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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凑近前去，厉声问道，“你瞪着我干什么？想等回府以后杀了我？”
“太寒酸了……难道高贵的长公主只值一百斤黄金？”
“这里面葬的，是个匈奴女子。”那老者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低声说道，“叫作木晴丝。”
“怕弄湿了公主的脚！”卫青没好气地回答着，像对待一包不值钱的货物一样，将她横抱于手，大步往村子里走去。
“他……他……他……”平阳公主只觉万分委屈。
卫青哈哈大笑，他收住了脚步，又扭脸问道：“那么，救命之恩，当如何回报？”
老者点了点头。
映着地下的炉火，卫青这才发现，那身材格外高大的种菜人的脸上，瘢疤纵横，十分可怖，掩住了他本来俊秀英挺的面目。
“哦？”平阳公主和卫青对视一眼，均觉惊讶。
“好了，好了，我放你下来。你别哭呵。”卫青的声音刹那间又变得柔和，他走上前来，三两下解开平阳公主腿上的丝带，用羊毛毯将她紧紧裹住，横扛在肩上。
平阳公主情不自禁地向卫青身边退了两步。卫青发现她的这种潜意识的依赖，不禁觉得好笑而欣慰，他心底升腾起一种有些异样的情愫，卫青忽觉不妥，急忙又拉下了脸，恢复从前那冷漠而刚硬的神气。
“一百斤黄金！”
中年种菜人轻轻地推开了西边的那扇木门，一种干燥清洁的气味，迎面而来。
平阳公主和卫青同时向木栅栏内看去，只见门内只有一个青石垒就的坟茔，墓上积满白雪，墓前是一面黑色的石碑、一张简陋的石桌，石桌上燃烧着一支粗大的白烛，烛影之下，那面黑碑更显凄怆。
他们的诡秘身份和奇异的神色，忽然令平阳公主有些恐慌，她向后倒退一步：“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没想到已经成年的自己，竟然被一个十五岁孩子玩弄于掌上，实在是太可笑了。此际，荒村大雪，平阳公主又困又饿，委屈一阵阵袭上心头，令她鼻子发酸。
“哪里，哪里。”卫青热诚地看着那条村夫模样的大汉，满心欢喜地说道，“若有这位英雄的形貌，我姐姐也就心满意足了，家父母不会挑剔的。”
“我叫魏尚。”
“云中太守！”平阳公主尖声叫起来，她瞪视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翁，“你不是回乡养老了吗？”
“你小的时候，我曾经抱着你在南山下的围场上骑马。”种菜人凝视着她和幼时一样圆润的脸庞、明亮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回答，又向身后的老者摇了摇头，“魏公还教过你读书识字，现在，想来公主都不记得了。”
“魏尚今年不过五十六岁，何老可养？我一无田地，二无家产，拿什么养老？”老者冷笑着，他的声音十分悲愤，“十五年前，你父皇一即位，便免去我的一应职务，让四十一岁的我回乡养老。魏尚少年时，曾经怀抱壮志，散家倾产，不娶妻，不置田，为汉皇守了二十一年边关，嘿嘿……没想到，我到头来，竟然会落到这么狼狈的地步……房无半间，地无一垅，无妻无儿，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昔日的大汉柱石，今天的南山卖炭翁……”
卫青的确是舍生忘死地救了她的性命，而她却根本无法产生感激之情，此刻，回想这一夜的经历，平阳公主既尴尬难堪，又委屈挫折，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屈辱的经历，这个奴才虽然救了她一命，却不断地给她折辱，让她第一次感觉到不自信。
“正是。”卫青斜瞥着态度生硬、又恢复了往日的傲慢神情的平阳公主，长叹道，“家父母正为这件事发愁万分。昨天人家来相亲，又没看上她，姐姐发怒跑出来，我怕她有个闪失，这才冒雪追到她，岂料她反而将这出嫁不遂的怨气发泄在我的身上。唉，老丈，不知道左近有没有什么大好青年，可以做我的姐夫？”
种菜人跛着腿走至西边，平阳公主和卫青这才发现，种菜人的双腿都十分不灵活，行走起来，步态蹒跚。看来这人一定受过什么致命的伤害，他曾是一个军官吗？
“公主只管放心。”那老者苦笑一声，“我们早就从里到外都伤痕累累，无力再伤害任何人。”
“跟我来！”种菜人带着几分醉意，猛然间一把抓住卫青的手腕，往屋后用力拖去。
卫青大吃一惊，他自负神力，在长安城的少年中，到现在还没碰到一个对手，但那种菜人的一握之力，竟然让他用劲一挣也无法挣脱。
“嫂夫人何在？”卫青岔开话题。
见她迟疑着没有说话，卫青竟将她连人带马扔在当地，大踏步往村子里走去，平阳公主早领教了这个奴才的派头，连忙克制着自己的愤恨，柔声唤道：“卫青，你今夜辛苦了，请将我先从马背上放下来，成不成？”
种菜人刀疤遍布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情绪复杂的微笑，他像在遥远地回忆着什么：“她……好，我带你去见她！”
“你认识我？”平阳公主惊得目瞪口呆，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这个相貌丑陋的农夫，竟然会认识自幼生长深宫的公主！
这里是那样干净、清净，虽然朴素，却处处看出守护者的精心。一定是有什么人在充满爱意地围护着、纪念着这座坟的主人。墓中的人是谁？
他不甘心这样受制，暗运力气，挣扎数次，这才甩开那种菜人粗糙的大手。
“等等！”平阳公主忽然打断了他，“周舍？是上郡的卫将军周舍吗？”
“脱你出奴籍，到皇宫当侍卫！”
卫青摸了摸脸上的血痕，心下觉得气愤而委屈，他苦笑了起来：“这是我姐姐。”
年少幼稚的卫青不知道，而她却知道，卫将军周舍，从前曾是威风八面、名震边关的大将，匈奴人只要听说是他在镇守边城，就会远远地绕道而行。
“周舍被匈奴人掠去之后，才认识了木晴丝。他在胡地牧马六年，主人看他双腿残废，生活艰辛，这才将俘来的一个女人配给了他。木晴丝相貌平常，但温柔忠贞，比周舍从前的汉人|妻子，反而强过百倍。”老者看着蹲在墓碑前喃喃说着话的种菜人，长叹了一声，娓娓说道，“周舍……”
“是。”
天亮时分，他们终于看见了那个位于山坳之中的小山村。风雪正在渐渐变小，对于冲风冒雪整整走了一夜的平阳公主来说，清晨时分尖啸着的北风，树上挂满的冰凌，和铺天盖地的茫茫大雪，已经不再令她畏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