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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耐庵两避张米之招,《水浒传》开首一王进,夭矫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为作者自身写照。晁盖宋江,志在草莽,皆非官逼。关胜呼延灼卢俊义辈,则受盗逼,而非官逼。耐庵此作,自有影射。若果山泊一堂忠义,则耐庵将奔赴之不暇,何有闲情逸趣,在兵荒马乱中,匿草泽间写此书。事过境迁,后人不晓,乃谓其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此岂懂得耐庵当时之心情。惟金圣叹差能从文字上得窥悟,然亦仅知《水浒传》并不同情宋江,乃不知元明之际一辈士人之内心,而施耐庵乃其中之一人。故知知人论世,事不易为。而耐庵之身遁草泽,心存邦国,《水浒传》虽是一部社会下层文学,而实带有中国传统政治上层文学之真心情与真精神,而且有激烈浓重之致。纵谓其观察有偏失,明代开国,决非草野造反可比。然而耐庵之愤徘内蕴,热血奔放,则固一代大著作所必具之条件也。

    《三国演义》所写在政治上层,而内容又全属社会下层。其中事实述据史传,而人物则全属新创。更要者在其富有一种伦理精神。尤其如写关羽,遂成为此后中国社会竭诚崇拜之一人物。后人说《三国演义》,七实三虚,实亦摸不到《演义》之真血脉,搔不到《演义》之真痛痒。死读书人,哪曾真读到书。即就其所谓三虚言,如华容道义释曹操,此等虚处,正是《三国演义》中最深沉、最真实、最着精神处。此之谓文学上之真创造。使读其书者,全认为真,不觉其有丝毫创造。在诸葛亮身上尚可感有几许创造,而牵涉不到关羽。其实《演义》中关羽为人,亦本史传,非尽虚造。而渲染其人,达到尽善尽美、十足无缺的地步,凭空为社会后世捏造出了一个为人群所崇拜的人物,而尊之为武圣人,此尤是《三国演义》之极大成功处。

    若把《三国演义》与《水浒传》相比,《水浒传》情存讥刺,多从反面侧面写。《三国演义》志在表扬,多从正面重叠面写。两书风格不同,正是两书作者性格之不同。惜乎今对施耐庵罗贯中两人生平无可详考,所知不多。惟若谓罗贯中同时写此两书,或谓罗贯中同时亦参预了《水浒传》工作,则必大谬不然。李白是李白,杜甫是杜甫。韩愈是韩愈,柳宗元是柳宗元。作品与作者,须能混并合一看。而作品与作品、作者与作者间,须能看其各具精神,各有性格,各自分别,各见本真处。此始见到了中国文学之最高成就。社会下层文学之在中国,其短处在只有作品,不见作者。未能十足透露出中国文学之传统精神之所在。其有最高成就者,则在其作品中仍能不掩有一作者之存在,此惟《水浒传》与《三国演义》两书足以当之。

    说者每以《水浒传》、《三国演义》与《西游记》、《金瓶梅》并称为四大奇书,谓是明代小说中四大巨著。其实后两书距前两书已逾两百年,明中叶之升平期,学风文风,变而益漓,远不能比元末明初之祸乱期。后两书只具游戏性、娱乐性,只有写作技巧,何曾有写作精神。内不见作者之心意,外不见作者所教导。

    吴承恩屡困场屋,沉于下僚。余曾读其《射阳先生存稿》,其诗文虽不在嘉隆七子之列,要之,无当于唐宋以来之大传统。当时誉者称之,亦只能谓其乃李太白柳子厚之遗,绝不能与杜韩相比拟。其诗有曰:"一片蝉声万杨柳,荷花香里据胡床。"其人生理想如此。其为《西游记》,最多乃名士才人之笔,与施耐庵罗贯中异趣。

    尤其是《金瓶梅》,乃特为袁宏道称许。因公安派同是传统诗文中之颓丧派,放浪性情,实近堕落,其关键在有明一代学术之大传统上。

    盖明初学脉,至方正学已断,后起如吴康斋胡敬斋陈白沙诸人,皆是田野山林之隐沦派,仍沿元儒旧辙,而诸人诗文转有传统风度。阳明踵起,其诗文亦沿此一脉。而涉足政治,先有龙场驿之贬逐,后有擒宸濠后之忧谗畏讥,故王门后起,仍走回隐沦一路,冬留滞在社会下层,不肯涉足政治。遂有公安派求于传统政治上层文学中争取大解放,则其同情《金瓶梅》,亦无足怪。或疑《金瓶梅》出王世贞,此决不然。明中叶以下之散文家,能承唐宋韩欧遗绪者,惟一归有光,但以一举子老乡闾间,未获撰述上层政治文字之机会,仅在家庭友朋间,抒写社会下层题材,彼讥世贞为狂庸巨子,名之曰俗学。然有光没而世贞赞之,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风定波息,与水相忘。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予岂异趋,久而自伤。"则世贞虽妄、虽庸、虽俗,绝非荒唐轻薄之流。其非《金瓶梅》之作者可知。

    其时如南曲,亦不振,远不能与初明比。王世贞诗,"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梁伯龙外,如郑虚舟《玉玦记》,论其题材与其剧情,要之,不脱庸俗二字。而人称其典雅工丽,此特指文辞与曲调言,不知此实壮夫所不为也。而王世贞《鸣凤记》,却仍带有上层政治意味。记中以杨椒山与严嵩为中心,人物贤奸,政事清浊,昭然笔下。世贞父即为嵩下狱治死,《金瓶梅》亦因此牵上世贞。然世贞终为一正人,可以为《鸣凤记》,决不至为《金瓶梅》。故论中国文学作品,必兼及于作者。作品内容,悉系于作者之心情。而作者心情,则悉系乎其学术之师承。若治中国文学仅从作品入,不从作者入,上无师承,则必下侪庸俗。其仅师作品,炫于名而忽其实,仅知文辞,不知文辞中之性情,此即庸俗之流也。俗者,在其仅限于世俗,不知有时代长久之绵延性。庸者,在其仅限于庸众,不知有独特广大之感通性。惟其作者能上感千古,其作品乃能下感千古。所谓以待知者知,因此文学有传统。此传统属公不属私,必雅必不俗。儒家教孝,上有承,下有续,为孝子即不是一庸俗人。故曰:"入孝出弟,行有余力,乃以学文。"先培养其德性,乃可进之以文艺。先为一不庸俗人,乃能为一文学作家,乃能有真性情真人生从其作品中流露。有真性情真人生,乃始有真传统。以此衡量,晚唐之诗人词客,远不如初元之剧曲作家。明中叶之作家,亦远不如初明。文运必与世运相通,当先论其世,乃可知其人,遂从而论其文。中明之世,俗态毕露,人人心中已无一大传统存在,故其世局为不可久,亦不待观之史,即其文而可推测以知矣。

    至如明末,阮大铖之《燕子笺》,知其作者,斯知其作品之断为亡国之音无疑矣。其词有曰:"春光渐老,流莺不管人烦恼。细雨窗纱,深庵清晨卖杏花。"斯亦纤艳清丽,真所谓绮丽矣。然不能只知流莺,只知杏花,只知窗纱,只知细雨,乃茫然不知斯世之为何世,此日之为何日。岂此乃为雅人之深致乎!此篇所谓上层文学与下层文学,其主要分别即如此。果使中国文学尽皆如此,则世道何寄,人心何托,诗骚以来三千年之文学传统,岂固仅此而已乎!则又何来有此民族之文化,亦何来有此文化之民族。或谓此剧亦为吴应箕侯朝宗辈所爱赏,不知此正亡国联兆所在。侯朝宗辈,亦亡国人物也。岂仅亡国,如顾亭林所言,斯亦亡天下之联兆也。

    然幸亦终有不亡者在。清康熙时,孔东塘作《桃花扇》,即述侯方域吴应箕阮大铖当时事,亡国之痛,历历在目,而秦淮名妓李香君,贞固节烈,犹得维系民族文化之一线。较之《燕子笺》,远不相伦矣。同时有洪昉思《长生殿》,在当时与《桃花扇》相颉颃,然而以中国文学之大传统言,则终非其敌。至如李笠翁,则更等而下之。笠翁好作喜剧,自谓:"惟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吾忧。"其十种曲之庸俗无聊,即此十四字可以知之。又如尤西堂,亦明遗民,而为清廷之老名士,其所为诸剧,亦绝不见故国兴亡之感。即如蒲松龄《聊斋志异》,亦复无丝毫祖国余思。然则满人入关,较之蒙古,岂果更为成功乎?抑晚明社会较之南宋之远为不逮乎?其中关系,恐学术分量更重于政治。而晚明遗老如顾亭林、李二曲、王船山、黄梨洲、陆桴亭之流,则皆在政治性的上层文学方面犹幸其尚存民族传统之一脉也。

    及于清之中叶,乃有蒋心馀,以名诗人称。为其胸中非一刻忘世,乃有曲九种,其一曰《冬青树》,以文天祥谢枋得为经,纬之以南宋诸遗民。自谓"落叶打窗,风雨萧寂,三日成书",是其蕴蓄触发者深矣。其文词凄厉,声调悲壮。有说:"你看半江寒月,两岸秋山,游人甚多。在俺罗铣眼中,都是前朝眼泪也。"不谓至乾隆时,天下升平,举世酣嬉,心馀身为朝廷官,诗文名满海内,乃其眼中,仍多前朝眼泪,冬青一树,乃可与《桃花扇》后先辉映,此诚所谓传统文学之精神所在也。

    至如吴敬梓《儒林外史》,及曹雪芹《红楼梦》两书,虽固脍炙人口,视此为不类矣。《儒林外史》仅对当时知识界及官僚分子作讥刺,体不大,思不精,结构散漫,内容平俗,不够说部之上乘。《红楼梦》仅描写当时满洲人家庭之腐败堕落,有感慨,无寄托。虽其金陵十二钗,乃至书中接近五百男女之错综配搭,分别描写,既精致,亦生动。论其文学上之技巧,当堪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相伯仲。然作者心胸已狭,即就当时满洲人家庭之由盛转衰,一叶知秋,惊心动魄。雪芹乃满洲人,不问中国事犹可,乃并此亦不关心,而惟儿女私情亭榭兴落,存其胸怀间。结果黛玉既死,宝玉以出家为僧结局。斯则作者之学养,亦即此可见。迹其晚年生活,穷愁潦倒,其所得于中国传统之文学陶冶者,亦仅依稀为一名士才人而止耳。其人如此,斯其书可知。较之满洲初入关时有纳兰成德,相去诚逖然远矣。

    继之有《儿女英雄传》,亦为满人文康作品。书中主人侠女十三妹,似乎针对着大观园中十二金钗之柔弱无能。而何玉凤张金凤同嫁安骥,亦似针对薛宝钗之与林黛玉。故其书亦与《红楼梦》同名金玉缘。而文康与雪芹同是家道中落,其处境亦相似。殆文康心中,只知一曹雪芹,乃存心欲与一争短长,其人之浅薄无聊又可知。即以此两人为例,而此下满族之不能有前途,亦断可知。

    同时有李汝珍之《镜花缘》,其书亦以女子为中心。则更是消闲之作,无多感慨,不足登大雅之堂。由女子而转为侠义,则有《七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等,要之,同是消闲作品也。五言古诗起于晚汉,词起于晚唐,白话语录起于晚宋,剧曲起于金元之际,白话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起于元末明初,此等皆生于忧患之新文体,所堪大书特书者。因此于旧传统之外又增入新传统。惟明之一代,新旧传统,皆不能发皇张舒,续有滋长。清代若稍胜于明,然中叶以后,亦复死于安乐,如《儒林外史》、《红楼梦》,皆安乐中垂死之象耳。即诗古文旧传统,亦仅胜于明,不能与宋相抗。洪北江汪容甫之流,欲于老树发新葩,以短篇骈文,叙述身世。曾湘乡值洪杨之变,其为古文,稍振桐城坠绪,然亦仅此而止。文运不兴,即征世运之衰。清中叶以后,亦无逃此例。

    西风东渐,学者乃竞倡新文学,群捧曹雪芹,一时有红学崛兴。岂彼辈乃求以红学济世乎?沉浸于旧文学传统稍深者,终觉不能仅此儿女亭榭,即为文学之上乘。乃相继比附,认为《红楼梦》乃影射清初朝廷君臣事迹,此若稍近传统之意,然终亦无奈考据之实证何。而一时意见,则以西方为例,谓文学何必牵附上政治。然不悟中西历史双方不同。读中国文学作品,必牵涉到其作者。考究作者,必牵涉到其身世。其生平是何等人,乃可有何等作品。就中国传统言,则吴敬梓、曹雪芹决不能与蒋心馀相比。阮大铖更不能与孔东塘相比。推而上之,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圣终胜于仙,此亦人更重于诗。谢灵运不如陶潜,宋玉不如屈原,文学作者为人之意义与价值更过于其作品。故曰:"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此非轻视文学也。中国传统观念下,人的意义与范围,非一职一业可限。故重通人,尤重于专家。有德斯有言,言从德来。诗言志,诗由志生。不能即以诗为志,更不能即以言为德。失德无志,更何诗文足道。中国传统以人为本,人必有一共通标准。作者之标准,更高于其作品。作品之标准,必次于其作者。此即文运与世运相通之所在也。西方文学单凭作品,不论作者。欲求在中国文学史中找一莎士比亚,其作品绝出等类,而作者之真渺不可得,其事固不可能。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必于作品中推寻其作者。若其作品中无作者可寻,则其书必是一闲书,以其无关世道人心,游戏消遣,无当于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而谓之闲。是则在中国传统观念下,可谓始终无一纯文学观念之存在。岂仅无纯文学,亦复无纯哲学,纯艺术,乃至无纯政治。并无其他一切之专门性可确立。一切皆当纳入人的共通标准之下而始有。所谓政治性上层文学,以其建立在人群最高共通标准上,故曰雅。所谓社会性下层文学,以其无此最高共通标准,故曰俗。若政治而无此最高共通标准,仅凭某几人之权力地位,此乃霸道,非王道,亦非中国传统观念下之所谓政治也。

    西方历史演进,与中国不同,更要在社会之下层,与各业之专门化。近百年来,中国染此风尚,知识分子各自分业,可以终身与政治绝缘。若谓此是政治性上层文学,则必相鄙斥不齿。若谓此是社会性下层文学,则必群加推崇。此下演变,本篇无暇作深论。但若专就中国文学史言,则显有此上下层之别,而且上层为主,下层为附。下层文学亦必能通达于上层,乃始有意义,有价值。如乐府,如传奇,如词曲,如剧本,如章回小说,愈后愈盛,必不当摒之文学传统之外,此固是矣。然如诗骚,如辞赋,如李杜诗,如韩柳文,亦同样不得摒之文学传统之外,决不当以死文学目之。纵谓其已死,乃死于今日以至后代。其在中国文学史上之地位,则栩栩如生,活泼常在,绝不能死。即在将来,其果死不复生乎,此亦大有问题。中国人生几乎已尽纳入传统文学中而融成为一体,若果传统文学死不复生,中国现实人生亦将死去其绝大部分,并将死去其有意义有价值之部分。即如今人生一儿女,必赋一名。建一楼,辟一街,亦需一楼名街名。此亦须在传统文学中觅之,即此为推,可以知矣。至新文学,其果当专限于神怪武侠恋爱侦探等,而更不许较上层题材之加入否。其果专为游戏消遣,庸俗闲暇所赏,而不许有人生更高共通标准之加入否。若真能写一部像样得体的中国文学史,确实以死者心情来写死者,果真能使死者如生,则有了此一部中国文学史,对此下新文学之新生,旧文学虽死,宜亦有其一分可能之贡献。此则本篇之作意也。今之提倡新文学者,其亦有意于斯乎,此固本篇作者所馨香祷祝以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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