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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bbott不停叫着“Yes”附和。

    高洁认出了他们,正是同她一起在河滩上共事的以色列主管和同事。她的同事们也认出她,彼此惊呼一声,脸上都有生离死别后再度重逢的狂喜之色。但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现下并未脱离险境,俱无奈地相对着耸一下肩膀,继续垂头丧气。

    于是高洁问玉商哪里能买这种玉石的毛料,毛料更便宜,一百块钱买来的就足够她在上面动出她的小脑筋。

    耳畔忙音许久,高洁才将手机放下。

    这里没有镜子,她看不到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无论是什么模样,一定都不是她自己喜欢的。

    于直突然问:“刚才洗手了?洗掉的是护手霜吧?涂了两层?嗯,至少涂了两层吧?这样你的手上才能有足够的手油,让你能用钻石的亲油性做排他法。”

    于直也不勉强,收回手中的月饼自己吃,笑着对她说:“德兴馆的鲜肉月饼好在师傅手艺上头,揉面拌馅的手势一流,回头我找他们来教你,明年你做给我吃。”

    终于,司澄还是正式将高洁这个孩子送养掉了。

    高洁知道窗外的月光正照在自己的脸上,清凉的月光也化解不了脸上的烧红。于直的眼睛在月光下同样清凉,温柔地看着她。

    在爱丁堡求学时,高洁就清楚进入珠宝设计行业后,最辛苦最危险的工种是哪些和在哪里。她看着叶强生在面前世故地笑着,用长辈厚爱小辈的眼光望着她——她在学习上的惯性勤勉让她求学期间就拿下从业该具备的全部证书,但是从未想到这些代表着她聪明敏慧、克勤努力的证书最终会成为她为人欺侮的一个借口。可在母亲病中时,眼前这个人也尽到照顾她的情分了。

    他的语气有些轻佻,与此地南美男士比,并无差异。高洁也皱起眉头:“那看来您很入乡随俗。”

    高洁定定地望着对面那个人,心头怦怦乱跳,那一团微弱火苗蠢蠢欲动,炽烈起来,那已经被大自然博大的宏景有所消解的蠢动,又复苏了。

    高海说得很动容:“你能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很高兴。”

    于直的微笑,走近看才能发现到独特的风格。眼神懒懒的,但是眼眸在黑暗里亮得透人,向右勾起的嘴角带出好看的弧度和浅浅的唇窝。似笑非笑、似讽非讽、似诚非诚、似是而非得教人捉摸不透。

    因为她在混战中活了下来,因为她还有把浑身的污秽清洗干净的机会。

    Barry说:“他问你有什么条件。”

    于直还给了她一个惊喜,他将其中一间房间改装成了工作室,摆着工作台、工作灯、苹果电脑,打印输出设备一应俱全。

    高海对着记者打招呼:“我们一家人想叙叙话,等一下再和你们聊可以吗?”

    高洁将钻石拣了出来,递给南美美女。对方慎重地接过来,先自行判断了一番,不敢轻易决断,将钻石交给舞台另一边带着检测仪器的检测员。检测员迅速测了测,随后肯定地点了点头。舞台下的众人已经看到了检测员的反应,他们欢呼起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路灯昏昏的光,炉内烈烈的火,都照出于直脸上没有作假的冷笑,他冷笑时也会勾着嘴角,就是眼底的冷意和戾气一点点渗出来,让这冷笑骇人极了。

    负责实干的于直忍不住抱怨:“要求还真多。”

    她听见于直骂了一声“笨蛋”,然后就被他打横抱起来,继续向前狂奔。高洁不由自主地将臂膀环到于直的肩头,呆呆地望着他。

    这样他们两人的身体几乎毫无罅隙。

    于直抱胸:“随遇而安是个好习惯。”

    同司澄在一起后,高洁终于真正领略苏格兰的魅力和爱丁堡的闲散,还有自然使人天真忘忧的魅力。

    所以于直倾身吻过来。这一吻就像大学校园一样纯净,没有任何欲念,只有些许安慰。如果时间静止,高洁以为此刻真的什么都能忘记。但那只是如果,她需要前进。

    餐厅在八十七层高楼,高洁一踏进去,从三百六十度的落地窗中一眼就能俯瞰这座城市的百态千姿,万千气象。

    已经抵达宿舍园区门口,高洁返身挡住于直:“我到了,谢谢你替我解围。我想这是在异乡遇到同胞最大的幸运。”

    高洁诚实地否认:“不,我不喜欢这里,我只是来这里工作。”

    待出租车开走,高洁才发现自己手心全部是汗。她奔入家中,倒一杯凉水,喝个精光。心情慢慢平定下来,她把玻璃杯贴在脸颊上,继而平定脸颊上的热烫。

    高洁撑着头,细细回想发生的一切。她想,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刻意示弱,太过于刻意了,那是一个自己都不了解的自己,用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语气说出逐步在计划中的话。但是,女孩儿撒娇这一套似乎让于直很受用。

    梅先生上前作揖:“岂敢岂敢,我这儿要改装成珠宝工作室,有些字画就陆续搬回家去了,改天亲自接您到家里看,我也好好孝敬孝敬您。”

    于直看着她把一大碗鸟肉全部吃下去,拿出纸巾递给她让她自己清理。

    高洁说:“遇到了好人,感到很幸运。”

    她挂上电话,惶惶地坐在桌前,愣愣地望着一桌的菜。桌子中央放着四只月饼,烤得金黄透亮,很圆满的样子。高洁想起来去年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只莲蓉月饼。

    高洁往前一步,离高潓更近:“刚才,我还以为你并不欢迎我过来,没有想到你的想法这么成熟。你说的道理很对,希望你自己也能有这一份体谅。”

    高洁转着面前的酒杯,红色的酒轻轻在杯中波动,她的心情也有些异样的波动:“我一切都好,你不用为我操心。”

    于直从兜里拿出一只红丝绒戒指盒,打开,里头是一枚以水沫玉装饰犬眼、缟玛瑙点缀犬鼻、钻石铺镶出斑斓犬身的猎犬形状戒指。

    他小声地答:“是的。”

    但是在阿贝特河矿区,高洁不得不同其他同事一起跟着矿工进入矿源深处。这里没有朗多尼亚州的实验室和工厂,他们每日从简陋的营地出发,坐着驳船,逆流而上,到毛坯矿上工作,头顶只有一顶粗布雨篷遮阳挡雨。

    于直站起来,从行李中拿出一件白衬衫和一条卡其裤,用中文对高洁说:“我没有女用内衣。”

    老太太三问:“给这个叔叔说说项圣谟是什么样的风格。”

    她被撬开口腔,被灌下水和药片,他们拍她的背心,帮助她吞咽。然后她的手臂被固定住,袖管被剪开,手肘和肩膀被人用绷带绑好。有个人一直托着她的脊背,用湿润的帕子擦拭她的额头和脸,额前冰凉的触感,温柔的动作,就像小时候病重时,母亲所做的那样。

    在办妥母亲的丧礼后,高洁正式去S&A入职。叶强生亲自接待的高洁,问她:“有没有想过换个环境发展会更快些?”

    她最近也用代理上外网的社交网站看看高潓的动态。高潓接连好几个月发的图片中已经没有了于直的身影,深知她这位时尚网红过去状态的粉丝好事地留言问她:“那个神秘男人怎么不见了?”高潓没有回答这些网友的提问,好事的网友并没有放过她,隔几日又留言问:“是不是分手了?”高潓头一回在社交网站上失去了高冷优雅的姿态,怒气冲冲回复网友:“你是不是很空?为什么对别人的私生活这么关心?”不料那网友阴阳怪气地怼了回去:“你是贩卖私生活美照的网红,我关注你也是为了看你美美的私生活,现在你美照里的剧情少了一块,我当然关心事态发展啦?”

    只剩下摄制团队一时半会儿无法立刻到位,梅先生对高洁说:“我找了个海归摄制团队,导演和摄像都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以前拍过些实验性的作品。他们看了裴霈的故事大纲,觉得很有意思,答应和我们合作。不过他们希望打他们工作室制作的名头,作为回报,他们也承担一小部分拍摄经费。我就代你答应了,这样能省我们一大笔制作费。就是他们目前在云南拍片,要过几周才能来上海和我们签合同。”

    对岸的大猫美丽的皮毛被雨水打湿,甩甩身子,居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丛林深处走去。

    成熟男人的气息,就在她面前,比自己的脏和臭更让她难堪的,是男性荷尔蒙无时无刻不在挑逗。

    高洁也低低笑了出来:“你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你肯接我的高帽子。多谢你,于直。”她再度安心地闭上眼睛。

    于直笑道:“你也没当场反驳我啊!”

    她很是不舍,离开司澄,等于离开一个无忧无虑的平行时空,她扪心自问,是眷恋那儿的。

    Barry说:“他们指了一条能更快抵达最近的小镇的路,一天就能到。”

    于直把红酒瓶塞到高洁手里,说:“跟着。”

    可是穆子昀并没有责怪她,她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也是一种解脱”。她男童气的大眼睛凹陷得更深,终于落下泪来。

    高洁在巴西朗多尼亚州第一次遇见于直的时候,虽然并未预料到他们之后的是是非非,但她似有感应般,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时,就预感到自己同这个男人之间必有牵扯。

    高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听见身边的于直说:“竟然是棵萝卜树。”Abbot跟着说:“好想喝一口水。”

    于直说:“熟人的朋友开的茶庄,主人在嘉义办喜事,这里空置两天,正好租给我住。”

    他说:“高洁,不要拒绝,顺其自然。我会让你开心。”

    高洁长久地看着,疑惑着自己居然没有笑。

    高洁抬起头,用怨怼的表情盯着于直,微微噘着嘴。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哀怨祈怜的表情,可是于直的确看得眼波一动。他的吻覆过来,坐在他们身后的一队老外游客纷纷鼓掌喝彩。

    “你会很累的,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唯独一事——潘悦有着念佛诵经的习惯,不管如何迁徙,家中总是备有蒲团香案,供奉白莲。潘悦坐在蒲团上时,或许是她不自知的,眉头紧锁,神情苦痛,无一刻放松。

    于直笑得挺得意:“别问这么多了。要是没我的话,未必有这孩子。”

    高洁差一点冲口讲出“这些根本不够”,最后还是忍住了,她忍不住的是最终还是点了头。

    高洁将衣服抱在胸前:“想下山投宿的,没想到下雨。”

    她不解沪语,问:“什么?”

    高洁继续笑道:“当然,我也不会拒绝爸爸要分点什么财产给我。”

    高洁在这一夜没怎么好好睡,或因苦心孤诣的计划成功了,又或因她已经熟悉了于直的身体,与他交缠之后,便全心交付出自己。她是清醒地沉迷在这样的浓情蜜意里,越陷越深。

    她问:“你知道我在S&A?”

    这位客户经理一愣,说:“这……我们需要研究研究。”

    一个怀着孕的女人独居在爱丁堡富人区的别墅,这足够令高洁的本能反弹,引发一些会使她深深反感的联想。

    “是的。只要在15秒内猜出来。钻石就是您的了。”

    Barry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翻译给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狐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讲了两句话。

    高洁想,她还是沉默比较合适。

    她得体地从叶强生的办公室内退出来时,也抬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创始人设计。她一怔,心中猛地一沉。

    她悄悄地画好设计图,偷偷央了母亲公司里的技工加工好——那是顶漂亮的一株白莲,细巧的盛开造型,纯白如素。

    她最喜欢的那一种玉石很便宜。每回市场上的缅甸商人都很不在意地把一堆茶色、黑色、白色的玉珠子倒在地毯上贱卖,一百块钱能买三四个佛豆。

    高洁叫上了出租车后,将电话拨给穆子昀。

    高洁当着记者的面,这样光明正大地招呼道:“爸。”

    高洁再度睁开眼睛时,于直正背对着她走向两米开外的石墩,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倚靠上去休息。

    高洁看得出于直和这伙人关系极其亲厚,他在他们面前没有在Abbott和Barry面前的领导气势,显得格外舒坦自在。这应该真的是他关系最亲密的社交圈了。

    于直已经听见响动,他原是拿了睡袋打了地铺,此刻从睡袋中爬出来,在黑暗里寻找到声源。

    穆子昀孩子气的眼睛带着孩子气的笑意:“像我一样蠢,可就无可救药了。”

    印第安部落中熟悉巴西当地州政府官员行事的族人出面与官员谈判。谈判进行了一整天,矿业公司的财主们不情愿放弃到手的财富,向政府施压,使得谈判有些僵持不下。

    后来他们无数次走过这条一英里长的道路。

    吃完了面,又吃掉了月饼,高洁身体里的暖意上浮,脸上有些饱腹后的满足感。但是心头矛盾纷乱至极,源于不知如何有效交流,达成她的目的。

    高洁在母亲跟前所述说的都经过了刻意美化。在死亡面前,她的演技出神入化。

    “留着房子,至少在故乡上海还能有个家。”张自清劝道,“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

    高洁在欢迎曲中,放低声音说:“我怎么可能好呢?我妈都去世了。”

    高洁奇问:“这个网是怎么做出来的?”

    于直叹息:“正想着你呢!”

    有备而来的高洁,将手中的电脑打开:“我之前做过一些设计稿件,请您看一下是不是有资格被公司选送?”

    司澄抓着密封纸袋摊手。面对高洁,他很无奈,可是他说:“你实在不太像学设计的,一点儿都不感性。”

    于直说:“你过来。”

    于直拿走需要清洗的餐具,厨房内传出水流声音。他在厨房说:“今晚你就睡后面的卧室,我睡前堂。”

    他们各自都没有答对方,心有灵犀般举起茶杯,以茶代酒,互相干杯,然后一时无话,据案大嚼,先把肚子填饱。

    高洁和男人们一起笑起来。

    坐在高洁身边的几位同桌人员轻声聊了起来。

    穆子昀问:“你爱于直?”

    第一下,疼得她差一点尖叫;第二下,她的肌肉开始松弛;第三下,疼痛感像是被驱逐了;再后来,高洁舒服得无以复加。

    高洁答:“表姨,您也一样。”

    Barry存心说:“我们只有三个杯子。”

    他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底。

    抗议乃至流血都未能保护当地印第安人被无视、侵犯甚至被耻笑的原始的小小愿望,仿佛他们都不应该存在于这个社会上来阻碍不断改变和前进的时代车轮。

    “刚才意乱情迷,乱七八糟,你完全可以把它当耳旁风。”

    高洁的脸色连同眼色一齐冷下来:“所以呢?你想跟我讲什么?”

    他在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她看见了,侧过头去,摸摸肚子点点头,捧起茶杯啜饮。

    于直叉腰笑着摇头:“你再一次成功给了我一盆凉水,浇醒了我的人性。”

    叶强生立刻说:“不不,你多虑了。我们S&A在南美的钻石勘探合作业务拓展的速度很快,巴西那边很缺人才,尤其是拿下FGA珠宝鉴定师资格证书的设计背景人才。公司一直在全球招募,外派只需一年,职责范围是钻石的分类、筛选和鉴定。这是非常核心的岗位,薪酬和津贴都很可观,比国内同级别的岗位高好几倍,一年后调回来就能升任更高级别的岗位。对新人来说,是个很好的发展机会。”

    高洁又高兴起来,将菜重新热过,将月饼放入烤箱烘烤加热,只是色拉已经出水,只能重新再做一份,幸而芝麻菜和番茄橄榄都有存货。

    于直在黑暗里半撑起身体,外面暴雨已停,虫鸣正欢,月光明亮,透进一线清光。他看到了清光下高洁的脸。

    于直才甩开他的手:“三块钱是小事情,就是叫你长点记性,不是每个人都会被你这点把戏唬住,也不是没有人会找你算算这笔小账。”

    高洁听的时候在想,多么正当的理由,她应当感到讽刺,可是内疚在心头啃噬,她无法感应到讽刺。她无法原谅自己间接犯下的错误,这是漠视生命的责任。

    在高洁还是瞒着于直去看了在医院中的高潓。

    高洁神思一黯,走过去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她的身体渐渐暖和。她想起来,去年的今日,身体也是冰凉的,然而拥抱取暖,依偎生存,都有期限。

    “又命大了一次,上帝保佑我们。”

    她问这位工作人员要了电话号码,工作人员笑道:“你可以每天给我电话问进度,每天问两次也没有问题。”

    潘悦打开一张图片:“我在很久以前就对水沫玉的成色和弹性的升值空间有了兴趣,这玉石又很适合做一些中国古风设计,只是老板们和现在的市场都更喜欢欧式的设计,只能暂时搁一搁。”

    高洁挣扎着,大声叫着:“蠢货!滚开!”

    何雯雯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就是因为未来有许多不确定性才值得挑战一下呀!挑战了以后会有个很好的结果也说不定。不挑战的话,可能什么结果都没有。”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上面有高洁获奖作品的照片,“我特别喜欢您这个作品,我想跟着您肯定能学很多。”

    这一夜悠远绵长,高洁昏昏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地醒来。

    高洁答:“还没有想好。”

    一只只锃亮锃亮的大闸蟹堆成黄金小山一样被送到桌上。高洁从小到大就没吃过大闸蟹,跟着于直学着怎么剥壳去腮。她的手指因学画而敏捷,学习东西又从来专注,三周的蟹吃下来,很快出师并且青出于蓝,她的剥壳本领已成一绝,能食完蟹肉而留完整蟹壳。

    关止戴好婚戒,举起酒杯来了一句:“开动吧!”讲完和新娘先坐上主桌真的开动了。于直过来拉着高洁坐到新人主桌。

    她介绍得坦然自若,清晰明了,高浩毕竟年纪小,一时为她的气势镇住,伸出手来同高洁相握,老老实实叫了一声“姐姐”。

    在高洁特意地关心下,自穆子昀那一边也了解了些于直家内之事。知道这些年林雪一年比一年更操心着两个孙子的一切,也更着紧一家的圆满和谐,好像是在弥补早年忙于事业疏于料理家庭的遗憾。但老太太每次聊到于直,却都是点到即止,很少细谈下去。而穆子昀也对所有有关于直的话题回避着。

    高洁耸肩:“开始吧。”

    走出墓园时,于直握着她的手,她不知道身边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看着于直离去,高洁莫名有些如释重负,但爱丽莎可遗憾坏了,连呼“可惜”,但很快她再度兴奋起来:“快瞧,印度人又想要出风头了。”

    早餐是咖啡和方便面,中西文化结合得天衣无缝。

    在这些日子,她除了上班以及与于直谈情说爱,其余的时间统统花在了设计作品上头。时常是于直半夜醒过来到工作室找到她,再把她哄到床上去。

    高洁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买鲜肉月饼。”

    高洁很久没有遇见和自己说同一种母语的人,有点儿渴盼他乡遇老乡。

    高洁特别温婉地又往他身上靠近几分:“我没有想到情况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可以当作是一夜风流,下了山我们两不相干。只是现在,就让我做会儿梦吧。一次也好。”

    “天哪!”

    她终于还是走出这一步,无耻、荒唐、自弃地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高洁立刻低下眼帘:“不知道。”

    几个小时以后,高洁将属于她的手枪藏入行李箱的夹层。她点燃一支烟,坐在窗前抽了一阵。

    有人说:“新郎官溜哪儿去啦?于直?怎么你在新房里?”

    高洁笑:“我过两天就要回去了,既然回来了,不来打招呼,到底不像话,我妈恐怕也会怪我没有礼貌。”

    这么快已经一年,去年今日,她下定了一个充满愤怒却又莽撞的决心,做出这个不可挽回的决定,踏上这条注定痛快与痛苦、满足与愧疚纠缠不清的道路。好在,一切就快结束了。届时,希望能够卸载这一年心灵上已经无法负载的负重,虽然有些负疚是一生一世也无法卸载的——可是于直还没回来,还没回来,还没回来。

    她从小飘来荡去,对住的地方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没有要求,也并不投入感情,反正能住就好,反正都是暂时的。

    于直握住她的手:“我都不能让你开心吗?你在亚马孙的时候笑过,我们重新见面后,你反而没怎么开怀笑过。”

    高洁嘀咕:“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她同样赤条条的于直就站在门外,晨光下,他的身体线条优美得如同古罗马的裸男雕像,充满了力量和压迫,还有吸引和诱惑。

    她说着说着,泫然欲泣,这样的年纪还有这样我见犹怜的风姿。高洁想到了母亲,母亲经受那样大的病痛,从来不曾如此露出可怜相来。她的敌意张扬到对方有所感应,有所害怕,她的心就更为坚硬一分。

    于直问:“确定不会碰上土著吗?”

    因为出门前下了点小雨,此时放晴的天空,行云如水墨般晕开。抬头望向天空的一瞬间,高洁的心情奇异地明朗松快起来。

    高洁就问他:“何解?”

    阿里山由十八座高山组成,占地一千四百公顷。高洁坐上天下闻名的阿里山登山火车迂回在山间,全程要经过四十九个隧道、七十七座桥,最后登上海拔两千二百一十六米的高峰。

    这一切被绑架的人质并没有被告知。八个人质一直被困在供奉神坛的圆顶茅草屋中,但是没有被为难。他们可以上厕所,印第安人还提供了新鲜的鱼和水果给他们食用。

    高洁是深深地明白,这个品牌之于梅先生,不过是一个有钱的老板投资的一点个人兴趣爱好而已,他本身就没有放太多精力规划品牌战略性的发展路线。按照梅先生原来的设想,就是将珠宝店面开起来营业就是了,除了日常的销售,再做个定制设计的业务。他人面广路子多,这方面客源根本不用愁。但高洁作为合伙人的想法已经不一样了,首要之重,她需要梅先生赞同她的想法,支持她的行动。

    林雪抓着她的手,拍一拍。

    高洁将话题岔开,换上最近做好的方案,同梅先生讨论。

    意识已经模糊,高洁唯剩下一点自持支持着她推挤于直的胸膛:“不能——”她触碰到于直胸前的冰凉,触手一摸,是她送的水沫玉猎犬。

    经过八个小时的等待后,高洁坐上了中国大使馆派遣来的吉普车回到了朗多尼亚州的工厂总部。

    高洁跟着于直排队时奇道:“真是的,大半夜跑来这里巴巴地排队买烧饼馄饨。”

    “不要有太多的欲望?”十六岁的高洁体味不出母亲话语中的深意,很快把不解的问题抛诸脑后。她的知识、常识和认知,只让她将母亲的设计稿看了又看,无论是银饰眼网,还是水沫玉眼珠,组合得天衣无缝,真的就像一双慧眼,灵透极了。

    四周虽然学生不少,但举止亲密的学生情侣也不少,无人注意他们的孟浪,可高洁还是羞急:“于直,你不要在这里这样。”

    高洁低声,声音状似委屈:“我也没有办法。”

    那边食物烹熟,于直熄灭火堆,扒出食物。于直借助隔热手套,撕开肉食,撒上调味粉,装了一份放入碗中,走上船放到盘腿坐在甲板上的高洁跟前。

    但是高洁没有,她咬到了自己的唇肉,血腥味冲进食道,她忍不住呕吐出来。

    司澄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表达一个男性对女性的赞赏和喜爱的方式也同样直接。可是于直的直接和司澄的并不一样,司澄的不具备任何侵略性,但谁能否认一只猎犬的侵略性?

    但是高洁毕竟没有探问别人私事的习惯,只管按母亲的嘱咐和亲戚的礼节,经常到穆子昀的别墅陪伴她,甚至后来还主动陪她一起去附近的超市采购食品,亲自下厨煲一锅广东靓汤。

    她朝他笑,他也朝她笑。共历生死,更添亲厚,其他已经不重要。

    张自清律师笑着说:“你安心啦,你们在虹口的老房子那个地段最近纳入新开发的商业中心里,风水又好,找了好中介很容易高价出手。你快点办理手续吧,也算赶在清明节前头,把你妈妈最后交代的事情办完了。”

    “不行,你知道我的肩膀动不了。”

    爱丽莎告诉她,酒吧里也会经常来一些中国客人,和高洁一定会有共同语言,要不要去试试运气?

    于直做了个请的姿势,高洁被爱丽莎摁到被于直踢到她跟前的椅子里头。

    坚持在艰苦的巴西工作,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家,现在她还要变成母亲的荣誉,所以她不能半途而废。

    “你抽百乐门?是有奶香的那种吗?”他问。

    高洁弯腰捡起自己的衣服递给于直,于直没有及时接过去,透亮的眼睛望到她的眼底:“不给我一点儿安慰吗?”

    晚宴正式开始,吴晓慈照例上去致辞,只是致辞时魂不守舍,词不达意,观众给予了宽容掌声。

    于直抬起头,在起伏的欲望里用一种特别认真的表情看着高洁:“你说真的吗?”

    当时的司澄并没有让高洁看他相机内的照片,其实他照片上的画面是朝高洁挥一挥手,然后撑着草地就势滑下山坡。

    虽然同居在一处日日相见,但是他们仍旧继续正经约着会,每个周末都有安排。

    高洁用右手扶住额头,过了这么久,她才想起她重要的防身武器:“我的枪呢?”

    于直现在就站在舞台之上,众人之前,聚光灯下。分明熟悉的面庞,分明熟悉的身形,然而,高洁发现,她好像完全不认识舞台上那个原本应当令她愧疚得难以自遣的男人了。

    但是,步上林荫内那条好像可以攀上云霄的石梯后,举目四望的山景越加宏伟,仿佛举手可触云天,世界尽在脚下。周围是青葱的红桧、扁柏、铁杉、华山松及很多很多郁郁葱葱而不知其名的花草树木。它们那样繁盛,那样挺拔,好像能经受住一切风吹雨残。

    于直望着前方的道路,还是微笑:“行啊。”

    高洁微笑着说:“我就要订婚了,订婚典礼会邀请你们一家的。”

    梅先生欲言又止,想一想,又讲:“我不是担心这个。你很专业,我很放心。但是终身大事嘛还是要好好考虑,好好考虑,啊?”

    高洁暗暗地又瞅了瞅老太太的眉眼,总觉得有些面善。

    他又用手指点她的额头。

    山上头有本地山民往山下走,同高洁照面,好心提醒:“看天气很快就要下雨了,今天还有可能有台风。如果要上山要赶快上去投宿,要下山的话也得赶紧了。”

    Barry向印第安人解释,请求他们通融,老印第安人睁开了眼睛,看看高洁,向他的族人点点头。

    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干净,上岸后擦干净自己。于直听见动静,起来转身,隔着两米的距离,打量近乎全|裸的高洁。

    穆子昀一直是一个人待在别墅内养胎,被金色充斥的别墅内没有任何照片。高洁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其他亲人出现,她甚至没有请看护。

    高洁的心落定下来,他知道她来了上海,他等着她的电话,他可真任性。她笑着说:“很忙,没空。”

    又过了一天,中美两国大使馆介入,两国都比较果断,为营救人质,立刻答应撤出当地本国人参股的矿业公司,但那毕竟只是其中几家。最后印第安人还是妥协了,他们放了于直和Abbott,但是他们的土地依旧被凌虐。

    但高洁不以为意,接受了对方给出的店铺设计和客服的最低人员配置方案,且不急不缓地对对方提出的比较高的运营报价提出调整建议:“对网络店铺来说,客服就相当于销售。我比较建议我们按照销售额来划分提成比例,销售额越高,提成越高。”

    于直对着高洁弓身给了一个邀请礼:“走吧,尊贵的小姐。”

    “这样有烟熏风味。”她说。

    高洁将手放在心口,心感安慰:“是同事。他们没事,这真是太棒了。”

    高洁心中尘埃落定,可是落定的尘埃随之又起了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心尘,飘浮在半空。她有些不确定,想了想,说:“不,不用了。我们都是被于先生救的,听见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毯子不够大,盖两个人稍微局促,破灭了高洁想要保持距离的念头。

    高洁托着腮,仔细想了想,而后去忠孝东路的SOGO买了一套晚装,找了一间挺有名的美容院打理了自己一番。她嘱咐化妆师给自己化了个小烟熏,最后换上新买的黑色露肩小礼服。

    高洁在周末的时候,开着穆子昀别墅里停着的一直无人驾驶的雪佛兰,带着她去J·K·罗琳写出《哈利波特》的大象咖啡馆喝了下午茶,然后两人悠闲地逛到附近的慈善店。穆子昀挑了几只漂亮的英伦洋娃娃,孩子一样抱在手里。

    高洁正走出常德公寓,拿着电话对着街边咖啡馆,玻璃里倒映出她不甚清晰的身影和脸上清晰的笑意。她走进咖啡馆,找了最边角的一个位置,叫了一杯姜茶。

    高洁点点头,从双肩包里拿出一本便签:“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高海冷冷地看高潓一眼:“坐下。”

    既然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那么去巴西就去巴西吧!

    穆子昀将她约去金茂大厦喝下午茶。她有一阵子没同高洁联系了,高洁不好借口推拒,收拾妥当后,准时赴约。

    屏幕上在直播展厅二楼的特别展,特别展的主角是吴晓慈等一行在海外获奖的华人珠宝设计师。于直被镜头扫到,高洁看到了于直身边的一位故人。

    看到这样的母亲的高洁也苦痛,小小的心莫名地揪成一团,但她总会伴在母亲身边,用彩色铅笔,绘那案前白莲,一笔一笔地画,把时间拖得长长的,心灵也会跟着稍稍清静下来。

    穆子昀问她:“你想好到时候找什么借口和于直分手了吗?”

    他刚才给迪让的那一下子有章有法,迅速狠辣,同他的打火机一样,不像普通人该有的。

    穆子昀是无意回头时,看到站在傧相群中的高洁,显然是一愣,但没有立刻过来。证婚人冗长的致辞进行到一半,高洁撑不住进洗手间时,穆子昀跟着过来。她在洗手台处问高洁:“高洁,你……怎么来了?”一副好像很意外的样子。

    潘悦并没有给这款设计确定命名,高洁看到设计稿的落款上有两行字——上一行写的是“清净的慧眼”,但是五个字上面被重重划了两条线;下一行浅浅写了三个字:“水之遥”。高洁看得越加不明白了。

    高洁想了想,说:“表姨,你让我考虑几天。”

    爱丽莎说:“等等,Jocelyn,你是醉了吧?”

    于直弹她额头,随后塞了张房卡到她手心:“等会儿我醉了,你负责把我带上楼上的客房休息。关止这家伙损人利己的阴招太多,我们被坑死了。”

    印度人身上的体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更不好闻,高洁甩开他的手:“离我远点儿。”

    冲动的动机,模糊的目的,毫无准备的计划,在连绵群峰、叠翠山峦、博大地域之间不过成为一个微乎其微、想当然的可能。

    舞台上的美女拿起玻璃杯,利落地将里头的仿钻和真钻一起倒在了红丝绒布上,迪让低下了头,双手并用,开始翻捡。美女也开始报数,用英语从1开始已经报到了10。

    当然,高洁想过辞职,立刻买机票回去。辗转反侧时,她想到了叶强生世故的笑容。这是一个困难,克服它,她提前调回去就是顺理成章,不会丢了母亲的脸。

    巴西和爱丁堡很相似的地方是时雨时晴变化多端的气候,她散步没多久,天空下起雨来,于是就近到一家已经关门的杂货铺的门檐下躲雨。这时,她看见了刚才酒吧内猜钻石失利的印度同事迪让,他从对面小巷子的酒吧里摇摇晃晃走了出来。高洁心知不妙,想也不想扭头就往回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裴霈朝她握握拳头。

    他站在月下,明明是长身玉立,却被圆月衬成形影相吊,居然有几分凄清寂寥。

    酒吧内的酒客们瞬间起哄起来:“不懂钻石的S&A,滚出矿区吧!”

    于直笑着答:“那小子滑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派我来这儿放烟幕弹,他自己早带新娘溜回家了吧!”

    高洁意识到自己失态,但是不想认输:“你的身材很好。”她别过头去想,他一定不会放过揶揄她的机会。

    事实上,高洁也将茶庄的后屋看清了,在浴室的隔壁,就是一间卧室,唯一一间,里面除了床铺,别无他物。

    高洁的心也隐隐地痛起来:“分手很容易,随便什么都能成为理由。”

    将高海一家资料查得很齐全的记者十分意外:“原来高先生还有一个大女儿。”

    于直说:“只要孩子平安出生,就放了这里的人。”

    她选择喝酒排遣寂寞,其他同事也有权利选择其他的方式排遣,合情合理合人性,她应当予以谅解。

    高洁虽然存疑,但也无心多想,她同于直吃晚饭时,说到了清明节时想给母亲扫墓。

    高洁听到于直低骂了一声,但也乖乖做足了四十个俯卧撑。他这样子有点可爱,在他站起来时,高洁帮忙掸掸他西服上沾的灰尘,随即被他握紧了手。

    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结束后,于直正式将高洁带入于家大宅。就在她当日跟着当伴郎的于直进过的那个军区大院。

    她父亲的口吻中,意外地有一点讨好的意味。这令高洁感到有些奇怪,她做好了对抗的准备,可是敌方出乎意料的善意。她还有一点意外,她的父亲居然知道她在哪里工作。

    他的白衬衫贴在身体上,他的身体因此原形毕露。宽阔的肩膀,好看的胸肌和腹肌,健壮的手臂,有一种勃发的气息。

    Barry耸肩:“你的生活太乏味了。只是为了工作而工作多没意思?学学我,让工作为了我自己而存在。我带着好奇的人们遇到过暴风雨、毒蛇、凶恶的土著,还遇到过美洲虎,可是我的生活还是很美好。”

    离开这一席,高洁小声抱怨于直:“你做什么?”

    于直送她回来时常常抱怨她的住处:“老房子有什么好?地板都几十年了,到处老鼠洞。”

    高洁想,这大概就是上海男人的作风了,和于直根本就不像是同乡。

    她将白莲水沫玉坠挂在母亲胸前,乐滋滋地对母亲讲:“妈妈经常诵经,这代表我对妈妈纯洁、坚贞、清净的爱。”

    在她刻意起身上洗手间时,她以为高潓会尾随而至,没想到将她堵在冷僻无人走廊处的竟是吴晓慈。

    他摇晃两下,高洁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摸出房卡,看了看房号,拉着他坐电梯上了三十一层的客房,客房门口贴着红喜字。

    高洁走进房间,一言不发。

    高洁在黑暗里苦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苦笑,是为在握的时机还是为于直的用心,她说:“费这些工夫干什么呢!”

    于直慵懒地躺在石墩上,背对着她伸出右手比出大拇指。

    高洁恍恍惚惚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又恍恍惚惚被人叫醒。

    她离开高潓的病房,在走廊里遇到了吴晓慈。

    高洁向梅先生解释设计理念:“美国的这个比赛,需要体现出极高的珠宝价值和饰品售价,所以我用了铂金和钻,可以去报两千到五千美元组的竞赛。但是我们还需推广我们的水沫玉,水头好的透明水沫玉可以和钻石相得益彰,中西结合的理念在评委那里能讨巧。”

    他没有等到她回答,又开始彻底混乱她的思想,吞蚀她的意识……

    她答:“来自热带雨林的动物和印第安人。人类原始的欲望是动物性的,带着侵略的本质,人类保护内心的本质又是一种本能。”

    高洁看着她的父亲,和她有相同眉眼的父亲,用浑厚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同记者说:“这是我的大女儿,高洁。她一直在大陆工作。”他的嘴唇仍旧忍不住轻轻地颤动,眼神仍旧未从高洁的脸上移开。

    高洁见到穆子昀时,明白了母亲所说的照顾是什么意思。

    关止的新娘长相俏丽,一头短发,眼睛很亮,被关止抱上婚车时,也不扭捏。在车上对她的新郎说:“你可真够精的!累活儿都让伴郎干去了。”

    “还好吗?”问是这样问,可是脸上笑得很满足。

    意料之中的暴风雨,终归是刮卷起来,逐步蔓延。

    这么一想,心内稍稍安定,至少目前,她有同伴,可以并肩而立,并不孤单。

    高洁一边重新填写入职申请表,一边对叶强生说:“我随时可以出发。”

    穆子昀点点头,先行出了洗手间。

    于直说:“你不开心。”

    老太太看到了梅先生,说道:“跟我抢了《溪山无尽图》就当宝一样藏起来,不给看了啊?”

    于直的气息也像刚才的烟花,热烈得无法回避。他身上山野的清新混合了酒精的微醺,熏醉了她,在她推拒前,她的口里先溢出了细碎的呻|吟,这令她警醒过来,伸手推开于直,于直已将她的礼服扯下。

    高洁试探地说道:“谢谢您的好意,可是,我想我进芮华的话,应该不太合适。”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体两面,教人两难而无奈。

    高洁是在适应欧洲的学习环境半个学期后,决定像她的英国同学那样出去徒步,去感受苏格兰。

    她给穆子昀打了个电话,说:“表姨,我希望那边同吴晓慈谈判时,先提一个条件。”她一字一顿,“让她开新闻发布会,自己承认获珠宝大奖的作品是抄袭已故珠宝设计师潘悦的。”

    高洁在展览中又见过吴晓慈母女几回,她们母女感情极好,每回出现在展会现场,都穿得同样光鲜亮丽,明艳照人,像一对姐妹。

    高洁抓起床上的枕头朝着伊莎贝拉砸过去:“我想睡觉!”

    于直诅咒了一声:“这该死的鬼天气。”

    高洁睁开眼睛,神情忧伤,可怜兮兮地望着于直:“高潓是我的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

    南美傻大姐爱丽莎问:“嘿,你们东方人这么爱看亚马孙河的日出?”

    潘悦给高洁一个亲吻,说:“洁洁,你已经长大了,可是你长得太快了。”

    她吸引了他的胃,当然连同他的欲望。

    梅先生对高洁和于直的婚事反应很奇怪,和当初于直向她求婚时,他那两位发小的态度差不多。

    吴晓慈神经质地后退:“不要,不要。洁洁,你放过我们吧。”她落下泪来,“我错了,我错了,我和那些人说了全是我的错,你们不要牵连高海和高潓,你们放过他们吧!你爸爸……你爸爸他经不起了。我们这些年,也过得不太好,没有那么好。”

    于直撇嘴:“我们没这么无能,只是绕了路,要回到离这里最近的港口恐怕得多花上一周。”

    服务员答:“你去广东路总店问问。”

    时值江南中秋,高洁给自己换上了一件苍青色的麻布长裙,罩着一件白色毛线开衫,走在大学生中间,与他们的模样并无二致。她坐在大草坪中央,盘着腿,闭着眼,默念母亲常念的经文。

    高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

    他问她:“要不要先去洗个澡?这里有浴室。”

    他显然意犹未尽,说:“不邀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

    于直说:“人生总得经历些意外。”他看着她的眼睛,“就像我遇见你,就像你遇见我,这些都是意外,但是人生因此有了更多选择。是不是,高洁?”

    自此之后,她跟随母亲学珠宝设计,懂得了制图、表现技法和产品设计,又同小时候做学习机器那样,投入全情全力,很快就能够熟练运用Jewel CAD 画出漂亮的设计图。

    高海说:“没有关系,多早我都可以来送你。”

    伊莎贝拉关上大门:“你真的不想要吗?男人的力量可以让你放松。刚才那个东方人就很适合你,假正经对不起荷尔蒙。”

    她在飞机上坐稳后,侧头从机舱窗口看出去,正是日出时分,云海平静,阳光万丈。看到机舱窗户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微笑。

    高洁回到常德公寓,坐在她设计制作的那些作品前,长久地冥思。梅先生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但高洁毫不理会,管自落落大方一直走到舞台上头去。主持活动的南美美女不想竟见一个东方姑娘排众而出,有些不可思议。

    于直对Barry说:“告诉他们,这女孩儿受伤了,不能被绑着。”

    穆子昀问高洁:“洁洁,在你的整个计划里,有没有想过把于直从高潓手里抢过来后,要怎么办呢?”

    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不管有多恨,也不能否认彼此的相像。也正因为相像,高洁才更笃定。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希望她们对她产生不安,不安的人就不会得到安宁和快乐。

    于直笑起来,一眼洞穿她的心思:“想洗澡?”

    出乎高洁意料的是,当她再一次看到“清净的慧眼”,或者说“水之遥”,竟然是在美国的新闻报道里。

    于直没有挽留她。

    “抽烟了?”

    她闭着眼睛柔怯地喊道:“于直——放开我,放开我。”

    但高洁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先等到的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于直居然向她求婚了,就在他们发小的聚会上。

    当高洁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时,看到了站在对面男厕门外的于直,他正低着头,独自靠着墙边抽烟。高洁看了看墙上的标记,原来这里是吸烟区。她忍不住又看了看于直,他不知何时把袖子捋到手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打火机。

    高洁在船舱内看到于直挡在船舱门口,一直没有动,不禁发问:“怎么了?”

    司澄的电话从遥远的爱丁堡打来,对她说:“Jocelyn,我们分手吧。”

    风暴来之前固然风平浪静,但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第一滴雨,也教人心急难耐。高洁在心急难耐中,等来第一滴雨,只是她想也想不到,那会是穆子昀。

    高洁摇摇头。

    她在两周后,在公司的安排下回珠海的大中华区总部。出发前一天,她看到当地报纸上这样一条报道——

    于直同Abbot被印第安人挡在神坛下方,高洁同其他人被推了出去。她回头望一眼于直,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们萍水相逢一场的最后场面,但是她突生冲动,拨开拦住她的印第安人,用她目前可用的最快速度跑到于直面前。

    但是高洁被溪流洗净,心灵上似也跟着换了一层装备。她静静地回望着她索求帮助的男人。

    她的父亲没有答她,只是又问她:“还在珠海吗?”

    高洁闭上了双眼,最后的期限就这样被确定下来。她是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时间一到,就要交出非法所得的一切,恢复真身。她抱紧于直,将头埋入他怀中。

    她望着他,又开始装可怜,看到他表情微动,她才说:“把手伸出来。”

    高洁观察着高潓,想着,原来高海遗传的基因里带有一份灵敏心思,能对接收的信息迅速做出判断。她凭借这些判断,开始部署她的进攻。高潓也凭借这些判断,体会到了潜在的危险。而且,高海的孩子们,还有一份两面派的本事,耍狠撒娇,切换自如。

    高洁惊得立起:“我在珠海呢。”

    外面的世界已经大亮,腾腾的云海笼罩着山壁,汹涌的波涛仿佛自天际滚滚而来,在天际处有一线红霞托出一轮越来越红、越来越亮的红日,整个挂在当空,璀璨耀目,光明正大。

    譬如她偶尔路过襄阳路的花店,看到橱窗里的红掌艳得可爱,突然就想,电视柜后面的墙壁太素白,摆一盆在电视柜上衬衬颜色可好看?隔着橱窗忖一忖,就走进去付了钱。把花抱回去,于直正好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懒人沙发垫。沙发垫上居然是八卦的图案,人靠在上面就会陷进半个身体。他把沙发垫丢到榻榻米上,把高洁半个身体压进去。陷进“八卦阵”的高洁咯咯笑起来,哈他的痒来反抗。

    Barry如实翻译,老印第安人严厉地望着于直,于直朝他礼貌地颔首微笑。他对着于直讲了两句话。

    于直低笑着问:“高洁,那你想我怎么样?”

    高洁微微一笑:“我想梅先生应该也是这个意思的。”

    高洁说:“因为便宜呀。”

    高洁抵着他的胸:“哎,好的。”她柔软地答应着他。

    S&A在巴西的外派员工全部以合同制供职于当地一所合作的钻石勘探公司。二十八个来自全球的同事中,高洁是唯一的东亚人。她同其他来自巴西本地、印度、津巴布韦、以色列的同事们一起负责从矿工开采的岩石中找出钻石的工作。

    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响起来,洁身自爱的高地风笛,揉碎此地历史郁郁在风中传世的忧伤。

    高洁抬起眼睛瞅他一眼,他真心实意地用表情表达了他的不怀好意和幸灾乐祸。

    他的手掌放在她背后心脏的位置,稳稳传递过来的热量,令她的心跳逐渐平静。

    高洁拿了烧饼默默走开,坐在路边油腻肮脏的折叠桌前咬了一口烧饼就饱了。两碗小馄饨全让于直一人吃完。

    这样跋山涉水,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这个可能,是尘俗化解不掉的悲哀,可耻可鄙可怨的憾事,教她一直不得安宁。这个可能,既可能是解她心头之恨的药,又可能是推她入蛊的毒。

    高洁出来时,正听到新郎关止在说:“这是一场简单但不失庄重的婚礼,庄重的部分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不会有太多花哨的内容,不会占用大家太多时间,我知道大家都饿了。”

    静止的时间又活动起来。高洁的脉搏仍旧热烈地跳动,快到她安抚不了自己的心脏,她需要外力的抚慰和支援,不由自主投向此刻唯一的依靠。

    梅先生是个通达的商人,又把高洁的计划书看上一看后,拍板讲道:“也罢也罢,是我想得保守了,所以找年轻的合伙人才能活络我的思路。”不过站在经营的角度,他用商议的口吻、指导的态度向高洁提出一边做设计一边正式营业线下店铺的建议。

    忽然,本同她一样坐着的于直猛地站起来,她亦跟着警觉地睁开了眼睛。岸上的两位同伴迅速站成一列戒备。

    高洁将杯中咖啡喝尽,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这位故人的电话号码。她不知道穆子昀是否还在用这个号码,决定先打过去碰碰运气。

    穆子昀再度将头转向窗外:“你知道我掉过一个孩子,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生育。那个孩子……就是于直的弟弟。对,是个男孩。如果生下来就会分了于直的那一份。”

    于直一拳捶到他的伙伴的肩膀上:“嘿!你们快去吧!这样太阳下山前我们能把饭吃了。我们没有荤食了,回来的时候记得抓两只鸟。”

    高洁抱愧地低语:“表姨——”

    于直笑着讲:“恐怕她不是很想跳槽。”他冲着高洁微笑,宽阔的肩膀将汗湿的衬衫绷得紧紧的。

    司澄常常用双手捧着高洁的面孔,盯着她的眼睛,用他那双天真的眼睛审视她:“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一开始我遇到你的时候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

    于直贴着她的脖子亲吻:“没错,我们进去休息一下。”

    于老太太虽然吃惊,但仍保持着笑意,冲于直点头:“我知道了。”

    主编拿起高洁的名片:“原来你是S&A的设计师,那么一定听说过芮华金饰吧?”

    “于直,谢谢你。”她由衷地说。

    “嗯。”她考虑如何开腔才好。

    那一头的穆子昀笑了起来:“不不,我不是在帮芮华挖你。是我这里有位朋友,在瑞丽有个矿业公司,一直在找合适的设计师合作。他的矿业公司很有实力,一直供货给上海几间国营金店,这一次是想自己做个品牌。因为他为人靠谱,所以我就内举不避亲了,向他推荐了你。他看了你的作品,很喜欢,希望和你聊聊。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意愿怎么样?这等于是从零开始创业,你现在的工作很稳定,对你来说还是有风险的,不过我一直觉得你的设计风格,实际上还是适合独立发展。当然,怎么决定还是看你。”

    高洁捂住脸,八岁之后的第二次,在淋浴头下压抑地无声哭泣,水和泪从她的指缝中流出,她低低啜泣:“妈咪,对不起,妈咪,我放不下。我要这样做,我要这样做,我要这样做。”

    高洁没有作声,有意地将头柔顺地埋进于直宽阔的胸膛。她感觉到了他的胸膛在那一刻的微动起伏。

    吻过她后,他在她耳边说:“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没有下一次意乱情迷了?”

    高洁摇摇头:“如果机会在广州,在北京,在纽约,在伦敦,我都会去。只是因为机会在上海,我就来了。”

    高海还想说什么,她已起身:“我要去安检了。”同样头也没回,当然更没有同她的父亲道别。

    高洁说:“致命的委屈全在肚子里,发泄不出去,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一个白眼多少心酸,一丈空地多少冤屈。”

    于直没有再同她抬杠,将勺子塞入她的右手,端着碗坐在她身边,充当她的人肉桌板。

    高洁摇摇头,想走开。

    于直歪头瞅了她一两秒,忽而一手叉腰哈哈笑起来,说:“高洁啊高洁,你可真是个煞风景的高手,真明白怎么一盆冷水浇熄男人的兴致。再淡定的男人,做了我刚才做的事都不会淡定,但是听了你刚才的话,不淡定也得淡定。这么大一顶高帽子,让人接好呢?还是不接好?”

    高洁用侍应生应有的刻板说:“这是规则。”

    但迪让已经看到了高洁,他曾多次向高洁示爱求欢,次次都被她严词拒绝,此番深更半夜狭路相逢,哪会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他疾追几步,便捉住了高洁的胳膊。

    于直对着他的同伴笃定地笑了笑:“你可以指导我来干,就像上一回你在悬崖上指导我给Tom处理骨折那样。我是黄种人,他们对我不会太避讳。”

    船舱内依旧无人,只空空吊着四只吊床,随着船身波动微微摇晃。船舱一角堆放着一堆行李和器械,高洁看到其中有两台摄像机。

    高洁被晒得黑了一圈,她每天开工都带着手枪。在这里已经不是防备对她图谋不轨的同事,而是随时可能攻击过来的印第安土著。

    高洁抿嘴嗤笑:“我对芮华不大熟悉,原来传统企业的做事风格是这样的。”

    薄薄一页纸,重重压在她成年后的起点上。

    于直问高洁:“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穆子昀又细瞧高洁的眉眼:“洁洁,当我知道你和于直一起从阿里山上下来,我很是吃了一惊。”

    她走到于直身后,笑:“又被新郎官耍了吗?”

    高洁心念又一动:“你都知道?”

    母亲还有一重冤屈,是天大的,是难以昭雪的,这是她一直心如火焚而无能为力的。她靠全部力量支撑的这一星点报复只能用来解渴,但灭不了这场熊熊大火。

    于直放开她,起身在床头柜里翻了一番,动作凶猛,但无所获。他低骂一声,又覆回高洁身上,轻轻揉捏她的身体:“再吃这一次药,以后我一定做保护措施。这小子居然没有在房间里放套。”他最后一句话有点儿咬牙切齿。

    于直搭住她的肩膀:“我得上去歇会儿。”

    高潓朝她父亲撒娇:“爸!”

    高洁总觉得豪华的此处并不比自己和母亲这些年常栖居的临时住所更温暖。

    高洁松开手指,放下茶杯,眼下万丈高楼都在脚底,骨中的刺痛已然无暇顾及,因为面前是重重筹码铺成的火山,一条火引由穆子昀点燃。她的恨、她的愧沿着火引而上,扫荡开了犹豫,泯灭了愧疚。她被强烈地吸引着,蠢蠢欲动,无法自拔。也根本不想自拔。

    晨风吹在她光裸的身体上,她拥有了福至心灵的武装。动机不再冲动,目的也已明确,计划慢慢成形。她摈弃了她的犹豫、彷徨和软弱,将自己整个投入到于直的怀抱中。

    船上船下的同伴们面面相觑,都心知不妙。

    高洁泡了单枞招待老太太。老太太坐在壁炉前的木椅上,将重新装修过的房间赞了一番。

    Abbot吹了一声口哨:“那太棒了,设计师可以和我们合伙儿干。于,这事儿你是头儿,你可以挖人。”

    于直的吻覆上她的唇,霸道地挑逗,彻底搅乱她的思路。她又闻到他身上山野的清新味道,不禁迷失,任由他的手在她衣内移动,握住她的心房,令她呼吸艰难,不得不柔弱地回应着他的吻。

    伴娘反应过来,待要改口,新郎已经身体力行把他的三个伴郎摁趴在地上。

    高洁暗地里琢磨过她这位表姨同于家的关系,她不知道表姨背后的那个男人同于直有着怎样的关系。但穆子昀不明说,她亦不去追问。她自己的恩怨自己解决,少牵涉他人也是行走江湖的为人之道德。一个无辜于直被牵连,已是罪过。

    高洁一怔,想,他提到的这个孙子,难道指的是于直吗?虽然心里头有些疑惑,但高洁却并没有追问梅先生,或许是下意识地避嫌。

    于直将烤熟的生蚝递给她:“手上没有足够的筹码去谈判,最后多半得失败。”

    徐斯说:“哟,你们家族徽戒指都做好了,速度够快的。”

    当她抵达宴会现场时,正巧看到宴会场外镁光灯闪成一片,高海和吴晓慈,带着高潓,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正被记者簇拥着拍照。

    司澄在爱丁堡待了十年,念完了视觉传播学院的影视艺术专业硕士,又修了摄影,他说他不想在现在离开悠闲烂漫的爱丁堡。

    梅先生对高洁说:“我五十一,你四十九。”

    她想,母亲说的是对的,世界上还有别的很好的风光。

    当晚,于直将她送回石库门弄堂口。他们最近晚上约完会,他都会把她送回这里,就停在弄堂口。

    高洁又失神了,于直好像并没有发现。但他们排队的半小时内,谁也没有同谁讲话。一直轮到摊位前,于直一气买了六个甜大饼,两碗小馄饨。老板一手往饼炉里拍饼,一手找零给于直时,被他捏牢了手腕。

    这时,远处有一道声音用中文在说:“别动,让我拍个照。”

    Barry听到了,连忙高声用同样的土著语同印第安人对话。他们你来我往互相讲了几句后,Barry面色凝重地告诉他的同伴们坏消息:“他们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一族人,不会乱杀人。但是,他们希望我们提供帮助。”

    高洁将一枝亲手裁扎的白绢莲花送到母亲墓前,瓢泼的大雨便劈头而至,这是故乡对她的欢迎。

    双方对峙了一会儿,印第安人中有个发色灰白、个子较高,脸上油彩颜色同其他人不一样的长者用土著语同其他印第安人讲了一句话。

    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近到她都觉得她会染上他身上的烟味儿了。于直侧头,微微贴近她的颈侧。

    他从柜台中取出包装茶叶用的丝带,缚在柜台边的一条木桩上,再把另一头缚在长条桌的桌腿上。丝带绷得笔直,高洁将湿衣服一一挂上。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蹲到她面前。

    高洁抬眼看着始终祈祷着的老印第安人,说:“我在想,我们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真的打搅了他们?他们为了守护好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惜冒险,不惜牺牲,不惜算计,不惜犯错。可是这都是为了自己最该守护的东西,这有什么错呢?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达成什么样的目标,他们就去做了。他们都是勇敢的战士。”

    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她陪伴母亲经历了重病的每一个危急时期,看着母亲因为化疗恶心呕吐,被癌细胞侵蚀全身痛到不能自已,因为只能以流质和营养液为食而瘦骨嶙峋。

    高洁看到了坐得很靠前的于老太太,她身边一排人,其中一个就是穆子昀。

    高洁摸黑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包烟,又推开窗,坐在窗前,将烟点燃,慢慢抽完一支。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她的决心也就更大了。高洁关上窗,将身上衬衫的领口解开两粒纽扣。趿上鞋,摸黑走到前堂。

    正是这个小姑娘,分走父亲的骨血,分裂了她的家庭,她因她而开始了可能会终其一生的漫无目的的漂泊。

    高洁接过他递来的叉子:“不需要了。”

    叶强生很意外,沉吟道:“这个比赛是各大国际品牌的竞技,设计师至少都有十几年从业经验,尤其他们代表品牌的话,公司会更加慎重地选择参赛人选。”

    母亲为她安排的人,到底是真心照顾了她一段时间。现在她真的要离开母亲的庇佑,去开始她的另一段生活了。

    她的某任班主任老师在家长会上对潘悦说:“高洁做事情喜欢用尽全力,考试一定要考第一,跑步比赛一定要拿冠军,凡是办不到的落后的,就加倍努力达到。我很喜欢这样认真的孩子,可是她绷得太紧,这样不太好。”

    于直与高洁正式谈起了恋爱,他重新给她找了个住处,在静安寺后头的高级公寓,三十一层的高楼。

    高洁给他一个吻。

    高洁不再回避穆子昀谈起她的孩子。

    坐在她对面不露痕迹地藏在伴郎身后装敬酒其实并没有喝几杯的关止正贴着新娘说:“我头晕,上去休息。”

    这一晚高洁和于直回到他们临时的家没有像往常那样耳鬓厮磨,而是各自洗漱,各据一边床铺安眠。高洁临睡前将于直的求婚戒指拔下,放入红丝绒盒中。

    一件是一只猎犬形状的水沫玉吊坠,一件是一对莲藕形状的水沫玉耳坠。前者源自于直的那只都彭定制打火机,后者源自项圣谟的一幅花卉图。都不是传统玉饰会用的造型,别出心裁到极点。看得梅先生也是不住赞美。

    司澄亲亲高洁的额头:“Jocelyn,我会想你,很想你。”

    他把她拽回卧室,推坐到床上,托着她的脸,对着更加明亮的光线。

    裴霈对高洁说:“我想‘水之遥’应该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寻找内心最单纯最深刻的渴望,好像就在河对岸,很近又很远。”

    高洁可不会示弱:“我可以付你饭钱。”

    这个求婚,她避无可避。

    “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于直问。

    于直看到了她挂上去的内衣,歪过头来朝高洁笑了一笑。他好看的唇勾起好看的弯弧,说:“你对我还真不见外。”

    高洁晓得母亲诵经念佛后,时有慷慨的慈善之举,可见她同穆子昀是真的亲厚,连同习性也相互了解。她答:“我妈咪一定会很高兴。”

    生死大劫渡过以后,个人的羞耻感席卷而来。高洁知道自己的身体又脏又臭,比自己不能动弹的左臂更让她难受。

    高洁很想看一看这位新郎的新娘长什么样子。她跟着他们一起走上狭窄的楼道,被伴娘堵在门外。

    穆子昀说:“正好有个恰当的机会,我就安排了一下。你不要有顾虑,老梅和所有的一切无关,他就是想找个靠谱的合伙人。”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下定了决心:“我需要洗澡,也需要一套新的衣服。”

    但是高洁一直没有睡着,空荡荡的心比空荡荡的肚子更难受。她翻来覆去几次,于直就醒了过来。

    这样三两次,衣柜就渐渐满了。高洁早起翻衣柜,平生头一回患上选择综合征。

    穆子昀一副意外的模样:“你进了S&A?”

    他一刻轻佻一刻真诚,果真是直接得不得了,让高洁跟着一刻生气一刻平和,对完这几句话便下了“他们应当聊不到一起”的结论。于是,她决定举起杯子,用和于直碰杯的礼貌方式结束他们之间的交谈:“我叫高洁。”

    “明白。”高洁钻进计程车。

    穆子昀介绍:“梅先生名下还有矿业公司,产业太多,大忙人,所以不是每样都顾得上。”

    现场最震惊的是记者,本来是采访,不料遇到这样级别的八卦,拿着话筒,瞪大眼睛,一时不知道下一句话该怎么开口,和她的摄像一起不知所措。

    高洁学习能力强,很快认识了各种玉石,并且了解了它们的价格。

    高洁指指舞台又指指自己:“我,这个亚洲人,想代表亚洲人上去。”

    他说:“你忍不住可以叫出来。”

    熟悉的人说出陌生的话,熟悉的笑容变成陌生的冷漠。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甚至老谋深算。是的,高洁终于看出来于直的老谋深算,从他勾唇的微笑里,那不是微笑,而是冷笑。他是笑着的,但是他眼里的冷意和戾气一点点渗出来,举手之间,樯橹灰飞烟灭,摩天大楼轰然倒塌。

    “我们准备结婚。”

    “我好像又活下来了。”

    穆子昀长一张透着男童气的圆脸,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气的可爱,只是脸色略显青苍,唇色粉中泛白,一双同脸一样圆润可爱的眼却是似醒非醒,挂着很明显的眼袋。

    高潓立即说:“妈,是你说的,要让他发现我的好,各方面的好。这也是一方面,不是吗?当年你也是让爸爸发现了你各方面的好,才最后修成正果的,对吧?”

    高潓情不自禁叫了一声“爸”,高洁却是调整出一个笑容回头,对着高潓,又是对着吴晓慈,说道:“潓潓,来,一起坐到爸身边。”

    于直的表情平静笃定,笑容如常:“讲究信用的印第安部落留下了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中国人,这不是一件坏事,当然狡诈的我们利用了他们的淳朴和讲信用的天性。不过,为了活命,我们得相信中国大使馆和美国大使馆。我叫于直,他叫Abbott Jones。记住。”

    中秋正日,门口排队的人绕着饭店排了两圈。高洁排在末尾,不免担心买不到月饼。谁知道一小时后轮到她时,凑巧也不巧,只剩下一只月饼。排在她身后的人哀号阵阵。服务员阿姨问她:“要不要?”

    高洁昏昏欲睡,干脆蜷在地上,给自己找了一个很舒适的角度,仰望着看不到顶的生命之树的树冠。

    她收拾好了自己的办公用品,同同事们一一道别,回到宿舍后,先订了机票,最后给了穆子昀一个电话:“表姨,我想试试创业。”

    于直问她:“回去后,你还会留在巴西吗?”

    在高洁的印象里,从来没有父亲这个人。她不知父亲在何时离开的自己,也一直对父爱无所渴求。一直到八岁那一天,母亲抱着她决然而去,她靠在母亲肩头,看着眼前明明该是自己父亲身份的男人,携着他圆满的一家,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已自知要同母亲并肩而立,不能软弱。

    其时,司澄的声音空净悠远又模糊暧昧,就像苏格兰变幻无常、捉摸不定的天气。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你自己家里的事情,相信你能处理好。能设计出这样作品的孩子,一定有一颗灵巧的心。有空陪我多看看画展。”

    高洁坐在母亲墓前,坐在母亲墓前呆怔了很久。明明是秋季的凉,却在她心头燃起一团微火,且越烧越烈。

    所以,她也微笑着回答于直:“我害怕啊。但是如果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也不会浪费这次活下来的机会。我没有考虑过要死在这里,死在现在。我想最后我还是会选择跟着你走出这里。”

    高洁捂住心口,不是没有巨大的劫后余生的重逢喜悦,Abbott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于说你在珠海,我特地从深圳赶过来,一定要和你见一面。嘿!我们可是差点死在亚马孙丛林里的人啊!我们可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什么?”

    Barry说:“我只能说这里碰上土著的可能性相对其他河道比较小,这里一片以前都是他们活跃的地方。”

    Barry说:“看起来这个部落的人口不多,不用害怕,可能还有其他的外国人。”

    高潓人前的妆容走桃色日系甜美风,于是高洁想,她和她还是要有些差别才好。

    Abbot低吼:“你想干什么?我至少转行有六年了!我现在脑子里很乱,天哪,我不记得那活儿得怎么干了!而且印第安人讨厌白人接生!嘿,你读过海明威的故事吗?你知道白人给印第安人接生的后果吗?”

    叶强生抬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S&A品牌创始人设计的中欧城堡戒指原稿,想,赞叹归赞叹,个人设计风格强烈的设计师总是能让人欣喜,可是他将高洁招聘进来时,却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设计师的个人风格是否能和品牌的风格相融。

    高洁还想细细地听,奈何有熟人上来同主编打招呼,对方便走开应酬去也。这一桌遂又开始了另一个圈内热门话题。

    她以一种平静而家常的口吻告诉高洁:“洁洁,妈恐怕不能陪伴你更长的时间了,这里有两家很好的公司,我希望你的未来能走得更稳。”

    看到这里也就可以了,高洁把浏览器的历史记录删除然后关了,蹑手蹑脚上床睡觉。

    其实是于直最近时常约她晚上一起用餐。前几日甚至把她带到了他一位关系极好的朋友面前,指着她竟开了一句玩笑:“我明年十月份是要当新郎官的。”

    不久之后,高洁随同以色列主管组队一起开拔去到阿贝特河矿区开采粉钻。她自动申请加入这次编队,因为在那里工作一个月便可以请调回国内的公司。

    “上天自有安排。”

    于直起身,脱下身上的冲锋衣,扔到桌上:“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走入柜台右侧的小门,再次出来后拿了一条大毛巾,动手给高洁擦头发。

    于直将猎犬吊坠提起来,说:“给我戴上。”

    当夜,高洁在床垫上辗转半宿,无法入眠。

    此时她枕着于直的一条胳膊,于直的另一条胳膊正横在她的胸脯下,他们双腿交缠着。高洁费了点工夫,将自己的身体从于直的四肢中抽出来,一脚刚踩到地面,没想到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于直讲:“老板,次次这么找零,做人不地道啊!”

    高洁哼声闷气:“我是没有办法。”

    “现在不能告诉你。”

    高潓问:“好,我听你的。妈妈,你决定和他合作了吗?”

    于直似乎有点儿生气了,将高洁手里的便签拿过去,唰唰写上地址,说道:“高洁,你可真够善变的。说一套做一套,套套都头头是道。”

    叶强生说:“每个设计师都有做自己品牌的野心,她或许还来不及告诉你。”

    这个方案很是新奇,成功引开梅先生的注意力。他问她:“把作品编成故事拍成短故事片倒很不错,只是怎么传播法呢?”

    于直不禁笑道:“没想到你还挺能吃的。”

    有个穿着红黑格子苏格兰直褶花格裙的中国男人拿着装满威士忌的密封纸袋迎着主唱走过去,和他拥抱。

    签完合同,高洁说:“我想请加工厂给我先做两个样品。”

    出租司机将车启动,再次重复他的调侃:“小姐,侬是真的胃口好的。”又好奇地问,“买月饼给家里老人吗?”

    她根本无法拒绝于直用身体带给她的冲动,原始的冲动,充满罪恶的冲动,食髓知味一般,逐渐沉迷。

    于直坐在靠着吧台的高脚凳上,面向正在热舞的人群,手里提着一瓶威士忌,一脚直放,一脚屈着搁在高脚凳的提脚栏上。昏暗的追光时而扫过他的面庞,可以看见他正微笑着同站在他身边的女侍者讲话。

    一般隐匿在雨林深处的森林之王美洲虎,不知为何会像现在这样从丛林深处走出来,此刻正悠闲地踱着王者的步伐,研判般审视着外来的侵略者。

    工人正在调试电视大屏幕,转到一个电视台的新闻报道,一群各国艺术家正在走当地艺术节的红毯,在那一众身影里,她一眼就认出了高海。她对着那陌生到几乎以为自己应该忘记,但是一见又立刻熟悉的身影恍惚了片刻。

    高洁等他们进去后,才款款走进会场,落座到自己的位置,望着坐在主席位的高氏一家,吴晓慈和高潓这对亲密的母女又一起携手离开,去旁桌应酬。那一席只剩下她的父亲和那个男孩儿。

    “如果我被它撕了,至少能保证它一定会吃饱,你可以活下来给我收尸。”

    张自清又问她:“还有一件事,你妈妈委托我代为处理她在上海的一处房产,是当时你爸妈离婚时判给你妈妈的。我一直没有执行,就是还想再和你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也打算卖掉这个房子?”

    高洁最后还是顺从了叶强生的好意,如期报名了台湾的创意珠宝设计展,很顺利地拿到参展资格。

    高洁垂着头摇摇头,又抬眼看到他勾着唇,温柔地望着她。他的样子就像某一种动物,明明是危险的,可是无辜而疑惑的时候又是那样可爱。

    第二天迪让请了假,他声称喝醉酒摔了一跤。第三天高洁下班时,经过迪让的宿舍,看见他站在门前。

    她是的确没什么主意。在设计的日子里,她的专注看似平静,实际上心绪乱极,下意识就做出这样的设计出来,心在网中,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次日高洁醒来时,已是中午十二点。于直已经洗漱好了,正对着镜子打领带,见她坐起身,便走过来坐到床沿,瞧着她。

    高洁眼尖,一眼就看出于直手上打火机的特别来。那是一只银壳打火机,壳面上雕饰了一只猎犬,看起来像是定制的。她想着,也就迟疑了这一两秒,于直就把头抬了起来。

    高洁微微抬头,嘶哑的嗓子扯高了三度:“迷路了?”

    不过片刻,她已经能把这些谎言说得越发流利。但是很难受,也许是浑身湿透的缘故。她匆匆闪入小门,寻找浴室。

    穆子昀再度同高洁拥抱,将心内的感慨和伤心抒发:“你们母女俩都太倔强了,不这么要强会少吃很多苦。”

    新郎的家在上海市区北面的一个军属大院,门口有岗哨,经过岗哨时,于直和站岗的士兵友好地打招呼。他告诉高洁:“我奶奶家也在这儿。”

    她并没有将简历发到芮华金饰,而是选择了S&A,并且很快收到了他们的offer。面试她的HR看好她在爱丁堡艺术学院的专业背景,加上母亲的旧友设计部头头叶强生先生的极力推荐。在叶强生的通融下,她在母亲病重期间,就被S&A聘为实习设计师,做一些时间宽松的完稿工作。

    高洁在浴室中平复下来后,才慢慢将自己擦干净,这时的她已经完全清醒,发现自己没有带任何衣物进来。这是结果,这不意外,这很无奈,但她自己终须为此负责,只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明亮的光线让高洁的眼睛受到刺|激,她揉着眼睛转头回避着。于是他又凑近了些,鼻尖就在她的唇边,眼睛往上望到她的眼底:“妹妹,哥哥我没怎么你吧?”

    秘书长说:“水沫玉卖到这个价格,非常意外了。如果你能用更好的翡翠来设计,价值应该会更高。你的中国古风设计确实很特别,现在潮流正往复古上走,以后一定大有市场。”

    高洁忽然发问:“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射杀那只美洲虎?”

    头一个知道高洁新店开幕的还是于老太太林雪。她第二次光临常德公寓时,这间房间门前已挂上“水之遥”的招牌,正式开门营业三天了。

    新娘往他肩头一拍嗔怪于他,关止伸手过去搔搔新娘发尾,眼睛望着新娘,毫不掩饰缠绵的情意。高洁不禁暗中羡慕,转过头来,才看到于直一直看着她。于直勾唇笑,她也笑。

    她话音堪落,高潓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妈,你在这里说什么呢?”

    林雪说:“把世间浊气化成一个白眼一丈空地,有大委屈却有大气度,不易啊!”

    高洁尴尬,再次摇头:“我还没有结婚。”

    “嗨,你是钻石公司的吗?也是采钻石的?”美国佬Abbot热情多话,坐在高洁对面的吊床上,忍不住逗她讲话。

    可是和司澄在一起,可以忘记很多事情,司澄有一种魔力,跟着他走好像可以进入另一个和原来的世界平行,但是相对平静而天真的世界。

    于直松开她:“还没有,今天很忙。你先去热菜,我去洗手。”

    高洁摸摸自己的脸:“太好了,省得十月徒伤悲。”

    于直走到他奶奶跟前,将手臂往高洁肩上一搭:“奶奶,她叫高洁。”

    “想抽烟吗?”

    高洁果断地回答:“你不用为我费心了,我过惯了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问题是我解决不了的。”

    高洁还是有点想要隐瞒,说:“跟着朋友来的,没想到这么巧您也在这儿。”

    酒吧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舞台上的节目吸引了。

    他的声音穿过雨声,低沉而有力,带着命令语气。然后她的手就被他握住。高洁被动地、被驱使地,跟着于直往更高的山巅跑去。

    念头一起,于直就推开门走进来,手上端着一个大碗。

    高洁在第三天回复了穆子昀的邀请。在回复穆子昀的邀请前,她将辞职报告交给了叶强生。

    高洁跟着一起鼓掌,全然没把高潓怀疑审视的眼光放在心上。

    他从储物间内拿出鱼叉,才踏出一步就停了下来,缓慢而谨慎地将右手伸到储物间门边又摸出了猎枪。

    大大咧咧的Abbott喋喋不休地说起他们后来的故事。

    高洁会把它们记住,然后回到宿舍手绘出来研究造型设计。

    高洁挂断了司澄打给她的分手电话,明白自己已经失去那一个避风港,没有了无忧幻境。

    于直反而笑了,人歪倒下来,脑袋就枕在高洁的膝盖上,将腿搁到沙发扶手上,仰着脸瞅着高洁,说:“你也小气,一下就生气了。我们两个脾气都不好。”

    于直低下头,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问:“你怎么了?”

    高洁说:“很开心。”

    秘书长说:“是啊,带一双儿女一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高洁再度清醒过来时,发现仍躺在船舱中,身体的疼痛已经减轻太多,这令她舒服不少,精神也恢复了一些。

    说完,他不由她拒绝地在半夜带她开车去了霍山路。那条路上有夜排档,卖的是号称“四大金刚”的上海点心,应该万籁俱寂的深更半夜,点心摊位前排队的人乌泱泱的。

    于直问:“刚才还说要做我女朋友。”

    “不懂得至高无上的身体快乐。”这是伊莎贝拉经常嘲笑高洁的话,除了这一点,她和高洁还算相处融洽,只是实在没有其他共同话题,让她们连一起去酒吧喝酒的朋友都做不成。

    工作人员说:“于先生在早上已经安全回到大使馆,他一切平安,明天就可以回国了。您要不要和他见一面?我们可以安排。”

    高洁听见吴晓慈在台上这样柔声细语地说:“感谢各界对中国古风珠宝设计的关注,各位同仁的一齐努力才造就行业的兴隆,我取得的成就真的很微不足道……”

    于直望高洁一眼:“她没那么胆小。”

    她有些抗拒地抬眼。

    叶强生率领部门全体同事办了饭局欢迎高洁的回归。她在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外头有两位同事一边洗手一边聊天。

    高洁十分感激地对叶强生鞠了一躬。

    于直没有料错,整整五六十桌的敬酒,他连同别的伴郎伴娘一桌桌敬下来,全体把脸喝得通红。

    “高洁,是你先来惹我的。你不能不认。”

    高洁毫不客气地就把高海右边的位置占了,她身边,正是那个男孩子。她的异母弟弟一直没有讲话,或许是年纪尚轻,不明所以,带着老大的疑惑上上下下打量高洁。高洁朝他伸出手来:“你是浩浩?我叫高洁,同你一样,名字里有三点水的那个‘洁’。我妈妈是爸爸的第一任妻子,我是你的姐姐。”

    于直直勾勾地望牢高洁,眼底的深意似有似无:“来到异国不谈一场异国恋爱就太不给东道国面子了。”

    高洁说:“我申请调回中国。”她想了想补充,“两周以后。”

    回程路上,她问于直:“怎么这么突然?”

    这时长廊尽头的大客厅内亦有他客,正在对工作室的服务员说:“怎么也不叫你们老板把《溪山无尽图》拿过来挂一挂?每一回来就只能看这些东西。”

    她只能跟着。

    潘悦嘱托高洁:“你表姨和我也是同行,她是芮华金饰的高管,我在工作上也受到过她的帮助,我们虽然联系不多,但是彼此感情很好。她现在孤身一人去了爱丁堡,我希望你抽空去陪陪她。”

    他让高洁再一次清清楚楚看到他那双像苏格兰马鹿一样温驯而明朗的眼睛,就像那行云如水墨般晕开的放晴的天空。

    高洁的目光自舞台上移至舞台下,她看到了高潓。她作为嘉宾的女儿,众星拱月一样坐在协会干部们所坐的那一席,抬起饱满的小脸,幸福地仰望舞台上的母亲讲话。

    “嘘!”于直在她耳边吹气,教她放松,“没事了,它走了。你处理得很聪明。我真怕你万一尖叫起来,我今天就得把命交待在这里了。”

    莫向晚善意地领头鼓了掌,朋友们都鼓了掌。

    穆子昀马上说:“那当然,这是职业生涯发展大事,你是需要好好权衡的。”

    侧脸坚毅,目光锐利,鼻形俊挺,这是他的一个侧面。她认识的他,勇敢也多情、温柔也霸道,当然也风流。这就是全部的他吗?

    于直说:“把手机号码给我。”

    高洁猛地想起来,今日似乎是中秋节。

    她望着那个花白头发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那最熟悉的陌生人也用那双炯炯的双目望着她,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

    在高洁的印象里,也从来没有故乡这个概念。自她记事起,母亲潘悦先是在苏州的金饰加工厂任职金匠技|师,不几年,潘悦应聘入深圳的一间珠宝公司任职主设计师,又不几年,被调入珠海。

    高洁有些后悔没有同司澄一起去南极,司澄的离开,让她又被藏在深处的东西捉牢。

    高洁静静想了想,再度往高潓母女的方向看过去,她看到高潓起身接了一个电话,笑如蜜糖一样走向门外。不一会儿,她挽着一个人走进展馆。

    司澄告诉她:“花格裙格子的颜色会体现千奇百怪的人生环境。如果是住在西海岸的,就会穿欧地笋的青绿色、海螺紫和海藻色;如果是在内陆,会选择石兰花的嫩黄、深绿和赭石色或覆盆子的蓝紫色。”

    果如山民所言,越往上去,越看到云雾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很快,大雨倾盆而至。

    从此高洁奔波在求职和求医这两条路上,开始自己的成年人生,尚未适应,却不得不面对接踵而来的变故。

    在高洁和巴西向导Barry被送走以后,于直和Abbott得到了印第安人很好的招待,没有被绑,好酒好菜款待。印第安长老诉说了他们的无奈。

    舱外传来嘈杂的人声,推门进来的Abbot好笑地在门前刹住脚步:“打搅你们了吗?”

    于是就此讲定,高洁开始忙着招聘工作。

    吴晓慈走近她想要握住她的手,被她避开:“洁洁,你一定会怪我,怪你爸爸。你全部都怪我吧,不要怪你爸爸,他……他很爱你的。我当年……并不想取代你妈,我只是……希望用我的一点点力量帮帮你爸爸。”

    于直似乎是站起来轰人了:“滚滚滚,要找他你们赶紧找去,让我好好休息,我今儿喝多了,头疼着呢!”

    她一路上给于直电话,于直都没有接。这情况很反常,她虽然担心,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回到公寓里,先将晚饭做好。不过半个小时,蚝油牛肉、菜脯蛋已经被端上桌,她还蒸鲈鱼,炖了锅鸡汤,最后拌了个蔬菜色拉。

    所有人质都难以置信地望着于直。Abbot表情痛苦地划着十字架,口中念道“上帝保佑他这个疯子”。于直只是镇定自若地坐着冲大家微笑。

    她说:“感谢叶总监一直以来的照顾,给了我去台湾参加展览的机会。在和台湾同行交流的时候,我有了想要自己创业的念头,想趁着年轻试试看。”

    散席时闹哄哄,于直在自家那一席坐了会儿,他奶奶疼爱他,亲自夹了菜往他口里送。高洁看着五大三粗的男人被长辈这样疼爱又是好笑又是羡慕。

    穆子昀说:“我知道。只是你妈妈现在已经不在了,我私心里希望你能离我近一点,可以让我照顾照顾你。”

    于直转过头来温柔地笑:“行啊。”

    吴晓慈的声音充满温柔的慈爱:“潓潓,你不要把脾气发在表面上,也不要太逼着人家,这样没有男人受得了。”

    高洁想了想,踮起脚,吻在于直的脸颊上。她想如果需要感谢他,那么就需要一些行动。

    于直抱着她很快抵达一间立于山巅一处竖着高山茶庄招牌的木屋,屋内没有人。木屋不大,前堂是放置高山茶展示柜的销售处,柜台右侧有一扇小门,可能还有后屋。

    高洁走到高潓的病房门口,里头没有其他人。高潓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一圈不止,与她相似的容颜因为病态的苍白和露骨的瘦削而显得更刻薄。她正聊赖地望着窗外,眼里已丧失锐气。

    高洁在少女时期刻意学习过烹饪,因为在珠三角待的时间长,所以很会做广东菜,第一次向陌生人展示竟然是为了照顾孕妇。但每每吃得穆子昀拊掌大笑,大加赞赏。

    他越过高洁,将孩子递给老印第安人。

    高洁让自己的身体稳稳地浸入水中,再将脸孔浸入,让水流冲刷着。

    于直打个响指,向酒保叫了两个杯子,为她们倒上了威士忌。

    她看着这个若隐若现的自己,自己都不认识了。她赶紧拿出一本机上刊物,将自己的视线放上去,飞机抵达澳门机场时,她已将刊物上无聊的不无聊的文字全一字不落地看完了。

    高海沉吟了许久,说道:“洁洁,只要你不自苦,爸爸没有任何意见。好好保护自己,爸爸挂了。”

    于直喘息着说:“待会儿你得再洗一次澡,和我一起。”

    她还没完全醒透,继续迷迷糊糊地问:“你谁?”

    她那个时候在电话里头同母亲讲:“我在这里很好,刚才看到了彩虹。”

    于直果然问:“怎么中秋节不和家里一起过?一个人跑来爬山?”

    他说在点子上,高洁岂止没有当场反驳,甚至还趁着于直去洗手间时做玩笑模样多问莫北一句:“于直到底有过多少女人?他的履历我想看清楚些,然后我好做一个‘plan’应对。”

    高洁掏出手机准备报警,男童们见状弃开车,握着匕首笔直地冲着她撞过来。高洁不及反应,被其中两个男童冲撞到了身体,跌倒在地上,手机被踢得老远。显然男童们除了她还有一个目标,高洁扭过头,看见穆子昀也被他们撞倒在地上,手里的洋娃娃跌落在她身下,她面色惨白,双手抱着肚子,身下渐渐红成一片。

    设计师老板刚刚磨好一勺咖啡豆,浓郁的香气在室内蔓延。他朝着于直和高洁笑了笑。

    高洁的头皮骤然收紧,全身瞬间僵直,嘴唇紧闭,右手死死抓住窗帘,手腕上脉搏的急速跳动几乎可见。她不敢有一点点异动。

    高洁和Barry在一家杂货店借了电话,分别给中美大使馆打电话。

    宴会的气氛很轻松,当晚舞台上的乐队主唱拿起了放在地上的啤酒杯,边喝边说着“Have fun”走下舞台。

    一会儿于直直接打了电话过来:“想我了?还是终于想起我了?”

    于直冷笑:“到底是绑架还是帮助?”

    记者又问:“有没有想过建立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的品牌呢?”

    于直抬头问他:“疼吗?”

    他偏偏还在利用现在的优势:“船上只有三个男人,我、一个美国佬、一个巴西佬。你想挑谁帮你呢?”

    裴霈笑:“我现在是白吃白住,还没帮你把故事写好呢,你就当我是合作伙伴啦?”

    高洁听着,望着,想着,不出她自己意外地,甘愿成为那被蛇所诱的人。她问:“那么,表姨,你把我掌握得如此巨细靡遗,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小小高洁已经不会在她的母亲面前哭泣,她的母亲却背着她泪盈于睫。

    吴晓慈的那张面孔,和她印象里的别无二致,回复到她八岁时摊牌那日的苍白和可怜,她望着高洁的眼里甚至还投射出些许恳求和害怕意味。

    高洁脸上一热,身体暖回来,意识也跟着回炉。她挣扎着从于直的怀抱中离开。

    这一晚,高洁特地买了牛里脊煎了牛排,于直爱牛肉但不爱西餐里那五分熟的牛排;她烤了竹炭面包,于直口味里那点西式的爱好都在面包蛋糕上头;她在桌上放了蜡烛和于直随手存在家里的红酒。

    他的身体和眼神一样充满暗示。

    茶杯内的热气喷到高洁的脸上,她知道自己一定脸涨得通红,可以滴出血来。

    “于直好像真的很喜欢你。”穆子昀悠悠然然地喝一口咖啡,“我和于直关系不太和睦,这是必然的。但是也算把他从小看到大。他的妈妈去世以后,他就没人管了,十三四岁仗着于成明长房幼孙的身份和社会上的人胡混,如果不是他爷爷的关系,他老早就该进去蹲号子了。不到二十岁时他撞伤了人,被他爷爷送去服了两年兵役,退役后又送到国外念书,毕业后回了国,和朋友一起搞了个什么珠宝购物网站,至今一直没上线,他就是干着这些在他奶奶眼里不着调的事情。这些年,他就和他的风流老子一样,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快。”

    潘悦把高洁优秀的学生手册上每个老师的评语都看了一遍,每个老师都在夸奖她,每句夸奖都仿若针尖,轻轻扎在她的心头。她抱住高洁,问她:“洁洁,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高洁苦涩地笑着说:“我没有家了。妈妈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回那个房子住。”

    高洁听梅先生所说有误,不自觉地皱皱眉头,也就这么个细微的表情,瞬间落到老太太眼内。老太太说:“你这胡说八道的,让小姑娘听了笑话。”

    她坐下来,说:“我回上海是因为有个很好的创业机会。”

    穆子昀紧了紧牙关,有生气的神情:“他在你两岁的时候,为了出国学油画,就跟着有美国亲戚的吴晓慈远走高飞,这二十来年,什么时候想过你和你妈?”

    她半夜起床,将床头酒店供应的两瓶376毫升的矿泉水全部喝尽,清润的泉水不能消除她内心已被风吹旺的火苗。她盘腿坐在床垫上默默念着母亲生前时常念的经文。

    这里的酒吧脏乱、潮湿、烟雾弥漫,但是热闹,有很多过客,来自五洲四洋。高洁在酒吧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种,想象他们的人生。生在此处的,来到此处的。如何生存?为何来此?何时走?又将去哪里?

    于直问她:“妹妹,怎么又哭了?”

    可是于直赶上来抓住她的手臂:“我们没做保护措施,你——小心点儿。”

    此后每晚,她都只让他送到弄堂口,听着他的抱怨,就是不让他上楼。这个度,她控制着、研磨着,寻找最合适的机会。

    高洁将笔杆子咬在口中,做出无奈又无谓的表情讲道:“也许我们俩都意乱情迷一时糊涂,把它当成露水姻缘,还能各自做个好人。谢谢你让我很快乐!这就够了。现在的人不应该事事强求。”

    Barry说:“我们已经出了河湾,前面的河道没有涨潮,情况比较乐观。”

    刚刚讲完,她就看见六七个苏格兰小童正围绕在她们停放在街道对面的雪佛兰周边。走近一些,发现小童们手里握着匕首,在车身上胡乱割划,好好的车身已经被划得伤累累,不能直视。

    于直问她:“改得还合适吗?”

    于直用手捂住心口:“狠心的女孩儿。”

    记者终于反应过来,嗅出新闻点,立刻将话筒拿到高海面前:“高先生,这位是?”

    高洁下意识牵一牵左肩求证,立刻因为疼痛冒出冷汗,她抽着气道:“医院。”

    关止说:“这个求婚有点儿——简朴啊!”被他妻子戳了戳腰眼,好像暗示他不要这时候泼凉水。

    大夫告诉高洁,这位高龄产妇恐怕无法再度受孕。在穆子昀清醒后,高洁看着她虚弱地在一份又一份手术报告和医疗建议书上签名为自己负责。现场除了高洁,没有第二个人在她身边。

    很快,当地警方逮捕了滋事的童党,警察局长亲自来慰问受害者,诚挚地用苏格兰口音道歉,表示童党滋事已经困扰了他们十几年,小罪犯们都来自有问题的低收入家庭,缺乏良好的品德教育,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求高洁原谅他们。

    高洁咬一咬唇,咬到唇上的伤口,疼得抽气,她又问:“多久能靠岸?”

    穆子昀说:“这几年芮华业绩下滑,于光华兄弟的经营能力都很有限,于毅和于直又还都年轻,没什么太多的经验,而老太太已经老了,她又不肯趁着市场好的时候去上市,更不会授权给我这个外姓人全权管理。我不得不和他们,和那帮我厌恶了十几年的人捆绑着,没有自由,也许将来还要共赴灭亡。”

    高洁说:“表姨,您好,我是高洁。”

    高洁听后久久不语。

    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再后来,于直好像又翻身躺了回去。

    鬼使神差地,高洁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退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她转头,看到她站在了自己参展的作品旁边——栖息在树枝上的美洲虎,正蓄势待发。

    司澄依然不想离开爱丁堡。他问高洁:“是不是非离开不可?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呢?很好的气候,很好的人,古老的建筑以及被尊重的历史。”

    琉璃屋外的阳光折到高洁的面孔上,她的每个毛细孔都被照得滚烫。

    于直脸上挨了一下,猝不及防,眼底瞬间闪过火苗,但也在瞬间熄灭。他揉了揉脸,重新展开笑容:“这算是我被误解的代价吗?好吧,我冒犯您了,我没有想欺负您。我希望您今晚愉快。”

    于直走下水,伴着踩水声,果然没有放过揶揄她的机会,说道:“我们互相赞美,但什么都没做,太虚伪了。”

    她想去哪里,她讲不清,她想怎么做,她更讲不清。有一种莫名的无比黑暗的冲动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锁住,将她拖行,令她难以挣脱,她亦不想挣脱。

    于直把右手伸出来,高洁从包里掏出圆珠笔,狠狠地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到他的手掌上,她知道他一定会很疼。写完后收起笔,她说:“我去赶火车了。于直,再见。”

    高洁跟着同事们夺命狂奔,每一秒钟都在和生命赛跑,很快,一个印第安人追了上来,她拔出手枪,像私底下练习的那样射击。印第安人被射中大腿,她自己也被射击的反作用力推入河中,手臂撞到河流中的石块,顿时晕厥过去。

    于直在前堂隔壁的小厨房内准备食物,在高洁出来时已经准备妥当。他看到高洁怀里的湿衣服,说道:“等一下。”

    高洁不知道于直的这位哥们儿的结婚典礼居然如此盛大,盛大到于直的全家连同穆子昀全部出席,让她始料未及。

    吴晓慈受惊的兔子一样盯着她:“你……你来想干什么?”

    梅先生是典型的上海中年男人,眉清目秀,身材中等,笑言笑语,客客气气,谦谦逊逊。他对高洁说:“帽子太大了,戴不住。我就是一个混迹几个行业的三脚猫,所以需要专业的人来帮我做专业的事。”

    “每次见你都会出意外,真不知道是你克我,还是我克你。”

    高洁耸然一惊,诧异地看向于直。

    高洁笑道:“你同我讲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好像我过来打招呼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我只是回来看看爸爸而已,过几天就走了,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活。”

    她们都触到对方最伤心伤神的地方,互相安慰又叙了一阵旧,高洁不着痕迹地牵引话题:“您这次来台湾待多久?”

    穆子昀说:“洁洁,你可以先同梅先生去看看。下午我有会就不陪你们了。”

    高洁花了些精力来适应身边多个男人的生活,摸索了几天,发现于直有些地方同她很像:他们都对房间布置没有什么急迫的需求,没有立即添置软装把房间装饰得更舒适温馨;他们对房屋空间的使用非常有限,两人都没有太多的物品可以塞满每个收纳空间。

    高洁打断她:“抱歉,你没有资格来讨论我的感情问题,高潓自己说过,感情的事情是最不能勉强的,爱情不再,就该放手。她应该有这份自知之明。”

    穆子昀的微笑还是带着男童气,大方可爱,是超越年龄的可爱。她说:“高潓和于直分手以后,自杀了一次,吃了安眠药,一般吃安眠药的多半死不成,也就是作一作,表个为爱痴狂的姿态。社交红人交男朋友,面子重于一切,没有落个名分就被甩了,是奇耻大辱。高潓自杀的事情当然没有脸在网上搞直播。”

    “我想你应该醒了。饿了吗?”

    于直回头劈头就吻下来,高洁手上的毛巾掉在地上,被他的力量逼得连连后退,一直到退无可退,才虚弱地坐下,原来竟然走到了床边。

    “不一定,不一定,对岸也有大的珠宝集团在和她谈合作,她现在可是两岸争抢的人才,好在拿的是美国护照,在合作上不用顾及什么身份归属和祖国情感。”

    司澄在穆子昀回国后的两个月才回来。他回来后,发现高洁有了微妙的变化。应当说,高洁好像变得更加无趣了。她对学习的热情更为高涨,仿佛想要尽快修满学分,离开爱丁堡。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一动左肩,锥心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大叫出声。

    高洁不禁舒一口气,脱下最后的衣服,转过身,格外小心地踏入溪流,只听身后于直说道:“发育得不错。”

    高洁睁开双眼,看着于直眼中的迷乱,看到于直眼中的自己双颊泛红,也很迷乱。她给他制的玉,就在他们中间。原本是冰凉的,现在已被两人的体温温热。

    裴霈扑闪着大眼睛,立刻同意,次日便来报到。她的行李极少,只有一个箱子,人也很讲规矩,依照约定,除了构思故事以外,也负责接待客户,帮忙销售。

    他们坐到小火车上时,高洁将头靠在于直的肩膀上头,于直低声问她:“为什么在巴西最后都不来道个别,这回又突然出现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意外?”

    梅先生说:“你出技术,我出人和钱,你占百分之三十,我占百分之七十。公平恰当,你看如何?”

    高洁面上一红,对此只得沉默。

    高洁和梅先生就合作的品牌名做了很多讨论后,终于确定下来。她建议品牌命名为“水之遥”,并且做好了木刻的品牌“logo”。梅先生起先认为太文艺了,但最后还是尊重了高洁的建议。

    梅先生问:“叫什么名字呢?”

    面目全非的矿工的尸体被运回公司,从高洁面前经过,她整整两天未进主食。

    站在高处的高洁,感受不到寒冷,只有周身烧灼出来的热,裹挟着她,推动着她。

    为了更好地展示样品,高洁将房间复古成三十年代老上海公寓楼常用的装修。乳白色的天花板,与墙壁接连处装饰了宽大的顶角线,墙壁上围上颜色很深的护壁板,地板上铺了暗红做旧的老地毯。桌椅、沙发、茶几和橱柜的脚都是木头的,雕成莲花的样子。茶几、橱柜的面是用玻璃的,下凹的槽里放着打样的水沫玉饰品。临窗的地方摆了佛龛,供一尊玉观音,观音座下,是高洁亲自设计制作的玉莲花,玉莲花上供着一枝香。

    理性瞬间崩塌,化作粉末,再也无法健全。高洁抱紧那个人,零零碎碎地申告:“我冷。”

    他蹲下来,高洁挪动身体往旁边退了退。

    高洁近乎恶狠狠地盯着屏幕上的父亲。他和记忆里唯一的不一样,大约就是如今一头已经完全花白的发。他正当知天命的五十之龄,不应当显得如此苍老。可是——高洁悲恸地想——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他不像高洁那样对学习上紧了弦,从不缺席每一堂必修课、选修课、旁听课和讲座,年年用优异成绩换奖学金。他作息时间不定,爱同各种各样的苏格兰艺术家处到一块儿,在苏格兰国家美术馆待的时间比学院图书馆更多,时不时带着单反去徒步爬山。

    她借着水流抚摸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把羞耻和尊严摈弃。

    水沫玉饰品晶莹剔透,高洁在晶莹剔透里更明确了自己的用心。

    高洁手指渐冷下去。她的红茶被服务员送上来,她转着杯子,温暖手指。

    在他们对面不远处的矮树丛中,猫着十来个裸着上身,仅着丁字裤,但是身后武装着弓箭的印第安人。他们不知在那里静立了多久,现在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们,涂满彩色油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是狰狞还是友好。

    高洁一时语塞,冲于直傻笑掩饰。

    直到她发现高潓是网站上的活跃的红人,那之后,高洁便渐渐学会在网站上逐渐地暴露自己生活的细节——都是经她筛检过的细节,那些她和于直交往的点滴瞬间的照片,经她出色的艺术加工,一发布便受到同样学艺术的同学们盛赞。当然,围观她刻意展示的生活的除了她的同学们,还有不少同业们,尤其在台湾的展览上认识的同业,知道吴晓慈爱女和于直在交往的同业。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她问。

    高洁打定主意,抵达巅峰,如果没有找到她那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她就罢手,遵从命运的指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了五分钟,也或许是十分钟。高洁感到周围的风声虫叫鸟鸣都安静了下来,丛林的原始气味一阵阵猛烈袭来,全部来自二十米外那只丛林野兽。她在想,她真的从未预料过她也许会死于猛兽口中。她又在想,这么危急的时刻,那个男人正挺身挡在她前面,这是存心留予她的生机。他已经救了她一回,目前是第二回。她忽然又开始担心,担心若是他那几个同伴此刻回来,会不会搅动周围的安静,激怒危险的大猫。

    直到睡足醒转,高洁以为已经是次日清晨,一看时间,不过当夜九点过五分。她洗把脸,猛地想起睡迷糊时的电话,将手机抓起,翻到那个陌生号码。

    她涩涩地答于直:“我从来不过中秋节。”

    “山上是有酒店的。”

    苏格兰地区的治安一直尚可,但也时常发生童党歧视和滋扰亚裔的事件。高洁偶有耳闻,不料此时撞个正着,而且还成为事发受害者。

    叶强生的确算是个不错的人,高洁想,这样宽容她,还为她找台阶下去。他应该是她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好的人了吧?高洁不期然又想到了于直,于直在最后到底利用了印第安人淳朴天性,应该算不上是一个很好的人。

    浴室内有一淋浴,温腾腾的水从她的头顶冲刷而下,她却感觉有点儿寒意,是因为心里开始有点怕了。

    高洁在小火车的终站下车,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她跟在游客人群中,攀登上塔山。慢慢越过游客,带着她漫无目的想法和微乎其微的可能,渐渐又踽踽独行。

    高洁沉在丹田的一股气又涌动起来了,有一股浊气想要发泄出来。她翻了翻手包,拿出10美元,又问爱丽莎:“你带护手霜了吗?”

    这一栋三层高的别墅里,有八间卧室,三间客厅,富丽堂皇地摆上了中国人喜欢的华丽金色装饰,窗帘、桌布、罩饰、地毯、床单、靠垫,客厅内的红木香案上还供奉着一尊纯金的送子观音。

    这是高洁头一回知道原来还有一个表姨的存在。

    他脸上的胡楂扎在她的唇上,刺得她有点儿疼,她亲得不那么情愿。

    这话没有吓到高洁,她说:“我对住的地方没什么特殊要求的。”

    穆子昀转回头正视高洁,面露微笑:“洁洁,你真是个聪明人。”

    她对高潓说:“我不想同你们在我上洗手间的路上翻出家族旧账,这没意思。我过两天就回珠海了。”她将话音一提,“我们一家,”讲完这四个字再重重一顿,“好好吃顿告别饭吧。”

    高洁亲亲司澄的唇,是冰凉的,当年在云南,他亲她的时候,他的唇还很热。她说:“司澄,我们总是不可避免地要承担一些责任,在自己生存的现实社会里,我先回去,在那儿等你。”

    她想折回宴会厅,转身就撞上于直的胸膛,酒气扑面而来。

    于是,在发现和爱丽莎交流没有太大困难后,她非常乐意主动跟着她一块儿去酒吧放松。虽然只是偶尔。

    于直叹口气,用手指弹她的前额:“我今天是特地来见你的。”

    穆子昀居中调和:“老梅,这事儿你就当投资了一个可以让你信任的设计师呗!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了,爽气一点。”

    但是面对着母亲平静的面容,高洁用尽全力维持着不颤抖的声音说:“妈,让我陪你去医院。”

    她每日从常德公寓下班,途经久光百货,就顺便从超市买好食材带回去。她的厨艺是一件秘密武器,周一拉手擀牛肉面,周二烤秘制牛仔骨,周三炒牛肉河粉,周四做蚵仔煎,周五炖莼菜子排汤,吃得于直大呼意外。

    高洁期期艾艾地开口:“我和于直——现在关系是很好,我也希望他好的。”

    她从穆子昀处大致了解了芮华金饰的一些基本情况,发现于直留给她的地址并不是芮华设在著名CBD商务大楼的总部,而是在交通大学附近的互联网创意园。

    她屈起小腿,轻轻地、义无反顾地,搭在了于直的大腿上。

    “得了吧,你别事后充厚道人,如果不是把她送过去填了我们部门的名额,说不定就轮到你我去巴西开荒了。老叶对老员工够意思了,他到底还是个老实人,现在对那姑娘也有点内疚呢!”

    “你说过,在这里得有些防身的方法,我需要有这样的思想觉悟,欺负我的人,我会干掉他。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为我做过什么。”

    Barry说:“他们说了,只要州政府肯和他们谈谈,他们就放我们走。”

    近在二人身边的南美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看到她笑了,竟也笑着点头招呼了。

    “今天什么时候有空?”

    “靠,这关止连新房都不让闹,太不地道。”

    高洁想,她的确是酒劲儿上头了,她不由自主轻佻地答了于直:“是啊,所以我不太适合你抽的这款。”

    在高洁的记忆中,吴晓慈的面目只余留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和一身胜雪的肌肤。她站在展览会大厅一角,仔细端详着主席台上的这个女人。她应当已年近五十,但是身段纤瘦,露额盘发,细眉细眼,肌肤仍然白皙胜雪,微笑仍然可亲可怜。好似她在年轻的时候,并没有将母亲这样刚强女子逼迫至携带孤雏背井离乡的手段。

    她待于直的细心让她没两天就发现于直对食物并不挑剔,只是特别爱吃牛肉,于是用了些心在牛肉上,翻着花样做给于直吃。

    两天后,她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穆子昀同一位双鬓斑白的男士在候机大厅等着她。男士姓梅,给高洁的名片是一家餐饮企业的董事长。

    她每天都给那位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打电话,第四天得到了好消息。

    穆子昀本就是行业专家,便直言道:“大概是你妈妈想你在国际大公司里多点历练,才推荐你进的S&A。我以前在你妈妈那里看过你的设计,是很中式的风格。”

    吴晓慈连忙摇手:“不,洁洁,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爸爸,包括我,照顾你都是应该的。事实上这些年,你爸爸一直在联系你妈,可是她一直回避我们,不同意你爸爸去看你。一直……一直到她去世,她都没有通知过你爸爸。你爸爸联系不上她后,才查到她去世的消息。”

    他伸手架起高洁,高洁说:“我能走。”

    整个下午,高洁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落不到实处。

    高洁将另一对莲藕水沫玉耳坠委托梅先生带给了于老太太。梅先生奇问:“你怎么对老太太的话这么上心?连东西都做好了。”

    Barry指着印第安人背上的弓箭:“看到了吗?”他顿一顿,十分谨慎地道,“他们背上的箭,箭尖上有氰化物,中一箭肯定毙命。”

    高洁紧紧环着他的肩膀,将自己全部的力量都交付出去,这是最后的时刻,她已经不能后退。她将脸孔埋入他的肩窝。这是默认,也是首肯。

    印第安人的部落并不远,就在丛林近水源处一大片平原处安扎。那是一些圆形的茅草建筑,只有十几座,簇在一处,用围篱整个圈起来,形成一个原始的堡垒。

    潘悦在重病中饱受着非人的折磨,却始终保持着未病时的刚强。她时常同女儿谈心,高洁却在刻意隐瞒,隐瞒了同司澄的恋爱和分手,隐瞒了因为穆子昀流产而生的矛盾和愧疚,以及更多由童年累积起来,沉积在心底的欲望。

    于直低低笑出声来:“谢谢你对我的品位的理解。”他含胸低向她,鼻子就在她的唇边,猎犬一样嗅她,“不过,一个忠告,女孩儿身上有烟味儿不是个好事儿。”

    她的要求还是被刻板的英国人通融了,得以继续在当地停留两周。

    她这辈子都没有讲过这样缠绵美妙的情话,讲出来以后,在内心嗤笑自己,做戏做得这样投入。但是有效果,于直的手用了点儿力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因为穆子昀流产了。

    在黑暗里,她不知道于直是睡在哪里,是在桌上还是在地上。她鼓起勇气寻找,但是实在太黑了,她被晾着衣服的丝带绊了一下,撞在桌沿上。很痛,但是她没作声。

    她听到于直慵懒地答她:“浴室里只有一块肥皂,你也用了。”

    她再次长久地向媒体鞠躬。

    记者笑笑,没太听懂。设计师总是天马行空,按照他们所谓的灵感来设计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理解的作品。他对此表示理解,反正也只是关于一个不知名的设计新人的报道而已。

    “不,解解闷。”

    高洁拿着服务员递来的啤酒同他干杯,问:“后来,我们被放走以后,你们怎么样?”

    于直眯了眯眼睛:“高洁,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了张自清的劝慰之语,高洁的心头到底还是一阵酸软。家之于自己,从来没有一个具象的概念。是从未回过的但是母亲和父亲曾生活过的上海的那个家吗?还是跟随母亲飘零四地暂居的住所?抑或爱丁堡的学生公寓?巴西的工厂宿舍?哪一处她都没有深刻的印象,哪一处于她都只是短暂的停留。母亲毕其一生的奋斗,留给她十分丰厚的遗产,然而,其中并不包括一个“家”。

    高洁沉吟着问:“表姨,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结束采访,同样收工下班的高洁回到旧宅后,上网查了“慈LOVE”的信息。品牌建立于前年,巧就巧在正是母亲去世的那一年。讯息页上也罗列了吴晓慈这些年的设计作品,都是高洁熟悉的风格和样式,一看便知同母亲是师出同门。

    在近些年,关于芮华金饰的新闻中,总免不了出现于直参与其间的痕迹,尤其是近一年,芮华推出了多宗钻石产品,好像都是他在主导。高潓同于直的花边绯闻也并不是全无踪迹可寻,高潓是一个极之张扬的富家女,非常喜欢在社交网站上晒自己的日常生活,因为长相娇俏,生活优渥,所以人气很旺。在两个月前,她的日常记录里就出现了于直的身影,虽然都不是正面,常常是背影或是影子。但高洁只消一看,就认出是于直。他的身影原来这样深刻地烙在她的印象里。

    高洁舔一舔唇,唇肉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但她已不像之前两次那样容易极端恐惧,她做好了面对神秘原始雨林中任何变故的准备。她握住于直的胳膊:“我们去。不能死扛在这儿,没有意义,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高洁将同于直恋爱以外的全部时间,都投入到了这份事业里头。她虽然没什么创业的经验,工作经验也很粗浅,但是认真地研究了市场发展,并且评估了自己及梅先生加起来的资金实力后,战战兢兢地写下了这份战略计划,然后忐忐忑忑地向梅先生做了陈述。

    世事总是让她在无从选择的选项里做出选择:母亲去世了,司澄和她分了手,她不得不来到巴西,又不得不从朗多尼亚州调到阿贝特河。

    于直在睡前说:“好好睡着别动,别乱卷毯子。”

    于直答:“我们的鲜肉已经没了,接下来几天只有大米和方便面。我现在也得去找点儿荤食。”

    蓝宁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头一个反应过来说:“恭喜你们。”

    吴晓慈仍在嘤嘤地哭:“我没有想到潓潓这么爱于先生,她醒过来后茶饭不思。洁洁,你爸爸的全部财产都可以给你,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把于先生让给潓潓?”

    高海伸手过来想要握高洁的手,被高洁避开。

    出了久光,她又给于直电话,于直还是没有接,不知在忙些什么。她就叫了出租车直接到金陵东路,找到德兴馆。

    他问:“吼猿都没能吓到你?”

    于直脱下衬衫,露出健壮的肩膀和手臂,还有漂亮的胸肌和腹肌。想着自己的武器的高洁抽空在心里赞叹,多么健美有力!

    他们在衣柜里的衣服也越来越多,于直不断添加新的衣服进来,西服衬衫、T恤夹克、毛衣棉服、各种长裤和鞋子。高洁怀疑他把他家中全部的衣物都拿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身材挺拔,肩膀宽阔,只是头发剪短了,皮肤养白了。他勾起了好看的嘴角,任高潓挽着他的臂弯。

    两人又是不约而同对这些媒体的声音置若罔闻。

    在这日上午,她同梅先生介绍的一间网店代运营公司洽谈好合作意向。对方公司是运营网络店铺的领头企业之一,一番交流下来,高洁自觉受益不少,对他们各方面的资质非常满意。但她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妥,对方来洽谈的是一位客户经理,可能到了现场才发现高洁的珠宝品牌是初创的小众设计师品牌,一下就显得兴致缺缺,只是看在梅先生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接下这个项目的样子。

    在前些年金融市场走势良好,高海本性里头趋名逐利、一山望另一山高的因子作祟,用经年积攒的资本涉足投资行业,甚至为此开了一间小公司。不想投资这一重山比艺术的大山艰难百倍,两三年的工夫,就让高海蚀了本。故而夫妻二人才会辗转由香港到台湾再到内地徐图发展。

    如五雷轰顶,如坠入梦魇,如走入迷阵,且已无退路。高洁将涣散的目光聚拢,从如真如幻的雨丝中望过去。那个人,穿着银灰色的连帽防雨冲锋衣,像雨中一束骇人眼眸的闪电,就立定在她的对面。

    吴晓慈的发迹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在美国的亲戚在芝加哥的唐人街本来就打理着饰品生意。吴晓慈的加入,成了小饰品店推出原创作品的契机。很快,吴晓慈开创了自己打理的品牌“慈LOVE”,摒弃原来小饰品店走的仿钻和人工水晶制品的低端路线,开始使用货真价实的钻石和水晶作为原材的中国风首饰设计,从而一炮而红。这对夫妻出国以后的生活顺风顺水,和谐美满,是当地华人圈里极有名的艺术夫妇。

    仿佛已成习惯,高洁跟随着自己的意识打开冰箱,拿出前几日自铜川路水产市场买来的手打牛肉丸,参照前几日打印出来的越南菜谱,为于直做了一碗牛肉丸河粉。河粉做完,于直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来,高洁好像被什么灼烫到一样躲进自己的工作室。

    高洁捂住脸颊笑:“我的魂已经飞回来了,再也不会飞走,现在什么都吓不倒我!”

    高洁问:“她是谁呀?”

    她睁着眼睛发着愁。这是有生以来从未遭遇过的困境,她在犹豫要不要呼唤于直。

    高洁拿出来的作品,又让梅先生眼前一亮——那是一对黄铂金镶黄钻水沫玉耳坠。耳坠分双体:扣体是用铂金围边,缀白钻,黄金做芯,镶黄钻,华贵异常;坠体用铂金以金银细工手法制成圆形网状,网中吊一通体透明制成心形的水沫玉。

    高洁已近全|裸地幕天席地站立着,也战栗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并不能让她完全信任,可是,丛林中的虫鸣鸟叫声声催得她心烦意乱,全身的恶心气味更加令她心浮气躁。赌博心起也就是瞬间,高洁下定了决心,睁开眼睛,直探入于直的眼睛:“谢你帮忙,上面这一件。”

    他在她耳边说:“这样,是不是就不会疼了?”

    丛林里悠扬的鸟鸣静下心来听,如此悦耳。高洁对着西下的太阳欢畅地笑了笑,被于直看到,问:“傻笑什么呢?”

    又过了许久,有些许微光投进来,映到高洁的脸上,她被朦胧的微光催醒过来。窗外已晨曦初露,黑暗和光明交融得暧昧不清。她睁开眼睛,让意识更清醒了些。

    这一年春节里,高洁跟着于直又参加了莫北的婚礼,婚礼上依然有于直那一大家子人,他依然没有正式地将她介绍过去,高洁也并不在意。穆子昀没有在婚宴上同她打招呼,反而于老太太远远地朝她点了点头。她也向老人家点头致意。

    接下来洗澡的过程就没有那么艰难了。高洁聪明地找到一处小瀑布下可倚靠的内凹石壁,靠在石壁上可以半坐着保护好受伤的手臂,毫不费力地涂了肥皂,借瀑布水势冲洗了头发和身体。

    第二次遇见司澄,是几个月后的八月爱丁堡国际艺术节时,在爱丁堡城堡前的一场摇滚派对上。

    于直缓缓摇摇头。他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凝重和认真,甚至有些诚恳。

    高洁只远远看到他矫健的背影掠过。

    穆子昀在临窗视野最好的位置等候多时,因为桌上已经摆了英式下午茶的三层银盘,三色马卡龙、鱼子酱三明治、红酒苹果挞看上去鲜嫩可口,就是一个都未动过。她的样子异常神清气爽。

    她问开车来接她的大使馆工作人员:“于先生那边急需帮助,什么时候可以有消息呢?”

    高洁并没有任性地坚持她的请求,她关上电脑,朝叶强生鞠了一躬:“多谢您费心了。”

    高洁仰着身体,黑暗中,感觉到于直已经俯临到她之上,她闻到他身上山野中才有的青草的气息,问他:“你用的什么沐浴露?”

    高洁倒也并不意外,本来聚集在矿区小镇的,极有可能是同行,有同行就会有行家。但她却并不想追问于直的身份,直觉告诉她,和这个男人多有牵扯不会是什么好事。

    在台湾第二次看见于直,是在展会的大屏幕上。高洁觉得这是必然的,她已经知道于直就在此地,就在此行,现在和未来,见面的巧合可以预见出的多。

    高洁鼓起勇气,抬起眼睛,仰望着他。他真实地站在她面前了。她漫无目的的想法,微乎其微的可能,就在面前了。

    她咬紧了牙,不得不承认,刚才的自己让自己厌恶得要命。

    “忘记看天气预报。”

    这些年她随母亲的工作变动待过上海、苏州、常州、深圳、珠海、广州,她做候鸟的每一座城市都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就像她一样,一直在上发条。

    她的态度或许为于直看了出来,他同她碰杯,而后一饮而尽,含笑望着她,目光有一点点迫人。或因他这目光,让原来只想抿一口的高洁,只得也将杯中酒饮尽。她放下杯子,选择保持自己惯有的沉默。既然不是个适合交谈的人,她就不应该再浪费口水。倒是爱丽莎缠着于直热络地聊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让于直知道了她们是筛钻石的。

    吴晓慈说:“刚才还在着急他没有表态,现在就这么着急帮着他啦?”

    视野渐渐开阔,山中清新的气息教高洁逐渐平复。

    穆子昀住在莫切斯顿的三层别墅内。这是一栋典型的苏格兰富人区的别墅,通体的墨灰色砖石,狭长凸出的窗扇,屋前有宽绰的门廊,大门上的雕花延续到门梁上,再往上是对称的三角斜顶,屋檐之上隐隐见有两个砖石砌的大烟囱。

    酒吧里的气氛渐渐热烈,舞池中的聚光灯突然亮了起来,光影汇集到舞台上,激烈的音乐响起来,随后便有一身着比基尼的性感美女推着一个滑轮桌走到舞台中央,滑轮桌的中央突起,盖着红丝绒布,不知下面放着的是什么。美女妖娆地围着滑轮桌舞蹈着,巧妙地掀落了桌上盖着的红丝绒盖布。原来是一个透明的高脚玻璃杯,杯中装满了耀目的透明小石头。

    他不待她回答,就钻入车内,按下车窗:“原来你这么早就对我有想法了。”他说罢,冲高洁挥挥手,指令司机将车启动。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高洁面前,一张娇俏面孔摆足精英强势,那并不同于她同她母亲倾诉相思时候的小女儿情态,而是有所戒备、有所审慎的。她说:“我妈背负一辈子心理债并不好过,但是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爱情不再,就该放手。我们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体谅父母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高洁被左肩尖锐的疼痛激醒过来,入眼所见,自己似乎躺在某个船舱中。

    吴晓慈不确定地问道:“真的吗?”

    爱丽莎不甘寂寞地插话:“你们在说什么话?中文?”

    高洁好奇地问于直:“是莫北的亲生儿子?这么大了?他几岁生的孩子?他们再婚?”

    不同肤色的人种共同鼓掌庆祝死里逃生。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而诚恳的声音,他听完高洁的诉求后,说:“我们会尽快调查的,您现在在哪里?是否需要帮助?”

    她问:“正式开张了吗?”

    穆子昀告诉高洁:“吴晓慈的‘慈LOVE’在美国华人圈子里很有口碑,她先前又拿了圣洛朗珠宝大师赛的银奖,所以这一回回来,好几家百货集团和珠宝集团都在和她谈合作。当然,我们芮华也不例外,不过不是我主导的,是老板家的那位年轻人,他是殷勤得很,巴巴地拿了从巴西带回来的五克拉粉钻去求合作,真是公事私事夹缠不清。”她一边讲一边苦笑叹息。

    于直从高洁的手里抽出她的衣服,说道:“高洁,就是为了你说的那么多废话,我也得当一次正人君子,不然对不起我千年一遇的救人之举。虽然……”他给她穿上衣服,从内到外,注意着她的伤手,动作依旧轻柔,“虽然我的确很想干一些不那么人性的事。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香。”

    出租司机好笑地问:“小姐侬胃口好的,这几家店兜一圈下来就是浦东浦西跨江游了,这是要做啥?”

    高洁吐出一口气,狠狠瞪着于直:“你!”

    而于直毫不迟疑,更不意外,在她踮起脚那一瞬间,就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他迎接着她慷慨的馈赠,专心致志地吸吮着这份曼妙而性感的感激。

    他小心拨开挡路的藤蔓,扶着高洁走入茂密的树丛中。如Barry所言,他们往西很快就找到一个小瀑布,不过十尺高的水柱从一座小小的平顶小坡腰顺势而下,水柱不疾不徐流进一条潺潺小溪。

    穆子昀把高洁仔细端详,似乎思考了一阵子,才问高洁:“洁洁,你一定知道你爸爸和吴晓慈这次也出席这个展览的事情了吧?”

    老太太笑了:“那就好。”她重新坐正,“于直前一阵和另一个姑娘闹了点绯闻,年轻人在感情上没定性,很正常,他在两姐妹里头最后挑中哪个是他的心放在哪个身上。我老太婆只愿他在感情上定下来以后,心态成长得更成熟。”

    高洁发现自己的目光放得有点儿不是地方,她移开眼,好奇心还是萌发出来了:“你是干什么的?”

    在张自清律师的办公室内,她讲述完关于母亲的设计被剽窃的诉求,张自清为难地说:“高小姐,这件事情很难办,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份设计的著作权属于潘女士,仅凭这份电子稿是不成的。”

    高潓狐疑地盯着高洁:“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爱丽莎从手包内拿出护手霜递给高洁:“你要这个干什么?”

    直到说不下去,只得翻身下床,蹲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想着渺茫的心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伴郎今日奉命到底,帮新人为长辈为友朋敬酒全干。三两席敬酒下来,到了于老太太那一桌。

    给土堆打上火的于直笑她:“是的,她还会用枪。”

    印第安人将被释放的人质分成两路送出雨林营寨,高洁和Barry被分在一路,被送回他们来时的驳船处。印第安人同Barry沟通了几句,随即离开。

    吴晓慈嘤嘤哭出来:“潓潓还在医院里。洁洁,你和于先生在一起,你是真的爱他吗?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于直说:“那一桌都是我们家的人,我奶奶、我爸、我叔、我婶婶、我堂兄堂嫂,还有我们家公司里的俩高层。”

    主编得兴,继续讲道:“芮华金饰这两年很注意延揽新锐设计师品牌,已经代理了好几个国际上拿奖设计师的品牌,再加上——”他故意顿一顿,显得自己消息很灵通,“芮华的小开和高家的女孩子谈恋爱呢!合作可不就是讲一个求近舍远吗?”

    屏幕内的高海正接受一名记者的采访,高洁才恍然忆起,母亲曾经告诉过过她,她的这位生父好像是一位画家。记者为高洁确认了这个讯息,原来高海正携他的画作在台湾办巡展,屏幕上播放着高海的画作,都是抽象主义油画作品,大有门德里安的风格,大胆的色块、粗犷的线条、对比强烈的画面,看得高洁一怔。她没有想到她的父亲笔下的作品原来和母亲的作品如此南辕北辙,也和他本人的外貌大相径庭。这让她恍惚又觉得,站在屏幕内的那个人,是和一个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高洁本来不想再讲些什么的,但是她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她听见自己大声讲:“谢谢,我们中国人对钻石也是很在行的。

    高洁在晨光里紧紧地盯着于直的眼睛,盯着他眼里腾起的欲望和零星的怜爱,她细细碎碎地说:“我没有想……过在这里会再遇见你。可……可是遇到了,我想……是我先在巴西遇见你的。”

    高洁回到酒店,脱掉武装起来的小礼服,上网订了回程的机票,在凌晨之前,她看到了高氏一家五口的照片已经被一些媒体发布在网站上。相片上的自己笑靥如花,和另外四人真的像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五口。

    于直愉快地拍拍她的头顶,就像夸赞自己的宠物一样,说:“好选择。现在,为了等一会儿有力气下船,吃点儿?”

    为了表现对记者工作的配合,高洁再度缓慢地点着头,做一副心悦诚服状,但不是没有被逼迫的成分在。

    高海沉缓的声音传过来:“洁洁,我是爸爸。”

    于直转头望她一笑:“你的眼神不错。这里的环境很乱,得有些防身的方法。如果你没想到这一点,就不要在这里待太长的时间。”

    这一切只是他们天真的心愿而已。

    于直说:“我的给她。”

    高洁将头靠到于直的肩膀上:“我要去美国参加比赛了,陪我一起去,好吗?”

    穆子昀神情散漫了些,了然一笑:“我知道你讨厌小三,你妈一生被小三所苦。我就是你最痛恨的那类人。你在爱丁堡陪着我是很不情愿的,对不对?”

    继续上行,还是下行?高洁垂首犹豫,苦恼思索。雨水沿着她的长发淋漓而下,她好像从来就只能用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姿态,逆来顺受着人生给予她的一切。

    于直警觉地问:“什么帮助?”

    高洁最近开始左右摇摆,是将欺骗继续当成真实,继续享受于直羽翼下的安闲生活还有他的多情温柔?还是结束这一场荒唐脱轨的报复,将所有棋子摆在它原来的位置上?前者让她自厌,那是她最不屑的因,走向最不屑的果,最后变成自己最不屑的人。后者让她害怕,那将使她被打回原形,继续这一世无依而不定的漂泊。

    迪让把嘴凑了过来,不过他没有得逞。不知从哪里出现又在什么时候出现的于直用一只手就把迪让从高洁身上扯开。

    穆子昀慢慢悠悠讲道:“下面就是我今天请你来的正题,我手上至今只有芮华金饰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虽然每年薪资分红不菲,但与我为芮华做出的贡献、我逝去的那三个孩子相比,太九牛一毛了。洁洁,如果你把你得到的股权转让给我,我给你一个控制你父亲公司生死之机的机会,这样是不是很公平?你的恨,不能只在高潓受到的那点情伤中得到消解。我的恨,更应该得到补偿。我失去孩子的悲伤,只有你看到了,只有你能懂!你扪心自问,对不对?”

    带着独生女高洁的单身母亲潘悦同样拼搏和忙碌,所得是工作出色,得享高薪,在企业内声望日隆,在业界也小有声名,也很快给高洁存下了不菲的学习资金。

    两个月后穆子昀回国。她独身而来,孤身而去,失去了孩子,留下了高洁心内一段悔恨和遗憾。

    高洁跟着梅先生和穆子昀走入客厅,看见了客厅的欧式大壁炉前站着的老太太。老太太外披一件黑色羊毛披肩,披肩内着一条青花瓷暗褶式开衩旗袍,脚上是一双缎面绣花鞋,一头卷成碎卷波浪的银丝散发出端庄的气势,一双眉眼经历了风霜更有笑看风云的淡然。她手腕上的一只玉镯才是最精彩的,高洁只消一眼,就看出那是纯净无色老种玻璃地,市面上极难得见。

    母亲去世以后,高洁将亲手为母亲设计的白莲水沫玉坠放入母亲的骨灰中,带着她们一起回到家乡上海安葬。

    不知睡了多久,她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将她吵醒。她迷迷糊糊接起来齆声齆气地“喂”了一声,听到电话那边问:“在睡觉?”

    他们绕过迪让走到小镇的大路上,雨已经停了下来。

    她听见于直自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声音:“真不敢相信我们在雨林里什么都没发生。”

    高洁捧着于直的脸,用手指描摹他宽阔的额,再到他的眉骨。她从没有细细抚摸过他的眉骨,原来摸上去眉峰有点儿微微的凸,他的眉毛是犀利的,但是他的眼,是盛着情意的,在烛光下,如水似云。

    很难去界定高洁和司澄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谈起了恋爱。也许就是从他们一起走过爱丁堡城堡前著名的皇家麦尔大道开始。

    不能说他的目光中没有男性的欲望,尤其在夕阳的光照下,热带雨林中,原始的气息环抱他们,欲望的袒露越加张扬。

    于直在她的耳边问:“因为高潓吗?”

    于直笑:“你变得乐观了。”

    平生头一回看到生命诞生的高洁,不能不想起在她手里消逝的那一个小生命,心里隐秘的痛稍稍触动了一点点,愈合了一点点。

    高洁懂画家常识,林雪爱画。她们都不喜欢郎世宁,嫌弃工整呆板,兼少文气,她们都喜欢八大山人,尤其是鱼鸟白眼望天的图卷。

    高洁坦然点头,并不否认。

    她踮起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她的唇对着于直好看的唇贴了上去。她大胆地伸出了舌头,探寻着这好看嘴唇的轮廓,给予她内心至深的感激。

    她没有回答吴晓慈,也没有挂上电话。她要她着急。

    他伸出长腿,朝着她站的方向踢了张椅子过来,被她截住。两人一站一坐,在嘈嚷的酒吧里又互相打量了一番。

    吴晓慈又恢复了她那副可怜的表情,还带着几分关爱,她坐在高潓身边,隔着高潓和高海,对高洁期期艾艾地说:“洁洁,你——好。”

    高洁回国时,司澄将她送到爱丁堡机场。高洁几乎将她在爱丁堡的全部行李都打了包,只留下司澄给她拍的照片还挂在他的宿舍里。

    她借口有点困先回到车里头等他,在回程路上,她对于直说:“以后夜宵还是在家里吃吧?”

    于直看到:“怎么带了衣服却没订山上住宿?”

    高洁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张律师,我知道这两年上海的房价涨得很快,但是那个小区周围的挂牌价一直是一平方米八万左右,老屋不到八十平方米。”

    高洁格外乖顺地任由于直将自己的袜子也脱了,抚摸着自己的脚掌,检查伤口。

    Abbot吹了一声口哨,脸上做出无比夸张的羡慕表情:“于,你和这位尊贵的小姐先去吧!”

    他吻住她,吻住她的继续发问,她也无法继续发问。

    司机说:“那一定是窝里厢老公了?”

    穆子昀眼中带泪,言语真挚,让高洁黯然:“我妈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的。”

    这不管是对东方女人还是西方女人都有足够的吸引力。爱丽莎显然也被于直吸引了,同高洁耳语:“真是难得,东方男人有这样的长腿!这样的肩膀!这样的胸肌!哦,虽然没有胸毛。”

    高洁冷冷地用伦敦口音说:“这不是他们伤害别人的理由。他们统统应该被抓起来接受惩罚,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都不配得到原谅!”

    高洁再诚实点头。

    忽而一阵婴啼划破重重湿气,撕开憧憧黑幕,夜虫被惊醒,振动音翅,加入合奏。总是会胜利的男子汉,在印第安人的簇拥下,怀里抱着初生的婴儿走近生命之树的神坛。神坛上的老印第安人急急迎下,迎接新生命。

    不久,司澄的自由烂漫再度兴起,决定远足南极。他和高洁产生了分歧,高洁虽然去过很多地方,但是都背负着毕生的辎重,耗尽了所有的热情,她没有什么兴致陪着母亲以外的人再去漫无目的地漂泊。高洁托词母亲有嘱托,委婉地照顾着司澄的心情拒绝了他。司澄也没有强迫她。

    于直看着她,低声用中文同她讲:“当地筛钻石的工人哪有你这么爱干净?你手指上的茧长在握笔的位置,小时候画画画出来的吧?”

    高海慢慢地站起来,专注地望着站在眼前的高洁。不能说他眼里没有激动和温情,但他的表情还是自持的,望着高洁镇定自若地站在自己面前微笑。

    那天,爱丁堡的阳光意外灿烂,天空湛蓝,湖水清澈。她坐公车抵达巴乐诺小镇,到游客中心拿了份地图就开始徒步。

    她拨了回去,那边很久才接起来。

    于直进门时,就看见高洁坐在烛光下等着他。脸庞映得似蜜桃,眼睛亮得像钻石。他坐到高洁对面:“今天是什么纪念日?”

    她一身素衣,形容憔悴,对着媒体一鞠躬,说道:“我很惭愧地向大家坦白,我去年在美国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上获得银奖的作品‘慧眼’是抄袭了已故珠宝设计师潘悦老师的旧作。我为我的行为感到羞愧万分。潘悦女士是我在设计上的启蒙恩师,我却窃取了她的作品,我已经申请赛方收回这个奖项,我为我的行为负责,从此以后,不再涉足珠宝行业。”

    高洁想,以后不能像今晚喝得这样多,喝多了,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Abbot瞠大双目低咒:“你是疯了吧!”

    她呜咽着、回避着、遮掩着:“疼。”

    高洁闻言也不禁吃惊,冷冷地问:“表姨,你还监视他?”

    高洁颇为讽刺地笑了笑。

    爱丽莎嘲笑道:“迪让筛钻石的准确率从没有高过我们女孩儿。”

    他起身走进驾驶室,换下那里的Abbot。高洁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他稳稳地站在驾驶盘前,戴上了一副墨镜,头发束在脑后,有力的臂膀转动着面前的驾驶盘,河面微风灌进驾驶室,拂动他额前一缕黑发。他全神贯注驾驶,心无旁骛。

    于直抓住高洁的手,而后十指交缠地握住,两人并肩走下船,和同伴们会合。印第安人分成两批,一批领路,一批垫后,押着他们四人走向丛林另一边。

    “那么亲亲我。”

    服务员回答得比较油滑:“您下次来提前招呼一声,我从老板家把画搬过来等着您。”

    这晚回到酒店后,高洁差不多已经弄清楚了一些她想要探得的讯息。

    莫北和关止互相看对方一眼,再一齐看向于直。

    为了使报道更丰|满,记者提醒她:“您应该考虑考虑做自己的品牌,作为新锐设计师,做自有品牌有望成为行业标杆,就像吴晓慈的‘慈LOVE’。”

    于直告诉他的伙伴们:“刚才有一只过路的美洲虎。”

    那是同司澄天真的眼睛不一样的。那眼睛有点儿复杂,有点儿幽深,有点儿直探人心,有点儿肆无忌惮。

    不过几十分钟而已。

    高洁虽然不至于震惊,但还是惊讶了。她惊讶于直对他们的婚姻竟是如此赤诚,如此恳切地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落到实处。她一作如此想,四肢百骸就隐隐地痛。

    高洁的目光调到舞台上去,晚宴的餐前表演正式开启,台上着汉服的漂亮女子正用古筝弹出悦耳的欢迎曲。

    高潓向母亲撒娇:“妈,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急躁了?那我应该怎么做?”

    都是一个人,不一定会通知高洁。高洁也无所谓他的每次不告而别。

    于直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歪一歪头,勾着嘴角:“没有。”

    于直倒也未为难她,放开了她,往后退了两步:“我就这么回去,真要被Abbott笑掉大牙。”

    “嘿!Jocelyn,你在等我吗?”

    走出店门时,她对高洁说:“等孩子生下来,我就把你妈咪的这条杰作放在这里的慈善店铺里,出售的善款可以帮到更多的人。”

    裴霈的坦率让高洁欢喜,她鼓励她:“我相信你会写得很出色的。”

    裴霈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为她解决住宿,高洁看常德公寓的展厅还有一间小房间空着,就问她:“直接住在展厅这里,兼做服务员,可以吗?”

    于直抬着下巴指着他们:“嘿,你们俩那是什么反应?”

    虽然是头一次见面,裴霈的务实坦率给高洁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且她也很信守承诺,在第二周的这一天,果然带着她的大纲来复试了。

    于直的吻越来越深入,他已经跨越了他们俩之间的丝带,将她托起到长条桌上,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于直又冲爱丽莎勾起了他的嘴角:“Hello,甜心!”

    于直握住她的手,压到沙发上,一本正经又好像不太正经:“我就是这么小气,被挠一下都不行。”

    梅先生想了一想:“不妨叫‘心网’。”

    她问他:“那晚你揍了印度人以后,为什么冒犯我?”

    高洁把后脑勺无力地垂到枕头上,轻微叹了口气。

    高洁在同那一家人道别的时候都是带着笑容的。

    高洁搅着手里的红茶,喝也不好,不喝,茶就要冷。她喉头干涩,难以下咽。红茶就像那滩地面上的血,她的梦魇。

    高洁对女孩的简历还是比较满意的,女孩叫何雯雯,附在简历后的设计作品虽然手法稚嫩,但有新意,技巧也算娴熟。她问何雯雯:“我们是一个尚未成名的设计师品牌,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你为什么最终愿意留下来呢?其实对于大学毕业生来说,应该会更倾向去大公司锻炼。”

    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已经不能回头。

    Barry转译道:“他们不相信白人。”

    但是在一张床上一觉睡醒总会走样。清晨醒来时,两人的身体常常不由自主交缠在一起。她可能在他暖意融融的怀抱中醒来,也可能因为抱着他的后背被他压到自己手臂酸痛而醒。醒来刹那因为拥抱的温暖会让高洁小小失态,她情不自禁亲吻到于直的嘴唇上,去唤醒他。如果于直由此起了兴致,她也不会去扫他的兴,配合着他将这段温暖的时间再延长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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