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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略

    康有为,原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生清咸丰八年戊午,卒民国十六年丁卯,1858-1927年七十。祖赞修,官连州教谕,治程朱学。有为亲受教,有志为圣人,开口辄曰「圣人圣人」焉,里党戏号之曰「圣人为」。年十九,游同县朱次琦门。六年而次琦卒。光绪十四年戊子,有为年三十一,初至京师,上书请变法,格不达。乙未,中日和议成,有为集各省公交车上书请拒和、迁都、变法三事。是年,成进士,复独再上书。南返,于上海开强学会。光绪二十三年丁酉,胶湾事起,适有为又赴京,上书陈事变之急。翌年戊戌,光绪命王大臣传见有为于总理衙门,有为上疏,论变法须统筹全局。又立保国会于京师。是年得蒙召见,命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特许专折言事。旋召侍读杨锐、中书林旭、主事刘光第、知府谭嗣同参预新政,废八股,开学堂,汰冗员,广言路,方锐意为维新。有为又奏请行宪法,开国会。未几而政变作,有为出亡。盖所谓新政之设施,先后仅三月也。自是亡命海外,作汗漫游者十六年,足迹所至,遍十三国。组保皇党,与革命党相抗衡。民二归国,刊行不忍杂志,唱虚君共和之说。多掎摭时病为箴砭。民六,结张勋谋复辟,事败,避居美使馆,着共和平议一书,仍持夙见不少变。盖当前清时力主维新,举国目之为狂,至是力主守旧,举国又目之为怪云。所著书有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论语注、孟子微、大学中庸礼运注、大同书诸种。

    康氏之长兴讲学

    言近三百年学术者,必以长素为殿军,而长素学术生命可记者,则始于其长兴之讲学。长兴,羊城里名,长素以陈千秋、梁启超请,讲学于里之万木草堂,着[长兴学记]为学规。时光绪十七年辛卯,长素年三十四也。陈千秋为学记作跋,谓:

    孔子剙造六经,改制圣法,传于七十,以法后王。虽然,大义昧没,心知其意者盖寡。汉之学发得春秋,宋、明之学发得四书,二千年之治赖是矣。国朝之儒,刳心绌性而宋学亡,经师碎义逃难而汉学亦亡。陵夷至道、咸之季,大盗猖披,国命危阽,民生日顇,莫之振救,儒效既覩,而世变亦日新矣。吾师康先生,思圣道之衰,悯王制之缺,慨然发愤,思易天下……爰述斯记……。其词虽约,而治道、经术之大,隐隐乎拨而檖光晶之。孔子之道,庶几焕炳。……缀学之士,知所趋向,推行渐广,风气渐移,生民之托命,或有赖焉。

    此当时师弟子长兴讲学之精神也。长素亦自言之,曰:

    顾亭林鉴晚明讲学之弊,乃曰:「今日祇当著书,不当讲学。」……后进沿流,以讲学为大戒。江藩谓刘台拱言义理而不讲学,所以可取,其悖谬如此。近世著书,猎奇炫博,于人心世道,绝无所关。戴震死时,乃曰:「至此平日所读之书,皆不能记,方知义理之学可以养心。」段玉裁曰:「今日气节坏,政事芜,皆由不讲学之过。此与王衍之悔清谈无异。故国朝读书之博,风俗之坏,[亭林为功之首,亦罪之魁]也。今与二三子剪除荆棘,变易陋习,昌言追孔子讲学之旧。

    时长素之意,固已欲判然划一境界,以自别于亭林以来清儒博雅之学矣。其所谓「孔子讲学之旧」者,大意谓:

    天下道术至众,以孔子为折衷。孔子言论至多,以论语为可尊。论语之义理至广,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四言为至该。按:长素此时,尚未专以礼运、公羊说孔教,故仍尊论语,与以后见解不同。逮既取公羊,则不得不舍论语。刘逢禄述何、戴望论语注,早已走上绝路,长素亦无从再进也。

    因举四言为纲,分注条目如下:

    志于道,四目:

    一曰格物。言为学之始,首在扞格外物。乐记:「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也。」孟子曰:「先立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不为物所引夺,非扞格外物而何?

    二曰厉节。后汉、晚明之儒,皆以气节自厉。劲挺有立,刚毅近仁,卑污柔懦,终难振起。按:此说后亦不取,谓东汉虽美,未足尽孔子之道。

    三曰辨惑。大道以多歧而亡,学术以小辨而惑。近世声音、训诂之学,则所谓小言破道,足收小学之益,决不能冒大道之传,则辨之不足辨也。

    四曰慎独。刘蕺山标为宗旨,以救王学末流。按:格物、慎独皆宋学语,长素此后亦不取,谓孔子决不若宋人之拘且隘。

    凡此所列,主人生实行,不主训诂考订,与干、嘉以来风尚绝异。宋儒理欲之辨,为戴东原所极诋,今则以「存天理,去人欲」训「格物」,奉为入学之首义焉。因字义明经训,为惠、戴所盛唱,今则谓其决不能冒大道之传焉。曰厉节、慎独,则求返之晚明东林、蕺山,亦干、嘉诸儒所绝口不道也。

    据于德,四目:

    一曰主静出倪。

    二曰养心不动。

    三曰变化气质。

    四曰检摄威仪。

    依于仁,四目:

    一曰敦行孝弟。

    二曰崇尚任恤。

    三曰广宣教惠。

    四曰同体饥溺。

    游于艺,四目:

    一曰义理之学。原于孔子,析于宋贤。今但推本于孔子。

    二曰经世之学。经世之学,令今可行,务通变宜民。

    三曰考据之学。碎义逃难,便辞巧说,则博而寡要,劳而鲜功,贤者识其大,是在高识之士。

    四曰词章之学。

    学与时异,周人有六艺之学为公学,有专官之学为私学,皆经世之学也。汉人皆经学,六朝、隋、唐人多词学,宋、明人多义理学,国朝人多考据学,要不出此四者。

    此分四学,较之戴东原、姚惜抱,多经世一项;此远起道、咸以来,近如朱一新诸人皆然。又以义理归宋,考据归清儒,皆其卓然异于干、嘉者。又曰:

    孔子之学,有义理,有经世。宋学本于论语,而小戴之大学、中庸及孟子佐之。朱子为之嫡嗣,凡宋、明以来之学,皆其所统;宋、元、明及国朝学案,其众子孙也。多于义理者也。汉学则本于春秋之公羊、谷梁,而小戴之王制及荀子辅之。而以董仲舒为公羊嫡嗣,刘向为谷梁嫡嗣,凡汉学皆其所统;史记、两汉君臣政议,其支派也。近于经世者也……夫义理即德行也,经世即政事也。言语、文学亦发明二者。按:此亦长素初见,后乃专就公羊一路,谓论语非孔教正统矣。又此处所举尚不及礼运,知以春秋三世会通礼运讲大同,尚是后事。

    庄生曰:「春秋经世,先王之志。」故孔子经世之学,在于春秋……凡两汉四百年政事、学术皆法焉。非如近世言经学者,仅为士人口耳简毕之用,朝廷之施行,概乎不相闻也。……

    今与二三子,通汉、宋之故,而一归于孔子,譬犹导水自江、河,则南北条皆可正。

    是谓汉、宋经世义理,分得孔门四科之旨,而清儒经学,实不得谓汉学。孔门四科之教,陈东塾已言之,然东塾不轻言经世,又以郑、朱并举,不数西汉,仍不脱干、嘉诸儒牢笼,故不免以劝人读注疏终。康说微近东塾,然舍郑玄而取董仲舒,以西汉议政易东汉之说经,以经世、义理为孔学两干,局度恢张,意趣宏括,实较东塾为胜。此长兴讲学之纲领也。至其教人读书则曰:

    本原既举,则历朝经世之学,自廿四史外,通鉴着治乱之统,通考详沿革之故,及夫国朝掌故,外夷政俗,皆宜考焉。宋、明义理之学,自朱子书外,陆王心学为别派,四朝学案为荟萃。至于诸子学术,异教学派,亦当审焉。博稽而通其变,务致之用,以求仁为归。

    此处所举,首史籍,次理学,又次诸子,而干、嘉以来一切考据训诂必治之书不得与,此亦当时讲学态度之绝异于干、嘉者也。[梁启超记初见长素之情景],谓:

    余以少年科第,梁以十七岁中举,时年十八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取其所挟持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而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自是决然舍去旧学,自退出学海堂,而间日请业于南海之门。

    又曰:

    辛卯,余年十九,南海先生始讲学于广东城长兴里之万木草堂……先生为讲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日课则宋元明学案、二十四史、文献通考等。梁氏三十自述

    当时长兴讲学,卓然与干、嘉以来学风划一新线之情景与其意义及影响,亦俱可见矣。然长素长兴规模,盖有所受之,受之其师[朱次琦]也。

    次琦字稚圭,一字子襄,学者称九江先生。亦南海人。生嘉庆十二年丁卯,卒光绪七年辛巳,年七十五。1807-1881以早慧受知于阮元,为学海堂都讲。其学亦主融汉、宋,尝谓:

    汉之学,郑康成集之;宋之学,朱子集之。朱子又即汉学而稽之者也。会同六经,权衡四书,使孔子之道大着于天下……朱子,百世之师也。……然而攻之者互起。有明姚江之学,以致良知为宗,则攻朱子之格物。乾隆中叶至于今日,天下之学,多尊汉而退宋,以考据为宗,则攻朱子为空疏。一朱子也,而攻之者乃相矛盾。……彼考据者,不宋学而汉学矣,而猎琐文,蠹大谊,丛脞无用,汉学之长有是哉?……学孔子之学,无汉学无宋学也。简朝亮朱九江先生年谱讲学大旨

    是子襄虽亦主融汉、宋,而与陈东塾之为见复异。东塾之旨,在融朱子于康成;九江之论,则在纳康成于朱子。故曰:「朱子又即汉学而稽之,会同六经,权衡四书,为百世师。」故东塾教人,不免于读注疏,而子襄居九江,讲学礼山下,诏学者以四行五学焉。其言曰:

    [礼山讲学规模]修身之实四,曰:惇行孝弟,崇尚名节,变化气质,检摄威仪。读书之实五,曰:经学,史学,掌故之学,性理之学,辞章之学。年谱讲学大旨

    此四行五学,即长兴学记之所本。节目之间,大同小异,要之万木草堂之规模,袭取之于礼山,其事甚显。长素年十九,始从子襄问学,自谓:

    未冠,以回、参之列,辟咡受学,康父及伯、叔父,皆九江弟子则先生年垂七十矣。光绪二年,九江年适七十也。才质无似,粗闻大道之传,决以圣人为可学,而尽弃俗学,自此始也。

    又曰:

    先生厉节行于后汉,探义理于宋人。既则舍康成,释紫阳,一以孔子为归。朱九江先生遗集序。按:朱卒光绪七年冬十二月,康文谓在八年春,一误也。简朝亮编集九江诗文付梓,在光绪二十三年之冬,而康文在光绪三十四年,谓「先生卒,同门友议遗文,简竹居、胡少恺相约勿刻,至于今又垂三十年」,二误也。康谓朱氏舍康成,释紫阳,恐特由融汉、宋之说而凿深扬高言之耳;亦不如简谱论学要旨一节为得朱氏真意。张伯桢南海康先生传,谓:「朱先生极推尊韩昌黎,先师<康>谓昌黎道术浅薄,朱先生素方严,贵为猖狂,同学亦暗讥之。是年冬即欲束装归,明年别礼山草堂归卧」云云,见康氏在朱门,实未深契。

    此长素自述师门宗旨,亦与长兴学记所倡导者大体脗合。故学记开首即云「鄙人常侍九江之末席,闻大贤之余论,谨诵所闻,为二三子言之」也。窃谓九江之有南海,盖犹蕺山之有梨洲,问学请业,皆在早年,而晚岁声名,远越师门。三百年学术,有此遥遥相对,足成佳话。惟梨洲自言:「始学于子刘子,志在毕业,不能有得,聊备门人之一数。天移地转,殭饿深山,尽发藏书而读之,近二十年,胸中窒碍解剥,始知曩日之孤负。」今不论朱、刘造谐深浅,惟九江之死,既尽焚其遗书,而南海奔波海内外,从政问俗之心殷,讲道治学之日浅,亦似无梨洲晚年一番境界。此则长兴学舍之成就,所由不能与证人并论也。

    康氏之新考据

    抑长素长兴讲学,所可大书特书者,厥为力反干、嘉以来考据之学,而别求辟一新径。然长素未能自赴其所志也。方长素讲学长兴,而已有[新学伪经考]之作。学记成于光绪十七年二月,伪经考序在四月,相差仅两月。伪经考刊成在七月「新学伪经」者,谓东汉以来经学,皆出刘歆伪造,乃新莽一朝之学,与孔子无涉。其书亦似从干、嘉考据来,而已入考据绝途,与长兴宗旨并不合,而长素不自知。且伪经考大意,亦已粗见于学记,谓:

    刘歆挟校书之权,伪撰古文,杂乱诸经。……郑康成兼揉今古,尽乱家法,深入歆室。……国朝经学最盛,顾、阎、惠、戴、段、王,盛言汉学,天下风靡,然日盘旋许、郑肘下而不自知。于是二千年皆为歆学。……诸儒用力虽勤,入蔀愈深,悖圣愈甚……可谓之新学,不可谓之汉学,况足与论夫子之学哉!既无学识,思以求胜,则大其言曰:「欲知圣人之道,在通圣人之经;欲通圣人之经,在识诸经之字。」于是古音古义之学,争出竞奏。以此求道,何异磨碑作镜,蒸沙成饭?西汉之学,以禹贡行河,以三百五篇谏,以洪范说灾异,皆实可施行。自歆始尚训诂,以变异博士之学,段、王辈扇之。乃标树汉学,耸动后生,沈溺天下,相率于无用。可为太息!

    推其意,不过谓干、嘉以下段、王所治古音古义之学,悉无当于治道世事耳。乃以牵涉于今古文家法,归罪于刘歆,若干、嘉汉学导源皆在歆,非无根不经之谭乎!汉儒家法,特博士章句之学,班孟坚所议「禄利之途然」者。至当时治古学者,大率务通大义,不事章句。莽、歆缘饰经术,施之政事,正是禹贡行河、洪范说灾异之类耳。长素以变乱博士之学罪歆,亦未深晓汉代学术真相。盖长素伪经考一书,亦非自创,而特剽窃之于川人廖平。犹长兴学记之言义理,皆有所闻而张皇以为之说,非由寝馈之深而自得之也。朱重义理,融汉归宋,廖主考核,蔑宋伸汉,精神意趣绝不同,长素左右牵引,知其于两家所涉皆浅。学记先云:「孔子言论至多,以论语为可尊。」而其下即云:「论语为后世语录之类,不尽可据。」一篇之中,自为矛盾,则已露两家冲突之破绽矣。

    [廖平],字季平。四川井研人。生咸丰二年,卒民国二十一年,年八十一。自称早年研求宋学,渐而开悟,主张尊孔。又谓:

    幼笃好宋五子书、八家文。丙子,光绪二年,廖氏年二十五从事训诂文字之学,博览考据诸书。庚辰光绪六年,廖氏年二十九以后,厌弃破碎,专求大义。按:廖氏又称庚辰在家时专治春秋,则所谓「专求大义」者,即指治春秋也。此盖已受刘、龚诸家影响矣。

    而及其成学,则专以分析今古为说。谓:

    国朝经学,顾、阎杂事汉、宋,惠、戴专申训诂,二陈左海、卓人渐及今、古。论学三书与宋芸子论学书

    其分今、古也,又自称有五变。

    癸未:今古。光绪九年,廖氏年三十二。

    戊子:尊今抑古。光绪十四年,廖氏年三十七。

    戊戌:小大。光绪二十四年,廖氏年四十七。

    壬寅:天人。光绪二十八年,廖氏年五十一。

    此所谓「经学四变」也。见四益馆经学四变记序目,刘申叔摘本及戊午,民国七年,廖氏年六十八改去「今古」名目,归之「小大」,专就六经分天人、大小,则谓之经学之「五变」。五变记其书最先成者曰[今古学考],在光绪十二年丙戌,廖氏年三十五。自谓「不过初变、二变萌蘖之生耳」。五变记小注其书

    据五经异义所立今、古二百余条,专载礼制,不载文字。定为今学主王制、孔子,古学主周礼、周公。

    然不久即变其说,谓六艺皆新经,非旧史。以尊经者作知圣篇,辟古者作辟刘篇。则所谓「尊今抑古」之候也。又后有[古学考],谓:

    丙戌刊学考……谨守汉法,中分二派。八年以来,历经通人指摘,不能自坚前说,谨次所闻,录为此册。以古学为目者,既明古学之伪,则今学大同,无待详说。古学考成于光绪二十年甲午四月,廖氏年四十三。

    此季平治经学,初主今、古中分,既则尊今抑古之大略也。

    [康廖交涉]长素辨新学伪经,实启始自季平。此为长素所深讳,而季平则力揭之。谓:

    广州康长素,奇才博识,精力绝人,平生专以制度说经。戊、己间,从沈君子丰处得学考,谬引为知己。及还羊城,同黄季度过广雅书局相访,按:赵丰田康长素先生年谱稿:「长素返粤,在光绪十五年己丑之冬,而移居羊城安徽会馆,则在十六年庚寅之春。」季平己丑在粤,庚寅至鄂,二人初晤,应在己、庚冬春之际。余以知圣篇示之。驰书相戒,近万余言,斥为好名骛外,轻变前说,急当焚毁。当时答以面谈再决。后访之城南安徽会馆。按:此在庚寅春两心相协,谈论移晷。明年,闻江叔海得俞荫老书,而新学伪经考成矣。甲午,晤龙济斋大令,闻孔子会典已将成……然则王制义证可以不作矣。生公说法,求之顽石,得此大国,益信不孤。长素刊长兴学记,大有行教泰西之意……长素或亦儒门之达摩,受命阐教者乎?经话甲编一

    又曰:

    己丑在苏,晤俞荫甫先生,按:此当廖先在苏,后至粤也。极蒙奖掖,谓学考为不刊之书。语以已经改易……先生不以为然,曰:「俟书成再议。」盖旧误承袭已久……一旦欲变其门户,虽荫老亦疑之。乃辟刘之议,康长素踰年成书数册。

    又曰:

    外间所祖述之改制考,即祖述知圣篇;伪经考即祖述辟刘篇,而多失其宗旨。

    又曰:

    戊子以前,尊经友人撰王制义证,藁已及半,后乃散失……继闻康长素会典即是此意,即决意不作。

    又曰:

    丁亥,光绪十三年,廖氏年三十六。作今古学考。按:廖氏古学考序,自称今古学考刊于丙戌,此又云作于丁亥,必有一误。戊子成为二篇,述今学为知圣篇,古学为辟刘篇。按:据此则知圣、辟刘两书均已成,何以又云「己丑在苏见俞荫甫,曰俟书成再议」乎?抑犹未为定稿乎?大抵廖既屡变其说,又故自矜夸,所言容有不尽信者。昔李恕谷欲为毛西河作年谱,苦其自述先后紊乱不可据而止。以廖视毛,尤甚。庚寅,晤康长素于广州,议论相克。逾年,伪经考出,倚马成书,真绝伦也!经话甲篇卷二

    季平既屡屡自道其事,又亲致书长素争之,曰:

    龙济之大令来蜀,奉读大着伪经考、长兴学记,按学记成书在康、廖会谈之后,所以中亦釆及寥说也。并云孔子会典已将成书。弹指之间,遂成数万宝塔,何其盛哉!……后之人不治经则已,治经则无论从违,伪经考不能不一问途,与鄙人今古学考,永为治经之门径,欣忭何极!惟庚寅羊城安徽会馆之会,鄙人左传经说虽未成书,然大端已定,足下以左学列入新莽,则殊与鄙意相左。……今观伪经考,外貌虽极炳琅……而内无底蕴,不出史学、目录二派之窠臼,尚未足以洽鄙怀也。当时以为速于成书,未能深考……乃俟之五、六年,仍持故说,殊乖雅望。昔年在广雅,足下投书相戒,谓今古学考为至善,以攻新莽为好名。……今足下大名……百倍鄙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久宜收敛……又吾两人交涉之事,天下所共闻知。余不愿贪天功以为己力,足下之学自有之可也。然足下深自讳避,使人有向秀按:应作郭象之谤。每大庭广众中,一闻鄙名,足下进退未能自安,浅见者又或以作俑驰书归咎,鄙人难于酬答,是吾两人皆失也。天下之为是说,惟我二人,声气相求,不宜隔绝,以招谗间。其中位置,一听尊命。谓昔年之会,如邵、程也可,如朱、陆也可,如白虎、石渠亦可。称引必及,使命必道,得失相闻,患难与共。且吾之学详于内,吾子之学详于外,彼此一时,未能相兼,则通力合作,秦、越一家,乃今日之急务,不可不深思而熟计之也。四益馆文集致某人书

    龙济之至蜀在甲午,据前引经话甲编古学考刊于甲午四月,已引及伪经考,则龙之至蜀,应在甲午初春也。长素伪经考后序,谓「伪经考初出时,海内风行,上海及各直省,翻印五版。徐仁铸督学湖南,以之试士,而攻之者亦羣起,朝野哗然」。故季平谓「今足下大名,震动天下,百倍鄙人」也。是年二月,长素入京会试未第,六月归粤,七月清廷即下谕毁禁其书。季平与长素书当在其时;故有「久宜收敛」又「患难与共」之语,而犹未知毁禁之令,故书中亦未及。其曰「称引必及」,盖名士相标榜之故智。伪经考既享大名,季平欲藉其称引,自显姓字,故为古学考先两引长素伪经考云云,我以此施,亦期彼以此报。盖长素骤得盛名,全由伪经考一书,公交车上书,尚在明年乙未宜季平健羡不能置。而长素则深讳不愿自白。然季平亦震于盛名,方期相为桴鼓,故书辞亦逊,而古学考亦未及长素攘己书事。及戊戌,长素得罪,季平亦尽弃旧说,则经学之三变,不复为今古之辨矣。

    伪经考一案,凡季平之龂龂于其事者,具如上述。而长素则藏喙若噤,始终不一辨。及民国六年丁巳为伪经考后序,始稍稍道及之,其言曰:

    吾向亦受古文经说,然自刘申受、魏默深、龚定庵以来,疑攻刘歆之作伪多矣,吾蓄疑于心久矣。吾居西樵山之北,银塘之乡,读书澹如之楼,卧七桧之下,碧阴茂对,藤床偃息。藏书连屋,拾取史记,聊以遮目,非以考古也。偶得河间献王传、鲁共王传读之,乃无「得古文经」一事,大惊疑。乃取汉书河间献王、鲁共王传对较史记读之,又取史记、汉书两儒林传对读之,则汉书详言古文事,与史记大反。乃益大惊大疑。按:此实无足惊疑者,辨详后……于是以史记为主,徧考汉书而辨之;以今文为主,徧考古文而辨之。……先撰伪经考,粗发其大端。按:撰伪经考在羊城,不在银塘,上文皆饰说也。长素又谓撰礼运注亦在银塘澹如楼七桧之下,亦饰说,辨详下。……今世亦有好学深思之士,谈今古之辨,或闇有相合者。惜其一面尊今文而攻古文,一面尊信伪周官以为皇帝王霸之运,矛盾自陷,界畛自乱。其它所在多有,脉络不清,条理不晰,其为半明半昧之识,与前儒杂糅今古者无异,何以明真教而导后士?或者不察,听其所言,则观其尊伪周礼一事,而知其道不相谋,翩其反而也。按:长素先亦尊信伪周官,闻廖氏之论而变,今乃转以讥廖,亦一奇也。

    「无情者不得尽其辞」,此文有之。其回翔瞻顾,诚如季平所谓「进退未能自安」者。谓自刘、魏、龚以来疑攻刘歆者多矣,此特微见彼之所为不必出自季平,抑不悟其与伪经考初成书时所言异也。长素当日之言曰:

    始作伪,乱圣制者,自刘歆;布行伪经,篡孔统者,成于郑玄。阅二千年……咸奉伪经为圣法……亦无一人敢违者,亦无一人敢疑者。……窃怪二千年来,通人大儒,肩背相望,而成为瞀惑,无一人焉发奸露覆,雪先圣之沈冤,出诸儒于云雾者,岂圣制赫闇,有所待耶?

    又曰:

    孤鸣而正易之,吾亦知其难。然提圣法于既坠,明六经于闇曶……吾虽孤微,乌可以已!

    则长素在当时,应不知有廖季平其人,不知有知圣、辟刘其书,且不知有刘、魏、龚诸氏而可。不然,知圣、辟刘之篇,固足以助我之孤鸣矣。此无怪乎季平之喋喋而道也。长素谓「道不相谋,翩其反而」,事亦有之,惟其事在后不在前。即季平亦自言之,谓:

    忆昔广雅过从,谈言微中,把臂入林。弹指之顷,七级宝塔,法相庄严,得未曾有。巍然大国,偪压弹丸,鄙人志欲图存,别构营垒,太岁再周,学途四变。由西汉以进先秦,更由先秦以追邹、鲁,言新则无字不新,言旧则无义非旧。前呈四变记摘本一册,求证高明,周璞郑鼠,不知何似?与康长素书。文载中国学报第八期,民国二年四月十六日出版。

    盖时过境迁,季平已不守旧解,而犹未忘夙恨,故如此云云也。然谓「志欲图存,别构营垒」,则亦一时之遁辞。此已在季平经学四变之后,有与江叔海书,谓:

    忆昔治三传时,专信王制,攻左氏者十年,攻周礼者且二十余年,抵隙蹈瑕,真属冰解。后来改左传归今学,引周礼为书传,今古学说,变为小大,化朽腐为神奇,凡昔年之所指摘,皆变为精金美玉,于二经皆先攻之不遗余力,而后起而振救之。伍氏曰我能覆楚,申氏曰我能兴楚,合覆、兴于一身,以成此数千年未有之奇作。说详二变、三变,无暇缕述。四益馆杂着答江叔海论今古学考书。作于民二癸丑夏六月四变记刊本初成之时。

    是则积二十余年之攻驳,而一旦尽变其故说,此固三百年来考证诸家所未有。季平不自惭恧,转以为伍胥能覆,申胥能兴,覆、兴之能事萃于一身,自诧为数千年未有之奇,是何其与干、嘉以来所谓「实事求是」之意相异耶!夫既昔年之所指摘皆变为精金美玉,则方者尊今抑古之见,固宜如鹪鹩之翔寥廓矣。故季平又言之,曰:

    足下谓吾崇今摈古,以周礼、左传为俗学云云。案学考平分今古,并无此说;此乃二变,康长素所发明者,非原书所有。旧说已改,见于四变记中。答江叔海书

    至是而又以尊今摈古之见,推为长素所发见,不惟不愿贪天功,抑若不欲分人谤,出朱入素,前后判若两人矣。夫考证之事,贵乎有据,所据苟确,则积证益富,历年益信。未有前据必摇,后说必移,一人之学,若四时之代谢,以能变为出奇者也。而季平顾不然,其言曰:

    为学须善变,十年一大变,三年一小变。

    不幸而季平享高寿,说乃屡变无已,既为五变记,又复有六变。先号「四益」,后改「五译」,继称「六译」。及其死,而生平之所持说,亦为秋风候鸟,时过则已。使读其书者,回皇炫惑,迁转流变,渺不得真是之所在。盖学人之以戏论自衒为实见,未有如季平之尤也!而长素以接席之顷,惊其新奇,穿凿张皇,急成巨着,前后一年外,得书十四卷,竟以风行海内,骤获盛誉。及戊戌毁版,至丁巳复辟既败,幽居美使馆,不忘前业,重付诸梓,距书之初成,则既二十有七年矣。顾独如吕览之悬书咸阳门,一字不易,则何其成书之迅,造说之确,与六译善变,其事虽异,盖可俱讥矣。

    抑长素书出于季平,长素自讳之,长素弟子不为其师讳也。其书亦本由其弟子助成之,而其弟子即不尽以师书为然。梁启超曾言之,曰:

    [梁启超记康廖著书交涉]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着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旧说。廖平晚年,受张之洞贿逼,复著书自驳。按:此指戊戌三变,廖氏自饰谓「志欲图存,别构营垒」者也。其人固不足道,然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不可诬也……有为弟子陈千秋、梁启超,并夙治考证学……伪经考之着,二人多所参与,亦时时病其师之武断,然卒莫能夺。实则此书大体皆精当,其可议处乃在小节。乃至谓史记、楚辞经刘歆羼入者数十条,出土之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藏,以欺后世。此实为事理之万不可通者,而有为必力持之……有为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此其所短也。清代学术概论。是书成于民十辛酉,在复辟失败后四年。谓有为受廖平影响为不可诬,不啻针对其师之自辨发也。

    梁氏之言如此,然而犹未尽。伪经考所持,为事理之万不通者尚多,论大体亦无是处。昔全谢山谓毛西河著书,伪造证据,然毛书固多可传,不如长素抹杀一切,强辩曲解,徒乱后生耳目也。方植之有言:「考证学衰,陆王将兴。」若康、廖之治经,皆先立一见,然后搅扰羣书以就我,不啻「六经皆我注脚」矣,此可谓之[考证学中之陆王]。而考证遂陷绝境,不得不坠地而尽矣。昔万充宗有云:「非通诸经,则不能通一经;非悟传注之失,则不能通经;非以经释经,则亦无由悟传注之失。」此数言者,盖不啻为清代经学开先河。自公羊家专以一经之义说羣经,而通诸经以通一经之意失。又主口说家法为微言大义所在,而以经通经以悟传注之误之意亦失。而后说经者皆为小夏侯之「左右采获,具文饰说」焉。至于长素则并不说经,洵如季平所讥为「史学、目录二派窠臼」者,特以己意进退诸经,以赴我之所欲云云,经学乌得而不趋绝境哉!

    长素书继新学伪经考而成者,有[孔子改制考],亦季平之绪论,季平所谓伪经考本之辟刘,改制考本之知圣也。今刻知圣篇,非廖氏原著;原书稿本,今藏康家,则颇多孔子改制说。顾颉刚亲见之。季平必谓孔子造六经者亦有说。彼谓:

    以经为古史,则刍狗陈迹,不足自存,故必以孔子为空言待后。四益馆丛编尊孔篇

    又曰:

    海外法政学说昌明,因时立法,三王且不同礼,五帝且不袭乐,果系古史,刍狗糟粕,今日已万不能见之实行,更何能推之万世以后?[经非古史论之背景]此必须改为至圣立言,师表万世,决非已往陈迹,而后经乃可以自立。民二癸丑在北京世界哲理进化退化演说辞

    又谓:

    凡属史事成迹,刍狗糟粕,庄、列攻之,不遗余力。孔经新非旧,经非史。四益馆杂着旧说以经为史之弊一条

    此季平必主孔经非史之微意也。又谓:

    学经四变,书着百种,而尊孔宗旨,前后如一。尊孔篇

    盖季平必求所以尊孔者而不得其说,乃屡变其书以求一当。其学非考据,非义理,非汉,非宋,近于逞臆,终于说怪,使读者迷惘不得其要领。其弟子亦言之:

    海内读四译书者,每苦不得门径。盖自考据、义理专行已久,学者先入为主,于四译新解,辄多扞格。故初学尚易领悟……从事汉、宋工深者,转多迷罔。四译宬经学穿凿记二卷侄师政跋

    此可谓真率之言也。

    长素剽窃廖说,倡为伪经、改制之论,当时有遗书相纠匡者曰朱鼎甫。[朱一新对康说之诤辨]其言曰:以下所引,杂采佩弦斋文存及无邪堂答问

    [史记汉书之详略并非刘歆作伪之证据]当史公时,儒术始兴,其言阙略,河间传不言献书,鲁共传不言坏壁,正与楚元传不言受诗浮邱伯一例。若史记言古文者皆为刘歆所窜,则此二传乃作伪之本,歆当弥缝之不暇,岂肯留此罅隙以待后人之攻?足下谓歆伪周官、伪左传、伪毛诗、尔雅,互相证明,并点窜史记以就己说;则歆之于古文,为计固甚密矣,何于此独疏之甚乎?按:史记不言而汉书言之者甚多,即如淮南王传不言淮南著书,而汉书有之,固不得以此疑淮南王书为伪也。长素自谓着新学伪经考动机始于读河间一传,可证其思理之粗矣。且足下不用史记则已,用史记而忽引之为证,忽斥之为伪,意为进退,初无证据,是则足下之史记,非古来相传之史记矣。按:崔适依长素意为史记探源,较长素益专辄。诚如康、崔说,将史记中彼辈所谓伪者抹去,史记当全部改观,且不可读矣。长素又谓汉书非班固作,班固只得二万许字,此更谬。长素一面根据史、汉,以证刘歆之伪,其与己说相冲突者,亦一并伪之。凡有一条可以证古文非刘歆伪造者,彼即可曰此亦刘歆之伪造也。如此为辨,将永无止息之日。

    此言伪经考所用考证方法之不可恃也。又曰:

    [左氏不传经非即为伪书]汉儒龂龂争辨者,但谓左氏不传经,非谓其书之伪也。左氏与国语,一记言,一记事,义例不同,其事又多复见,若改国语为之,则左传中细碎之事将何所附丽?按:太史公十二诸侯年表即多据左氏,若左氏系国语改为,则必谓国语本系编年,可乎?且国语见釆于史公,非人间绝不经见之书,歆如离合其文以求胜,适启诸儒之争,授人口实,愚者不为……史记多采左传,不容不见其书,或史公称左传为国语则有之,谓歆改国语为左传,殆不然也。仪礼、左传、国语、战国策,皆后人标题,故无定名,诸子书亦多如是;犹「史记」非史迁本名,即称「太史公书」者亦杨恽所题,史迁当时初不立名也。

    左氏书之晚出,自不待辨。但张禹以言左氏为萧望之所荐,其事实不能伪造。尹更始、翟方进、贾护、陈钦之传授,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讲习,耳目相接,不能凿空。歆是时虽贵幸,名位未盛,安能使朝野靡然从风,羣诵习其私书耶?按:余有刘向歆父子年谱,即专从汉书事实驳康说,推极康论,非谓汉书亦刘歆伪造不可。公羊之学,盛行西汉,班史所载臣工诸条奏,本春秋褒贬灾异以立说者甚多,初未及素王制作之事。惟梅福传福据此以求立孔子世为殷后,成帝推迹古文,以左氏、谷梁、世本、礼记相明,遂立孔子后为殷绍嘉公。当时据以立二王后者,乃用古文及左氏、谷梁,并非据公羊。刘申受欲明三统之义,而反黜左氏,亦傎甚矣!

    此言左氏春秋未必为歆伪,不可深斥也。按:余有周官著作时代考,证周官出六国,非歆伪书。

    [春秋改制说之无稽]以春秋为汉兴而作,此尤纬说之无理者。盖自……秦人焚书……儒术久遏不行。武帝罢黜百家,诸儒亟欲兴其学,窜附纬说,以冀歆动时君,犹左传之增「其处者为刘氏」也。此在立学之初,诸儒具有苦心……俗语不实,流为丹青。光武好言图谶,东汉诸儒从风而靡,何邵公遂以春秋演孔图之说解获麟,可云寡识。

    陆贾新语术事篇:「春秋上不及五帝,下不及三王,述齐桓、晋文之小善。鲁之十二公,至今之为政,足以知成败之效,何必于三王?」此可见秦、汉之际言春秋者,尚无改制谬说。汉儒泥于阴阳,推迹五运,乃始以是羼入公羊耳。新语或以为伪作,实非也,严铁桥漫稿已详辨之。

    此推证春秋公羊改制说之所由来也。

    [公羊改制包括不得六经大义]且亦惟公羊为然,于二传何与?于诗、书、礼、易、论语又何与?乃欲割裂经文以就己意,举六经微言大义尽以归诸公羊,然则圣门传经,独一公羊耳,安用商瞿、子夏诸贤之纷纷也?又曰:「圣人但作一经足矣,曷为而有六?」

    六经大义,戴记经解篇、庄子天下篇皆言之,周人之言经义,初未尝通六经为一……繁露玉杯篇:「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养,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着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董生之言如是,曷尝通六经为一乎?今以六经之言,一切归之改制,其巨纲细目散见于六经者,转以为粗迹而略置之。夫日以制作为事,而不顾天理民彝之大,以涂饰天下耳目者,惟王莽之愚则然耳,曾谓圣人而有是乎?按:谭复生仁学谓改制必先改教,亦见及此矣。后长素不忍杂志诸论,亦转与朱合,惜悟之不早也。

    此言公羊改制,特一家之言,未可推之六经,而徧以为说也。

    王制一篇,汉儒后得,为殷为周,本无定论,[王制晚出不尽合于公羊]康成于其说之难通者,乃归之于殷,今更欲附会春秋改制之义,恐穿凿在所不免。又曰:「王制乃汉文集博士所作,卢侍中明言之。当孝文时,今学萌芽,老师犹在,博采四代典礼以成是篇,乃王制摭及公羊,非公羊本于王制。周尺东田,明是汉人常语,与月令之有太尉,大戴记之有孝昭冠辞略同。太尉与冠辞,犹可云偶赘及之;周尺东田,乃王制一篇节目,谓亦赘文耶?」又曰:「王制首篇即述孟子之言,故郑以为在孟子之后。」[论语与公羊亦难合]论语二十篇,可附会者惟「夏时殷辂」、「文王既没」数言,然既通三统,则韶乐、郑声,何为而类及之?……近儒为公单学者,前则庄方耕,后则陈卓人。方耕间有未纯,大体已具;卓人以繁露、白虎通说公羊,乃真公羊家法也。非常可怪之论,至于董子、邵公可以止矣。刘申受于邵公所不敢言者,毅然言之,卮辞日出,流弊甚大。公羊与论语初不相涉,而作论语述何以沟通之;戴子高复推衍之,谓论语当如是解,然乎否乎?近儒惟陈卓人深明家法,亦不过为穿凿。若刘申受、宋于庭、龚定庵、戴子高之徒,蔓衍支离,不可究诘。凡群经略与公羊相类者,无不旁通而曲畅之,即绝不相类者,亦无不锻炼而傅合之。舍康庄大道而盘旋于蚁封之上,凭臆妄造,以诬圣人,二千年来经学之厄,未有甚于此者!国朝公羊之学,始于阳湖庄氏,筚路蓝缕,例尚未纯;卓人学出凌晓楼,晓楼言礼制,已颇穿凿;至刘、宋、戴诸家,牵合公羊、论语而为一;于庭复作大学古义说以牵合之;定庵专以张三世穿凿羣经。皆所谓以艰深文浅陋也。足下曩言西汉儒者乃公羊之学,宋儒者乃四子书之学……既知四子书与公羊各有大义矣,奚为必欲合之?

    此言论语、王制之未可与公羊强通也。

    [汉学家走上公羊之背景]汉学家琐碎鲜心得,高明者亦悟其非,而又炫于时尚,宋儒义理之学,深所讳言。于是求之汉儒,惟董生之言最精;求之六经,惟春秋改制之说最易附会。且西汉今文之学久绝,近儒虽多缀辑,而零篇坠筒,无以自张其军。独公羊全书幸存,繁露、白虎通诸书,又多与何注相出入,其学派甚古,其陈义甚高,足以压倒东汉以下儒者,遂幡然变计而为此。

    此指陈晚清公羊学骤盛由来也。

    [推公羊家法说群经之非是]公羊家言,如以祭仲为行权,乃假祭仲以明经、权之义,非真许祭仲;以齐襄为复九世之雠,乃假齐襄以明复雠之义,非真许齐襄。此类颇多,皆文与而实不与。但此惟公羊为然,近儒乃推此义以说羣经,遂至典章、制度、舆地、人物之灼然可据者,亦视为庄、列寓言,恣意颠倒,殆同戏剧,从古无此治经之法。按:长素改制考即由此误。

    诸子书发摅己意,往往借古事以申其说,年岁舛谬,事实颠倒,皆所不计。或且虚造故事……庄生所谓「寓言十九」也。后世为词章者亦多此体。至刘子政作新序、说苑,冀以感悟时君,取足达意,亦不复计事实之舛误。盖议论之文源出于子,自成一家,不妨有此。……六经与诸子体制迥殊……近人惑于诸子之恢怪,以为圣人立言亦复如是……谬尤不待辨矣。按:长素以诸子创教改制证孔子之创教改制,读朱说自见其误。

    此言引申公羊家法谓儒家六经为托古改制之无当也。

    今文先立学,故显于西汉,古文至东汉而始显,此乃传述之歧互,非关制作之异同。「今学」、「古学」之名,汉儒所立,秦以前安有此分派?文有今古,岂制亦有今古耶?按:鼎甫「传述歧互,非关制作异同」一语,已足尽破廖氏之古今学考而有余矣。廖氏亦知以古学为孔子中年思想,今学为孔子晚年思想之说不能成立,乃始一转而为今学乃孔子真传,古学尽刘韵伪造,彼不知传说之本可有歧互也。

    [今文十四博士并不同条共贯]足下谓今文与今文,古文与古文皆同条共贯,因疑古文为刘歆所伪造。夫……今文固不尽同,西汉立十四博士,正以其说有歧互也。立鲁诗复立齐、韩,立欧阳尚书复立大、小夏侯,一师所传且如此,况今、古文之学,岂能尽同?今文家言传者无多,自东汉时师法已乱,其仅存者,乃始觉其同条共贯耳,岂西汉诸儒之说果如斯乎?「如鲁诗说关雎与齐、韩异,此类今犹可考。由此推之,今文必不能同条共贯也。乃执所见以概所不见,未免轻于立说矣。」又曰:「陈恭甫疏证五经异义,所采有今文与今文,古文与古文各异者,亦间有今文与古文相同者。就其所采已如此,况许、郑之辨,不尽传于今者乎?」西汉有家法,以经始萌芽,师读各异,至东汉而集长舍短,家法遂亡,由分而合,势盖不能不如此。儒者治经,但当问义理之孰优,何暇问今、古文之殊别?近儒别今、古文,特欲明汉人专家之学,非以古文为不可从,必澌灭之而后快也。

    公羊「通三统」之义,非后世所能行,辨之极精,亦仍无益。汉时近古,犹有欲其行说者,故诸儒不惮详求。……凡学以济时为要,六经皆切当世之用,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后世学术纷歧,功利卑鄙,故必折衷六艺以正之,明大义尤亟于绍微言者以此,宋儒之所为优于汉儒者亦以此。质文递嬗,儒者通其大旨可耳。周制已不可行于今,况夏、殷之制为孔子所不能征者乎?穿凿附会之辞,吾知其不能免也。按:鼎甫举学以济时为说,而竟谓宋儒优于汉儒,则此意湛深,虽陈兰甫亦所不憭,遥遥二百年,成矍眼矣。

    [辨今古文无益时用]夫今之学者,义理之不明,廉隅之不立,身心之不治,时务之不知,聪颖者以放言高论为事,谓宋、明无读书之人,卑陋者以趋时速化为工,谓富强有立致之术,人心日伪,士习日嚣,是则可忧耳!不此之忧,而忧古、今文之不辨,吾未闻东汉兴古文以来,世遂有乱而无治也……二千余载羣焉相安之事,忽欲纷更,明学术而学术转歧,正人心而人心转惑,无事自扰,诚何乐而取于斯!按:鼎甫此论,正是朱子襄、廖季平两人学术不同之点,亦是长素长兴学记与新学伪经考两书中之歧趋,惜乎长素不能自辨耳。

    此言剖辨汉儒今古文家法之无益时用也。按:治公羊「通三统」之说,固必求其制度,而尤有一更要义焉,则帝王非万世一姓,及其德衰,必择贤禅让是也。此汉儒自董仲舒以下皆言之,极于王莽之代汉,亦自公羊通三统之义而来。长素盛尊公羊而力诋莽、歆,高谈改制而坚主保皇,则义不条贯,非真能知汉儒公羊家精神也。鼎甫所辨亦不及此。

    [义理风俗为制度之本不可徒言变法]干、嘉诸儒,以义理为大禁,今欲挽其流失,乃不求复义理之常,而徒侈言义理之变。将以吾圣贤经传为平澹不足法,而必以其变者为新奇乎?有义理而后有制度……义理殊斯风俗殊,风俗殊斯制度殊,今不揣其本而漫云改制,制则改矣,将毋义理亦与之俱改乎?……法之弊也,非立法之失,而行法者之失也。人心陷溺于功利,则凡行法者皆得借吾法以逞其私。而易一法,适增一弊。故治国之道,必以正人心、厚风俗为先,法制之明备,抑其次也。按:定制必先以精义,而行法尤待乎美俗;非精义则制不立,非美俗则法不行。当时治公羊言改制者昧之,流弊迄于今兹。习俗相沿,莫不以改制变法为急,惟易复古为崇外耳。鼎甫之言,虽若平淡,实足为一时之诤友也。民国肇建,百务更张,长素创为不忍杂志,持论多箴砭,乃与鼎甫之意转近。

    [言春秋不当混夷夏]公羊三科,一曰张三世,二曰存三统,三曰异外内,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戎狄……而徒侈言张三世、通三统,不思异外内之义,吾恐猖狂恣肆之言陷溺其心者既久,且将援儒入墨,用夷变夏,而不自知。呜呼!是亦不可以已乎!按:长素是时单提公羊改制,尚未及礼运大同,故鼎甫得以此析之;及长素倡大同之说,则夷夏之防本属小康,不足道矣。然长素不忍诸论,仍转与朱合,不能自守旧见也。

    此则言主公羊改制者,实为援儒入墨,用夷变夏,此尤道着[康学症结所在]。凡鼎甫所云云,陈义平实,援证明碻,可谓长素之诤友矣!惜乎长素不之信,及鼎甫卒,长素为祭文,犹谓:

    今学口说,三统大义,囊括四海,可扫霾曀。相契远虑,顿释宿滞,手出答问,属商疑异。

    又自编年谱,谓:

    既请我打破后壁言之,乃大悟。其与人言及见之书札,乃其门面语耳。此据赵丰田康氏年谱

    识者讥之,不啻方望溪之于李恕谷。鼎甫复长孺第二书,谓:「凡事不可打通后壁,老、庄、释氏,皆打通后壁之书也。」若长素书打通后壁,不过如鼎甫所云「援儒入墨,用夷变夏」而已,不过如谭复生仁学所谓「冲决网罗,以改教而改制」而已。其是非且勿论,要之决非鼎甫所能首肯,而长素云云,为诬其死友,则极显也。又按:无邪堂答问尚多针时之见,可取与康书并观者,如[论气节],谓:

    气节,遇事乃见,平日只有集义养气之功,无所为气节也。高谈气节者,不甚可信……在己只见义理之当言当为,初无气节之见存,人之闻其风者,乃称之曰气节。气节者,人所加之名,非己可以袭取也。袭取焉,即气易馁,而节不固矣。气之所以能不馁者,以其于义理确有所见,言之而犁然有当人心,行之而灼然不惑于利害……若激于一时,而非裕于平日,乃意气也,非气节也。诩诩然以此自矜,乃客气也,尤非气节也。意气有时或可成事,客气则无不偾事。

    又[论清议]名节云:

    士人立身,首重名节;名节者,清议之所从出也……然清议、名节之立,尤在乎厚风俗……梨洲但知清议出于学校,不知横议之亦出于学校也。但知陈东、欧阳澈之为太学生,不知为贾似道颂功德者亦太学生也。学校之习一坏,则变乱是非之说,多出乎其中。

    此又可与长兴学记特励气节与提倡晚明之意互观者也。

    康氏之大同书

    梁氏清代学术概论,序列长素三着:一曰新学伪经考,二曰孔子改制考,三曰大同书。谓:「若以新学伪经考比飓风,则后二书其火山大喷火也,其大地震也。」又谓:「伪经考、改制考皆有为整理旧学之作,其自身创作则大同书也。」梁氏又谓:「大同书全书凡数十万言。有为虽着此书,然秘不示人。其弟子最初得读此书者,惟陈千秋、梁启超。启超屡请印布,久不许,卒乃印诸不忍杂志中,仅三之一,杂志停版,竟不继印。」按:大同书属稿虽早,成书尚迟,有辨详后。又近有中华书局铅印本,乃全稿也梁氏又谓:

    大同书最要关键,在毁灭家族。有为谓佛法出家,求脱苦也,不如使其无家可出。谓私有财产为争乱之源,无家族则谁复乐有私产?若夫国家,则又随家族而消灭者也。有为悬此鹄为人类进化之极轨。

    今按:大同书目录凡十部:

    甲、入世界,观众苦。乙、去国界,合大地。丙、去级界,平民族。丁、去种界,同人类。戊、去形界,保独立。己、去家界,为天民。庚、去产界,公生业。辛、去乱界,治太平。壬、去类界,爱众生。癸、去苦界,至极乐。

    长素之言曰:

    一览生哀,总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九界者何?一曰国界,分疆土、部落也。二曰级界,分贵、贱、清、浊也。三曰种界,分黄、白、棕、黑也。四曰形界,分男、女也。五曰家界,私父子、夫妇、兄弟之亲也。六曰业界,私农、工、商之产也。七曰乱界,有不平、不通、不同、不公之法也。八曰类界,有人与鸟、兽、虫、鱼之别也。九曰苦界,以苦生苦,传种无穷无尽,不可思议。

    而救苦之道,则在破除九界。梁氏记大同书条理如下举:

    一、无国家,全世界置一总政府,分若干区域。

    二、总政府及区政府皆由民选。

    三、无家族,男女同栖不得逾一年。届期须易人。

    四、妇女有身者入胎教院,儿童出胎者入育婴院。

    五、儿童按年入蒙养院及各级学校。

    六、成年后,由政府指派分任农、工等生产事业。

    七、病则入养病院,老则入养老院。

    八、胎教、育婴、蒙养、养病、养老诸院,为各区最高之设备,入者得最高之享乐。

    九、成年男女,例须以若干年服役于此诸院,若今世之兵役然。

    十、设公共宿舍、公共食堂,有等差,各以其劳作所入自由享用。

    十一、警惰为最严之刑罚。

    十二、学术上有新发明者,及在胎教院等五院有特别劳绩者,得殊奖。

    十三、死则火葬,火葬场比邻为肥料工厂。

    此大同书内容大体也。梁氏谓:「有为着此书时,固一无依傍,一无剿袭,在三十年前,而其理想与今世所谓世界主义、社会主义者,多合符契,而陈义之高且过之。真可谓豪杰之士已!」然自今论之,近代世界主义、社会主义之产生,皆有相当之背景,及其逐步实现之方法;当长素时中国固无应趋大同之需要,亦无可向大同之步骤,而无端发此奇想,何也?陈义虽高,唐大不实,亦几于以空想为游戏而已。且此等思想,亦自有其来历,并非绝无依傍剿袭也。朱鼎甫尝论之,谓:

    足下自处甚高,凡所论撰,皆为一世人心风俗计……然冀足下铲去高论,置之康庄中,使坐言可以起行,毋徒凿空武断……原足下之所以为此者,无他焉,盖闻见杂博为之害耳。其汪洋自恣也取诸庄,其兼爱无等也取诸墨,其权实互用也取诸释,而又炫于外夷一日之富强,谓……可以旋至而立效也。故于圣人之言灿着六经者,悉见为平澹无奇,而必[扬之使高,凿之使深]。佩弦斋文存卷上复长孺第四书

    鼎甫此言,虽不指大同书,然可谓洞窥康学隐微,而有以发其蔽矣。长素论学极尊孔子,乃持论若高出孔子远甚,与己不合者则以为伪书俗说,若惟己始得孔学之真传。实则凡彼所谓孔学者,皆杂取之孔子以外一切新奇可喜之理,不问其合否、通否,而并以归诸孔,遂使孔子为高出一切之圣人也。梁氏以「男女同栖当立期限」为大同书第一眼目,此已非孔子所传之教义,亦非长素特创之新思,特长素偶感于西人婚姻自由之制,而故为此扬高凿深之言耳。梁氏又言:「康氏谓佛法出家,不如使其无家可出」,则其主毁灭家族,又是对佛法为扬高凿深矣。至于去国界、去种界,长素粤人,适处中外接触频繁之点,对于种姓、国别为扬高凿深,故云然。[长素思想之来历],在中国则为庄子之寓言荒唐,论语注卷五,谓:「孔子大同之道,再传为庄周,在宥天下,大发自由之旨。」又曰:「善读孔子书者,当知六经不足见孔子之全,当推子贡、庄子之言而善观之。」为墨子之兼爱无等,礼运晚出,本杂道、墨思想。又谭复生仁学亦力尊墨子,其风亦沿晚清治子学之遗绪,又附会之于西国耶教而然。炫于欧美之新奇,附之释氏之广大,而独以孔子为说。分析大同书含义,虽若兼容并包,主要不过两端:一曰平等博爱,此西说也,而扬高凿深之,乃不仅附会之于墨翟,并牵率之于释迦。一曰去苦求乐,此则陈义甚浅,仅着眼社会外层之事态,未能深入人性、物理之精微。试问如长素说,无国界、种界,乃至无形界,男女同栖,一年一换,乃至无类界,人与鸟、兽、虫、鱼一视平等,果遂为至乐矣乎?孔、释、耶立教,皆有「无我」一义,大同书首曰「入世界观众苦」,此等描写,乃佛书滥套耳。苟会得孔、释、耶之无我,则此所谓众苦者,或皆非苦矣。长素独不虑此,虽打破国界、种界、形界、类界,苟使有我见尚存,恐终难觅极乐之趣。要之长素此书,[其成之于闻见杂博者,乃长素之时代:其成之于扬高凿深者,乃长素之性度]。三百年来学风,久务琐碎考据,一旦转途,筚路蓝缕,自无佳境。又兼之时代之剧变,种种炫耀惶惑于其外,而长素又以好高矜奇之心理遇之,遂以成此侈张不实之论也。张氏南海康先生传,谓:「先师年二十七,以法越之役,粤城戒严,还西樵,居一楼,名曰澹如。涉猎西书,并研究佛典。上自婆罗门,旁通四教,万缘澄绝,所悟益深。因显微镜而悟大小齐同之理,因电机、光线而悟久速齐同之理。既知无去来,则专以现在为总持;既知无无,则专以生有为存存;既知知气神精无生死,则专以示现为解说:既知无精粗、无净秽,则专以觉悟为受用;既以畔援、韵羡皆尽绝,则专以仁慈为施用。其道以元为体,以阴阳为用,以勇、礼、义、智、仁五运论世宙,以三统论诸圣,以三世推将来,而务以仁为主,故奉天合地,以合国、合种、合教,一统地球。又推一统之后,人类语言、文字、饮食、衣服、宫室之变,男女平等之制,人民同公之理,务致诸生于极乐。抉经、子之奥言,超儒、佛之微旨,融中、西之新理,穷天、人之赜变」云云,其叙述大同书思想来历,至为明备。又云:「先师年二十八,从事算学,以几何理着人类公理,并手定大同之制。」可见大同书思想,实自涉猎西书与研究佛典,二者相合,又适以兵祸战乱,多所枨触,遂为此大同至乐之游想,而附会于中国经典,则以周易「元」与「阴阳」,春秋之「三世」,论语之「仁」为说。鼎甫所讥「闻见杂博,扬高凿滦」者,正为深中其病候。至其书初名「人类公理」,并不名「大同书」,其取名大同,又附会之于礼运,事尚在后,辨见下文。然康氏此书,在当时非无其深重之影响也。梁氏言:「初得读此书,大乐,锐意欲宣传其一部分。有为弗善也,而亦不能禁其所为。后此万木草堂学徒,多言大同矣。」今梁氏所谓急欲宣传之一部,其详已不可考。至当时有切实发挥大同书含义,著书而传诵一时者,则为谭嗣同之仁学。

    [谭嗣同],字复生,又号壮飞。湖南浏阳人,生同治四年乙丑,卒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65-1898年三十四。中寿罹祸,不得竟其学,然所著仁学特闻。仁学宗旨,在于[冲决网罗]。自叙谓:

    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羣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

    其书大意如是,而尤致愤于世俗之所谓[名教]。谓:

    仁之乱也,则于其名。名忽彼忽此,视权势之所积;名时重时轻,视习俗之所尚……俗学陋行,动言名教。……名者,由人创造。上以制其下而不能不奉,则数千年来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由是酷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轭民,父以名压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挟一名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乎?……忠孝,臣子之专名,终不能以此反。虽或他有所据,意欲诘诉,而终不敌忠孝之名为名教之所尚。反更益其罪曰怨望,曰觖望,曰怏怏,曰腹诽,曰讪谤,曰亡等,曰大逆不道。以为当放逐,放逐之,当诛戮,诛戮之,曾不若孤豚之被絷缚屠杀,犹奋荡呼号以声其痛楚,而人不之责也。

    此较之戴东原所谓「宋儒言理以意见杀人」者,愤激犹过之。挽近世以来,学术思想之路益狭,而纲常名教之缚益严,然未有敢正面对而施呵斥者;有之,自复生始也。复生之言君臣,曰:

    二千年来,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方愈剧。

    又曰:

    [君臣与夷夏]天下为君主囊橐中之私产,不始今日……然而有知辽、金、元之罪浮于前此之君主者乎?其土秽壤也,其人膻种也,其心禽心也,其俗毳俗也。一旦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砺猰貐之巨齿,效盗跖之肝人,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锋刃拟华人,华人靡矣。乃犹以为未餍,峻死灰复燃之防,为盗憎主人之计。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制其心思,绝其利源,窘其生计,塞蔽其智术……王道圣教、典章文物之亡也,此而已矣!与彼愈切近者,受祸亦愈烈。故夫江、淮、大河以北,古所称天府膏腴……衣冠文物之薮泽,诗、书藻翰之津途也,而今北五省何如哉?古之暴君,以天下为己私产止矣;彼起于游牧,直以中国为其牧场耳。……虽然,成吉思汗之乱,西国犹能言之;忽必烈之虐,郑所南心史纪之;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不过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薙发之令,所至屠杀虏掠,莫不如是。……亦有号为令主者焉,及观南巡录所载淫掳无赖,与隋炀、明武不少异,不徒鸟兽行者之显著太义觉迷录也。

    又曰:

    [变法与排满]君主之祸,无可复加,非生人所能忍受……国与教与种,将偕亡矣,惟变法可以救之,而卒坚持不变。岂不以……方将私其智、富、强、生于一己,而以愚、贫、弱、死归诸民,变法则与己争智、争富、争强、争生,故坚持不变也。究之智、富、强、生,决非独夫所任为,则又以华人比牧场之水草,宁与之同为虀粉而贻其利于人,终不令我所咀嚼者还抗乎我。此非深刻之言也,试征之百年之行事,及近今之政治及外交……其迹较然不可以掩。东事亟时……且曰:「宁为怀、愍、徽、钦,决不令汉人得志。」固明宣之语言,华人宁不闻而知之耶?乃犹道路以目,相顾而莫敢先发……故华人慎无言华盛顿、拿破仑矣!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若其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是亦拨乱之具也。……儒者轻诋游侠,比之匪人,乌知困于君权之世,非此益无以自振拔,民乃益愚弱而窳败,言治者不可不察也。

    又曰:

    中兴诸公,正孟子所谓「服上刑」者,乃……湘人既挟以自骄,各省遂争慕之,以为可长恃无败。苟非牛庄一溃,中国之昏梦,将终天地不稍苏。

    此则自君臣而及于种族之见,大体似吕晚村,而愤激亦过之。以当时情势言,非革命排满,无以变法,复生见之甚透,论之甚切。又复生主以暗杀伸民气,亦为此后革命党人成功一因。然复生仁学成,不二年,即膺荐至北京,为军机章京,同罹戊戌之祸,是终未能自践其冲决网罗之见也。复生论君臣,又推及于[父子、夫妇],谓:

    君臣之祸亟,而父子、夫妇之伦,遂各以名势相制为当然,此皆三纲之名之为害也。名之所在,不惟关其口使不敢昌言,乃并锢其心使不敢涉想……君臣之名,或尚以人合破之;至于父子,则真以为天之所命,卷舌而不敢议。不知天命者,泥于体魄之言也,不见灵魂也。子为天之子,父亦为天之子,父非人所得而袭取也。……庄曰:相忘为上,孝为次焉。相忘则平等矣。虽然,又非谓相忘者遂有不孝也……孝且不可,何况不孝哉?梁传谓复生幼丧母,为父妾所虐,备极孤孽之苦,故言此尤慨切。

    又曰:

    自秦垂暴法,于会稽刻石,宋儒炀之,妄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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