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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洁身自爱最新章节!

/>     从前晚到今晚,不过四十八个小时,但是好像过掉了她的半生。她的原则和尊严被彻底抛弃了一部分,她的心还是不能平静下来。

    他叫她:“高洁。”他看着她,眼神和刚才一样,直勾勾的,“你拿什么谢我呢?”

    穆子昀孩子气的脸上,有点做错事的难为情,讲道:“唉,有时候有些事情我也很难为情,我老板他们家里有个年轻人,最近和你高海吴晓慈的女儿走得很近。”

    吴晓慈张皇地回头看看女儿,拽住女儿按捺不住的手,说:“潓潓,你姐姐回来了,快和你姐姐一起坐到你爸身边。”

    高海没有再给过她电话,她回到上海后,还是将请帖寄去了。这将为他们家族内两代人的恩怨画一个句点。

    于直抚着她的发:“这个小妹妹倒是很懂行。”

    诚然,高洁带着一颗叵测的机心回到阔别到陌生的家乡是源于另一个企图,而和梅先生共同投资的这份事业只是其中巧合和机缘而已。但当她蓦地生出将母亲曾经的夙愿作为自己今后的事业那刻起,她的责任感也随之而生。她将要为这份女继母业的事业负责了,为了母亲,她绝不可辜负。

    “说吧。”高洁的声音比她自己想象中还要冰冷。

    为期一周的珠宝展览顺利开展,高洁的两件作品受到主办方的肯定,并将之作为本次展览的首席推荐作品制成海报,还邀请了媒体采访高洁。

    高洁就站在自己的作品前,第一次接受媒体的采访。

    高洁出来时,于直已把大门关上,顺便上了锁。

    高洁将10美元放入放美金的玻璃杯中:“没错。用任何方法都可以,是吗?”

    高洁放下肩头的双肩包,拿出换洗衣物。

    有些困难也在高洁的预料之中,招聘工作进展得并不是十分顺利。就拿设计助理这个岗位来讲,特别优秀的珠宝设计人才对工作室初建的规模不是很满意,也对未来的发展担忧。虽然高洁对他们的资历很满意,但他们基本都向高洁表达了委婉的拒绝。

    她问:“吃的够不够撑七天?”

    于直还是笑了起来:“在这里我们见面更容易。”

    “有烟瘾?”于直问。

    于直闻言收手,迪让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这一下挨得很重。

    她闭上了眼睛。

    走样的不止这一桩。也不过一阵子,房间冷漠的使用者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房子这个道具开始变得不太像道具,这些都是高洁无意识的。

    时间用在哪里,显而易见。在于直、在工作、在作品。均有成果。

    这位多年未见的表姨模样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虽然显了点年纪但是依旧男孩气十足,身体比在爱丁堡时健康太多,所以看上去很是活力四射。

    她特地走上前去,仰起下巴微笑道:“有不少中国人也看上了这附近的金矿,他们不是那些孱弱的在美国唐人街刷盘子的中国人,他们有精良的武器和先进的设备。对了,我一直忘了告诉您,我男朋友就是其中一员,他一直在阿贝特河附近采集粉钻。最近才过来朗多尼亚。他的脾气没有他的身手好,幸亏他没有带他的枪。”

    高洁想,高潓真是个被双亲疼爱到极点的孩子。她固然让她的颜面丧尽,但是她拥有双亲的庇护。

    于直自珠海别后,又很多日不同她联系。这令她隐隐有些焦急,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高洁解开于直的浴巾,她想让他满足,便怀着一点补偿的虔诚吻上去,一点点地吻,然后将他推倒在床上,翻身坐到他强壮的身体上。

    “是个好理由,在这里能遇上两次,不是上天的安排都说不过去。”

    事后,他去洗澡她做夜宵。他到底是上海胃口,晚上总要吃一碗虾皮鲜肉小馄饨当夜宵。高洁自小不在上海生活,潘悦又因忙于公事很少亲自下厨烹饪家乡菜,所以她少时习厨艺时,并没有刻意学做上海菜。不过她在烹饪上到底是又有手艺又有经验,只稍一研究了番小馄饨的制作法子就很快上手了,做了两三回,于直就夸她做得比霍山路夜排档的小馄饨还要好。

    高洁望一望面前还没有填写的入职申请书,把握在右手的笔放下来:“是不是公司认为我还是不太适合?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会让公司为难的。”

    高洁回应他直勾勾的目光:“你想干什么?”

    又有一个人用英语说:“灌她阿司匹林。于,给你绷带。固定住肩膀,帮她减轻疼痛。”

    高洁的神思开了点小差,在想,啊?原来过去的于直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花过工夫去了解他的过去,她也没有工夫去了解他的过去。

    而高洁只是微笑。她觉得坐在他们一家中间简直自在极了,有镜头扫过来,她摆出最甜美的笑容。

    她没有办法作出如是观,她没有办法像母亲在世时那样将经文念完。她翻出一只双肩包,整理了两件衣服塞了进去。

    于直走到高洁身边,高洁看到了他怀抱中那一个小小的、努力伸动的身体,还未从鸿蒙中睁开眼睛,但已能使柔弱的四肢有力地伸展着。也许生命的本能就是如此,只需一线生机,就能蓬勃生长。

    高洁想,我怎么学得会呢?简单的快乐。可是我要跟你们学,让自己享受这样简单的快乐,体会生命的美好。

    高洁声音低下来:“不,礼物还是会给你的,我承诺过你,你就当留一个纪念。”

    于直豪迈地笑道:“这样的好机会,我要是抢走了,别人就没了。”

    萝卜树神坛旁还有一位花白头发手持神杖的老印第安人正闭目念着什么,他脚下已经跪坐着三个反手被绑的以色列人,他们听见人声,纷纷抬起头望向来人。

    “我想,你肯定不会愿意当众表演的。”

    听到这里,高洁觉得自己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必要了,她压了一张纸币在咖啡杯下,起身离开。

    Abbot在不久之前告诉她,他们在河流上救下她时,还想救下河里的另一个受难者,但是捞起他时发现他已经心脏中箭气绝多时。这是与高洁擦肩而过的死亡,她没想到这么快又面临同样的危险。

    也的确是热闹得很。黑夜里的人声鼎沸,才是真正的人间热闹,可以驱散黑暗,驱散寒冷,教人生出别样的世俗快乐。

    闭上眼睛,是亚马孙的雨林;睁开眼睛,是嘉义的阿里山。闭上眼睛,是母亲病逝前的枯瘦容颜;睁开眼睛,是吴晓慈和她女儿的如花笑靥。

    如果非说她的童年受过什么强烈冲击,那么,那柄重创她的刀便是由高潓刺入了她的心脏。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姑娘,告诉她,她的爸爸不仅仅属于她,然后她的爸爸就抛弃了她。

    穆子昀指着落地窗外的城市:“从这里看出去是不是感觉自己站在整个城市之上?”

    她对他的睡颜很熟悉,他睡觉时好看的唇会微微地翘起,小孩子一样。她就不打搅了,重新拾回书,继续看下去。

    她调查别人,别人也会调查她,但是调查得了背景,洞察不了内心。她镇定下来,安稳地将茶换好,口气沉着而诚恳:“是的,那是我的异母妹妹。和她一起喜欢上于直,是家里最烦恼的事情,但是感情是最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于奶奶,对不起。”

    穆子昀未同高洁正面招呼,但于老太太看到了她,很是意外和惊喜,特意拉她到跟前讲道:“设计很好,手工也不错,我很喜欢。”

    于直用中文补充:“过命之交。”

    他的手摸到高洁的发,问她:“你又怎么了?”

    高洁抓住了他的手,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他们彼此在黑暗里对峙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于直的另一只手在抚摸她的发,接着是她的脸。他将她的发从她的脸上拂开,他的脸凑近过来,鼻子嗅到她的唇边。

    司澄用手抚额:“好吧,让我们符合规则地感性,你是不是叫高洁?”然后叫出她的英文名,“Jocelyn。”

    印第安人们聚首讨论一阵,然后老印第安人对着于直点了点头。

    于直伸手在她脑门弹了一下,像在雨林那时一样。

    于直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又来了一顶高帽子。看来你是真的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于直微笑:“我没有本事闭着眼睛给你解开绷带,再闭着眼睛帮你绑上。”

    司澄沉默下来,不再同高洁谈论这个话题。

    高洁也笑着说:“我现在在S&A,在珠海办公。可惜他们在上海没有分部,不过,总有去上海出差的机会。”

    后来她长大以后,才发现自己的一双眼睛像极了父亲,只是父亲的眼睛,增添的是清隽温文甚至有些软弱,而她的那一双眼睛,云绕雾缭之下深深地藏着不甘,最后被司澄那一句“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拨云见日。

    于直一手开车,一手握着她的手,摩挲着她手指上的戒指:“既然离不开你的菜也离不开你的人,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把你娶回家?”

    高洁“呵呵”地笑出声,也许因为精神被溪流冲洗松懈,有了回应于直的戏谑的心情,她大声地说:“谢你恭维。”

    浦江两岸均异常拥堵,周折了近三个小时,高洁终于在浦东的昌里路德兴馆补到了三只月饼,再回到浦西的静安寺,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半了。

    高洁有点儿不好意思,于直可是理直气壮:“今天看你秀恩爱我眼馋不行啊!”

    她在拼凑记忆中的父亲的模样,刚刚记事的时候,母亲就告诉她,她是长在一个父母离婚的家庭。她从来没有过生活在三口之家的经验,一直到父亲带着他的另一个三口之家来到她的面前。她当年趴伏在母亲的肩头,远远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父亲,她以为不该看得那样清楚,其实她是看清楚了,看清楚那张儒雅面孔上似水含露的双目,倍怀伤痛地看着她。可是他都那样看着她了,仍是没有上前一步。

    于直在她的耳畔讲:“别逞强。”

    她问:“你为什么从来不过中秋节?”

    热带雨林骤冷的夜晚,有了威士忌,有了毯子,有了于直的身体,就没有那么冷。

    于直说:“我在部队服过役,处理过同样的情况。不知道这个理由是否可以让你放心点儿。”

    于直所说的未吃晚饭应该是没有骗她,他几乎将桌上的菜风卷残云一样干掉。最后拿起一只月饼,隔着桌子递到高洁口边想要喂她。高洁难为情,将头一偏:“我自己来。”

    高洁将地址抄下,居然是在横琴的养蚝场,待要抱怨,对方已经挂断。她也就考虑了几秒而已。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不应当放弃,于是打起精神换好衣服,招了出租车。一个小时后抵达横琴,找到养蚝场,发现居然这个时间点,养蚝场里头早该营业结束的品蚝厅灯火通明。

    高洁很难过,她不知道母亲还有多少事情是没有来得及告诉自己的,然而在她陪伴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母亲明明有机会将这些话告诉她,可是仍旧选择了隐瞒。

    穆子昀说:“在前几天,于直在家宴上说他要订婚,和你。”

    忽地,一阵狂风袭来,骚动树林发出飒飒响声,气温急速下降,河水在船下开始翻腾,雨点落到船舱顶上的雨篷,发出沉重如雷的击打声。

    高洁回避着他的吻:“我错了,我在阿里山的时候不应该太放肆,这样的事情做出来我们都会很难堪的。”

    高海问她:“你在S&A发展得还好吗?”

    高洁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她端起茶杯喝掉半凉的红茶。

    高洁很是失望,她收好随身带的资料。

    高洁说:“待会儿我过去打个招呼。”

    穆子昀道:“当年我就跟表姐讲过,艺术男固然多情,但也性格软弱,受不起引诱。他们会以‘为艺术牺牲’为名义,心安理得地做出负情薄幸的事情来。我劝她把高海看紧了,可你妈那个人太骄傲了,高海和吴晓慈一有情况,她就当机立断了。”

    他的手很有力,握紧她时给予她无限生的暗示。她答:“我不害怕。”

    高洁的午餐是在梅先生开的餐厅内用的,餐后,梅先生提议带高洁去看一下他的艺术工作室。他说:“这个工作室以后可以做珠宝展示和设计工作用,现在存着些我收藏的字画,也就朋友们会经常去捧捧场。我先带你去看看环境合适不合适。”

    梅先生认真地把高洁对新的一年做的项目计划看完,计划翔实、预算合理、步骤明确,他们一拍即合,梅先生说:“你是个靠谱的合伙人,我也就闲话不多讲,招人的事情我让我公司的人事经理配合你,找编剧和摄制团队的事情也交给我来办。”

    高洁靠自己一臂之力站立起来,于直并不过去帮忙。她靠在窗口,天空中一轮红日照向大地,郁郁葱葱的地上生物欣欣向荣。

    下午时,他们下了山,于直拖着她的手,走到火车站。高洁走得有点儿蹒跚,于直走几步就停下来等着她,笑她:“体力实在不行啊!”

    于直也给高洁买了很多衣服。高洁自小时时会换地方住,为方便搬迁,留备的衣服并不多,总是几款穿旧再买新款。于直一会儿嫌弃她的衣服太素,一会儿又对她穿在身上看不出曲线的麻布长裙有意见。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她拉进百货公司,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选了一堆衣服。外衣多半是剪裁贴身的半身裙,职业的、休闲的、少女型、成熟型,款式各不相同,颜色却以纯白居多。给她选的内衣色彩却丰富得很,神秘黑、诱惑紫、清纯粉、情调蓝,经由他一件件选定尺寸过手买单。

    高洁成为唯一一个没有被反绑双手的人质。但是她的脚踝被捆住,系了条绳子,绳子另一端绑在于直背在身后的双手上。

    高洁不禁又摇头:“这样凶悍的老板,还有这么多人送上门给他做生意,真是自作孽。”

    然后她就发现了自己的礼物不适宜,穆子昀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说:“真可惜,我现在不能喝酒。不过你能来陪我,我真的很高兴。”她把自己的小腹挺了一挺,在黑袍之下现出原形。

    高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但是高洁疲劳至极,死也撑不开眼皮,对电话那边的人道:“有什么事儿都回头再讲,让我先睡饱了。”她想她现在实在打不起精神装起演技来对付他,她需要补充一点能量,恢复一些气力,再徐图后算。

    一场八卦风波即将展开,她会在那个圆满的家庭掀起波澜,也许高潓承受不了,那么吴晓慈则更加承受不了。

    Barry拥抱她,安慰道:“放心吧,于不会有事,相同的情况我们经历过。上帝保佑,你一定能再见到他。”

    他撇嘴笑:“难道我没资格陪你去给你妈扫墓吗?”

    高洁说:“谢谢您的照顾,我会努力的。”

    性感女郎满脸失望,于直拍拍她挺翘的屁股以示安慰,也催她离去。

    判断过后,高洁心中又一定,便用心体会她平生头一回参加的婚礼。这也是她的一重遗憾,她从不曾和母亲一起去观赏这种别人家的花好月圆,小时候不明所以,长大后才明白过来,是母亲在回避目睹他人的圆满。

    于直问她:“吃饱了吗?”

    高洁等她们离去后,打开格间门,在洗手台前站了很久。她一直望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司澄曾经捧着她的脸说“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她的眼珠黑漆漆的,像亚马孙丛林中的黑幕,需要被什么撕开,才能得到明朗天空。

    于直插口道:“她是做设计的。”

    高洁斟酌着问:“那么表姨,你是想……再问我些什么呢?”

    高洁收回准备拿钥匙的手,转身走出宿舍园区,在已经静谧的街道上散步。她哈一口气,闻到了自己口中不太好闻的酒味儿和香烟混杂的味道。

    高洁全身力气仿佛被抽尽一样瘫倒在地。于直神色如常地将猎枪和鱼叉放回原处,走进船舱,盘腿坐在高洁对面。她的神情,可以用楚楚可怜来形容。他勾起漂亮的嘴角,冲她微笑。

    可是他的姿态是从容的,稳定地掌握着节奏,抚慰她渐渐升起的紧张,引导她紧绷的身体感受亢奋的欲望,一直到两个人都沉淀下来。

    她在上海没有停留太久,她想,母亲临终告诫过她,要她向前看,虽然她不知道前面的路应该怎么去走了。

    最后她把那只猎犬形状的求婚戒指戴到右手无名指上。

    回到酒店已是入夜时分,高洁先在药房里买了事后避孕药,进房后用水服下,然后像泄气皮球一样倒在床垫上静思了很久。

    很快,她就要放开这样的他了。她拿起穆子昀递来的利剑那一刻,就不能够太过于贪心。浅显易懂的道理,她太明白了。

    张自清律师在这期间同高洁联系了一次,通知高洁,已将房屋售出,售价一千万元。

    在十月二十五日这一日,高洁一大早就给于直发了短信,问他:“你今天在你留的那个地址那儿吗?”

    高洁同穆子昀约在她酒店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当时的高洁并不十分通透,只为这细腻而美丽的设计和工艺着迷,她问:“不去强求,岂不是遗憾?这么好的东西,就应该得到它应得的。”

    当一个人处于深渊底部,实实在在太想有人施以援手,加以援助,分担她内心深藏阴谋的苦衷,抚平她一路孤身图谋的恐惧。她内心深处最苦闷的无力,最灼热的欲望,是最需要解救和纾解的。

    站在舞台上聚光灯下的高洁,有些犯晕,她知道酒劲儿开始上头了,她得尽快结束这一趟不太明智稀里糊涂出的风头。

    她仍旧没有答,可是亲了亲他凑近的鼻子。这是一个指令。于直将唇覆上来,高洁依旧一动也不动,等待他的入侵,鼓励他的入侵。

    高洁一动不动,肩膀的伤势到了夜里有点疼。黑暗里,于直的手从另一边伸过来,按在她的伤势处,劲道恰好地捏按下去。

    于直对Barry说:“你告诉他们我们当中有医生可以帮助他们。”

    她问高洁:“您要来猜钻石?”

    那位叫莫北的朋友一脸震惊,和他一样震惊的是高洁。

    高洁没有找到遥控器,却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本来带着充饥的凤梨酥,隔着毛糙的包装纸,捏得粉碎。

    于直驱车带她去太湖的蟹庄吃大闸蟹。蟹塘中央有草棚顶的玻璃屋,玻璃屋在湖光中就像是琉璃屋,仿佛就浮在湖面上,那样不真实。远处的山峦似青黛,近处的湖中有碧波,秋风畅畅吹来,于直把高洁被风吹起的刘海捋到她耳后。

    于直说:“我陪你去。”

    高洁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受伤的肩膀。她脚上绳索另一端的人已经被带走,又变成她孤零零一人。她仰头望着高阔的茅草穹顶,还有那棵蓬勃粗壮的生命之树。

    高洁说:“印第安人来的时候,我想我完了。”

    高洁和穆子昀遭遇的这一起“童党滋扰”事件上了当地的日报,肇事的童党们是当地臭名昭著的团体,小到破坏公物、挑衅路人,大到打偷砸抢、持刀群殴都干过。

    于直的家庭比她的家庭还要复杂。她既想知道更多,又深知自己根本不具备知道更多的资格,最后只能无言而终。

    高洁没有立刻点头,但是把头抬了起来。

    Abbot被同伴说服,不再反对。

    “表姨,我要一个和吴晓慈谈谈恩怨的资本。”

    “我不采钻石。”高洁答。

    高洁心一颤,把手里的蟹肉完完整整剥出来,再一口口喂到了于直口中。他的舌头舔到她的手指,顺势将她手指上的蟹黄舔干净。

    她步履僵硬地离开。

    何雯雯说:“随时。”

    高洁将钥匙交给裴霈,走下楼后,灵机一动,又折回来,问她:“现在的上海人最喜欢吃什么样的月饼?”

    现磨咖啡香浓,手工陶器温润。高洁在香浓和温润中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思考片刻。她有一刻想到司澄,关于司澄的一些记忆已经遥远,她想起来的是,她明明是因为和司澄在一起可以平静而天真,闲散而忘忧。可是为什么如今的她带着重重心事,却能在和于直的相处中,认真体会着世俗的宁谧?

    有一位拿着话筒的记者走近高海,特别客气地点头哈腰打招呼,随后招来摄像,对着高海。

    除了高洁,其余众人也都一时怔住。唯一独身与会的徐斯笑道:“这么草率的求婚你都做得出来?”

    “礼物呢?”他不客气地问。

    高洁一惊,于直手臂的力量让她不能和他拉开距离。

    高洁想了想,拿着手机拨了个号码,接通后说:“我这里是南屏工业园,要叫一辆车,对,尽快!”

    高洁叉起一块鸟肉放入口中,食物的香气是充满世俗诱惑的,她说:“我应该很快会离开巴西。”

    于直回答:“可能,运气好的话,顺风顺水,不再遇到暴雨,那就用不着七天。”

    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高洁将桌前杯中的红酒喝完,起身走到高海那一席,插到了记者跟前。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这么怕死。如果那只美洲虎没有走怎么办?你当时在想什么?”她问。

    老印第安人正和其他印第安人谈论着什么,他们的表情十分焦灼激动。她茫然地直起身子。

    高洁被送到朗多尼亚州时,以色列主管也已经抵达了。劫后余生的人们向公司汇报了本次事件的情况。

    于直笑道:“哪里是耳旁风,这么动人的枕边风。”

    他反问她:“你又是为什么呢?”

    于直低低骂了一声:“shit”。

    高洁的第一件设计是以水沫玉为材,雕琢成似虎似豹状栖息于以金银细工工艺编制成的金树枝上的项链坠,取名“隐于野”。取材质朴,工艺传统,但设计现代,有力度又有哲思。但是看到高洁第二件设计时,叶强生忍不住皱了眉头。高洁的第二件设计和第一件风格一致,是一枚胸针,又是用金银细工工艺编制的金箔羽毛做底盘,镶嵌红蓝紫三色碎宝石,取名“守护者羽毛”。

    高洁终于有些听不下去,唤道:“表姨。”

    实在不赖高洁挑剔,只因共同生活工作后,她发现和背景不同的热带种族人群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况且他们的英语口音严重,连基本的交流都很困难。

    高洁刻意地而又隐蔽地参加了展览的开幕式,因为吴晓慈在开幕典礼上担任致辞嘉宾。

    高洁低下头不看他,不回答。

    于直正俯下身拍着她的面孔:“怎么不去床上睡?”

    原来他观察得如此仔细,所以她更需要用含情的目光望牢他,只需要望着他就可以。

    高洁很有信心地告诉妈妈:“水沫玉很便宜呢!有一天它呈现出最美丽的样子的时候就会得到别人的承认了,别人也会知道它的价值了。”

    司澄有一头微卷的深褐头发,瘦削的双颊,和微微下垂略显苦相也显出一点年龄的嘴角。嘴角的苦相奇异地为他的面庞加上了几许天真。他还有一双同样奇异细长却又湿漉漉的像苏格兰马鹿那样柔顺眼瞳的眼睛。

    高洁一愣,一拍额头:“我都忘了今天是中秋节了。”她对裴霈说,“真不好意思,我忘了,所以没有准备月饼给你。你算是我的第二位合作伙伴呢!”

    Abbot说:“下了雨,晚上气温很低,我们只有四条毯子。”

    迪让借着酒劲儿挥来一拳,被于直用肘弯挡住,接着肋骨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摔倒在地上。

    她路过水库门口,就和门口的木牌自|拍合影,木牌上写着“请看好您的狗,不要让它惊扰了钓鱼人”。

    高潓立刻立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穆子昀没有等她开口,继而问道:“你是不是在等那边的人先找你?猜测他们也许会求你高抬贵手,或者网开一面,然后你就可以向他们提出你的要求了?”

    他扬扬手,转身离去。

    吴晓慈下台以后,高潓开心地同她拥抱,母女两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举起酒杯和大家干杯畅饮。

    高洁仍然不懂:“妈,这又是什么意思?”

    于直说:“我?我是个中间商,赚差价的那一种。”

    他没有说完,就被高洁亲吻了一下唇。

    高洁对英式建筑无从喜欢,因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太讲究对称和工整的冰冷,缺乏适度的温暖。

    不过十三岁的高洁立刻猛点头:“妈妈,我现在很开心,你看我成绩这么好,做什么都很好,说明我很快会长大,你可以对我放心的。”

    没有想到于直冷冷哼了一声:“我算着呢,来上海多少天了都不来找我啊?”

    高洁闭上眼睛,问道:“你现在是高潓的男朋友吗?”

    于直的另一只手停在高洁的衬衫第一粒纽扣上。大约是一秒,也可能是十秒。她的纽扣才被一粒一粒解开,衣服从她的右臂褪出来,接着被他用小刀割开了左臂的肩线,抽出了衬衫。整个过程利落而轻巧,仔细而温柔,而且留给她选择的余地——于直在决定是否帮助高洁将她的内衣脱下来前征询她的意见:“要不要继续?不过我得提醒你,内衣要是湿了,接下来的几天你只能选择裸穿外衣。”

    梅先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她老人家一定很开心。也不会再恼我买了她爱的画了。”他邀请,“晚上请了几个商务上的朋友,都是做营销的,要不要一起吃饭聊聊?”

    她说:“好的。”

    高洁想,好像自己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于是她说:“好啊!”

    于直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抽烟更能解闷的事儿。”

    所以母亲才会在离婚之后,格外奋力自强吧?高洁想。

    于直说:“饭钱就不必了,回头给我一个请你喝酒的机会。”

    秘书长思考了一下:“这样定位也说得通,可以更好推广你独特的设计。高洁,你有没有想过建自己的工作室呢?”

    于直问:“听说米纳斯吉拉斯省的阿贝特河附近可以采到粉钻,你怎么看?”

    夜半时分,高洁又惊醒过来。她开始她的行动后,时常半夜惊醒,和穆子昀联盟后,更加不易深睡。就算是再疲累的欢爱,也无法令她睡好。

    爱丽莎说:“我们就要转移去阿贝特河开工了。希望那儿有传说中的粉钻,那我们就有更好的提成拿。”

    高洁用手肘抵住于直不断靠近的胸膛:“我们不可以继续下去。”

    高洁忍不住笑了出来,于直的唇凑到她的耳边,低低地问:“还是……我让你不舒服了?我想那不应当啊!”

    高洁看着穆子昀淡定自若的面孔,笑了:“表姨,原来你知道的这么多。我回上海,是不是也是你的安排?”

    又迎来新的一天。濒临绝境才知生存之可贵。她还活着,一切都好。

    裴霈答:“必定鲜肉月饼啊!”

    高洁垂下头,木讷无措,纠结又诚实地说:“就是一个朋友。”

    于直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知道,只是没有睁开眼睛,等到经文全部念完,才将眼睛睁开,望牢也是盘腿坐在面前含笑的人。

    高洁想也不想,答:“是。”

    这个位置可以让她听清楚高潓充满了哀怨的声音:“妈,他还是没有什么表态。”

    “哈哈值得庆贺,今晚大喝一通。”

    吻后,于直说道:“下周末我另一个哥们儿结婚,我当伴郎,早上我来接你。”

    于直呢?抱过一只纯白的猫咪在腿上,喝着咖啡,搔着猫咪的胖脖子,猫咪时不时蹭蹭于直的腿。高洁看一阵书,就会把脑袋搁置到于直的肩膀上。忽而于直手一动,原来那白猫咪被同伴吸引,挠了一下于直的手,嗖地跳下去,弃掉他这个应该招待的客人。

    至于高洁,只要跟随着母亲,就处处是家。她养成带一口听不出任何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在任何地方都能适应良好。她的拼命学习,让所有教过她的老师们都交口称赞。这样的高洁,一切都很好——除了没有父亲。

    高洁说:“我在珠海。”她推开他的手指,抓过他手上的便签,一瞧,“你在上海。我们还是隔得山高水远,更容易忘记这件荒唐事。”

    用完餐后,高洁的身体舒适了许多,疼痛感进一步消退。年轻的身体遭受磨难,只要有了存活的勇气,就会产生无穷活力。

    于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望着一桌的菜,看到了正中央的月饼:“你买了鲜肉月饼?”

    “你在阿里山撒的娇都白撒了?一出阿里山就变了个样子。”他吻她的耳垂,吻到她轻颤,“高洁,做人不能这样。”

    于直看到卧倒在自己面前的高洁,睡得像母体子宫内的婴儿,好笑地说:“现在心这么宽了?”

    高洁也正看着穆子昀,现在她眼中的那点恨和愧酿造出来的光芒已同穆子昀连成一线。从她看到吴晓慈的获奖新闻开始,她就把她自己当成一柄武器,但只是钝刀出击,穆子昀现在交付她一把利剑,那可以一剑穿心。她走到现在所有的付出,将得到最实际最痛快最解恨的回报。

    巧在裴霈是个行家,立刻说:“很多人到光明邨、沈大成和王家沙买。可我觉得德兴馆的鲜肉月饼是最好的,上海老吃客都是最喜欢德兴馆的。离这里最近的分店在金陵东路。”

    于直说:“是的,你没有别的选择。我们不可能一个小时内把你送到医院。事实上,我们恐怕不得不在河上漂一段时间。”

    穆子昀又说道:“按照于家的规矩,子女的配偶一旦确定关系,就可以得到芮华金饰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由林雪的股权中拨出。确定关系就算分手,也将拥有这份股权,而且并不干涉其转让。这是为了约束子女好好选择另一半,不要轻易合离。老太太最重子孙亲情。”

    高洁心念一动:“像吴晓慈的‘慈LOVE’那样的吗?”

    高洁想问工人找遥控器换台,回头听见那边的协会负责人正在问做宣传的同事:“和吴晓慈联系了吗?她确定出席了吗?”

    “他不是一个有商业天分的人,连起码的审美能力都没有,但是他非常懂得用人,他用了我,和他的兄弟们在家族内平分秋色。我呢,耗费了一年又一年的青春,一开始真的只求在最爱的人身边待着就好,不要名分,不要回报,也难求名分和回报。他除了我还有别的女人,更年轻的,当然更漂亮。他对我青眼有加,不过是因为我的工作能力。而我最后所得到的,也就是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我为他堕胎两次,第三次怀孕时我年纪已经大了,再不生就没办法生了。他让我自己决定。老太太发话,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就必须娶我。我去爱丁堡,想好好生下这个孩子,下半生就不会孤独,也能得个合法身份。谁知道天意弄人呢!我注定天煞孤星,孤独一生。”

    于直刮她的鼻子,凑到她的耳边:“对,就像这样,多给我撒撒娇,我发现你挺擅长这个的。比你以前的冷脸好看多了。”

    巴西的食物也不合高洁的胃口,粗糙的食材,复杂的香料,还有不利于消化的棕榈和椰奶,常常使她食不下咽。为了放松,高洁学会了抽烟,抽一种带着淡淡奶香的女士烟,一开始入口很淡,但慢慢会浓郁起来,吞云吐雾之间,让她忘记正身处在一个热得让人油腻和疲劳的环境里。

    高洁把自己当作展会的一个访客,静静地站在屏幕下,手里拿一杯咖啡,抬头看着那里面的于直。

    他拿过靠垫,帮助高洁半坐起来,高洁动一动自己尚能活动的右手:“我自己来。”

    高洁回到珠海的住所,洗漱以后,顿感疲劳到了极点。这一次到台湾,好似经历一次冗长的战役,她心力体力全部透支,唯有回到自己的地盘,才彻底松懈,也不管此时尚是下午,胡乱拉了条毯子睡沉过去。

    衣服晃晃荡荡挂在她身体上,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肩头,像此时西下的热带太阳,热乎乎的,但是没有杀伤力。

    那头的人说:“高洁,你行!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啊?”

    美国佬Abbott Jones热情地朝高洁敞开怀抱:“嘿!天使,我们又见面了!”

    高洁倚在他的肩头。

    高洁将脸靠在于直的胸膛上,说:“嗯,德兴馆的。有个上海小妹妹说他们的鲜肉月饼上海第一。”

    于直问:“你知道我会来阿里山?”

    高洁脸一红,挣开于直的手,扭头就走,没有回头。

    “不知道今天阿里山有台风?”他问。

    高洁问:“我们能不能提早走出这里呢?”

    这教高洁怎么回答呢?有记忆以来,她就没有庆贺过中秋节,一家三口时这样,和母亲四处飘零时依然这样。传统的团圆,生来和她无缘。

    于直亲她的脸颊:“我们于家人的配偶,都能拿到集团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

    和于直一起回到驳船停靠的河湾时,Abbot站在甲板上吹着唿哨:“你们居然这么快?于一定没有尽力。”

    Barry竖起大拇指:“这是一个聪明的姑娘。”

    这一天,阿贝特河浅滩上的矿工突然大声呼喊奔逃,高洁身边的同事说:“糟糕!印第安人来了!快沿着滩涂往上游跑!”

    高洁点头:“所以我也只是用学习的心态做现在的工作。如果有机会,我也想用妈妈和我都擅长的风格,做出更好的作品。”

    于直将煮好的食物端到高洁面前,是香喷喷的牛肉方便面,之后他又递上一只切成两半的莲蓉蛋黄月饼。

    莫北只是问:“你们都商量好了啊?”

    他们不知道她会做什么,他们又知道她一定想做些什么。她只需要存在,足以令那一家美满的四口人心怀歉疚、怀疑、微愤、不安,这样就能稍解她累积至今的孤独、幽怨、愤恨、痛苦。

    关止那高个子整个挂在新娘身上,高洁便问新娘:“要不要找伴郎过来帮忙?”

    一年外派巴西的工作开始没几个月,对高洁来讲,就适应得相当艰难。

    他的这个眼神在这个环境和这个情境下产生,居然变得如此正常,不令人讨厌。也许是已近午夜,酒吧的气氛逐渐热烈,巴西桑巴节奏密集,让所有的萍水相逢都变成老友欢聚,没有任何禁忌。

    穆子昀又问:“你的报复,全部的布局,只是造成对方一时的痛苦,然后就全部不了了之吗?”

    高海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高洁毫不客气地将于直的手臂当桌板,一勺一勺慢悠悠地舀着那碗里的汤饭吃。不知汤饭是他们之中谁做的,但是用肉骨头汤泡米饭,也就只有中国人会这样做。她发现汤饭口味不错,温度适合,还有点儿微甜的酱油味儿。这令她食欲大开,连吃了两碗。

    Abbot说:“原来你也学了些野外生存的办法。”

    高洁沉沉睡过去,梦里划着一叶扁舟,行过一处又一处川流,寻找不知在何处的终点。天苍苍野茫茫,太阳和月亮始终不给予她明确的方向。渐渐地,她的手臂传来一阵刺痛,她奋力地往前,想要以速度战胜疼痛,可是实在太痛了。

    比起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胸肌、他的长腿,恐怕更要人命的是这一副笑容。

    于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在她的预料之内,他的追问也在她的意料之内。

    高洁扬起右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准确无误、清脆响亮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高洁是在美国参赛时,看到了吴晓慈在国内举办新闻发布会的新闻。

    亚马孙热带雨林里生死相随的经历,让高洁铭心刻骨,所以她对于直的欺骗才让她更加愧疚。现在,她的所作所为的因,正在陆续结着果。然而她有些茫然了。以后呢?她在这一阵子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以后她和于直将何去何从?

    现在,她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了。她想。她抬起手臂嗅了嗅,真的有一股奶香,她得换个牌子的香烟了。她又想。

    莫北的婚礼没有正式的仪式,更像是一场饭局,这不是最奇异的,最奇异的是新郎和新娘八岁大的儿子被领着介绍给亲朋好友。

    爱丽莎更觉奇怪:“嘿,你这是想要干什么呢?”

    他拿起酒杯,冲着高洁用中文说道:“相信我,我没有恶意。我姓于名直,‘于是’的‘于’,‘直接’的‘直’,中国人,在巴西出差,工作无聊,过来消遣,没什么坏心眼。”

    他将宽宽大大的衬衫套到她的身上,扣好纽扣后,卷起她左边的袖管,拿出一卷宽宽的绷带,重新给她包扎固位,最后帮她套上卡其裤。

    高洁面上一热,没有搭理他。

    高洁笑笑,看着面前神态天真的司澄,心里却很不以为然,想,反击可不是靠一个假动作就能完成的哩!

    高洁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要求不太现实,她艰难地望向于直,抽着气断断续续问道:“我们……现在还在阿贝特河上?”

    她爬到山顶,看到十来只苏格兰黑脸羊,刚刚拿起相机,黑脸羊们“咩咩咩”地朝她狂奔过来。高洁连跑带颠往山下逃,终于逃到漫山遍野只剩她一个人时,她一手叉腰,一手怒竖中指,怒吼:“咩你妹啊咩!”

    难事之中也有好事,谢天谢地打她主意的那几个男人没有编入这次分队。

    司澄笑了,眼睛依旧天真:“这两年,感谢你,我很荣幸能给你带去快乐!”他瞧着她,好像瞧着自己即将送养的孩子。

    吴晓慈笑了:“你们不是一直玩得很开心吗?慢慢让他发现你的好,各种方面的好。”

    记者很满意,今次报道的内容又翔实了一些,他圆满收工下班。

    她听到过穆子昀打工作电话,不管请求人还是被请求,她总是爽朗地哈哈笑着,讲出一句口头禅“这件事情不难做,只要大家努力,一定会有好结果”。

    大雨驱赶了其他人,高洁找不到一个避雨之处,站在大雨之中,世界仿佛瞬间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风声、和雨声,一起寂寂然、凄凄然。一忽儿的工夫,她就由头至脚湿了个精光。

    以色列人对彼此说道:“生命虽然无常,可是我们接受了这样大的恩惠。”

    她是这样对梅先生讲的:“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依赖网络,将来会更习惯在网络上完成衣食住行的交易。网络上的广告也越来越有影响力。我们的品牌是年轻的,必定要适应他们未来的习惯和思维。这是新的模式,将来应该有很大的潜力。虽然目前电子商务还是个行业,我猜测将来应该不会是一个行业,而是各行各业必然的渠道。”

    高洁如遭雷击一般,差一点拿不稳手中的茶杯。

    “好。”高洁抿一抿唇,唇内的伤口已近痊愈,她已经没有任何阻碍。

    高洁发现,在昏暗里他能立刻被旁人注意到,并不是因为他的东方人面孔。

    高洁在不能确定的患得患失中睡了这一觉。

    高洁在医院里守着穆子昀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内,连威士忌都无法很好地助她入眠,一闭眼,就能看到穆子昀身下的鲜血。

    于直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衬衫扣子:“所以你开了枪?”

    高洁愣了愣,不语,静待下文。

    高洁心潮起伏,不能平定:“请您再想一想,有没有其他办法?”

    迪让又捉住她,用热乎乎的身体抵住她:“你刚才上台是给我解围吧?原来你早就对我有意思了。嘿!我很有劲儿,包你忘忧。”

    她对高洁说:“你愿意听听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吗?”

    高潓近几日出现在展会上时,气色不是很好,吴晓慈专门带她坐到展会咖啡馆闲聊。高洁就拣着就近的位置落座,叫来一杯咖啡。

    有服务员迎出来,把她请了进去。偌大的品蚝厅只有两位客人,他们在厅中生了炭炉,烤着生蚝。除了于直,另外一位回过头时,让高洁大感意外。

    她淡淡地笑笑:“不用。”

    高洁说:“是早上五点的航班。”

    但是她孩子气的眼中充满了真诚的谢意,高洁实心实意地说:“恭喜您。”

    高洁问:“是不是走错了?这里是新郎新娘的房间吧?”

    高洁笑着说:“我的私人感情是不会影响到我创业的,我一定会加倍努力做好‘水之遥’,请您一定放心。”

    高洁微笑。

    于直亲她的耳垂:“做什么都这么要强,让不让别人有活路了?”

    高洁闭上眼睛:“我……相信你。你尽管……去做。”

    丛林山野,只剩下她和他,命运不留情面,逼迫她做出选择。

    高洁偶尔也会去小镇上的酒吧喝点酒,她酒量不好,南美人又喜烈酒,所以她每次去酒吧,都会同巴西同事爱丽莎一起。爱丽莎是所有同事中唯一一个与她关系不错的,大约是因为她们都有着英国留学的经历。

    Barry拿着导航仪,很快研究好路线,指给于直:“我们可以改走这条河道。”

    展览即将在台北举办,在举办前夕,高洁从报纸上得知这一届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的颁奖讯息,旅美华人设计师吴晓慈拿下了银奖。

    高洁问:“妈妈,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境界呢?”

    高洁冷冷地关掉网页,打开Jewel CAD软件,专心开始做设计。她快速地绘着合心意的线条,慢慢地,一只似犬非犬、似狼非狼的形体出现。她停下笔来,想起那人总喜欢用鼻子来嗅她,不由得一笑。

    就像司澄捧着她的脸时那样讲的:“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

    司澄的宿舍里贴满他的摄影作品,其中有一张是高洁对着旷原竖着中指。司澄说,高洁在空旷的山原间做出这个动作,是原始对世俗的反击。

    他的调情口气没有变调,竟让高洁稍稍放心,她说:“祝你生日快乐!”

    高洁无可奈何地让于直跟着,他们刚走进大楼的大门,忽而油门声起,Abbott已然坐在驾驶位上,朝着车窗外摇着手:“祝你们今晚快乐!”

    高洁说:“到时候送你一份礼物。”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你的地址也给我一下。”

    于直自己也回避同她谈及他的过去,她多问几句,于直就弹她的额头:“我就是个胡混的魔王,没什么好故事。你听完以后就不肯嫁给我了。”

    看在其他人眼里,他们好像已经开始了一段罗曼史,浪漫的美洲人都乐见其成。Abbot将自己离高洁最近的那只吊床拆下来,留出给于直和高洁共寝的床位。

    高洁还是望着他手中的毛巾:“大使馆没有通知我你的情况,后来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回去了。”她继续她的信口雌黄。

    于直在她怀中抬起脸:“高洁,我送什么给你好呢?从阿里山到上海——”

    生命充满着意外,意外改变着心境,予人诸多无奈,也予人无限生机。高洁从生死线上几轮回转后,现在坐在甲板上仰望迎向太阳自由飞翔的飞鸟,模模糊糊想着无脚的候鸟终需要落脚的目标滩涂。她闭上了眼睛,想要厘清一些纷乱的思绪。

    于直抓着她的手亲吻,眼里闪着邪气:“阿里山上的木屋,你也适应得很好。”

    她赞叹又赞叹:“妈,以后有机会了我们把它做出来吧?”

    事之必然的,于直也将自己的物品搬了进来,他们正式同居。

    高洁站起身来:“好吧,想好了告诉我,我要回去开工了,创业很艰难。”

    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无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是亚洲人还是美洲人,都能被第一时间注意到——于直的好看,首先是在于他的皮肤足够得白,那种并不逊色于白种人的白;还在于他的长相有一种东方男人里少见的俊气英武,而他的姿态又有一种游离在正邪之间的暧昧的风流倜傥。

    她极为艰难地开口:“是你?于直?”

    老太太作不太满意状实则极为客气地瞟了梅先生一眼:“你倒是给我说说,你知道项圣谟的画好在哪里?值得你这么横插一杠子夺我所爱?”

    在和于直稍稍分开时,高洁说:“于直,祝你生日快乐!我不知道能给你过几个生日,能祝一次就祝一次吧。”

    高洁还是慢慢同穆子昀亲近起来,穆子昀的性格实在爽快,也足够通达近人。她很有阅历和见识,同高洁讲起苏格兰的历史,讲《勇敢的心》会讲到落泪。她说:“你不要见怪,我总是随随便便就感性起来,我们做艺术相关工作的,想事情就别人容易感动吧。这绝对不是因为我怀孕。”

    于直送她回家时,她说:“你不要在你朋友面前乱说。”

    于直正在诧异她的回奔,更加诧异她的问题。他勾起好看的嘴角,说:“我喝多了,犯了糊涂,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很值得亲一下。我想着也许能占到更大的便宜。”

    高洁回应他一脸苦笑。

    高洁自当满口答允,更加卖力地经营自己的这份事业,陀螺似的忙起来,一直到中秋。

    高海在高洁离开台湾前,亲赴高洁入住的酒店约她一起用饭,都被她拒绝了。她没有特别找借口,就是直截了当说没有空。高海并不勉强她,只是提出最后送她去机场的要求。

    他们和政府的谈判进行得极其不顺利,政府一直没有答允撤出这里的矿业公司。而印第安人因为人质给予的恩惠也不会再对人质做出任何伤害。

    穆子昀也就没有多问,但是悄声同高洁说:“要不要去和于老太太打一声招呼?她今天戴了你送的耳坠子,很喜欢的样子。”

    梅先生表示谅解。

    两件样品从扬州的加工厂出来后,她很是满意,也很自得。

    梅先生的意向是做一个中端的珠宝品牌,时尚小白领是消费得起的,设计不老气,符合他们的胃口。高洁向他建议以目前价值低于翡翠但市场名声渐有起色,成色也不错的水沫玉作为主要饰材,他在行家中间调研了几天,对高洁的市场触觉和眼光很是欣赏,对她的建议完全同意。

    “是啊,来吃蚝。”于直报了个地址给她,“别让我等太久。”

    这一顿宴席,高洁吃得游刃有余,畅快至极。

    她“嘿”了一声,想要制止对方,被穆子昀一手拉住。穆子昀小声说:“算了。”

    高洁咬住唇,握稳了茶杯,手指紧紧地拢住杯身,指节几乎泛白。

    爱丽莎心花怒放:“帅哥,何不请我们喝一杯?”

    于直仔细听着,高洁看到他的眼珠动了一动。果然,他对Abbot说:“嘿!你在芝加哥做实习医生替人接生的流程还记得吗?你的手术包还在我们船上,我记得里面应该有针筒、普鲁卡因、皮针和缝线吧?”

    这是真的。高洁依赖这样的感觉,司澄仿佛也感受到了高洁的依赖,他想高洁需要这样的依赖。他们依赖着彼此在一起的悠闲浪漫,时常亲近又时常疏离。

    新娘忙说不用,一拍关止脑门:“你装什么装啊!”关止哈哈大笑,抱着新娘亲一亲,拖着她一路往外跑。

    高洁食之无味:“不,他们毕竟为了保护自己的信念战斗过,虽败犹荣。”

    高洁明白自己目前的资本和实力是留不住成熟出色的人才的,她颇为疲倦地表示理解。至最后折中下来,只有一名今年大学毕业的珠宝设计专业的毕业生各方面比较适合这个岗位,并且也愿意来任职。

    她的运气不错,电话接通的提示音正常响起,很快有人应答,是熟悉的声音。

    她望着于直,他的眼睛笑意盈盈,他用只有高洁听得懂的中文说:“你又没事了。”

    听到“没有资格”四个字,高洁讽刺地笑一笑。

    高海和善而有风度地回答着记者:“这是我和前妻生的孩子,今天很高兴介绍给大家,她是一位很出色的珠宝设计师。”

    高洁接过护手霜,在自己右手掌上厚厚涂了一层,然后再还给爱丽莎。

    于直弯腰解开裤带,回答她:“被河水冲走了,我没时间捡了你再捡你的枪。如果你还想要它,回到城里以后,我再买一把赔给你。”他抬眼看到她没有控制好的目光溜到了他的腹肌上,勾唇一笑,“你好像很想看下去的样子?”

    高海慈爱地望着她:“洁洁,你是我的女儿。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但是你的事情,我是都晓得的。如果你生活上工作上碰上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有一种被侵占的恐惧感瞬间擒住了她,比恐惧感更深的,是高潓身上有着她所没有、但正该是她们这样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自上而下的娇媚鲜妍和幸福如意。她紧紧盯着依偎在高海身旁的高潓,多么父慈女孝,连摄影师都忍不住给了好久的镜头。

    高洁反而笑出来:“在异乡意外遇到了我爸,不过来打个招呼,好像有失礼数,阿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高洁问:“这里为什么没有人?”

    高洁交叠起双腿,给自己调整一个舒适的坐姿:“嗯。”

    这些天,她收集了关于吴晓慈,关于高潓的许多资料,也难免搜索了一番于直的资料。原来他真的是芮华的人,一念及此,高洁总是莫名地心慌和气燥。这不是她想知道的消息,从巴西小镇起始到亚马孙雨林而终,她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主动去了解这么多关于于直的事情,她不想让自己有起意的机会,意动之后难免意难平。而现在,她在主动了解了他以后,果不其然地意难平了。

    穆子昀并不否认:“于直毕竟长大了,他回国后进了芮华,没少和我对着干。在台湾的时候,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他和台湾行业里那些人的关系。意外拍到你们,是我想不到的。那时候我就在猜,你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直到我邀请你来上海,你立刻就答应下来,我才确定了你这傻孩子,真的在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于直对你存着玩弄的心,那是完全可能的。他在男女情事上向来不靠谱。我帮你创造了接近他的条件,也是不想你太过于辛苦。只是出乎我的意料,你这么快就把他搞定了。”

    他们鼻尖贴着鼻尖,舌尖纠缠舌尖,呼吸连接呼吸,形同一体。生命之树勃勃的树冠,就在他们头顶。

    高洁在穆子昀的安排下,就近租下一间在静安寺附近的老石库门房子,步行至常德公寓不过十分钟,以此开始了她的创业生涯。

    她还有一个习惯同于直一模一样,他们一定是各自占据床的一边,各自盖各自的被子入睡。并非楚河汉界,互不侵犯,而是一人独眠的习惯养成多年。

    吴晓慈连着五日给高洁电话,高洁一直到第六日她再来电话时,才施施然接起来。

    高洁并没有指望记者能懂得她想要表达的深刻含义,她也对着记者礼貌地笑笑。

    穆子昀的眼里浮起一层淡淡的忧伤:“我二十七年前进的芮华,那时候我还是个刚刚毕业的工艺师,进了芮华后几次转岗调职,最后命中注定一样跟着于直的爸爸于光华做助理。他风趣幽默,风度翩翩,风流倜傥,和现在的于直一样。我帮他把芮华的华中市场做了起来,又代表他和于光耀父子共同管理了华东市场。他有老婆孩子,但我还是愿意为他付出我全部的智慧,因为我爱他,用我的事业爱他。”

    她想,他们真是想到一起去了。这一棵萝卜树,被巴西人称为“生命之树”,因为树干储水性好,凿个小孔便有水流汩汩冒出,时常能解救干渴旅人于危机之中。可他们现在在生命树下遭遇着生命的危险。高洁正想着,和身边的伙伴一起被身后的印第安人粗鲁地推倒在萝卜树下。

    可是很快,她的后脑勺被一只大手固定住,那道有好看弧度的嘴唇找到了角度,第二次捕捉到她的唇,但只是轻轻地、浅浅地,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下,随即分开。

    大雨瓢泼彪悍,山路异常湿滑,心头茫茫然、恍恍惚的高洁被于直拉着没跑几步,就一脚踩进泥水潭中,滑倒在地上。

    “真没想到会在台湾遇见你。”他的口气里有点儿笑意,“在巴西的时候也没给我饯个行。”

    高洁懊恼自己想得有点多了。

    母亲弥留的时候,留恋的目光流连在高洁身上,她说:“洁洁,你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杰作。”

    一碗小馄饨做好端上餐桌,高洁看到了于直放在玄关的手机一直响,手机屏幕上闪烁着“高潓”的名字,便顺手摁了“拒绝”后关了机。

    她在两个星期以后,抱着手提电脑,敲开叶强生办公室的大门,对叶强生说:“我看到公司的通知了,公司在选合适的设计师参加‘圣洛朗珠宝设计大赛’,我想向公司申请参加这个比赛。”

    她说:“我不太平静的时候就喜欢念念经。”

    高洁回敬他:“难道没有姑娘告诉你们,你们都很帅吗?”

    他坐起身来,用他的唇吮去她的泪,双臂托起她的背,将她置于怀中,倾斜着搂抱着,好像给她制成一个摇篮呵护着她。

    在确定品牌名之前,高洁是拿出了一份相当详细的商业计划书同梅先生商议品牌的将来的。而在做计划书之前,高洁就已经决定力求将品牌名定为“水之遥”。

    高洁冷冷地笑,又是这样一副好像什么都不要索取的可怜相,当初也是这样逼迫着母亲。她将电话摁掉。

    于直皱眉,似是在考虑可行性。

    “今晚还要帮你按摩吗?”

    穆子昀的问题是一个锥子,刺开她极不愿去谋算、实施的那一幕。她一直回避着,虽然在内心深处知道这个问题根本无法回避。可是真的有人锣对锣、鼓对鼓地将这个问题敲打出来,她确实全身的骨头都在隐隐地颤,微微地痛。

    张自清说:“除非这件设计在你母亲生前制成过成品,并且有相应的生产销售记录。这样对我们举证才是最有力的。”

    周围有些吵嚷的人声让高洁悠悠醒转过来。

    每天工作十个小时,虽然薪水可观,可是工作强度很高,枯燥无味,环境又危机四伏。她才任职一个月,当地就发生了印第安土著和矿工因为采矿地域之争的血拼事件。

    那是一张让高洁过目不忘的设计稿,稿子上设计的是一款以纯银制作的眼形网状吊坠,眼网极细又极薄,正中缀一颗剔透而圆润的透明水沫玉,透过玉而见银眼,透过银眼亦能见玉。通个设计古朴又现代、大胆而直接。

    于直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掐灭她的烟:“戒了吧?”

    有着这样想法的高洁,对司澄这样的年纪保有的天真或多或少有些不以为然。

    潘悦慈爱地解释:“不要有太多欲望,就会比较简单快乐!”

    Barry问她:“你为什么来巴西?你喜欢这里吗?”

    高洁笑着望到她的面上:“啊,真的吗?你应该亲口跟我妈讲才对,那样才有诚意,不是吗?”

    高洁奇问:“很快长大不好吗?”

    她不再拒绝帮助,从死亡之地回来,任何生机都应该抓住。她同Barry就此别过。

    不知为何,高洁有些许好笑,低低笑出来。他的衣服还未褪,她却已被褪了个精光,她难为情地别过头去,可他的唇又覆了上来,将她压制,又麻利地解开自己的衣服。

    徐斯在旁边不客气地说:“克制点克制点,不要随便眉目传情,抢新人风头。”

    高洁拉住于直的手:“走吧,别打了,是我同事。”

    Barry表情无奈:“他们想要和当地州政府谈判,要钻石矿业公司退出这里的雨林。他们认为外国人能帮助他们。”

    这一日过得相当荒唐,是高洁自己都难以控制的荒唐。但是,于直对她每亲昵一分,她心里就更加笃定一分。虽然她被他弄得很混乱,好像脱胎成另一个自己,但是,这样的自己好像更能够欺骗自己,更能够把自己当计划执行下去。这个荒唐的计划,原本就建立在他迷恋着,至少是迷恋过她的身体这个模糊的认知上。在她豁出去的身体力行下,被确定下来。

    高洁摇首:“我自己来的,自己回去。”

    “Jocelyn命真大,好几个印度人都死在那里了,她被绑架后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在母亲携她背井离乡后,正是她的父亲高海远渡重洋扬名立万之时。高海在美国入读了芝加哥艺术学院后,他在油画创作上达到了更高的高峰,很快在各种展览和比赛上崭露头角,成为圈子里很有些名气的旅美油画家。这的确是他当时留在国内,留在母亲身边所拿不到的机会。

    高洁回抱住她的母亲:“妈,我想让你开心,我会加倍努力。”

    穆子昀男童一样的眼睛里头闪出同她的模样不协调的暧昧以及失望的意味,可是口气又特别坦率地讲:“原本这桩case是过我的手的,但是现在已经不是我负责了,不然我一定给你妈妈出掉这口恶气。那个年轻人,到底是于公还是于私来对待这个合作,我都不太清楚,也没有办法插手。”

    她想,若非母亲将她远远带离开父亲近边,她的不甘、屈辱、怨愤恐怕早已将她掩埋。可关它们这些年,只消丁点火焰,它们又自埋在深不见底的内心空洞里汩汩涌出,从亚马孙丛林九死一生活转回来的觉悟都抵挡不了,就像潘多拉打开的魔盒里飞出的势不可当的恶魔。

    于直握着她下沉的腰笑道:“这么主动,我倒有点儿不习惯了。”他的手沿着她的曲线游走,停在她心脏的部位。

    这是高洁八岁以后就匮乏的情绪,她没有否认:“我很难开心起来。爸妈离婚以后,就没有什么值得我开心的事情了。”

    穆子昀说:“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了,这一次就是过来看展,时间安排得短,不晓得你也在这里,不然我就多申请几天了。”她由衷开心地笑道,“没想到能遇到你,回去以后我再找你。”

    过了吃蟹的季节后,于直就带她去桃江路的弄堂咖啡馆里喝下午茶。

    他的舌头辗转在她的口腔里,用侵略的力道做着调戏的事情。

    今晚分别时,于直没有对她的房屋发表不满,而是和她吻得难分难解,他们每晚都要在弄堂后吻别,吻到摩擦起火花。这个度,也是高洁存心琢磨出来的。

    清晨的于直,声音格外低沉和性感,他撑着脑袋,好笑地望着高洁光裸的脊背,说:“不多睡会儿?”

    高洁诚实点头。

    高洁对记者这样讲道:“因为我跟我妈妈一直留在大陆发展。”她听到一声低低的轻呼,回过头去,看见了高潓母女站在身后呆如木鸡。

    叶强生戴上眼镜,身体前倾,浏览高洁的作品。他看第一页时,就忍不住点了头,心悦诚服地想,后生可畏,没想到女孩的设计这样大胆,得到了她母亲的真传,甚至是她外公老金匠潘明宇的遗传。

    于直的面孔板了板,高洁甚为好笑。她放下了手中的书,伸过双手扳过于直的脸,动作很自然地就做出来,她翘起自己的下巴蹭蹭于直的下巴:“这么小气?和一只猫生气?”

    就在高洁顺利招聘到设计助理的同时,梅先生那边找编剧和摄制团队的事情亦有了进展。

    高洁对他微笑。

    于直答:“十月二十五日。”他看着她记下来,问,“你又想干什么?”

    伊莎贝拉有美丽丰|满的胸脯和充满欲望的热带面孔。她常常带情人回宿舍过夜,通常是不同的男人,等高洁回来后才送走他们。这样的常态让高洁自认倒霉,她整晚都在一种充满了肉|欲的腥臊空气中失眠,睡眠质量十分之差。

    潘悦打开电脑,调出一些图片,上面就是高洁所买的水沫玉。她静静听母亲讲:“水沫玉虽然是翡翠的伴生矿,但是主要成分是钠长石,透明度和水头很好,和翡翠冰种及翡翠玻璃种很相似。这是一种低调的玉石,坚持着自己的美,却因为得不到承认,没有办法被雕琢出更美丽的造型。”

    高洁精神一振,稍稍推开于直,看着黑暗里他眼中的一点亮光,带一点探询的口吻问:“你觉得呢?”

    高洁看一眼地上的迪让:“好的。”

    于是事情就被拍板下来了。

    梅先生将这个团队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交给高洁,然后又对高洁抱歉道:“我最近要陪家人去国外度假,恐怕这阵子顾不上你这边的事情。不过你是个有想法肯实干的人,这些具体执行的事情难不倒你。关于运营公司的事情,你觉得商务条款上没问题就自己拍板吧。”

    站在关止身后的于直笑得前俯后仰,孩子气十足。

    司机往后座方向竖起大拇指:“上车。停车以后我不会停留,您得自己再找车回来。”

    他并没有先恭喜她,而是半刺探半暗示地说:“高洁啊,你真的想好要和那个于直结婚啊?不再好好考察一下了?”

    高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幽怨:“这才是最难堪的事情里最难堪的。”

    穆子昀说:“我想在莫切斯顿到处逛逛,去情调咖啡店里头坐坐,还要看看工艺品店和书店,听说一两英镑就可以买到《哈利波特》。对了,附近也有售卖居民捐赠物品的慈善店铺吗?听说苏格兰的慈善店铺风俗很有名,经常能淘到非常便宜的英国古董、珠宝和雕版画。洁洁,你能陪我吗?我租了车,可惜我目前的状况不能开。”

    经历了四十八小时,她有了这些变化。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她对着镜子里自己已然洗干净的身体,然后看到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满载着决意的欲望,根本无法清净。

    电话才挂上,她就被于直一手摁到楼道的墙壁上。他用身体抵着她,呼呼地喘着气:“真打算和我划清界限了啊?”

    友朋间吃喝玩笑,酒后正酣时,于直突然指着关止和莫北两夫妻,对高洁说:“你瞧他们俩婚后越过越滋润,不如咱们也结婚吧?”

    吴晓慈带着一脸楚楚可怜的表情,问她:“洁洁,你——想要干什么?”

    “你身上很香,让我想了很久。”他亲吻她的额头。

    梅先生笑眯眯地重新估量高洁,实话实讲:“年纪轻,有野心,不错!”

    高洁有一股气性,她原来都不知道,此时她知道了,她几乎立刻驳了穆子昀:“不行,不能被欺负了也不发声。”她挣开穆子昀的手,往对面疾步过去,用带苏格兰口音的英语斥责:“住手!小伙计们!”

    高洁轻轻摇摇头,闭上眼睛:“怕的,我怕我没找到我自己就死了。”

    记者虽然对狗血新闻激动,但晚宴即将开启,她亦不便停留,只好告退。

    “我们的向导告诉我,往前再驶半个小时,可以靠岸休整,岸上有瀑布可以洗澡。”于直用根本不掩饰的笑意望着高洁。

    “我们在阿贝特上游遇到印第安人和矿工的争斗,被当成同党也被印第安人伏击了,为了避开正面冲突区域,就近躲进一条支流,在河里捡到了你。现在——”于直顿了顿。

    在生活上,高洁所能享受到的物质条件丝毫未落后于任何父母双全的家庭,这全有赖于潘悦的坚强。高洁能体会到母亲的坚强,所以从来不过问她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情。

    原来,在酒吧的另一边有个印度人被周围的酒客们簇拥上台。高洁和爱丽莎都认得此人,正是他们的印度同事迪让。迪让被舞台上的美女微笑着扯着领带走到桌前,掏出10美金塞入美女的胸罩内,他的神态和他的脚步一样轻飘飘。

    高洁望着他手中的毛巾:“我来旅游。”讲完以后,心内开始自我厌弃:瞧,要信口雌黄起来,多么容易。

    她倚靠在于直的胸前,侧头看到他眼里的迷恋,于是她用能说出的最柔软的语调说:“于直,和我谈恋爱好吗?”

    张自清知道无法改变高洁的心意,只能叹气。

    Barry想了片刻,投了于直一票:“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可以和他们谈判了。”

    高海仍在挽留她:“有什么需要一定要来找我。”

    于直唇一勾:“不是因为我?”

    “出来陪我吃饭。”

    于直总是能把她拉到最世俗的地方享受最世俗的快乐。这样的时光所剩无几了。

    高洁摇头:“不是。”

    高潓说:“那也就是还在考虑中喽?他从巴西矿场谈下了很好的钻石供应商,上一次拿过来的粉钻质素很高,很适合做这一次你的设计原材呀。”

    一条生命毁灭在她的冲动下。

    走出浴室时,迎面一阵凉风,高洁却感觉出自己脊背上的汗意。

    从澳门过关到珠海时,高洁打开手机,发现有几条短信,除了中国移动的问候通知,就是穆子昀发来的。穆子昀说:“回来后给我电话。”

    这是她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选择。她即将走上她这一段漂泊旅程的终点。

    高洁被爱丽莎的感叹句逗笑了,她也注意到于直上身穿的白衬衫开了胸前两粒扣子,露出里头结实的胸肌。她说:“我不觉得没有胸毛是缺点。”

    于直朝她伸出手来:“我没有雨披和伞,你只能跟着我快跑了。”

    最后,潘悦不忍心年少的女儿为各类学科劳累不堪,强行中断了高洁的钢琴、芭蕾和烹饪课程,只让她学兴趣最浓厚也最有天赋的素描。

    离开爱丁堡三个月,高洁还记得她在学院的宿舍里给母亲打电话不过半个小时,外头的天空已经两晴两雨,最后居然还挂上了彩虹。

    高洁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才积累了一点点起立的气力。回到公寓,已近九点,而于直还未回来。

    新郎关止穿一身白西服,长相完全当得起“俊美”二字,把白西服穿得叫一个俊逸风流,就算在他三位外形都不俗的黑西服伴郎中,也是最扎眼的那一个。

    有个穿着夹克的男孩似乎是领头的,看见事主过来,居然毫不惧怕,反而抬起头来冲高洁嬉皮笑脸地咒骂:“滚吧!滚!”

    高洁不想回头看他,强迫自己用了点力气站起来,说:“我去洗澡。”

    于直靠在门前,好笑地看着睡得一脸迷糊笑得没心没肺的高洁。

    潘悦仔仔细细地听着高洁的粉饰太平,或许是因母亲的直觉而听出端倪,也或许只是因拳拳母爱而细意相告,潘悦最后留给高洁的话是:“洁洁,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还留给你这么多不快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但是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会这样完整。妈很感谢你陪伴了我二十多年,未来你的路还很长,你找不到未来的人生方向是我最担忧的事情,因为我帮助不了你也保护不了你了。你接下来的人生恐怕要努力学习怎么更好地生活,也许会很辛苦。虽然众生皆苦,苦即菩提,每个人都有他的历练,谁也不能替代谁。但需要记着,自己面对的时候,好好地想一想,该放下的时候,放下。往前看,对自己好才是你给妈咪最大的尊重和爱护。”

    高潓为父亲态度威慑,不情不愿坐下来。

    高洁突然就害羞了,拉了被子蒙住脸,于直将捂着她脸的被子,轻轻揭下来。但她的脸颊仍是火热,让她不敢抬头。

    高洁捧着他的脸吻下去,和他好看的唇纠缠,羞涩却又大胆,节制却又贪婪。很快,他开始回应她,攻城略地般吞噬着她,几乎将她口中肺中的空气挤压殆尽。她狠狠挣扎,才挣开一条缝隙,在他唇间轻轻地说:“好的,于直,好的,我嫁给你。”

    于直用上海话笑她:“吃力不吃力?”

    她欺骗了于直,为了一己私欲,当抢夺成功的报复快|感袭来,她已无暇顾及其他。之后怎么办呢?是同于直继续这场由欺骗开始的虚情假意?而她哪里有脸面和他继续这一场动机不纯的虚伪爱恋呢?

    谁都不想遭遇这样的不幸,但是印第安土著的攻击就是这样突如其来。

    高洁反问:“是不是觉得我不太适合进S&A工作?”

    高洁有些奇怪,爱丽莎解释道:“迪让是这里熟客,大伙儿都知道他是公司的人,这下丢人丢大了。”

    高洁一看地址,是在名闻遐迩的张爱玲旧居“常德公寓”内,可见表姨介绍的这位先生是个颇有文化想法的人。

    吴晓慈沉吟半晌,才说:“说实话,我目前还不是很懂于直的那套理念,大概是在国外太久了,还没适应国内的市场发展。”

    高洁站起身来,主动拉着穆子昀的手:“表姨,明天您就要走了,让我请您吃顿晚饭吧。”

    于直在她耳边用中文低声问:“那晚你怎么没问我后来在印第安营地发生的事情?”他还轻轻吹了吹她的耳垂。

    梅先生搔搔头,老好人样地猫在老太太跟前:“我是开餐馆的粗人,您是晓得的,这不就听说项圣谟的作品这两年升值得厉害,找人帮忙拍下来了,谁知道抢了您的心头好。业内人讲他有些个人风格,师承文徵明来的,趁着还没升值到明四家那价钿,我也就打了个先投资一把的主意。”

    高洁搓了搓刚才报复过于直的手掌,冷笑了一声。

    高洁同Abbott道别,Abbott催着于直下车送高洁上楼,高洁忙说“不用”,但于直已被Abbott推下车。

    于直将高洁扶进船舱时,高洁看到在船舱口的储物间内有燃料罐和炊具,以及一些食材,门边还有一杆鱼叉和一支猎枪。

    秘书长说:“高太太吴晓慈在北美华人设计圈就以勤奋出名,很早就成立个人品牌,这次拿了大奖挺让人意外的,她这样的年纪算是大器晚成了。”她又问,“今晚协会谢幕晚宴,吴晓慈夫妇都会参加。到时候你们可以交流一下个人工作室的经验的。”

    梅先生哈哈笑道:“看来我这位合伙人没有找错,艺术底蕴不错。”他向老太太介绍高洁,“这位高小姐是我找的珠宝设计品牌合伙人。”

    “所以说老叶不厚道,拿新人当炮灰。”

    酒客们持续骚动着。

    高洁让自己沉静了一下,然后用双手把钻石拢了拢,一把全部捏在右手掌心,紧紧握住,片刻后才缓缓摊开手掌。一颗颗晶莹的玻璃自她掌心掉落到桌面,最后只剩下三颗仍黏连在她的掌心上。她抬起手掌,对着一束亮光,仔细观察着。她在求学期间所有考出来的职业证书都没有辜负她,她也没有辜负它们。她完全可以判断出哪一颗是真正的钻石,尽管它表面蒙着污浊,但她已经看清楚了那折射出的火彩。

    她醒着的时候想,那是一条生命,睡着的时候还在想,那是一条生命,再醒来的时候,展开双手喘息,以为自己的双手上沾满鲜血。

    她几乎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浴室,打开淋浴,让水流不断冲击着自己的身体。她拼命往身上涂肥皂,想将自己洗干净,手脚忙乱,气喘吁吁,形容仓皇。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高洁想,一切就快结束了。这些世俗的快乐,情爱的熨帖,终将全都远离她,她将继续她孤独的漂泊。

    一年了,她用一年的时间,一步步地建立这个局,利用了可以利用的一切,到达了她想要的终点,也做好了抵达终点后一切变故的准备。

    “嘿!伙计!别动那女孩!”

    主编继续讲道:“听说啊,芮华的新业务拓展这两年都是这位小开负责,他的谈判功夫一流,把我们岛内的几位设计师都谈过去合作了个什么网路平台项目……”

    婚礼现场是在市中心一个带花园的酒店,建筑很老,排场很大。仪式在酒店内的大坪草地上举行。

    穆子昀说起过于直管着芮华在三年前才做起来的钻石系列产品线,还兼着在做什么电子商务新渠道,所以常年在创意园办公,但时不时会跑去总部管理点项目。讲起这一项,穆子昀就又说出那句“他们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除此以外,她并不会时常提及于直。

    他们坐在琉璃屋内看蟹农现场下塘捕捞,在屋外的炉灶上用紫苏叶和矿泉水将蟹煮熟。

    高洁的脸颊发烧,浑身发烫,心脏在喉咙里跳动。但是赤|裸的身体被面对一切局面的勇气武装起来,她对着对面刚为她宽衣解带,并且将继续此项工作的男人,镇定地开口:“于直,我很感谢你的相救和帮助。我现在站在这里,受了伤,很狼狈,你刚才又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知道你是不会为难一个落魄的人的。所以……所以我也没有太难为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别人的帮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于直清洗完毕回到前堂后,高洁已经带着她的双肩包回到卧室。

    那同事答:“放心,确定会来致辞的。”

    他们的车驶在车河里,高洁在车河中,借来往车灯以及两旁霓虹好好地看着于直。

    高洁说:“我们要快点通知中美大使馆。”

    于直的手在这个时候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状况真多,不要害怕。”

    于直拿着猎枪的手轻轻摇了摇,示意她不要说话。

    为了防止高洁又像小时候那样将所有时间花费在电脑前,画图画出颈椎病,潘悦会在她寒暑假时,带她一起去瑞丽的中缅珠宝市场调研。

    “听说这次吴晓慈拿了奖以后,我们岛内就有大的百货公司想要把她请过来合作。这一次她来剪彩,合作八成是定了吧?”

    于高洁来说,在爱丁堡留学的日子与在内地随同母亲漂泊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目标专一,专心致志地当学习机器,唯一的缺憾是母亲不在身边。高洁唯有把临行前母亲那一句“不要光顾着读书,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很好的风光,好好去玩儿,享受你的青春”牢记心上,只是未曾真正抽出空去实践。

    她的手抓到窗帘,扯开,望见窗外风雨已停,一轮皓月正挂在当空。

    站在舱外的于直,手指悄悄放到猎枪上合适的位置。他同美洲虎一样,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好像在比谁更有耐心,也好像都在蓄势待发。

    “他今天连酒都没喝两杯,我们不能放过他。”

    带着行李的高洁从母亲的墓前离开,去拜访了在母亲去世后,为母亲生前所授权,处理遗产手续的张自清律师。她带去了母亲的电子原稿。

    Barry对印第安人说:“如我们约定的……”

    她跟着于直上了新郎的房车,到了女方家,又是吃了一惊,女方家不过在市区东面很普通的多层居民住宅区,住宅区很老,区内路面狭长,新郎的房车开进来甚至显得局促。可是新郎很得意很开心,头一个跳下车,还催他的伴郎们动作快点儿。

    于直重重地将手里的蚝壳掷入高洁身边的木桶内,溅起一点汤汁到她的手臂上,他抽了两张餐巾纸粗鲁地替她擦净。

    只是——高洁细意地浏览了几遍,越看越疑惑起来:吴晓慈的设计固然是带着浓烈的东方古典之风,但其出彩的点睛之处往往用北欧简约风格的处理方式。虽有报刊赞誉吴晓慈的设计融合了东西方之长,当然高洁翻阅出求学这些年里,为考察其他设计师的优秀设计,她所搜集的上千欧美设计师作品集出来做仔细核对,而后抚案长叹。

    已经启动,再无退路。

    “于这样的男人永远不缺女性的欣赏。”Abbot坐到于直的位置上,对高洁说道,“聪明的姑娘不会让自己陷太深。”

    高洁轻轻地说:“讨厌。”口气有她自己所陌生的娇媚。

    他示意酒保又给空杯的高洁和爱丽莎上了一杯酒,根本不容她们有拒绝的机会便举起酒杯,再度一饮而尽。高洁有一点生气他的霸道,根本不给她作半分反应的机会。她其实不太胜酒力,南美的酒又是一贯的烈,刚才那一杯下肚,已经把她的丹田烧得火辣辣。她有点生气,便将面前的酒杯推了一推,并没有像爱丽莎那样给面子地跟着干掉。

    “亚洲人没有钻石的直觉!S&A找的印度人中国人真给矿区丢人!”

    他和Abbot随即被带走,加拿大摄影师继续着美国导演划十字架的动作,向上帝祈求。

    他们俩被身后的印第安人推了一把,Barry说:“他们要绑我们的手。”

    高洁不好意思地又把头扭到另一边,可是腰被于直搂住了,当着他发小的面。

    于直的驳船很快驶入一处小河湾,Barry进来通知大家:“找到一个泊船的好地方,从这里下船往西走一阵会看到一条小瀑布,水质很好,可以放心洗澡。”

    这是一次艰难的沐浴过程,充满着自然的本能选择,同时还要克服难以想象的心理压力。然而当她置身在凉爽的溪水中,觉着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

    于直擦干了她的发:“这里有这里的好处。”他蹲下来和她平视,“瘦了啊?”

    老太太说:“于直是第一次把他身边的女孩子介绍给我。”

    天罗地网已经张开。他的胸膛正贴着她。他在最后那一刻甚至还问她:“高洁,可以吗?”

    高洁心头一跳,存心回道:“表姨,我在S&A做得挺好的。”

    爱丽莎的预判是准确的。当迪让拿起一颗透明的小石头递给美女时,美女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很遗憾,您和一颗幸运的小星星擦肩而过了。”

    高洁问:“在哪里买呢?”

    她的解释被于直听到了。她听到于直清清楚楚地用中文问她:“中国人吗?”不等她回答,他摇了摇手里的酒瓶子,“来喝一杯?”

    老印第安人打断了他:“送其他人出去。”

    老太太又问:“学过画?”

    高洁领会意思,迅速调整了原先网店和线下店铺同时开业的计划。同时,她也着意向梅先生提了个建议,她希望去参加来年的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给品牌累积一些宣传资本。梅先生并不晓得高洁私心里头对这一场比赛抱持的复杂心态,他自是大力赞同,还托了上海珠宝协会的关系给她做推荐。

    高洁无语,垂下头,认命地自己闭上了眼睛。

    两人三鞠躬。高洁在心内想,妈妈,我做了错事,我骗了人,可我停不下来,所以我得负责,但我不知道我能用什么来赎罪。

    高洁以为最初留在司澄的摄影作品中的影像,就是迎着苏格兰鼓鼓的山风,用不符合她长相的略显狰狞的表情,竖着不太雅观的中指。

    于直打量完高洁的服装后,皱起眉头,说:“那就应该是中国人了。在这里,颈部以下不表现荷尔蒙的都是中国人。”

    这是一个创业的好平台。高洁想到她后知后觉的母亲的遗愿,人生念想又多了一个,而且极其重要,并且也在逐渐成形。

    潘悦在高洁二十二岁自爱丁堡艺术学院毕业的那一年得了胃癌,她并未如一般的母亲那样对儿女隐瞒,而是待高洁学成归来后,将中国的芮华金饰和意大利S&A集团设计部门主管的名片放到高洁的书桌上。

    高洁看得呆住,浑然不知于直已经将她置于自己的腿上。他在她的耳边说:“我说过,这屋子有这屋子的好处,在这里看阿里山的云海和日出,视野是最好的。”他亲吻着她的发,“再来一次好吗?我不会让你不舒服,你自己心里清楚。”

    高洁半真半谎诌道:“老太太给了我点灵感,做出来效果不错,得送她老人家谢谢她。”

    伊莎贝拉已经闻声打开大门等她,说道:“你应该邀请他进来,我可以让出房间。”

    Barry一脸苦瓜相:“于,你是认真要我说出这个后果吗?你不怕吓到女孩吗?”

    在这位长辈面前好像并没有难办的事情,可是她一个人孤身在此待产,又好像是最难办的事情。

    高洁落座,穆子昀问她:“要茶还是咖啡?”

    两人都淋到了雨,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贴着身体,极不好受。高洁以慢于直半步的速度跟着他,带一点戒备、一点尴尬,暗暗地将裙子拉直,尽量防止身体曲线毕露。

    老太太对着观音先祷祝一番,才坐下接了高洁递过来的茶。

    高洁说:“我希望能设计一些更加宜价的饰品,让更多人可以拥有它认识它,水沫玉是比较合适的载体。”

    她正式见到了于直的父亲于光华。这个中年男子皮肤和体态保持得当,同自己的父亲同龄,却拥有一头与年龄不相称的乌发,眉目和于直很相像,却缺乏于直的那副犀利。在慵懒神态中显一股倜傥风度,有足让穆子昀颠倒半世的资本。

    于直总是有本事弄得高洁在公共场合羞急起来。可是她把头一转,后面沙发上的一对情侣正吻得难分难舍。再转回头来,于直已经闭上眼睛。

    高洁捧着月饼刚刚放在口边,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就顿一顿动作,说:“再说吧。中秋节都过去了。”

    于直脱掉鞋子,伸脚在小溪里探了探,溪流深度没过他的膝盖,很安全。他转头看着高洁,不说话。这就是他最坏的地方。

    高洁问母亲:“妈,你为什么会这样说?她是有很大的难处才来爱丁堡的吗?”

    高洁揉揉惺忪的眼睛:“去哪里了?晚饭吃过了吗?”

    高洁在心中长叹一声,原来她乱极的心绪,连梅先生都瞒不住。她只得承认,说:“好的。”

    高洁从中国学生联谊会上获得在派对上做侍应生的兼职。她开始在一些华丽的宴会上兼职侍应生,因为可以看到明星们穿着华丽隆重的演出服装,佩戴璀璨夺目的珠宝——它们大多来自伦敦,还有时尚之都米兰。

    她的冤屈已昭雪,她的愧疚将偿还。只有对这个男人在感情上的亏欠,也许永远无法回报。或许离开他,予他新的生活,是一个最好的选择。离开他,也就离开这个装模作样成世界上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的自己。

    于直声音低了下来:“倒和我一样。”他泡了高山茶,递给高洁一杯,“今晚我们俩就凑合过一下中秋吧?”

    高洁是想好了的,有备而来,一字一句清晰地,把事实当谎言,把谎言当事实:“高潓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抢走了我的爸爸,我怎么可能看着高潓再抢走我喜欢的人呢?我在珠宝展览上看到你和高潓在一起,我很后悔。”

    她用学会不久不甚流利的葡萄牙语对司机说:“我想买一些防身的玩意儿。”她用手指比出一把枪的样子,“最好是自动的。”

    但是她没有想到高海只是问她:“你真的喜欢于直?”

    爱丽莎喜笑颜开,对高洁讲道:“嘿,别拘束,你的同乡你还信不过吗?”

    高洁攀着于直的肩膀,她的身后就是云端,此刻也像在云端之上,但并不恍惚了。红日已经升起来,光明洒在她的肩膀上。她点着头:“我……想做你的女朋友。”

    她下意识地辗转着用脸颊去靠近那掌心的温度,宠物一样希冀着掌心展开,抚慰她的疼痛。

    于直耸肩作出无奈状:“我正在用中文邀请这位同乡,但她似乎对我有所戒备。您能劝劝她吗?在异国看到同乡,我只是太兴奋了而已,想请你们喝一杯,没有别的企图。”

    高洁被于直搀扶着走下驳船。此时已近傍晚,阳光热烈,丛林里有腾腾水蒸气蒸发的袅袅轻雾。

    十六岁的时候,高洁凭着遗传的兴趣,模仿母亲的作品,自学珠宝设计,从制图开始,绘了很多粗糙的手稿。潘悦瞧见了,就开始亲自教她表现技法和产品设计。

    她用中文问:“你怎么办?你们怎么办?只有你和Abbot留下来了。”

    她听见他说:“昨晚我们说好了的,以后就是我的女朋友了啊。”

    对着月亮做下这个最决绝的决定也就在几日之前,同于直月下相拥也就在几日之前。高洁以为这就是结局了,谁能知道结局会变成另一场飓风的开始,始于这一场订婚仪式。

    她沉默地观察着于直。

    在喝完一杯茶后,她的电话再度响起来。

    这晚,她躺在浴缸里洗了很久的澡,想要把身上属于于直的味道洗净,但是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身体时,又恍觉那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已被烙印了什么不明的情欲气息。那上面于直留下了深重的痕迹,她一一抚过于直抚摸过的地方。

    高洁从关止和莫北的婚礼照片里找了几张自己和于直极为亲密的合照,发在她在英国留学时便注册好的社交网站上。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将自己的一切曝光在网络上的人,在求学时还是应同学之邀,才在网站上注册了个人资料,但当年也仅止于注册。

    偶尔,穆子昀也会提到对自己孩子的期望:“我前年来爱丁堡看珠宝展,喜欢这里的清静,希望孩子出生在清静的地方。像你一样漂亮有才华。你妈讲过你成绩很好,在这里也一直拿奖学金,毕业以后有没有兴趣进我们芮华?”

    于直叉腰,指着绝尘而去的车“喂喂”了好几声,随后无奈地朝高洁耸肩。

    高洁醒过神,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梅先生的工作室在常德公寓的三楼,一进去先是统长的挑长廊,长廊的一面是窗,一面是墙壁,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花鸟画,是赵常谦和余穉的。高洁学过几年国画,对明清的画家颇熟,不禁驻足多看几眼这几幅真迹。

    于直将高洁放下,扶着她坐到展示柜前一长条供游客饮茶的木桌前的椅子上,然后蹲下来,动手脱了她的鞋。

    新郎立刻回头指挥:“你们仨赶紧,徐斯、莫北各二十,于直你练家子的,四十,快!别耽误我时间。”

    穆子昀打开大门从门内慢慢地走出来。一身宽大的黑色长袍,如果戴一顶尖顶帽,立刻能扮演巫婆。黑色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胸前用长长的白银项链挂的石榴粉钻坠。高洁认出这是三年前母亲的杰作,用纯银雕琢出石榴翻皮形状,露出里头粉钻镶嵌成的果实。只是穆子昀胸前这一枚的银色更璀璨,粉钻更剔透。高洁判断出这一只坠子用的是铂金,钻石的等级颇高。

    那就是一条光明线,一次一次给予她勇气。她坐在生命树下,看着祈祷的老印第安人,有一刻恍惚觉得自己也被祈祷了。

    工厂的总经理是英国人,他刻板严肃地问生还的职员们还有什么需求,公司会尽可能满足。

    潘悦指教高洁:“银网用的是我们中国传统工艺金银细工里的掐丝和累丝。现在很多人嫌弃老工艺陈旧,不愿意加以青眼。也好,得暂时的清净,就有时间加以修炼,将来或许有大放异彩的机缘,若是没有,也不必去强求。”

    高洁的手被炉灶上的锅具烫了一下,成功地跳开了这个话题。

    南美美女将钻石交给高洁:“女士,你赢了,幸运小星星归你了。”

    于直放开高洁,站起来走到门外,招呼他的伙伴们进来。他的伙伴们都被雨淋湿了,白洗了一顿澡,只能到储藏室内又清理一遍身体。不过他们完成了于直交代的任务,带回来两只鸟作为晚餐。

    高洁推着他:“快去洗洗手,我把菜重新热热,吃饭吧!”她抬眼一看墙上的挂钟,竟是半夜两点半,没来由地心就凉下来,“你应该已经吃过了吧?”

    穆子昀那双本有着纯真情态的男孩气的眼睛,闪着诡异而妖冶的光芒。她慢条斯理地说:“洁洁,在你已经相当成功的报复上头,再加一把力,要你爸爸一家成或者败,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高洁一怔:“听说过,他们做的金饰品很有名气,但是设计一直很传统。”

    高洁说:“我也在台湾参展,看到表姨你也在。”

    她同高洁拥抱时红了眼睛:“为什么你妈妈去世你都不通知我?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她已经被你葬回上海,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高洁不太习惯这样的上海,明明这里是她的故乡,却像异乡一样陌生。而她不得不回来。

    她小声地问:“你学过按摩?”

    裴霈问:“高洁姐姐,你要赶着去过中秋节吧?”

    抵达火车在山下的终点站时,于直说:“我开车了,送你到哪儿?”

    高洁支撑着身体爬起来,扒开船舱的窗帘。在距离他们二十米,丛林到河岸的出口处,有一对凶恶的眼睛,闪着金光,灼灼地锁定这里。金色的皮毛、黑色的花斑,竖着厚长有力的尾巴不疾不缓地摇摆。

    于直说得很有道理,都是高洁头脑里没有想过的道理。她说:“谢谢你。”

    她想起于直凑到她唇边的鼻子,像猎犬一样。

    现场有女郎同爱丽莎一样兴奋,譬如站在于直身边那一位,几乎露出半个胸脯在他面前晃。

    高洁跟着穆子昀进屋后,递上礼物。她的见面礼是从司澄那里拿的苏格兰威士忌,她已经能跟着司澄喝几杯,体会到了司澄所说的“苏格兰人对威士忌的热爱总有道理”。

    高洁反驳:“我不喜欢毫无规则的感性。”

    高海说:“我们一家难得在这里团圆,你不要闹脾气,你也没有资格闹脾气。”

    关止说:“新郎要保存体力。”

    女孩儿的话里充满着向往以及对未来的期待,高洁被感染到了,甚至想到了当年刚毕业的自己,是没有这样的向往和期待的,她问女孩儿:“什么时候可以过来上班?”

    吴晓慈着急地问:“洁洁,你在听吗?”

    高洁抿嘴一笑,用中文很大声地说:“你应该知道南美人体味儿有多重。不然你为什么拒绝刚才的大胸女?”

    这是她难以摆脱的反弹,她知道。

    高洁望望于直:“我也很意外。”

    同热情奔放的南美女人相比,高洁的一身碎花长袖长裙,只露一段脖子和脚踝,根本不容人遐想的着装态度太不合乎当地风俗。

    她背负太重,已经无力厘清紊乱的思路。

    司澄笑吟吟地对高洁说:“好的。”他收起密封纸袋,又说,“可是,姑娘,你太紧张了,苏格兰人民很会享受生活,他们不会介意。”

    “那太考验我的定力了。”

    吴晓慈也瘦了一圈不止,本来就是弱不禁风的长相,现在只能用嶙峋来形容。高洁看到她的泪,本以为自己会很畅快,但是没有。

    于直没有片刻的迟疑,反问她:“你和高潓是什么关系?”

    他们烤着蚝吃到凌晨,于直开车载着Abbott和高洁,先将高洁送回家。

    亚马孙热带雨林在暴雨后的清晨,恢复了原始的躁动和热闹,展现生命的勃勃生机。高洁在清晨被巨大的猿叫声闹醒,对早已起床忙碌起航的男人们道早安。

    老太太朝高洁招手,在高洁走近时,牵起她的手,仔细瞧着她,笑着说:“做珠宝设计不错,找小梅搭档算是找对了,他做生意比他玩古玩书画靠点谱。有空的话,给我设计一样。我单给你设计费帮你开门红,这一票不给小梅赚。”

    同父亲在机场离别时,她已没有什么特殊的心情。

    于直的表情很严肃,他说:“你的肩膀脱臼了,我一直在等你醒过来,我必须帮你把它接回去,立刻。”

    于老太太林雪对高洁已很亲近。她找过高洁将话说开以后,就时常带她一起去拍卖行看拍品。

    高洁的头隐隐地痛起来,说:“我知道了。”

    她听见于直的声音低沉了些:“高洁,你是真心把我当正人君子了啊?”

    于直的手绕过她身后,解开她内衣的搭扣。内衣自胸前脱落下来时,她轻轻颤抖着。可是她仍能快速将右臂从圈带中钻出来,受伤的左臂在于直的帮助下也很快脱了出来。于直将绷带重新系在她的脖子上。

    潘悦解释道:“能够修炼出清净的慧眼是更上层的功夫,但大多数时候可能只能看着自己想要得到的境界而无奈。那样的境界看上去很近,隔着一条河,跨过去好像就是了。实际上又很远,遥遥不可期。所以,或许叫它‘水之遥’更合适吧。”

    那是一则在美国某日报的短讯里——“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公布获奖名单,旅美华人设计师吴晓慈凭别出心裁的作品胜出,获得银奖”。配的是一张只有两厘米宽的照片,但那已经足够了。那样古朴又现代、大胆而直接,纯银制作的眼形网状吊坠,正中缀一颗剔透而圆润的透明水沫玉,透过玉而见银眼,透过银眼亦能见玉——她永远忘不了的母亲那可期不可近、隔着河流相望的“清净的慧眼”。

    叶强生想得有点头痛,他摘下眼镜,同高洁有商有量:“我很喜欢你的设计,但是每一年公司总部选送去美国参赛的设计都是从全世界各分部的设计师里挑选的,你今年的工作年资没有达标,明年你就有资格参加公司内部的选拔赛了。你把这两个设计好好琢磨完善,我先推荐你先参加台湾的创意珠宝设计展,先积攒一些经验。”

    高洁并不喜欢回自己的宿舍,她和另一个巴西姑娘伊莎贝拉同住一间宿舍。

    就在这间叫“潮湿的心”的酒吧,高洁进去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于直。

    高洁想了想,用英语向爱丽莎简单解释了一下什么叫“婉言谢绝”:“用不伤人的借口来拒绝自己并不想接受的邀请。”

    于直答:“美洲虎的数量很少,而且这里的法律不允许射杀食肉类猛兽,更何况它并没有攻击我们。”

    这一次再度响起的欢呼是心悦诚服的欢呼,高洁在欢呼声中勉强自持着走下了舞台,避开了几个以祝贺为名的想要拥抱她的男人。她在人群里张望了一下,看到角落处的洗手间,便疾步走了过去。

    高洁背着于直往前走时,将十指握成拳。她想,当年的吴晓慈在父母的婚姻还存续的时候,是不是就是用她刚才这样的姿态语气同父亲讲话?曲意逢迎,委曲求全,逐步摧毁另一个女人的生活。

    工作人员答她:“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和当地州政府斡旋了,和印第安人谈条件我们很有经验。”

    高海坐下来,对着两个女儿招手:“过来,坐到我身边。”

    当司澄在电话里对已经学成归国的高洁说出“我们分手吧”,他们其实已经有整整半年没有联系过。

    直到她看到了高潓——

    苏格兰北部高地非常开阔,山涧、红叶、黄花,错落曼妙。高洁走在爱丁堡高地的片刻,头一回有了游戏的悠闲。

    “高洁,你在玩什么把戏呢?”

    高潓拽着她,又叫了一声“妈”,似是寻求同盟,又带着老大不赞同。

    于直会查她的航班,也知道她和印度人迪让说过的话,他比她想象中要更难缠一些。高洁格外庆幸,将事实掺在虚情假意里,是多么正确。

    她实在太孤独了。孤独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于直又问:“准备去哪儿呢?”

    是的,命运从不肯给予她丝毫关顾和怜悯。高洁听到命中该注定的那副声音,慵懒至极地从雨声中传过来。

    高洁坐在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往下看,好像站在云端,不是脚踏实地的感觉,身后的房子也空空荡荡。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三房两厅,简单装修过,所有的家具都是隐蔽式的,墙面又是白色的,又没有软装,无丝毫人气,更像一个道具,也就暂时用用,用完要原封不动地归还。

    高洁只得解开红丝线,支起身体,将丝线挂在于直的脖子上,猎犬就在他的胸前。于直托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胸前。

    此日的此刻就像那日的那刻——母亲告知她噩耗的那一日,于她就是世界末日。

    高洁想,母亲已经去世了,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了家,她从八岁开始漂泊,如今更不知道该落脚在哪里。她想起一句电影台词——“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高洁和他对峙了十几秒钟,自认失败,现在的她,确实需要帮助。她清了清喉咙,却小声请求:“你能不能闭上眼睛?”

    梅先生说:“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通知已经发下来了,这个月要把设计作品发过去,你看挑哪一件去比赛?”

    高洁很意外,被压痛,抽回手,想应对。

    空气是潮湿的,高洁感到整个人也潮湿了,她试图推拒,但是很快被征服。时间在拉锯战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她放开。

    但于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看到了他等的人走进了酒吧,于是转过头来同高洁和爱丽莎招呼道:“美女们,我约的人到了,真遗憾今晚不能继续了。”

    虽然高洁目前仍对于直这一群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也从他们零星的交流里得知于直和美国佬Abbot都是来看矿的,而巴西佬Barry是他们的向导。于直可能觉得目前的情形很棘手,同二人讨论一阵地形和路线。高洁看出来于直似乎是他们中领头做决定的那一个,他决定改变他们原定的航路,要求Barry确定接下来的路线,并给了两个建议。

    高洁答:“亲自给你送去。”

    “下午两点,到交大的大草坪上等我。”讲完以后就挂上了电话。

    高洁打开房门,里头很宽敞,于直寻着客厅里的沙发坐下重重喘了口气。高洁走进卫生间,想绞一条毛巾给于直醒醒脸,才开水龙头就听到外头喧嚷。

    就在几乎静止的时间里,高洁的念头杂乱,心跳急切,就快要承受不住了。

    “用你的手机号查到了你的身份证,再查你的航班不是什么难事。”

    高洁恭敬地回答:“现在算小规模营业,卖的产品还很少,我在加紧设计多一点的产品。以后我们准备主力打网络销售,会用一些网络营销的方式做这个牌子。”

    吴晓慈的声音低哑,也可能带着哭腔,她说:“洁洁,你……好。”

    高洁起身为老人换茶时,差点跌翻茶杯。

    她记得“清净的慧眼”,她怎能忘记?那是铭刻到她骨头内今生今世最深刻的温情,拉扯她这顶无主风筝唯一的念想丝线。这一切并非梦幻泡影,亦非露珠闪电,能够轻易地一闪而逝。

    “睡饱了?”

    面对疼爱孙儿的老人家,高洁无言以对,面对有长辈疼爱的于直,她更加羡慕嫉妒。但是这些情绪于她都是杂念。她的正念不断提醒着她,时机差不多了,她可以再试一个她所揣测的、可以产生直接作用的方式了。

    于直又托起她的下巴:“你现在在哪里工作?不会是常驻台湾了吧?”

    刻板的英国人问:“为了表示公司对你们的慰问,你们可以立刻选择回到各国分部,公司会安排妥当。你为什么还要等两周?”

    梅先生答:“芮华金饰的董事长林雪,你阿姨的老板。”

    她突然想起来她刚才应该呕吐了,虽然身边没有呕吐物的痕迹,但是身上有酸馊难闻的气味。

    有了这样近水楼台的机会,她忍不住暗暗观察着她们,看着她们母女之间的天伦之乐。她甚至会像一个侦探一样,暗暗跟着她们,窃听她们的对话。

    于直走到她跟前,现在距离不过几十厘米,他没有立刻帮她穿上衣服,而是笑嘻嘻地问她:“你就不怕我是在等你洗干净再下手?”

    于直问:“如果他继续骚扰你怎么办?”

    健壮的手臂伸过来,插入她湿润的发,掌握住她的后脑勺。她的嘴唇被另一个能笑出好看弧度的嘴唇覆盖。

    当时穆子昀的表情复杂到难以形容:“讲不清楚他。他们家没人管得住他,他从小做事情就让人——难以理解。本来订好明天的机票一起回去,他今天下午突然改变主意,改签到大后天,说是明天起程去嘉义,一个人去爬一次阿里山。”

    高洁听得难受极了,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她生性骄傲的母亲当年是如何面对丈夫的背叛。越是强硬的性格,越是会在绝望的深渊里一个人自苦,不会有人看到,也不会有人了解,更不会有人能体会,除了作为女儿的她。

    梅先生转头望高洁,不明她到底干了什么。高洁自己也不太明白。

    高洁有些失神:“原来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她苦苦一笑,“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们离婚的原因。”

    回到国内之后,她时不时会想到这样一个不是很好的人,总有一种亚马孙丛林那一场逃亡是一个梦境的错觉。但是最后的吻,是烙在她唇上的记忆,她舔着自己的唇时,就会想到那好看的唇形。他的吻很热又很凉,如同水沫玉那样兼具温润的视感和冰凉的气息。

    老板同于直对视了不过几秒钟,他的凶狠就被于直的冷笑压了下去,手又挣不开于直的钳制,只得先避开他的目光,用另一只手又抓了三枚硬币扔过来,嘟哝:“不就是少找三块钱嘛!”

    潘悦顿上一顿:“也不能算很大的难处。不过——”她再度强调,“洁洁,希望你到时候能照顾照顾她。”

    于直低声问:“是熟人?”

    在高洁收集的一些资料中,她获知她的父亲和吴晓慈居然除了高潓以外,还生了一个儿子。在通个圈子内,高氏一家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幸福团圆,形象美满。

    他们被领入茅草建筑群中最大的一座中,里头圆心的位置有一根极粗的圆柱参天而立,走近些,才发现这圆柱竟然是一棵巨大的树,树干不知有多高,只看到一路攀升到屋顶以上还不见树冠。神坛便是围着树干而设的木桌,木桌上放了好几个水瓮,水瓮旁飘落着几片心脏形状的树叶。

    于直的身体传递给她生命的温度,他两手一拢将她抱入怀中,她尽可能地同他靠近。

    高洁摇头:“我要好好想想,我还不知道。”她又叉起一块鸟肉,把嘴塞得鼓鼓囊囊。

    然则,高洁发现高潓和自己神似极了,同样遗传自父亲的眉眼,同样像到不可名状的脸庞,同样的身段和身高。

    男人将纸袋里的威士忌倒入主唱手上的纸杯,转头就被高洁截住:“今晚派对不允许外带酒水。”

    关于事业发展的种种,像是高洁私心里保守的一个美好纯洁的小小愿望,她从未告知于直其中的细节。当然,于直也从来没有问过她。甚至在店铺低调开幕的当日,她也未通知于直。

    她跨过灌木丛寻到一条小蛇,便大着胆子和这条黑褐色小蛇自|拍合影。

    他说:“出去吃点东西吧!”

    高洁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

    她半起身,望着于直孩子一样的睡颜,用手指划过他的眉峰,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唇。她轻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声说:“于直,我就要走了。于直,谢谢你。于直……”

    上海的半个七月,总是浸在捉摸不定的黄梅雨季里,忽而倾盆而至,忽而细丝蒙蒙。

    于直还是笑着同她说:“高洁,我得好好想想,送你什么比较好。”

    于直说:“不久前才下过暴雨,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一场,我们得快点儿。”

    高洁皱起眉头。她不喜欢这些轻狂的男人,譬如台上的这位,又譬如刚才遇到的那一位。她不经意地朝于直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同两个南美当地人坐到了角落里,专注地交流起来,对周围一切都充耳不闻的样子了。

    一共八个人质,被这个拒绝原始丛林被现代工业冒犯,但严守族规,不轻易采取血战对敌方式的印第安部落绑架。他们希望通过相对柔和的手段向当地州政府提出他们的诉求。他们对外声称有八个人质在手中,除了一个巴西人,其余都是外国人。他们希望冒犯他们部落周围热带雨林的矿业公司退出此地。

    高洁捏着衣角,无以应对,有些愧,有些难。

    这一番讨价还价结束后,也到了下午两点半。高洁送走对方,便准备提前下班。

    她看到摊位前的老板一副输了钱的面孔,训斥着排队排得挡住他视线的顾客们:“让开让开,木头一样站在这里当桩子啊?挡着我看炉子了!”居然没有一个顾客反驳他的凶狠,反而真的不约而同让了让路。

    高洁也微笑。大自然的气息熏陶令她懂得这是不能制止的,制止了也是有违天性的。

    幸而,楼外响起出租车的鸣笛。高洁清醒过来,推开于直:“你快回去吧!”

    高洁心头牵动,诧异地又回头望着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正朝她慈爱微笑,亦朝她伸出手来:“过来,坐在我身边。”

    外面的天又黑了下来,巨大的黑幕笼罩着大地。这一夜雨林中的湿气很重,每一口呼吸都变得艰难,连虫鸣都稀稀寥寥直至寂寂无声,仿佛被沉滞的空气压迫了。

    这让高洁得以尽情发展自己的兴趣,只是她样样争强,学什么都专心致志,发愤图强,十四五岁就把课后全部业余时间奔波在钢琴、素描、芭蕾和烹饪各种课程之间,就像一台上足发条似是永远不会停滞的学习机器。

    高洁道谢,下楼时给于直打电话,于直却一直没有接。她索性先去久光,进入林雪上午通知她去拿衣服的高级成衣店。

    “累吗?”他在黑暗里问。

    高洁在母亲的墓前,将报纸一点点撕得粉碎。一阵秋风拂过,报纸碎屑飘入漫山红叶中。

    潘悦致电高洁,确实派遣了一个让她暂时离不开爱丁堡的任务,她请女儿有空去陪伴一下表姨穆子昀。

    高洁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她买下来又问,“还能在哪家分店再买一点吗?”

    吴晓慈低下头:“我们听说了,我们都很遗憾,我——我对不起你妈。”

    高洁只是对司澄笑。她想,其实是司澄年纪大了,又过惯了自由的日子,他们的想法不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

    她听到于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倒是很善于掩耳盗铃。”

    高洁失神地看着窗外的白木兰一半绿色一半枯黄,叶子随风簌簌落下,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热气吹在她的耳垂上,很痒。

    高洁说:“现在的社交媒体是品牌推广的最好渠道之一了,在国外的‘YouTube’上,很多品牌尝试过故事视频软广告的传播,有不少成功的案例。趁着内地的网络视频也在慢慢兴起,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她还将自己具体的项目计划表拿出来和梅先生沟通,“这一年来,我一边设计一边做大客户销售,虽然有点业绩,但是只算开了个小头,实际上我们的品牌还处在筹备期。我想更进一步发展,目前我们第一批产品的数量已经足够扩大销售规模了,我准备开一家线上店铺,配合社交媒体的视频传播,我相信这样子打广告对我们的品牌一定更有帮助。所以接下来除了找这个编剧,我还准备找一家能帮我们运营网店的代运营公司,再招聘一个设计助手,加快我的产品研发速度。”

    高洁的声音低下来,不太想承认,但是仍旧答道:“我还有点事情。”

    高洁睁开眼睛,盯牢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不,怪,你。”

    先是有个叫裴霈的上海姑娘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上门自荐做编剧。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剪得极碎极短,眼睛又极大,穿着棉布白衬衫、窄腿格子裤和帆布鞋,一副充满了灵气的模样。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很安静地听高洁把品牌、产品和剧本要求介绍了一遍,不像其他来面试的编剧那样立刻夸夸其谈,她说:“我现在一时半会儿没什么思路,能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吗?一个礼拜后我给你看我写的故事大纲。”

    高洁愣住。这个问题是她从未考虑过的,她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高洁带着歉意婉言谢绝:“实在不好意思,我今晚约掉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参加。”

    这时高洁才晓得,她的眼睛有多像父亲,不但有流转的神采,而且笑起来极其可近,真情流露时极其可亲。就如现在,高海的双目流出的神情是可亲的,宽阔的双肩微微地抖动。

    菜全部做好了,于直还是没有回来,给他电话仍旧未接听。倒是穆子昀打来电话:“你我的股权转让合同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你先来签了名吧,等老太太和你签完合同,你把签完的合同给我就行了。”

    宾客起哄闹酒,关止又揪起他的三个伴郎,还有女方的三个伴娘,连说:“我酒量不行,兄弟们代劳。”

    Barry说:“他总是出着危险的主意,干着危险的事,这个真正的男子汉。哦!他总是会胜利的。”

    她把眼睛睁开,听见他挺遗憾地说:“为了保持我的人性,就不占你便宜了。”

    高潓在高海另一边坐下来,瞪了高浩一眼:“不要乱叫姐姐。”

    傍晚靠岸休整时,她拿着于直的杯子喝着威士忌,建议男人们在陆地上挖一个三十厘米的小深坑,将打猎来的鸟肉和鸟蛋用树叶包裹好了深埋进去,然后盖好沙子和泥土,在上头烧火堆。

    高洁只是幽幽地念咒一样讲:“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在印第安部落的时候,不,在美洲虎出现的时候。我只知道如果错过了这次,再没有下次的相遇怎么办呢?”

    “是什么礼物?”

    高洁勉强站起来,尽量不颤抖。她是带着点儿前一日遭遇印第安人袭击的心悸的。

    晚上他们就着月光在落地窗下的榻榻米上做|爱,于直说这样能让他想起阿里山,高洁被于直胸前的猎犬所迷乱,他在她身上起伏时,她几乎疑惑同样的月光不再冷。

    她摸着嘴唇,于直的热度还有残余,刺|激着她。差一点点,她就要崩溃在于直的男性气息中。这是从未有过的,她在司澄处都未体会过如此直接的仅限于本能所引发的激荡。真像刚才同于直说的那样,这太难堪了。高洁捂着面孔,她的身体正渐渐不为她自己所掌握。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不知羞耻的?

    月亮洁白纯净,月光下,于直的眼清透明亮,面孔因为全力以赴而绷紧,可是,他在朝她微笑。目光像月光一样冷。

    于直将新郎和伴郎都介绍给高洁,新郎叫关止,伴郎里有那位莫北,还有一位叫徐斯,和于直嘻嘻哈哈,像大男孩一样聚在一起商量等会儿如何应对女家的刁难。

    “跑山上淋雨,这是哪门子的行为艺术?就不怕得肺炎吗?”

    在四年前的七月,高洁将母亲潘悦的骨灰安葬在宝山一处临近寺庙的墓园里。墓园不大,墓碑都是一个式样,四周栽植着四季常绿的松柏。在这里安葬的人们,不管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最后终将归依在这样同一又单调的地方。

    穆子昀的所有话题,高洁都有兴趣接下去聊,只有这个例外。她想结束这个话题,不让它和自己有任何牵扯:“表姨,这个孩子一定很漂亮很聪明,像您一样。”

    “信佛?”他问。

    孤立在故乡的雨中,她自八岁之后,头一回软弱下来,号啕大哭。

    疼痛一阵一阵袭击着高洁的神经,她极力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以便对眼前的情况做出合理的判断。面前的这个男人,不过两面之缘,是否可以信赖他?

    高洁说:“我也想出一点资,主要用在营销推广上头,同您五五分,行不行呢?”

    “不是佛教徒,只是念着心安。”她将手心里的吊坠提起,已用红丝线串好,猎犬身形矫健而优美,同对面的那人极像。她将猎犬放入他的掌心。阳光聚在玉上,反转出锐利光线,有点刺眼,她松开手,避开。

    高洁最后到底还是没有能阻止于直的相陪。他们两人在墓前不约而同都没有说话。高洁动手将墓碑清理干净,于直在墓前放上高洁手制的白莲。

    林雪为她定制了一件订婚仪式上穿的礼服,是大牌特制款,衣服从意大利被送来。高洁穿在身上正合适——黑白格子的图案,简约典雅,大气合身。

    这是从未有过的。

    服务员送上姜茶,高洁向服务员点头微笑致谢:“她怎么不亲口来跟我说呢?”

    她的那目光充满诱惑力,像伊甸园里的蛇般怨毒。

    如于直所料,讲信用的印第安人指引他们的道路十分可靠。一天后,他们的船驶入小镇港口。

    于直恰时回来,应当听到了这句话,捶着莫北的肩膀:“说什么可得想想好,不能破坏兄弟的终身幸福。”

    当于直将高洁的手臂推回去时,她的身体随之僵硬地弓起,继又痉挛着抽动,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高洁隔着烛光,在不确定的明灭里问他:“于直,你真的想娶我吗?”

    于直跪伏下来,一手提起高洁的手臂,保持着平衡,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对准了位置。

    关止和妻子蓝宁、莫北和妻子莫向晚在婚后办了一个聚会,于直带着她去了。聚会在徐斯家族开的高级会所中。

    高洁定定地看着于直,看着他露出倜傥的笑容,她明白他的意图,她在此地一直回避着的异性的意图,在这一次她也应该回避的,但是她竟然没有。

    他教会高洁在宴会上直接用纸袋喝威士忌,在苏格兰高地集会上和苏格兰人一起跳舞,以及在学习疲乏时怎么抽烟解乏。

    高洁即刻否认:“没有。不要误会。”

    高洁说:“红茶。”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讲完以后,她像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瘫坐在座椅上,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思考。

    门外有戴白手套的司机上来,接老太太下楼,梅先生恭敬送出去。回来后对高洁说:“老太太老因为我收了她爱的古画较真。”

    于直弹她额头:“这里热闹得很。”

    这全是摆设。欲望就握在她的手心中,那一只水沫玉的猎犬。

    这很冒昧,可是自司澄这样落拓气质的男人口里说出来是多么稀松平常?

    高洁想了想:“干掉他。”

    高洁脸红起来,把头垂得更低,而于直一手环到她的后背,一手将窗帘拉得更开,推开了窗户。

    高洁非常意外:“我妈从来没有说过她想做自己的品牌。”

    梅先生也确实是一位靠谱的合伙人,同高洁在签合同前,先带她去看了瑞丽的矿场和扬州的珠宝加工厂,规模中等,资质俱全。与之相对的,她将她这些年来的作品都给梅先生拿去给业内行家做了水准评估。

    于直进来时,她将网页关掉,转过身,看着只在腰间系着浴巾的他。宽阔的肩膀,雄浑的胸膛,有力的臂膀,优美的腹肌,同亚马孙雨林里看到的一样。她从那个时候就记着这样的他了。

    不过她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在厨房,这是她借着厨房里的德国进口灶具性能很好,还自带烘烤功能的理由,有意识地在花心思。

    潘悦将白莲坠子捧在掌心,又惊讶又欢喜,郑重地问高洁:“怎么想到用水沫玉做出这样的设计的?”

    很快,她被司机带到城中的一个贫民窟,她下车时给了司机一笔丰厚的小费,按照司机的指示走入贫民窟深处的一间旅馆。

    她听见于直说:“你别这样睡,地上很凉,你的手臂撑不住。”可是她的眼皮太重了,身体太重了,她负担不了,所以清醒不了。

    被命令的两个男人大笑着一起离去。

    老太太问高洁:“你知道项圣谟吗?”

    高潓给他打过很多电话,被她顺手“拒绝”过很多次。其他的“拒绝”应该是于直去完成的。

    火头即起,再难熄灭。

    于直揽过她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傻妞儿,自己挖坑自己跳。”

    高洁和爱丽莎在宿舍园区门口分手,走到宿舍门口,听见了里面还没有结束的呻|吟和喘息。

    于直说:“几步路,我送你上去。”

    高洁攥紧了手,在父亲和母亲离婚的那日,她这一辈子就没有“家”了,更没有父亲。这或许源于母亲的本意,但她并不以此为憾,从不。

    前堂的灯已经暗掉,今晚的于直显然不想勉强她和她闲聊太多,各自做完事情后就各自安歇。她还不太清楚接下来发生的对于直来说会不会是一件勉强的事情,但是她已经勉强好了自己。

    林雪待高洁,也像待孙女一般,与她同桌吃饭,也会搛起菜来,送入她口中。她说:“我总当孙儿们年纪都小,想要像孩子一样照顾,转眼他们都大了。于直长到这点郎当岁,可没让我省心过。”

    那日清晨不过六点,她就被于直接去新郎家。

    “譬如呢?”高洁忍不住存心这么问。

    她说:“你的身手不错。”

    吃饭期间,这艘小驳船上的其他人员陆续进来同高洁打招呼,然后便同于直简单交流了几句。

    她瞧着高洁笑了一笑,这一笑,让她的圆眼睛的眼角夹起几条鱼尾纹,这才让高洁确定,她年纪应当不小了。

    吴晓慈反而嗫嚅起来:“洁洁,我知道这个电话很冒昧。”

    她抛开全部自尊,武装出自己不耻的模样,豁出身体去布的局,实在简陋,她赌上的那一把确如穆子昀所言,不过是令高潓母女痛苦。这样的痛苦可以稍减她的痛苦,但也只能得到一时的快意。她的惶惑、彷徨又冒出头了,这些日子的不安宁和不甘心又开始啃噬内心。

    高洁讲完以后,径直走出园区,走到小镇上的车站前,审视了一番停在车站前的计程车和司机们,找到了那个在巴西本地同事口中,剃光了头发,左脸上有一道伤疤的巴西司机。

    于直摸摸她的发。Abbott看到,问:“你们俩是不是在约会?”

    高洁暗自吃一惊。

    于直移开眼睛,退后一步,做了“请便”的手势,恭送她。

    高洁也同他耳语:“你什么都不会做对吗?”

    高洁的肩膀松垮垮地垂下来:“都没有。”

    高洁流利地否认:“不知道。我只是过来散散心。没有想到会遇到你,我不想让自己再后悔。”

    老太太俯过身,看旁边八仙桌面下展示的作品,赞许:“很有想法。珠宝行业这些年势头很好,新的方式适合你们年轻人。你和于直。”她抬头望着高洁,望到高洁实在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在和我们家于直谈恋爱?”

    高洁犹豫地瞅一瞅梅先生,他一脸鼓励的笑意。于是她也就不再羞辞,落落大方地对老太太讲道:“项圣谟早年虽然是学文徵明的,但是很快就跳出了文徵明严谨画风的局限,改学了宋人用笔的周密、兼取元人的韵致,加上他自己观察自然、远游写生的经验,所以他的画构图虽然严谨繁复,笔法却很简洁秀逸,有很高的品格和思想内涵。”

    下了阿里山后,她没有再和于直发生身体上的关系,这会教他想念,她有这样的直觉。他话里话外的暗示越多,她自觉自己的胜算就越大。

    高洁欠身,同几位闲聊的同桌交换了名片,亦得到对方的名片。最后讲话的那一位是某个门户网站的记者。

    他临上车前,回头望她,细长眉眼粘连出一种情意,风流的嘴角展开好看的笑容:“高洁,你在巴西的时候就骗过印度人,说我是你的男朋友是不是?”

    记者问她:“您设计的灵感来自哪里呢?”

    他问她:“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新郎已经装扮妥当,连同另外两位伴郎正等着于直,见于直带着高洁,新郎忍不住笑道:“可以啊你小子,当伴郎还迟到,原来是把我婚礼当约会项目的。”

    他正对性感女郎讲:“甜心,我很想看明日亚马孙河流上的日出,所以今晚希望在亚马孙河上过一夜。”

    穆子昀在电话那头笑着开门见山问:“洁洁,有没有想过回上海发展?”

    外头草坪上放起了烟花,高洁站起来走到外面,看到黑夜里的璀璨,美丽和热烈转瞬即逝,就像人生之中的快乐,也就那么一瞬。也就那么一日,她经历的这份属于他人的热闹和圆满也终要散去。

    她走到滑轮桌前,看着散乱在上的透明玻璃,笑了笑。她想刚才因为礼貌而被迫喝下的酒,还是有些正经作用的,至少让现在的她很有些自信。

    高洁问:“他们全家一起来?”

    Barry正在小声向同伴们翻译着印第安人的谈话:“他们的一个妇女在生孩子,已经生了一天了,孩子还不出来。他们这里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医生都出去和政府谈判了。他们很着急,妇女流了很多血。”

    高海脸色明显忧虑,他双鬓苍白,脸色一忧虑就更显得老态和无力。吴晓慈扶着他,也颇显忧虑之色。高潓则锁着眉头一直注视着高洁,唯独高浩还算友善地同她挥手告别。

    印第安人说:“不能放了所有的人”。

    爱丽莎拉着高洁走近一些,听见性感女郎正在用英语问:“不需要吗?亲爱的。”

    她将换下来的湿衣服洗涤干净,包括她唯一的内衣。只要遇到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她便不给自己留情面。

    司机一脸搞不懂,但看高洁已无心同他搭讪,便只管开车。

    高洁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有女人吗?”

    于直凑到高洁耳边:“和我盖一条你介意吗?”

    梅先生听完以后,沉吟半晌,才笑道:“你的这个想法怎么和于老太太的孙子想得一样?”

    她对品牌故事提纲挈领式的概括,把高洁听愣住了。虽然她后来说的故事还不是很完善,但是已经很见笔力和想法。更为重要的是,她对薪酬的要求不高。高洁同梅先生商议,性价比这样好的人才,实在很符合现在创业期的需求。

    爱丽莎是老熟客,熟门熟路地向于直和高洁介绍:“老节目又上场了,伙计们,杯子里装的是0.5克拉的钻石,只要付10美金,就能上台玩一次,用15秒的时间从杯子里找出真钻,猜对了就能把钻石带回去。不试试吗?”

    除了两张名片以外,高洁还拿到了母亲亲手递给她的诊断书。

    售货员半蹲着为她拉平下摆,然后让出空间,请她照镜子。看着镜子,高洁有一点自己是处在棋盘之中的幻觉。

    Barry发挥了南美人奔放快乐的天性,索性和Abbot手挽手,哼起活跃的音乐,跳起了活跃的拉丁舞。

    高洁就握拳捶他,就像真正情侣那样亲近。

    高洁想不到隔了这么些年,再次看到父亲高海,居然会是在台湾珠宝创意设计师协会秋季展布展现场的大屏幕上。

    叶强生倒是也并不意外,带着长者慈爱的笑容说:“年轻人多闯闯是好的。大公司有大公司的好处,设计这一行能做出好作品的反而都是独立发展的设计师。你的妈妈一直想自己做独立品牌,但是因为想要有个稳定的收入维持你们的生活需要,一直没有行动。你的设计很有灵气,加以好的商业策划,说不定能完成你妈妈未尽的心愿。”

    冰凉的玉在他的心口,让她无力再抗拒,于直也已将她推入万丈深渊,最后捞她起身一起迎接共同的愉悦,他在高洁几乎眩晕时在她耳畔说:“高洁,做我女朋友吧。”

    叶强生的慰问电话越洋打过来,他告诉高洁:“我接到了总部的通知,你回来以后可以入职设计部。”

    潘悦爱怜地抚着女儿尚且稚弱的双肩:“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Barry拿出威士忌,高洁说:“我也要。”

    他说:“我已经和家里人提了,他们都没什么意见。”

    高洁走到于直面前,被他一搂,坐入他怀中。

    她靠在船舷上,面向徐徐清风:“我来巴西之前想过一百种在热带雨林迷失的可能,我要做好准备啊!”

    老太太说:“于直的妈妈去得很早,他这个人从小性子就让大人琢磨不定,家里没人能管住他,好在这几年是真开始认真做事了。你和他,好好地过。”她低头指着桌面下头一枚设计成刀币模样的水沫玉挂件,“性格都不要太锐利,太锐利会伤人伤己,而且可能得不偿失。你们年轻人都太有自己的想法了,有很多欲望,但是所有的想法和欲望在现实面前都不及好好地踏实生活。”

    有了共同语言,更增进感情。

    高洁看出来于直与他父亲并不亲睦。至少他对儿子的婚姻大事是心不在焉的,在此作陪,不过给母亲和儿子面子。

    古早的青石板,道路两旁同样有些年份的店铺和教堂,还有街道上身穿花格裙的苏格兰男士们吹着悠扬的风笛。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高洁再度打开电脑,望着自己的设计发呆。任何事情都要一步一步来,她不着急。然而,如果方向错了,一切努力可能都会白费。她想,她到底还是工作经验太浅,入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S&A的欧式设计风格与自己打小从母亲处学习来的中国古典风有着南辕北辙的差别。

    高洁转着念头,问穆子昀:“这个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接下来的动作会令这个女孩疼痛难忍,也许会再次晕过去。他提醒她:“会很疼。”他听见了她咬牙的声音。

    高洁诧异地又瞅于直一眼,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又想,她好像没有什么需要明白的理由,她从来不会好奇别人的人生,也就不再追问,专心地吃着她的食物。

    更令高洁感到难堪的是,有印度和巴西的男人频繁向她示好,态度热情奔放,行动目的明确,表达简单直接。她一律说“No”,结果被公开嘲讽成“保守无趣的东方人”。

    高洁踢着双腿,脚掌在无名的青草上抚弄,既痒又舒服。两只不知名的鸟儿从溪畔高耸入云的树枝上飞向天际,极目跟去,轻云卷卷天空湛蓝,她的心情跟着飞高飞远。

    穆子昀再度凝神看向她:“洁洁,你需知道,在感情上报复一个人,虽然可以令他痛苦,但是不至于毁灭,因为他们赖以为生的支柱还在。只有摧毁他们赖以为生的支柱,才能教他们从精神到肉体上一起痛苦。”她的目光变得热起来,灼灼的,“高海一直不太会做生意,在生意上亏多赚少,这二十多年靠着吴晓慈在美国的家底。这一次他们辗转大陆台湾两岸,因为美国的市场现在不好做了,他们在华人圈子里找新的投资人。你应该知道这事儿,他们也找到过于直。不过呢,最后哪家他们都没谈妥,所以你爸爸最后不得不把他公司的大部分股份抵押给台湾的一家投资机构。原本呢,那间机构的主事是他的同窗,两人情谊很好,但是去年那个人退下来了。我有个国外做投资的大学同学,恰好也是台湾人,她在海外注册了一间投资公司,我也入了点小股,最近这间公司进入台湾资本市场,已经全面收购了拥有高海公司股份的机构。”

    又有人走了进来,高洁不知道是谁,只模糊地听见有人用英语问:“上帝!她居然忍住了,她居然没有尖叫。她会好起来吧?”

    于直摸了摸下巴,高洁才注意到他和初见时不太一样了,比那时候黑了,或许是因为在野外不及打理,蓄了些短须,头发也长长了,刘海全部用女用发夹夹在头顶,在脑后扎了个小鬏,露出宽阔光洁的额头。

    她在办理着房产交割手续的这几日里,已经陆续有财经新闻发出,说及现今文化产业的公司举步维艰,特举了著名画家高海的文化公司如今资不抵债,支撑艰难,他们抵押股本的机构已开始下最后通牒。在社交媒体上,关注高潓的网友们敏锐地发现了她失态已久,曾和她有过龃龉的网友当然不会放过她,他们甚至搜集到了一些私人资料,嘲笑高潓在编造一场恋爱以追求男方,但是最后失利了,他们还嘲笑着高潓的父亲破了产就不应该继续将自己装成名媛。

    高洁道谢,可是中秋拥堵如何都叫不到车,她只得疾步快走到德兴馆的广东路总店,谁知道也无货了,她被服务员指点着去福建中路店,又未能叫到车,靠一路小跑抵达,还是无货。高洁虽然沮丧,但是仍有不甘。不过这一次她运气不错,终于招到了出租车。她翻出手机打开点评网的app,指示司机依次去其余几家德兴馆分店。

    咖啡馆是顶有名的服装设计师开的,开在三十年代建成的西班牙花园洋房里头,花园里有一棵两米高的白玉兰。咖啡馆里的咖啡豆是哥伦比亚进口的,咖啡师是从日本请来的,摆设的新民窑陶器是从景德镇三宝村的窑里一制成就运来的。洋房里头养了六七只猫咪,全都是有血统证明的英短,懒洋洋地蹲在放着各色丝面山水湘绣软垫的大靠背沙发上。

    高洁扭头看着脚底下的城市,这座城市的空气不太好,PM2.5时常爆表,从这样高的高度望下去,整座城市是先被一团淡淡的污浊薄雾笼着,很容易将地上风景看走眼。

    于直俯下身来,继续吻她,吻她的鬓角,她的脸颊,她的脖子,他觉得还不够,动手拉开她礼服后背的拉链,高洁脑中轰一下炸开,就像刚才的烟花。

    高洁问她:“我也听说内地有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要和吴女士合作的消息,不过现在乱七八糟的消息很多,也不知道确切不确切。”

    于直并没有来打搅她,她听到他在客厅里换了衣服,听到他坐下来吃完了她做的那碗河粉,听到他洗了碗后去卫生间洗漱,听到他上了床。她又静静等了等,琢磨着他应当已经入睡时才蹑手蹑脚走进卧室。

    吴晓慈立刻诚恳说:“那是你应得应分的,潓潓和浩浩都不应该和你抢的。”

    伴娘说:“八十个俯卧撑,一个都不能少。”

    潘悦迟疑了一阵,关上电脑说:“以后的事情再说吧!”

    于直笑了笑,将话题岔开了:“你是不是根本没准备送我礼物了?”

    陌生人的好意让高洁感激,她加紧了脚步往上赶。

    高洁了然一笑,消息再一次被确切下来,她进一步追问:“你们公司会和吴晓慈合作吗?”

    高洁反诘他:“这里真的这么好吗?反复无常的气候,死气沉沉的人,永远看不见几日阳光,时不时下一场大雨。哦!简直糟糕透了!”

    知道高海一家如今也暂住上海,也是自那些搜索着能颠覆高潓的资料的网友那里,他们甚至查到了高潓如今住的医院。

    潘悦也是头一回同高洁讲家族渊源。潘悦的母亲同穆子昀的母亲是表姊妹,穆子昀早年还拜在高洁的外公潘明宇门下学过金银细工和花丝镶嵌技术。只是后来潘悦带着女儿远走他乡忙于工作,二人才未能有频繁和密切的联系。

    于直说:“奶奶说她中秋后的寿宴上,宣布我们订婚。到时候,她会和你签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于直笑着问她:“难道你不再怕死了吗?”

    一开始他们只是冷漠的使用者。这是一种身体对生活的自然反应,自然到高洁以为会保持这个状态,就像她以往每一次搬迁一样。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被抱紧了,被于直抱进了卧室。他亲吻着她的脸颊、她的唇,一直在说:“放轻松,放轻松,不要这么紧张。”

    穆子昀的声音惊喜交加:“洁洁,是你?你现在在哪里?”

    他问她:“这些世俗的快乐让你开心吗?”

    高洁移开目光,移开太过于接近他的身体:“很高兴今晚遇上你,让我说了这么多普通话。不过,我得走了,挺晚了。女孩儿晚归也不是个好事儿。”

    于直指着自己和Abbot:“那么我们留下,放了其他人。”

    他是当真在发脾气。

    花白头发的老印第安人戴着高高的色彩艳丽的鹰羽翎冠,一直神色凝重地念着咒语。

    穆子昀如愿地举起茶杯,同高洁一碰:“我自然有办法让吴晓慈知道伤害了你和表姐,应该付出的代价。”

    话痨司机并不就此放过她,笑着说:“那就是男朋友了,为了男朋友游一圈上海买月饼,小姐啊,这样做太跌身价!上海小姑娘都是让男朋友跑东跑西买月饼的。”

    “不,洁洁,行行好,不要这样。你们这么做,潓潓受不了的。”

    他问高洁:“Jocelyn,我们逛过了高地,有没有时间再一起逛逛麦尔大道?”

    高洁合上报纸,拿着护照,继续独身一人踏上她的另一段人生旅途。

    她又心疼司澄的沉默,会抱住他的脖子说:“我想我的妈咪,我要尽快回去。你想想看,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于直说:“你和他们说,我是医生。我是来自东方的中国人。”

    来到巴西,不过也是孤雏飘零,别无目的,不知前路,更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只因拉住她的那一条线已断。她往哪里飘,终又落向何方都不会有人怜惜,有人呼应。可是偏偏几次险些坠毁,都被及时挽救,被予以一线生机。

    于光华对高洁很客气,没有对他们订婚这样的大事提出一星半点建议,全凭于老太太同于直拿意见。

    既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她就应该立时同他告别。但好像被本能限制了一样,高洁在这一刻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没有动一动,就看着于直凑到了自己的身边。

    然而,剑已出鞘,她不得不在这一条独木桥上继续往下走。

    于直起身拉开窗帘,外面一轮明月又白又亮地挂在当空,他望向月亮,说:“今年的月亮和去年的倒确实没什么两样。哪里都是一样的风景。”

    “不是这样子的。”她虚弱地否认。

    他说:“好了。肥皂和干毛巾我都放在岸边,接下来的事情你自己能对付。”

    她的半个身体被于直推上了长条桌,脊背贴上冰凉的桌面,冷得她一颤。

    她在台湾又停留了四天。在这四天里,于直一直没有给她打电话。不过她在展会上的收获却颇为丰盛,她的作品“守护者羽毛”被一个参观者现场买下,花了十万新台币。

    卧室里居然没有灯具,她在黑暗里爬上床,发现床边有一扇窗,被窗帘遮着。她摸黑拉开窗帘,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雨丝贴着玻璃窗曲曲折折地流淌。她曲曲折折地想,这个中秋节,连个圆月都没有。她稍稍推开窗,窗后不远处就是峭壁,只是现在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山,更看不清楚云。她关上窗,听见隔壁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应该是于直在洗澡。

    张自清拍一拍高洁的肩膀,以示安慰:“这样的情况在设计领域很普遍,维权很困难。设计师要保护好自己的作品,最好是及时做公证或注册。”

    “不如让我们高呼亚洲人滚出矿区吧!”

    高海喝止高潓:“潓潓,你也应该叫一声姐姐。”

    她的额头被对面这个男人用手指点了一下,而后手指移动到她的长裤扣带上,扣带被解开,她的裤子滑落到脚踝处。接着是她的绷带被解开,她的手肘被于直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住。

    阿贝特河矿区发生冲突,当地印第安人抗议矿业过度发展,影响生态环境和族群生存环境。当局正在了解造成冲突的根源,但是印第安人引发的暴力冲突不应该被提倡,对当地的经济发展也会造成负面影响,他们应该以开放的心态快速融入现代社会,而不是抵触它们。部分矿业公司同意州政府对当地印第安人的补偿建议,但是他们希望他们的合法权益应该被当地印第安族群尊重。

    于是再无退路可言。

    对方如高洁意料之中,真的是碍于梅先生的面子,想了一想,最终还是答应了高洁修改的商务条件。

    于直同Abbot离开的这段时间,印第安人给人质们送来一餐饭,人质们味同嚼蜡,匆匆吃完。

    穆子昀絮絮地讲起她的往事,关于她和已婚老板的秘密之恋,关于她以为守在他身边为他征战商场就是最大的幸运,却始终填补不了内心的空洞,关于她以为为所爱的人生一个孩子,就是延续自己爱情的天真。

    “你在和于先生谈恋爱吗?”

    咖啡馆对上高洁这种艺术生胃口。她一进去就被吸引了,跳过去坐在大靠背沙发上,从沙发后面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这个时代的无知与傲慢》来看。

    高洁拉上双肩包的拉链,再度躺下来时,对自己说,我就去一次阿里山,一切交给命运安排。如果命运给她一把利器,那么她就握牢它。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穆子昀,但是好像在这个世间也只有穆子昀有这个资格来分担她内心的阴影。在她惘然若失之际,从天降下奇兵,助她鸣金收战,大获全胜。她根本无法拒绝。

    有人外表柔弱无害,却盗取了本该不属于她的一切。世事便是如此不公。高洁啃断了自己的小指指甲,指甲戳在肉中,极痛。

    于直将戒指拿出来,托起高洁的手,戴到她手上,再在她手上印下一吻。

    “你可真能睡,当初被印第安人绑了都能睡成那样。”

    高洁知道,她的“很开心”是有期限的。可是于直带给她的这许多世俗热闹教她如此流连,而且还给了她额外的事业上的启迪和收获。也许这才是她未来的依附,高洁想,就算失去现在的这些“很开心”。

    叶强生看着高洁难过的样子,不由得再度安慰:“你妈妈也许怕你因此负疚吧!天底下的妈妈都是这样无私地对待自己的孩子的。你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小试牛刀,如果尝试以后仍旧觉得在我们集团发展比较合适,那么再回来找我。”

    高洁握着手机,坐在母亲的墓前,怔怔望着自己放在墓前的手绢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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