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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上来透口气最新章节!

有地窖。一切都显得巨大,要么就是在我还是个小孩时看来如此。有个很大的石制洗涤槽,没有水龙头,而是有座铁制手压水井。餐具柜挡住一面墙,直到房顶。一座庞大的灶台,一个月烧半吨煤,天晓得用石墨处理一遍得多长时间。我妈在桌子上揉一块巨大的扁面团,而我爬来爬去,在木柴捆、煤块以及捕蟑螂罐(那时我们在每个阴暗的角落都放,里面用啤酒作为诱物)之间折腾。时不时,我会爬到桌子那边想讨点儿东西吃。我妈不能容忍在两顿饭中间吃东西,我通常会得到同样的回答:“你给我走开!我不会让你到吃饭时没了胃口。你是眼大肚子小。”不过,她有时候会很难得地给我切一片蜜饯果皮。

    我以前喜欢看我妈揉面,看别人干一件熟到家了的活能让人着迷,看一个女人————我指的是一个精通做饭的女人————揉面也是这样。她有种怪异、肃穆、冷漠的神色,是种心满意足的神色,就像祭司在行某种神圣之礼。当然,在她自己心目中,她正是这样的角色。我妈的手臂粗壮,粉红色,总是这一块那一处沾着面粉。做饭时,她的每个动作都极其精确,无比沉着。在她手里,打蛋器、绞肉机、擀面杖用得得心应手。看她做饭的样子,就知道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处于她所精通的物件中。除了看礼拜天的报纸以及偶尔闲聊外,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实际上不存在。虽然她读东西比我爸要轻松一些,而且跟他不一样,除了报纸,她还读中短篇小说,可是她还是无知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我长到十岁才意识到这点。她肯定说不出爱尔兰在英格兰的东边还是西边,我还怀疑直到世界大战爆发前,她还说不出首相是谁。不仅如此,她压根就没兴趣了解那些。后来,我在书上读到在东方国家实行一夫多妻制,还有秘密后宫里关着女人,由黑人太监严加看守这些事时,经常会想到我妈听到这种事会何等震惊,我现在还几乎能听见她的声音:“唉呀呀!把他们的老婆那样关起来!怎么想的!”她也不知道太监是什么人。实际上,她所生活的空间肯定跟一般的“闺房”那样小,几乎同样封闭。甚至是在我们家自己的房子里,有些地方她也从未涉足。她从来不进院子后面的阁楼,也极少进铺子,我想我一次也不记得她曾经招呼过顾客。她不知道东西都放在哪里,也很可能分不清小麦跟燕麦的区别————除非在两者被磨成粉之后。她干吗要知道?铺子是我爸的事,是“男人的活计”。她甚至对钱也没有多大兴趣。她的活计,也就是“女人的活计”,不过是看好家,做好饭,洗好衣服,管好小孩。她要是看到我爸或者别的哪个男的想自己缝扣子,就会很不乐意。

    至于一日三餐之类,我们家是那种一切像钟表般准时的家庭,不,不应该说像钟表一般,那样说有种机械化的意思,而是多少像是自然规律,就像你肯定太阳明天还会升起一样,你可以肯定早餐明天早晨会放好在桌子上。我妈一辈子都是晚上九点睡觉,早晨五点起床。晚睡的话,她会认为那多少有点儿不道德————有点儿堕落、外国佬做派和贵族气。虽然她不介意给凯蒂·西蒙斯付钱领我和乔去散步,但她永远不能容忍请一个女人帮忙做家务,她坚定不移地相信请来的女人只会把灰扫到橱柜下面。我们的三餐总是吃得准时,分量也很大————煮牛肉配团子,烤牛肉配约克郡布丁37,煮羊肉配刺山柑,猪头,苹果派,葡萄干布丁配果酱,卷布丁————餐前餐后还有感恩祷告。在当时,该怎样养大孩子的旧观念仍然很有市场,不过正在很快消失。理论上说,如果小孩吃饭时发出太大声音,或者是呛食,或者拒绝“对你有好处”的东西,或者“顶嘴”,就会挨鞭子,睡觉前只让吃面包喝水,不用说,也会被赶离饭桌。实际上在我们家,没有谁受过太多惩戒。相比之下,我妈比较严厉。我爸虽然总是在念叨“棍棒底下出孝子”,不过说真的,他对我们太松了,特别是对乔,他从小就难以管教。我爸经常“就要”把乔痛揍一顿,却从未落实过。他经常给我们讲故事,就是关于他爸拿皮带痛抽他的事,现在我相信那只是他编出来的谎话而已。等到乔长到十二岁,他已经长得够壮,我妈的膝盖也挡不住他。打那以后,谁拿他都没办法。

    那时候,父母整天会对孩子说“不准”,这仍然被认为无可厚非。你经常会听到一个男人夸口说要是让他逮到他的儿子吸烟,或者偷苹果,或者掏鸟窝,就会“抽死他的小命”。有那么几家真的抽上了皮带。马鞍匠老拉夫格鲁夫有次逮到他的两个儿子在园子里的棚下边吸烟,分别是十五岁和十六岁的大块头,他把他们痛打一顿,整个镇上的人都能听到。拉夫格鲁夫烟瘾很大。但皮带抽打好像从来没什么效果,没有一个男孩不偷苹果、掏鸟窝,而且或早或晚,都将学会吸烟,但孩子得从严管教的观念仍然很有市场,几乎任何值得一做的事都在被禁止之列,至少理论上如此。照我妈的说法,男孩想干的每件事都是“危险的”。游泳危险,爬树危险,同样危险的,是玩滑梯、打雪仗、吊在马车后面、玩弹弓和灌铅木棍等等,就连钓鱼也危险。除了尼勒、两只猫和红腹灰雀杰基,别的动物全危险。每种动物都独具攻击人的有条不紊的方式:马会咬,蝙蝠钻进头发,地蜈蚣钻进耳朵,天鹅翅膀能扫折人腿,公牛抛起人,蛇“蜇”人。照我妈的说法,所有的蛇都“蜇”人。当我援引《平价百科全书》说蛇不蜇人,只会咬人时,她只是让我不准顶嘴。蜥蜴、慢缺肢蜥、蟾蜍、青蛙和水蝾螈也蜇人。除了苍蝇和蟑螂,所有昆虫都蜇人。几乎所有食物,除了吃饭时吃的,都要么有毒,要么“对你有害”。生土豆能致命,蘑菇也是————除非是从卖菜的那里买的。生醋栗能让人得腹绞痛,生木莓果导致出皮疹。饭后洗澡会抽筋抽死,割破虎口会得破伤风,在煮过鸡蛋的水里洗手会长疣子。铺子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有毒,这也是我妈之所以在门口放置栅栏的原因。喂奶牛的料饼有毒,喂鸡谷也是,芥菜籽和卡什伍德家禽添加料也有毒。吃糖对人不好,两顿饭之间吃东西也不好,可是很奇怪,两顿饭之间吃某些东西我妈总是允许的。她做青梅酱时,总会让我们吃一点儿从上层撇起的糖浆之类的东西,我们经常敞开肚子吃,直到吃得恶心。虽然世界上几乎每种东西都要么危险,要么有毒,可是某些东西具有稀奇古怪的功用,生洋葱几乎包治百病,长筒袜系在脖子上能治喉咙疼,往狗喝的水里放硫黄能开胃。尼勒拉在后门那里的粪便里总是有块硫黄,年复一年留在那里,从来没有融化过。

    我家以前在六点钟用下午茶,我妈一般到四点钟前就把家务活干停当了。四点到六点之间,她经常会安安静静地喝上一杯茶,“看她的报纸”————那是她的说法。但事实上,除了在礼拜天,她并不经常看报纸。非礼拜天的报纸上只有当日新闻,偶尔才登谋杀案消息。可是礼拜天报纸的编辑掌握到人们并不是特别在乎谋杀案是不是最新的,手头没有新的谋杀案可登,就会把以前的谋杀案改头换面重新推出,有时甚至远到帕尔默医生案和曼宁夫人案38。我觉得在我妈看来,下宾菲尔德以外的世界主要是个发生着谋杀案的地方。谋杀案对她来说魅力无穷,原因在于如她经常所说,她想象不到怎么会有人坏到这种程度。把他们老婆的喉管割断,把父亲埋到水泥地板下,把孩子扔下井!谁会干出这种事!“开膛手杰克”39引发恐慌时,正是我爸妈结婚前后。我们家以前每天晚上用来挡橱窗的大百叶窗就是那时开始用的。橱窗里装百叶窗当时已经越来越少见,大街上的多数铺子都不用了,可我妈还是觉得装了感觉更安全。据她说,一直以来,她有种很不祥的感觉,那就是“开膛手杰克”正躲在下宾菲尔德。克里彭案件————那是几年以后的事了,我几乎已经成年————对她影响极大。我现在还能听到她的声音:“把他可怜的老婆碎尸后埋进煤窑!多可怕!我要是逮到这家伙,看我怎么收拾他!”说来真怪,她想到把老婆碎尸的那个小个子美国医生丧尽天良的行径时(如果我没记错,他把骨头全剔干净,并把头颅扔进海里,干得可谓天衣无缝),她的眼里真的涌出了泪水呢。

    但在礼拜天以外的时间里她读得最多的是《希尔达居家伴侣》,当时在任何一个像我们这种家庭里,基本上都有这份杂志。事实上它现在还在办,尽管已被淹没在战后涌现的更多供女性阅读的最新潮报刊中。没几天前,我还看到过一份《希尔达居家伴侣》,它也变样了,但是跟多数别的东西相比,变得没那么厉害。如今上面还在连载篇幅极长的长篇小说,一登就是半年(结尾总是“欲知精彩后事,请看下期”)。还有同样的“居家须知”,同样的缝纫机和治疗腿病药物的广告。有变化的主要是字体和插图。那年头女主角的样子只能像是个煮蛋计时器,现在的则要像圆桶。我妈读得不快,但她决心把值三个便士的《希尔达居家伴侣》看够本。她坐在壁炉边的黄色旧扶手椅里,脚搁在铁挡板上,铁架上,里面放了好多茶叶的小水壶在炖着。她辛辛苦苦把《希尔达居家伴侣》从封面读到封底,包括长篇连载、两个短篇、“居家须知”、缝纫机广告、读者来信等等。一期《希尔达家居伴侣》一般能让她读一星期,有几个星期的她甚至没读完。有时候要么是火炉的热劲,要么是夏天下午时绿头苍蝇的嗡嗡声会让她打起盹来。然后在五点四十五那个当儿,她会乍然醒来,看一眼放在壁炉台上的座钟,马上手忙脚乱起来————因为下午茶就要迟了,但是下午茶从来没有迟过一次。

    那年头————准确说,是直到一九〇九年————我爸还雇得起一个跑腿的小伙子,他经常把铺子交给他照看,自己过来跟我们用下午茶,他的手背上沾满了磨粉。我妈那会儿就会暂停切面包片,跟我爸说:“他爸,你来做感恩祷告吧。”我们都低着头,我爸会虔诚地咕哝:“为了我们将要食用的————上帝让我们真心感恩————阿门。”后来,乔长大一些后,我妈就会说:“乔,今天你来祷告。”乔就会尖声尖气地做感恩祷告。我妈从来不念:那只能是男的念。

    夏天下午时,总有些绿头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我们家的房子不带厕所,在下宾菲尔德,极少人家里有。我想整个镇上肯定有五百座房子,不用说,带洗澡间的不超过十家,有现在所谓厕所的地方不超过五十家。夏天时,我们家的后院里总有股垃圾箱味。每家的房子里都有虫子,我们家的护墙板里有蟑螂,厨房后面那里有蟋蟀,不用说,铺子里还有黄粉虫。那年头,就连我妈这样以家里收拾得好而自豪的人,也对蟑螂没什么反感,在厨房里,它们像餐具柜和擀面杖一样不可或缺。可是还有别的数不过来的昆虫。凯蒂·西蒙斯所住的啤酒厂后面穷街那儿的房子里,臭虫成灾,我妈或是任何一个店主妻子的家里要是有臭虫,会羞愧死的。实际上,说句不过分的话,我甚至连臭虫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大个绿头苍蝇经常飘然飞进食品橱,在盖肉的铁丝笼上一个劲儿待着。“该死的苍蝇!”人们经常会这样说,但苍蝇是种不可抗力,除了用盖肉笼和粘苍蝇纸,还真的拿它没办法。我刚说过我记得的首先是豆料的气味,但垃圾箱的气味也属于很早期的记忆。我想起我妈那个有石地板、捕蟑螂罐、钢挡板、抹过石墨的炉子的厨房时,好像总是能听到绿头苍蝇在嗡嗡飞,并能闻到垃圾箱的气味,还有尼勒这条老狗,它身上狗的特有气味很强烈,老天为证,世界上肯定还有更难听的声音,更难闻的气味。哪一样你会先听到,一只绿头苍蝇还是一架轰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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