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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之借材言

    此即文学之内容,属于题材选择方面者。中国之经史子三部,此皆有特定内容,皆有所为而发。而中国集部之最高境界,亦同贵于有所为,此亦文化体系中一大传统也。故中国文学家最喜言有感而发,最重有寄托,而最戒无病呻吟。论其取材方面,则亦有其独特之匠心。盖中国文学题材,多抽象,少具体。多注重于共相,少注重于别相。此层己在上文约略述及。试再举例,如汉乐府,"上山采靡芜,下山逢故夫。"此即一种共相。至于此故夫与此弃妇两人之个性如何,生活背景如何,相结合与相离弃之经过如何,凡属具体之分别相,要为中国文学所不重视。中国文学正因其较不受时空限制,乃亦不注重特定之时间与空间之特殊背景,与夫在此特殊时空背景中所产出之特殊个性。而求能超越时空与个性而显露出一个任何时地任何个性所能同鸣同感之抽象的共相来。此亦中国文化到处可见之一种共有精神也。

    请试再举中国之戏剧为例。戏剧亦文学中一支。中国戏剧发展较迟,并少获文学界之特别注意,然亦不脱中国文学之传统意境与共有精神。故中国戏剧亦深富一种特殊性,与其他民族之戏剧有所不同。戏剧表演应属最富具体性者,应重别相,而中国戏剧顾不然。我尝言,中国戏剧,乃语言音乐化,动作舞蹈化,场面绘画化,此皆从注意抽象共相方面发展而来。故中国戏台无特定而具体之时空布景。戏中角色,使用面具,成为脸谱,将人类各各个性略去,而归纳出几个共相。所表演之故事,其实亦大同小异,忠奸义利,死生离合,悲欢歌哭,仍是侧重在抽象与共相方面。因此使观者得以遗弃迹貌,直透内情。纵使不了解其戏情本事,不熟悉其唱辞内容,亦能受甚深感动。盖已摆脱净了人世间种种特殊情况,而直扣观者之心弦,把握到人心一种超越而客观之同情,是亦中国传统文学中理想的一种最高境界,而中国戏剧亦莫能自外。

    然戏剧与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发展较迟,并受外来影响。若论中国文学正宗,其取材又必以作者本身个人作中心,而即以此个人之日常生活为题材。由此个人之日常生活,而常连及于家国天下。儒家思想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亦从个人出发,而文学亦然。此个人之日常生活与其普通应接,皆成为此一家文学之最高题材。此一作家,务求将其日常人生能融铸入其文学作品中,而其作品,则又全属短篇薄物,旁见侧出,而不失为一作家本身之最高中心。中国文学重在即事生感,即景生情,重在即由其个人生活之种种情感中而反映出全时代与全人生。全时代之心情,全时代之歌哭,以及于全人生之想像与追求,则即由其一己之种种作品中透露呈现。此文学家之一生,即其全时代之集中反映之一焦点,即全人生中截取之一镜,而涵映有人生全体之深面者。故时代酝酿出文学,文学反映出时代,文学即人生,人生即文学,此一境界,特借此作家个人之生活与作品而表现。故中国文学之成家,不仅在其文学之技巧与风格,而更要者,在此作家个人之生活陶冶与心情感映。作家不因于其作品而伟大,乃是作品因于此作家而崇高也。中国文化精神,端在其人文主义,而中国传统之人文主义,乃主由每一个人之真修实践中而表达出人生之全部最高真理。故曰:"人能宏道,非道宏人。"故非了解中国文化之真精神,将不能了解一中国文学家。而苟能于中国一文学家有真切了解,亦自于了解中国文化有窥豹一斑之启示矣。

    由于上之所述,而有所谓诗史之观念。然当知杜诗固不仅为杜甫时代之一种历史记录,而同时亦即是杜甫个人人生之一部历史记录。因此中国文学家乃不须再有自传,亦不烦他人再为文学家作传。每一文学家,即其生平文学作品之结集,便成为其一生最翔实最真确之一部自传。故曰不仗史笔传,而且史笔也达不到如此真切而深微的境地。所谓文学不朽,必演进至此一阶段,即作品与作家融凝为一,而后始可无憾。否则不朽者乃其作品,而非作家。作家之名特附于其作品而传。此乃一种反客为主。此乃外倾型文化之所有,而中国文化之传统精神,则不在此。此亦所谓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也。

    因此乃有专为文学家作专集编年之工作兴起,而此一工作,实甚重要。若不能由读编年诗文而进窥此文学家之成就,即为不了解中国文学家之最高造诣与最大成就者。换言之,若此一专集,缺乏有为之作编年之必要,是即证此作家之尚未能到达理想之最高境界。

    由此言之,欲成为一理想的文学家,则必具备有一种对人生真理之探求与实践之最高心情与最高修养。抑不仅于此而已,欲成为一理想的大文学家,则必于其生活陶冶与人格修养上,有终始一致,前后一贯,珠联璧合,无懈可击,无疵可指之一境,然后乃始得成为一大家。其真能到达此境界与否,则只须将其生平作品编年排列,通体观之,便成为一最科学最客观之考验,而更无遁形。

    故中国之集部,若分别观之,则全是些零章短简,小品杂作,若无奇瑰惊动之致,此虽大家亦不免。然果会合而观,则《中庸》所谓"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凡成为一文学大家,亦莫不经此修养,遵此轨辙而后成。兹试举一例言之,东坡前后《赤壁赋》,固已千古传诵,脍炙人口,妇孺皆晓矣。然试就东坡编年全集循序读下,自徐州获罪而下狱,自狱释放而贬黄州,自卜居临皋而游赤壁,此三数年间之生活经过,真所谓波谲云诡,死生莫卜,极人世颠沛困厄惊险磨折之至。若依次读其诗词信札,随笔杂文,关于此段经过,逐年逐月,逐日逐事,委屑毕备,使人恍如亲历。读者必至是乃始知东坡赤壁之游之一切因缘与背景,然后当时东坡赤壁之游之真心胸与真修养,乃可了然在目,跃然在心。然试思之,方其掌守徐州,固不知有乌台之案。方其见囚狱中,固不知有黄州之谪。方其待罪黄州,亦不知有赤壁之游,更不知此下之岁月与遭遇。此实人生遭际所最难堪者,读者必循此而细诵其诗文之所抒写,又必设身处地而亲切体会之,然后始知一个文学作品之短篇薄物,彼之所为随时随地而随意抒写者,其背后具备有何等胸襟,何等修养。盖其全人生之理想追求,与夫道德修养纳入于此一短篇薄物之随意抒写中,固不求人知,抑且其全人生之融凝呈露于此日常生活与普通应接中者,在彼亦已寻常视之,并无可求人知,故在其当时,亦仅是随意抒写而止。至此始是中国文学家之最高的理想境界,此亦君子无人而不自得之境界。而中国文化关于人文修养之一种至高极深之意义与价值,亦即可于文学园地中窥见之。

    五 就表达文学之境界与技巧言(上)

    本于上述,可见中国文学之理想境界,并非由一作家远站在人生之外圈,而仅对人生作一种冷静之写照。亦非由一作家远离人生现实,而对人生作一种热烈幻想之追求。中国文学之理想最高境界,乃必由此作家,对于其本人之当身生活,有一番亲切之体味。而此种体味,又必先悬有一种理想上之崇高标准的向往,而在其内心,经验了长期的陶冶与修养,所谓有"钻之弥坚,仰之弥高"之一境。必具有此种心灵感映,然后其所体味,其所抒写,虽若短篇薄物,旁见侧出,而能使读者亦随其一鳞片爪而隐约窥见理想人生之大体与全真。

    故所谓性灵抒写者,虽出于此一作家之内心经历,日常遭遇,而必有一大传统,大体系,所谓可大可久之一境,源泉混混,不择地而出。在其文学作品之文字技巧,与夫题材选择,乃及其作家个人之内心修养与夫情感锻炼,实已与文化精神之大传统,大体系,三位一体,融凝合一,而始成为其文学上之最高成就。一面乃是此一作家之内心生活与其外围之现实人生,家国天下之息息相通,融凝一致。而另一面即是其文字表达之技巧,与其内心感映人格锻炼之融凝一致。在理想上到达人我一致、内外一致之境界,此亦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主要的人文修养之一种特有境界也。

    六 就表达文学之境界与技巧言(下)

    继此复有一境界当加申述。人生不能脱离大群,而人群亦复不能脱离自然。故个人人生,不仅当与大群人生融凝合一,而又须与大自然融凝合一,此即中国思想传统中之所谓"万物一体"与夫"天人合一"。而此种精神之向往与追求,亦在中国文学中充分表达。

    《诗经》三百首,即分赋比兴三体。而比兴二体,实为此下中国文学表达之主要方式与主要技巧。其实比兴即是万物一体天人合一之一种内心境界,在文学园地中之一种活泼真切之表现与流露。不识比兴,即不能领略中国文学之妙趣与深致。而比兴实即是人生与自然之融凝合一,亦即是人生与自然间之一种抽象的体悟。此种体悟,既不属宗教,亦不属科学,仍不属哲学,毋宁谓之是一种艺术。此乃一种人生艺术也。中国文化精神,则最富于艺术精神,最富于人生艺术之修养。而此种体悟,亦为求了解中国文化精神者所必当重视。

    兹试再举例略说之。孔子曰: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此一节自属道德之修养之至高境界,然临了"于我如浮云"五字,便转进到文学境界中去。因此五字,正是一种比兴。有此五字,全章文字便超脱出尘,别开生面。有此五字,便使读者心胸豁然开朗,有耸身飙举之感。凡读中国文学,必须具此一法眼。而凡有志中国文化传统中之道德修养者,亦必玩心于此一深趣。即研讨此下宋儒理学,亦当于此一深趣中玩索之,而后可以免于枯稿拘碍之一境。

    今试再拈唐人诗两句,发挥中国文学中比兴之妙趣。王维诗: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此十字所谓诗情画意,深入禅理者。其实此十字之真神,正为有一作者之冥心妙悟,将其个人完全投入此环境中而融化合一,而达于一种无我之境界。然虽无我,而终有此一我以默为之主。于是遂见天地全是一片化机,于此化机中又全是一片生机,而此诗人则完全融入于此一片化机一片生机中,而若不见有其个别之存在。然若无此一主,则山果乎,草虫乎,雨乎,灯乎,果之落,虫之鸣乎,此一切若仅是赋而无比兴,则一切全成为一堆具体事物之各别存在,既不见有人,亦不见有天,其互相间,除却时间空间之偶然凑合的关系外,试问尚有所余剩乎?读者试由此细参之,便知中国诗人于描写景物之外,实自有一番大本领,而此番本领,实由于极深修养中来。故苟能极深了解中国之文学,同时亦必能体悟到此种极深之修养。故中国文学实同时深具一种极深的教育功能者。教育功能正为中国文化所重视,故中国文学而果达于至高境界,则必然会具有一种深微的教育功能。

    又如杜甫诗: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此与上引摩诘诗复有不同。摩诘走了庄老释迦的路,而子美则是走的孔孟儒家的路。然虽路径不同,而神理大体相似。此等意境,既不是写实,亦不是写意。西方人作画,注重写实。画一苹果,则必求其酷肖一苹果。近代西方人作画,又转向写意。画一苹果,却求不像一苹果,只求画出看苹果时心中之意像。写实便不见有我之存在,写意又不见有物之存在。其实见与所见,正贵融凝合一。摩诘诗若是写物,然正贵其有我之存在。子美诗若是写我,然亦正贵其有物之存在。一俯一仰之间,水流云在,心意凝然。若如关着门,闭着眼,来学守静居敬,则何如子美之心胸活泼而广大,有鸢飞鱼跃之乐乎?故学中国文学则必通比兴,知比兴则知文学修养,亦自知中国之文化精神矣。

    上言比兴,亦仅就其浅显易于举例者。其实中国文学之全部精彩,则正在比兴中。诗以言志,而志不易言,有不肯径情直说者,有委曲宛转,在己有不可不达,而在人有未必能知者。诗人之一番深情厚意,方其穷而呼天呼父母,人亦仅闻其呼天呼父母而已,正不知其所为呼与所以呼,是何蕴蓄,此始是文学中一种至高境界。上自诗骚,下迄李杜,莫不有此一境界。我们必由此而深体之,乃可见中国文化表现于中国文学中者有何等深致也。

    (三)

    中国文学中亦有小说神话戏剧传奇等,此等大体上皆所谓作家站在人生圈外,对人生作旁观描述。或是作家远走到人生面前,对人生作幻想追求。此等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发展较晚,而大体都是受了外来影响。最先是印度佛学之传入,最近是西方文学之传入,皆给予此诸体文学以甚大鼓励。亦可谓是在中国人心灵方面,因于外来启示,而另阐了一些新的户牖。一民族之文化,则必然期其多能与外来异文化接触,而使其文化传统更丰富,更充实。自唐之中晚期,迄于现代,中国文学中,小说剧曲等,开始占有重要地位。此下此一趋势当望其逐步加强,此亦可谓是中国文学园地上一可欢迎之新客莅止。然我们实不当认此才始是文学,更不当一笔抹煞了中国以往文学大统,而谓尽是些冢中枯骨与死文学。当知新文学之创兴,仍必求其有得于旧文学之神髓,此乃文化大统所不能以时代与私人意见而加以轻蔑与破毁者。转而言之,新文学运动则实是新文化运动之主要一项目。如何来提倡新文学,实即是如何来提倡新文化之一重要课题,一重要任务。孔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有志提倡新文学,求为中国文学开新风气,而仍望其所开新之可久可大,则必于旧有文学之传统与其体系有所了解,而更必于旧有文化之传统与其体系有所了解。本文之旨趣,则亦期于此能稍有所贡献则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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