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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狄更斯中短篇小说集最新章节!

    第一章

    本处方应立即服用

    我是一个小贩 [1] ,我父亲的姓名是威伦·马利高德。在他生前,有些人以为他的名字应该是威廉,但我的父亲始终坚持说:不,那是威伦。对这种争论,我的看法是这样:在自由的国家中一个人尚且不一定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奴役制的国家中这就更不足为奇了。至于通过教区的出生登记解决争论,那么早在出生登记普及以前,威伦·马利高德已来到世上,又离开了世上。何况即使出生登记出现在他之前,在他这行职业中也不可能普遍实行。

    我出生在女王大道上,但那时还是在男王治下 [2] 。我的母亲生我时,我的父亲给她请了一位大夫,大夫非常慈祥,不肯收费,只接受了一只茶盘,为了对他表示感激和赞扬,我便被命名为“大夫”。这便是马利高德大夫 [3] 这名字的由来。

    我现在已到了中年,肩膀还算宽阔,穿的是灯芯绒裤子、护胫套和带袖的坎肩,坎肩的带子总是太短。不论你怎么修补,它们还是像琴弦一样要断。你到过戏院,看见过拉小提琴的怎样拧紧琴弦;他侧转了头,好像在听它小声告诉他,它怕自己已不太牢固,于是蓦地啪的一声,弦断了。那正与我的坎肩一样,尽管坎肩与小提琴是两码事。

    我喜欢戴白礼帽,还喜欢把脖子上的围巾围得松松的,舒服一些。坐是我心爱的姿势。如果我谈得上对首饰有什么爱好,那么这至多是几颗珍珠母钮扣。要知道我是怎么一副样子,这几句话就够了。

    大夫既然收下了一只茶盘,你一定会猜,在我以前我的父亲也是个小贩。你猜对了,他是小贩。那是一只漂亮的茶盘,上面画着一位高大的夫人,正沿着一条曲折的石子路上山,到一个小教堂去。两只天鹅飞散了,似乎也想奔向同一目标。不过我说高大的夫人,我的意思着重在高,不是大,因为按照我的观点,她算不得大,却相当高;她的身材又高又苗条,称得上亭亭玉立。

    大夫在我天真的微笑(或者不如说叫喊)中接受了茶盘,便把它靠墙竖起放在诊疗室的桌上,这以后我时常看到它。每逢我的父母来到那个地方,我常把我的脑袋(我听我母亲说,那时我长着亚麻色鬈发,不过现在你只会把它当作一把扫壁炉的破扫帚,直至找不到柄,才发现那是我的头)伸进大夫的屋子,大夫见了我总很高兴,说道:“啊哈,我的小同行!进来,小大夫。要不要我给你一个六便士的铜币?”

    你自然知道,流动商贩不能老是流动,我的父母也一样。但是人们的期限快到时,要不是一下子全部消失,便往往先消失一部分,而这一部分大多是头脑。我的父亲也这样,他的头脑慢慢不管用了,接着我母亲的头脑也不管用了。这对别人并无危害,然而我们这个家却因此遭了殃。老两口虽然不再干小贩的营生,但已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天要在家中出售什物。到了吃饭的时候,我父亲便拿起碟子和盘子敲敲打打,就像小贩们拿起陶器一边喊价,一边招揽生意那样,可惜他的手脚不灵了,它们大多掉在地上打得粉碎。老太婆过去一向坐在货车上,把东西一件件递给站在踏脚板上的老头子出售,现在她也这样,把家用物品一件件递给他,他们从早到晚便在想象中干这买卖。最后老头子不能起床了,跟老太婆待在一间屋里,安静了两天两夜。但这以后,又干起了老行当,哇啦哇啦顺口叫卖:“喂,快活的朋友们,现在听我说,夜莺俱乐部在村里假座卷心菜和剪刀饭店举行联欢活动,歌手们本来可以大显身手,可惜他们情绪不高,嗓子哑了,耳朵聋了。现在听我说,快活的朋友们,你们每一位都听着,这儿是一个老小贩的活样板。他老得没有牙了,骨头痛了,跟生活中一样,不能说好些,至少同样好,不能说坏些,至少同样坏,不能说新,至少还跟新的一样顶用。这个老小贩当年跟太太们喝过的珠茶比洗衣婆铜壶里煮开的水还多,他还可以走不知多少万里路,走得比月亮更远,比国债的数目更多几倍,而且不必付济贫税,因为他还不够资格。现在,你们这些硬心肠的稻草人,你们说,这么一个老小贩的活样板值多少钱?两先令、一先令、十便士、八便士、六便士、四便士。两便士?谁讲两便士?那位戴稻草人帽子的先生?我为戴稻草人帽子的先生害羞。我真的替他害羞,他这么缺乏人道精神。现在听我说,我要给你们看什么。看着!我给你们看一个老太婆的活样板,她嫁给老小贩已不知多少年,我凭我的荣誉起誓,他们是在挪亚的方舟上结的婚,那时独角兽还不能吹响它的号角,对结婚预告提出异议 [4] 。现在!来吧!你们说这两个活样板值多少钱?告诉你们我要对你们怎么办。你们这么不知好歹,我不怪你们。听着!只要你们喊的价不致给你们的城市丢脸,我可以再奉送一只暖炉,还把烤面包铁叉借给你们用一辈子。现在来吧,这样的便宜货你们出多少钱?讲两镑,讲三十先令,讲一镑,讲十先令,讲五先令,讲两先令六便士。你说两先令三便士?不成,两先令三便士买不到这么多东西。要是你的相貌漂亮一些,我还可以分文不要。喂!女当家的!把老头子和老太婆塞进大车,套上马,送到郊外掩埋算了!”这便是我的亲爸爸威伦·马利高德最后讲的话,他和他的老婆,我的亲妈妈,是在这同一天埋葬的,我当然充当孝子,跟在他们后面送葬。

    我的父亲当年是个惹人喜爱的小贩,他临终的那一席话便足以证明这一点。但是我比他更出色。这不是我自吹自擂,这是每个有比较能力的人都承认的事实。我在这方面下过苦功。凡是靠口才吃饭的——议员、政治家、传教士、精通法规的辩护士——我都拿自己与他们比较,取长补短。他们有优点,我就吸收,他们有缺点,我就抛弃。现在请你听我讲。在我走进坟墓以前,我得宣布,在大英帝国所有的职业中,受到不公平待遇的,首先就是小贩。难道我们干的不是正当的职业?为什么我们不能享受特权?为什么我们非得领取小贩执照不可,政治贩子却从来不需要执照?我们与他们有什么不同?除了我们是下等小贩,他们是高等小贩以外,我看不出我们有哪一点比不上他们。

    我们不妨看看!比如到了大选的时候。在星期六的晚上,我来到市场,把货车停下,站在踏脚板上,搬出了五花八门的货物,说道:“注意,自由而独立的选民们,现在我要给你们提供一个难得的机会,这是你们有生以来从未有过,今后也永远不会有的。请你们注意,我要给你们看什么。这儿是一把剃刀,它可以把你刮得光光的,比贫民救济委员会的老爷们把你刮得更光。这儿是一只熨斗,它的价值抵得上一块黄金;这儿是一只平底煎锅,它本身就带有牛排味道,你这一辈子只要把面包放在锅里煎一下,你的面包就有了牛肉的香味;这儿是一只真正的计时表,它的壳子是硬硬的银子做的,如果你在外应酬回家迟了,你用它打门可以把老婆孩子统统吵醒,不必再装邮差需要的门环;这儿是六只餐盘,你可以用它们当铙钱玩,孩子一哭,你还可以用它们逗他。等一下!我再给你们看一件东西,我要给你们看一根擀面杖,小宝宝出牙齿的时候,只要把它伸进他的嘴巴,在牙床上那么一擀,跟搔痒似的,孩子乐得格格直笑,于是牙齿便钻出来了。等一下,还有!我再给你们看一件东西,因为我不喜欢你们那副神气,我知道,除非我牺牲血本,你们决不肯买,但我今天偏偏宁可亏本,不想赚钱。看,这是一面镜子,如果你们还不喊价,不妨照照你们那副缺德的样子。现在你们的意思怎么样?来吧!你们说一镑怎么样?你们不开口,因为你们没有一镑钱。那么十先令?你们还是不开口,因为你们在店里已欠了不少钱。那好吧,我告诉你们我打算怎么办。我把它们统统堆在大车的踏脚板上,你们瞧!剃刀、熨斗、煎锅、计时表、餐盘、擀面杖、镜子,全部在内,四个先令!你们还不满意?好,再让你们便宜六个便士!”这就是我,下等小贩。但是到了星期一上午,在同一个市场上,一个高等小贩登上了竞选演说坛——这是他的货车——他讲什么来着?“注意,自由而独立的选民们,现在我要给你们提供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像我一样开始)“这是你们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那就是把我选进议会。现在我告诉你们,我要为你们做些什么。我要让这个繁华的城市兴旺发达,超过世界上一切文明的和不文明的地方。我要让你们的铁路四通八达,让你们邻近地区的铁路无路可通。我要让你们的儿子全都进邮局办事。我要让全英国都称赞你们,全欧洲都羡慕你们。我要让你们普遍繁荣,每天吃鱼吃肉,到处是金黄色的麦田,家家喜气洋洋,人人心情舒畅。这一切都在此一举,那就是把我选进议会。我的立场你们满意不满意?不满意?那好吧,我告诉你们,我还要做什么。你们听着!你们要什么,我就可以给你们什么。对,什么都成!教堂税、废除教堂税;提高啤酒税、取消啤酒税;最大限度普及教育,或者最大限度普及文盲;在军队里废除体罚,或者规定每个士兵每月至少受一次笞刑,每次打十二下;大男子主义或者女权运动——你们只要告诉我,你们要什么,要这个还是那个,你们的主张就可以变成我的,一切符合你们的要求。怎么!你们还不满意?那好吧,我告诉你们,我还要给你们什么。听着!你们是自由而独立的选民,我为你们感到骄傲,你们又是正直而文明的选民,作为你们的议员,我感到无比的光荣和自豪,你们使我的情绪上升到了人类最高的精神境界,因此我告诉你们,我还要为你们做什么。我要在你们繁荣的城市里开放一切酒店,你们喝酒不用付钱。这你们总该满意了吧?还不满意?你们还不愿成交?那么好吧,在我套上马乘车离开此地前往下一个可能发现的繁荣城市游说以前,我告诉你们,我还要做什么。只要你们愿意成交,我可以把两千镑现金撒在你们繁荣的城市的街道上,让你们随意捡,捡多少就多少。这不够?那么听我说。我还可让步,但这是最大限度了。我可以把钱提高到两千五百镑。你们还嫌不够?听着,老板娘!给我把马套上……不,再等半分钟,我不想为了几个钱丢开你们,我可以把钱再提高到两千七百五十镑。好啦!现在按照你们的条件成交了,我把两千七百五十镑放在大车的踏脚板上,大车行驶时,钱便会掉在你们繁荣的城市的街道上,你们谁捡到就是谁的。你们还有什么说的?好啦!你们找不到更便宜的事了,不要错过机会。你们同意了?好极了!成交了,席位到手了!”

    这些高等小贩不择手段骗取人民的好感,我们下等小贩还不致这么无耻。我们对他们总是实话实说,从不想讨好他们。谈到高等小贩自吹自擂、骗人上当的伎俩,我们只能甘拜下风。在我们小贩行业中,一般认为,我们大车上出售的物品,除了眼镜以外,最能摆噱头讲得天花乱坠的是喇叭。我往往拿起一只喇叭,讲了一刻钟,还欲罢不能,不想放手。但我只是告诉大家,这喇叭有何妙用,能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效果,这跟他们吹捧他们的大喇叭——那些指使他们这么干的大人物——相比,还是望尘莫及。再说,我是为了自己做生意,他们上市场夸夸其谈,却是为了想统治别人。还有,我的喇叭并不知道我在称赞它们,他们的大喇叭却知道,因此这伙人理应为自己感到恶心和难为情。我就是根据这些道理宣称,在大不列颠,下等小贩这行职业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我想起别的小贩居然自命不凡,瞧不起我们,心里便不免冒火。

    我的妻子也是我在大车踏脚板上搞到手的。这千真万确。她是萨福克的姑娘,事情发生在伊普斯威奇,粮食店正对面的市场上。上星期六,我发现她在某一层楼的一个窗口,觉得很满意。我爱上了她,对自己说:“如果她还没有主儿,我得把她搞到手。”下一个星期六,我把大车停在同一个地点,我的情绪很高,自始至终把大家逗得笑个不住,货物也脱手得很快。最后我从坎肩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用软软的纸包着,我把它这么举起(眼睛望着她那个楼窗口)。“现在瞧这儿,美丽的英国姑娘们,这是我今天晚上要出售的最后一件物品,我只卖给你们,可爱的萨福克小汤圆们,成熟丰满的小汤圆们,我不卖给任何男人,哪怕他们出一千镑也不成。那么这是什么呢?好吧,我告诉你们这是什么。这是纯金制造的,它打不碎,虽然中央有个洞,它比古往今来的任何镣铐更牢固,虽然它比我十根手指中的任何一根更细。为什么十根?因为我的爹妈留给我的家产,老实告诉你们,那是十二床被单、十二条毛巾、十二块台布、十二把刀、十二把叉、十二把调羹、十二把茶匙,唯独我的手指却不足一打,缺了两根,从此再也满不了十二。现在,关于这东西还有什么要说的?好吧,我告诉你们。那是一个足赤的金环,包在银色的卷发纸中,是我亲手从伦敦城针线街永远美丽的老妇人 [5] 发亮的头发上取下来的。如果我拿不出这个小纸包,我就不敢向你们开口,哪怕我讲,你们也不相信。现在还得怎么说?我得说,这是一个捕人器,是一副手铐,是教区的枷锁和脚镣,它们合在一起就是这黄灿灿的小玩意儿。一句话,这是一只结婚戒指。现在我告诉你们我要把它怎么办。我不打算出售这东西,我只想把它送给你们后面正在发笑的那位美人儿。明天早上准九时半,教堂钟声齐鸣时,我要去拜访她,领她前往教堂,公布结婚预告。”她格格笑着,收下了我呈上的指环。我早上去找她时,她说:“我的天!这不是真的,你真的想娶我吗?”我说:“这完全是真的,我永远爱你,决不变心。”于是我们结了婚,结婚预告公布了三次 [6] ——顺便说一句,这很像我们小贩的做法,它再一次证明小贩的习惯已风靡整个社会。

    她不是一个坏妻子,但是脾气不好。如果她肯收敛一些,丢掉那个缺点,我决不愿把她与任何一个英国女人交换。这不是说我抛弃了她,因为我们一起生活到了她死的一天,一共十三年。现在,先生们,女士们,以及一切尊贵的人们,我要让你们看到一个秘密,尽管你们也许不信。在大公馆里,坏脾气可以在十三年里把你们中间最坏的人折磨得受不了,但是在一辆大车上,坏脾气可以在十三年里把你们中间最好的人也折磨得受不了。你明白,在一辆大车上,你得与它朝夕厮守在一起。你们中间有千百对夫妇生活在五六层高的大房子里,他们并不融洽,但是相安无事,要是换了货车,那就非闹到法庭上离婚不可。是不是车子的颠簸对坏脾气起了火上加油的作用,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大车上它钉住了你,叫你想躲也躲不开。只有在大车上,打架才是真正的打架,吵嘴也才是真正的吵嘴。

    我们本来可以过得快快活活!车子宽敞,大件货物挂在车外,旅行时床铺吊在车顶下,铁锅和水壶也挂在那儿,冬天有取暖的火炉,炉子上装着烟囱,车内有搁板和碗橱,还养着一只狗和一匹马。此外你还要什么呢?车子可以在碧绿的树篱中间或者大路旁边找一块草地停下,于是你把马系住,让它吃草,借最后一批顾客的烟灰生着了火,便可以做饭煮菜了,这真是神仙般的生活,什么帝王也不在你眼里。但是大车上有了坏脾气的婆娘,她整天把你骂得晕头转向,朝你扔杂七杂八的硬东西,你怎么办?你倒说说这是什么滋味。

    我的狗和我一样,知道她什么时候要发脾气。每逢她发作以前,它会先大叫一阵,赶紧躲开。它怎么知道,这对我是个谜,只能说确凿无疑的意识活动从最深沉的睡眠中惊醒了它,于是它发出一阵嗥叫,马上逃之夭夭。这种时候,我真希望我也是一只狗。

    最糟的是,我们生下了一个女儿。我一向是全心全意喜欢儿童的,但她一发脾气,便打孩子。这常常弄得我心惊胆战,孩子那时四五岁了,好多次我只得扛着鞭子,在老马旁边步行,哭得抽抽噎噎的,比小索菲更伤心。因为我怎么能制止这种事呢?跟这种脾气是无法打交道的,在一辆大车上,最后非打架不可。大车的面积和形状天然就是打架的场所。那时可怜的孩子更加怕她了,挨的打也更多了,可是不论遇到什么人,她的母亲就诉苦,于是大家传说:“这个小贩是混蛋,时常揍他的老婆。”

    小索菲是个勇敢的孩子!她变得对她可怜的父亲特别亲热,尽管他一点也无法帮助她。她生着一头浓浓的发亮的黑头发,天然鬈鬈曲曲的,披在肩上。我常常看到她在大车前面逃,她的母亲在后面追赶,把她抓住后,便揪住她的头发,按在地上猛打。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怎么没有发疯,连自己也觉得奇怪。

    我说她是一个勇敢的孩子,真的,这是有根据的!

    有时尽管她的小脸蛋还红红的,明亮的眼睛还湿湿的,她会凑在我耳边小声说道:“亲爱的爸爸,下次不要管我,只要我还没哭,你就可以知道我并不觉得太痛。哪怕我哭了,这也只是要使母亲放开我,不再打我。”我明白,这孩子常常为了我拼命忍耐,不哭一声!

    然而在别的方面,她的母亲对她非常关心。她的衣服经常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的母亲不顾疲劳总在缝缝补补。事情往往这么矛盾。我们时常冒着风雨,在潮湿的沼泽中过夜,我认为这是索菲身体虚弱、常发低烧的原因;但是不论她怎么不舒服,她一生病就避开母亲,不论怎么劝她,她也不让母亲的手碰她一下。母亲刚伸出手,她便浑身哆嗦,说道:“不,不,不。”一边把脸埋在我肩上,更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

    小贩的行业越来越不景气,这有各种原因,但火车起了重要作用;我想,总有一天它会使它彻底完蛋。眼下的不景气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我的口袋也空了。这样,一天小索菲病得正重,我们仍不得不停下车来叫卖,否则就有饿肚子的危险。

    我无法让亲爱的孩子躺下,或者放开我,事实上我也不忍心这么做,因此我只好抱着她,让她搂住我的脖子,走出大车,站在踏脚板上。人们看到我们这副样子,便哈哈大笑。一个名叫乔斯金的笨蛋(我为此恨他)喊道:“我出两个便士买她!”

    我觉得我的心沉甸甸的,像挂在一根快要断的绳子上,但我说道:“喂,你们这些乡巴佬,我警告你们,当心我把你们口袋里的钱掏空,不过我给你们的东西会大大超过那些钱的价值。今后每到星期六,你们领了工钱,便会到处找我,想从我这里买便宜货。可是这种机会你们再也不会有了,为什么没有?因为我卖出的价钱比买进的价钱便宜百分之七十五,我靠这种大拍卖发了大财,这样,下星期我就要进贵族院当议员了,我的头衔是小贩大王公爵阁下。今天晚上只要我知道你们缺少什么,我就可以让你们买到什么。但是首先我得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要让这个小女孩这样抱着我的脖子?你们不想知道?然而你们应该知道。她是一位仙女,能够预卜吉凶祸福。你们心里想什么,她会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告诉我。这样,你们要买什么,不要买什么,我都知道。现在,你们是要一把锯子?不,她说你们不要,因为你们的手太笨,不会用锯子。要不,这儿倒有一把锯子,会用的人可以靠它发财,你一辈子也用不坏它,而且它价钱便宜,只要四个先令,不,三先令六便士,三先令,两先令六便士,两先令,十八便士。但是不论怎么便宜,你们谁也不会要,因为你们不懂手艺,笨手笨脚,拿了它难免失手伤人。这儿还有三把刨子,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也不想劝你们买,因此不必说价钱了。现在我得问问她,你们需要什么。”(于是我小声道:“我的小宝贝,你的额头火烫的,恐怕你病得很重,很难受吧。”她没有睁开沉重的眼皮,答道:“有一点儿,爸爸。”)“啊!这位小先知说,你们要买一本记事本。那你们为什么不早讲?瞧,这就是!仔细看看。纸张精美,制作考究,一共两百页,如若不信,你们不妨数一数,上面印着格子,便于记账,还附有一支永远尖尖的铅笔,让你随时可以书写,一把双刃削笔刀,让你随时可以把写上的字刮掉,还有一本印就的表格,供你计算你的收入,还有一把小折凳,让你可以舒舒服服坐在上面记账!等一下!哦,还有一把伞,如果你要在黑夜中记账,可以用它遮住月光。现在我不想问你们,这一切你们肯出多少钱,我只想问,你们不肯出多少钱?你们认为它们最多值多少?讲吧,别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小先知已经知道了。”(于是我装作在小声对她说话,吻了她一下,她也吻了我。)“好吧,她说,你们认为至多只值三先令三便士!要不是她告诉我,我真不相信你们会这么小气。三先令三便士!还有一套印就的表格,你们可以靠它计算你们的收入,哪怕一年四万镑也成!一年有四万镑收入,你们却舍不得花三先令三便士。那么好吧,我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们。我才不在乎这三便士呢,我宁可只收三个先令。就这样,三先令,三先令,三先令!成交。把东西递给这位幸运的人。”

    由于根本没有人喊价,大家东张西望,互相嘻嘻发笑。我乘此机会,摸了摸小索菲的脸,问她是不是觉得难受,或者头昏。“不太厉害,爸爸。马上就会过去的。”她那对漂亮的眼睛现在忍住痛苦睁开了。我听了那话,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向我点亮的油灯那边,但我只看到一些人在咧开了嘴发笑,于是我又按照小贩的口气继续道:“这屠夫在哪里?”(我那悲伤的眼睛刚好在人群的外围发现了一个胖胖的年轻屠夫。)“她说有个屠夫要交好运了。他在哪儿?”大家把涨红了脸的屠夫往前面推,笑声不断。屠夫无可奈何,只得把手伸进口袋,买下了那东西。凡是给我这么挑中的人,大多不得不买下我的货物——六次中有四五次是这样。然后我拿出了另一件东西,与前面那件差不多,售价却便宜了六便士,这种事总叫我觉得十分有趣。接着,我拿出了一副眼镜。这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我说我戴上它便能看到财政大臣在怎样搜刮捐税,看到那位围着围巾的年轻姑娘的情人在家中干什么,我还看到主教大人在吃些什么,还有形形色色的事,这总能引起大家的兴趣,使大家出较好的价钱买它。然后我又拿出一些女人用的东西:茶壶、茶叶罐、玻璃糖缸、六七只汤匙、调酒杯等等,在这些买卖进行中间,我总是找些类似的借口,对我可怜的孩子看一眼或者讲一两句话。正当第二批女人用的东西吸引着大家的时候,我发觉她在我肩上把身子抬起一点儿,正向黑暗的街上张望。“孩子,你觉得难受吗?”“爸爸,我不觉得难受。我一点也不难受。但是我看到,对面好像有一个漂亮的墓园,是吗?”“是的,亲爱的。”“亲爱的爸爸,再吻我两次,让我躺在墓园上休息吧,那草地碧绿的,多么柔软啊!”我马上磕磕绊绊地走回大车中,她的头耷拉着靠在我肩上,我对她的母亲说:“快,把门关上!不要让那些傻笑的人看到!”她喊道:“出了什么事?”我答道:“唉,你这个女人啊,你再也揪不到我的小索菲的头发啦,因为她离开你走了!”

    也许这些话比我想象的更厉害;不管怎样,从那以后,我的妻子一直郁郁不乐,常常接连几个钟头坐在车上发呆,或在车旁徘徊,合抱着双手,眼睛注视着地面。她的脾气发作时(这比以前少多了),采取了新的方式,那就是她把身子到处乱撞,撞得那么凶,使我不得不拉住她。不时喝一点酒对她已无济于事。这几年中,每逢我在老马身旁行走时,心里不免纳闷,不知道大路上那么多的大车来来往往,是不是都像我的一样枯燥乏味,尽管大家仍把我当作小贩之王。我们的日子过得毫无乐趣,终于在一个夏天的黄昏,我们刚从较远的英国西部回来,路过埃克塞特,突然看到一个女人在拼命打她的孩子,孩子号叫着:“别打我吧!妈妈,妈妈,妈妈!”我的妻子赶紧塞住耳朵,发疯似地奔跑起来,第二天我在一条河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现在大车上只剩下了我和我的狗;每逢人们不愿喊价时,我的狗便汪汪叫两声,我问它:“谁讲半个克朗?先生,是不是你愿意出半个克朗?”它又会汪汪叫两声,还向我点点头。它变得有了人性,懂得我的意思。我一直相信,这是我教会了它,让它知道,凡是顾客喊价低于六便士时,它就应该朝他吠叫。但是它已经上了年纪,一天夜里,在约克地方,我正戴上眼镜逗趣儿,大伙笑得前仰后合的,它忽然出于自己的原因,也拼命扭动身子,倒在我站的踏脚板上,随即死了。

    我天生性情温柔,这以后开始觉得非常孤独。在叫卖货物时我能克服这种情绪,因为我要维持我的声誉(当然也是为了维持我的生命),但是到了独自一人的时候,孤独感便压倒了我,把我弄得坐立不安。我想,干我们这行江湖营生的,大多这样。看到我们站在踏脚板上,你不惜拿出所有的一切,换取我们的地位;可是在踏脚板以外看到我们,你就宁可再花几个钱,解除协议了。正是处在这种状况下,我结识了一个马戏团的巨人。如果不是由于孤独,我也许不屑降低身份,跟他搭讪。因为走南闯北,跑遍全国的人不必讲究衣衫,这是普遍规律。一个人对自己的能耐缺乏信心,才需要乔装改扮谋取生存,这样的人势必招致你的鄙视。那位巨人在表演时是装扮成罗马人的。

    他是个没精打采的年轻人,动作迟钝。据我想,这是由于四肢与头脑过远,信息传递不灵。他的脑袋外形小,里边的东西更少,他的眼睛看不远,膝头虚弱无力;你看到他就不由得感到,他这个臃肿的身体对他的关节和头脑说来未免过大,它们有些承受不了。但这是个和蔼可亲然而胆小如鼠的年轻人(他的母亲把他出租,自己花由此得来的钱),我认识他时,他正利用两次集市之间的空闲时刻在遛马。大家叫他里纳尔多·迪·贝拉斯科,他的真名是皮克儿孙。

    这个名叫皮克儿孙的年轻人以严守秘密为条件向我透露,他不仅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个负担,而且,由于老板残酷虐待老板娘前夫的女儿,他自己的生活也成了负担。那个女孩子又聋又哑,她的母亲已经死了,世上没有一个人关心她,因此过着悲惨的生活。老板之所以让她跟着他的大篷车跑码头,只是因为没有办法摆脱她。这个名叫皮克儿孙的巨人相信,老板一直千方百计想甩掉她。他是个十分迟钝的年轻人,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工夫才终于发现了这一点,但它还是在他畸形的身体上通过迂回曲折的途径,到达了他顶端的脑袋瓜中。

    这个名叫皮克儿孙的巨人讲了这一切,还告诉我,那可怜的女孩子长着又黑又长的美丽头发,他的老板常常揪住这些头发打她。我听了,心酸得连这个巨人在我眼里也模糊了。我拭干眼泪,给了他六便士(因为这大个儿老是没钱用),他买了两杯三便士一杯的掺水杜松子酒,喝得兴高采烈,给我唱了他心爱的滑稽歌《哆嗦大叔,天气冷吗?》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老板用尽其他办法要他扮成罗马人唱这首歌,都没有成功。

    他的老板名叫米姆,说话瓮声瓮气的。我知道怎么对付他。我把大车停在镇外,装作居民,来到集市上。这时马戏团正在表演,我在大篷车背后瞧了一会,最后,在沾满污泥的车轮旁边,发现了那个可怜的聋哑姑娘,她正靠在车轮上打瞌睡。起先我看见她,几乎以为这是刚从驯兽表演中逃走的野兽,但继而一看,印象好了一些,觉得只要她得到好好的照料和爱护,她可能与我的孩子完全一样。如果我的女儿没有在那个不幸的夜里把她漂亮的头倒在我的肩上,现在她可能也这么大了。

    总之,在皮克儿孙两场表演的间隙中,我利用米姆在外面打铜锣的机会,对他说道:“她成了你的累赘,要是把她给我,你要多少钱?”米姆脾气暴躁,老是骂人。他的回答绝大部分是咒骂,把这部分省略,只剩下这么一句:“一副背带。”我说:“那好,你听着,我想干什么。我马上回去,从大车上拿半打最漂亮的背带给你,然后把她带走。”米姆答道(还是凶相毕露):“我得拿到东西才相信你的话,空口说白话没用。”我赶回去,跑得尽可能快,生怕他改变主意,这样,交易终于办成了。皮克儿孙丢下了心事,跟条蛇似地溜出小小的后门,站在车轮中间跟我告别,快活得又哼了一遍《哆嗦大叔,天气冷吗?》。

    自从索菲与我一起在大车上旅行以后,我们一直很幸福。我马上把索菲的名字给了她,让她今后代替我亲生女儿的地位。多谢仁慈的上帝,我们很快就开始彼此理解了,因为她知道我待她好是真心的。没过多久,她便非常喜欢我。要是你没有像我所说过的一样,被孤独憋得透不出气,老是心里发慌,闷闷不乐,你也许不会明白,被人喜欢是多么愉快的一件事。

    你看到我怎么教索菲识字大概会觉得好笑——或者相反,这看你的性情而定。起先我是靠——你绝对想象不到——里程碑进行教学的。我用一块块骨头,分别写上字母,装在一只匣子里。比如说,我们正在前往温莎,我就把温莎这个地名的字母捡出匣子,排成一行;然后每经过一块里程碑,我便把这些排列好的字母指给她看一次,同时指指王宫的方向。另一天我又让她看“大车”这个字,还把它写在大车上。接着,我又让她看“马利高德大夫”这些字,还把它们写在一块牌子上,挂在我的坎肩外面。看到这些,有的人可能不以为然,当作笑话,但只要她能识字,我不怕人家笑话。她非常用功,不怕麻烦。过了一段时间,一切便开始顺利了!起先她难免把我当作了大车,把大车当作了王宫,但这种情形很快就过去了。

    我们也有自己的手势,它们多达数百个。有时她坐在那里望着我,苦苦思索怎么把她新碰到的问题告诉我,怎么要求我向她解释某件事,这时她多么像比她大几岁的我的孩子(或者只是我觉得像,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简直认为这就是她,仿佛她想告诉我,她住在天上什么地方,自从那天夜里离开我以后,她是怎么生活的。她的脸变得漂亮了;现在已没有人揪她发亮的黑头发,它们梳得整整齐齐;她的目光含有一种动人的魅力,以致使我的大车成了最安宁最平静的地方,一点也不悲惨了。(注意,在我们小贩的顺口溜中,我们往往把悲惨说成“川贝”,从而博得一笑。)

    她怎么能从我的眼色中了解到一切,这真叫我惊异不止。我在夜里出售货物时,她总是坐在大车上顾客看不到的地方,我要什么,她马上会准确无误地把它递到我的手里,然后拍拍手,乐得笑嘻嘻的。至于我,看到她这么高兴,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怎么饥饿、憔悴,穿得破破烂烂,靠在沾满污泥的车轮上打瞌睡,我便干得更起劲了,我的生意也越做越兴旺,我甚至还在遗嘱中写了要给皮克儿孙(我用的全称是“米姆马戏团的巨人皮克儿孙”)一张五镑的钞票。

    大车上的这种幸福生活一直继续到她十六岁的时候。这时我开始对自己不满,觉得没有对她尽全部责任,我认为,除了我教给她的那些,还应该让她受到更好的教育。我向她解释我的观点时,我们两人都流了不少眼泪。但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不能靠眼泪也不能靠笑声改变它的性质。

    于是一天我携着她的手,来到伦敦的聋哑人学校,一位先生接待了我们。我对他说:“先生,现在我告诉你,我想要你干些什么。我只是一个小贩,但是近几年我积蓄了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这是我唯一的女儿(领的),她又聋又哑,糟糕透了。我要求你们尽可能教会她一切。告诉我,我们至少必须分开多久。至于钱,你讲个数目,我把钱留下。我决不讨价还价,决不少付一分钱,先生,我可以马上把钱付清,为了表示谢意,我还可以增加一镑。就这样!”那位先生笑了笑,然后说道:“很好,不过我先得知道她已经学会了什么。你与她是怎么交谈的?”于是我让他看,她怎样用印刷体写许多事物的名称。那位先生给了她一本书,我和索菲便找了书中一个小故事,进行了活跃的谈话,事实证明她读懂了它。先生说:“这真是奇迹,难道你是她唯一的教师吗?”我说:“除了她自己,我是她唯一的教师。”这样,我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夸奖,他说:“那么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个好心的人。”他也让索菲明白了这意思,她听了便吻他的手,还不断拍手,乐得又是哭又是笑的。

    我一共见过这位先生四次。他写下我的名字时,问我怎么会名叫“大夫”的,结果才知道,他就是我纪念的那位大夫的嫡亲外甥。这使我们的距离又接近了一步,他对我说:

    “现在,马利高德,告诉我,你还希望你的养女学些什么?”

    “先生,尽管她是残疾人,我希望她尽量不致与世界隔绝,因此不论什么书她应该都能胜任愉快地阅读。”

    “我的好人,”先生睁大了眼睛,向我指出道,“这连我自己还办不到呢!”

    我没有计较他的打趣,朝他笑了笑(我凭经验知道,没有笑容是办不成事的),相应地修正了我的话。

    “你以后打算把她怎么办?”先生问,露出了怀疑的目光。“带着她跑码头?”

    “她可以待在大车上,先生,完全待在大车上。你明白,她可以在大车上独自生活,不跟别人接触。我决不会让她的缺陷当众出丑。我不想拿她当展览品挣钱。”

    那位先生点点头,表示赞赏。

    “好吧,”他说,“你肯与她分开两年吗?”

    “只要对她有好处,我愿意,先生。”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先生朝她看看,又说,“她愿意与你分开两年吗?”

    我没想到这是一件更困难的事(因为要我离开她已够困难的了),但这确实更难克服。但是最后她还是被说服了,我们决定暂时分开。当我在黑夜中与她在门口分手时,我们多么难受,我不想说了。但我明白这点,因此以后每逢路过这学校门口,我想起那天夜里的情形,心便发痛,喉咙发胀;看到了它,哪怕最好的货物,我也无法像平时一样兴高采烈地叫卖,即使那是一只喇叭,一副眼镜,也办不到,哪怕内务大臣给我五百英镑赏金,事后还把我奉为贵宾,请上他的筵席,我也提不起兴致。

    不过,大车上接着而来的孤独却不是原来的孤独了,因为那是有期限的。尽管会有一段漫长的时期,现在每逢我情绪消沉时,我可以想,她是属于我的,我也是属于她的。我始终在为她的归来作准备,过了几个月,我又买下了一辆大车,你知道我打算把它怎么办吗?我告诉你,我打算在车上造一些书架,放上书,供她阅读,还安排一个座位,让我可以坐在那儿看她阅读,心中想着我曾当过她的启蒙老师。我不慌不忙地筹划着这件事,亲自监督各种设备的制作和安装;这儿放她的卧床,挂上帐子,那儿放桌子,供她读书,另一张桌子供她写字,其他地方便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不论有图的、没图的、装订好的、没装订的、精装的、平装的,应有尽有;我在各地来来去去,看到什么便给她买什么;我跑遍了东西南北,繁华的地方、荒凉的地方、热闹的地方、偏僻的地方,最后,我收集的书,在大车上装得满满的。这时,我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新的计划。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我不得不把许多时间和精力倾注在这上面,它帮助我度过了这两年岁月。

    我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但我喜欢自己占有事物。例如,我不愿跟你合伙经管小贩的大车。这不是因为我不信任你,只是我必须十分明确到这大车是我的。同样,你大概也喜欢明确它是你的。好吧!当我想到那些书在她阅读以前早已有别人读过,一种嫉妒便开始钻进了我心里。这似乎破坏了她对这些书的所有权。于是我想到了一个主意:难道我不能专门为她编一本书,让她成为第一个读者吗?

    这个想法使我感到高兴,而我这个人从来不会让一个想法在头脑里睡大觉(你必须把头脑里所有的想法全部唤醒,烧掉它们的睡帽,才干得成小贩这行营生),因此我便着手干了。考虑到我经常在各地奔波,生活流动不定,我只能在某一处找一点文学素材予以加工,又在另一处找一点文学素材予以加工,随机会而定,这样,我制定的计划是这本书应该是个大杂拌儿,就像我的货物中有剃刀、煎锅、计时表、菜盘、擀面杖、镜子等等,决不是清一色的眼镜或喇叭。我得出了这个结论以后,又得出了另一个结论,这结论大概你也会同意的。

    她从没听到我怎样在踏脚板上叫卖货物,也永远不可能听到,这使我常常感到遗憾。这倒不是出于虚荣心,只是一个人总不甘愿自己的才能湮没无闻罢了。如果你的长处不能得到你最亲近的人的重视,你的声誉还有什么价值?请你回答这个问题。它值六便士,五便士,四便士,三便士,两便士,一便士,半便士,一个铜子?不,不值。一个铜子也不值。对,就是这样。因此我得出的另一个结论是:我的书要从讲我自己开始。这样,读过我在踏脚板上怎样叫卖的一两个例子,她便可以对我这方面的才能获得一个印象。我明白,我无法充分表达自己。一个人无法写出他的眼睛(至少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人也无法写出他的声音、他谈话的节奏、他动作的速度以及他的味觉状况。但是如果他是个演说家,他可以写得天花乱坠,娓娓动听——确实,我听说,人们演讲以前,往往先写成讲稿。

    好吧!作出了那个决定,我又碰到了一个书名问题。铁烧红了,但把它打成什么形状呢?这么办。我向她作过各种解释,最难说清的是我怎么会名叫大夫,又不是一个大夫。尽管我尽了最大努力,我觉得我还是失败了,我无法使她准确理解这一点。但我相信这两年中她一定长进多了,只要她读到我亲手写下的东西,她便会恍然大悟。于是我想我不妨与她开个玩笑,看看她的反应,根据她的反应,我便可以知道她是不是弄清楚了这个问题。以前我们曾经有过误解,她误以为我真是给人看病的医生,便要求我给她开药方。因此我想:“现在,如果我把这本书称作我的处方,她要是理解我的意思,知道我的所谓处方只是跟她开玩笑,逗趣儿——使她乐得大笑,或者乐得大喊,那么我便可以放心,我们的困难已迎刃而解。”结果十分美满。我把我完成的那本书(印好、订好的书)放在她的大车的桌上,她发现后,看了看书名《马利高德大夫的处方》,露出惊讶的脸色,望了我一会,又翻了翻书,便迸发了一阵非常甜蜜的笑声,然后摸摸她的脉搏,摇摇头,然后又翻了几页,假装一本正经在查看什么,然后对着我吻了吻书,双手把它捧在胸口。我一生还从没这么高兴过!

    不过这是后话,现在言归正传。(这句话是从我买给她的许多故事书中抄袭的。我翻过不少这类书,没有一篇讲故事的不这么讲。但我不明白,既然这是后话,要言归正传,那谁叫他要先讲呢?)好吧,我们就言归正传。那本书占去了我的全部空闲时间。把其他故事凑在一起,编成大杂烩,这已谈何容易,何况这还是我自己的故事。你瞧!纸上涂涂改改,我绞尽脑汁,耐心推敲,真是难以想象。说到底,这跟我站在踏脚板上一样,旁观者是不会了解的。

    最后,书完成了,两年的光阴像以前的光阴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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