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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好衣服,坐在起居室飘窗的窗台上,看着外面最近的那个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在微蓝的晨光里每隔三十秒变一次颜色。

    那一年,他去卢森堡参加过一个比赛,在当地住了几个礼拜。每天训练结束,他都会去剧院对过儿的小咖啡馆里买一瓶两百五十毫升的矿泉水,一饮而尽。那家店里的几个女招待,不管年轻还是年老,都想引他说话,却始终没成功过。同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

    “别相信那些话。”他冷笑了一声,看上去不像是故意谦虚,“事实是,时间久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跳,但如果不跳舞,对许多人来说,我就一钱不值,比方说,你母亲。”

    那天晚上,夜幕降临,门铃响了,妈妈在楼下喊她,说:“Esther,他来了。”

    她记得爸爸问那个男人:“你太太好吗?还在老地方教书?”

    “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想讲话,我做不到!请到此为止好吗,我不想弄得不愉快。”他看着她大声说道。

    Han开来一辆很旧的蓝色雪佛莱,并告诉她这是他爸爸店里用来送外卖的车子。他是故意的,眼睛里带着点笑,等着看她的反应,紧接着又凑过来打开副驾驶位子上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盒子,扔在她大腿上。盒子很冰,里面装着一朵白色的玫瑰花|蕾,花萼下面系着一条纤细的白缎带。她打开那个盒子,想要自己戴,却很难。他拉过她的手,帮她打那个结,低头看着她手腕细薄的皮肤下面青蓝色的静脉。

    Han没有回头,只平静地抛下一句:“我无所谓。”

    午夜时分,她回到自己房间里,舞会礼服被草地上的露水洇湿,裙摆和鞋子上沾着泥土和青草的碎屑。那一夜发生了许多事,有人在幽暗处贩卖禁药,有人在软饮料里掺进烈酒,许多颗心被交出去,许多个吻,许多人彻夜无眠。

    暑期班结束之前,她爸爸来学校参加家长日的活动,碰到一个熟人——四十几岁的男人,开一辆小型货车,车身上写着个俗气的中餐馆的名字“采莲斋”,衣服上带着一股油烟和甜酸酱的味道。Esther怎么也想不到此人会是她爸爸在普林斯顿读大学时的同学,同时也是Han Yuan的父亲。

    他肯定听到了,却依旧静静地坐着,静得好像根本没有呼吸似的。

    他倒没生气,反而一本正经地回答:“Panché,Arabesqué,Pirouette4<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Panché,Arabesqué,Pirouette都是芭蕾术语,因为芭蕾起源于法国,所以这些法语词一直沿用至今。"></span>……我会说的法语词恐怕就只有这些了。没错,我是不会说法语。”

    好在他答应了,说不上高兴,但也没表现出为难。这样就足够了。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努力不把那些荣耀和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混为一谈,却发现这很难做到,便只是烦躁地说:“你只是太累了,亲爱的,一切都会好的。”

    只有他记得,她是潘筱颖。但是,在开始喜欢他之前,她花了太长时间来无视他。

    她们在背地里叫他“王子”,打赌什么时候他才会开口,甚至打趣说他是不是个哑巴。

    十六岁之后,Esther不再上芭蕾课,生活的另一面逐渐在她面前展开。她家搬去了一个更好的社区,她进了一所有名的私立学校读书。从那里毕业的学生绝大部分都能进名校读大学,几乎每一届都有女生受邀去参加克里翁舞会5说的话——“有钱的好处就在于,你可以实现许多事情。”是的,她拥有美丽的衣服、鞋子,在最好的学校读书,和最抢手的男生约会。

    Esther有些生气,却又没办法全然否认,她父母,包括她自己,习惯于给身边的每一个人贴标签:

    “没什么。”他回答。

    这些念头让Esther心里很不舒服,她是个骄傲的人,相信自己不至于这样俗气。于是,她故作潇洒,问Han:“如果不跳舞,你今后想做什么?”

    那几步路他好像走了几年,偌大一间练功房里安静得叫人耳膜发胀。当他走出门口,关上门,门后面传来演员们的窃窃私语和导演说话的声音:“回到原位,从变奏开始,再来一次。”

    在Esther的印象里,那几年她和Han经常见面,却没说过几句话。Han总是很沉默,非常安静。Esther身边那些同龄的男孩子总喜欢取笑他,笑他学跳舞,到处说他是神经病。她始终冷眼旁观,她知道他们笑他并不真的是因为他跳舞,或者因为他的沉默。他们憎恨他与众不同,所有人都没办法无视他的与众不同。并不是说他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出众,她心里很清楚,他不过是一个靠助学金上学的少年,母亲死了,时不时地还要去看心理医生,吃些莫名其妙的药,到了假期还要在父亲的小饭店里帮忙做事情。在他们这群快乐无忧的人中间,他本应是个悲惨的笑话,但是,他身上就是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既有吸引力,又拒人于千里,让所有人都着迷,既爱又恨。

    “现在是没有,很快就会有的。”她说得很严肃。

    而后,有几秒钟时间,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Esther还记得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友善的,同时又带着那么点嘲笑,她搞不懂那究竟代表了什么,气鼓鼓地走了。

    Esther愣住了,转身就走。房门在她身后咣当一声摔上的时候,她禁不住颤抖了一下,突然意识到那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讲话,像是争吵,却又那么吝惜言辞,到头来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林肯中心那个芭蕾舞学校的排练厅里,那时Esther十四岁,来考暑期班,他比她小一岁,却已经是正式的学生了。

    就在芭蕾舞团即将离开伦敦转道都柏林的前夜,负责巡演的经理接到一个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有个演员被人打伤正在急救。经理赶到医院,在急诊症室里找到Han,他伤得不轻,但看起来已经清醒,说自己只是不小心。不过,送他入院的那个调酒师却说,那些日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他在那一带故意寻衅找人打架,一般情况下他总是能赢,但这一次他招惹的人太多了。而医生也不觉得这只是“不小心”,处理完伤口,又给他做了尿检,以确定他是不是嗑了什么药。

    过节归过节,有一点Esther不得不承认,Han长得很漂亮,而且总是很安静,从不惹是生非,在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里面是极其罕见的,所以,他很讨大人喜欢,尤其是女人。Esther的妈妈也不能免俗,吃过第一次饭之后,就开始时不时地请Han到家里来。他有时来有时不来,话不多,却很有礼貌。Esther跟他始终都没有很深的交情,只是喜欢暗地里观察他的表情和一举一动。她相信他平静礼貌的外表下面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她有些好奇,却又不愿意贸然去触及。

    她打电话给他,问他两周之后的那个日子是否有空。这样的事情,她只空前绝后地做过这么一次。

    毕业演出上,他是《吉塞尔》里的阿尔伯特。演出终了,Esther去后台找他,当着许多人的面忘乎所以地吻了他。直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走过来,打断了他们。Esther不认识那个女人的面孔,但看到她手上的白手套便知道她是谁了,一个著名的芭蕾评论家,见舞者的时候总是戴着一副丝质手套,免得碰到他们汗湿的身体。评论家跟Han握手,祝贺他,发表在第二天报纸文艺版上的评论更是充满了褒扬的话,称赞他的动作“干净而不着痕迹”,说他“每一个两周空转之后的五位都做得几近完美”“尾声时的两脚腾跃相碰令人窒息”。Esther偷偷保存着那张剪报,每次回想起那场演出,都会觉得宛如梦境,却又欣欣然地沉迷其中。

    二〇〇二年的春天,芭蕾舞团去欧洲巡回演出。Han将要在《舞姬》当中扮演一个不可或缺却无甚个性的炫技角色,有一段变奏,整整两分钟的独舞,对于他这样年纪和资历的演员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机会。他身边的人要么为之欢欣鼓舞,要么就是妒忌得要死。Esther的父母在他出发之前请他吃了一次饭,主菜平均一百二十块一道的法国大餐,威基伍德的瓷器,那些微笑,干杯,握手和拍肩膀的动作,百分之二十的小费,都暗示着(或者说预示着)他们两个人的锦绣前程,就在不远的未来,几乎触手可及了。

    Esther不用仔细掂量,便知道Han的父亲就是个B先生,之所以她母亲会对Han加以青眼,不过就是因为他在全美最好的芭蕾舞学校学舞,因为一般的学生通常要参加两到三年的暑期班,才会被接受在秋季学期开始前参加入学考试,而他只上了一次暑期班就被正式录取,更因为身穿白衫黑裤,长相古典的卡拉曼洛夫斯基先生,手指梳过一头金发,曾经操着带些东欧口音的英语,当着许多学生家长的面说:“Han Yuan是个天才的舞者。”

    十五年前,曼哈顿。

    其实,他不说话,只不过是因为他不会说法语罢了。

    “我有什么事业吗?”他笑着反问。

    很快,失眠及其带来的焦虑和紧张开始影响到他的工作。不久之后的一次排练中,Han和一个女演员搭档表演一段双人舞,那是一连串合着慢板音乐的舞步,托举、平衡和旋转,应当做得舒缓而优美。一个托举放下再拥进怀里的动作,总共做了十余次还是不能让导演满意。Han没有反驳,放下那个女演员,径直走出了那间练功房。那出戏的导演也曾是个舞蹈演员,极其律己的一个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有人会这样不负责任地在排练中途离开,他发了狠话,对Han说:“你这样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指望以芭蕾为终身职业!”

    不知为什么,这让她很生气,索性恶作剧似的用法语道了声“日安”。

    她从楼上下来,经过楼梯的转角,看见他站在门厅水晶吊灯下面。她在那里站了一秒钟,看着他,心里知道,这一夜,哪怕那些跟她比风头的女同学真的带个王子过来,他也不至于露怯。至于跳舞,就更不在话下了。他就是为跳舞而生的。

    Esther觉得这样的企图很讨厌,而且她又是个极其骄傲的人,自以为跟Han是有过节的,若要她主动开口去请他,绝不可能。最后,还是爸爸去学校接她的时候,向Han发出了邀请,对他说:“Esther的妈妈想见见你。”

    他指指柜台下面的一排蓝瓶子。

    面对这一切,Esther应对得无可挑剔,她兴冲冲地为Han打点一切琐事,效率手册上记着两个人的日程安排,脑子里定下未来三十年的计划。但Han却做不到。

    他也回了一个微笑,把钱给她,一边拧开瓶盖一边转身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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