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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狄更斯中短篇小说集最新章节!

    第一章

    咧咧破太太自述她如何继续经营及渡海外出

    唉!现在好了,我又坐进了我的安乐椅,亲爱的,只是心还跳得很快,因为我又是上楼,又是下楼,颤颤巍巍地跑了好几次。说真的,厨房楼梯为什么总是转弯抹角的,这只能请教营造师们;不过我认为他们实在不懂得造房子,也从没懂过,要不,干吗都造成这种样子,不能让人方便一些,少吃一些穿堂风?再说,灰泥也不必涂那么厚,我相信,这只能使屋里增加潮气;至于烟囱帽,搞那么些花样干啥,倒像宴会上的一顶顶大礼帽,老实说,他们还不如我,不知道这只能妨碍烟雾外流,使它在钻进烟囱以前,不是以直线方式便是以曲线方式,先钻进你的咽喉。那些形形色色的新式金属烟囱(在街对过下面一些沃泽纳姆小姐的公寓顶上就有一排这样的烟囱),据我看,它们的作用只是使烟在你吞下肚子以前,先形成一些古怪的花纹,可从我来说,我宁可吃没有花纹的烟,反正味道都一样,何必搞那些名堂,更不必一定要在屋顶上做个记号,表示你吸进肚里的烟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亲爱的,我就在你的面前,坐在我自己的安乐椅上,我自己的公寓内我自己安静的小房间里,它位于伦敦诺福克街八十一号,从城区至圣詹姆士宫的中途——关于这一带,如果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就是这些旅馆,它们自称有限公司,但杰克曼少校说它们是“无限公司”,因为它们无限制地伸向天空,像一根根旗杆矗立在空中,高得不能再高了;不过我不希罕这种庞然大物,要是我出外旅行,到了一个地方,我希望看到的是老板或老板娘和善的脸色,不是一块上面刻着亮晶晶门牌号码的铜牌子,这东西硬邦邦的,自然不会向我表示欢迎;我也不乐意像船坞里的沉积物,给搁浅在旅馆里,要靠那些新奇玩意儿打电报出去求救,结果还不一定救得了——总之,我坐在这儿,不必我多费唇舌,你也知道,我仍在干我的老本行,将来也希望在这里寿终正寝,如果可能,最好也由圣克莱门丹麦区教堂的牧师给我念临终祷告,最后葬在哈特菲德墓园,与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重新待在一起。

    我也没有什么新闻可以告诉你,亲爱的,只能说,少校还是老样子,住在客厅里,像这屋顶一样固定不动,杰米也还是世界上最可爱、最活泼的小男孩,他还不知道那个残忍的故事:他可怜的妈妈埃德森太太怎样被遗弃在这儿三楼上,怎样在我的怀中死去;他完全相信我是他的亲奶奶,他自己是个孤儿。说起来有趣极了,自从他对机器发生了兴趣,他和少校就用几把阳伞、几只破铁罐、几个棉线木芯,做了个火车头开火车,结果火车翻到桌下,旅客受了伤,一切几乎跟真的一样。于是我对少校说:“少校,为什么不能想想办法,及早通知车上的管理员?”少校却气呼呼地说:“不成,太太,这办不到。”我说:“为什么不成?”少校答道:“这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铁路公司和我们的朋友商务副大臣阁下之间的事 [1] 。”说来你也许不信,连这种不能叫我满意的答复,少校也是先写信到学校,跟杰米商量以后,才跟我谈的,原因在于我们开始制作火车小模型和那些漂亮精致的信号器(它们大体上与真的一样靠不住)时,我笑道:“先生们,在这项事业中我担当什么任务呢?”杰米搂住我的脖子,跳跳蹦蹦地说道:“奶奶,你担任群众的角色。”这样,他们从此就欺侮我,爱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我,我只有坐在安乐椅里生闷气的份儿。

    亲爱的,也许,像少校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论做什么——哪怕只是一种游戏——都不可能马马虎虎,半心半意,必然会全力以赴,认真对待。是不是这样,我说不清楚,但是,在咧咧破联合大枢纽站和杰克曼大诺福克客厅铁路线的管理工作上,少校那种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态度深深影响了杰米。在火车命名的那天,杰米眼睛忽闪忽闪的,对我说道:“我们必须处处提到奶奶的名字,要不,”说到这里,小家伙吻了我一下,“群众就不肯掏钱支持我们啦。”就这样,群众认购股金,先是买了十股,九便士一股,这钱用完后,又立即买了十二股优先股,每股一先令六便士,股票全由杰米署名,少校连署。我们私人谈谈,真的,这比我一辈子买过的股票还多得多呢。就在这个假期里,铁路造好了,火车通车了,游览车来来往往,撞车、锅炉爆炸及各种事故和差错接连不断,反正跟真的一样。少校是一个具有军人风度的站长,他的责任感是他的光荣,每次下行列车他总是过了时间才发车,还拼命摇小铃铛,这些铃铛跟那只小煤斗,都是从街上一个小贩脖子上挂的盘子中买到的。一天夜里,我看到少校给正在学校中的杰米写每月汇报,报告列车和轨道,以及其他一切的状况(这些汇报全部堆在少校的餐具柜顶上,每天早上擦靴子以前,他总要亲手掸一下灰尘),那副样子真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眉头皱得紧紧的,叫人吃惊。不过说实话,少校做任何事从不草草了事,半途而废,这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一天,杰米在家的时候,少校带了测链和卷尺,与杰米兴致勃勃上了街,我真不知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居然想穿过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修筑铁路,完全相信凭议会的一纸法令,便可把整个街道兜底翻造。他一心指望老天帮忙,等杰米长大后,可以干这行职业呢!

    提到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我又想起了他最小的兄弟。他是博士,可究竟是什么博士,我说不清楚,除非是喝酒博士,因为乔舒亚既不懂医学,也不懂音乐,对法律更是一窍不通,他的法律经验只是不断被传上郡法庭,接受裁判,又不断逃跑。有一次他就在这公寓的过道上给截住了,手中拿着一把阳伞,头上戴着少校的帽子,身上裹着门口的擦脚棕垫,自称他是约翰逊·琼斯爵士,巴思二等勋章骑士。他戴着眼镜,据说住在骑兵禁卫军大楼。那次他进屋还不到一分钟,站在棕垫上,把手里那张纸卷成细细一根,倒像是点蜡烛的纸捻,不像是便条。他要使女把它递给我,纸条上说,要么我立即给他三十先令,要么他马上在我的桌子上撞死,让脑袋开花,这两者任我选择,他立等答复。亲爱的,这真把我吓了一跳,想到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的亲骨肉竟然要把脑浆洒在我的新漆布上,不论这人如何不值得帮助,我还是不能不胆战心惊,马上走出屋子找他,想问他究竟要多少钱,才能不干这种傻事。可我发现他已经被两位先生看押着,这两位先生要不自称是法警,我非把他们当成做羽毛床垫生意的不可,因为他们身上尽是蓬蓬松松的羽毛。乔舒亚对两人中生得最小、又戴着最大的帽子的先生说道:“先生,快给我铆上脚镣手铐!”想想我听了是什么滋味!我立刻想到他戴着脚镣锒锒铛铛走过诺福克街,沃泽纳姆小姐怎样从窗口看得不亦乐乎!我浑身发抖,恨不得跪在地上求他们,说道:“先生们,请把他带到杰克曼少校屋里去吧。”于是他们把他带进了客厅,少校发现自己的弯边大礼帽竟戴在他的头上,这是乔舒亚·咧咧破为了伪装军人,在过道中一挥手从帽钩上偷到的。少校勃然大怒,也一挥手从他头上夺下帽子,又一脚把它踢到天花板上,使它在那儿转了好一会。我说:“少校,冷静一些,告诉我,我该把我故世的咧咧破先生的小兄弟乔舒亚怎么办。”少校答道:“太太,我的意见是,你不如把他送进火药库,等他炸死以后,谢他们一笔钱。”我说:“少校,作为一个基督徒,你不可能真的这么想。”少校说:“太太,上帝作证,我是这么想!”说真的,少校尽管有不少优点,但他个子小,火气却不小,哪怕没有这次顺手牵羊偷他帽子的事,以前一些纠葛已使他对乔舒亚非常反感。乔舒亚听到我们这场谈话,转身对那个生得最小、帽子最大的人说道:“来吧,先生!把我送进丢人的监牢算了。我的破草帽在哪里?”亲爱的,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他穿着破衣服、挂着锁链的样子,像杰米的故事书中那个特伦克男爵。想到这些,我忍不住哭了,对少校说道:“少校,把我的地窖钥匙拿去,跟这两位先生好好了结这事,要不,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一分钟快乐。”这种事以前和以后都发生过好几次,尽管这样,我不能忘记,乔舒亚·咧咧破是真正爱他的哥哥的,为了不能给哥哥戴孝,他总是那么难过。我脱下寡妇的丧服好多年了,不想再提起这事,但乔舒亚的深厚情谊不能不使我感动。他写信给我道:“给我一个金币,我就可以做一套像样的丧服,替我最心爱的哥哥服丧了。在他不幸去世的时候,我就发过誓,要终生为他戴孝,但是,唉,人怎么能预见未来呢,我分文不名又怎么实现誓言呢!”你瞧,他的感情多么深厚,尽管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死的时候,他还不满七岁,可他仍坚守誓言,这多么难得。要知道,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颗良心,只是在有些人身上我们还没看到罢了。不过乔舒亚的做法不太好:我亲爱的孩子刚上学不久,乔舒亚便利用孩子的感情,写信到林肯郡向他要他的零用钱,孩子马上回信把钱给了他。尽管这样,他终究是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的嫡亲小兄弟,何况他不能不付索尔兹伯里客店的账,因为他出于手足之情,到哈特菲德墓园待了两个礼拜;要不是酒肉朋友的引诱,他本来不打算喝酒。后来,少校瞒着我,偷偷把菜园的抽水机搬进了他的房间,如果他当真用它来捉弄乔舒亚,我一定会非常难过,说不定还会跟少校发生口角。不过,亲爱的,他由于太性急,看错了人,结果捉弄了布弗尔先生,这是值得遗憾的。不过正因为这样,我没有怪他,谁知沃泽纳姆那里却乘机造谣,说这是因为我们没有为布弗尔先生准备好钱,因为他是征收财产税的税务官。乔舒亚·咧咧破还会不会改好,我不敢说,但我听说,他在一家私人戏院登了台,扮演强盗的角色,不过后来再没接到任何剧团的正式邀请。

    提到布弗尔先生,这又是一个例子,说明人们身上的善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不可否认,在执行职务时,布弗尔先生的态度叫人很不愉快。因为,收税是一回事,而老是东张西望,好像怀疑货物已在深夜从后门偷偷转移,这又是一回事;税收重,这你无能为力,但猜疑却是你主动的。再说,少校是一个热情的人,他跟你谈话,你却把笔衔在嘴里,满不在乎,他自然不乐意,这是可想而知的。至于看到在屋里还把阔边低筒礼帽戴在头上,是不是比看到其他帽子更不舒服,这我不知道,但我能理解少校的心情。除此以外,尽管少校没有恶意,也并不记仇,他却总是忘不了别人的短处,他对乔舒亚·咧咧破便是这样。最后,亲爱的,少校决定教训一下布弗尔先生,这使我非常担心。一天,布弗尔先生在门口重重打了两下门,少校一跃而起,窜到门口。布弗尔先生说:“税务官来收两个季度的法定税款了。”少校答道:“很好,请进吧。”便带他到我这儿。但布弗尔先生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露出了平时那种怀疑态度,少校冒火了,问道:“先生,你看见鬼了吗?”布弗尔先生答道:“没有,先生。”少校说:“可是我刚才发现你东张西望的,好像在我尊敬的朋友的屋子里见到了鬼似的。如果你真的见到了肉眼见不到的东西,请你指给我看,先生。”布弗尔先生瞪了少校一眼,然后向我点点头。少校举起手一边给我介绍,一边气虎虎地说:“这位是咧咧破太太,先生。”布弗尔先生答道:“很高兴见到你。”少校又指指自己道:“喂,还有,这位是杰米·杰克曼,先生!”布弗尔先生又道:“很高兴认识你。”但少校毫不妥协,把头向旁边一歪,又怒冲冲地说道:“先生,杰米·杰克曼向你介绍的是他尊敬的朋友,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米德尔塞克斯郡伦敦市河滨大道诺福克街八十一号的艾玛·咧咧破太太。在这种场合,先生,杰米·杰克曼得替你把帽子脱下。”他随手把他的帽子摘下,丢在地上,布弗尔先生看看自己的帽子,把它捡起,重又戴上。少校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瞪起眼睛瞧着他,又道:“你欠了两个季度的礼貌税,现在税务官得收税了。”真难以相信,亲爱的,他的话音刚落,布弗尔先生的帽子又被他丢到了地上。布弗尔先生也气得什么似的,嘴里衔着笔咕哝道:“这……”可是少校火气更大了,说道:“把笔从你嘴里拿掉,先生!要不,我凭我国该死的税收制度和国债的每一个数目字起誓,我要立刻把你按到地上,把你当一匹马骑在你的身上!”我相信,他真会这么干,他那两条匀称灵巧的腿也真的动了一下,仿佛准备跳上马背似的。布弗尔先生从嘴里取下了笔,说道:“这是威胁,我要控告你。”少校答道:“先生,如果你是一位君子,不论你要收什么税,只要那是公正的,咧咧破太太公寓客厅的杰克曼少校愿意随时恭候你的税务官,他可以收到应付的税款,分文不少。”

    当少校瞪着布弗尔先生讲这番话时,我真急得喘不出气,用一酒杯水喝了一茶匙挥发盐,我说:“先生们,我求求你们别再这么顶牛啦!”但是布弗尔先生走后,少校还一直气虎虎的,什么也不能做。第二天我更加提心吊胆,因为到了布弗尔先生照例出门收税的时候,少校便穿戴整齐,吹着口哨,在街上踱来踱去,那顶帽子几乎把一只眼睛都遮没了,他的神气恐怕翻遍约翰逊的词典 [2] 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为了万无一失,我把临街的门半开着,披上了围巾,站在少校的百叶窗背后,做好了准备,一旦看到危险,马上大喊着冲出去,哪怕喊破嗓子也在所不惜,然后再尽一切力量抱住少校的脖子,不让任何一方动手。我在百叶窗后面站了还不到一刻钟,就看到布弗尔先生拿着收税簿走来了。少校同样盯住了他,口哨越吹越响,人也迎了上去。两人终于在屋前的空地栏杆前相遇了。少校摘下帽子,拿在手中,伸直了胳臂,说道:“这是布弗尔先生吧?”布弗尔先生也摘下帽子,拿在手中,伸直了胳臂,答道:“不错,那正是我的名字,先生。”于是少校说道:“布弗尔先生,你有何贵干要找我吗?”布弗尔先生答道:“没有,先生。”于是,亲爱的,他们便互相深深地鞠躬,谁也不甘示弱地分手了。以后每逢布弗尔先生在这一带收税,总会在空地的栏杆前遇到少校,然后互相鞠躬,使我不由得想起哈姆雷特和另一位戴孝的先生 [3] 彼此厮杀以前的场面,不过我但愿那另一位先生不致那么莽撞,哪怕少客气一些也没关系。

    布弗尔先生一家在这一带不受欢迎,因为只要你是一个住户,亲爱的,你就会发现,你天然不喜欢税务官。再说,应该承认,一匹马的小马车并不能提高布弗尔太太的身价,使她受到尊敬,何况这是贪污税款得到的,而这些税收我也认为太苛刻。但是他们不受欢迎,他们的家庭也并不幸福,这是由于他们夫妇待女儿太凶,而且布弗尔小姐爱上了布弗尔先生的办事员,夫妇俩时常争吵。据人们传说,那位小姐即使不生痨病,也会进修道院,她生得那么瘦,吃不下饭,每逢穿着像黑围涎的马甲出门时,总有两个脸刮得光光的、围着白颈巾的先生躲在街角向她张望。布弗尔先生的情况就是这样。一天夜里,我突然被可怕的叫闹声和一股火烧味道惊醒了,赶紧走到窗口观看,发现整条街都给火光照得通红。幸好那时我们有两套房子空着,在我匆匆披上衣服以前,已听得少校在拼命打顶楼的门,大喊:“穿好你们的衣服!失火了!不要害怕!失火了!要镇静沉着!失火了!没有事,失火了!”声音叫得震天价响。我刚打开卧室的门,少校便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把我撞个正着,差点跌倒,他赶紧把我抱住。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校,哪儿失火啦?”他说:“我也不知道,亲爱的太太。但是失火了!杰米·杰克曼会保护你,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要是我们亲爱的孩子在家,他会觉得多么有趣。失火了!”他确实非常镇静和勇敢,但是每讲一句话,总要嚷一声“失火”,把我弄得心惊胆战。我们跑下楼梯,走进会客室,把头伸到窗外,少校看见一个满不在乎的小家伙正跳跳蹦蹦走过,乐得笑个不住,便向他喊道:“哪儿失火了?在哪儿?”小家伙没有站住,答道:“真有意思,好玩极了!老布弗尔在烧自己的房子,他贪污了税款,怕被人发觉。好极了!烧得好!”那时天空火星直冒,地上烟雾弥漫,毕毕剥剥的火烧声、哗啦哗啦的浇水声、轰隆轰隆的救火机声,还有砍斧头的声音、打碎玻璃的声音、敲门声、呼啸声、哭喊声、来来往往的人声,响成一片,空中热气腾腾,吓得我浑身发抖。可少校说道:“最亲爱的太太,不要害怕!失火了!这用不到惊慌失措!失火了!不要打开大门,等我回来!失火了!我去看看,我能不能帮些忙!失火了!你很安心,没觉得不舒服,是吗?失火了!失火了!失火了!”我想拉住他,告诉他这是去送死,他会被救火机碾死,会抽水抽得累死,会站在泥浆和污水中冻死,会被倒塌的屋顶压死,可是没有用。他下了决心,一阵风似地走了,跟在那小家伙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我与使女们抱在一起,挤在客厅窗口,望着街对面一些房屋上空飞舞的火焰,布弗尔先生的家便在那儿街角上。不多久,我们看到一些人飞也似地从街上直奔我的公寓门口,少校正忙个不停在指挥大家,然后又来了几个人,接着布弗尔先生给裹在一条毯子里,用一张椅子抬着,像盖依·福克斯 [4] 似的给抬进了屋子。

    亲爱的,布弗尔先生给抬上我们的台阶,送进客厅,卸在沙发上以后,少校与所有的人又一言不发,飞也似地走了,这使大家十分钦佩。只有布弗尔先生毫无知觉,他裹在毯子里已吓得半死,眼睛不住地打转。过了不多一会儿,那些人又都回来了,这回是布弗尔太太给裹在另一条毯子里抬进了客厅,卸在沙发上;然后大伙又走了,过了不多一会儿,又把布弗尔小姐裹在另一条毯子里抬进了客厅,卸在沙发上;然后大伙又走了,又过了不多一会儿,又把布弗尔先生的年轻办事员裹在又一条毯子里抬进了客厅,只是那把椅子已不知去向。两个人抬着他的腿,他便用两只手搂住了他们的脖子,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仿佛刚从拳击中败下阵来,头发乱蓬蓬的,像给人狠狠揪了几下。所有这四个人都并排倒在沙发上。少校搓搓手,好不容易才发出了嘶哑的嗓音,悄悄对我说道:“要是我们杰出的孩子在家的话,这会使他觉得多么有趣!”

    亲爱的,我们为他们准备了热茶、吐司,还有一些兑水白兰地加了点喷香的肉豆蔻。起先他们有些害怕,愁眉苦脸的,但后来便完全放心了,开始活跃起来。布弗尔先生第一次使用他的舌头,是称少校为他的救命恩人和最好的朋友,说道:“你永远是我最亲爱的人,先生,让我给你介绍我的内人。”布弗尔太太也称他为救命恩人和最好的朋友,在毯子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向他表示亲热。布弗尔小姐也这样。年轻的办事员还有些迷迷糊糊,坐在那里唉声叹气:“罗比娜给烧成灰了,罗比娜给烧成灰了!”这使人听了怪伤心的,因为他裹在毯子里,像从大提琴匣子里向外张望,什么也不知道。最后布弗尔先生说:“罗比娜,告诉他!”布弗尔小姐说:“亲爱的乔治!”要不是少校乘机把一杯兑水白兰地灌进他的喉咙,使他的喉咙由于肉豆蔻的作用呛了一下,因而拼命咳嗽,他听了那句话,可能会受不了。等年轻办事员好一些以后,布弗尔先生抬起身子,靠在布弗尔太太身上,像两只麻袋似的,两人嘁嘁喳喳商量了一会儿。布弗尔先生噙着泪水,少校看到他擦了擦眼睛说道:“我们不是一个和睦的家庭,但愿这次危险过去以后不再这样。乔治,你娶她吧。”年轻人无法伸出胳臂拥抱他的未婚妻,但他的表情说明他非常兴奋,虽然还有些神思恍惚。我们睡了一觉,天亮以后那顿早餐真是美极了,我一生还没吃过这么愉快的早餐,布弗尔小姐冲的茶非常甜,大有从前考文特花园大戏院 [5] 所表现的罗马风格;那一家人从此融融洽洽——自从那天夜里,少校站在救火云梯脚下,把他们一个个接下来(据说,那个年轻人是头朝下滚下云梯的)以后,他们一直这样。虽然我不想说,如果我们都紧紧裹在毯子里,我们彼此的恶感便会少一些,但是我得说,如果我们彼此不致太疏远,我们大部分人之间的谅解就会多一些。

    对啦,还有街对过下面一些沃泽纳姆的公寓。几年来,沃泽纳姆小姐的作为一直使我很痛心,我认为她是在有计划压低房租,她在布雷德肖的报纸上登的房屋图不是真的,窗户多得多,树木也多得多,似乎绿叶成荫,栎树触目皆是,其实诺福克街上从没有过一棵栎树,她门口的四马马车也是假的,如果画一辆出租马车,这对布雷德肖的信誉也许好得多。我的这种心情一直折磨着我,直到今年1月,我有个使女名叫莎利·拉雷加诺——我至今怀疑她是爱尔兰血统,尽管她自称她的家在剑桥,要不,她怎么会跟利默里克 [6] 地方一个砖匠私奔,结婚时又只穿一双木套鞋,也不肯等他那只打青的眼睛痊愈,参加婚礼的又只有十四个伙伴,拉车的只是一匹精疲力竭的马,自己却坐在车顶上——我再说一遍,亲爱的,我对沃泽纳姆小姐不满的心情一直继续到今年1月,那天下午,莎利·拉雷加诺把我的房门打得砰砰直响(我不能用更温和的词句),冲进屋子(也许那就是她的剑桥派头),劈面对我说:“沃泽纳姆小姐的公寓拍卖了!”很清楚,这位使女相信,听到一个同行的破产,我一定会幸灾乐祸,这深深刺痛了我的良心,我一下子哭了,坐回我的安乐椅上,说道:“我真为自己感到害羞!”

    好吧!我尽量想安心喝茶,但怎么也办不到,总是想起沃泽纳姆小姐和她的不幸。那天夜里我睡不着,起身走到前窗口,街上雾影憧憧,我眺望对面沃泽纳姆的屋子,但什么也看不到,那儿漆黑一片,阴惨惨的,没一点灯光。最后我对自己说:“事情不能这样。”于是我戴上最旧的帽子和围巾,不愿在这种时候让沃泽纳姆小姐想起我的新帽子,引起伤感,嗯,就这样,我走到街对面打了门。听到开门声,我转过头去说道:“沃泽纳姆小姐在家吗?”但是我发现,开门的便是沃泽纳姆小姐本人,可怜的人,只见她愁容满面,憔悴多了,眼睛哭得肿肿的。我说:“沃泽纳姆小姐,自从我孙儿的帽子掉在你的小草坪上,我们两人发生一些不快之后,已过去好几年了。我已不再把它当一回事,我相信你也像我一样。”她有些吃惊,说道:“是的,咧咧破太太,我也一样。”我说:“那么,亲爱的,我想进屋跟你谈谈。”听到我称她亲爱的,沃泽纳姆小姐失声哭了,哭得怪伤心的。这时,一个不像是冷酷无情的老人——他在睡帽上又戴着顶礼帽,不过他的胡子应该刮一下了——从后客堂探出脑袋,一边彬彬有礼地道歉,说他刚才不知怎么动了肝火,也不该把风箱当写字台给他的老婆写信,一边对我说:“这位太太需要得到一点安慰。”说完又退回了里屋。这使我可以顺着这话说道:“先生,她需要得到一点安慰吗?那么老天有眼,她会得到的!”于是沃泽纳姆小姐和我走进了前室,那里点着一支暗淡的蜡烛,好像也在啼哭,烛油毕毕剥剥流了一桌子。我说:“现在,亲爱的,把一切告诉我吧。”她绞着双手,说道:“唉,咧咧破太太,这里的一切已属于刚才那个人了。我在世上已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助我,给我一个先令了。”

    沃泽纳姆小姐说过这些话以后,我这么一个多嘴的老太婆又说了些什么,这无关紧要,我只想告诉你,亲爱的,我宁可拿出三十个先令来,只要她肯上我屋里喝茶,可是由于少校,我不敢那么做。尽管我知道,少校在我面前就像一根线,在许多问题上我可以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只要我下定决心,这件事也不难办到。但是我们讲过沃泽纳姆小姐不少坏话,我不好意思改口,而且我知道她触犯过少校的自尊心,尽管她没有得罪过我;同样,我还怕拉雷加诺笑话,弄得我不好下台。因此我说:“亲爱的,如果你能给我喝杯茶,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一下,我可以好好考虑你的问题。”于是我们一起喝了茶,我弄清了问题,原来那不过才四十镑钱,而且……对!她一向勤奋、老实,是世上少有的,她已把债还了一半。不用多讲什么了,何况这也不是我现在要谈的。我要谈的只是:她吻了我的手,握住它们,一遍遍吻它们,向我祝福,我终于高兴极了,说道:“你瞧,我真是一只糊涂的老鹅,亲爱的,一直把你想得那么坏,实在不应该!”她说:“唉,我也一样,我一直误解了你!”我说:“行行好,告诉我吧,你本来对我是怎么想的?”她说:“唉,我本来以为你对我这种穷困潦倒的人是不会同情的,你一向不愁吃不愁穿,可以说是在钱堆里滚大的。”我不禁哈哈大笑(我很高兴能这么做,因为我心里已憋得受不住了):“算了,亲爱的,你瞧,难道我这副老骨头还能在钱堆里打滚不成?”这就行了!我们都像蟋蟀一般快活(不过蟋蟀是不是快活,我不知道,也许你知道),我回到我幸福的家里真是又兴奋又得意。但是在我结束以前,想想我对少校的误解有多大!是的!因为第二天上午,少校走进我的小房间,手里拿着刷得干干净净的帽子,开口道:“我最亲爱的太太……”然后把脸伸进了帽子,好像走进了教堂。我正觉得莫明其妙,他又钻出了帽子,开口道:“我最尊贵的、敬爱的朋友……”然后又钻进了帽子。我害怕了,喊道:“少校,是不是我们亲爱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少校赶紧答道:“不,不,不。只是沃泽纳姆小姐今天早上来过,她向我道歉,说真的,她的话叫我一直不能平静。”我说:“嗳哟,少校,你还不知道昨天夜里你使我多么担心呢,想不到你这么好,我一半也没猜到!既然这样,请你别再躲在教堂里了,少校,像一个老朋友那样宽恕我,我也永远不再那么看你了。”亲爱的,你不难明白,我是不是做到了这点。说真的,沃泽纳姆小姐使我很感动,她收入虽少,损失又大,还勉力维持她可怜的老父亲的生活,养活她的弟弟。她的弟弟很不幸,为了艰深的数学弄坏了头脑,但她让他穿得整整齐齐,住在后面公寓房客们都称作什物房的三号屋子里,而且一顿能吃下一只羊腿呢!

    现在,亲爱的,我真的要谈我的遗产了,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本来我是打算直截了当谈这件事的,但一件事总是要引起另一件事的。那是6月,施洗约翰节 [7] 前一天,我的使女威妮弗莱德·马吉斯——她是所谓普利茅斯姊妹,那个普利茅斯弟兄带她私奔是完全对的 [8] ,因为要找老婆,没有比她更端正的姑娘了,这样他们后来就成了最美满的普利茅斯小两口——总之,在施洗约翰节前一天,威妮弗莱德·马吉斯跑来对我说:“一位先生从领事馆来,有事要见咧咧破太太。”说来你不信,亲爱的,我一听以为统一公债 [9] 出了事,因为我为杰米在银行存了一小笔统一债券,我说:“我的天,但愿这不是因为公债暴跌!”威妮弗莱德说:“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这么回事,太太。”我说:“请他进来吧。”

    那位先生进来了,他穿一身深灰色衣服,头发剪得照我看是太短了。他非常客气,招呼我道:“咧咧破太太!”我说:“对,我就是,先生,请坐。”他说:“我是从法国领事馆来的。”我这才明白,那与英格兰银行无关。这位先生的卷舌音特别重,有些刺耳,他又道:“我们收到了桑斯市政厅的一封信,请允许我在这里宣读一下。咧咧破太太懂得法文吗?”我说:“哦,不懂,先生!咧咧破太太一句也不懂这种文字。”那位先生说:“没有关系,我可以译给你听。”

    这样,亲爱的,他念了信,那是市政厅(我的天,少校回家以前,我以为那是一个名叫玛丽的女人呢 [10] ,因此一直摸不着头脑,不知那个女人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一个局发来的,念完后,又蒙他不遗余力把主要内容译给我听,原来事情是这样:在法国的桑斯市有一个不知姓名的英国人病得快死了,他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弹。在他的住处有一只金表、一只装着若干现金的钱包、一只装着若干衣服的大衣箱,但找不到他的护照,也找不到信件等等,只是在他的桌上有一副纸牌,在红心A的背面他用铅笔写了几个字:“市政当局:我死之后,请把我留下的一切作为我的遗产,交给伦敦河滨大道诺福克街八十一号的咧咧破太太。”

    那位先生说明了这一切,讲得有条不紊,但我认为这是经过他加工的,法文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因为那时我对这个国家还一无所知,接着他把信给了我。你想象得到,这时我已明白多了,只是那张信纸有些像杂货店包食品的纸,上面还盖满了带鹰徽的图章。

    “咧咧破太太是否相信她认识她不幸的同胞?”那位先生说道。

    亲爱的,你想象得到,他讲得这么文绉绉的,我实在听不懂他的话。

    我说:“对不起,先生,你能不能把话讲得简单明了一些?”

    于是他说:“我是问:你是不是认识这位不幸的、快死的英国人,你的病重的同胞?”

    我说:“谢谢你,先生,现在我听明白了。不,我一点也不知道这可能是谁。”

    “咧咧破太太没有儿子、侄儿、教子、朋友或任何熟人住在法国吗?”

    “据我所知,”我说,“我在那儿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总之没有一个熟人。”

    “对不起。那么,你没有locataires [11] 吗?”那位先生问。

    亲爱的,我以为这是外国人的客气话,意思是我有没有什么爱好,譬如吸鼻烟之类,于是我点点头,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对,谢谢你,我没有吸鼻烟的习惯。”

    那位先生有些尴尬,说道:“我是问你有没有房客!”

    我笑了起来:“啊!你真有意思!我既然开了公寓,当然有房客!”

    “那么这个人会不会是你从前的房客呢?”那位先生说。“比如,一个欠过你房租的房客,你原谅了他,没有逼他付钱。”

    “哦!这种事自然有,先生,”我说,“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想不起你提到的那位先生,他与我认识的人都不像。”

    总之,亲爱的,我们的讨论毫无结果,他记下了我说的话便走了。但那张信纸他有两份,他留了一份给我。少校回来后,我告诉了他,把信拿给他看:“少校,这真像老穆尔的历本 [12] ,全是哑谜,请你去解答吧。”

    我没料到,少校读一封信会花那么多时间,因为他在呵斥那些摇手风琴的家伙时,讲话滔滔不绝,头脑十分灵敏,但是最后他终于看完了,站在那儿,吃惊地望着我。

    “少校,”我说,“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呀?”

    “太太,”少校说,“杰米·杰克曼累坏了。”

    原来,那天少校外出是了解铁路和轮船的消息,因为明天是施洗约翰节,我们的孩子要放假回家了,我们得带他上哪儿玩玩,调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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