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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4——5世纪)是生活在东晋中期至南朝宋初期的人。在他中年以后,社会越发动荡不安,是一个野心家暗中筹谋,充斥着虚伪的时代。陶渊明天性喜好闲适,尤其厌恶当时充斥着虚伪和诡谋的社会,也常常感到人生的无常。
可以说,陶渊明的诗基本上都源于这样的孤独的生活,但是这些流露出孤独感的作品又可以分为两类:以因无法与社会调和而生的孤独感为主的作品和以感叹人生无常的孤独感为主的作品。
首先来谈谈因无法与社会调和而生的孤独感。在《杂诗·其八》中有:
代耕本非望,
所业在田桑。
躬亲未曾替,
寒馁常糟糠。
岂期过满腹,
但愿饱粳粮。
御冬足大布,
粗以应阳。
正尔不能得,
哀哉亦可伤。
这里感叹的是明明竭尽全力在耕作和养蚕了,却还是常常缺衣少食。《孟子·万章篇下》中有“禄足以代其耕”,《礼记·王制》篇中也有几乎完全相同的记载,“代耕”一语应该出自此,意思是获得俸禄。
为什么会过着这样贫困的生活呢,诗人接下来说:
人皆尽获宜,
拙生失其方。
理也可奈何,
且为陶一觞。
这里感叹的是,为何逃离不了这种贫困的生活呢?这是因为其他人都做得很好,只有自己笨拙不会谋生。这个“拙”字,是巧拙的拙,含有笨拙的意思。另外,这也和《归园田居》: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中“守拙”的“拙”同样,有淳朴的意思,表现的是对机巧的反对。
因此,此处的“拙生”在表面上说的是自己不善营生,是陶渊明对这样的自己的审视与自嘲,但是所谓不善营生实际上是站在巧于钻营的人的立场上来看的。对于陶渊明自身来说,指的是毫无机巧、淳真朴实的态度。因此,“拙生”也表现的是自己的毫无机巧、淳真朴实。在自嘲不善营生的陶渊明的心中,也隐含着对自己弃绝机巧、淳真朴实的自负吧。
另外,从“拙生失其方”这一句诗来看,诗人过着贫困生活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无可奈何。这就会演变成“不管怎样,且酌一杯”的心情————这就是最后两句“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的意思。
像这样,陶渊明自嘲着放下执念,凝视着与世俗不能调和的自己。
东汉张仲蔚,隐居不仕,断绝交友,善属文,好诗赋,安贫乐道,居处杂草繁茂足以没人。此事见于西晋皇甫谧《高士传》。陶渊明的《咏贫士·其六》便是以张仲蔚为主题的。前六句叙述张仲蔚的孤独生活,接下来说:
此士胡独然,
实由罕所同。
介焉安其业,
所乐非穷通。
这四句诗表达的是自己同与世俗隔绝、不求穷通的张仲蔚心境一致。在最后,陶渊明用下面的诗句表明自己的心境:
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
这一句讲的是,倘若想要与世人合拍,做到八面玲珑,那么委屈求全就是必须的,玩弄诡计也是不可避免的。做不到这些的自己,还是想要效仿张仲蔚那样的生活。
像这样无法与世间调和的状态,陶渊明自己也承认是性格使然:
性刚才拙,与物多忤。
(《与子俨等疏》)
诗人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至于说为何不能调和,那就是对机关算尽、虚伪遍布的社会的拒斥。下面的这些诗句表明了这一点:
道丧向千载[1]。
(《饮酒·其三》)
世俗久相欺。
(《饮酒·其十二》)
举世少复真。
(《饮酒·其二十》)
我们在《庄子》中经常可以看到“真”,陶渊明虽然也经常使用,但他指的是脱离了一切造作和拘束的自然淳朴的世界和心境,说得极端一些,就是指断绝了私利的世界和心境。
接下来谈谈这两种类型中的后一种,也就是因感叹人生无常而产生的孤独感。以《己酉岁九月九日》中的这句诗为例:
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
为何想到死就会“中心焦”呢?因为死是自己永远的消亡,而自己永远的消亡指的是将自己和所有的事物都永恒地隔绝开。此外,在《杂诗·其三》中说:
荣华难久居,
盛衰不可量。
昔为三春蕖,
今作秋莲房。
严霜结野草,
枯悴未遽央。
日月还复周[2],
我去不再阳。
眷眷往昔时,
忆此断人肠。
这里讲的是,野草上落了严霜,虽然会枯萎,但是绝不会死亡,等春天到了还会变得郁郁葱葱。虽然日月周行不殆,但自己一旦死去却绝不会复生。想到这里就让人觉得非常寂寞,不由得忆起往昔之事,悲痛欲绝。悲痛欲绝的哀愁无法向谁倾诉,即便倾诉了,也不能被完全理解。
陶渊明作有题为《形影神》的一组诗。形也就是身体。形对影,也就是人的影子说:“因为人生无常,所以还是饮酒消愁为好。”影回答说:“应该行善度过一生。”听到了形与影的问答,神,也就是精神,在最后出场教诲它们说:“喝酒使人寿命缩短,行善也无人褒扬。还是纵浪大化,听凭天命为好。”这组诗由这样的结构组成。下面的一节就是形,亦即身体所说的话。
奚觉无一人,
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
举目情凄洏。
虽然在人死后的短时期之内,其他人会悲伤并怀念他。但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就会忘记他。毕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即使少了这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就连亲戚朋友也不会再回忆起他,剩下的就只有死者使用过的物品。看到这个,我(形)的心情开始变得悲伤————这与兼好法师[3]所说的“怀念的人在世时聊复尔尔,这样的人不久也故去,只能听到传说的后世子孙,又何来真切的哀伤和思念呢?”[4]十分相似。在这样的思考方式中,潜藏着为自己将要永远消亡而感到的寂寞的心情。
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终究还是要孤零零地与这个世界诀别之时,人类采取的生活态度大体分为两类。其一是正因为人生无常,所以想要尽可能地每时每刻都过得有意义;其二是因为人生无常,所以尽可能地每时每刻都满足本能的欢愉。前者是肯定的、积极的态度,后者是否定的、消极的态度。在前述汉代的《古诗十九首》等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态度属于后者,与此相对,在陶渊明下面的两首诗中表现出来的态度则属于前者。
忆我少壮时,
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
骞翮思远翥。
荏苒岁月颓,
此心稍已去。
值欢无复娱,
每每多忧虑。
气力渐衰损,
转觉日不如。
壑舟无须臾,
引我不得住。
前途当几许,
未知止泊处。
古人惜寸阴,
念此使人惧。
(《杂诗·其五》)
“壑舟”本于《庄子·大宗师》,虽然本义为藏于沟壑之舟,但是在这里意为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的时间。陶侃是陶渊明的曾祖父,位至西晋的大司马,他常常说:
大禹圣人,犹惜寸阴。至于凡俗,当惜分阴。
(《世说新语·文学》注引《晋阳秋》)
陶渊明诗中的“古人惜寸阴”,恐怕正是承陶侃之教。他之所以念此惊惧警醒,是因为怀有时时刻刻都要过得有意义的自觉。
人生无根蒂,
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
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
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
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
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
岁月不待人。
(《杂诗·其一》)
结尾的四句从前被刊载在小学和中学的教科书上。在“不要偷懒,学习吧”等说教材料中也经常使用。但是实际上它的意义并不是那么偏狭死板,它包含着更加广阔、丰厚的意义。这一点从这句诗前面的“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中可以知晓。即便如此,它也并不是“盛年无二度,饮酒且寻欢”那样轻率地讴歌享乐的作品。
说起来,无常和短暂,并不是只意味着生命的消逝,它也意味着一刻一刻的时间在转瞬之间就流逝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即便是时时行乐,也难以轻易解脱吧。我想就是这样的心情演化成了“及时当勉励”之句。“勉励”一语,虽然可以马上联想到学问、道德、工作之类,但是在此处是劝人行乐的意思。这当然不是劝人过醉生梦死的生活,而是劝诫世人,既然明白了时之无常,就不要再逃避。这一句诗有着严肃的余音。
正是因为意识到了一刻一刻的时间,既无法挽回也无法改写,所以才想要将这既无法挽回也无法改写的一生过得有意义。如果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可以从容地接受这流转不息的“相”。在前面引过的《形影神》中,作者让神,也就是灵魂,说出了这样的话: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在题为《岁暮和张常侍》的诗中,陶渊明也吟咏道:
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
这些都是在歌咏这种心情吧,特别是在《饮酒·其十一》中有下面这两句诗:
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
在时间的流逝中好好奉养身体,对最终到来的死也打算老老实实地接受。这一句诗将这样的心情充分地表现了出来。
大凡人类的心境达到很高境界的时候,并不是与世俗世界完全隔绝,变成天上的人,而是尽管身在世俗世界,却如天人那样呼吸。而如天人那样呼吸也不是呼吸天上送来的空气,而是原封不动地呼吸着世俗世界的空气。陶渊明由感叹无常,到达“应尽便须尽”的心境,并不是“奚觉无一人”这样的寂寞感已经消失了,也不是从“念之中心焦”这样的烦恼中彻底解脱出来了。寂寞仍是寂寞,烦恼也还是烦恼,体味着这些,又超越了这些,才能到达旷达地谛观自己的烦恼的境界。因此,即便是在达到那个境界之后,他也还是会歌咏出寂寞与苦恼之诗。这绝不矛盾抵牾。如果既没有寂寞也没有烦恼,那么谛观就无法在这期间成立,也就无所谓觉悟了吧。
从理论上来说,陶渊明这样坦率地接受死亡的心情,虽然与前述陆机《叹逝赋》结尾部分的主旨大致相同,但是与陆机偏向抽象的思考方式相比,陶渊明的思考则有着具体的、体验的感觉。
关于陶渊明的孤独感,接下来想要论述的是因坚守自己的本性而产生的孤独感。
以上是从与社会无法调和而产生的,和因感叹人生无常而产生的这两个方面论述了在陶渊明诗中所能见到的孤独感。接下来要谈的是,虽然植根于与社会无法调和和对人生无常的感叹中,却超越于此,从认识到本真的自己归根结底是孤身一人的认知中诞生的东西。对于陶渊明来说,所谓本真状态的自己,就是坚守自己本性的姿态。
《饮酒·其十六》中有:
少年罕人事,
游好在六经。
行行向不惑,
淹留遂无成。
大意是:虽然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研习学问,但我的志向至今也没有达成的迹象。学问甚至反而成了自身的敌人。诗人接下来说:
竟抱固穷节,
饥寒饱所更。
敝庐交悲风,
荒草没前庭。
虽然在学问上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但是到头来还是只能坚守固穷之节,过着贫穷的生活。“固穷”的意思是固守穷困。“节”是节操,坚守信条和理想的意思。此处的固穷之节成了陶渊明精神生活的支柱。诗人接着说:
披褐守长夜,
晨鸡不肯鸣。
孟公不在兹,
终以翳吾情。
“孟公”是西汉陈遵的字。据说他嗜酒,有宾客造访则喜。客来即闭门,并将客人的车辖卸下,不轻易让他们回家。此事见于《汉书·游侠传》。
另外,诗人在题为《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的诗中写道:
寝迹衡门下,
邈与世相绝。
顾盼莫谁知,
荆扉昼常闭。
凄凄岁暮风,
翳翳经日雪。
倾耳无希声,
在目皓已洁。
劲气侵襟袖,
箪瓢谢屡设。
萧索空宇中,
了无一可悦。
“箪”是竹子做的盛饭的容器。“瓢”是盛喝的东西的容器。在《论语·雍也》中,孔子称赏弟子颜回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然而,孔子自己却是连箪食瓢饮都不可得的。可称为陶渊明自传的《五柳先生传》中也有“箪瓢屡空,晏如也”之句。“箪瓢谢屡设”,特意用箪瓢空设来表现食物常缺。诗人接下来写道:
历览千载书,
时时见遗烈。
高操非所攀,
谬得固穷节。
在书中见到的古人高尚的节操高不可攀,自己却侥幸得到了“固穷节”。诗人在此之后又继续写道:
平津[5]苟不由,
栖迟讵为拙。
寄意一言外,
兹契谁能别。
“平津”指的是西汉的平津侯公孙弘。他奉养贤士,又非难曲学阿世、欺世盗名之徒,关于公孙弘的记载见于《史记》《汉书》。
倘若能够倚赖平津侯这样的实权者,也许也会想要立身扬名,但是因为自己全然不谋求那些,所以这样过着隐居生活也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并不觉得这就是不善处世。在这首诗中包含了作者这样的心情。对我与我心的盟契的坚守,除了你之外无人能够理解吧。[6]
前面所引的两首诗中,后者是陶渊明39岁时之作,前者大概也作于那时。在这两首诗中都使用了“固穷”一语,在其他诗中也至少使用了两次。“固穷”似乎已成为陶渊明精神生活上的信条。故而在此对“固穷”一词稍作一番考证。
在题为《有会而作》的诗中,陶渊明将“固穷”与“斯滥”对比来使用,可知这显然是从《论语·卫灵公》篇的“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一语而来。这样一来,陶渊明的“固穷”之语都可看作出自《论语》吧。
不过《论语》中的“固穷”,在古注,也就是魏何晏的《论语集解》中,被解作“固亦有穷时”;在新注,也就是南宋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中,也是如《论语集解》那样注解,只是附记上“程子曰:‘固穷者,固守其穷。’亦通。”如果依从程子之说,“固穷”就应当训读作“窮に固くす(固守其穷)”,然而程子之说并不通行,一般仍被训读作“固より窮す(固然有穷)”。因此我在旧著《陶渊明诗译著》(《陶淵明詩訳注》,昭和二十六年[1951年],东门书房)中,姑且都将陶渊明的“固穷”解作“固然有穷”之意。然而如果仔细吟味陶渊明的用法,总觉得有些不太恰当,因此在旧著中附记“陶渊明或许是将‘固穷’用作‘固守穷困’之义”。
提到“固穷”语意的分歧,实际上还有其他棘手的用例。比如,在东汉班彪《北征赋》、晋左思《白发赋》、晋葛洪《抱朴子·诘鲍》等文中出现的“固穷”,以及在后世唐代李贤注《后汉书·冯衍传》中使用的“固穷”。
从古代典籍的一句中提取出两个字组成一个词,使这个词包含原文一整句的意义,这种手法,文人,特别是六朝文人常常使用。如果考虑到这一点,前面所举《北征赋》和之后的用例,就没有什么不通之处。然而我总觉得有些不太恰当。在这些用例中,“固穷”也都是解作“固守穷困”更为妥当。《抱朴子·诺鲍》的用例尤其如此。
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采用程子之说,大体可以顺畅地阐释文意,然而这并不是利用后人之说去寻根溯源。我素来留意寻找恰当的《论语》的旧说,但终究是徒劳无功的。
在清代,刘宝楠在《论语正义》中说“固穷者,言穷当固守也”,与程子之说大体相同。而且他引用了《荀子·宥坐篇》中的“尸子曰:守道固穷,则轻王公”,以此作为依据。
刘宝楠就这样证明了“固穷”应当理解为“固守其穷”。的确,尸子之文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固然有穷”,这真是非常好的旁证。
因此,载于朱子附记中的程子之说或许本来就是古来之说的遗响。这样考虑的话,陶渊明将“固穷”用作“固守其穷”,或是“在穷困之际固守其穷”,也是可以的。
倘若像以上这样对“固穷”的语意穷根究底的话,就不得不提到吉川幸次郎博士所著的《陶渊明传》。他在这当中就将“固穷节”高明地训读作“固守贫穷之节”,实在是令人深深敬服于他的学识。
如上所述,陶渊明所使用的“固穷”一语,既有“固守穷困”的意思,也能理解为“穷亦固守”的意思。无论如何,具体说来,就是不屈服于贫穷,坚守自己的信念和主张。反过来说,就是不会因为不堪忍受贫穷,而改变自己的信念和主张。陶渊明所说的“困穷”,虽然大体是指贫穷,但是只要舍弃主张和信念,圆滑处世,就可以脱离贫穷吧。如果不这样做,那就是“固穷”。
这样说来,陶渊明是怀抱着“固穷节”,内心没有丝毫的动摇,如枯木死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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