名字和箱子都是他的,而且迈克尔·沃顿先生的事情可不好办。

    “全都在这儿了,”斯尼奇先生看完最后一份文件说,“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没有其他办法了。”

    “全都亏光了,花掉了,浪费了,典当了,借走了,卖没了,嗯?”当事人抬起头来说。

    “全都没了。”斯尼奇先生回答。

    “你是说,没别的办法了?”

    “一点儿也没有。”

    当事人咬着指甲,又陷入沉思。

    “我连留在英格兰也不安全了吗?你坚持这么认为,是吗?”

    “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的任何地方都不行。”斯尼奇先生答道。

    “沦为浪子,不能回家投靠父亲,没有猪可以喂养,也不能跟它们一起吃豆荚 ?嗯?”当事人追问道,他摇晃着二郎腿,目光在地面上游移。

    斯尼奇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在反对别人以为自己会赞同随便用比喻来形容一种法律地位。克雷格斯先生也咳了一声,似乎是在表示,他对这一问题持相同的看法。

    “30岁就破产!”当事人说,“哼!”

    “不是破产,沃顿先生,”斯尼奇回应道,“还没有那么糟。我必须要说,你的处境已经相当不妙,但还没破产。只要悉心经营——”

    “只要有个魔鬼。”当事人说。

    “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劳驾递给我一撮鼻烟,好吗?谢谢你。”

    那个神态自若的律师把鼻烟按在鼻孔上,显然得到了极大的享受,他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吸烟上去。就在这时,当事人渐渐地露出笑容,抬起头来说:

    “你提到经营。要经营多久?”

    “要经营多久?”斯尼奇重复了一遍,把手指上的鼻烟掸掉,在心里慢慢地盘算着,“是说你那扯上纠纷的产业吗,先生?由老手经营?比如本事务所?得六七年吧。”

    “要勒紧腰带六七年!”当事人苦笑着说,不耐烦地改变了一下坐姿。

    “勒紧腰带六七年,沃顿先生,”斯尼奇说,“的确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在这期间你要是露面,也许可以获得另一份产业。不过我们认为你不可以露面——我自己和克雷格斯都这样认为——因此我们建议你还是别这么做。”

    “那你们建议我怎么做?”

    “我说过,经营啊,”斯尼奇又说了一遍,“由我和克雷格斯经营几年,一切就会好起来的。不过,为了使我们能够达成协议,执行协议,而你能够遵守协议,你必须得走,你必须住到国外去。至于勒紧腰带的问题,我们可以保证你每年有那么几百的收入,从一开始就有——我敢这么说,沃顿先生。”

    “几百啊,”当事人说,“我已经花惯几千了。”

    “这个,”斯尼奇先生一边慢慢地把文件放回那个铸铁箱子里,一边回答说,“这是毫无疑问的。毫无疑——问。”他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地收拾着东西。

    这位律师可能很了解他的对手。不管怎样,他那冷淡、精明、古怪的态度对当事人的郁闷心情产生了有利的影响,使他更加不受拘束,更加无所保留。要不然,就是当事人很了解他的对手,因而才从后者的口中引出了那番鼓励自己的话,这样就使他正要提出的某种要求显得更加有理有据。他渐渐抬起头来,坐在那里望着他的态度坚决的顾问,先是微笑一下,紧接着大笑起来。

    “毕竟,”他说,“我的这位斩钉截铁的朋友——”

    斯尼奇指了指他的合伙人,“我自己——抱歉——和克雷格斯是一起的。”

    “请克雷格斯先生原谅,”当事人说,“毕竟,我的这两位斩钉截铁的朋友,”他在椅子上身子向前一倾,稍稍压低嗓音说,“你们并不知道我另一半的失败。”

    斯尼奇先生停下来,眼睛瞪着他。克雷格斯先生也瞪大眼睛。

    “我不仅深陷债务,”当事人说,“我还深陷——”

    “不会是爱情吧?”斯尼奇嚷道。

    “正是!”当事人说着把身子靠回椅背,双手插在衣兜里,打量着两位律师,“深陷在爱情里。”

    “不是跟一位女继承人吧,先生?”斯尼奇说。

    “不是跟一位女继承人。”

    “也不是富家女?”

    “也不是我听说过的富家女——只是美貌和品德方面倒是富有的。”

    “我相信是一位未婚的小姐吧?”斯尼奇意味深长地说。

    “那是自然。”

    “不会是杰德勒医生的女儿吧?”斯尼奇说着突然把两只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杵,把脸至少向前靠近了一码。

    “正是!”当事人回答。

    “不会是他的小女儿吧?”斯尼奇说。

    “正是!”当事人回答。

    “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大大地松了口气,“请再递给我一撮鼻烟,好吗?谢谢!我很高兴地告诉你,这没有意义,沃顿先生。她已经订婚了,先生,她已名花有主。我的合伙人能证明我说的话。我们知道实际情况。”

    “我们知道实际情况。”克雷格斯重复了一遍。

    “哦,也许我也知道,”当事人平静地回应道,“那又算得了什么!你们作为男人在这世上活了这么久,难道就从没听说过女人改变心意的事儿?”

    “当然有悔婚的官司,”斯尼奇说,“控告老姑娘和寡妇的都有,但大多数案例——”

    “案例!”当事人不耐烦地插嘴说,“别跟我讲什么案例。人世间的各种先例要比你们任何一部法学书里的多得多。再说,你们认为我在医生家里住了六个星期,是白住的吗?”

    “我认为,先生,”斯尼奇先生郑重其事地对他的合伙人说,“在沃顿先生的马匹一次又一次地给他造成的伤痛中——这种伤痛数也数不清,代价也非常大,对于这一点,他本人,还有你和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如果照他现在这么说,那么最糟糕的伤痛或许就是在医生家的花园围墙外面坠马的那一次,摔断了三根肋骨和一根锁骨,天知道身上的淤青有多少。我们对此并没有多想,当时我们只知道他在医生那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但现在看来情况不妙,先生。不妙?看来可是非常的不妙。杰德勒医生也是——我们的当事人,克雷格斯先生。”

    “阿尔弗雷德·希斯菲尔德先生也是——当事人吧,斯尼奇先生。”克雷格斯说。

    “迈克尔·沃顿先生也是当事人,”那个满不在乎的来客说,“而且还是一个不错的当事人:像傻子一样被人利用了十多年。尽管如此,迈克尔·沃顿先生过去享受着潇洒的生活——结果就成了这样,全都在那个箱子里了,他现在决心要改过自新。为了证明这一点,迈克尔·沃顿先生决定,如果他能够做到的话,要娶医生的可爱女儿玛丽昂为妻,并带她离开这里。”

    “说实在的,克雷格斯。”斯尼奇开口了。

    “说实在的,斯尼奇先生和克雷格斯先生,两位合伙人,”当事人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们明白自己对当事人应负的责任,你们相当明白,我肯定,这其中不包括干涉一场单纯的恋爱,而这件事我有义务向你们坦白。如果得不到这位年轻小姐本人的同意,我绝对不会把她带走。这件事没有任何违法的地方。我从来不是希斯菲尔德先生的密友。我没有他的信任可辜负。我爱他所爱的,而且我决定通过公平竞争的方式战胜他,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他做不到,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看上去既担心又为难,“他不可能做到,先生。她深爱着阿尔弗雷德。”

    “是吗?”当事人反问。

    “克雷格斯先生,她深爱着他,先生。”斯尼奇坚持说。

    “几个月前,我在医生家里可不是白白住了六个星期的,住了没多久,我就对此有所怀疑,”当事人说,“如果她的姐姐撮合成功的话,那她可能会爱上他,可是我留意着她俩的一举一动。玛丽昂不愿提起他的名字,不愿提起这个话题——哪怕是最间接的提及,她都闭口不谈,显然感到很苦恼。”

    “她为什么会这样,克雷格斯先生,你知道吗?她为什么会这样,先生?”斯尼奇询问道。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不过其中的原因可能有很多,”当事人笑着说,因为斯尼奇先生亮闪闪的眼睛里呈现出既专注又困惑的神情,而且他那么小心翼翼地继续着这番对话,好让自己探听内情。“但我知道她确实如此。她订婚的时候——如果那可以被称为订婚的话,就连这一点我都没法肯定——她的年纪很小,或许后悔了。又或许——这么讲似乎有些轻浮,但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这想法——她可能是爱上了我,就像我爱上她一样。”

    “呵,呵!阿尔弗雷德先生跟她是青梅竹马,你记得的,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不安地笑着说,“打从她很小的时候,他俩就认识了!”

    “这更有可能意味着,她对他的想法或许感到厌倦,”当事人冷静地接着说,“让她不再放不下他,而喜欢上另一个心上人所带来的新鲜感觉,那个心上人的出现(或者说由他的马所导致的出现)带着浪漫的色彩。他的名声也不能算不好——在一个乡下姑娘看来——虽然他活得没心没肺,只会寻欢作乐,但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多大的伤害,加上他风华正茂,仪表堂堂,等等——这么讲又似乎有些轻浮,但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这想法——与阿尔弗雷德先生本人站在一起的话,他也许更符合要求。”

    他最后这句话,的确是无可非议,斯尼奇先生瞥了他一眼后有了这样的想法。在他那玩世不恭的态度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和赏心悦目。这似乎使人想到,只要他愿意,他那英俊的脸庞和匀称的身材还会更加完美;还有,他一旦动情,变得认真起来(不过他还从未认真过),他可以热情似火,情比金坚。“一个危险的情种,”那个精明的律师这样想着,“似乎要从一个年轻女子的眼中抓住他想要的火花。”

    “现在,听着,斯尼奇,”他一边接着说,一边站起身来,伸手抓住斯尼奇的一颗纽扣,“还有克雷格斯,”又抓住克雷格斯的一颗纽扣,把两位合伙人拽到自己的两侧,使他们根本无法回避他,“我来不是要你们提建议的。对于这种事情,你们不参与任何一方是正确的,这不是你们这种古板的人能够干涉的事情,不论站在哪一方的角度上。我只想简单地用三言两语介绍一下我的处境和我的打算,然后把钱的事情交给你俩尽力去办。我知道,如果我跟医生的美丽女儿私奔的话(我希望如此,我希望自己在她的光芒的影响下变成另一个人),开销暂时比我自己走要大一些。但在我改过自新之后,我很快会把这些钱补上。”

    “我想,这些话最好还是不要听了,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看着站在当事人另一侧的克雷格斯。

    “我也这么想,”克雷格斯说——可两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

    “好吧!你们不听也罢,”当事人回应道,“可是,我还是要说。我并不打算征求医生的同意,因为他不会答应的。但我不想对医生做不好的事情或伤害他,因为(就连医生自己都说,这种烦心事中没什么严肃的成分)我希望把他的孩子,我的玛丽昂,从我看到的——我知道是这样——她所害怕并痛苦地思索着的事情中解救出来,那就是,这位昔日心上人回来的事情。如果这世界上有真实的事情,那么她害怕他回来就是真实的事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受到伤害。现在,我在这里是这么急切,这么苦恼,过的是飞鱼一般的生活。我在黑暗里东躲西藏,我被关在自己的房子外面,不许踏上自己的土地,但是,正如你们所知道和所说的那样,那幢房子,那些土地,还有另外许多亩农田,有一天都会回到我的手中。而玛丽昂,在嫁给我十年之后,可能会比嫁给阿尔弗雷德·希斯菲尔德更加富有——根据你们的讲述,她从来不是个乐天派——(别忘了)她害怕阿尔弗雷德回来,而且不管是阿尔弗雷德也好,还是其他任何人也好,都比不上我的痴情。到目前为止有谁受到伤害了吗?从头到尾都是公平竞争。如果她的决定对我有利,那我跟他享有同样的权利,所以我要向她争取一次我的权利。以后的事情你们不会想要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们。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我的目的和我想要的了。我什么时候必须得离开这里?”

    “一个星期后,”斯尼奇说,“克雷格斯先生?”

    “最好再快一些,我不得不说。”克雷格斯回复。

    “一个月后,”当事人聚精会神地观察了他俩的面孔之后说,“下个月的今天。今天是星期四。不论成功与否,下个月的今天我一定走。”

    “这可耽搁得太久了,”斯尼奇说,“实在太久了。不过就这样吧。我还以为他会说三个月呢,”他喃喃自语,“你要走了?晚安,先生!”

    “晚安!”当事人一边回应,一边与他俩握手,“你们将亲眼看到我会把我的财富管理得很好。从今以后,我的命运之星是玛丽昂!”

    “看着点儿楼梯,先生,”斯尼奇回应道,“玛丽昂可没照亮楼梯那里。晚安!”

    “晚安!”

    他俩举着一对事务所的蜡烛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下楼。等他走了以后,他俩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对这一切你怎么看,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

    克雷格斯摇摇头。

    “我想起来了,那天办理解除委托时,咱俩就说过那对儿分别时有点儿古怪。”斯尼奇说。

    “是这样的。”克雷格斯先生说。

    “或许纯粹是他自作多情,”斯尼奇先生接着说,他把那个防火箱子锁上,搬走,“要么,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一点点薄情和背叛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克雷格斯先生。不过我认为,那张漂亮脸蛋非常可靠。我是这么想的,”斯尼奇先生边说边穿上了厚重的大衣(因为天气非常冷),戴上了手套,吹灭了一根蜡烛,“我甚至还发觉,她的性格近来变得更加坚强和果断。更像她的姐姐了。”

    “我太太也这么觉得。”克雷格斯回应道。

    “今晚的事情我真没当回事,”斯尼奇先生说,他是个性格敦厚的人,“我才不相信沃顿先生没有考虑过照顾他的医生,尽管他是个轻率、任性、无拘无束的人,但他还是懂得如何为人处世(他也应该懂得,因为他为他所知道的知识付出了足够高的代价),所以我才没法十分相信。我们最好不要插手: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克雷格斯先生,只能闭嘴。”

    “什么也做不了。”克雷格斯回应道。

    “我们的医生朋友不会把这种事情当回事,”斯尼奇说完,摇了摇头,“我希望在这件事情上,他不至于用到他的哲理。我们的朋友阿尔弗雷德谈论什么人生的战斗,”说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我希望他不至于在人生的开端就遭遇挫折。你拿帽子了吗,克雷格斯先生?我要吹灭另一根蜡烛了。”

    克雷格斯先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然后斯尼奇先生吹灭了蜡烛,两人一路摸索着走出商议室,身后的房间和这件事情一样陷入一片漆黑,而法律从大体上说也不过如此。

    我的故事现在转到了一个安静的小书房里。同一天晚上,姐妹俩和那位精神矍铄的老医生围坐在火光明亮的壁炉边。格雷丝在做针线活。玛丽昂大声朗读着面前的一本书。医生穿着睡衣和拖鞋,两条腿舒坦地放在暖乎乎的地毯上,他躺坐在安乐椅上,听着玛丽昂读书,望着两个女儿。

    她们看上去非常美丽。壁炉旁从来没有过比这更好看的脸蛋儿了,她们使火光显得明亮又神圣。经过三年的时间,她们之间的有些差别已经不再明显,姐姐早在少女时代痛失慈母之后形成的真挚性格,如今牢牢地占据在妹妹清晰的眉宇之间,出现在双眸之内,回响在嗓音之中。不过,在她们两个中间,妹妹看上去仍然和过去一样比较可爱,也比较脆弱,她似乎仍然要把自己的脑袋靠在姐姐胸前,信任着她,望着她的眼睛,征求她的意见,将她作为依靠。姐姐那双可爱的眼睛,还是和过去一样,那么镇定、安详和快乐。

    “在她自己的家里,”玛丽昂朗读着那本书,“‘这些追忆使她的家显得格外亲切,她现在开始明白,对她内心的一次巨大考验必定即将来临,而且不容耽搁。啊,家啊,当其他人全都走了,是你抚慰了我们,你是我们的朋友。从我们躺在摇篮的那一刻起,到我们进入坟墓之前,要是我们的脚步离开你——’”

    “玛丽昂,我亲爱的!”格雷丝说。

    “怎么啦,小猫咪?”她的父亲大声说道,“怎么回事?”

    妹妹把手放在姐姐向她伸过来的手上,又念了下去。经过这番停顿,尽管她极力控制自己,但她的声音仍然颤抖。

    “‘从我们躺在摇篮的那一刻起,到我们进入坟墓之前,要是我们的脚步离开你,总是带着离愁别绪。啊,家啊,你对我们如此真挚,我们往往又对你如此疏忽,请宽恕背弃你的人,不要念念不忘他们的错误脚步,不要太过严厉!别让你那虚幻的脸上显现出仁慈、让人难以忘怀的笑容。也别让你的满头白发散发出慈爱、欢迎、温柔、宽容、诚挚的光芒。在审判背弃你的人时,请别再用你那昔日的慈祥话语和口吻,请你尽量表现出粗暴和苛刻的样子,为了悔罪之人,请这样做!’”

    “亲爱的玛丽昂,今晚别再念了。”格雷丝说——她已经哭了。

    “我也念不下去了,”她答道,把书合上,“所有的话都充满了火一般的热情。”

    医生觉得这句话很可笑,他摸了摸她的头,笑了。

    “怎么了!被一本故事书征服了!”杰德勒医生说,“白纸加黑字而已!好吧,好吧,全都一个样!把白纸黑字当真,就跟把其他任何东西当真一样可真有道理!不过,把眼泪擦擦,亲爱的,把眼泪擦擦。我敢说,那个女主角早就已经又回到家里了,而且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再说,如果她没回家,一个家事实上也不过是四堵墙罢了。而一个虚构的家呢,不过是一些破纸和油墨——现在有什么事啊?”

    “是我,老爷。”克莱门茜从门后探头进来说。

    “你有什么事吗?”医生说。

    “哦,老天保佑,我挺好的,”克莱门茜回答——确实如此,看看她那张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的脸蛋就知道了,她的脸上一如既往地体现出她的心地善良,尽管她外表笨拙,但这令她相当有魅力。胳膊肘上的擦伤处按一般的看法确实是不能算作个人魅力的标志,就像美人斑之类的。但在人生的历程当中,当穿行在这条狭窄的道路上时,与其伤了性情,倒不如擦伤手臂。克莱门茜的性情和世界上的任何美人一样不打折扣。

    “我挺好的,”克莱门茜说着便进来了,“不过——靠我近点儿,老爷。”

    医生有些惊讶,但还是听从了她的邀请。

    “您吩咐过,让我别在她们面前给您,您知道的。”克莱门茜说。

    她说这番话时态度极其暧昧,加上她欣喜若狂或者说得意忘形的情绪感染了她的双肘,令她好像是自己在拥抱自己,要是这时家里来了生客,或许会以为,她说的“给您”,即便是抱着最大的善意去理解,听上去也像是要行亲吻的礼节。实际上,连医生本人也好像被吓了一跳,但他随即镇定下来,因为克莱门茜已经在她的两个衣兜里摸索起来了——一开始摸的那个是对的,她却又去摸那个不对的,然后又回到那个对的——摸出了一封邮局送来的信。

    “不列颠有事骑马出去了,”她满面春风地把信交给医生,“刚巧邮车到了,他就等了一会儿。信封的角上写着A H。我打赌,阿尔弗雷德先生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要在这幢房子里举行婚礼了——怪不得今天早上我的碟子里有两把勺子。哎呀,他拆得可真慢!”

    她的这番话,全都是在自言自语,她踮起脚,越踮越高,等不及要听到消息,她的围裙被她揉得像个开瓶器,嘴巴张开得像个瓶口。最后,这种等待的心情终于到达顶峰,眼看医生还在认真地看信,她放下脚跟,把围裙当作面纱罩在头顶,陷入无声的绝望中,再也忍受不了了。

    “过来!姑娘们!”医生大声说道,“我可憋不住啦,我这人向来没法保守秘密。实际上,也没有多少秘密值得保守,在这样的——得了!当我没说。阿尔弗雷德要回来啦,我的宝贝们,马上。”

    “马上!”玛丽昂惊叫。

    “哟!这么快就把故事书给忘了!”医生捏了一下她的脸蛋,说道,“我就知道这消息会把你的眼泪擦干的。是的。他在信上说‘别告诉大家我要回来’。但我不能不告诉你们。我们必须要为他举行欢迎仪式。”

    “马上!”玛丽昂又说了一遍。

    “哦,也许按你的急切心情,我不能用‘马上’这个词,”医生回应道,“但也很快了。我们来算算。我们来算算。今天是星期四,对吧?那么他是说下个月的今天回来。”

    “下个月的今天!”玛丽昂低声重复了一遍。

    “对我们而言,是一个快乐的日子,一个节日。”她的姐姐格雷丝用愉快的口气说,又亲了亲她,表示祝贺,“盼了好久啦,最亲爱的,可算回来了。”

    她用微笑作为回答,微微的苦笑,但满是姐妹情深。她看着姐姐的脸,听着她美妙的温柔的嗓音,想象着这次团聚将带来的幸福,她自己的脸上洋溢着希望和喜悦。

    还有另外一种感情,一种透过其余所有的表情、越来越明显的感情,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不是欣喜若狂,不是扬扬得意,也不是沾沾自喜。这些感情不会这么平静地流露出来。不单单是爱情与感激,虽然爱情与感激是其中的一部分。也绝非出自卑鄙的想法,因为卑鄙的想法不会照亮眉宇,不会流连在唇边,也不会像摇曳的火光那样打动心弦,让这个感同身受的人浑身颤抖。

    尽管杰德勒医生有他自己的哲学体系——在实践中,他却接二连三地反驳和否定自己的理论,不过更著名的哲学家也是如此——他对自己昔日的受监护人同时也是学生的回来,禁不住非常感兴趣,就好像这是一件严肃的大事。因此他坐回到他的安乐椅上,把穿着拖鞋的双脚再次平放在地毯上,把那封信一读再读,又不停地谈论那信上的内容。

    “哎呀!从前,”医生望着炉火说,“格雷丝,在他放假的时候,你和他老是挽着胳膊走来走去,就像一对会走路的洋娃娃。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带着欢乐的笑容回答说,手里忙活着她的针线活。

    “就是下个月的今天!”医生若有所思地说,“好像还不到一年似的。那个时候我的小玛丽昂在哪儿呢?”

    “一直跟着姐姐,”玛丽昂快活地说,“自打很小的时候。格雷丝就是我的一切,尽管那时她自己也是个小孩子。”

    “没错,小猫咪,没错,”医生应声说,“她是一个端庄的小妇人,格雷丝的确是,还是个精明的管家,一个忙碌、安静又快乐的人。迁就着我们的脾气,揣摩着我们的想法,总是顾不上自己,早在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在任何事情上有过武断或固执的态度,格雷丝,我的宝贝,早在那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只有一件事例外。”

    “我怕我后来不幸地变坏了呢,”格雷丝还是在忙着干活,笑着说,“哪件事例外,爸爸?”

    “当然是阿尔弗雷德,”医生说,“你只准别人叫你阿尔弗雷德太太,所以我们就叫你阿尔弗雷德太太,你最喜欢这个称呼。我想(现在看来挺奇怪的),就连公爵夫人的称呼也比不上,前提是我们能让你嫁给公爵的话。”

    “真的啊?”格雷丝平静地说。

    “怎么,你不记得啦?”医生问。

    “我想我有点印象,”她答道,“但不太多。过了太久了。”她坐在那里一边干活,一边哼着一首老歌的高潮部分,那是医生喜欢的一首歌。

    “阿尔弗雷德就快要有一个真正的太太了,”她停止了哼歌,说,“实际上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那将会是一个快乐的日子。玛丽昂,他交给我三年的托付即将结束。这个任务一直非常轻松。当我把你交还给阿尔弗雷德时,我要告诉他,你一直非常爱他,一次也不需要我为他效劳。我可以这样对他说吗,亲爱的?”

    “告诉他,亲爱的格雷丝,”玛丽昂回答,“告诉他,在受托于人这件事上,从来没有过人像你这样宽宏大量、无私奉献、坚定不移地履行诺言;告诉他,我一直爱你,一天胜似一天。哎呀,我现在真是好爱你!”

    “不,”快乐的姐姐对她报以拥抱,对她说,“我实在不能这么对他说,我们就把我的功劳留给阿尔弗雷德去想象吧。这样做足够公平,亲爱的玛丽昂,像你那样公平。”

    说完,她又做起活来,刚才因为妹妹那番诚挚的话语而把活计放下了一会儿,她接着哼起医生喜欢的那首老歌。医生仍然靠在安乐椅上休息,穿着拖鞋的双脚向前平伸在地毯上,聆听着那曲调,用阿尔弗雷德的来信在膝头打着拍子,望着他的两个女儿,心想,在这烦恼尘世间的许许多多烦心事中,这样的烦心事倒满是可以接受的。

    在此期间,克莱门茜虽然已经完成了她的任务,但仍留在屋子里,直到她也听到消息,这才回到厨房去,她的助手不列颠先生已经吃过晚饭,正优哉游哉地坐在那里。许许多多发亮的锅盖、擦得锃亮的炖锅、打磨得溜光的一套套餐具、闪闪发光的水壶,以及所有能够表明她勤劳习惯的其他标志物,有的挂在墙上,有的搁在架子上,把他团团围住,使他就像是坐在一个四面是镜子的殿堂中央似的。当然,这些东西的大部分都没有给他照出非常让人满意的形象来,它们的映像又没有一个是一样的,根据它们各不相同的映像方式,有的把他的脸照得长长的,有的则把它照得很宽很宽,有的形象还算可以接受,有的则是极其难看。这些映像的多种多样,只体现了一部分事实,那就是这些好像是由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照出来的一样。不过,这些映像都一致反映出,坐在他们中间的是个相当惬意的人,他嘴上叼个烟斗,胳膊肘旁边放着一壶啤酒,在看见克莱门茜在同一张桌子旁坐下时,他用恩准的态度对她点点头。

    “喂,克莱门茜,”不列颠说,“你这会儿怎么样,刚才是什么消息啊?”

    克莱门茜把那个消息告诉了他,他和善地听着。在此之前,本杰明从头到脚都发生了和善的变化。从所有方面来说,他都变得宽厚多了,红润多了,愉快多了,也有了几分醉意。之前他的脸好像是打了一个结,现在这个结被解开了,被抚平了。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又要有一笔生意了,我猜,”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吸烟斗,“你和我又要当见证人了,也许吧,克莱米 !”

    “天哪!”他的好伙伴回应道,边说边把她最爱的关节用她最喜欢的方式扭了一下,“我希望是我,不列颠!”

    “希望什么是你?”

    “出嫁啊!”克莱门茜说。

    不列颠把烟斗从嘴上拿开,哈哈大笑起来。“没错!你是很有可能的!”他说,“可怜的克莱姆 !”克莱门茜跟他一起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这种想法很有趣。“没错,”她肯定地说,“我是很有可能的,不是吗?”

    “你永远嫁不出去的,你也知道。”不列颠先生说完又衔上了烟斗。

    “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嫁不出去吗?”克莱门茜说,态度十分诚恳。

    不列颠先生摇了摇头,“根本不可能!”

    “想想看嘛!”克莱门茜说,“好啦!——不列颠,我想将来有一天你会结婚的,不是吗?”

    面对这么突如其来的问题,又是事关这么重大的事情,是需要考虑一下的。不列颠先生喷出了一大团烟,把头一会儿朝这边转,一会儿又朝那边转,两眼端详着烟雾,好像这团烟雾就是那个问题似的,而他正在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审视着它,然后回答说,他并不完全确定,不过——是的——他想他最终也许会的。

    “不管她是谁,我祝她幸福!”克莱门茜大声说。

    “哦,她会幸福的,”不列颠说,“这一点可没问题。”

    “可是,假如没有——并不是我要那么做,只是偶然的,我可以肯定——假如没有我的话,”克莱门茜从桌子的另一边探过来半个身子,回忆着过去,说道,“她是不会有那样幸福的生活,也不会有那么和蔼可亲的丈夫。你说是不是,不列颠?”

    “当然不会。”不列颠先生回答,这时他正处于吸烟的最享受状态,要想说话就只能把嘴咧开一条小缝。他一动不动地非常惬意地坐在椅子上,把目光转向他的伙伴,这眼神既显得百依百顺,又显得郑重其事,“哎!我对你是非常感激的,你知道的,克莱姆。”

    “天哪,你这么说,我可真高兴!”克莱门茜说。

    与此同时,她的心思和目光都转移到了蜡烛油上,她猛地想到蜡烛油可以充当香脂,有治疗的效果,于是把蜡烛油在自己左胳膊肘上厚厚地涂了一层。

    “你看,我这辈子曾经做过各式各样的研究,”不列颠带着一种智者的高深口吻继续说,“总是有一种求知欲。我也读过不少的书,知道些关于大是大非的知识,因为我刚开始谋生时,亲自干过一阵文学工作。”

    “真的啊!”克莱门茜佩服得不得了,大声嚷了起来。

    “真的。”不列颠先生说,“几乎整整两年的工夫,我躲在一个书摊的后面,随时准备着冲出来捉拿偷书的人;后来,我在一个制作胸衣和斗篷的厂家当搬运工,我的活计是搬运盖着油布的篓筐,里面净是些骗人的东西——这让我的意志大大消沉,动摇了我对人类本性的信任;再后来,我在这幢房子里又听到各种家长里短,让我变得更加消沉。经过这一切之后,我认为,作为精神上的一种安全方便的调节剂,作为人生的一种幸福指南,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肉豆蔻擦板。”

    克莱门茜正要发表意见,却被他拦住,因为他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

    “还有,”他一本正经地补充说,“一个顶针。”

    “好人有好报,你知道的,诸如此类 ,啊!”克莱门茜显然对自己说出的这番见解扬扬自得,她自在地将双臂合抱在胸前,轻轻地拍打着两个胳膊肘,“多好的捷径,对吧?”

    “我不确定,”不列颠先生说,“这会不会被认为是一条好的哲理。我对此有点怀疑,但它经得住考验,还省去了不少麻烦,而正经的文章并不总是能做到呢。”

    “看看你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你知道的!”克莱门茜说。

    “啊!”不列颠先生说,“可是最最让人惊奇的是,克莱姆,我竟然在有生之年,还能受你影响,改变过来。怪就怪在这一点上。受你影响!喂,我猜你脑子里半点儿这种想法都没有。”

    克莱门茜毫不在意,一点儿也不生气,哈哈笑着,双手抱着自己说:“没有啦,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

    “我对这一点相当肯定。”不列颠先生说。

    “哦!我敢肯定你是对的,”克莱门茜说,“我对谁也不装假。我一点也不想装假。”

    本杰明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到了脸上。“你可真是个笨蛋,克莱米!”他边说边摇头,无限地享受着这个笑话,不停地擦着眼泪。克莱门茜则一点也不想跟他争辩,跟他一起大笑起来,笑得同样开心。

    “我真是没办法不喜欢你,”不列颠先生说,“你是一个靠得住的好人,咱俩握握手吧,克莱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把你忘了,总会把你当朋友。”

    “你会吗?”克莱门茜回应道,“天哪!你真是太好了。”

    “真的,真的,”不列颠先生说着把烟斗递给她,让她把烟灰磕出来,“我会支持你。听,什么奇怪的声音?”

    “声音?”克莱门茜跟着说。

    “外面有脚步声。听上去像是有人从墙上跳下来。”不列颠说,“他们都上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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