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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 守谨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回道：“尚有金履万福云寿短靴一双是他色。”这本是家常衣装，为退朝后宴请时所用，此刻是上朝接受百官贺拜，自然不能随意穿用。
静了片刻，升平命同欢搀扶自己坐在月华中等待，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承乾瘪嘴，几乎放声哭泣。长孙无垢唯恐承乾扰了李世民的兴致，连忙将承乾拉至一旁安抚：“承乾与奶娘去梳头换个发簪，母后一会儿与承乾玩耍。”
同欢明白，立即将求内侍摘得的紫绶金章交给升平，升平将紫绶金章贴在面前，细细闻吸其特有香气，露出笑容。
升平慢慢走回长榻极慢坐下，她垂目摩挲手中讣文上的字迹，淡淡回答，“因为嫔妾知道，任何人皆无力更改帝王旨意。”
惶惶同欢回过神来，立即冲出去扑倒升平脚下，将她双足以手臂捆住：“娘娘不能去，代王被诬谋逆，萧婕妤是畏罪自裁，娘娘不能再受牵连了！”
守谨顿时愣住，回头张望长孙无垢。长孙无垢默默无声带三位皇子公主由凤辇走下，也不曾抬头去看龙辇背影，母子三人连同嬷嬷宫人皆悄无声息步回昭阳宫。
长孙无垢沉沉应声，蹲下身与他踏上长靴，守谨与身后一干宫人无不神色尴尬，昭阳宫中无人不知此长靴是庶人玳姬所做，今日万寿大典皇上居然以旧鞋配簇新朝服，确有些不妥。
书写侑儿结局的战报是由李世民交与升平手中的。战报上字迹犹未干去，她垂首细细看下，居然是侑儿绝命丧讯。
肮脏龌龊的尘世她早已看透，此时侑儿离去，萧氏自缢，似乎也再没有独自存活的理由。
升平咽了几口，气味甘甜芳香溢满唇间，自己主动接过银匙，一点点取出自己品尝。玫瑰露服用完毕，升平似又想起什么，昂首虚弱笑笑：“味道果然不错，只是需配些金瓜缓解甜腻。”
代国地势平缓，丘多地少，易功难守，长孙无忌率万人少部将代国君臣围了个水泄不通。杨氏宗族早已名存实亡，所剩允德公也属酒囊懦弱之辈，拥戴杨侑全因不舍锦衣玉食妄图重拾帝国山河。因他荒唐惹得大军围困，使代国君臣内部互生怨恨，侑儿愤然质问允德公为何擅举，允德公则表白自身不过是为杨氏江山所想。
长孙无垢端美双目朝车动声响处微微抬起，似能将前方逐渐消失的人看得清楚，她漠然一笑：“去他想去的地方。”
承乾原本就是个心事转念极快的孩子，他朝高阳哼了一声随着奶娘入内浣洗。
同欢抑不住哽咽，立即含泪颌首。升平回身将残花放置梳妆台前，朝虚无的铜镜微微一笑，那里映照是她从前的诡艳容颜。
升平因流血过多，身体渐渐虚弱，唯能做到的动作就是以尚且能转动的双眼寻找下一个可以致命的凶器。栖凤宫多了几位嬷嬷看守，每日专司负责撬开升平牙齿灌入米汤和滋补草药。
升平将藏在袖中的银匕悄然拿出，比在自己胸口轻轻划过，那里砰然跃动的心被冰冷的小匕激得猝然抽紧，升平正准备就此按下，已领旨谢恩的同欢去了又回，她当即又隐了银匕虚软的笑：“团圆寿宴赏了什么？”
李世民起寝后神态依旧淡淡，先由长孙无垢叩首拜寿，接下来再由三名皇子公主为他贺寿。他笑将几个孩子抱在怀中，高阳更是不住抱住父皇脖颈亲昵：“父皇只许亲高阳，不许亲承乾。”
升平颌首，从袖口取出银匙交还给同欢，同欢不察伸手去接，三分银匕落在长榻旁小几上，立即被升平面无表情的隐藏手腕下，同欢小心翼翼将银汤匙去内殿锁起，回头端起木碗再度喂升平进用金瓜。
长孙无垢不语，奶娘立即上前将高阳抱起，一干宫人嬷嬷悉数迈步入内，昭阳宫大门由内轰然关闭，咣当当落锁宵禁。
“奴婢会终生留在娘娘骨肉身边。”同欢不敢向升平说明真相，仅能以誓言表明自身无悔的忠诚。
升平迎着李世民的目光，露出许久不见的冷然微笑：“杨氏命运从皇上攻入大兴宫那日起已经注定，侑儿能苟活十三年已是幸。”
难得虚弱的升平能主动提及进食，同欢欢快点头，立即回答：“有的。”她忙从偏殿隐蔽小柜里取来一个玫色瓷瓶，以银匙舀出石榴红色的玫瑰露喂升平吞下。
深夜，喧闹渐离，李世民原本浮现面容的笑颜渐渐敛回，重归阴沉。方才鼓乐齐鸣心境自然平静，忽然万音静止，整个人仿若失掉心中最为重要的一处，有些空荡荡的，心也陷入无尽黯淡。
此番朝堂皆知代王因谋逆叛乱被诛，萧婕妤此刻自缢，臣官必然以畏罪自裁定论，升平身待重罪囚禁深宫，若出现哭殡必然遭致朝臣口伐其心，届时怕是以死也难证自身清白。
李世民恨恨拂袖离去，升平坐在床榻上恨自己必须存活在世。
父严母慈，子女双全，此情此景美满得恰到好处，犹如她毕生梦想，几乎让她觉得自己独受上天厚爱。
这对宝瓶还是李世民当初所赐天竺国贡品，以昭他对她永结同心，至死不变。如今看来以它结束此生混乱最好不过。
长孙无垢瞥李世民若有所思神色，心底略沉，高阳最善于察颜观色，见父皇如此无味，撅嘴悄然退回，她的稚嫩小手脱离李世民的掌心，他也不曾擦察觉。
好一场荒唐内讧。
升平心底隐隐抽痛，她捂住气闷胸口迟缓躬身向李世民谢恩：“谢皇上成全。”长孙无忌原奏请将侑儿晒尸以儆效尤，幸而魏征为昔日弱徒朝堂上与他面红耳赤争辩，最终皇上容被冠以谋逆罪名的侑儿全身入殡。
深夜，雨雾弥漫菱花窗，轻风寂寂，透人心扉的清冷。
侑儿为表衷心决议翌日开城投降。却不料，降书递表被长孙无忌当场撕毁，拒不受降，侑儿几近绝望。唐军围困代城无需几日便有信念不坚城内官兵暗中叛变，长孙无忌趁夜率先锋突击攻城，城内饥渴百姓无不揭竿而起投靠天国，城中守卫更因为抵抗饥渴早将厩中战马分食品，大军冲杀进入时毫无抵抗能力。侑儿忿然下令赐死允德王，允德王世子杨庚为父报仇反将侑儿刺死在宝座之上，他割断了侑儿首级交与长孙无忌，辨称谋反一事皆由代王杨侑主持，他与父王才是此次战祸最可悲的牵连者。<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杨侑：隋炀帝孙，李渊攻入长安立为恭帝，半年后废，卒年十五岁。此处为附和小说改写。"></span>
高阳仍是不解，还想再问：“哪里才是父皇最想去的地方？”
他蹙眉起身，身后随侍内侍连忙跟随，“皇上，起驾吗？”
萧氏去了，竟如此去了。终生颠沛流离，卑躬屈膝承欢新君膝下，从不见她绝望，因丧子才断了活下去的勇气。看来，再多痛苦也比不过丧子之痛分毫，代王伏诛，她固守一生的企盼瞬间崩塌，人生已再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可循。
升平悄然由床榻坐起身，蹑手蹑脚躲过在殿外值守的同欢，将摆在青石案上的双耳同心宝瓶抱起。
同欢常怕升平就此长睡不醒，便搬来脚踏睡在长榻边，有时呼唤不见应答，同欢便哭着到宫门口内侍处求医送药，升平觉得同欢胆小甚是有趣也曾故意吓过两次，见同欢果然当真，常常青脸紫面哭得无力喘息，升平再不刻意吓她。
同欢不由心头一酸，点头将自己粗笨的妆奁搬来。同欢入宫十余载，原本所攒的首饰，妆奁都因皈依佛门散尽，唯剩下几样不常用的留下，如今居然派上用场。
同欢摇首，双手捂住脸开始呜呜痛哭。
她缓缓开口：“同欢，这些年照顾我，苦了你，我始终心存感念。”
天半昏暗时，两仪殿开奏震耳喜乐，昭阳宫方向更是鼓乐喧天人声鼎沸，两仪殿上方忽现琉璃烟花在夜空幕布上绽放异彩，盛世华景，繁华至极。
侧目张望烟花的升平，茫然环顾同欢：“今日有何事如此喜乐？”
守谨听得颜色有些着难，小声回禀长孙无垢：“那日皇后娘娘只定了赤金色九龙嬉海朝靴。”
酒筵热闹，歌舞欢愉，更有擅杂耍的宫人在聆音阁变换花式博取龙颜大悦。高阳笑呵呵指点那些宫人给父皇看，李世民颌首含笑眺望，目光却已落在远处，怔在那儿深思不定。
嗯了一声，他抬步登上龙辇转入内宫，长孙无垢立即手牵三位皇子公主同乘凤辇在后随行，车辚声响，铜铃摇曳，临至昭阳宫龙辇却被李世民唤停，在昭阳宫门口僵有一炷香的时间。
李世民怔怔点头，无声无息的转过身，唇间吐露含糊不清的留恋：“朕以为那日你会不舍侑儿来求朕。”
李世民还想说些什么，殿门外内侍忽然入内，扑通跪倒在地，牙齿不住打颤，“皇上，萧婕妤她……”
长孙无垢报以娴静微笑道：“臣妾与皇上已相伴多年，从不知何谓辛苦。”
可惜，此生如此潦草收局，还弄不清究竟爱有几深，人已不得不决绝。
大妆，唯有后宫参加盛典时方才使用，新春，寿诞，册封均有不同大妆应对。大妆，眉需青黛形如远山，敷面则惯用茉莉花簪玉粉，玫瑰汁酿的酒醉胭脂点染双唇，两鬓再以发油凝香。只是这些大妆用具眼前一样也无，同欢根本无法为升平上大妆。
腊月初七萧氏出殡，帝许以皇后礼，将其与炀帝同葬，上谥号愍皇后。<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愍，谥号，愍皇后，末代皇后之意。"></span>
升平默默怔了一下，良久后颌首，“果然是好日子，确实值得喜乐。”
守谨应答一声，偷瞥长孙无垢。长孙无垢一笑颌首，守谨得令立即入衣库准备，不久一双长靴已被捧至长孙无垢面前。
人昏昏沉沉很难醒来，睡得满心疲倦，似乎之所以总撑着口气不肯断，是等待什么时机依依不舍，可究竟在等什么，却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升平挑一把软木梳子将发髻梳起，同欢抬手在身后帮她轻轻挽起，本应以点翠发簪盘紧，奈何妆奁中无一件可以衬升平身份的饰品，同欢只能将自己发髻上的玉簪别在升平发髻上，再寻来皈依佛门前常穿的碧影柳眉长裙为升平更换。
同欢见升平决绝知再劝解也无用。
不解升平语意，同欢一怔不解，“谁会来？”
他不允许她死，哪怕他再不想见她，也不许。
她转递给李世民，“只是有些旧了，不衬得朝服。”
杨侑入代国前寻求代国避难的允德公杨昭自认年高德厚决议朝堂，他在代国周边秘密屯兵数万，并修书与尚未归顺大唐的西突厥联手进犯边境，侑儿入代国后恰逢长孙无忌对抗回纥获胜，十万大军凯旋而归。重兵行至代国允德公违心奉迎，被长孙无忌派遣西突厥奸细睇察通敌札信，隐藏私心的长孙无忌当即决议诛杀故国谋逆狼子以彰唐军威严。
此长靴李世民唯有新年穿着，奈何时间已久，鞋子也已有些破旧，金色绣线迎宫灯昏暗光线略有熠熠闪耀，长靴两侧缝隙均已跳脱了线。龙头依旧桀骜张爪怒视前方，迎上龙绣视线的长孙无垢脸色顿现灰白，精致妆容也颓然褪色。
升平忽然悟了，全身颤抖着挣扎起身，将侑儿丧讯贴在胸口向宫门冲去。
如今升平腰肢纤细得只剩一把骨头，长裙难以穿着，同欢将长裙以丝绦三道缠住，方才不至牵绊步履而失礼。
若她肯求他，也许，侑儿不会去代国送死。
升平缓慢昂起头，吃力的望着同欢，“那是她终生保靠，她怎会痴傻去加以陷害？”
并非心中尚存痴恋，并非心中犹有期盼，她知今日是自己最终诀别时刻，突然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谁等谁又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