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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缟素的姑姑立在屏风跟前,乌黑如墨的长发垂落在身后。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张脸苍白若死,眼眶透着隐隐的红,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缕。
望着他凛然远去的背影,我无力地倚在门口,无声苦笑,苦彻了肺腑。
远远望见宫门外森严列阵的军队,将整个皇城围作铁桶一般。
“阿妩——”他猛然顿住,目光瞬间凝结在我身上。
我哀哀望着他,用力咬住下唇,说不出半句求恳的话。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良久,深邃莫测。这四目相对的一瞬,各自煎熬于心,竟似万古一般漫长。
父亲与萧綦的兵马分别把持了各处殿阁,对峙不下,到处都是严阵待命的士兵 。
“乾元殿……”我垂眸沉吟,万千纷乱思绪渐渐汇聚拢来,如一缕细不可见的丝线,将诸般人事串在一起,彼端遥遥所指的方向,渐次亮开。
“人死以后,是不是就爱恨泯灭,什么都没了?”姑姑亦侧首望去,噙了一丝冰凉的笑容。
我闭上眼,任由那杀伐之声久久撞击在耳中,周身似已僵化成石。
她扬手指向东宫方向,“好孩子,你看看那边!”
我冷冷踏前,厉色道,“大胆!皇上龙驭殡天,尔等竟敢带刀直闯寝殿,当真要造反了么?”
她的身影僵冷,肩头微微佝偻,“来人,将豫章王妃拿下。”
“是么?”姑姑回头望向殿外,唇角挑起冰凉的笑,“倒也撑得够久了,左相的兵马比我预想中厉害……若非你那位好夫婿,只怕再无人压得住你父亲。”
其实,早晚又有什么分别,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姑姑笑了,语声温柔,笑容分外冰凉诡异,“他可算是去了,再不会恨我了。”
“豫章王妃王儇,求见皇后。”我跪下,垂眸敛眉,静候通禀。
“你留在府里。”他强迫我躺回榻上,沉声道,“我即刻入宫,一有消息便告知你。”
她冷冷看我,目光变幻,阴枭与悲悯交织,恍惚看去还是昔年温柔可亲的姑姑。
我再也听不下去,颤声道,“姑姑,我只有一句话想跟你说……阿妩真的不恨你。”
我陡然退后一步,再强抑不住心中骇痛,脱口道,“真的是你?”
我终于缓过气来,一把拂开她的手,颤声道:“那是你嫡亲的哥哥!父亲他一直信任你,维护你,辅佐太子多年……你为了对付萧綦,竟连他也骗!”我全身发抖,愤怒悲伤到了极致,从小敬慕的姑姑此刻在我眼里竟似恶鬼一般,“你杀了皇上,嫁祸给萧綦,骗父亲出兵保护太子,骗他与萧綦动手,等他们两败俱伤,好让你一网打尽……是不是这样?”
她逼近一步,直视我双眼,“我怎样?”
其余人各占方位,密密挡在我们身前,手中短剑森寒如雪。
尚未熄灭的火光映着天边渐露的晨曦,照得刀兵甲胄一片雪亮。宫城东面正门已被萧綦控制,南门与西门仍在父亲手中,两方都已屯兵城下,森然相峙。四下剑拔弩张。谁也不敢先动一步,只怕稍有不慎,这皇城上下即刻便成了血海。
侍女惊慌唤我,一声声“王妃”,惊叫着“来人”。
早知道有这一天,却不料来得这么快。
一切安好,这短短四个字听在耳中,胜过天籁仙音。
我缓缓起身,对庞癸说道:“准备车驾,随我入宫。”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匆匆抱起我,连声音都在颤抖。
车驾一路直入,直到了宫门外被人拦下。
他迟疑片刻,沉声道,“左相抢先一步赶到东宫,挟制了太子,正与王爷对峙。”
我倚着玉壁屏风,勉力支撑,身子却一分分冷下去。
乾元殿前枪戟林立,重甲列阵的士兵将大殿层层围住,禁军侍卫刀剑出鞘,任何人若想踏前一步,必血溅当场。
“阿妩是好孩子。”她望着我,轻忽一笑,“只有你肯来陪着姑姑。”
我淡淡笑了,“怀恩,我不会踏着你的尸首过去,但今日左相或王爷若有一人发生不测,你便带着我的尸首回去罢。”
单凭父亲手里的禁军,哪里挡得住豫章王的铁骑,让他们守卫东宫,无异于以卵击石。此时的东宫,想必已血流遍地,横尸无数。
“你——”姑姑浑身颤抖,面无人色,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殿外侍卫僵立踌躇,一名统领咬牙踏前,正欲拔出佩剑,我转头一眼扫去,将他生生迫住。
就在两天前,御医还说皇上至少能捱过这个冬天。
屏风内、垂幔外、廊柱下……那些泥塑一般悄无声息的宫人中,几道人影骤然现身,迅疾无声,仿若鬼魅一般出现在我们周围。
我张口,却说不出话,脸颊一片冰凉,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我勉强笑了笑,想叫他别怕,我没有事。然而张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倚在他怀中,全身越来越冷,眼前渐渐模糊。
恰在僵持之际,殿外传来整齐动地的靴声,大队人马向这里逼近,有人高呼,“豫章王奉旨平叛,若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我缓步走到她面前,深深看她,“你输了,姑姑。”
冷汗不住冒出,我咬唇隐忍,说不出话来。
这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或许已是最后一次包容我的无助。
宋怀恩抬眸看我,“属下不知,只是,左相确是比王爷抢先了一步。”
有人上前扶住我,欲将我扶到椅上,刚迈出一步,脚下却似踩入虚空,只觉天旋地转。
两名禁军统领率兵驻守殿前,却不见父亲的身影。
她鬓发散乱,我想替她理一理,伸出手却僵在半空,心底残存的一分温情,被硬生生扼止。
父亲为何如此愚蠢,甘冒弑君之大不韪,在这个时候猝然发难?论势力,论布署,论威望,他都占上风,稳稳压住萧綦;唯独刀兵相见,放开手脚搏杀,他却绝不是萧綦的对手。这一步棋,根本就是两败俱伤的死局!
宋怀恩踏前一步,“不可!”
宋怀恩终于放开缰绳,僵立路旁,目送车驾驶入宫门。
她陡然笑出声来,直至被押着走出大殿,那笑声还久久回响在森冷旷寂的乾元殿上。
我咬住唇,一言不发。
他的脸色变了,目光从那片猩红转到我脸上,满目尽是惊痛。
皇上暴卒背后,若真是父亲动了手,此刻必是严阵以待,与萧綦难免有一场殊死之斗。
宋怀恩一身黑铁重甲,按剑立在鸾车前面,面如寒霜,“请王妃止步。”
我仰头望向乾元殿的大门,拂袖直入。那两名统领认出是我,上前意欲阻拦,我冷冷扫过他们,脚下不停,徐徐往前走去。两人被我目光所慑,不敢强行阻拦,只将我身后侍从挡下。
“果真是左相动了手?”我声音虚弱,手心渗出冷汗。
我不知道那森严大殿之中藏有怎样的真相,但是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一定有什么不对。
左首一人终于脱手扔了佩刀,扑通跪倒在地,其余人等再无坚持,纷纷俯首跪下。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望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恶心,似有一只冰凉的手将肺腑狠狠揪住——是姑姑杀了皇上,是她布下这场死局,引父亲和萧綦相互残杀……眼前一片昏暗,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开始晃动扭曲,我俯身掩住了口,强忍心口阵阵翻涌。
所幸爹爹只是领兵入宫,没有贸然起事,倘若京中禁军真与胡光烈的虎贲军动手,那才是两败俱伤,不可挽回。姑姑自以为设下了高明的圈套,请君入瓮,却不知入瓮的不是萧綦,而是她自己。我已大概明白了是谁出卖姑姑——假如姑姑亲眼看见她悉心保护的儿子,此刻站在萧綦身边,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她炫耀,不知会是怎样的感受。
即便他病入膏肓,受制于人,却仍是天命所系的九五至尊。只要皇上活着一天,各方势力就依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高旷大殿已换上素白垂幔,不知何处吹入殿内的冷风,撩起白幔在阴暗的殿中飘拂。
我笑了笑,“你将我的父亲和夫君一网打尽,不知有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我?”
我转头望向宫门,不再看他,冷冷吩咐启驾。
不过片刻工夫,庞癸飞马回报,左相已亲率禁军戍卫入宫,京中各处畿要都被重兵看守,胡光烈已率三千铁骑赶往镇国公府。
大概是一时眩晕,我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她们大惊小怪。
然而,已没有时间容我伤怀。
“有何不可?”我冷冷看他,“眼下也只有我能踏入乾元殿了。”
我将脸贴住她瘦削的肩头,任由泪水汹涌。
是东宫,是父亲和萧綦……他们终究还是动手了。
我拾级而上,一步步踏上乾元殿的玉阶。
姑姑遇刺当日,近身侍女被刺客所杀,自己受惊昏迷。我当即将那几名随身侍女留在她身边,以防宫中余孽再次加害。这几名女子是萧綦亲自从最优秀的间者中挑出,以侍女的身份贴身随行,保护我的安全。
阴冷的内殿,随风飞舞的白幔下,我和姑姑相拥而泣。多少年前,她也是这样温柔地抱着我,无论我怎么任性哭闹,总是柔声细语地哄我。
许久,许久之后,姑姑终于放开我,背转身去,不再看我一眼。
“王儇已自投罗网,皇后您满意么?”我笑着看她,她脸色渐渐变了,阴狠中流露一丝凄怆。
萧綦立刻传令禁中亲卫,严守东宫,封闭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出大内;并将皇上身边侍从及太医院诸人下狱,严密看管;京郊行辕十万大军严守京城四门,随时待命入城。我匆忙穿衣梳妆,一时全身僵冷,转身时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那人一震,脸色转为青白,佩剑拔至一半,竟不敢动弹半分。
那片火光越发猛烈,身在乾元殿上,似乎也能听见梁柱崩塌,宫人惊呼奔走的声音隐隐传来。外面已经是火海刀山,血流遍地,而这高高在上的乾元殿,却如死一般沉寂。
殿门开处,萧綦大步迈进来,一身甲胄雪亮。
萧綦与我目光相触,眼底悯柔之色一闪而逝,只余锋锐杀机,“眼下情势不明,我不希望任何人贸然动手!”
一边是血浓于水,一半是生死相与,究竟哪一边更痛,我已木然无觉。
她身子一震,直直望向我,目光一时恍惚,仿佛越过时光,重睹往昔光景——在我九岁那年,下棋输给了哥哥,正当生气撒赖时,姑姑对我说,“输赢都要有气度,即便输,也要输得高贵。”
“你想知道么?”姑姑徐步转到我跟前,幽幽盯住我,似笑非笑,“或者是,你已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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