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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洁身自爱最新章节!

透,雨如同预期一样落下。高洁在他前面停了下来,立在雨中呆呆站了一会儿,再站下去,她会淋出病来。

    当于直自浴室走出来时,看到高洁正将笔记本电脑合上。她转过头来,有一刻的忧郁和犹豫,在片刻后,她伸手解开了围在他腰际的浴巾。

    于直存心把气息呼在她的耳垂上,她的耳垂圆润成珠,他忍不住咬一咬,才答:“真的。我天天在想。你想过吗?”

    几天没见她,她还是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扎着马尾,从黑暗里走进来,神态疲惫,眼神倔强。

    她的情绪和此时的情境,还有与预测有所背离的诉说,让他在激烈的热情里有些释然,让他没来由地、不经思考地,差一点就当场答应了她的请求。

    于直说:“是啊,不用害怕,所有的阴谋最后都会在光天化日下无所遁形。”

    于直又笑:“陪你这么多天了。”

    林雪坐在主位沙发上,继续喝着那一盏余热未消的单枞。

    于直将高洁工作台上的文具扫落到地板上,看着高洁白皙的身体躺在黑漆漆的工作台上,在自己的催动下,冒出细密的汗水和诱人的红晕。

    于直又闲闲地补充:“我不介意你再胖一点,你现在的体脂率肯定很低,已经影响我们了。”

    于直笑着说:“多谢您,祝您中秋快乐!”

    当时,于直负责的便是本店派遣参赛的设计师的作品生产和发货事务。美国本土的贵金属生产制作环节和物流运作系统都十分复杂,成本又很昂贵,让于直费了不少工夫协调。而如何在互联网上就完成设计之后的珠宝首饰的生产、销售、物流等供应链环节的想法,也在他脑海里应运而生了。他一直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构画这个不成熟的商业蓝图,但是并没有一个很好的契机来将它完善。

    林雪笑道:“现在能对传统理解得很透的设计师已经不多了,是很难得。”

    他瞅着高洁狐疑、怪异、震惊地望他一眼。等到他上完洗手间回来,就听到高洁已经这样和莫北开玩笑了。

    “于直,我很感谢你的相救和帮助。我现在站在这里,手不能动,很狼狈,你刚才又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知道,你是不会为难一个落魄的人的。所以……所以我也没有太难为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了别人的帮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高洁在桌巾上擦了擦手,把脸埋下去,声音恶狠狠,但又很柔软:“于直,闭嘴!”

    于毅拍拍于直的肩膀:“我劝不动老人家啊!我和我爸提上市提了多少年了?奶奶眼皮子瞅过我们一眼没?”

    他笑着问:“怎么买花了?”

    于直愣了愣。这是高洁第一次用“家”来称呼这间公寓。

    于直说:“这明明是你自己联想的,我什么都没说。我的意思是这里还能吃饭,回头我们再买个日本人用的暖桌。”

    此间意大利比萨闻名,薄脆可口。高洁卷起比萨,塞入口中,眼睛微微眯起来,一副吃得满足至极的样子。

    于直辗转反侧一直没有睡觉,他本来在中秋节当夜就很难入睡,今晚更甚。高洁在室内,扰乱他的思绪。但他一点也不想贸然行动,他笃定地等她先行动。

    “那么茶?”

    于直稍许沉思片刻,接着就强令自己不再沉思。他问高洁:“这就是你今后的主打款?”

    于直笑起来:“这定位挺对的。”

    于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高海,这位看上去慈祥威严的父亲,当下为了女儿焦心灼肺,当年抛妻弃女不知是何等心态。没有来由,也不问因果,于直起了一点自己也琢磨不透的游戏心态,他对高海说:“伯父,我会尽量在这段时间里照顾好潓潓的。”

    当于直的掌心多了高洁的电话号码,他开始认真考虑高洁的情爱请求。

    他并没起头来。他知道高洁并不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甚至可以说她的脾气很大,也很容易爆发出来。只是高洁来到上海,来到他身边以后,她把她的脾气刻意隐藏了起来,换上了装腔作势的小心,就像刚才那样。

    男女之情除掉床笫之间那点实实在在的乐趣,其他的,在于直看来不过是一场暂时的感情慰藉和寂寞调剂而已。次数一多,就跟吃饭一样索然无味毫无挑战了。

    言楷问:“不考虑可视网吗?他们的流量也挺不错的。”

    Jocelyn Gao的展品有两件,一件叫“野性的呼唤”,一件叫“守护者羽毛”。暗示意味强烈的名字,一望即知的题材,让于直在作品跟前不自觉就微笑起来。

    高洁是夜里十二点多回到的床上,没有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代表她根本没有入睡。也不知道她吃了晚饭没有,她的肚子发出了“咕咕”声。于直干脆坐起身,用自己“饿了”的借口拉着她去霍山路吃夜宵。

    朋友恭维梅先生:“老梅你涉猎广泛,到处搜罗人才发财啊!”

    高洁一个人在山上胡乱走着,茫茫然然,毫无目的。她到底想干什么?于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时就在想。

    光头哥虽然比于直长得高大,但是架不住于直一时间发了疯。发了疯的小狗可以咬死大狗,十三岁的于直把十五岁的光头哥打进了医院。

    而于直的注意力只在穆子昀一人身上。

    但,退后一步的人生,恐怕是他们俩都不会选的。到底是他不明白,还是她不明白?也只好珍重今宵了。

    韩芷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背,声音轻柔又小心:“妈妈喂你吃完牛肉,妈妈就要吃药了。”

    正茫然的于直丢掉茫然,他还有法子更屈辱她。他命令小弟跟踪小助理到阴暗角落,捂住口鼻,扒光她的衣服,把她丢到垃圾桶边上。

    只是拿枪的女人不那么可爱,于直想也没想就把那把枪扔进了河里。

    但是当于直这样说出来:“和我同居的是穆子昀的远房外甥女。”

    于直仍是笑着,但是打断了他的奶奶:“奶奶,您是菩萨心肠,如果看不到外人算计我们家的这些铁证,您就睁一眼闭一眼,对她网开一面了。”

    她还以为他看不到。

    于直笑:“吃什么都这么香,挺好养活啊!”

    高潓只是一个劲儿地歇斯底里:“为什么会是高洁?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是她?”

    大院里的光头哥比于直大两岁高一个半头,总是剃不足一厘米的发,看上去就像光头,又因为生得人高马大,气势彪悍,故此得了这个绰号。光头哥不是白被叫的,他是真有一群小弟跟进跟出。他指着路过自己跟前的于直对他的小弟说:“这小瘪三很晦气,他妈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睡觉。你们谁都别搭理他啊!”

    高洁的衣服也少,款式单一,毫无风情可言,只有一条黑色礼服裙算有几分意思,但又不是经常能穿出去的那一种。

    他不知道高海是否在高潓那儿做过工作,但是高潓显然沉浸在对他的追爱游戏中而无法自拔,她急于带着他频频去社交活动中露面。于直倒是也不太拒绝,正常行业交流,有个合适的女伴,也是场面上的需要。

    设计师不明所以:“我也这么以为,现在没合作成多遗憾啊!”

    老克勒却从随身的包里头拿出一台单反,对于直和高洁说:“我来帮你们合个影,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这么美好的时光要和最爱的人一起留念。”

    当然祖母是震惊的,在敬酒结束后,招于直坐到身边,问他:“你和高小姐什么时候认识的?”

    但高潓并没有轻易放弃对于直的追求,她甚至用社交网络红人的身份上了一次台湾的综艺谈时尚,结果在综艺里面从时尚谈到感情,说:“面对爱情,实在很难抗拒,总是止步不前,其实应该学会下手。”又说道,“暧昧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

    于直看到高洁昂着硬净的脖子,走向一座墓碑,冲锋一样。

    在第二日醒来,朝阳早已升起。于直在大学的体育场晨跑完毕,一手抓起挂在胸前的水沫玉把玩,一手握着手机给高洁拨去电话。

    于直回去后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卫辙尚来不及下线的网站,他想,这是于毅不懂得卫辙开发的这套系统的未来的价值。

    高潓的声音发了颤:“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这一晚巴西女郎靠近过来,他就随和地与她调情几句排遣排遣。当然,虽然身体有需求,但他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在异乡来一段艳遇是不安全的做法,更不消说异国的女体气味令他不是很舒服。

    “你舌头真毒,梅先生送的。”

    因这份气恼,他发了些狠,希望令她示弱和哀求甚至是哭泣,但是她就是紧紧咬着唇,再无只言片语。

    这桩盟约缔结得简洁可笑到于直因此而意外。作为于家族人,他老早思忖过自己未来的婚姻也许会像于毅父子那样,成为自己事业上的一块有力基石,他亦对此表示无比赞同。只是没有想到最后尚未成为有力基石,而是先成为一枚棋子。

    于直勾唇笑道:“都说女人才是听觉动物,我没有想到男人也会是听觉动物。”

    这是高洁比较喜欢的一种相处方式。跟着他走入平凡街道,品尝最普通世俗的美味和热闹。

    今日,嘉义,高洁,三者是巧合还是蓄谋?于直靠在站台偏僻处,抱着胸,等着久违的高洁。

    一吻结束,高洁道别。她掌握的尺度,可真是恰到好处。

    于家人骨子里都有一点贪婪,从于成明领兵打仗开始,对攻城略地永远不会满足。于光华亦如是。领略了新世界的他已经不仅仅贪恋那一点田头的美色,大千世界的诱惑何其多?

    于直顽皮孩子一样笑着凑到他的奶奶跟前:“奶奶,我们现在是柳暗花明,您还是我们的当家人。”

    就在前日,于直将高洁带入于家大宅,祖母如他意料之中显得很欣慰和满意。于直知道祖母赏识高洁的才华,恨不能据为己用,还时常约高洁看画展和书法展。当然,祖母的态度对他有好处。

    于直讲道:“当然,我们需要从视频网站导流。视频网站也需要新的营销形式吸引广告。网站的事情我负责去谈。”

    于直笑道:“我还没深谋远虑到连我的感情私事都去计算计算。高小姐嘛,比我高调。吴女士嘛,和她合作风险有点大。”

    林雪这次按捺不住问他:“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玻璃艺术园里大盏大盏色彩艳丽的玻璃艺术制品,将人的脸色映得也很艳丽。奇形怪状的玻璃设计之间,脸色艳丽的高洁穿着那件黑色礼服,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于直的手抚在她的脊背上。她自己挑选的这件黑色小礼服裸出半截背是最好的设计,可是她的皮肤很凉。

    于直得承认自己听她终于讲起她往日的情事是一件很不好受的事情:“你在我面前这样谈你以前的男朋友好吗?”

    服兵役的第二年,江西、浙江发了大水,于直所属的部队去布防。

    这一场情爱有个于直了然于心但又不明目的的阴谋——由男女关系而生出的阴谋。这在他从来不是个难题,他一向善于主导男女情爱的每一个环节的节奏。和高洁在亚马孙雨林时,他也极力主导着,甚至事后还为自己的克制而略沾沾自喜过。

    于直带着高洁在岛上的民宿安顿好,就开着车带她环岛游。这天的天气不是特别好,一直阴霾沉沉,直到开到南面的沙滩处,在一片阴霾中突然透出了一点阳光和一线蓝,再往前,就是海天一色的壮阔。

    韩芷把做好的红烧牛肉端进卧室,搛起一块塞到于直口中,温柔又慈爱地问道:“好吃吗?”

    其中一个连锁金店的负责人说道:“不要相信山上的那些别墅和旅社。我有个亲戚在山上开了个茶庄,地方选得一流,那里看云海日出是最美的。”

    每个人都无声地听着,虽然都不敢露出不满,但每个人都面色沉重。

    和高洁聊天,有一点累。明明很渴望,偏偏很防备,装模作样,太不可爱。于直是不会强求的,就像第一晚没有强求给小白猫喂食。

    高洁极力想抽回手,于直牢牢捏着,不放,反和她十指交缠相握。不一会儿,她的掌心就汗津津了,但于直还是没有放开她的手。

    于直好声气地答:“阿姨,很抱歉,我没办法给高潓她需要的感情。人生在世都会经历一些挫折,潓潓以后会明白。”

    于直站在于毅身后,他比于毅要高半个头,看球洞能看得更准,他提醒于毅:“往左一点。”在于毅把这杆球打出去后,他才说,“启腾一直对国内珠宝市场有想法,他们房地产起家,也很有实力,打兼并战的风格是绝对控股。把股份卖给他们,不如说服奶奶同意我们现在上市。我们在这个行业土生土长,上市后肯定比从启腾那边拿得多,也不用在商场上落下不肖子孙的名声。”

    于毅眯着眼睛笑望于直:“阿弟,你给我一次交底交得太彻底了啊!你要阿哥做什么呢?”

    于直睁开眼,高洁还没有给他打电话,但她总会给他打电话的,于直微微笑了一笑。

    高洁的见招拆招本领挺大,在亚马孙他就见识过。她用着柔软的态度一步步达到她的目标,多方应对,用心周旋。她给他制了水沫玉吊坠,给他的祖母制了水沫玉耳坠。

    言楷是唤了于直两次,才让于直回过神。他要同于直确定一个顶重要的项目。

    卫辙更加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们虽然是合伙人,但是我们一直尊重对方的私生活。”

    于直说:“你老婆反应最正常,你能不能近朱者赤一点儿?”

    于直思忖片刻:“找人盯着于毅吧!先稳住他。其他能轻易就范的,也就——”他闭口不提。

    而高海继续往下说:“你竟然肯代替高洁来责怪我,看来情况没有我之前想的那么糟糕。”

    “直哥,帮你查出来在台湾一直跟着你的人的情况了,确实是穆总找的。穆总在台湾倒没什么特别的行动,就是有个小事儿。今天穆总见了一个女孩,倒是巧了,居然是在巴西帮你去报大使馆的那个。我顺手查了查她和穆总的关系,她居然是穆总的远房亲戚。而且更巧的是,穆总那亲戚就是高海的前妻。这下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啊!”

    当言楷将高洁和穆子昀签的协议的复印件交给他时,他也确定了他和高洁一定不会有下一个这样的中秋了。他会回到他原来的轨道上,高洁同样会选择如此。

    那只猎犬有一副矫健的身形和晶莹的身体,身体向上跃起,头颅高高地昂扬,骄傲勇猛,充满力量。

    于直嬉皮笑脸:“我们上海的男人分层次的,顶级男人主内又主外。我稍欠缺,主外半主内,也能打个八十分。”

    于直进门后,没有即刻去打搅又在工作室里埋头苦干的高洁,一个人独自坐在餐桌前,将夜宵吃完。高洁的烹饪天分极高,初次尝试的菜肴也会有不错的口感。

    卫辙说:“接头人背景还没有查出来,但是那边提出一定要全面控股芮华。”他又问,“穆子昀只有百分之零点五的股份,你觉得她会找哪个股东下手?”

    虽然所有的尊重、扶持和默契中,还有一层矛盾,一层防备,一层隔阂,这些矛盾、防备、隔阂让他不能完全看清楚她,所以又生出了一层神秘感。这样纯粹又飘忽的关系,他是享受着的,因为从未体会,因此格外难得。

    为了使钻石的展示吸睛,于直花出最大一笔成本便是产品拍摄上。在拍摄的时候,他重新遇到了言楷,便是那位昔日因为光头哥败北于直,另拜于直当山头的小混混。言楷虽然没读楚什么文凭,但是摄像和视频制作的本领极高,在戏剧学院念了个舞美的业余班,进了一个出名的商业拍摄团队。

    挂上电话,于直起身喝了杯威士忌,想起了巴西的威士忌,看来所有的事情都要从长计议了。但这一刻,他生了点复杂的情绪——事关那个高洁。

    于直的目光扫过窃窃私语的众人之后,又停留到舞台下的那个女人身上——站在棋盘中间的她。

    于直也没有什么心情正面面对她,管自己洗漱完毕后,上床睡觉。

    于直没有答她。高洁就自动走过来,抱着他的腰,把他推出厨房:“我给你下碗面吧?”

    卫辙沉默着听他讲下去。

    于直用小手抚着韩芷的额头,关切地说:“妈妈,你头不烫。睡一觉就好啦!我上次感冒睡一觉就好了。”

    于直抱着膝盖,窝在黑暗的壁橱里,根本不敢走出来。他从橱门缝里看着小助理和父亲扬长而去,看着母亲瑟瑟发抖地拿起了卧室内的电话。他不知道母亲在给谁打电话,只听到母亲握着话筒说:“国平,可以见一面吗?嗯……没……没什么,听说你快要结婚了,能……出来聊聊吗?”

    外面的雨大极了,今晚是不能再出去到空旷地界。他听着雨声,也可能夹杂着高洁洗澡的水声,他的身体有一点点本能上的难受。

    无论原因为何,这个矛盾的高洁,神秘地再次出现,倒也算歪打正着,促成了他内心期待已久的事情。只她的态度忽冷忽热又乍冷下来,十分莫名。

    高洁把于直推出去,令他摆放碗筷。于直很快将分内的活干好,听到高洁叫他:“于直,来尝尝看。”

    于直的心微微冷了冷,刚才家常的、温馨的、喜悦的念头迅速撤掉,他有一点后悔自己的失言。他的直觉一直没有错,高洁是真正的好对手,每当他开始走神,她就会第一时间将他重新拉入局中,半点走神的空间也不留给他。

    高海说完,站起来,欠了欠身,想要离开时,于直开口了:“伯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发小们是否当真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高洁是否会同意,但是看高洁的反应,有些摇摆和犹豫。

    于直笑着瞅莫北:“你这反应怎么就像女方的爸爸一样。幸亏你生的是儿子。”

    卫辙问:“你不打算现在就告诉你奶奶吗?”

    她的身材果然纤细,那腰肢双手一握就能把她整个人提起来。但是那胸脯骄傲而饱满,于直背对着洗澡的高洁时,伸手张开自己的手掌,估量了一下尺寸,他的一只手握上去,应该严丝合缝,恰恰好。

    林雪说这两个字的口气,就像是在宴席上督促着小辈多吃一点儿,是因为疼爱而命令孩子多吃一点的,也是了然孩子必定爱吃这个菜的。

    于直在她的耳朵边上说:“我老是想到那一晚,让我很快乐。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中秋节。”

    于毅并不意外但略为怀疑地看一眼堂弟:“办法呢,我和我爸这些年想了不少,总是等不到天时地利人和一次搞定。还有你爸,他现在和穆子昀同一鼻孔出气,虽然还是不想娶她的样子,但是在钱方面对她是言听计从。他早对启腾的报价动心了。你看,这些话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怕你面子上过不去。你也劝劝他,别老顾着享受,不管我们家兴衰。这是多危险的事啊!”

    于直诚实点头。

    卫辙放下心来,笃定起来,但也坦率地问:“于直,你不会连你奶奶都想算进去吧?”

    身体已经亲密至此,心灵还是一意孤行。

    带高洁去洗澡,是他的存心调戏,看她怎么应付他。

    这是高洁第一次主动取悦他,认真得像只刚学会捕捉老鼠的小猫。于直想,她又在想什么呢?但不管她想什么,只要她有所动作,他终究会臣服在这样的她脚下。

    他的弓已拉开,弦已架上,接下去便要从序曲进入正章。

    于直把于毅手里的球杆拿过来:“戏要一起唱才行,上阵兄弟配合,才能一箭双雕。”他一杆将球挥进洞。

    老油条又拿来新花样,和于直合计。他搞了一批不知道从哪里翻录的香港片欧美片,需要于直的小兄弟们在各个闹市口撑出销售的网络来,这样可以多赚钱。

    于直正色:“穆子昀和启腾集团最近很热络,启腾的投资部最近几年动作很大,前年就把S&A收了,作为布局中国珠宝市场的第一步。他们的作风是并一家就要绝对控股权,然后迅速洗牌,派自己人入驻,蚕食业务和渠道提供给母公司。”

    而年迈的祖父领着于光华亲自上门给伤者赔礼赔钱。等于直养好了腿伤归家后,他把于直叫进了书房,抽他抽断了四根板尺,然后气喘吁吁地坐到藤椅里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于直和Abbot这一次结伴去巴西矿场,已经是深度合作的商务关系。这时的他已经用一个小小的“芮华钻石新工场”网站,换来让芮华成为华东地区民营珠宝企业的主要钻石供货商和南美钻矿代理商的地位。而这一次,他需要完成他脑海里构画已久的、宏大的“中国珠宝新工场”的奠基。

    于直坦率道:“对穆子昀的安排,我是不太满意的。况且这几年她在集团里头也捞了不少好处。”

    飞机里有悠扬的美国乡村音乐,高洁正握着他的手假寐。她近来特别依赖和他的肢体亲昵,和一开始同他交往的时候处处回避恰好相反。

    高洁的声音透着认真:“我感觉上是这样。”

    当高洁将那只水沫玉猎犬放入他的掌心时,他是真的看不到她眼底的那些心事了。

    但是就在这夜,高洁主动的一个吻,亲在他的鼻子上,给予他中秋夜全新的体验,完全颠覆了他过去所有的经验。

    脱掉她的衣服,对于直来说,是一桩折磨的事,但是被大道理压了,君子就不得不做下去。

    想象起来,折磨了自己。

    于直请迪让在机场喝了一杯咖啡,得知他在高洁口中居然成了开金矿的。

    但是打发高海没有像打发吴晓慈那样轻而易举。

    于直怎么会知道父母的成年往事?但他的母亲在他五岁时就对他声声喝令,要他桩桩记清。

    房子是精装修好的,于直把三间房间中的一间简单改装成工作室后,对高洁说:“和我一起住好吗?”

    挂上高洁的电话,于直脸上还是带着笑意。

    他下班后接了她去安福路,先到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饭。

    于直把手伸到小白猫跟前逗着它,却被它伸出爪子来挠了一下。

    他们的身体绞得很紧,他们的灵魂背道而行。

    见她手中那卷比萨已吃完,于直又替她卷了一块递过去。

    高洁赶忙抽开手:“我去改稿子了。”

    欲求发展的海外设计师吴晓慈夫妇寻过来合作,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要见的是于光华,但是被穆子昀三两下打发了。

    她说:“太紧了,有点疼。”

    于直不禁把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他活动好了筋骨,去会议室找李丙申。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于直的男女关系,从未有过如此的纯粹,与欲望无关,与本心有关。

    一顿家宴还是吃得相当圆满,林雪坐镇,于家能到的人都到了,合家给于直祝寿,热热闹闹,和睦融洽。

    于直的存心厮缠,让高洁接连迟到好几天。一直到他们去美国的前夜,于直还想缠着高洁,被高洁拍着推开。

    除了去年中秋节,自十三岁起每一年的中秋节,他都是这样度过的。找一处空旷之地,一个人,以后他也将继续如此度过吗?

    谁知道她没有主动现身,大使馆工作人员明明白白告诉他:“有一位小姐经常打电话过来,很关心你的安全。”

    须得承认,高洁对他身体的吸引仍在,靠近她身边,吸取她的味道,他就会心生激荡。故此,他更不太愿意在目前主动加快接近她的速度,尤其她还包藏着一颗未知的祸心。

    于直没有同高洁打招呼就回到上海,是因为心里有把握高洁一定会再找上他。而如他预料的,高洁隔了几天就买了来上海的机票,接机的正是穆子昀。

    综艺主持人是台湾出了名的灵敏机变,即刻就问:“潓潓最近是不是恋爱了?是哪个幸运儿啊?”

    在祖母拉着高洁进她的书房去看画时,于直跟着于毅进了他的房间。

    可是,他内心逐日有一种隐隐的推拒和殷殷的期待浮了出来:如果高洁走的并不是他预料的那条和穆子昀有着深刻纠缠的路,那么了却了她的心愿,继续维持他习惯的现状,未尝不算是对他自己的一种补偿。只是若要对付穆子昀的话,就要另谋他策,会有点头痛。

    于直生了点狠、生了点恨。

    这一年中秋节他骑着鬼火摩托去金山海滩坐了一夜后,开始有了他的贪心。

    卫辙拿出一份文件,递到李丙申面前,跟着补充:“我们就差组建营运部门的人了,您是老行尊,我们需要您。这是我们和员工签的期权协议,您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

    于直和Abbot把高洁抱上船,Abbot从她手上把枪拿下来,说:“嘿,这姑娘居然有枪。”

    于直诚实地答:“她出现在这个时候,正是我最需要她的时候。”

    于毅尴尬地咳嗽两声:“周唯贤他们家两个儿子毕竟是外人,分分秒秒会卖了我们家。就算上市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填了他们的大胃口。”

    在认识Abbot之前,于直已经通过珠宝销售的机会,同不少国内外的珠宝商、设计师、买手打好了交道,不多久,便参与到珠宝行业内的聚会上去。Abbot的父亲是全纽约最大的钻石供应商之一,他们父子和于直的结识,就在一次业内聚会上。两个年轻人一聊,发现居然是同校同学,又都热衷户外运动,很是投缘。于直参过军,一身户外功夫只有旁人艳羡的份,Abbot很快便以于直马首是瞻,而于直也很快了解了Abbot那位钻石供应商父亲目前对正在崛起的东方市场的最大渴望。

    卫辙的开诚布公有他的一番道理,句句说到于直心头。

    他的手不禁紧了紧,加快了步伐。高洁对他突然的使力猝不及防,脚步一乱,险些摔倒。于直立刻就察觉到高洁的不妥,他停了下来,原来她右脚的鞋带散了。

    那是一团小奶猫,通体雪白,此时正拱着身体靠在堤坝下的小坑里瑟瑟发抖。

    祖母在家宴上一口否决了所有人期望上市的意愿,果然迅速引来了火引,而头一个持火观望的正是穆子昀。

    林雪点点头,难得再一次表态:“她的设计,我很喜欢。”

    高潓质问他为何要挂她的电话,试图做一些挽回,更多的应当是她第一次被拒绝后的不甘心。他知道那些电话是高洁挂的,这么做也许她会感到比较解恨?他的态度是高家那边的恩怨随她去折腾,她也有她的本事去折腾,虽然做法颇为幼稚。但于直设身处地地站在高洁的立场想了想,如果短期内想要快速快意恩仇,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包藏的这一颗祸心,可真是足够用心。

    于直当时对高潓的主动是很有些头痛的。他和卫辙一块儿创业后一直忙得脚不沾地,身边没有女朋友的空窗期有点长,应该是到了调剂一下的时候了。然,一想到交女朋友,他心里头又有那么些不情不愿的,并不想轻易又随意地拉一个人坐在身边的那个位置上。但自他发育成熟之后,从不对身边示好的女性回以决绝的冷脸,特别是看上去那样熟悉,熟悉到他产生疑惑的高潓。他想,他得处理得有技巧些。

    给于直照片没拍几天,言楷就成了于直的第一个创业伙伴。二人和网页编写团队一起租在交通大学附近地板上有老鼠洞的老工房,这里离大学近,方便各种技术的交流。白天老鼠从他们的电脑线下面穿过,他们都忙得都没有空买老鼠药。

    卫辙恍然大悟:“你奶奶可真是把她当心腹,能这么纵容她。”

    言楷问道:“那我们还是选择和视频网站合作吗?”

    从此以后,于直就一直依赖着寄宿制的学校。只是周末回家过时,依旧避不开母亲时不时发个疯摔个碗,打他一顿出出气。

    于直想起高潓在商场化妆品柜台前的扫荡作风,高洁和她相比,真算不上是个对自己爱护的女人。

    卫辙还是摇头:“这样对人家姑娘不好。”

    在飞去西雅图的飞机上,于直就起了意,问高洁:“把你的参赛作品给我看看吧。”

    于直决定在高洁醒来之前先熬一锅肉汤泡米饭给她。

    在这一晚,他是存心用求欢试探,被高洁坚决地拒绝,他不再勉强,但还是有些意兴阑珊地回到酒店。同住一层的Abbot发现他晚上居然回来了,又吃惊又好笑。

    在霍山路夜排档排队时,于直又看到高洁流露出这种表情,享受着拥挤的人群、晕黄的路灯、扑鼻的油香。

    徐斯笑嘻嘻地“哟”一声,看高洁一眼,说:“藏娇准备藏到寺庙后头,有情趣有格调。这活儿包我身上,保管你满意。”

    于直即刻宣告放弃。他已经有他自己的游戏准则,能好好收敛自己,不为无谓的人和事费唇舌、气力、心思。这是巴克告诉他的。他即将带领着他的摄制团队进入更深的丛林,那是更重要的事情。

    他的脸和他的背景,让他不缺和各种类型女人相处的机会。

    于直郑重地给高潓打了一个电话:“潓潓,上次台北珠宝展上,你看中的那颗粉钻,我本来想找人做个设计再送给你,后来一想伯母是擅长钻石设计的设计师,我就不越俎代庖了。过几天粉钻应该就会送到你那儿。”

    于直把心头的急躁压下去,伸手摸了摸脖颈:“万一真的走到这一天伯父还会来找我谈心吗?”

    父亲的小助理在他八岁时代替他妈去给他开家长会,认真地把老师的建议一条条记下来,写给他的父亲看。

    为了弥补荒废的时光,于直在部队里就开始拼命补习文化知识,兼学外语,从部队退役后,他请在美国留学的堂兄于毅帮助自己办理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手续。

    这是整个家族中无人发现的习惯,被高洁花了几日就琢磨出来。她做的牛肉料理样样精彩,就是红烧牛肉滋味不如他记忆中的,也许是配料调得不太对劲。于直头一回吃的时候皱了皱眉头,马上被高洁看到,她问:“不好吃吗?太咸还是太甜?你给我说说,下回我改进。”

    于直放开她的手,话剧这场戏也已经结束,他们跟随其他观众一起对舞台上的演员报以热烈掌声。

    在打他一顿之后,母亲又会亲自下厨,给他做一锅红烧牛肉。红烧牛肉香极了,他一边吃着,母亲一边落着眼泪给他包裹伤口,轻轻吹口气在他的伤口上,小心疼爱地说:“阿直,好好吃。阿直,疼不疼?妈妈吹一下就不疼啊!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中秋节妈妈给你买德兴馆的月饼,德兴馆的月饼最好吃了,你一直喜欢吃的。你不要和爷爷奶奶说,不要和叔叔婶婶说,谁也别说,谁也别说哦!”

    高洁面对他开口头一句永远谨慎:“那么,你想怎样?”

    于直嗤笑:“说得好像我们在偷情一样。”

    他问高洁:“今天吃什么呢?”

    在车上,于直以为高洁可能会说些别的,但是她居然提出请他陪伴她去美国,他想了想,便同意了。

    于毅对他说:“这下我们的确可以让穆子昀这个外人出局了。但说服奶奶答应上市的计划,我们还得再努力一把。”

    其实于直第一次看到高洁时,想起的就是这只利用了他的保护随后又嫌弃他的小白猫。

    林雪将手交给孙子,这一次,是真的将权柄交付出去,不是没有不得已,但是也有些许放心。

    揭幕的“匠之艺新工场”网站如同于直给于成明看的那几页打印页一样,不再向国内的行业人士和消费者介绍国外的设计师,而是转而向国内开放了个人设计师、工作室、小型珠宝公司的注册通道。他需要的是集结、联系、发掘国内的新锐设计师人才,也需要开拓出国内那些更广域的原料合作方和生产加工厂。

    饭后,于毅拉着于直一起去酒吧解闷。他在酒吧内大声抱怨道:“老太太什么时候才能与时俱进?我们家的底子仰仗的好年头也就这一两年了,之后能不能撑下去,难说。这几年市场难做,实业家们都往资本市场去搏资金,我们已经落人一大步了?”

    最后一场相交,就在祖母的寿宴上,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于直的学业虽然荒废了,但是观察更加敏锐了,这大约是从拳头争地盘的战争里琢磨来的。他渐渐搞明白父亲那点水平没小助理根本不会有现在的业绩,只会被祖父拍着桌子骂没想法。小助理是那个给他父亲想法的人。砸了她的车,他父亲立刻就会给她买第二辆。

    于直在最后这样想到。

    于直有点儿不太想听高海说教,下意识地选择了见血封喉的方式:“叔叔,您当年的选择,决定了现在的局面。而我呢,从来没有在她们两个人之间有任何犹豫。”

    这一餐饭吃得列席的每一个人都默默无言,隐隐不快。

    握完手,就主动坐到于直的身边。席间寒暄,得知于直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便举起酒杯:“原来是学长。”

    于直问:“几点的车?”

    高洁把花放在电视柜上,问他:“好看不好看?家里有点颜色就好看多了。”

    她还是个游离于神外的人,常常不知脑中深处在想些什么。走路时神态放空是常态,走着的仿佛是一个躯壳,而不是一个人。在亚马孙雨林里,只有遇到极大危险时,她的魂魄才好像归体了,支撑起她的躯壳,做出应激反应。

    于直直起身体,不再将自己的重量交付给她。他站起来,说:“天晚了,我们走吧,明天还要赶飞机。”

    就在这个时候,高洁走进了酒吧。

    于直捶徐斯一拳。关止回头问他们:“你们今晚谁替我在酒店的婚房挡人?”

    林雪沉沉地“嗯”了一声,片刻后,将眼睛睁开:“于直,你的这场仗,打得太迂回了!连我和你老子都一起装了进去,下手狠哪!”她长叹一声,狠狠地掐着于直的手,“我真的是老了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一个个算计着芮华,为了上市,算计着我,算计着彼此。我年纪大了,防得了你们这招,防不了你们那招,算不过你们啊!无能为力啊!”

    事后小助理一声不吭,照常去他家里和他的父亲一起办公。

    韩芷拎着他的脖子拖到父亲的办公室,朝着小助理跟前一扔。于直像个货物一样被摔在地板上,看他的母亲叉腰斥道:“这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于毅这是在寻找攻守同盟了,恰好对上于直的意,他说:“那么我们一起再争取一下吧!”

    他的这片领地上,没有任何封闭的空间,代表了开放、活跃、沟通无障碍的互联网创业气氛,他对每位来参观的媒体人和同行都这么表达——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话。

    于直查过高洁最近的网络浏览记录,虽然她删除了上网历史,却因为毫无IT常识,根本不知道于直接的是局域网,分分钟就能调出她所有的电脑使用记录。

    他们两人就像两个戏子,盛装掩去眉目,粉墨登场,扯开一出不过是全剧几分之一的折子戏。没有开始,也不会有结局。

    于直想起来,今晚是中秋夜。这么快就一年过去了,一年的轮回,他只能等待这个结束,和这个开始了,已无别的可能性。

    穆子昀那张看上去永远有童气的面孔变得老态了,显出她年龄应有的疲惫,眼睛里有光,但不是以前手握重权得居高位的光彩,而是晃荡不定的江面上的霓虹浮光,随时防备吹来的疾风。她仍自持着,表面上看不出丝毫慌乱。

    本来算得上是逢场作戏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像家。玄关的鞋柜上多了个景德镇瓷碗用来盛放他们随手放置的钥匙包车钥匙等,沙发上胡乱放着高洁买的创意蟾蜍纸巾盒,电视柜旁边多了创意木制木马收纳盒用来归置各种遥控器。今天她又搬进来一盆花。

    两岸霓虹辉映,过去和现在影影绰绰地交错,在猎猎江风中,见不得最真切的城市光影。

    拒绝飞来的好处不是于直的作风,他说:“不累就做。”

    一开始就不该去留恋惋惜。

    穆子昀既然已开始行动,那么高洁又会如何跟随行动,这是他不得不去思考的问题。以这个理由,他用轻松的口气打电话给高洁:“昨天收了你的礼物,今天不回赠一下就说不过去了。”

    于直脱掉外套,换了拖鞋,说着“不用”,直接走进高洁的工作室,拉着她的手让她站起来,然后将她按到墙上疯狂地吻起来。

    她去洗了澡,他准备着晚餐,晚餐很简单,店里存了可供取用的方便面,他拿了牛肉味的。又发现摆了一盒月饼,是莲蓉口味的,他只拿了一只出来。

    同卫辙道别后,于直按照目前养成的正常生物钟回到公寓。在公寓楼下,他收到公寓前台代收的快递。

    他需要工具。于直用了两个晚上思索如何使用这个工具。到了第三天一大早,拿了家里现成的大闸蟹和黄酒开了三个小时车去了杭州的卫辙家。

    卫辙不无担忧:“于直,我们是合伙人,有些丑话我要说在前头。你奶奶现在是我们最大的股东,也是我们最大的绊脚石,她不松口我们很难引入其他融资,更别谈以后独立出来去上市。我们必须早点想办法。”

    因为部队艰苦环境的锻炼,跌了大跟头再被千锤百炼的于直,性格里的偏激和盲目慢慢被拔除。他的身体成长得更加坚毅,他盛气凌人的锐气和毫不矫饰的狡猾被悄悄藏了起来;他的目光成长得更加长远,懂得修正他原本毫无意义的目标,调整人生的航向。

    于直回到公寓,看到高洁准备的一桌子菜肴。

    高洁闭着眼睛,低声说:“我没有准备咖啡。”

    他兼职很多,报酬不菲,几乎全部汇去国内,委托做事踏实妥当的莫北代为贴补给他当年累人残疾的伤者。

    那么高洁呢?棋局上的每一颗棋子,都不是独立局外的小卒,都有其作用和价值。聪明人都不会放过任何作用和价值。

    这种迅捷的行动力和观察力,如果用在事业上头,高洁一定无往不利。于直头一回吃着高洁做出来的小馄饨时心里头轻叹了一下。

    于直吓得立刻把手里的月饼丢回碟子里,抬头觑见母亲望着窗外,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也望向窗外,父亲的车子停到了门口,跟着父亲一起下车的还有那个小助理。

    这晚于直听于毅吐了半宿的槽,他自己没说几句话,也只喝了一杯威士忌。有熟识他们的漂亮女孩儿主动坐了过来,于毅一左一右各抱着一个,终于把吐槽转成了讲俏皮话。

    于直站在她面前,细打量,细思量。看到她嘴唇微动,不知在默念些什么,全部念毕后,她睁开眼睛,阳光拢在她的眉间,忧愁埋在她的眼底。她并不自知她的神情有多诚实,就像她不自知她的身材有多美妙。

    于直闻言心中一凛,又有些内疚,不自觉地就摸摸脖颈。

    于直没有回复,在电话里沉默了会儿。高潓有高潓的好处,她同样有着她的聪明。

    林雪收回自己苍老而力衰的手,靠在椅背上,目光放在于直甩出来的证据上,久久沉吟,然后长长叹息:“你们终究是一个个要独立地飞,我挡不住啊!”

    但卫辙有点打怵,他说:“不能随随便便就叫中国吧?”

    她认真工作时,眼里的那一点不清晰就消失了,在灯下折出格外明亮坚毅的光,任何人都侵犯不得。这时候于直就会可惜,可惜他可能永远不能将高洁的才华据为己有。

    于直微笑着礼貌地说:“听伯父说你就要回美国去念硕士了,你是我的好朋友,给朋友送一份贺学礼,是应该的。”

    高潓的性格也是外露的,看到于直,抿唇一笑,伸出手来:“我叫高潓。幸会!”

    韩芷望着于直,又亲亲他的额头,神情柔弱又留恋,她对儿子说:“宝宝,等一下和妈妈一起睡一会儿好吗?妈妈……妈妈爱你的。妈妈对不起你。”

    于直轻轻弹了一弹摆在他们面前的苹果电脑,手指在触控板上一抓,将满屏的页面收起来:“第一,要缩小经营范围。”手指又一点,又将页面放到满屏,“第二,再扩大经营区域。”

    穆子昀的目光狐疑不定。但这一声叫出来,于直知道自己整个人已经和十八岁前的自己截然不同了。

    昨晚高洁回来,做的菜肴、布置的红烛都很有情调,但是和她的状态不符。她整个人恍恍惚惚,梦游一般。

    于直贴着墙,在母亲的怒火爆发前,蹑手蹑脚地藏到父母卧室的大壁橱里。父亲和小助理不过是回家拿份文件,却和母亲一路厮打,最后被堵在卧室里。

    这是于直第一次听到韩芷这样亲密地呼唤自己,他高兴极了,高兴得都没有仔细去听母亲最后的那句告白。他立刻爬到母亲的床上,眼睁睁看着他的母亲一口一口把液体饮尽,从此以后,这毒一滴一滴进入他的心脏里。

    和于直签下合伙人协议的卫辙,眼见于直如此标青的业绩,对其商业能力心服口服。

    于直哪里可能没有听懂?但是这时刻他没心思挂心恋爱,为了表示歉意,抱了抱高潓的肩膀,和她说了声“再见”。

    林雪提醒道:“你们就要订婚了,你自己也要注意检点,不要闹出不体面的事情。”

    他只是不喜欢那个封闭的一平方米。

    没有想到于直讲道:“明天清明节,咱们放假。”

    “这样系鞋带不容易被打散。在野外行走随时可能遇到危险,防止危险的第一步,就是要让自己的脚下没有破绽。”

    于直对卫辙说:“穆子昀加上我爸的股份还是不够的。芮华第二大股东虽然是我爷爷的老战友,但更是外人了,这时候不能完全指望。如果他们联手加上于毅,那才是真的完了。”他叹气,“当初和爷爷谈条件的时候,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高洁想要开门下车,于直将她那一边的车门扣住:“准备就这么走了?”

    于直在想,高洁对自己相当苛刻,用的劲有十分,一点都不愿意放松。但她又相当不自知,她脸上的神情时时出卖着自己。

    这夜于直独自吃下那一碗牛肉汤河粉。那个心虚的女人,从昨夜开始就在回避他,连晚上睡觉都窝在床边小小一角,避免触碰到他,今日早起更是难得地早早就出门上班。

    年轻人的目光更长远,充满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商业直觉,还有着原始的干劲和狠劲,这已然不是她能控制的时代。她是真的年纪大了,那么,就借势往后退一步。

    当时于直站在穆子昀斜后方,目光往沉默而不带任何表情的穆子昀脸上扫了扫。

    高洁任由于直将全身的力量交付给她,抱着膝盖,仰望着天,说:“就当一株长在这种安全荒凉少有人打扰的沙滩旁边的小草。”

    “面包咖喱牛腩、虾干节瓜粉丝煲。”高洁把头转过来,脸上带着劳动时的得意笑容,“虾干节瓜粉丝煲是我跟梅先生餐厅的主厨学的,第一次做,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部队刻苦的训练和规律的生活使于直一直发热得昏昏然的头脑一天比一天冷静下来,开始回归到理性的思考:盲目发泄的自己,蠢笨无知;牵连无辜的自己,罪无可恕;为人利用的自己,愚不可及。

    潜藏已久、刻意不去想的心脏里的毒,从深处浮起。这个时机与危机悄然而至,如他心底所愿,他和穆子昀终于走到第三次枪对枪矛对矛这一步,这次他就不能将手收住。

    于直不是刻意想查高海一家的隐私,只是因那一点点肖似的感觉,他很想弄个明白——那个亚马孙雨林中迷惘的高洁、矛盾的高洁、狡猾的高洁、最后失踪的高洁。

    于直找了个相熟的家居设计师,请他稍微改进一下“懒人沙发”,按照人体工学的原理,在垫子里加了复合材料做的支架,能让人体在享受陷入垫子的舒适之余,将人体的腰背撑住。设计师做完设计就寻了工厂制作出来,立刻给于直送了过来。

    母亲身上还有一股幽香,在他更稚弱时期的记忆中,记得自己喜欢贴到母亲怀中,闻着这股幽香入睡。每回入睡前都会在母亲的胸前脖子前嗅嗅这股子香,然后安心入睡。

    红色的喜字才是最触目的谎言。谎言中的事实是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于直想着,吻住了高洁,有心焦,有愤恨。她为什么偏偏不让他们和睦地到终点?

    他的手机里有昨日晚上言楷发来的短信,信息极短:“金茂谈好了。”

    半夜醒来时,高洁不在身边。她经常半夜不知所终,可能去工作,可能去抽烟。于直环视四周,发现阳台的门开着。

    于直只冷冷地哼了一声:“行到水穷处,和他们走着瞧。”

    从那一天起,即将破局的棋面就再无停局的可能。

    在一千多米长的险情大堤上,他和战友们将石块装进巨大的铅丝网。装满石块的铅丝网重达两千公斤。他和其他士兵一块儿用肩膀顶着木棒,将一个个铅丝网撬进滚滚河水之中。连续十多个小时,筑坝筑了六百米,大家开始换岗,于直没有退下来。

    他很无意地问高洁最近的日程安排:“清明节你会放假吧?”

    打小的邻居莫北家里出了点事,在他地头的酒吧宿醉,酒吧看他的面子全部免单。他学着老油条那样讲义气,带着莫北混天胡地。但莫北是他父母的牵挂,他父母也是他的牵挂,他有家,他要抽身太容易了,不像他。

    这年中秋节下山以后,于直的书已经读不进了。原来他的成绩很好,和大院里的玩伴、同班上的同学徐斯经常一起考到班上并列第一。徐斯喜欢争头筹,为了考得比他好,天天开夜车。后来徐斯不用开夜车也能考得比他好,因为他开始逃课了,天天逃。

    于直睨卫辙一眼,笑道:“我本来还真当你是技术狗,除了写代码不管其他事儿呢!”

    高洁的开场白小心谨慎透着疏离又想要刻意亲近,时时刻刻计算着该怎么同他说话,和亚马孙时一样,况且此时的她甚至还没有那时那样单纯。

    她俏皮答道:“对有心的人用心。”

    他是跟着高洁进的车站。

    出狱后,卫辙回归正途,重新参加高考,考进了北京的大学念电子工程专业。毕业后,他进了国内数一数二的电子商务公司当了码农,因为技术出众,很快就成了业内闻名的大牛,他主导开发的一套电子商务供应链系统领先国际同业水平,让任职的公司股票大涨。

    于直担忧地问:“妈妈你生病了吗?”

    韩芷无言以对,只用那所有威胁中最厉害的一个威胁:“我杀了你儿子,杀了你儿子!”

    “洁洁,你不会真的爱于直吧?”

    这一定是祖母迫切的意愿。

    她说得悄不可闻,但是于直还是听到了,他说:“话剧的结局和小说不一样,阿加莎亲自改了。”

    于直不知道此刻高洁是怎么想的,他想的是,他们一步步你推着我我推着你走到了悬崖边,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还是康庄大道,恐怕都是彼此无法判断的。

    高洁用力推开了他,打开车门,跳下了车,弱弱地说:“我真的要上去了,我最近要赶很多设计的。”

    卫辙对于直的转性啧啧称奇,说:“看来不是高潓啊?你到底金屋藏了哪个娇?”

    搪塞完高潓,他约了高洁晚餐,这一次,他把高洁带到了莫北面前。

    高洁嗔道:“是你要我陪吧?”

    高潓还嘟着嘴:“不够不够。”

    今夜他有些憋气,全族上下难得放下宿怨和不合,心照不宣地采取了一致行动,却在祖母的一意孤行下宣告失败。这个暂时的利益同盟也就宣告解散,之后的事情恐怕会变得很复杂。

    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自当有一切需求。于直在这方面开窍早,十八岁前已将对这方面的好奇探索完整,于他再无新鲜可言。成年以后,在男女情事上,他也有从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轻浮,很明白这只是平衡生理,愉悦精神的一项需要,和吃饭喝水的作用差不多。这项遗传令他本能厌恶,却又不得不在内心深深赞同。

    于直说:“中国人还有个成语叫‘欲迎还拒’。女人想要玩一点感情小伎俩,就会来两招这个。”

    在刹车之前千钧一发时,于直是转了车龙头的,他的“鬼火”贴着环卫工人的身体冲过去,环卫工人被摩托冲力带倒,摔在路边,而于直冲过去后就撞上了电线杆,整个人摔了出去。

    打了四洞,赢了于毅两杆,他对于毅说:“哥,我们是一家人,钱是不可以让外人赚走的。”

    韩芷连珠带炮地骂,根本没有她向于直所描述的当年在戏台子上唱戏的风姿,简直像个疯子。

    言楷得令,在后半夜给了于直消息,先把高洁在松山区的酒店地址报了一遍,然后说:“她和穆总就是今天见了一面,之前一直参加珠宝设计展,也没通过电话。哦,对了,我查到她下半夜订了去嘉义的高铁车票。穆总明天就回来了,看来她们在台湾不会有进一步的交流。”

    于直瞧一眼画作,念出来:“只有杏花真得意。”再望一眼高潓,下面的话就很自然地出来了,“和你一样得意。”

    卫辙点头:“我虽然是技术狗,这些年也耳闻了启腾的作风,要是他们成了芮华的大股东,我们的上市计划肯定就完了。他们肯定会稀释完咱们的资源给S&A,最后叫咱卷铺盖滚蛋。”他又提醒道,“我还听说穆子昀最近和于毅走得很近。”

    于直笑了笑:“她所图之处也不在此。”

    这一日气候也很赏脸,晴空朗朗,万里无云。一路十分通畅,很快就到了佘山,于直将车停在山脚停车场,和高洁二人徒步上山。

    九岁那一年某个周六的上午,于直在牛肉的香气中醒过来,他吸吸鼻子,循着香气走到厨房,看到母亲正在炖牛肉,桌子上放着一碟月饼。

    卫辙在答应成为于直的合伙人之前,也狡猾地反问了他两个问题。

    预料中的滂沱大雨,不知缘何刻意为之的再次相遇,莫名其妙的肢体明示,在于直心头烧出一团火。

    于直做事,总能挑到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出手,或许真是遗传于家族天生的敏锐直觉,总之,他绝不会浪费最准确的机会。他在祖父跟前立下军令状后,便将脑海里的那些也许可能帮助到他的人一一盘点,Abbot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于直是不想试探的,可还是忍不住试探了。果不其然,高洁的话证明了她知道未必会有下一个这样的中秋了。

    祖母问他:“你这么做开心吗?”

    卫辙趁着他去约会前的时间,同他讲起正经事情:“我把你托人查的资料看完了。”

    于直笑:“我当过兵啊!”

    于直蓄意使用了关止的洞房。这一夜是欢畅的,于私,也于公。这一夜也是不安的,于直说不清自己心头哪一点在不安,他暂时也不想搞清楚,只能搅得高洁和他纠缠在一起,纾解他的欲望和不安。

    高洁嗔怪地看他:“公平点于直,你以前也有女朋友。”她加重一点口气,“而且肯定有很多。”

    大约高洁被刚才于直在系鞋带讲的那番话弄得心神不宁,她进入餐厅后便先去了洗手间。

    高洁进屋去睡觉时,于直去洗澡,脱去衣服,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身体。只想说她不用做什么,就教他的身体每每先投诚于最大的本意。

    高洁嘟着嘴整理床上的衣服,被他扑压在床上,他动作利索地剥开她的衣服:“衣服太难看了,太影响我的胃口了。”

    还有比这个习惯更可怕的是他在清晨的行动。

    “不是呢。我小时候就在内地念书,上你们上的学校,学你们学的歌。我小时候就会唱一首歌。”她轻轻唱起来,“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十八九岁青春正好,被下放到天苍野茫的崇明岛苦度青春。诅天咒地地插着秧,看见了田间唱着《满园春色不胜收》的同在插秧的韩芷。韩芷是越剧团里的台柱子,下放以后也是崇明田头的一枝花,眼波一荡笑开来,就像春风吹来了白兰花。多少男青年在田头抢破头去换位子,只为离韩芷的戏曲小调儿近一些。

    于成明竭尽全力听着孙子的描述,而后闭着目想了很久。于直晓得祖父现在精神不济,他不敢打搅。

    艰苦的地方有艰苦的好处。拉练的时候太阳底下一站就是一上午,军服湿了干干了湿,但是地方大,天蓝蓝,草莽莽,一望无际。

    李丙申有些为难:“你应该听说了我当年做钻石产品那档子事儿吧。”

    用餐完毕,男人们到花园吸烟闲聊时,莫北又问他一遍:“你真的决定了?”

    高潓欲言又止,情态忧郁。节目照在朋友圈一发,抚慰者众。

    李丙申做销售出身,早年是通个芮华上海大区里年年第一的王牌销售,原本是于成明和林雪比较器重的人才。因五六年前他就向公司建议过开拓钻石产品线,不料那一年穆子昀正力推新品24K纯金手串,嫌弃李丙申的建议同自己争了人力和渠道,碍着自己的新产品上市,由此就同他不太对付。李丙申也是一时运气不佳,恰遇上钻石原料涨价,他拍胸脯要力推的钻石产品线销售惨遭滑铁卢,让芮华赔了成本。从此他在业内名声大大受创,自然更不为穆子昀待见,提报的项目十有九不批。

    但今晚是中秋节。

    高洁在黑暗里答:“不害怕。”

    他替高洁查验了脚伤,和她说着不咸不淡的话。

    那么这就是刻在高洁骨子里的东西。于直想到自己的母亲。这是他们俩都摆脱不了的遗传,且罢且罢,还是个人先计算好个人吧。从前如此,今日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高潓和高洁的不同就在这里了:高潓是温室里拥有一室温暖的水仙,骄傲地以自己的美享受着一切的好,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高洁是雨林里的毛蟹爪兰,用多变的矛盾的美丽坚持去赢得想赢得的,拼搏到拼命。

    “S&A已经和爷爷的老搭子、我们芮华的大股东周唯贤他们家族达成了股份收购协议,奶奶,我们芮华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就快是他们的了。这个洋牌本来就是启腾投资进了中国市场的,想要在珠宝行业领个改革的头的雄心壮志不是一天两天,最近兼并收购的动作很大。”

    于直笑不可抑,高洁羞涩的真实反应可爱到无以复加。

    吃完了饭,于直很饱,看得出高洁也很饱。她吃饱的时候,会不自禁地眯眯眼睛,扬扬嘴角,在亚马孙雨林就这样,柔媚婉约,像一只小猫。

    莫北摘下眼镜,捏捏眉心,是关止开口接了话头过去:“比较反常的事情通常代表着不太正常。”

    在工作室里被于直吻着的正在工作的高洁,不会在他的亲吻下停下手上的工作,而是继续着手头的工作,直到于直耐不住架着她离开工作室。高洁从来不对他谈论她的工作,也不会问他的工作情况,更没有提出过要去他的公司。

    高洁又说不过他了,不过于直还是放开了高洁。

    母亲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日喝的液体,腰封上写的名称是“碰碰佳”,听上去就像饮料名。它还有一个通俗的中文名称叫“敌敌畏”。

    当然以前也有过女人,在于直为情欲催动时提出过要他给予情爱的要求,但只有高洁,在这一刻让他在明知她有不纯的动机和未知的阴谋时还差一点缴械。

    于直笑嘻嘻地问:“什么事情?”

    于毅很快就通知于直:“穆子昀会先和高洁把股份转让协议签了,她已经明确答应启腾的人了,一切都很顺利。”

    于直这几年的行为虽然荒唐,但幸在未成年,也幸在并未真正做出严重的触及法律的罪行。祖母林雪劝慰了小助理一通,同她签了一份股份转让协议,让她正式持有芮华集团百分之零点五的股份。合同签完后,小助理就去派出所为于直销了案。

    他那时候小,还企盼着中秋节被母亲抱着去德兴馆买月饼。母亲的诱惑很成功。他是多么喜欢母亲抱着他排着队,他高高兴兴地把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闻着母亲身上的香。四周吵吵闹闹的人,因为怀疑短斤缺两和服务员争执,因为排队的被|插队了互相推搡,但这是最温馨的吵闹。

    于直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给了他未来的合伙人一颗定心丸:“是我找上的你,我会负责到底。筹备上头的事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高洁已经蹲下来翻食材,隔了一会儿冒出小小脑袋同他商议:“没有馄饨皮,今晚就给你下面吧?”

    “我得罪你了吗?”高洁问,看上去好像紧张起来。

    “那时交过一个男朋友。在旷野里认识的,奇怪的是交往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于直不动声色地看到列席的穆子昀特别留意地朝着老太太耳朵上的坠子瞅了瞅,并没有接腔。

    然而高洁没打算放过他。于直看着她将洗好的内衣犹犹豫豫地挂到离他最近的位置,便存心歪过头对她说:“你对我还真不见外。”

    在最要紧的关头,他哑着声音问高洁:“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有些错误很难被拯救。爱情不是万能的。”

    从台北到嘉义,车程一个半小时。于直是看着高洁坐上了十点发车去阿里山的大巴后,才去同租车给他的台湾朋友会合。

    事后,他还是懊恼,起身去厨房倒水,在翻茶杯时,顺手拿起架子上的一袋饼干,拆开来,捡出一块塞进嘴里。高洁赤着脚走出来,也许是想上洗手间,但是看到他在吃饼干,就停下来问:“你饿了吗?”

    宴会厅内的光线打得很暗,只有舞台上的光炽亮得刺眼睛。站在舞台上的人,应当是看不清舞台下的每一张面孔。于直却看得清晰极了,他的目光转向离舞台最近的几张桌子。

    于是“匠之艺新工场”这个网站名,也是于直的事业名便被定了下来,而于成明没能等到网站正式运行的这一日便去世了。

    在和徐斯站在一起,为关止当伴郎传戒指时,他问徐斯:“帮我找一套静安寺附近的公寓,楼层高一点,视野要好,最好有一间能做设计师的工作室。”

    于毅戴着鸭舌帽,压低帽檐遮住眼,对着球洞瞄准:“阿弟,你在讲什么?”

    奇怪的是人已经疲劳到了极点,却了无睡意。他辗转反侧,仰头看到一轮皓月,才想起今日是中秋。一想到中秋,他就无法在战友群中好好入睡。

    卫辙轻轻笑道:“合着你和穆子昀都把女孩儿当棋子啊?你是存心引蛇出洞,她是以为用了美人计让你上了钩。你们可真是——”他问,“那女孩儿你准备怎么办?”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那我们的爱情呢?”于直问。

    卫辙创业的项目,是一个产品个性化定制网站,可以让各品类的产品设计师和开发者在网站上展示自己设计的作品,由买家发起购买需求,购买的数量可以有单件,也可以有批量,由卖家接单、生产、配货和发货。当然,建立这个网站最大的技术挑战就是要有一套简单又易用的供应链系统,能够对接足够多的生产厂商,并让这些个自家厂都没有完全ERP化的小老板们或个人很快上手用系统。卫辙也就潜心研发了三四个月,就把系统的代码写完了。

    现在的于直,已经不是去找着方式解忧,而是别人找他来解决烦恼。

    于直加在堂兄臂上的手劲更大了些:“所以你的那份就更不能去给他们助纣为虐了。你呢,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试试看。如果成功了,那我们兄弟叔侄算是保全了于家祖业,还能让奶奶顺应时势,放开芮华,同意我们年轻人的想法。万一不成功,你大可和启腾再去谈个价格。这说明天意如此,要我们于家换个活法,我也不阻碍你去发财。”

    于直把高洁的手机号码好好地存在手机里,然后堂兄于毅打来了电话,告诉他:“老太太后天晚上的中秋家宴,你赶得回来吧?”

    高洁脑子里的计算器可真是能杀错不放过。他存着心说:“我想吃馄饨。”

    剑已出鞘,必须耍尽十八般武艺,以求见血封喉,如果铩羽而归,如何面对自己的万丈雄心?于直不给自己做败局。

    这都是次要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靠着社会熏熟的经验把阳奉阴违耍得出神入化。直到他骑着改装后的鬼火摩托飙到两百码出入军区,才终于被工作狂祖父抓到现行。祖父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他左耳进右耳出,被关几天禁闭,祖父母出国参加展览会,他又自由了。

    于直不想再同她耗下去,走到她面前,唤了她一声,她如遭雷击一样瞪着他。那双沉甸甸、清澈而不清晰的眸子沉重地瞪着他,隔着雨,更显得深不见底。

    李丙申在穆子昀背后所讲的话,让于直多看了他两眼。随后是无意中的巧合,到巧合中的刻意。于直拉着李丙申到茶水间抽了支烟,说:“麻烦您给我看看吴晓慈的设计。”

    于直答:“正正好好打平。”

    于直笑道:“奶奶和我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总有一天我会说服她。这一天不会来得太晚。”

    卫辙奇道:“前一条暂且放一边,后一条怎么讲?我一直想问你,签了这么多独立设计师的网络独家销售约,为什么独独不和吴晓慈把合作谈下去?”

    林雪对服务员说:“给我对面的先生上一盅老火汤,就竹荪炖菌皇吧。”她望着于直,“广东老火汤历史悠久,选食材药材都是千年流传下来的经验,要改进要创新,也要听老法师的经验之谈,一样一样尝试,味道好了、作料和药材搭配得当了,才上得了台面。你可以问问今天来的大厨司,能不能让灶头干了没几年的做创新菜?还没有盈利,就别想着靠一些概念在市场上骗钱,这不是脚踏实地的做法。正经先做两部好片子出来。”

    他以前的那些女朋友甚至包括高潓,几乎全部都热衷纸醉金迷,无一例外。容易沉迷纸醉金迷的女人,相对简单易懂,不用费脑子相处。

    最后一句话温柔如春风,是母亲的手掐在他刚刚被打过的伤口上说的。

    至于堂兄于毅,在台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一脸的幸灾乐祸已经藏也藏不住了,不过行动还是优雅的,面目还是和善的。于毅的父母,他的叔婶,毕竟谨慎,皱皱眉头,但也很快从善如流地与周围的宾客一样笑了起来。

    于直一怔,先是没有明白祖母所谓何意,后来一转念,心思突然就歪了,对祖母笑道:“奶奶,我就是想当爸爸也会等到正式结婚以后的。您放心吧!”

    当时的他表面上是拿着游戏机专注地打着俄罗斯方块,实际上心里冷冷地想,他哪里有家?但他又懵懂地明白着,生在这样有钱的人家,永远都会有很多选择,譬如他现在正玩着绝大多数孩子都玩不到的游戏机,譬如他还可以选择在寄宿学校逃避母亲歇斯底里的打骂。

    林雪闭着眼睛说:“我知道。新生代的资本个个如狼似虎。不怕,我们自家人手里还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芮华的家,还是我来当。”

    于直嗤笑自己,他总是被嫌弃和被利用的。被母亲嫌弃之后,居然被一只猫嫌弃;被老油条利用完之后,居然被一只猫利用。

    于直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高洁纤瘦的背影。他们谈了近一年的恋爱,她还是半点肉没有长。反倒是他,伙食逐渐正常而且食量超额,体重也跟着长了两斤。

    一群小混子干得也无非就是抢抢地盘,敲诈敲诈普通中学生的事,但是于直有了一种自己身板已经很硬的错觉。

    高洁软弱下来,终于妥协,还是答允了他。

    他领着小弟从闸北打到虹口,打不过的就智取,一路无往不胜。十六七岁,除了打架抢地盘可以发泄精力,还有其他方式。

    回程路上,高洁问到他的孩提往事,被他扯开了话题。

    高洁推着他的额头:“你能不能不要满脑子想这些事情啊?”

    一个月过去了,她和她的双亲要起程去台湾再寻商业机会。她把于直约出来话别,神情患得患失,说:“我总是该积极的时候不积极,对自己太不好了。”

    这一刻,他在她身体上的所作所为,在冰冷的月光下,就像是对镜自残,失心疯一样。

    徐斯办事情速度向来很快,他在关止婚礼后三天内就给于直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就在静安寺附近的高级公寓楼,离高洁上班的常德公寓很近。三十一层高,有大片落地窗可以看日出日落,月升月降。

    卫辙合上笔记本电脑:“运营有你,我很放心。”他看看腕表,促狭地看着于直,“到点了,我看你会准点下班吧?有事儿咱们明天开会再讨论。”

    但是于直不知道是自己的原因还是高洁的原因,在清晨醒来时,他们的身体是互相交缠在一起的,从无例外。高洁能在他的身畔寻到最好的位置安放自己的身体,他闻到她身上的体香,就能顺从地将她纳入自己的怀抱。醒来时有片刻温暖的宁馨,他亲亲高洁的额头,高洁亲亲他的下巴。两个人就像需要抚慰的小孩一样,互相拥抱一会儿才起床。

    高潓一开始不疑有他,开开心心地说:“谢谢,你对人家太好了!”

    陪高洁扫墓,是于直计划之外的,他因为一时在气头上,就强了高洁所难,事后细想,不免对自己的意气用事感到懊恼,让他的情绪一直不太好,破天荒在重要会议上分了神。

    于毅摇摇头:“老太太得受受刺|激,才能接受现在的世道发展,但我们是等不起这个时间的。实在等不下去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高潓去台湾后,日日与于直微信问候,捎带上了从卫辙处旁敲侧击。

    这一晚他为高洁解决了印度人骚扰她的麻烦,高洁的手抓住他的手。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她的力度很弱,但是行动坚决。他们并肩走了一会儿,因为淋了雨,才让身上的气息肆无忌惮地散发。

    “穆子昀生性多疑处事多虑,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八成会在我订婚前就找她外甥女去签股份转让协议。我会让于毅去逼她一下,这个八成就会变成十成,到时候找人把合同偷来,这样在我奶奶跟前,证据就很充分了。”

    不几日,穆子昀在于光华跟前抱怨:“李丙申这个吃里爬外的,跟我提了辞职转头就去了新工场。”

    于直看到厨房的玻璃窗上映出他们拥抱的身影,他的双臂搂抱着她的腰,她单手拿着筷子,他们是家常的、温馨的、喜悦的。

    很奇怪。

    除此以外,于直还得日夜奔波在整个华东区各小型珠宝商之间,了解他们对产品的需求,尤其是价格,然后将自己即将上线的网站介绍给他们,告诉他们,自己有美洲最好的钻石货源,提供美国最好的个人珠宝品牌,这些品牌也将由芮华代理进入中国市场。

    在水乳|交融的最高峰,他看到外面的一轮冰凉明月,忽而想起今宵中秋,想起身下的人心中那不明的阴谋,整个人就冷了冷。可是,他低头看到她沉甸甸的双眼因为他翻搅出的缠绵而沉醉,于是更快地,他被热烈的激|情烧熔。

    李丙申摇摇头:“我倒是挺赞成穆总的决定。”

    也许一段温存能抚慰他。是的,他承认自己想到了高洁。但是,想到高洁的一瞬间,于直就狠狠掐灭了烟头。

    于直不自觉地冷冷勾了勾嘴角。跟踪这种技巧,他在部队服役时就学过,所以一到台湾,他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第一次的跟踪居然是针对高洁。

    于直呵呵笑一声:“一会儿把我当狗一会儿把我当山羊,设计师想象力可真丰富。”他的话题突然转折,“高洁,下辈子你想当什么?”

    “我知道你并不认同我,你是迫于形势。我终究和伤害了你妈妈的吴晓慈没什么两样。”

    于直摇摇头:“我不确定。”但他又是胸有成竹,“不过我能确定的是我可以先搞定芮华,和与芮华相关的企业。你要想长大,总要先喝到第一杯牛奶。”

    于直从十六七岁开始交女朋友,每个女朋友都有个通病,就是喜欢把他当炫耀的道具,享受他给予的情感及其他福利。这对于直来说,并无大碍,放纵放纵女人的虚荣心,也是调情的手段之一。他看着高潓同他人谈论自己的兴奋之态,心里头想的是,原来自己对伴侣的要求一直这样低。他想起那个对他避之不及,一直到生命遭受威胁才对他有所求的女人,再回眼看高潓,她再光彩的面孔也让他失去了点兴趣。

    于直笑了笑:“这不是如所有人所愿吗?”他喝掉了杯子中的马丁尼。

    祖父拾起地上的板尺,板尺是祖父实行家法的工具,他管教儿孙时间不多,方式单一粗暴。实行家法的每条板尺上都有族徽——一只猎犬。当年他带兵打仗,赢了就会在战地插上一面画着猎犬的小旗帜;之后把金铺办成企业,也用猎犬做了企业“logo”。

    在香港的珠宝展上,于直收到了言楷发来的短信,上面是高洁回珠海的航班号和时间。于直对一起看展的Abbot说:“要不要见一个亚马孙的老朋友?”

    于直举起双手:“好吧,我投降。”

    和祖父的谈判,于直半输半赢。他和卫辙商议一番,他们不得不承认翅膀未硬,须得受人所制。两人心平气和地答允了于成明的条件。

    于直笑得意味深长:“现在告诉她我们家这么大一个危机,不是把底全掀了吗?生意不能这么做,能赚多一点利润何乐而不为呢?”

    于直亲亲她的额头:“我不想只是和你静静坐会儿。”

    小助理也不来扶他,气定神闲地微笑:“气不要撒在孩子身上,你这个样子只能证明你是生活的失败者。”

    他把牛肉含在嘴里,呜咽着,不敢大声哭,不情愿地点头,更不敢摇头。他不能告诉别人他很疼。

    “我想你可能需要吧。”她又多问一句,“如果不需要,明天就不做了?”

    他从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于直将车停在临近沙滩的地方,和高洁一起下了车。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沙滩前的荒草丛中。

    林雪吩咐:“高洁那边,我看也是你的一个局。你们好合好散吧,把静安寺那套房子送给她,算是对她的一点补偿。”

    于直离开巴西那日,在机场遇见同样坐飞机回国的迪让,就是那个因为非礼高洁被他揍了一顿的印度人。

    于直起身立定:“奶奶,我们出去吧。”

    这是祖母熟知的他的习性,姜还是老的辣,他的打算不知何时被祖母洞穿,但目的终究是达到了。他有些讨饶地道:“奶奶。”

    于直笑嘻嘻地将手里的文件呈递到林雪面前,林雪放下茶杯,闭上眼睛:“不看,眼睛老花了。你直接说。”

    刘俊就是老油条,他的盗版碟店因为于直被抓而被搜查,结果搜出他非法走私以及引诱他人卖淫的证据,两罪并罚,判了十年。

    没来由,也不必问原因,于直只是想和高洁尽量再相处相处。

    徐斯被班主任派来劝于直好好学习,讲话高傲了些,他一肚子火正好没有地方发泄,抓住徐斯的领子一推就把他推得四脚朝天。两个男孩子扭打成一团。于直小时候就跟着从过军的祖父,很会几个招式,他在这方面天生有悟性,三两下把徐斯打得鼻青脸肿。等大人把他们拉开,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和大人说发生了什么。

    于直不知自己看了多久这一幕幕人来人往,一直到中心绿地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除了车来车往的声响,再无人声,他才站起身来。

    于直握住她的脑勺深深吻下去,她身上的香、唇上的软让他的荷尔蒙在身体里窜动。

    但生活上的和谐还是影响到了于直的工作,经由高洁料理出来的菜肴极合他的口味,让他每日无论准时下班,还是加班,再晚也要回到他们的公寓,吃一顿她做的晚饭。他的生物钟由此调整到从未有过的正常频率。

    他说:“奶奶,我们家的人做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您不也是在一路看着,看着我们大伙儿做了这一切,对吗?”

    于直飞到台湾,将高潓请到台北101吃晚饭,悬空的高楼,适合说着悬空的话。

    于直明白卫辙所指,但是他摇了摇头:“她过手的项目里头肯定有些猫腻,不过账面上都是盈利的,所以我奶奶未必想知道内情。”

    万丈高楼从何处划地?他入学以后,便开始到美国最知名的一些珠宝首饰专卖店打工。他是这些国际顶级珠宝品牌店堂内唯一的中国售货员,兼卖相英俊能讲会道懂金识钻,每每哄得中国旅游客满载而归,让他月月销售业绩爆表。

    于毅叹气:“奶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好势头稍纵即逝。”

    韩芷亲亲于直的脸:“妈妈病了,病得很重,病得很想睡觉,最好不要再醒过来。”

    于直的思路从刚才接电话后的惘然折回来,他说:“好,我们就和‘LOOK视频’网站先谈这个合作。”

    是的,她就是什么都不说。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什么都不说,可见有多坚决。软硬不吃,难以撼动她的心意分毫。于直不禁为自己曾经动荡的心襟气恼,他真不及高洁一半的坚持己见。

    于直弹她的额头:“我累了,我们坐一会儿。”

    高洁在头上包了一块蓝色围巾,看见阳光后,扯下围巾,打开车窗,往窗外摇晃起来。

    他没正经的俏皮话让林雪拍了他脑门一下。

    他说:“阿直,我晓得你有耐心,有毅力,也有眼光,毕竟是金店养大的孩子,有些东西大概是骨子里带出来的。”

    他杂绕在心头多年的乱麻一丝一丝厘清,但是心脏里的毒还在。一闭眼,就是那香甜的液体,叫“碰碰佳”。他的八月十五还是要在旷野里过。

    他从高洁身后抱住她,吻她的发,看到她一笔一笔描出各种各样的饰品花样,她尤其认真地画着一幅像网一样的设计,改了一稿又一稿,只为了把那张网的形状和角度调整得更好。

    于直笑了笑,回复了“可以”二字。然后走到阳台,找到正在抽烟的高洁。他不是很喜欢高洁抽烟,虽然她一般抽气味极淡的女士香烟,那烟味儿和她身上的奶香味儿极像。

    于直在这一夜买了一罐啤酒,坐到中心绿地的休息椅上,静静将啤酒喝完。他看着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忙碌的上班族站在拥挤的车站等待归家的车;情浓的情侣相依相偎从中心绿地路过,走向另一边的购物中心寻找约会地点;年轻的父母接了年幼的孩子放学,放任孩子在中心绿地上追逐打闹嬉笑。

    保姆当天就被辞退了。

    于直撑着脖子,仰头望着天花板。

    比较意外的是,一开始对他和高潓交往就不太赞同的高海,居然在他和高潓分手后,没有来过任何电话。这一点,高洁肖似她父亲,做事情不拖泥带水,不扭扭捏捏,坐定一个态度就是一个态度。

    高海长长地叹气,只那一双眼还留着旧日的矍铄,盯着于直一直没有开口。

    高洁果然深夜赶来赴约。

    基于这个人性最根本的欲望——活着的欲望,他和她有了共鸣。这一重共鸣里,没有荷尔蒙,只有生的纯粹。

    这个时刻,于毅同他想的是一样的,他们都选择了先攘外,然后安内。于直说:“奶奶经历了这个危机会明白人心思变,她不变,所有的股东都有可能变成她的对手,让她防不胜防。”

    于直记得今早有个会,不能继续和高洁见识计较,他说:“不相信就算了。礼拜六带你去个货真价实的顶级男人的婚礼。”

    高洁说:“我在爱丁堡留学的时候,很喜欢一个人走在旷野里。”

    他皱眉,她老是穿一些老掉牙、没风情的衣服来遮住自己,隐藏自己。可她紧张的表情又直接出卖了自己。不知为何,再次相遇后,高洁的脸上少了亚马孙雨林里流露的甜净。

    这是个新网站,于是需要一个新名字,于直和卫辙头脑风暴了很久,始终没能想出一个合适的名字。实在想不出名字的于直建议干脆就叫“中国珠宝新工场”。

    于直笑道:“伯父,我没有介意。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沟通方式,希望您也不要太过担心。”

    高洁说:“我知道。”

    他的讲法是滑头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骑着“鬼火”被警察追过四个红灯的无知少年。很快地,芮华顺利代理了美国几位知名钻石设计师的产品,使得芮华的镶嵌部门业绩重振,而额外地,芮华也顺利成为美洲和澳洲知名钻石矿区在大中华区的代理方。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祖孙默契。于成明这时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每日只能办三个小时工,再没有往日健硕的龙马精神。他躺在藤椅里听到最小的孙子说着这话,严厉地望着他:“真的懂了?”

    高洁在烛光里答应了他的求婚。他们俩都草率地完成了这桩婚姻的盟约。

    她是可以变得很简单的,所以于直捏着油滑老板的手腕,情不自禁地说出那些意有所指的狠话。高洁立刻就变色了,所有她所享受的感觉速速远离了她,她逃似的跑进了他的车里。

    既然是蓄意,那么双方就直截了当一些吧。

    第二日完成布防任务,于直吃完方便面,正准备吃火腿肠时,又看到了这只小白猫。它在堤坝下被两只大黄猫追着跑,它笔直地跑到了于直的腿边,绕着他的裤腿走了一圈。于直帮它赶走了大黄猫,它睁着那双能发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的杏仁眼,沉甸甸地朝着于直瞅着,然后伸过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的军用帆布鞋上蹭了蹭,喵喵唤两声。

    于直把头低下来,认罪:“奶奶,我错了。”

    “有一只叫巴克的狗被卖到阿拉斯加干苦工,劳动很繁重,环境很艰险,狗队每天拉着雪橇在雪地上长途跋涉,每只狗每天的粮食很少。其他的狗都在恶劣的环境下死了伤了淘汰了,只有巴克忍受了各种虐待,在恶劣的环境下练成一身本领,比其他狗更勇猛机灵,更重要的是,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目标明确。它通过竞争变成了狗队里的头狗,但是这不是它的终点。它心里有更野性的力量,指导它去了生存竞争更激烈的狼群中,这不是因为它退化了,它要在真正能证明自己生存能力的地方,证明自己变成了强者。最后它赢得了狼群的领袖地位。”

    跟着于直混了不到一年的莫北决定回归到原来的生活,他和莫北喝了一顿酒。莫北相劝:“考大学去吧?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过几年拿什么给自己交代呢?”

    小子说:“地盘更大啦,而且我们都听你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高洁的声音透着迷糊:“那又怎样?”

    关止嗤笑一声:“她认识你才多少天?我认识你多少年了?只求你以后别爆出让我老婆路见不平的事情拖累了我。”

    他的眼界开了,可韩芷还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对外公关交际不得章法,对内婆媳妯娌关系不合,天天只会抱怨他领着她到了一个她应付不了的世界,离开于光华的需求老远。

    于直玩笑一句:“你的嘴可以挂油瓶了。”

    他凑到女孩跟前,拍拍女孩的面孔:“想和我谈朋友?别这么假正经。”吓得漂亮女生落荒而逃。

    于直每日下班后会寻各种各样的借口把高洁约出来,带她吃遍了他喜欢的所有餐馆。饭后,两人会一起散散步,就像这座城市里任何一对普通情侣一样。

    在中秋之前,协会的邀请函以比较正式的函件形式发到芮华集团总部。林雪派遣穆子昀陪同于直一起列席,以示郑重。

    他将高洁带入本来安排做他们休息室的套房,祖母的秘书多此一举还在房门上贴了红双喜。

    他冒了点儿火,瞬间又自制住。按照经验,这个女人软硬不吃,并非艳遇的好类型,所以为了这个大动肝火根本毫无必要。

    于直就把文件放到林雪跟前的茶几上,正式开了口。

    他在阿里山小火车站附近等了会儿,先前复杂的情绪变成两个矛盾的念头。

    但是这里安宁祥和,生活又很便利,仿佛可以就此隐居。于直和Abbot达成事业上的共识后,就起过一个念头,想过以后在此地购置一所民居,过一过真正安闲舒适,什么都不用想的生活。当时这个念头不过因为环境的蛊惑一闪而逝,之后迅速埋入他忙碌而奋进的生活。此时同高洁一起来,这个念头又生了出来。

    她最近的心思用在他们的情爱上少了些许。

    负责人说:“没问题。而且太巧了,那天他们全家去嘉义参加我们家另一个亲戚的婚礼,茶庄可以包给你。”

    他命令言楷:“帮我查查她在台湾住哪儿,最近干了些什么,立刻给我回复。”

    果不其然,高洁从黑暗里走了过来。她的身体在黑暗里散发着幼弱的香气,撩拨着他的嗅觉。她是吸了烟的,吸了烟都没有办法掩盖她身上的那股香。

    家政服务员答:“毅总在老太太房里说事情呢!”

    她用行动告诉他,她有多么坚定的态度,他的动摇就有多可笑。

    家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他有的只有那个一平方米。他想要无拘无束,他想要自由自在,这时候的他都是没有的。

    他说:“于直啊,人这一生时间太短了,不要留给自己太多遗憾。”

    于直很是意外和恻然。

    于直在想,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出现的高洁是不要想明天早上能起来了。

    于直心头暗流涌动,这样的机会他以后不会再留给穆子昀了。他的速度还得再快一点儿。穆子昀就坐在他对面,微微笑着,毫不动容。他很快就会让她动容,然后让她快速行动。

    卫辙拍他的肩膀,又看看手表:“得,下班了,不聊了,你先去约会吧!”他促狭地瞄于直一眼,“你不会真和高潓谈恋爱了吧?”

    于光华对于直在外头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只管带着小助理公然进出家门。他们现在谈的大多是公事了,于直是晓得的。小助理这时候已经不是小助理,于直也是晓得的。

    最后为于直新事业取名的,还是于成明。当时,他已重病弥留,于直在他的床边,将自己已经规划好的事业清晰描述。

    但这段记忆太短暂太短暂,短暂到于直一直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

    高洁扭头看他,眼底盈盈波动:“那你想我怎样?”

    不出几分钟,于直果然见于毅垂头丧气地从祖母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叫了一声“阿哥”,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和于毅一起到门外花园里头抽烟。

    他心脏内的毒,是要汩汩而出的,终有一天会压制不住。

    韩芷却算不来于光华这笔好账。她开始热衷抓他的奸,四处设伏,日日跟踪,全都于事无补。回回吵架都因为于光华一摔门的彻夜不归而惨败。韩芷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就把和于光华像个五分的于直打得皮开肉绽。

    于成明倒也并不意外:“你有什么好办法?”

    “于直到底有过多少女人?他的履历我想看清楚些,然后我好做一个‘plan’应对。”

    但是高洁不说话,和他一起吃了面,还分食了月饼,她说她从来不过中秋节,这不像是骗人的。按照他的调查,她应该是个从不过中秋节的人。

    于直把手指敲在文件上:“这里面是高洁和穆子昀的股份转让协议,高洁已经签字了。还有一份是我们自家人和S&A接触的证据,我们自己家的人加上为芮华服务二十多年的高层,准备卖给S&A百分之十五点五的股份,这样一来,S&A就占了绝对控股权。”

    “那女孩和我订婚的话,就会拿到我们家百分之零点五的股份,换言之,穆子昀也就多了那百分之零点五。”

    高海一怔,或许意外于直的直接,他严肃地说:“我本意并不希望潓潓和你交往,她年纪还小,不太成熟,尤其是在感情上。”

    譬如高潓喜同她在台湾新结交的名媛友人们谈论于直。他听到她与众不同地炫耀着:“于直对我的学业很支持,他还劝我再去进修,帮我联系了教授写推荐信,还说要陪我去美国跑一趟,和教授聊聊。我看他太忙了,这些小事我自己能办好。”

    卫辙没有听懂:“什么?”

    在这十几年中,穆子昀已成祖母的左臂右膀,尤其是在祖父去世之后,自己的父亲和堂叔父子实在实力不济,穆子昀又着实业绩彪炳,她在祖母身边变得更加不可或缺。

    谁知道她会这样说?她坦坦荡荡地拿大道理来堵塞他可能以荷尔蒙祭出的任何借口。

    于光华一片冰心被泼沟渠,那没关系,他的父母刚开始二度拼搏,祖荫身家背景又回来了,于是他想到了他的办法。他晓得回城指标下来了,韩芷正心急似火,蠢动难耐。

    Abbot嘲笑他:“嘿,她是不是把你忘了?”

    祖父去世以后,芮华女权当政。女权当政有一点让所有人憋气,就是更加保守。于直明白他的事业尚未扭亏为盈,更加需要扶持,祖母林雪的态度虽然有缓和,但是仍存疑惑,而这时,当年在谈判上为祖父所制约的那一部分成了祖母能随时勒住他的缰索。他想要完成他开辟下的疆土上的建设,就必须对外融资,甚至争取上市。但祖母总不赞成。林雪求全求圆满,不愿芮华在自己手中分家。她连于毅父子提出的集团上市提案都屡屡驳回,不愿外人染指芮华分毫。

    于直有点索然。

    于直伸手摸了摸脖颈,想要讲点话。

    高潓失望:“这么快走?不陪我了吗?”

    但有一点是为讨厌,高潓对她的双亲并没有隐瞒她对于直的感情。吴晓慈因公也因私,对他的态度亲切而讨好,高海则忧虑忡忡,他用女孩父亲的威严审慎地同于直沟通。

    于直的右腿也骨折了,在医院养了三个月。这期间,警察查出昔日跟着他的小弟里头有不少作奸犯科的,凡有触犯刑法的,小的进了少管所,大的进了劳改所。

    莫北有些惊讶,因为他以往的那些女朋友,都没有被带入他的发小和创业伙伴的聚会中。但莫北为人温和,很快和高洁聊了起来。

    当然,在更大的私心中,于直也想弄明白穆子昀和高洁到底聊过些什么,穆子昀到底有没有计划些什么,这好像必然将成为他下一个阶段的目标。他的上一个阶段,和高潓这场感情消遣也差不多到了他所能应付的终点。

    祖母林雪素来保守,喜欢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块儿做事。她问于直:“想在公司哪个部门做?回头我让你爸去安排。”

    高潓的声音软软糯糯,娇娇嗔嗔:“现在哪里是杏花开的季节啊。”

    原来他还能依靠这一套来解脱。这层突然觉悟的认知让于直重重吁叹出来,释放出来。

    他是望着高洁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深处,但是明天很快就到来了。

    林雪又长叹一声,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你所愿,穆子昀不能再和你爸搅和在一起了,让她去给于毅父子打下手吧。你爸,也不能独当一面了。”她眼睛里头精锐的一线光射到于直身上,“你的‘匠之艺’要上市,奶奶会成全你。于毅一直闹着要集团上市,奶奶也成全他。你们都做出遇神杀神的姿态了,奶奶再挡着你们,就太不识相了。以后这个世界,终究是你们的。”

    于直仍是笑着,慢条斯理地讲着人生的大道理:“潓潓,少了我,也许你只是少了一个光环,你是个很优秀的姑娘,很快会找到另一个光环,一个更适合你的。”

    他问她:“你对谁都这么用心吗?”

    于直在自己房里给卫辙打电话:“穆子昀接触的哪一家查到没有?”

    但是于直看到随吴晓慈夫妇一起出席的高潓,还是愣了一愣。

    但高洁不一样,她对物质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反而有着融入人群后,经常会出现一种乐得飞起的神情。很难形容高洁的这种表情,是五官都张开了,贪婪地感受,用心地品味,她脸上的甜净又回来了。这样的她几乎把他拉进了一个普通的生活状态。

    在婚宴上,于直将高洁带到自家那一席,介绍给祖母的时候,不出意外地看到穆子昀在惊讶之余露出的细微笑意。

    卫辙是略带着疑惑问于直:“那你讲应该怎么做?”

    于直在宴席上与梅先生打招呼前,听到梅先生和别个朋友闲聊时说到和高洁合作的品牌:“我这个珠宝新牌子叫‘水之遥’,主要材料用水沫玉,就做白领中端市场。合作的设计师很年轻,很有创意和想法。我看好她将来在这行里会出类拔萃。”

    母亲放下电话后,坐在梳妆台前,重新梳了头,将凌乱的发一丝丝理服帖得看不出任何瑕疵,随后她拿起眉笔、粉扑、口红细细致致地打扮。妆后的她,又回到了崇明田头一枝花的十八岁,眼波一荡,笑靥如花。她从衣柜内翻出一件带碎花的长裙,换上了衣服出了门。

    高洁的睡眠极少,常常半夜起来做设计。她工作得很努力,这也是于直相信她在事业上一定会无往不利的一个理由。他经常半夜醒来而枕畔无人,寻她时,发现她在工作室内用手写板画图。

    他们有时候真的很像,不管手段高低,且把穷寇追到底,才能除掉胸中郁结。如果他们此刻能彼此坦诚,于直想,他们可能有机会改变彼此的关系,应当也有机会成为至亲的战友。

    祖母的手很凉,他的手也很凉。

    谁知道这一架却打开了于直的名气。不久后,光头哥跟着父母迁去杭州,他昔日大院内外的小弟们群龙无首,他们全都知道于直把光头哥撂倒过。就在他们和虹口的小混子们抢虹口闸北交界的篮球场失败时,有个小子出主意:“找于直,他能打。”

    “真的?一个人?”于直饶有兴致地问。

    可是很快,高洁就打搅了他在这刻生起的感受。

    他需要重新回归到他以往的生活里,回归到他以前的习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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