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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洁身自爱最新章节!

    于直笑嘻嘻地任由祖母搛起一块牛肉放入自己口中,边嚼边请求道:“二老帮我创个业吧?”

    高洁乖顺地俯在他的怀抱里,听他说出订婚宴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他看到她笑起来,眼睛很明净,笑起来很美。

    于直低着头,眼神已经飞过去,像刀一样想要割掉光头哥的舌头。

    卫辙说:“你确定你能摆平全国珠宝行业里的每一家公司和每一个设计师?让他们都入驻我的网站?”

    于直十六岁开始就经常陷入被两个以上的女人争夺的小型战争里,对此根本就不痛不痒,对高潓,他是这样讲的。

    那之后,卫辙便遇上了创业后的第一道坎。他开发的网站和系统,在技术上堪称完美,但是在商业战略上却一败涂地。为了将网站运营起来,不太擅长谈生意的工科技术男卫辙硬着头皮亲自出马寻那些设计和制作T恤衫、马克杯、笔记本、小饰品的设计师和工厂谈合作,虽然吃了不少闭门羹,最后到底还是谈成了几单合作。危机是在合作后发生的,卫辙发现他对系统开发了若指掌,但是对商业运营一窍不通,那几单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合作,最终以惨淡的销售业绩终止了。

    这一轮红日落下,下一轮明月升起。于直想,又一年中秋节即将到来。也许是一个结束,也许是一个开始。

    站在于直后头的两名美国人正在感叹本届参赛作品的设计水准都很高,赛后主办方的获奖作品拍卖会一定会很热闹。于直不禁回头问:“劳驾,请问获奖作品拍卖会什么时候举办?”

    母亲去世以后,于直的生日一直是祖母操办,一定是全家团聚,免不了俗地买蛋糕,吹蜡烛,当他孩子一样塞红包。只要他在祖父母身边,就年年不变。自他学成归国以后,也一直同祖父母一起住在大宅内,虽然大半时间会忙到在公司过夜。祖父去世后,于毅带着妻子住了回来。

    于直把烟灰弹落到手里的烟灰缸中:“你怎么打算?”

    后来又在几次聚会上偶遇高潓,她同于直俏皮话情趣话讲了一箩筐,于直还是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

    于成明笑了,仿佛老怀甚慰,但是仍讲着理性的条件:“要让芮华放你自由,你得先让芮华赚钱。”

    祖父眼中的严厉变成疼爱,变成温软,变成欣慰。他的一生,不断进取,战场戎马大半生,商场戮战数十年,没有一秒停歇,功勋无数,但是没有多花过一分一秒在子孙身上,这也许将成为他今世最大的遗憾。

    关止“呵”一声冷笑:“幸灾乐祸的成本很高,徐老板别笑得太早。”

    于直心头之气生了出来:“难道你不想我陪你去?”

    话剧的声效舞美都很出色,在杀人犯出没的夜晚,全场灯灭,只有轰轰的雷声。于直将手伸过去,搁在高洁的肩头。在黑暗里,高洁似乎扭头望了他一眼,抬手将他的手托回他自己那边。于直反手捏住她想抽离的手,低声在她耳畔问:“一点儿都不害怕?”

    于直笃定地笑:“不会,我们今晚一定能约到她吃饭。”

    也是时势帮了穆子昀一把。就在上个月,祖父于成明当年的合伙人老战友周唯贤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林雪率于家众人祭奠之后,与周唯贤长子恳谈回购股权事宜,最终失败。周唯贤长子给的理由是,芮华是其父心血,他亦想和芮华继续共同成长。

    “结盟?”他笑。

    高洁的眼睛很像这只小白猫,圆溜溜的杏仁眼,深褐色,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是锐利的,也是柔软的,是清澈的,却又不甚清晰,无比神秘。笑起来时,弯弯的,像两道月牙,无比明朗。在他身下时,眯成线,无比妩媚。

    在巴西朗多尼亚州的小镇上那间叫“潮湿的心”里遇到高洁,是一个意外。在遇到高洁之前,他的欲|火有一点被跟前的巴西女郎撩起来。

    于直就直截了当了:“潓潓,以前我有什么做得让你误解的地方,请你谅解,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成学妹和朋友。”

    他和高洁裸裎相对过,也同被共枕过,他是个正常男子,自然会表现出来。若是换作以往,他老早就一把拉过来压上去。

    于毅唉声叹气:“还是阿弟你了解我的心。这几年咱们芮华的利润逐年下降,趁着还在盈利,加上这几年连锁经济势头好,咱们上市要趁早啊!你和卫辙的‘匠之艺’不是也缺钱吗?要是芮华上不了市,我们的这些子公司怎么分拆了再去资本市场搞一票再发展发展?”

    大约是过了半个多小时,于成明睁开了眼睛,看到于直仍旧顺服地、认真地蹲在他的病床前,保持着他闭目前的姿势。于是他便笑了起来。

    于直抬起头来,他的视线捉住她的眼神,就那样瞅着她。他在少年胡混的那段时期,总喜欢这么蹲着身体仰着眼瞅着别人,从这个角度看人,他总觉得能把人看得无所遁形,比俯视更能让人心虚和胆寒。

    越昏暗的地方,越容易看到那一团雪白。他又见到了那只小白猫,睁着沉甸甸的眼睛,孤零零地立在黑暗里,防备着,也在渴望着。多么矛盾,但是又多么值得人垂怜?

    Abbot指着他的裆部:“嘿,别犹豫,昨晚你和她睡一块儿的时候,我都看到你这里竖起来了。”

    于成明慈蔼地望着他:“这个网站很好,需要一个好名字,就叫‘匠之艺’吧。珠宝首饰,既是匠人的手艺,也是设计师的艺术,两者缺一不可,因此才会千年不朽。”

    忍功一流,于直倒是挺激赏。

    他又把高洁带到了关止的婚礼上。关止和徐斯对他的举动,就像莫北一样惊异,但他们都不会干预他的私事。

    而她自己肚子里的小于直已经藏也藏不住了,本来她想打掉孩子,她寻到于光华的住处,看到那三层高的小楼,郁郁葱葱的花园,老威风的岗哨,就动摇了。

    高洁被惊吓到:“于直,你干什么?”

    于直顺势抓着她的手吻一吻,勾起嘴唇邪气地笑:“我就是这样的人,妞儿,是不是后悔当我女朋友了?”

    高洁果然在胆怯,她拼命回避他的注视,也回避他的问题:“这种系鞋带的方法很奇怪。”

    高洁出现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突兀地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罩了一件黑色短夹克,背着蓝色双肩包,梳了个马尾辫。

    高洁很突然很顺口就说出来:“这是我妈一直想做的事情。”

    于直又被她的香气吸引,吻上去,陷入柔软的温度,自己也不自知。

    他蹲到地上抽着烟,关止蹲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他们过他们的日子,咱们过咱们的,眼不见为净。”

    于直在烛光里望到了高洁犹豫的眼神透露出来的沉甸甸的心情,他吻她的时候,发了点狠。如果她没有这么坚决的意志,如果她拒绝了他的求婚,如果她没有去赴金茂之约,那局面又会如何呢?

    “潓潓,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发现更适合自己的人,抱歉我让你误会了一段时间。”

    她跟着人群往车厢里走去。

    这是于光华第一次偷腥,且初战告捷,也给他带来无限的好处。

    于直用手在脖子背上擦擦,侧侧脑袋,享受着祖母的爱怜,就像小时候一样,得了个好成绩,在祖母膝下撒个娇,要些便宜。

    颁奖仪式相当宽松地举行了,主办方请来的一位美国名模颁发了两千到五千元组的竞赛水晶奖杯,名模用性感的声音叫出“来自中国的Jocelyn Gao”。高洁表现出美式的喜悦,夸张地捂住嘴瞪大眼睛。于直也顺势同她紧紧拥抱,放开她的时候,在昏暗的灯光里看到了获奖前非常紧张的她,在获奖后,眼中居然没有流露一点喜悦的意思。

    学成归来那天,于直跟着于光华一起和昔日的小助理、现在的副总经理穆子昀一起吃饭,十几年来头一回叫了一声“阿姨”。

    于直不得不承认自己眼前一亮,他自小浸淫在珠光宝气的行业里,过眼的设计不知凡几,判断一个设计师的水准高下,往往只需要一眼。他想,他没有经常关注高洁的设计,真是自己至大的失误。

    卫辙也笑道:“好歹我们现在是创业合伙人,我要学着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关键时候也好配合你行动。你心里头是不是已经琢磨好了?”

    从阿里山下来以后,他借着高洁的局、穆子昀的局,一步步走到布出自己的局这一步。高洁终于还是将自己变成他亲手埋下的棋子,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选择在这一晚发挥出她在局内最大的作用。他将会执此子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绕老大一圈,只为将对方的王和后一并狙击。

    高海的话被于直郑重地怼了一把,又作不得声,脸都白了。于直见之,心头竟有恶作剧般的满足。

    接下来,该是让高洁真正体现在自己这盘棋局上的作用了。

    于直面色铁青,卫辙所问极是。

    于直笑道:“那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和‘良辰美景’。你解释得倒好。”

    高洁停下往前走的脚步,回首看他,眼底有莹莹的光。她幽幽叹道:“你是知道的。”

    而他的奶奶——这个家族的主人,已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正同身边的某位亲属讲着话,对这样的变故不作任何反应。

    晨风吹在不着一缕的身体上,他的激|情被冷静替代,但也有一点点怜爱生出。他在想,她到底是掩饰,还是演戏,还是坦白?

    于直把自己的一套商业战略向卫辙和盘托出。

    于光华领着韩芷去领了结婚证,如花美眷在侧,春风得意无限。可是大都市里的灯红酒绿,浮华圈里的莺莺燕燕,于光华的生活天地一翻新,才发现家里这个只会唱戏自娱自乐的妻有多局促。

    她说:“二十个小时的飞机呢。”

    卫辙打断于直:“嘿,我是问你准备把那女孩怎么办?”

    他对祖父说:“爷爷,这些年来,杰克伦敦那本《野性的呼唤》我仔细看过几遍了。”

    卫辙一句正经问话把他拉回来:“穆子昀那儿怎么样了?”

    真是讲不清楚高洁的那副模样。背对着阿里山的云海,控制着他的欲望中心,神情是凌乱的,眼神是清明的。她向他诉说着和高潓、高海的关系,理由充分,感情充沛,理由简单,求告直接,带着一种倔强的天真和豁出去的决绝。她用激|情逼迫着他,妄图达到她的目的。

    餐后,他们进入话剧艺术中心,不一会儿演出开始。高洁和于直规规矩矩地坐着,肩膀和肩膀保持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坐在他们前面的一对情侣,女的早就靠在男的肩膀上头。

    有点儿举轻若重了。

    于直毫无防备地愕住。因为他脱口而出的问题,见血封喉的却不是对方。

    他坐到林雪左边的单人沙发上伸伸腿。

    于直就坐在她的对面,看她吃得嘴巴鼓鼓,小动物一样满足。他手里捧着她早晨起来煮的豆浆,紧紧望她一会儿,才喝一口,说:“吃早饭的时候就别动脑子了,不需要你动脑子的事情,你就安心享受吧!”

    这夜回到公寓,高洁新学了越南牛肉汤河粉的做法,只做了一碗,搁在桌上,等着晚归的于直享用。

    林雪又想了良久,才道:“穆子昀,她……对不起你,但是……你爸对不起她,她对我们家又有很多功劳。你动手动到这里,我管到这里,都是极限了,接下来,看造化吧!奶奶虽然一向赏罚分明,但这是一笔糊涂账,我年纪大了,暂时算不清楚,也不想仔细算,把你爸爸再算进去也不好。”

    卫辙问:“加上于毅的呢?她那边还差多少?”

    高潓的嘴确实可以挂油瓶了,她对他的表态越来越多,高海明面暗面的阻拦毫无作用,她直做到他们身边所有围观人等都明白晓得她跟他将来会怎样发展关系。她是想让于直顺势而从,这令他厌烦,不期然就想到了高洁。

    夕阳已经下去,月亮正在升起,一桩合作已经谈定,正是酒后正酣时刻。席间人物三三两两结对闲聊,也不知谁看出了于直和高潓这边奇异的风景,最后让他二人在一角成了双。

    只是在晚上,他走到酒店的楼顶,抱胸望着黑夜中的星辰,像一张黑幕上撒上了棋子,想着目前形势和手中筹码,也是无可奈何。

    高洁抬起眼睛,她的表情从来就很诚实,她的眼睛告诉他,她很抗拒。

    高洁用舌头顶着上牙床,眯着眼睛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嘲笑他胡吹。

    高洁回头看了看他,脸上颇有些疑惑,但是最后还是同意了。

    言楷没有听懂于直的意思,但于直并不想向他详细解释,便摆了摆手。所有人从会议室内散去,他还是看着窗外。他的会议室也有一大片落地窗,放眼望出去,是阔旷的中心绿地。会议室的隔断也是大片玻璃,放眼望出去,是开放式的办公区域。

    高洁把手抽出来关电脑:“没什么了。”

    高洁沉默了一小会儿,声音低下来:“你这么小气,稍微不称心就会不开心!”

    别个名媛听了至少脸上的表情是羡慕的:“这种殷勤的办法真是出类拔萃,比送花送车送房要有意思得多了。”

    台湾朋友将车给他,好意提醒:“今天阿里山可能要下雨,一定注意安全。不要多逗留在外面了。”

    于直说:“是啊,有二十个小时呢!”

    他回到公寓,高洁正围着围兜在厨房忙。

    高潓央求:“中秋节快到了,来我们家一起吃团圆饭?”

    高洁没有任何反抗,她从来都是对他配合,配合到纵容他的程度。这才让他越加生气。

    她带着思考和计算的眼神望着他,沉甸甸的,让他的懊恼化作了没来由的小小怒火,在夜里不受控制地发泄到她的身上。

    高海再次怔住,说:“于先生,你的意思是?”

    高洁答:“参加比赛拿奖的噱头款。我们的产品会卖得比较便宜,定价一千五到五千之间,让普通白领也能买点行头。”

    于直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说:“我们晚两天回去,明天去圣胡安岛玩玩?”

    于直用穆子昀也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解释:“在亚马孙的时候,帮我去报大使馆的就是她。”

    高洁想要甩开他的手,不料于直率先放开了她的手,蹲下了身。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他将高洁右脚上散乱的鞋带打开,又重新系了起来。他用的是户外徒步者常用的特殊系法,打得结十分巧妙又十分用力。

    高潓愤怒到极点:“于直,为什么会是她?你告诉我为什么?”

    高洁混乱地摇头,紧紧地咬唇,什么都不说。

    于直婉拒:“中秋节后我得回上海,那天要办点事。”

    其时,于直在芮华内部依旧举步维艰,穆子昀和于毅各有派系,谁都不会给予他方便。他唯有另起炉灶一条道。

    而高洁的愿望表面上看如此幼稚简单,她耍着拙劣的计谋,不惜放下身段,甩开自尊,如果不去成全她,似乎真是说不过去了。他没来由地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于直最近常将已经有意同自己合作的珠宝加工厂请来一起开会,他并不会只局限于芮华那开在华东的几家厂,他即将要嫁接好的平台将辐射到更大范围。他的局原本很小,可是奠基完成之后,也许是血统里继承的家族使命,让这个局越来越大,他更不可松懈。

    于直并不意外,软硬不吃的女人,才能孤身在一个环境复杂的异乡工作,才会买一把枪防身,才具备一定胆量和野性,相当符合逻辑。

    卫辙说:“我知道穆子昀在你们集团任职这么些年,一直身居要职。其中猫腻关节应该不会少……”

    Abbot偷偷问他:“不来一段罗曼蒂克吗?你们中国人说的隔了很多国家还能见面,又是周围很好的景色,不能辜负美人。”

    于直正在和言楷开会讨论他们庞大又复杂的营销计划,接完于毅的电话,他回到会议室。言楷和他领导的市场部同仁已将项目计划的日程讨论完毕,等着于直的最后指示。

    高海说:“她们都是我的女儿。于先生,我没有想到你会先后选择她们。”

    但疯妻也是他自己千挑万选,用尽手段娶回家的。

    她给了他一个莫大的良机,又摧毁了他心中一些未定义的情绪。他甚至尚未来得及理清这些情绪。

    卫辙疑惑:“对启腾来说,打平是没有意义的。于毅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穆子昀怎么和对方说得这么笃定?”

    于直笑着道谢。

    那是一个极难完成的投名状——于成明要于直为以素金称霸市场数十年的芮华那条积弱已久的镶嵌产品线带来即刻飘红的销售额,一年为限。卫辙再不通市场运营,亦觉出于成明给于直出的此题艰难。

    高洁睁开眼睛,做了一个动作,像小动物一样,用自己的下巴蹭蹭他的下巴:“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只要和你静静坐会儿就好。”

    他的心思还在刚才被祖母催动的歪念上。他是头一回说出想要当爸爸这样的话题,而对象是高洁。这话题并不令他排斥。

    这位昔日的小助理,今日的副总经理虽然不能以儿媳身份位列于家族谱,但也能凭自己的实力入席于家任何一席饭局和应酬。

    “这么怕得罪我?”

    “阿哥,如果我们找个办法让老太太既答应上市,又让穆子昀出局,永远只有她那百分之零点五,你觉得好不好?”

    她有些紧张,尤其临近去美国之际。

    他们俩推门出去时,高洁已准备离开,于直拿起挂在客堂间的外套,向祖母道别。

    于直双手交握,没有即刻反击的念头了,抿唇静待着下文。

    这是祖父头一次花这么长时间如此行峻言厉地教诲于直,他听进去了。

    他闭目捏着眉心:“如果穆子昀的行为真正危害到集团本身,那就不一样了。”

    于直听到高洁向Abbot否认着他们的关系,他重重地把生蚝的壳丢进桶里,汁液溅到她的手臂上,他粗鲁地为她擦干净。

    讲到第二个小时,全家人都走了,独剩下祖父一人还在听。于直蹲在祖父跟前,握着祖父的手:“爷爷,这是一个赌博,赌的是我对未来中国珠宝行业的构想。就像巴克在狗队里已经设想做狼的头领。这是一个新的商业领域,我想做的就是建立这个新领域。”

    遣散了其他人,在公司内独属于直的休息室里,卫辙忧心忡忡地说:“一个非常可靠的消息,有人在接触穆子昀,恐怕是想收购芮华的股权。穆子昀那头还没有任何动静。”

    高洁把脸板起来:“喂!于直!”她只能这么用口气威胁,结果还是词穷。

    于直一手托着电话,一手抽出一支烟叼进口中,再掏出打火机点燃,冷冷地吐出一团烟圈,再吹散它们,就像把那团想念吹散。

    于直解释道:“吴晓慈的设计是个定时炸弹,不太适合绑在我们的创业挖土车上。”

    高洁微笑:“好的。”

    这时于直和卫辙的团队规模已经扩大到五十人,一大半的人在于直的带领下做着拉人头的工作,资金链不免吃紧。而公司的盈利渠道尚未通畅,林雪的不满已由穆子昀和于毅分别传达。

    梅先生笑着感叹:“这个世界现在是年轻人的啊,年轻人想法多,我们要跟随他们的脚步去发财了。”他回头看到了于直,朝于直礼貌地笑了笑,“是不是啊,小于总?”

    高洁说:“见不得光。”

    散席后,第二代都回了各自的家,第三代都回了各自的房。

    于直将高洁送回她租住的石库门弄堂口。

    各人归入各位,游戏进入新的局面。那就重新开始吧。

    于直是在一次商务宴席上,和高洁的投资人梅先生照了个面。他们算是交际圈子里的熟人,两人都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他也知道梅先生和穆子昀有中学同学关系,因为这个关系,才被穆子昀顺势介绍给了高洁。

    于直又困在了一平方米里,伸展不得,浑身难过得要命,于是他对地盘的渴求越来越大。在这种渴求里头,他的硬拳头和狡猾心肠跟着他的年龄一起成长。他不单单用拳头来抢地盘,他还慢慢无师自通地去调停几个弄堂口小混混们的地盘纠纷,从中渔翁得利,如果遇上路数不清的,他会先分化他们,再各个击破。

    于是于直就乖乖坐在父母的卧室里,等着。

    “早上六点。”

    于直懒懒回答,并不隐瞒:“嗯,约会呢!”

    林雪用她那苍老却明锐的眼既责怪又伤感地瞅着他的孙子:“你啊!二十多年了啊!为什么还看不开?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知道有这回事的时候就出手?非要等到最后拿到证据再来捏穆子昀和你爸的把柄?不留一点点的余地。”

    但,他还得先做点准备工作。

    高海亲自飞来了上海,是高洁所不知道的,他满头白发已经稀稀疏疏,一身皮肉松松垮垮。把于直约出来还是拜托昔日的导演搭档帮忙。

    于直把她理进抽屉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来抛到床上:“这是女人穿的吗?你是女人不?”

    这是于直心脏里的毒。

    他的目光再度调回那个女人身上。

    于直说:“奶奶,时代不一样了,大家都要进步。”他从文件中抽出一页纸,是一份演讲稿,他递给祖母,“奶奶,启腾对我们这么用心,相信您也看出来了,他们的行动向您证明了我的战略在这个行业里是有价值的,所以我们的速度不能比他们慢。我想得到您百分百的支持。”

    林雪拉着他的手,低声问他:“这阵子一直和高洁住?”

    于直疑惑地望着于成明。

    但是,于直不是个只拘泥在自己还不能落地的事业蓝图里的人。他更明白任何商业蓝图的实现,源于商业人脉的累积。

    卫辙不免打趣于直:“你是不是为了和高小姐谈恋爱,才不和吴女士谈合作的?”

    于直将手撑在她打开的那一扇车门上,存着一些心问她:“高洁,你的不称心,是不是只有我和高潓的关系这一件?”

    这样的模棱两可、暧昧不明、原因也不确定的男女关系,是他头一回遭遇,她的招式挺妙的。

    林雪冷冷地道:“嗯。”想了想,略带一些嘲讽地笑了笑,“我的孙子为了让我看到这个价值,不惜把局做大,让启腾直接杀到我跟前来,好教育奶奶明白危机。”

    从遇到她开始,他就发现她是个从不对穿着刻意追求的人。在巴西穿着不合时宜的碎花长裙,在这里又穿着普普通通泯然众人的衬衫仔裤,好像穿成这样和她自己无关一样。

    高洁对他的隐瞒,其实与他对她也无异,他也从来没有同高洁讲过他的过往。譬如他没有告诉过她,他曾经刻意带着Abbot和一群户外爱好者在圣胡安岛露营和潜水。这美国西北角的群岛间,有潮湿的海风和皑皑的雪山,岛上有干净的街道和美味的餐馆,房子建在茂密的树林里。他在这里说服了Abbot和自己长期合作。

    于毅拍拍胸脯:“后面的小事包在我身上,保管让你捉她一个漂亮的扳头。”

    卫辙又多问一句:“那以后呢?你觉得将来会有什么工具会比视频营销更适合线上的珠宝行业?”

    高海又笑了笑,笑容是无奈的,也有些许凄然:“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做的每个决定由你们自己来承受,这就是人生。人生很短,留下多少遗憾,直到走到尽头才追悔莫及,这种痛苦得自己来承担。”

    于直抱回房,拆开一看,这位热衷传统艺术的设计师用了八卦图案的布料,还挺有新意。他刚将垫子放下,高洁就开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盆红掌,把她的脸蛋也映红了。

    高洁问:“你都不会累啊?”

    于直想,无论高洁在棋局摆子的最初,她那让他发了狠和恨的初衷是什么样的,他也尽量帮她帮到这个地步了。她以他作为武器做的这一切未必真能彻底报仇雪恨,但也足够让她痛快。

    他一双拳头出了名,帮着光头哥昔日旧部把虹口闸北交界的篮球场抢下来。虹口的小混子说:“你厉害,我们不打了,结盟吗?一起把虹口的地盘抢过来。”

    高洁仰着面孔闭着眼睛,好像是深深呼吸了两下,声音坚定地说道:“于直,我们还得回去工作呢。”

    就在不久之前,高洁带给他的快|感如漩涡般淹没了他。他开始想要摆脱,于是用了点儿力——那种可以令对手疯狂又无奈的巧力,一点一点想要逼迫她到崩溃,一如既往地,也逼迫着自己越陷越深。漩涡就是让他们一同下陷,两个共同下陷的人,只能各自自救。

    于直把身体倾前,静心听取。

    祖父说:“刘俊亏了你帮他做盗版生意,在静安区买了一栋别墅,在七浦路买了一层铺面,在浦东买了一个菜园。你撞伤了正经人家唯一劳动力的腿,牵累无辜,你有多愚不可及!”

    也许从母亲韩芷头一回用鸡毛掸子把他的脊背抽得开花开始。那一年他几岁呢?他记得,只有五岁。

    徐斯倒是嘲笑起关止来:“嘿,结婚多少天了?啊?还没搞定哪?看看人家。”他指指于直,“搞得妥妥的,学学啊!”

    在生活领域,他们相濡以沫,融洽和谐;在工作领域,他们井河不犯,各自为政。好像是事先约定好一样。

    于直不知道梅先生是否知道他和高洁的关系,但显然对方是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但于直晓得他是一个精明的本地商人,从不和庸人合作,也从不投资亏本生意,他对高洁的这重肯定,竟然让于直忽然产生了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于直有些好笑。

    热心的美国人答:“圣诞节之前,您可以找主办方留下联系方式,他们会发函通知。”

    于直知道他和高潓那点遗留在高潓网络社交痕迹中的绯色蛛丝马迹,早就拜高洁几步更高明的布局,成为高潓被她曾经的关注者们嘲笑的证据,尤其是在吴晓慈开了记者招待会承认设计抄袭后,一时间高潓网络上营造多年社交名媛白富美的形象跌入谷底,成为一踩百沉的靶子。这一定会让高潓很不好过。

    “虽然我在亚马孙就知道你生命力很顽强,可是为什么要当小草?念书时候《流星花园》看多了?”

    他们一路走进山顶上风景最佳的农家菜餐厅,这里的食物虽然普通,但视野很好,可以俯瞰山下的全景。

    于毅也弹落烟灰,眼神动了动,没有答于直。于直转开眼,看见不远处一株挂满黄花的桂树枝丫随风动了动,馥郁的桂花缤纷落下。再美好,也经不得劲风疾吹。

    她接起电话,他就说:“你住的那栋石库门有个老虎天窗,从那里趴着往外看上海的日出是看不到的。”

    后天晚上的中秋家宴,于直是在几日前就收到林雪秘书的通知的。于毅特地致电,肯定不会单纯为了一个通知。于直问:“阿哥,你是不是上市的提案又被否了?”

    于直伸手:“把房卡给我。”他接过关止递来的房卡,转眼看到跟着高洁走开的穆子昀,又有了一个主意。

    于直哈哈大笑。

    于直笑了:“昨晚我就在想,要给你找一个能看见日出的房子,就像阿里山上的那一间。清晨看日出,夜晚赏月亮,你说好不好?”

    于直一直跟着她走到她车厢那处,好笑的是,前面的那个女人根本没有发现他。

    在漫山遍野的芒草丛中,天边一线红光衔接着城市和天际,山风如和弦在耳畔呼过。天大山高,只余他俩。

    于光华头一回站在父亲的立场劝了于直一句:“不要做无谓的事情,卫辙的这个项目盈利模式不成熟,消费者们都不习惯在网上买首饰,把钱和时间投下去那是浪费。”

    那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留学的几年中,于直找了各种公司实习,广告的、金融的、影视的,后来长期在硅谷的互联网企业蹲点,那里开放进取的创业精神让他感觉更自由。

    这点顶让他激赏。

    林雪只是冷冷地扫过在座所有人,在第一盘热菜“龙带玉梨香”上桌时,吩咐服务员给在座每一位分了一只夹雪梨夹蟹钳肉的三层夹板菜,之后她才慢悠悠开腔:“市场上那些高投入的公司譬如石油移动电信之类的,上了项目就要几十亿上百亿,上市能筹措到大量现金而且不用还,盘子大不怕被收购,他们自然是积极上市的。我们家的事业做起来不容易,现在现金流还是充裕的。上市的目的是为了筹得发展资金,如果还不缺钱,为什么要上市?如果贸然上了市,赶上不好的行市,做得再大也有被恶意收购的风险。”

    自此以后他手底下的人越来越多,更加自由自在,他的一平方米范围变得越来越大,他的一副拳头越来越厉害。他可以日日不着家而日日有地儿去,反正家对他来看,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东西。

    自小同于直一样反骨的卫辙,当然也不会是个循规蹈矩能在朝九晚五的岗位上安分守己的人。他在行业名声正盛之际,出乎所有人意料以外地卖掉了公司赠予的股份,单枪匹马开始创业了。

    于直心有不服:“如果我这个投名状很大呢?”

    同于直独处的高潓落落大方,歪一歪头,略现天真,这个表情实在眼熟。她正看着包房墙壁上挂的画作,说道:“饭店挂的书法虽然是复制品,但是也是金农的复制品,成套地摆出来,不是外面那种印得粗制滥造的梵高、莫奈和塞尚。学长,你们找的饭店很有品位。”

    林雪抚摸着孙子的脸,就像在他九岁的那一年丧母的时候,摸着他的脸,想要抚慰他不要哭,谁知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却把牙龈咬出血来。

    可是,当他在黄浦江畔这栋百年大楼的顶楼,听到了高洁和穆子昀这样的问答。

    他们的驳船跟着矿工们拍完一段,准备回程,听到上游传来枪声,随枪声而至的是那个女人被水流冲了过来。

    当时对于直作风了如指掌的言楷,踯躅着迟迟不敢发布网站:“直哥,恕我直言啊,这里头几个设计师到底有没有把销售权给你代理啊?”

    他是有备而来,理由充分,口气任性,态度坚决。穆子昀连向林雪央告的机会都没有。

    他更晓得现在身板很硬的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一副拳头打出来的天地已经足够宽大,不是困他在黑暗里的一平方米了,他不用在一平方米里看着大人做的那些事情。

    于家自从于直生母逝世于中秋这日后,就有了将中秋的家宴延后举办的传统。这一回林雪特地请了香港利苑酒家的厨师长来于家做到烩,利苑的香港老派到烩服务非常专业,还专门配了四个服务员跟随上门服务。在于家客厅内,上首坐着林雪,左首是于光华和穆子昀,右首是于毅父子,于直坐在最末。

    她唤他:“于直——”

    高洁也是个狡猾的人,察言观色,准确判断,策略直接,行动小心,她这次是拿大道理来压人。

    他们过来和于直论交情,于直背着书包笑嘻嘻地问:“帮你们打,有什么好处?”他性格里一段家族遗传的天生的狡猾这时候很自然地起了作用。

    前几日他在公司里看到几个女员工争相购买一种叫“懒人沙发”的垫子,特别适合喜欢躺在床上干点什么事的人。女员工们叽叽喳喳地交流,都说人一坐进去,陷进去半个身体,舒服得不得了。高洁有时候坐累了工作室就会搬着她的苹果笔记本坐在榻榻米上做设计,背后虽然垫着好几个垫子,但看她那姿势,也不是十分舒适的样子。

    于直命令手底下的人把小助理的车砸了。砸车的时候,他自己抡的第一棍子。关止正好路过,摇摇头,对他说:“这么做没意义的喽!”

    但是,如果高洁走到这一步还是选择同他背道而驰——这两个相背离的念头已经超出于直想要深究的范围,他是想得太多了,不能再往下想,至少这个局,无论高洁如何选择,于他,都有好处。

    高洁涨红了脸,往左右一看,幸而都是老外。

    查明白以后,他恍然大悟,却又有一丝懊恼。不管怎么说,那个迷惘的高洁、矛盾的高洁、狡猾的高洁,最后都失踪了,那么查她就是无任何意义的。

    卫辙也头痛无比:“我们创业的时候只想到要找到最好的资源和投资迅速扩张,没考虑清楚其中可能发生的变故。这是个教训!”

    男青年里头的翘楚就是于光华,然而韩芷根本就不搭理于光华,只一心一意唱着她的曲儿等着给她拉二胡的琴师男朋友从西双版纳寄信过来。

    他在估测她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是无力还是蓄势?在估测之余还有一点懊恼。懊恼又沉迷在和她共同做戏做出的迷局里。

    但是大多数时刻,于直记忆中的吵闹是母亲在父亲面前摔碎家中所有可碎之物,掐着父亲的脖子大叫:“你要是再勾三搭四,我就杀了你儿子,杀了你儿子。”

    于直就站在浴室外头,听到了高洁在浴室内啜泣。

    于直在小白猫跟前蹲下,小白猫有一种纯真的漂亮,尤其那一对棕色的杏仁圆眼睛,在黑夜里莹莹发着光,可是明明是发着光的,却又含着盈盈一汪水,沉甸甸的,清澈却又不能让人看清晰。

    于直变得和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居家男人一样,会在清晨拿着小铜锅到公寓小区外弄堂口的生煎店里买点心,有时候是生煎,有时候是汤包,有时候是粢饭糕,但不太买小馄饨了,因为高洁的小馄饨做得很出色。

    于直回复完高洁时间,才对卫辙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她肌肤晒黑了点儿,就他对她仅有几面的印象中,她的肌肤是白得有点不太健康那种。这样肤色的人不适合在热带雨林里生活,她似乎不是。她的胳膊、腰肢和腿都很细挑,骨骼很纤细。骨骼纤细的人应该很柔弱,她似乎不是。她是鹅蛋面孔,双颊直直的,颧骨不是很高,沿着颧骨而下到下颌的弧度美好,由此看来她笑起来牵动的苹果肌一定很漂亮。颧骨不高的人脾气应该不会很倔强,她似乎不是。她闭着眼睛时,神情甜净,神情甜净的人应该没有什么忧郁,她似乎不是。

    他问高洁:“你知道我哪里不称心吗?”

    他小心地将战友的身体挪开,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堤坝,突然在那边黑暗里看到一团白。白得就像夜里的光,勾引着好奇的人走近。他走近那团白。

    高洁停下手,反驳道:“你才是小气鬼。就像我在爱丁堡看到的黑脸山羊,朝着它们叫两声,就赶了我大半个山坡。”

    于直截住他的话头:“伯父,虽然我们没能和‘慈LOVE’达成合作,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和潓潓的交情。”

    于直承诺祖父的那个投名状便这样完成。

    于光华将他当年千方百计娶回家的妻子一推倒地:“你这个疯子!”

    于直下意识地就拒绝了巴西女郎,他像当年走近小白猫一样接近了高洁。

    但他已经相信高洁始终不会对他坦诚。就如现在,她已经蹲在了她的母亲的墓碑前,但是仍旧不发一言,她在她的母亲面前,也选择了对他隐瞒。

    韩芷在临睡前,拿起大茶缸子,将里头琥珀色的液体晃了晃,捧在手里,凝神思索着。于直凑过去嗅嗅药水,药水甜丝丝的。他问:“妈妈,药不苦吧?”

    于直在心底笃定一笑。高洁的确有成为他对手的基本资格。一心一意地勾引着他,但是又亦步亦趋,细意观察,谨慎行动,不做任何逾越之事。

    十八岁那年生日一过,于直就被祖父勒令去甘肃服兵役。他没有拒绝,没有反抗,心甘情愿像巴克一样被流放到最艰苦的地方。

    当一切平静下来,于直的打算也被决定下来。

    卫辙更加疑惑了:“你就别给我打哑谜了。”

    地盘大了,更加自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再也不用憋憋屈屈、满腹的冤无处诉。多好的理由?于直青春期的荷尔蒙简单粗暴地爆发了。

    于光华认为男孩子打两架没什么了不起,赔了钱又请光头哥去夜总会喝了一场酒,就把这件事情摆平了。但是他为了自己的面子,没敢捅到于成明夫妇跟前。

    美国设计师很是愕然:“James,我没有授权销售啊!”

    就在他预料之中,高洁在他的生日这天发来了短信,他当即给了她电话。

    于直先当着高洁的面,和莫北开玩笑:“我明年十月份是要当新郎官的。”

    高洁用手刮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可真不肯吃亏。”

    这样一来,他同高潓相处的次数开始多了起来。就他察人入微的习惯,很快就发现了高潓种种令他不适之处。

    于直当着一桌子自家人的面,朝着祖母拿出特别诚意的表情道:“奶奶,我挺喜欢她的,她人也挺好,顺利的话,我想应该是到了考虑结婚的时候了。您不是也很喜欢她的设计吗?她是我的人了,她的设计不就归了您吗?”

    于光华得着了最好的机会,说:“和我在一起,你就能回上海。”他一直觊觎的她终于落到了他手里。

    警察来抓他时是凌晨四点半,他在虹口最大的盗版店里刚看完碟,小跟班跑进来报信,他跨上他的“鬼火”就飙起来。一飙飙到近三百码,闯过四个红灯,眼看就要甩掉警察,前面有个晨扫的环卫工人,他刹车不及,轰一下就撞了上去。

    高洁必然是同意了。他帮她搬了家,发现她的行李少得可怜,也就占了衣柜的两个抽屉,壁橱的一层架子。她也没有一般女孩核弹装备一样的化妆包,除了洗漱用品,就是一瓶日晚霜、一瓶粉底液、一支睫毛膏、一支眉笔、一只眼影腮红组合妆盒和一支口红。

    在宝山的墓园里,于直一直默默跟着高洁,离她半步的距离。他看着她清瘦的身形,最近她瘦了,不知是因为工作,还是因为心事,或者两者兼有。

    高潓疯狂地叫:“那也不该是高洁!”

    但高洁坚持行动,不过十来分钟,她就用简单的食材给他弄了一碗上海人顶喜欢的阳春面。在第二日夜半,她就做出了上海人更喜欢的紫菜虾皮小馄饨。

    他看着母亲一口一口把“碰碰佳”喝入口中,他和渐渐失去生存意志的母亲睡了一夜。

    这时候的于直已经分不清她是掩饰,还是演戏,还是坦白。

    于直笑:“上海的文艺女青年都爱看话剧都爱听达明一派演唱会,可惜达明一派去年来万人体育馆办过演唱会了,要不今晚我就陪你去话剧艺术中心看《无人生还》吧?”

    高潓坐在窗边,夕阳的光影罩着她半张面孔。于直以为遇到了熟悉的人。略一定睛,原来看错了。眉眼是相似的眉眼,脸型是相似的脸型,正因为什么都露得更明媚了那么一点点,就没有了让人遐想和猜测的空间。

    见她?还是不见她?目前他所需要的形势看来好像没有什么见她的必要。

    高洁又狐疑地看着他了,他不让她再有时间思考,拽起她的手继续上行。

    为何会这样?于直至今闹不明白。他感到她喜欢有滋有味的平凡生活,于是带她去吃蟹、去喝咖啡、每天早晨买弄堂口的早饭给她、每天晚上吃着她做的家常便饭,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回应和融合。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虽然依稀在他的记忆中,这句话却深植在他的脑子里。长到十三岁,于直第一次上了化学课,在某堂化学课上,老师讲授的知识和他九岁记忆的片段一一对应了起来。当天的半夜,于直发了梦魇,他醒过来时发了一身冷汗,就好像还活在壁橱里一平方米的黑暗中。

    于直将门打开,林雪由孙子引领着,走向舞台中央。

    这日在会议室里头讨论到凌晨,于直准备像往常一样在公司再处理一些公事,然后过夜,已经下班的卫辙又折返回来。

    这令于直产生了迷茫的挫败感,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能抱着她,紧紧和她绞在一起,暂时没有轻易就范。

    于直也见不得最真切的人。就在这个瞬间,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心脏中冷如冰霜的一处尖锐悄然生出。

    带高洁参加莫北的婚礼,毫不意外又和自己的一大家子人撞个正着。

    “你让我缩小经营范围,不就是要我把系统只运用在珠宝行业吗?这是牛刀小试了吧?”

    他知道她一定会准备一桌菜肴,她一向对以此道研究琢磨他的心极其用心,她甚至还买了鲜肉月饼。这是她今日为他用尽的心机,也许是最后的心机。

    可他心脏里的毒,还没有拔掉。

    于直果断答道:“那就让钻石产品作为我的创业项目向集团公司交的第一份投名状。”

    在船上的那几日,从遇到美洲虎到遇到印第安人,因为对生存充满了欲望,高洁就像热带雨林里的毛蟹爪兰。坚实俊艳,颜色虽然多变,色调却很柔和,如此相映成趣。而且芬芳甜美,令人心醉。

    于成明继续讲道:“你晓得了这个行业以后怎么走,我就放心了。但是你还不晓得这个行业是怎么从过去走到今天,再从今天走到将来的。”

    于直有点儿存心刺|激她:“嗯,我生气呢。”

    小助理再一次用正义凛然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时,已经收集了很多他的资料。她说:“于直,你做的这些事情你爷爷奶奶知道了会很难过的。”

    他游目四周,郊野环境开阔,他突然对高洁说:“上海没有什么山,也就一座佘山勉强可以看看日落,要不要赶去看个日落?”

    高潓最近一段时间时常给于直电话,于直应付得好声好气,但最后依旧坚决拒绝。

    他只对于毅讲了一句:“高洁是穆子昀的亲戚。”

    于直抱着膝盖缩在壁橱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更长时间,他又醒过来时,看到母亲拿着一个贴着白腰封的绿色玻璃瓶走进卧室,将里头的琥珀色液体倒进一个大茶缸里,摆在床头柜上。

    林雪冷冷瞅他一眼,冷冷的目光里有的是疼爱。于直看得出来。

    高潓轻轻啐一声道:“我觉得自己很丢脸,好像用我自己在给妈妈争取合作。种种无奈掩盖了我的真心,要是让别人知道,都会以为我们家是要我出去趋炎附势。”

    于直这一趟完全跟着高洁走,按照大赛主办方的安排,他们入住酒店,当晚就参加了在奇胡利玻璃艺术园举办的颁奖晚宴。

    高海说:“作为潓潓的父亲,我对你在感情上草率的行为非常痛恨。可是,那孩子从小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一时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年轻人遭遇打击,未必不是成长中的幸事。总有一天她也会想开。”他顿一顿,神色黯然下来,“但是高洁和她的妈妈,是我这一生最大的亏欠,我再也给不了高洁什么了。如果因为我的错误,把高洁拉入这场荒唐的报复里,我没办法走得安心,肯定也不能走得安心了。”他抬起眼看着于直,黯然之中有了一些笑意,“高洁倔强坚强,聪明敏锐,性格里唯一的缺陷是我造成的。当有一天这个缺陷没有了,她就会有更好的心态去面对她的人生。于先生,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

    他的手被祖母拍下:“每次有想法就摸脖子,坏习惯。”

    他交往的那些女孩儿喜欢跟着他讨好他,事事奉承他,也更喜欢对别人炫耀:“我是于直的女朋友。”别人都会怕她三分。

    于成明目光炯炯地望着于直:“新的领域固然不错,但是芮华在老的领域里,都还没有做到面面俱到。”

    他和她最初搬进来时,应该谁也没有把此地当成家。于直搬过来的东西是有限的,并没有想要每天都来报到。谁晓得后来架不住夜夜来这儿吃晚饭的习惯,索性就把家里的衣物统统拿过来,再后来为了方便晚上办公,连办公用品都搬来不少。高洁那一边呢,被他买了很多衣服塞满储藏空间,接着,她自己也添置了不少物件。先是为了方便给他做食物,买了很多厨具,将厨房的橱柜占满,后来又为了方便打扫,买了诸如扫地器吸尘器等设备,之后林林总总的居家小家电越来越多。

    蓝色的围巾蓝色的天,她的心情好像好起来了。

    后来他们在飞机上一直没怎么说话,各自进入深度睡眠,一觉醒来,已经抵达西雅图的机场。

    于直生出一种被人刻意观察、系统总结的反感,他说:“下回别做这个了。”

    于直问他:“中秋节能借我住一晚吗?”

    于直嘴里叼着烟,眼睛眯得十分轻薄,鼓着掌,说着挑逗的话:“说得好,说得好,这么贤惠的人,我爸怎么现在还没娶你?啊?”他身后的小跟班们哄堂大笑。

    于直在壁橱里打了个喷嚏,被韩芷听到。她打开壁橱的门,看到缩在里头的于直,她把于直抱出来,说:“阿直,你怎么睡在这里?妈妈给你做了牛肉,饿了吧?妈妈喂你吃。”这时候的母亲说话温柔慈爱,又不像是个疯子了。

    现在呢?

    Abbot说:“喔!那可真厉害,会伤害到男人的。”

    一桌子人每个都在暗暗侧目,但无人发言。他们家向来各人扫门前雪,绝不多管别人闲事。唯一真正替于直开心的也只有林雪,她摸摸于直的发:“我们家阿直是该娶老婆了。”

    光头哥看于直不顺眼没有什么特别恩怨,就是一时兴致而已。这个一时兴起就让于直攥紧了拳头,血液冲上脑门,冲上去挥着拳头就打下去。

    为了拿到这第一杯牛奶,于直在家宴上,开口向祖父申请芮华成为他和卫辙已经达成共识的创业项目的投资者。

    于直吻住高洁的唇,呼吸着她的香气,确定着她的香气,被香气勾引着,脐下三寸已竖白旗。

    祖母对耳坠别致的设计很是欣喜,在正式场合时常佩戴。婶婶金萌看在眼内,凑过去讨了个巧:“奶奶最近相中的这位设计师,我看很不错,设计的东西又古典又简约,我们芮华的设计师怎么没有做出过这样的款式。”她指着于毅于直等人,“你们应该去把人家挖过来。”

    舞台上的凶手一个个死去,高洁轻声说:“犯任何错都要付出代价。”

    高洁半天没想出词驳他,于直乐呵得很。

    于成明老姜更辣:“我对你要做风险控制,芮华也要对新的投资项目做风险管理,这个投资集团绝对控股。”

    赚大钱显然更富有挑战。于光华还在父亲跟前争取表现,和两个弟弟明争暗抢。于直已经能瞒住他们所有的人,带领着小兄弟逐步垄断了闸北、虹口、杨浦的盗版光碟市场。他非常善于做生意布点,总能一眼看出最带动盗版碟销售的黄金地盘。如果地盘上尚无人驻扎,于直令小兄弟马上踩着黄鱼车第一时间占领下来。如果那处已经有人占了盘,于直就会指挥着小兄弟软硬兼施,把那个市口磨下来,甚至把那个人磨到自己阵营来合作。他的这一点做生意的天赋,连老油条都很是服气。

    于直在芮华的办公区内,听见营运部门的一位资深经理李丙申正和设计部的设计师说:“‘慈LOVE’的钻石设计在美国很有点名气,我本来还以为穆总会和他们合作。”

    但高洁和列席晚宴的各色人等聊着天,态度却很热情而诚恳,聊着他们都懂的设计艺术,微笑着描述自己的品牌“水之遥”——这是于直第一次听见她自己讲述她起的品牌名。她很有经营和推销的头脑,能迅速挖掘她的目标,盛情地向几位美国名媛和名模介绍着中国的水沫玉和金银细工技术,并且将自己的英文名片派发给她们。

    对于老油条这个陈年旧疴一般的存在,他倒也没什么恨的情绪。那是他自己头脑发昏,不怪中人奸计,为人所用,这是应付的代价。但是这样的愚蠢,一次即够,下不为例。

    这感觉是熟悉的,就像他们先前在雨林里各自被荷尔蒙驱使着互相靠近又互相疏离,在暧昧和情欲边缘琢磨。

    不能重复他从前坚决果断的姿态,是他气馁、挫败,又痛恨高洁的。这无疑证明了他在他们两人的较量中差一点败北。

    被印第安人捕捉以后,他望着在他膝盖上仍可以安然入睡的高洁,就像当年对着饥肠辘辘的小白猫。他想起来那一刻自己想的是什么。他在想,要让她(它)活下去。

    韩芷和衣上床,抱着自己的儿子,永远地睡着了。

    小混子被他的眼睛看怕了:“你是老大。”

    高洁身上的香气,在汗水的浸染下,更加浓郁,她整个人柔软极了。而他的身体像被催眠了一样,是催眠之后再燃起熊熊火苗,烧得他丧失一切理智,居然完完全全将这一夜中秋忘记。

    她身上的香气若有似无,当然不是香水味儿,但也不是花香或者植物香。他在酒吧里就发现了她身上的这股香,还仔细嗅了嗅,直到黑夜里并肩走着,因为雨后空气清新,他才辨出来,这是一股淡淡的奶香,幼弱的、甜馨的、香嫩的,属于童年才会有的味道。

    于直撇唇一笑,就那样注视着高洁,非要逼迫着她回望住自己:“在西藏,女人为男人系鞋带是求婚的意思。”

    “表姨,您是不一样的,您受害更深。”

    于直巧舌如簧地在家宴上花了两个小时说服至亲。全家只有祖父一直凝神听着他的创业畅想、他在美国打工时的见闻和他的决心。

    后来的一段记忆,对于直来说是模糊的。他依稀记得第二日他被保姆叫醒,保姆摸了摸他身边的母亲,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拍着大腿说:“哎呀妈呀!你这倒霉孩子和你娘睡了一夜都不知道你娘咽气了啊?”

    于直是永不想回忆童年,可是,是多需要保护的人才会浑身散发着这样的味道?一阵一阵地煽动着他的荷尔蒙本能,将他的需求煽动起来,他忍不住就想尝一尝她的味道,抱着或许能迎来一场不错的艳遇的心思。

    “说得好像不太期待这个结局?”

    祖父压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摁到地上,要他跪在人家房子前磕头谢罪。于直的鼻子贴在水泥地上,嗅到路面上酸馊到苍凉的气味。

    于直说:“发吧,他们不会拒绝上门的生意。”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也许是雨林里求而未得的遗憾使然?也许今晚会攫取他一直想要的东西。而今晚将要发生的一切无论原因为何,一定皆为蓄意。

    于直不是没有收过其他女人馈赠的礼物,贵的便宜的、买的定制的亲手做的,林林总总。就在前一阵,高潓和他去逛微风广场,就给他买了领带和打火机。

    高洁一个字一个字又特别认真地说:“我们只能静静坐会儿。”

    于直拿过于毅手里的球杆,拍着于毅的肩膀,和他一起沿着旗杆走向果岭。

    于直说:“启腾有收购可视的意向。”

    祖父揪着他到受害人家门口。就在杨浦的棚户区,木头搭的房子,只有九平方米,夏天像蒸笼,冬天挡不住西北风,外面一下雨,里面一定会下小雨。

    祖母伴着孙子们享受天伦,孙子也能就近和祖母探讨业务。

    于直说:“线上消费会变成未来的常规消费模式,轻奢乃至重奢产品都不会成为例外。而互联网不但可以实现贵价定制产品消费流程的简化,也更适合更多更年轻更有想法的设计师试水创业。中国新一代的珠宝设计师已经成长起来了,他们需要更容易沟通国内外消费者和厂商的平台。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绝不——”

    于直回到芮华金饰上班的时间多了些,基本都花在为镶嵌产品线带来更多合作伙伴的业务上。

    网站做成那日,于直花了十几万在上海的时尚媒体买了通稿。他的第一个网站“芮华钻石新工场”正式发布。

    他在黄浦江边吻她,岸边霓虹晃动在她的眼睛里;他在落叶梧桐下吻她,萧黄的落叶撒在她的肩头。虽然时值初冬,寒风凛冽,但高洁握着他的手,好像初恋的女大学生一样,不怕冷不怕冻,只求同男朋友多相处一会儿。

    于直走到高洁身后,搂着她的腰:“你知不知道把我喂肥了两斤?”

    这一架打完以后,于直发现自己有一段天生的力气,力气发泄出去可以把自己的恐惧打散。他明白他长大了。

    于直抱起高洁,把她摁进“懒人沙发”:“这里除了让你在榻榻米上办公,还能干很多事。”

    但他开车上公路后略带烦躁,好在公路通畅,抵达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早些,而高洁坐的大巴还没到。

    高洁还坚持着在台上发表着高兴、谦虚、虚伪的获奖感言。

    于直做了一件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他在凌晨五点就开着车去了台北站,将车泊到了车站附近,下车后,给早已约好接应自己去阿里山的台湾朋友打了个电话,请他提前开车到嘉义车站等自己,然后进站买了六点到嘉义的票。

    也许是对杳无踪迹的高洁产生了那么点点的负气,于直的台湾之行没有太拒绝高潓的邀约。

    学校里也有一本正经成绩不错的漂亮女生,带着一脸拯救他的神情,对他义正词严:“你明明可以做个优秀的人,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高洁像祖母一样,搛起一块腊肉塞到他嘴里。腊肉咸甜适中,鲜香无比。于直问:“黑毛猪腌的腊肉?”

    母亲做的红烧牛肉味道是一绝,闻一闻就能让人垂涎三尺。于直狼吞虎咽拼命点头。

    穆子昀问他是不是一起回上海,于直倒也客客气气地如实交代中秋节行程,让穆子昀好生意外。

    于直低垂下头,再次认错:“奶奶,对不起。”

    于毅勾着他的肩膀:“来来来,咱哥俩去喝一杯。”

    卫辙问道:“说起这个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还要在别的视频网站上打广告?我们就在百度投投关键词不好吗?”

    于直亲自给李丙申斟了茶:“这是我们‘匠之艺’来做的,和芮华没有关系。”

    于直冷冷地抱怨,又叹息着调情,将她约到离办公室不远的交通大学的大草坪。其实他下午还有会,人坐进会议室,不时看手表,言楷看出来,说:“于总,有事儿您先走,这儿有我们。”

    对,于直已经能很熟练地用自己所有的知识、常识、直觉来判断一桩事、一个人的价值,判断完毕后果断行动。他说不清楚自己对这个养育了自己的行业到底是爱还是不爱,但他清楚自己终将回归到家族几代人赖以为生的行业,因为他知道,只有进入这个行业,才能拔除自己内心深处的毒。

    于直逗她:“是啊,这都被你看穿了啊?我还打着想要你陪得更晚一些的主意,怎么样?”

    于直由此生出一点小得意小满足,但也有一些小无趣。

    他们脚下的黄草肆意地漫过他们的小腿肚,满眼的灿烂。于直越过高洁,将她拉着坐倒入黄草丛中。

    于直莫名地急躁起来:“伯父好像对我和高洁的感情很有信心?”

    高潓安慰说:“你也对中国风珠宝设计特别有兴趣?我可以让我妈亲自设计一款送给你。其实她一直很想和你们芮华合作的,不过最近台湾这里的百货公司盛情难却,我们家恐怕得留在台湾发展业务了。我一直是建议妈妈回祖国发展的。”

    “生你有什么用?生你有什么用?你爹不是好种子!你也不是好种子!如果没有你,我哪里会这样惨!”

    高洁感受到了,右脚想要向后挪一挪,但于直牢牢握着她的鞋带,让她后退不得。

    于直和被他牵连的无辜的人都进了医院,都摔得很重。但不幸的是,那位无辜的人不久前经历了一次膝盖骨折,这一次的重摔使旧伤加上新伤,后果堪虞。

    于直在浏览展品时,看到了一个名字——“Jocelyn Gao”。

    于直再懊恼和小愤怒也不会让高洁大半夜给他做一碗馄饨出来,便说:“不用了。”

    这也是于家的风格。

    于直的目光更加冷下来:“如果算上于毅一家的,穆子昀那边只要再多个零点五,就能绝对控股了。我得试试,我猜到的那个胜算,是不是就是她一直部署计划着的胜算。我一直等着她图穷匕见呢,现在终于弄明白她要干什么了。”

    于是于直说:“高洁,我们在这里不回去了怎么样?开个小店,我每天出海捕鱼,我们可以卖些海产品,你就在这里做点银饰卖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五岁的孩子记忆会深刻得令人害怕。

    于直狡猾地没有正面回答。他提供给祖母的证据就是板上钉,铁证如山,祖母已经不能对穆子昀网开一面。

    于直将手里的筹码推到了祖母面前,他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任由祖母苍老的双手抚摸在他的脸上,然后他握住了祖母的手。

    于直发了条短信给言楷,令他去查一下高洁的航班号。

    至此,于直用一个网站便撬动了原料和产品的需求杠杆,他拿了订单,再去同设计师和钻石商聊下一步商业计划。

    于直在自己做出决定之前就开了口:“我陪你去。”

    卫辙创业首告失败,这消息还是于毅带给于直的,因为他亦是被卫辙拜访过而最后拒绝同卫辙合作的甲方之一。于毅做生意,一贯眼前利益高于一切,不见兔子不撒鹰,永求快速行动,快速盈利。他说:“卫辙这个技术宅男当年坐牢坐傻了吧?想法真是匪夷所思,上他那个小破网站能给我带过来多少销售额?”

    他其实想告诉她,男人是经不起一点暗示和勾引的。她不应该是会做出这种举动的性格,但她确实做得这样明显,难道是因为穆子昀的指示?

    于直解释道:“珠宝首饰的销售一直讲究现场体验,这是线上销售目前最难攻克的点,就目前的互联网营销工具里,视频营销对贵金属和订制品的销售应该会有更好的效果。”

    于直心头的那点狠和恨又浮出来,因为高海的一语点破,更加明晰起来。高家父女,都有一副狠心肠,做事情立意已绝,就不留任何余地。

    于直的心头被老克勒的话敲动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就望到高洁的眼里,高洁眼波一动,低垂下视线,将手伸给他。他们背对着落日,头一回用相依相偎的姿势留在永恒的影像里。

    于直有些心惊,虽然画皮画不出神,但是哪里来的两张一样的皮?

    于直捏捏眉心,冷笑:“穆子昀和对方说,她有办法搞定股份。她和于毅最近常一起吃饭。我没想到她想卖我们家的态度这么坚决。”

    回到酒店后,高洁一直心不在焉,并没有什么获奖后该有的喜悦,特别得心事重重。于直也不强求同她聊天,而是自行先去洗了澡。

    于直看到高海时,对他的形容枯槁吃了一惊,高海面色沉重且坦白地说:“于先生,不要惊讶,我是肝癌晚期,时日已经不多了。”

    于直打完架喜欢拉开校服的领子,蹲在地上,眼睛往上看人,嘴角勾出嘲笑的弧度。他自下而上看人,比别人自上而下看人还要瘆人。

    他重新穿好西服,看着高洁重新装扮好自己。

    于直每日准点下班,终于引起卫辙关注,卫辙问:“你最近晚上花头倒很多,班都不加了。”

    于直的底气已然不同:“所以说互联网时代可以带来意想不到的合作方向。”

    于直将手里的火腿肠喂了这只小白猫。小白猫吃饱以后,十分满足,将杏仁眼弯弯地眯成小月牙,收起尖利的爪子,随于直如何逗弄它的耳朵、脑袋和肚子,它都友好甚至是讨好地享受他的抚摸。

    于光华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这是穆子昀和于直的官司,他不会轻易出来当裁判官。他说:“反正你也不喜欢老李的风格。”

    于直同高海聊完,破天荒地没有准时回公寓,而是拉着卫辙去泡吧。

    于直回到公司,处理了些公务,六点准时下班,回到于家大宅。

    他抓起一个欢呼:“鲜肉月饼。”

    也是在打工的那些年月里,他发现美国不少未出名的个人珠宝设计师和独立工作室同大珠宝公司谈合作和经销时,总是受到不少阻难。这便是个人同集体博弈的最大痛点。其时,于直打工的珠宝店所在的一间百货公司开辟了本店的线上购物网站,在某一次情人节活动中,网罗了一些新锐的珠宝设计师在购物网站上办了一个珠宝设计比赛,让客户可以一边投票,一边下单参与众筹定制,最后得票最高的作品,由百货公司负责生产和发货到客户手中。

    于直和昔日的光头哥一块儿创的业。他是亲自提着古越龙山的二十年陈酿和一篓子阳澄湖的大闸蟹开车去杭州,登门拜访的光头哥。

    于直被打到七岁时不但被打皮实了,而且还从挨打中学会狡猾地察言观色。韩芷那双凤眼一旦发红,他就手脚灵活地找着父母卧室里那只不常打开的放被褥的大壁橱中躲起来。壁橱不过一平方米,气闷狭窄,他钻进去还要被棉被挤压着小小的身体,感觉心脏都会被麻痹掉。

    高洁在和他吃过几顿饭后,就发现了他喜欢吃牛肉。然后他们的餐桌上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牛肉菜肴出现,诸如牛肉炒河粉、铁板牛柳、煎牛排等,色香味俱全,很让他意外。

    高洁在被释放之前的那个吻,带着她身上独有的奶香气,他吻上去舒服得不得了,香甜得不得了,几乎不想放开她。

    在雨林里,他就领教过她这种很容易形于外的内心矛盾。那时候,他是怜爱她的。

    高洁又问:“我离开家乡久了,不过也听说过上海男人都很会过日子做家务,买个早饭就是让我享受了?这个标准太低了。”

    高潓挂上电话的几天后,吴晓慈带着哭腔打电话来恳求于直:“于先生,你行行好,不要这么刺|激潓潓,她脾气虽然刁蛮,可是对你是认真的。她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她为你吃了安眠药!”

    “也没有。”

    高洁有些小动作和表情,就和孩子一样,喜欢肢体接触,喜欢做鬼脸。这些都是她自己不自觉的动作和表情。她做鬼脸时,总露出小小舌尖,红艳艳地嗖嗖往他眼里飞。

    他不说,她也不说,他们在电话里各自沉默了会儿,她才说:“我要挂了。”

    说到了高潓,于直就有一点烦。高潓每日都会给他打电话或发微信,除了例行把暧昧的话、发嗲的话讲一箩筐,便是她有各地的友朋来上海观光或出差,需于直提供一些便利或者接待,以满足她大小姐面子上人情上的需要。

    但就在那时,他也没有想过换妻。女人常看常新,家里头那个到底用了些手段才得来,也是他的一点贪的战利品,要珍惜。

    他要耐得住艰苦环境,达成终极目标。他在向巴克学。怎么长出这根学的神经的?大概是他的本能。

    高洁一边吃早餐一边说:“生煎有一点难做,汤包和粢饭糕可以试试。”

    高潓最后在电话里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比喜欢过我而因为高洁的出现才不喜欢我还要残酷。”

    他找主办方的服务人员询问:“可以直接买走展品吗?”

    他将自己的头搁置到高洁的肩头,高洁又被惊吓到:“嘿。”她伸手想要拨开他的脑袋。

    教官也许得到祖父的指示,待他特别苛刻,经常叫他站夜岗。夜岗也没有关系,天和地都是黑的,只有满天星辰,他好像独立在一个宇宙空间里。

    于直一边听着一边抽烟,他脑子清楚得很,再这样下去能得到什么呢?越来越多的地盘在法治社会只是个伪概念。他再这样下去,没有意外的话,肯定要进少管所或者劳改所的。

    高海用手撑着额头,忽然就笑了笑,笑容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问于直:“于先生,你是代替高洁来怪我的吗?”

    于直说:“别小气。”

    事业一开始,于直只能一个人苦干。他先是寻到一个合拍的技术团队制作了一个珠宝交流展示网站。网页很简单,重点是展示都是国外个人珠宝设计师设计的热门产品和钻石货源情况。设计师是于直在留学时结识的几位业内闻名的大咖,货源自然是Abbot父亲所持有的澳洲和美洲的那几处矿场。双方都为于直所说的为他们制作一个在东方市场推荐他们的网站所动,授予于直相关形象和产品的展示权益。

    母亲板着脸转过来:“你老子让人送来的,不准吃。”

    祖母林雪更加反对,卫辙的案底是同于直的过去一样的经历,是让她这么一个传统保守的老人家心有余悸的。

    他经过岁月洗练的目光差一点让于直遁回原形,他心里恍惚了一阵子,但是表面上没有迟疑:“懂了。”

    也就在十分钟之前,他带着一点胜券已握的笑意进入他的奶奶、芮华金饰当家人林雪的休息室。于毅和他使了个眼色,贴心地为他将房门关上。

    但高洁给他设计制作了这样一块玉,算不算用上灵巧的心思直触他的胸臆?这份用心,等闲人不及。当她给他系上玉时,他的胸腔一暖,往她的身体上靠了靠。

    “芮华的镶嵌类产品,尤其是钻石产品一直不是很上台面。”于直毫不掩饰自己的狡黠神情,镇定地回望着于成明。

    “为什么觉得我要吃夜宵?”

    她站在正局中,在现下这个时刻,应该是一箭中的的靶心,众口铄金的目标。但是她就是那样站着,脸上没有震惊、惶恐、害怕,甚至比她遇见美洲虎时还要镇定得多。

    但情况总是突然发生转变。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她倔强的天真?也许是因为揭开了她矛盾的迷雾?

    卫辙一脸不可思议:“什么?你不打算加班啊?”

    于直笃笃定定地笑着答:“你的系统需要有盈利的案例,才能说服其他行业用你的系统,我可以让你盈利。珠宝首饰的客单价是定制化产品里最高的,利润也是最高的。”

    “于总,我们的视频营销方案,设计师和工作室那儿兴趣都很大,都愿意配合我们用视频的方式推新的产品,也同意了比赛的形式。”

    这晚他回到公寓时,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高洁还在工作室里做设计,听见钥匙的声音,就从工作室里伸出脑袋,问于直:“要吃夜宵吗?”

    于直打定好一个好合好散的主意,相处一场,各自有各自的欲望,各自有各自的苦衷,各自有各自离开的原因。他们的合作也算愉快,他们的欲望也得以纾解,他们的目的也算达成。

    于直便先开口,开门见山地问:“高先生,您是为了高洁,还是高潓来找我?”

    回到上海以后,高洁变得更加热衷于和于直的家庭生活,开始会在他上班的时候发短信给他:“回来吗?几点呢?”

    于直笑起来:“是的,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现在不快乐。”他关上车门,朝高洁挥挥手,“明天见。”

    于毅话头醒尾,立刻就懂,对着于直不住点头:“我就在想呢,穆子昀怎么这么有把握最后能把超过奶奶的股份卖给启腾,原来你给我藏了这招。”

    这位政府官员所不知道的是,每天来电话的小姐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高洁将脸埋在他的颈畔,问他:“真的吗?”

    于直想,他是需要同高潓讲个清楚了。原本同个把美貌姑娘维持个把月的暧昧关系,于他来讲不是什么新鲜事情,甚至是他所擅长的。但在最近,他开始腻歪自己擅长的这件事情了。

    台下的于直听她说着言不由衷的流利的话,他这么容易看穿她,但是又不那么容易看穿她。她还是那个矛盾的高洁。

    “匠之艺”背后的供应链系统正在搭建的关键时期,李丙申发挥了他二十年的营运经验,和卫辙配合无间,搭建了运转效率最高的珠宝设计、生产、配货流程。

    于毅父子是有备而来,在冷盘上来之前,便将上市的种种畅想又大谈特谈了一番,在座无人反驳,难得人人都暗地里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于直那头,却是径自先找了林雪报备:“我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做营运的人了,所以借来芮华老将李丙申一用,如果最后成了,也算他完成了当年拍胸脯要做出的业绩,如果不成,那由我来开除他,省得奶奶来伤了老员工的感情。”

    于直很紧地握着她的手:“你妈还想你做什么?”

    于直知道祖母早就动了挖人的心思。在他看过高洁的设计之后,他不是没有升起过同样的心思,但这一点心思扔在他一步一步拟定的棋盘上面,实在微不足道。对的,是微不足道。于直这样横下心,他把眼睛抬起来,看到一个人沉静地坐在新人席的高洁,熙攘人群就围在她周遭,她就像一颗静定的棋子。

    所以当于光华带七岁的于直去寄宿制小学报名,在路上问他“一个人离开家能不能习惯”时,于直果断地点点头。

    高海停下来,又深深望一眼于直:“年轻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不能一下子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慢慢经历过一些事情就会明白了。于先生的能力我很放心,你最后没有选择和内子合作,我个人没有任何遗憾。”

    她释然地笑了笑,放下了警戒,一定在想他又用着古怪的方法存心调情了,说道:“你又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

    于直只是没想到穆子昀动作这么快,他口气冷得像冰,理智又硬得像铁,对卫辙分析道:“她的股份,加上我爸的、周唯贤家的,也还是不能绝对控股。”

    李丙申喝着于直亲手倒的茶,看着卫辙拿出的文件,神情有点向往,但是终还是摇摇头,问:“直少,芮华是你们最大的股东,如果你奶奶不点头,你们怎么独立出来去上市啊?”

    在台湾最后的几日,于直已不再邀请高潓作陪自己的公关场合,而是自行去与同业交流,台湾的行业协会人士为拓展大陆市场十分殷勤,主动邀请于直参加即将在中秋节举办的岛内行业与欧美同业的联谊会。

    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于光华正当盛年,财富力壮,无限精力只想找到好处去耍,哪里甘心陪伴疯妻?

    于直在客堂间看到已经摆好的宴席桌,威斯汀里那位服务过迪拜六星级酒店的名牌甜点师手工亲制的翻糖蛋糕已经摆在桌上了,但是席位间一个人都没有。于直叫来家政服务员,问:“老太太说过几点开饭吗?”

    他没有即刻下床寻找高洁,而是打开自己的手提电脑,收了收工作邮件。其中有一封来自祖母的秘书,征询他,是否可将订婚仪式与祖母的寿宴放在一起举办,总经办可统一调度。

    于直莫名有些起床气,可是高洁说亲自给他送来礼物。

    于直在第二日就约了高洁晚上的时间。

    小猫给了他一爪子,高洁扇了他一巴掌。

    于直斩钉截铁讲道:“VR技术,虚拟现实制作技术,应该是未来的趋势。”

    高洁说:“做得太多有害你身体健康的事情。”

    迪让表情恐惧,口气讨饶:“对不起,我并不知道Jocelyn是你的女朋友。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有男朋友。”

    于直的脸色渐渐冷下来:“我要去扫墓。”

    高洁睁开眼睛,看看于直,倒是没多问他什么,就把放在座椅底下的手提电脑打开,调出设计稿。

    于直没有回应,而是招来餐厅内表演的小提琴手,给高潓拉了一曲《爱的致意》。高潓在琴曲中垂下头来,半张脸埋在阴影里,肖似的眉眼又浮出来。

    一直注重形象的于光华被逼得头发凌乱,双目发红,无奈吼道:“有种你动手啊!”

    于直分了神,在这么多人群里,他的眼里渐渐只能看到高洁了,她是好奇中又带着点儿欢悦的,孩子一样望着四周喧闹的人,被热闹的气氛熏红了脸。他将领带扯得开了些,同祖母打了招呼,起身往高洁那边走去。

    于直叼着未点燃的烟,拿着未饮下的酒,考虑先抽烟还是先喝酒。于毅又凑过来说:“我看你‘新工场’想要脱离我们芮华去上市也没戏。老太太的老思路实在是没法说。”

    卫辙看到了,不免又打趣于直:“你不是快要去台湾参加珠宝展了吗?还不赶紧安慰安慰人家。”

    最后,于直强行带高洁去商场里选衣服,从上到下大选一通,回来将另外三层抽屉和两个衣柜塞满,看到高洁被他弄得很无语的样子,实在可爱。

    高洁回到座位上时,于直已同老克勒拼了一桌,相谈甚欢。她很是诧异,于直告诉她:“这位爷爷讲了很多老上海的老掌故,我们都来听听。”

    于直不无失望。

    于直在台湾看到祖母的秘书发来的邮件,不禁起了股浊气。

    林雪又叹一声:“这样安排,你还满意吗?”

    小助理眼睛里头全是屈辱。

    高洁刻意接近,小心疏离,努力把握尺度,仔细掌握进度,用“偷情”的理论鞭策着于直。他却很有甘之如饴的感觉。

    卫辙笑道:“好了,我晓得我未来技术发展的方向了。”

    在高洁昏迷时,他是头一回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高洁被他耍赖唬了个大红脸,推开他去做饭。

    这个女人,太会借题发挥借势做事。

    于直当时带半分笃定半分忐忑坐下来,烛光晃在格子纹路的桌布上,在他面前像铺开一张棋局。他执子布局良久,也许今日就要破局。

    于直懊恼地发现他不但习惯了每晚的晚餐和夜宵,也开始习惯每晨的拥抱和亲吻。这些习惯像调整的生物钟一样被拨入他的生活。

    他比较深刻的记忆是,在母亲动手拿着鸡毛掸子、缝衣针、毛线针打了戳了他后,她的一张俏丽面孔会越加红润得娇艳欲滴,眼睛里的水波变成了光亮,像是盛开的玫瑰被清晨的露水浇灌过一样莹润。

    于直起身准备下班:“没什么。”临出办公室前,又对卫辙讲道,“我和于毅讲好了,他会配合去穆子昀那边催一催。”

    于直径自讲下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和我同居的是谁吗?”

    卫辙冲着回短信的于直摇头:“美男计不要耍过头了啊,看你这认真表演的样儿。”

    卫辙不以为意地笑笑:“你总归有你的办法。”

    “年轻人哪,折腾得起,耐心也真好。”林雪伸出昔日白皙如雪、细腻光滑而今早已枯木干柴、青筋凸起的手,抚摸着孙子的发,“于直啊,这么做你真的开心吗?”

    于直抬起眼睛,炯炯地瞅着于毅:“阿哥,那么现在最关键的,我们要把穆子昀的‘犯罪证据’落实下来。”

    就在那位借他茶庄的制作人打电话同他讲完中秋阿里山之行的一些注意事项后,言楷的电话打了进来,带给他的消息有点复杂。

    于直就把那点话吞回了肚子里去。

    高海长长吁叹了一下,似忧心似放心,似释然似难舍,他说:“至少有一天你和高洁走不下去时,你自己也不会好过。”

    谈完正事,于直和新结识的同业友人耍乐,问对方:“阿里山上哪里看云海日出最美?”

    市场如同他这些年殚精竭虑的分析一般,网站一经发布,便在业内传开。其时,还未有系统展示国外个人设计师作品的网站,也未有将矿场钻石的供销情况发布的网站。于直的网站占了这两个先,很快便有不少人找了过来,有希望联系供货商的,也有希望购买设计师产品的。

    这些情绪是带着他四处招摇的高潓所无法察觉的。她见于直好久不约自己,便主动将他招去一个珠宝展览,也无非带他在她母亲那一边的社交圈内亮相。

    原来,也正是当初他仔细研究了吴晓慈历年设计,看出其中借鉴和模仿的痕迹后,才深深折服于李丙申对行业掌故的了解和对穆子昀大度的评价,不惜用期权换取他这样一位资深又正直的人才。

    从阿里山上一路下来,高洁刻意做戏的娇言软语,像极了那只小白猫的刻意讨好,于直一眼望穿,但很受用。他一向对自己的欲望诚实,早就诚实地承认自己被高洁吸引了。也许在更早的亚马孙,他就被吸引了,一直未得偿所愿,所以更加渴望得到。

    没有太大把握,也不会产生效益的事情,就不应该牵挂。

    他的奶奶说:“说吧。”

    于直对卫辙说:“我得好好看住她了。”

    她不会像高潓那样讲出那些格外暧昧的话,但是她的话总能恰到好处地抚慰了他心头的气。

    坐在于直邻桌的是位上海老克勒,穿了一身周正的西服,一人独自点了四菜一汤。他也许看出来于直和高洁的冷气场,所以颔一颔首,对于直说:“拌嘴了吗?我们家老太婆在世的时候常常和我拌嘴,现在我只能一个人来山顶吃饭,找不到拌嘴的人喽!”

    他所有的“似乎”猜测在给她正位脱臼的胳膊时得到证实。明明已疼痛到极点,却抑制疼痛到极点。

    高洁荣获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的金奖,这让一直刻意不关注高洁工作上头事情的于直还是吃了一惊。不看不想不关注,才会让他在今后一段时间里头不会生出更多憾意,对她有更多的更复杂的不舍。

    ……

    把吴晓慈的设计看完以后,于直拉着卫辙一起亲自登门拜访冯博:“请李老师帮我们组个运营部门。”

    晚饭后,他们先各干各的工作,在夜里十二点前洗漱,不累的话就亲热一下,如若都累的话就立即睡觉,各自占据大床一边。

    高潓终于听出点儿意思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光头哥已经长出一头茂密的发,不再用“光头哥”这个绰号,用回卫辙的本名。卫辙有一段和于直相似的经历,他十九岁那年和人打架,将人打成了重伤,被一个九岁的目击者举报了。最终卫辙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三年。

    于直看着墓碑上高洁母亲的照片。高洁和她的母亲长得并不相像,她的长相随她的父亲高海,但一副固执神态与她母亲照片上的神态极为神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顺口调戏过去,她机敏灵活,水来土掩,聪明慧黠,是个好对手。

    于直沉住气,同卫辙说:“饭要一口一口吃,我们一步一步来。先把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等机会。”

    于直被母亲拽回去又打了一顿,依旧威胁他不准往外说。

    但他还是过不了中秋节,一到中秋节就溜到旷野无人处,呆呆坐一夜。

    于直抚摸着高洁光洁的面孔:“煞风景。”

    高潓表意明确,于直懂装不懂,只对高潓笑说:“别,首饰不太适合男人。”

    韩芷回到上海,却得知拉二胡的男朋友在西双版纳回不了上海。男朋友在信里痛苦地说:“为了你好,咱俩还是算了吧。”

    她有时候也单纯,因为她从来没有真正琢磨透她吧?于直想。他站了起来,亲亲高洁的额头。

    于直也没有想到,他很快会再次遇上高洁。

    这时候公司里新来了个实习生,技术出众,精明能干,年轻可爱,很快变成了林雪的特别助理。更快地,小助理成了于光华的小跟班,他开始大刀阔斧在事业上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他记得母亲那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额头上有美人尖,细细的柳叶眉,一双凤眼里头水波漾啊漾,唇边一道弯弯的笑窝,娇美无限。遗传到他的脸上就是嘴角的一道弯,笑起来带着浅浅的窝,风流无限。

    清晨醒来时,高洁却是倔强冰冷,没有留恋他的体温,决绝地带点悔意奔逃入浴室。她的原因还没有表明出来。

    于直笑着一手搭着关止的肩一手搭着徐斯的肩:“行了行了,我正是因为重视才和你们聚会时提起来的。”

    “你奶奶总说你小时候不好好吃饭,你现在要好好吃饭,肥两斤看不出来的。”

    于直偶尔也会去上上课,在祖父母面前装腔作势交交差。祖父母是一对工作狂,对了,就是于家人骨血里的那点贪,让他们六十多的高龄还在商场上攻城略地不知疲倦,却疏于对子孙的管教。于光华呢?最好培养多一点马前卒为自己办事,享受多一点的人生。

    这一年中秋节他给母亲上坟,一平方米的恐怖笼罩着他,他想摆脱,拼命爬到陵园背面山坡上去,找到更大更空阔的地方呼吸,跟着他的保姆死求活求才把他求下来带回家。

    那个女人,同今晚在座各位包括他自己又有什么差别呢?同样居心叵测,绝对不会以诚待人。于直心底那点恨意浮出来,灭掉他想念的缱绻。

    到了凌晨两点多,任务终于完成,于直和战友们潦草地用完饭,你枕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胳膊睡在离堤坝不远的露天驻扎点。

    他在穆子昀前脚和于毅在君悦喝完咖啡,后脚就把于毅约去佘山打高尔夫。

    一直到今日,那日动的歪念和高海的话汇成一流,都让于直不能痛快。或许是生物钟和习惯渐渐变得家常了使然?他为自己解释。

    她坐在饭桌对面同他说:“我要给我妈妈扫墓。”

    于直拉着她的手,想带她速回茶庄避雨。她在慌乱中滑倒,他只能打横抱起她。她轻轻倚靠到他的胸前。

    高洁也笑:“大概我最擅长的就是适应环境。”

    卫辙小心地问:“你是说你爸?他已经完全不靠谱了吗?”

    于直起身拍拍卫辙的肩膀:“要让奶奶答应我们独立和上市,得下一服猛药,把危机做到最大,她老人家才会明白过来,芮华面临的是不进则退的局面。最近这段时间公司你多费心。现在是去我们家下功夫的时机了。”

    于直和卫辙将少年时的恩怨往事抛开,把一坛古越龙山干完。于直说:“你这个网站不应该这么做。”

    这一次小助理没有像上次车被砸那样忍气吞声,而是报了警。

    至于穆子昀?于直决定加快一点速度。

    也许是热带雨林接连的生命危机成全了他们的互相尊重,求生的欲望成全了他们的互相扶持。从遇到美洲虎到遇到印第安人,他们居然逐渐产生默契。

    高潓嗔怪她:“你是非要我说出女追男隔层纱吗?”

    高潓嘟嘴,有点生气于直毫不接翎子:“那你还想买别的设计师的作品呢!”

    在布防的头几日,这只小白猫就一直跟着于直。跟着他就没有大黄猫的骚扰,还能吃得很饱。末几日,小白猫突然失踪了,一直到任务结束撤防那天,于直在一个当地老乡的怀里看到了这只小白猫。它背对着自己,趴在自己主人怀中,再也不会看他一眼。

    他们俩就像角力的战士一样,比拼着双方的耐力。在亚马孙雨林时,他们也是这样比拼着双方的耐力。

    于直在发小聚会时,向高洁求婚,如他所料,不但高洁意外,发小们全部都很意外。

    被骂到忍不住的小助理突然就爆发了,大声喝道:“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霸着他?你不是喜欢拉二胡的吗?你自己贪恋富贵,背叛爱情,有什么权利亵渎别人的爱情。我可以为光华的事业助一臂之力,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你还付出了什么?你既背叛了你的前男友,又像疯子一样折磨你的丈夫!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恐怕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吧?”

    高潓不出意外地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不住地问“为什么”。于直能找到的委婉理由实在太容易,拒绝她时,口吻温柔,口气坚定,高潓在口舌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照她的骨架,她是再长些肉会更漂亮些。于直记得自己覆在她的身体上时,她的肋骨有些硌到他。那她起码得再多长一层脂肪,才能使得身体更绵软丰沛。所以他说:“你就是太瘦了,胸部和骨骼的比例都不对,是得改善一下。”

    他给高洁电话,没有想到高洁疲于应付直接挂机。

    服务人员答道:“按照展览的规定,每位设计师的作品只出售一件,这位设计师的作品‘守护者羽毛’已经被买走了。”

    离开巴西以后,谁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呢?

    他以为他心脏深处的毒可以隐蔽起来了。

    于直开始冷静了,展开好看的笑容,勾起风流的嘴角,他明白自己的表情也一点点冷下来了。他的目光开始移动。

    林雪重重拍了下他的手,脸上有责怪之意,但也没有再多讲下去。

    风动枝动,人心在动。他揽着于毅的肩膀:“来来来,今朝我生日,好好陪我喝两杯。”

    只要在野外,他的一平方米就不见了。

    于毅说:“大家都是这意思。就看这次家宴上老太太是不是再顶住我们了。”

    于直的起身比自己的念头要更快,走到交大不过十分钟,他一进校门就看到了坐在大草坪上盘腿闭目的她。

    高潓吃安眠药自杀的消息,是前一阵子吴晓慈亲自电话告知的。高潓会吃安眠药,源于他和她的最后一次电话。

    于直微微一笑,局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条好汉,个个本领高超,涵养一流,进退得宜,值得尊敬。

    李丙申很快就到于直的“匠之艺”上班,也很快就进入角色,亲自为于直和卫辙组了好几个行业饭局,有他一直想合作的设计师和工艺师,也有他看了一眼作品就不太想合作的人,譬如吴晓慈。

    在签约仪式上,于直对卫辙说:“你只要负责技术,我来负责其他。”

    于直对如何制造他未来可运用的工具,早在他留学美国时就着手开始筹备了。

    于直看到阳台上又多了几盆花,电视柜上多了几个艺术品,甚至墙壁上都多了几幅工艺极好的装饰画。

    于直生平头一回主动干了一件善事。

    此景似曾相识,于直想起不久之前的西雅图圣胡安岛的沙滩。他在那个沙滩上发起天真又愚蠢的念头,瞬间就被高洁冷静地掐灭。

    他贴在她的唇上说:“不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他看着她眯着的眼、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妩媚表情和紧张颤动的唇。

    如果高洁在这一站没有下车,他和她之间,就可以仍旧保持着亚马孙雨林里生出的单纯关系。如果高洁在这一站下了车——他想到这里,就看到一辆大巴靠站,高洁跟随着人群走下了车。

    如果他安全脱困,那么应当寻找到她,和她正式谱一段恋曲,破除那种神秘感,才不枉几日雨林生死行的尊重、扶持和默契,以及矛盾、防备和隔阂。

    于直问:“你又去撞铁板了?”

    军区里头都是高门大户,再高门大户也免不了把家长里短、各户是非传来传去。关止的父亲也和自己父亲差不了多少,但是关止的母亲不像自己的母亲那样,让自己的尸体和自己的儿子睡一夜。他拍拍关止的肩膀,等关止走了以后,指挥手底下的小弟彻底把小助理的车砸烂了。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混乱的人声中,他告诉卫辙:“你知道我想了什么办法对付穆子昀吗?”

    于直不语,默默将桌面上的文件都收起来,听到林雪幽幽地又说道:“这也是对我认不清形势和市场的惩罚呀!”

    于直讲完以后,垂眼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着。

    于直的双手握住祖母的双手,他的手掌足够宽大,已经能把祖母那一双饱经风霜的小手包裹进自己的掌心里。

    穆子昀旁边呢?是他的父亲。五十六岁的年龄,一丝白头发也不肯露出来,一块赘肉也不肯生出来,皱纹却是他再如何防备也防不了的,但是面部的皮肤通过各种保养手段绷得紧紧的。他每天晨跑一万米,每周高尔夫三小时,风雨无阻。穿一身西服时,从背后看,绝不逊色于当红男明星的体型。在这个时候,他也只是从原来慵懒的神态里稍微睁了睁眼睛,对身边人的慌乱一点儿也不意外,更加没有帮忙,他甚至对着台上的儿子微微一笑,既不是赞同也不是讽刺,看上去颇为温和。

    高洁连连摇手拒绝:“不行了,再吃下去会发胖。”

    当他知事以来,他就深知父亲的自私,在他成年以后,才发现父亲的无知和贪婪已经达到毫无责任,只图永远得利、永久享受的地步。他永不会有作为儿子、作为父亲、作为创业者守业人的自觉。如果于毅还存着侥幸和尚可一斗的心在步步试探,那么他的父亲必定早已抱定你们死你们的、我绝不奉陪的想法筹谋下策了。何况他也早已把握了父亲在海外置产的一些信息。

    高洁所不知的,是于直知道高洁在她自己的那一场战役里,真的取得了全面胜利。

    穆子昀依旧没有接腔。

    对一个男人来说,纾解好身体的欲望,精神上头就格外舒畅。于直却在舒畅以外,多了三四分懊恼。

    坐在于直身边的女孩身上应该是甜馨的“miss dior”香气,一点没有吸引到于直。他突然开始想念那股奶香气,于是拍拍女孩的腿,起身独自走到露台上。

    但他还吃不准高洁表面上的意思,还有背地里的原因。所以将她妥当安置在茶庄里,再慢慢试探。

    他说:“于先生,我本人并不想把私事夹缠到公事中。如果小女做出什么让你产生误解的事情,请一定不要介意。”

    于直说:“兴之所至而已。”

    包括于光华和穆子昀,包括于直。所有人将全部的恩怨是非丢到一边,从未如此和谐一致。

    于直把烟灰缸举到于毅面前:“如果最后还是不行呢?”

    接下来高洁会做什么戏上什么招?她到底是因为高潓来应付自己,还是真的和穆子昀一起合计过什么?这么多的疑问本就需要搞清楚,现在更需要搞清楚了。但无论是为什么,她摆上桌面的筹码是够丰盛的,至少他已经享用过了。

    那必定是她亲手做的。

    他还没有想透,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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