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中国文学论丛最新章节!

    --论评施耐庵《水浒传》及金圣叹批注--

    中国文化中包涵的文艺天地特别广大,特别深厚。亦可谓中国文化内容中,文艺天地便占了一个最主要的成分。若使在中国文化中抽去了文艺天地,中国文化将会见其陷于干枯,失去灵动,而且亦将使中国文化失却其真生命之渊泉所在,而无可发皇,不复畅遂,而终至于有窒塞断折之忧。故欲保存中国文化,首当保存中国文化中那一个文艺天地。欲复兴中国文化,亦首当复兴中国文化中那一个文艺天地。本文标出此中国文化与文艺天地之总题,此下当分端各立题目,不论先后,不别轻重,不分长短,随意所至,拉杂陈述。

    一、活文学与死文学

    文学当论好坏,不当论死活。凡属存在到今,成为一种文学的,则莫非是活的。其所以为活的,则正因其是好的。为何说它是好的,此则贵有能鉴别与欣赏的人。能鉴别欣赏好文学的,则必具有一种文学修养工夫。好文学则自有标准,不专在其能通俗、大家能懂而即便成为好文学。

    要求通俗,其事亦难。俗善变,俗外有俗,通于此,未必即通于彼。近人又说文学当大众化,大众范围也可无限延伸。不识一字,与仅识几字的,都是大众。没有读书,和仅读几本书的,也都是大众。要求通到无穷易变之俗,化及无穷延伸之大众,那真不是件易事。并且若只是通俗与大众化,也不一定便会是好文学。好文学有时不易使不读书人不识字人也能解,能欣赏。有时仅能有少数人了解欣赏,但亦并不失其为好文学。因此,好文学与通俗大众文学,应该分开作两项说。好文学比较通俗的也有,但不一定要兼此两者始称得好。

    通俗文学流行在大众间,近人说它是活文学,但很多是寿命不长,过些时便死了。这不待远求证据,即在当前数十年间,一时风行,随即便被遗忘的作品太多了。如此则活文学转瞬便变成了死文学。何以故,因其只求通俗,只求在大众间流行,而大众则如长江之水,后浪推前浪,转瞬都变了。对象一失,自己立场也站不住。这因其文章本身并不好,所以会短命,过时便死。要是好文学,虽不通俗,虽不人人都能欣赏,但在大众中不断自有能欣赏的人,所以好文学能永远流传,千载长生。

    说到中国古文学,如《诗经》三百首,距今远的有三千年,近的也在两千五百年以上,这是古代文学代表,不在以近代大众为对象。但虽如此,亦断不能说它已是死文学。只要在今时,仍有人能欣赏,它在能欣赏人的心中,还是一种活文学。只要将来仍不断有人能欣赏,则它将来还依然是一种活文学。

    故论文学,一方面当求有人能创作出好文学来。另一方面则当求有人能欣赏,能有文学修养的人来欣赏。创作与欣赏,应是站在对等地位。不能只求创作而不求欣赏。若只求俗众欣赏,而不求俗众之提高欣赏能力,无欣赏而只创作,亦创作不出好文学来。在初学识字的小学生言,他们只能识得小猫三只四只,但小猫三只四只究不能说它是好文学。

    远在三百年前,早有人识得此道理。那时有一位文学批评家金圣叹,他把《西厢》《水浒》和《离骚》《庄子》《史记》杜诗同列为才子必读书,那即是说这些都是好文学。他并不曾单把《西厢》《水浒》称之为通俗的大众化的活文学,而把《离骚》《庄子》等归入为古典的死文学。他说:"在十一岁病中,初见《妙法莲华经》,次之则见屈子《离骚》,次之则见太史公《史记》,次之则见俗本《水浒传》。《离骚》苦多生字,好之而不甚解,记其一句两句,吟唱而已。《法华经》《史记》,解处为多,然而胆未坚刚,终亦不能常读。其无晨无夜不在怀抱者,于《水浒传》可谓无间然矣。"从近人意见说来,《离骚》在此孩时的金圣叹心中,显然早是死文学。《法华经》《史记》则半死不活。但此孩异时长大,死的半死的全都活了。他又为才子二字下定义。他说:"依世人之所谓才,则是文成于易者,才子也。依古人之所谓才,则必文成于难者,才子也。依文成于易之说,则是迅疾挥扫,神气扬扬者,才子也。依文成于难之说,则必心绝气尽,面犹死人者,才子也。故若庄周屈平马迁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书,是皆所谓心绝气尽面犹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缭绕得成一书者也。"

    依圣叹之说,则好文学必然成于难。苟非心绝气尽,面类死人,则不得成一才子书,即不得成为好文学。依圣叹之说,则不仅创作难,欣赏亦不易。苟非具坚刚之胆,亦不能常读不易解书,而得其心绝气尽面类死人之所在。圣叹此一意见,似乎与今人意见大不同。依今人意见,不易读,便不是好文章,而古人文章乃全成为冢中枯骨,山上僵石。要写人人易读之文章,则必出于人人易写之手,而后创作之与欣赏,乃一主于易而不知有所谓难。如此则好文学将遍天地,而亦自不见其所谓好。

    犹忆余之幼年,在十岁十一岁时,尚不知有《离骚》《庄子》《史记》杜诗,然亦能读《三国演义》《水浒传》。其时是前清光绪之末,方在一小学堂读书。有一顾先生,从无锡县城中来,教国文,甚得诸生敬畏。学堂中有一轩,长窗落地,窗外假山小池,杂花丛树,极明净幽茜之致。顾先生以此轩作书斋,下午课后,酒一卮,花生一堆,小碟两色,桌上摊一书,顾先生随酌随阅。诸生环绕,窥其书,大字木刻,书品庄严,在诸生平时所见五经四书之上。细看其书名则为《水浒》。诸生大诧异,群问《水浒》乃闲书小说,先生何亦阅此,并何得有此木刻大字之本。顾先生晒曰,汝曹不知,何多问为。诸生因言有一年幼小学生某,能读此书,当招来,先生试一问。于是招余往书斋。顾先生问:"汝能读《水浒》,然否?"余点首。先生又问:"汝既能读,我试问汝,汝能答否?"余默念读此书甚熟,答亦何难,因又点首。先生随问,余随答。不数间,顾先生曰:"汝读此书,只读正文大字,不曾读小字,然否?"余大惊汗出,念先生何知余之私秘,则亦仍只有点首。先生曰:"不读小字,等如未读,汝归试再读之。"余大羞惭而退。归而读《水浒》中小字,乃始知有金圣叹之批注。

    自余细读圣叹批,乃知顾先生言不虚,余以前实如未曾读《水浒》,乃知读书不易,读得此书滚瓜烂熟,还如未尝读。但读圣叹批后,却不喜再读余外之闲书小说,以为皆莫如《水浒》佳,皆不当我意,于是乃进而有意读《庄子》《离骚》《史记》杜诗诸才子书。于是又进而读贯华堂所批唐诗与古文。其时余年已近廿岁,却觉得圣叹所批古文亦不佳,亦无当我意。其批唐诗,对我有启发,然亦不如读其批《水浒》,使我神情兴奋。于是乃益珍重其所批之《水浒》,试再翻读,一如童年时,每为之踊跃鼓舞。于是知一人之才亦有限,未必每著一书必佳。余因照圣叹批《水浒》者来读古文。其有关大脉络大关键处且不管,只管其字句小节。如《水浒》第六回:

    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十三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

    圣叹批:

    看此一句,便写得鲁达抢入得猛,宛然万人辟易,林冲亦在半边也。

    我因圣叹这一批,却悟得《史记·鸿门宴》:

    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

    照理应是张良至军门,急待告樊哙,但樊哙在军门外更心急,一见张良便抢口先问,正犹如鲁智深抢入庙来,自该找林冲先问一明白,但抢入得猛,反而林冲像是辟易在旁,先开口问了智深。把这两事细细对读,正是相反相映,各是一番绝妙的笔墨。

    又如《水浒》第六十一回:

    李固和贾氏也跪在侧边。

    圣叹批道:

    俗本作贾氏和李固,古本作李固和贾氏。夫贾氏和李固者,犹似以尊及彼,是二人之罪不见也。李固和贾氏者,彼固俨然如夫妇焉,然则李固之叛,与贾氏之淫,不言而自见也。先贾氏,则李固之罪不见,先李固,则贾氏之罪见,此书法也。

    我年幼时读至此,即知叙事文不易为,即两人名字换了先后次序乃有如许意义不同。后读《史记·赵世家》:

    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

    此即在两句一气紧接中,前一句称赵武程婴,因晋景公当时所欲介绍见诸将者,自以赵孤儿为主,故武当先列。后一句即改称程婴赵武,因赵武尚未冠成人,与诸将同攻屠岸贾,主其事者为程婴,非赵武,故婴当先列。可见古人下笔,不苟如此。《水浒》虽易读,然亦有此等不苟处。若非我先读圣叹批,恐自己智慧尚见不及此等不苟之所在。

    又《水浒》第六十回:

    贾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频寄书信回来。说罢,燕青流涕拜别。

    圣叹批道:

    写娘子昨日流涕,今日不流涕也。却恐不甚明显,又突地紧接燕青流涕以形击之,妙笔妙笔。

    又第五十九回:

    饮酒之间,忽起一阵狂风,正把晁盖新制的认军旗半腰吹折,众人见了尽皆失色。

    圣叹批道:

    大书众人失色,以见宋江不失色也。不然者,何不书宋江等众人五字也。

    后读韩退之《张中丞传后序》:

    云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

    乃知此处一座大凉,正是映照出贺兰进明一人不惊,只看下面云知贺兰终无出师意一句自可见。

    以上随手举例,都是我在二十岁前后,由圣叹批《水浒》进而研读古文辞之片段心得。到今五十多年,还能记忆不忘。正如圣叹所说:"自记十一岁读《水浒》后,便有于书无所不窥之势。"我亦自十一岁读了圣叹批《水浒》,此下也开了我一个于书有无所不窥之势。益信圣叹教我不虚,为我开一条欣赏古书之门径,但此后书渐渐读多了,《水浒》便搁置一旁,金圣叹也连带搁置一旁,只备我童时一回忆而已。然自新文学运动浪潮突起,把文学分成了死的和活的,我不免心有不平。在我心中,又更时时想念到圣叹批《水浒》。有人和我谈及新文学,我常劝他何不一读圣叹批《水浒》。然而风气变了,别人不易听我劝说。金圣叹在近代爱好文学者心底,逐渐褪色,而终于遗弃。金圣叹的论调,违反了时代潮流,他把通俗化大众化的白话的新的活文学,依附到古典的陈旧的死文学队伍中去,而不懂得在它们中间划出一条鲜明的界线。而且又提出一难字,创作难,欣赏亦难,此一层,更不易为近代潮流所容受。依近代人观点,《水浒》当然还当划在活文学之内,而金圣叹则因观念落伍,虽在他身后三百年来,亦曾活跃人间,当时读《水浒》则必读圣叹批,连我童年老师顾先生还如此般欣赏,而此刻则圣叹批已成死去。最近在坊间要觅一部圣叹批的《水浒》,已如沧海捞珠,渺不易得。文学寿命,真是愈来愈短了。一部文学作品,要能经历三十年,也就够满意了。余之追忆,则如白头宫女,闲话天宝遗事。六十年前事恍如隔世,更何论于三百年。然而文章寿命既如此其短促,乃欲期求文化寿命之悠久而绵长,此亦大值深作思考之事。爰述所感,以供当代从事文学工作者之研究。

    二、文学与考据

    今之从事文学者,一则竞务于创作,又一则竞务于考据。考据工作,未尝不有助于增深对于文学本身之了解与欣赏。然此究属两事,不能便把考据来代替了欣赏。就《红楼梦》言,远在六十年前,王国维《观堂集林》提出《红楼梦》近似西方文学中之悲剧,此乃着眼在《红楼梦》之文学意义上,但此下则红学研究,几乎全都集中在版本考据上。《水浒传》亦同样有此趋势。

    讨论到水浒故事来历,必会追溯到宋人所著的《宣和遗事》。此下元曲中也有不少梁山泊的英雄故事。但《水浒》成书究在何时,此一问题,至今还未获得一明确之解答。说到《水浒传》作者,或说是罗贯中,或说是施耐庵,此事尚未臻论定。而罗施两人之生卒年代及其籍贯等,一样是众说纷纭。至于有关两人其他历史事迹,无可详考,更所不论。

    说到《水浒传》之版本,此六十年来,已采访到国外,日本和巴黎,络续发现获有六种不同之本。但要寻究其最先祖本,是否即在此六种之内,抑尚在此六种之外,则亦仍多异议。但至少可得一定论的,则《水浒》一书,绝非一人一手所成,不断有增添,有删改,直到圣叹外书七十回本出世,而成为此下三百年来《水浒传》最流行的本子。那是千真万确谁也不得否认的事。

    若照近代流行观念,把文学分为活文学、死文学两种,则圣叹批本七十回《水浒传》,显然是三百年来的一部活文学,而圣叹以前之各种《水浒》,皆成为死文学。却不料从事考据的人,偏要迷恋冢中枯骨,在此活生生的圣叹批本七十回《水浒传》之外,刻意搜索旧本,一一加以考订。在要编著一部详备的小说史,此项工作,自亦无可厚非。但此三百年来,在社会上广大流行的,究竟是圣叹批的七十回本。圣叹本人,身遭斩头之罪,并非有私人大力来推行其自所改定之本。此刻作考据工作的人,也并未能在旧本中选出一本来代替圣叹批本。也未有人从文学价值上来评定旧本中之任何一本,其文学价值当更胜过了圣叹批本,而尽力为之宣扬,使之从死里复活,而宣判了圣叹批本之死刑。今社会所广大流行的还是此七十回《水浒传》,为圣叹所称为贯华堂古本,所定为圣叹外书的。坊间翻印,却单把圣叹批语取消。从事考据的,则只称圣叹本非《水浒》古本,如此而止。但古本在文学价值上,既非胜过圣叹本,而圣叹本之文学价值,则已经圣叹本人尽力阐扬在其批语中。今把圣叹批语取消,仍读此七十回本,则正如我个人在六十年前读《水浒》,只读大字正文,不读小注,乃为我老师顾先生所呵斥。《水浒》是一部广大读物,我想凡是读《水浒》的,并不尽具超人的智慧聪明,能看透纸背,能看出当时圣叹批的精意所在。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