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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逃走的伸子最新章节!

    一

    三月下旬分外热闹。上野举办了博览会,据说英国王储也要来访。

    裹住身心的融融春光遍洒外廊,照进屋里。

    佃的老父亲已是年近古稀。他眯着眼睛望着阳光说道:

    “明明都是日本,天气却差了这么多……出发的那天晚上,那边还下着暴风雪……东京却已是春光明媚了。”

    “……今天的天气格外好……”

    伸子低下直面阳光的头,回头望向身边的老人。

    “哇,您的胡子好亮!”

    老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张开手指从里侧捋了捋白髯。长长的胡须在春光下散发出清透的光芒,好似一根根中式挂面。

    “您平时用什么洗呀?”

    “有人告诉我,最好用蛋清洗,刚开始留的时候又起劲,便坚持洗了一阵子。但像我这般爱出门的人啊,什么法子都不管用。胡子也怕太阳晒,要不了多久就又变成难看的颜色了……”

    ……好悠闲……伸子有种和自家祖父一起晒太阳的错觉,心情很好。

    佃开门进屋道:

    “我去打个电话。”

    “哦。”

    “需要帮你办什么事吗?”

    “唔……反正我过会儿也得出门……”

    见佃穿着厚厚的黑斗篷,裹着毛线围巾,伸子笑道:

    “穿这么多出门会热的。”

    “不会的。那我去去就来。”

    从阳光充足的房间走到阴暗的四帖半小屋,眼睛一时间都看不清东西。就在伸子收拾晾好的衣服时,佃办完事回来了。老人独自坐在八帖大房间里看报。佃没有朝父亲走去,而是边说“我回来了”,边走到伸子身后。

    “怎么去了这么久,是去邮局了吗?”

    “和往常一样,小年轻又半天算不清楚账。”

    “除了打电话,你还办了别的事?”

    伸子转身看着丈夫。他的脸上似乎带着某种模模糊糊的情绪。

    “怎么了?去跟公公打声招呼吧。”

    佃一圈一圈解下围巾,说道:

    “我打了个电话去公司。”

    他口中的“公司”,指的是伸子父亲的公司。

    “有什么事吗?”

    “周五傍晚,我想带父亲去一趟,所以想问问岳父是否方便。”

    伸子像是被人突然袭击了似的,神色一变。

    “然后呢?”

    “岳父说,应该是可以的,但要明天才能给我明确的答复,让我到时候再打电话过去。”

    “……”

    伸子不难想象,按父亲的性子,他也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佃不在打电话之前和她商量一下呢?毕竟这是年迈的父亲在他们搬家之后首次过来小住,佃不想让他知道自去年秋天以来和佐佐家闹出的种种不愉快,伸子也能理解他的这份心思。他想让父亲在回乡之前正常地见亲家一面,这也是人之常情。问题是,自去年断绝联系以来,佃直至今日都未取得过他们的谅解。多亏祖母动之以情,百般劝说,入春后,伸子总算可以一个人偶尔回家一趟了。双方的关系十分扭曲。在没有达成和解的情况下,冷不丁打一通电话过去通知对方,说想带着老人上门去,而且这通知难免会给人强加于人的印象。伸子总觉得佃的态度缺了点什么。

    在钩状外廊的另一头,老爷子在阳光下烤着后背,专心听着两人的谈话。伸子想说的话,只堪堪说出了一半:

    “要是你提前跟我说一声就好了……光这样肯定是不行的。”

    他默默与伸子对视,但最终似乎还是死了心:

    “罢了……明天再打电话问问便知道了。”

    说完,他便走去了隔壁房间。父子俩的谈话声传来。

    “今天我们去上野逛逛吧?”

    “人肯定不少吧。不过,恐怕也没有人少的时候……”老人干咳了一声,“伸子已经去过了吗?”

    “还没有……她大概也不太喜欢去那种地方。”

    “那就一起去吧,难得天气这么好……”

    伸子随他们一起前往博览会参观。青山御所的土堤上开着蒲公英,护城河边的樱花开了八分,正是最美的时候。电车上有不少戴着同款花钗、裹着同款手巾的人,似是乡下来的游客。

    到了会场,老爷子似乎对全国各地的木材和农产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同样是搞农业,但一切都与我年轻时大不相同了。水稻都开发出这么多品种了,都打着熟得快、产量高的旗号……可是越是熟得快、产量高的品种,味道就越差啊……”

    伸子和戴着老式毛皮帽、穿着夹层大衣的白须老人慢慢逛着,看看各种木材,还有系着红丝带的坛子里装的麦粒样品,只觉得既稀奇又有趣。佃却很心急,走在老爷子和伸子前面,动不动就把两人甩在后头。两人唯恐走散,便也快步跟上。

    “这边也要看吗?……似乎和那边差不多。”

    佃如此说道,差点停下。

    老爷子客气地说道:

    “算了吧,看多少都是大同小异。”

    说着便走了过去。

    “如果来得及的话,我想趁今天把第二会场也逛了。”

    见老人振作精神加快脚步,明明有想看的东西,却硬说没意思,过而不入,伸子心疼不已。她想让老爷子慢慢逛,逛个尽兴,如此一来,回村以后才能讲给乡亲们听。她握紧用作拐杖的洋伞,对紧跟着佃,试图在人潮中穿行的老人说道:

    “我们慢慢走吧,迷路了也不碍事……走得太赶容易累着。”

    一行人在池塘边拐进万国街。舞台上的布景是椰树摇曳的海岸风光,两个身上只穿了草裙的女人上台表演。她们都有一头黑色卷毛,显得十分彪悍。头戴花环,胸前也挂着类似的花饰。一个黑人男乐手坐在她们身边,裹着白色长裤的一条腿将地板踩得“咚咚”作响,他用班卓琴和四弦琴演奏着带有南洋风情的性感音乐。女人们则站成一排,随着音乐拍手跺脚,摆动手臂,扭动身体,抖动身上的每一块肌肉。胖的那个似已年过三十,动作幅度格外大。即使隔着很远,也能看到草裙上凸出的大肚子随着音乐的节奏上下晃动,左右摇摆。舞台边缘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埃及肚皮舞”。

    “好奇怪的舞蹈啊……”

    伸子笑了。虽说有些粗野,但舞者用肚子等部位做出了种种奇怪的动作,显得颇有孩子气,她觉得很是滑稽。

    佃默默看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苦涩地嘀咕了一句:

    “……太下流了。”

    哪怕面对数百名观众,台上的半裸舞女依然表现自如,跳得狂放不羁,仿佛她们此刻就在家乡的海边。只听见她们唱了两三句歌,互相打闹了片刻,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工作似的,认真地、卖力地扭起了肚皮和腰肢。

    七点左右,三人回到家中,筋疲力尽。

    二

    伸子只换下了褂子,便进厨房忙活起来。

    就在她洗碗的时候,院门开了。好像有人走到了厨房的侧窗下。

    “晚上好……”

    伸子打开磨砂玻璃门,向外看去。来自一侧的灯光照亮了女人的侧脸。

    “晚上好。”

    “呃……我来自对面的山下家……方才佐佐家来过电话。我说您不在家,对方便让我转告您,让您回家了立刻回电。”

    哦,原来这姑娘是山下家的用人。

    “这样啊!多谢你了。有劳你百忙之中特地过来通报。”

    对伸子而言,这个消息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自从早上得知佃给父亲的公司打过电话,她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出。动坂那边肯定会联系她的。今天不来,那就一定是明天。参观博览会的时候,她也怀着凝重的心情琢磨过这件事。

    “听说动坂那边来过电话。”

    伸子边说边往八帖的大房间走去。老爷子与丈夫之间,摆着一张摊开的东京地图。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佃似乎在为他介绍某个位于郊外的地方。他保持手指按住地图的姿势,抬起头来。

    “什么?”

    “就刚才……他们让我到家后立刻回个电话……”

    他若无其事地随口回答:

    “那你就去回个电话吧。”

    一听到他的声音,伸子心里便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老爷子摘下眼镜,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

    “这么晚了,到底有什么事啊?”

    “不知道……”

    伸子穿木屐的时候,听到佃很不耐烦地草草解释了一下,然后就把话题扯回了地图上。

    接电话的是多计代。来电的意图正如伸子所料。

    “你父亲回家之后,我才听说了那件事。我真的很想和你谈谈,你现在过来一趟可好?”

    伸子拿着听筒,困惑不已。

    “时候也不早了,而且我今天陪着他们逛了博览会,累得够呛,明天去不行吗?”

    母亲在电话那头重复了伸子的回答,看来父亲也在电话边上。

    “也不是不行,但我明天要去参加葬礼,没有时间。而且离周五……是周五吧?离周五也没几天了。如果不能在那之前说个清楚,你怕是也不痛快……”

    “那我就去吧……但恐怕会晚一些。”

    伸子快步穿过冷清昏暗的后街,回到自己家。一打开门,老人便一脸严肃、忧心忡忡地问道:

    “出什么事了?有人病倒了?”

    伸子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说辞。

    “不,没人生病……只是我现在……”她在老人跟前双手轻轻触地,弯腰施礼道,“得立刻去一趟动坂……”

    也听不出这句话是说给哪个人听的。

    “哦,”佃的语气透着一股不自然的冷漠,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就趁天还不冷,赶紧去吧。”

    “真是辛苦你了,这么晚还要……”

    伸子能感觉到老人此刻满腹狐疑,很是莫名,只是出于客气,不敢问出口罢了。而伸子不得不佯装不知,心中很是苦涩。

    “……我肯定要很晚才能回来,到了时候就歇下吧。”

    伸子来到他们的房间,再次穿上挂在衣架上的褂子,还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毛织外套。她特意花了很长时间才戴上手套,一心盼着丈夫能过来一趟。想到自己不得不瞒着老人,明明已是筋疲力尽却还要孤零零搭电车出门,还有要去动坂谈的那件事,她便心灰意冷。她盼着佃能到这个房间来,在她出门前说一句鼓励她的话,或是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到了裹上围巾就能走的时候,伸子站在房间正中央呆愣着。佃许是怕父亲误会他们说悄悄话,左等右等都没有要过来的迹象。

    “你过来一下!”伸子朗声呼唤丈夫,“电车票在哪儿?”

    她的希望落了空。丈夫并没有过来,而是留在八帖的大房间回答:

    “跟平时一样,在外套口袋里吧。”

    外套挂在玄关的折钉上。无奈之下,伸子只好走去玄关。

    “……那我走了。”

    “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毕竟现在才去……但我应该会回来的,不管谈到多晚。”

    三

    伸子离开动坂时已经十二点了。家里帮着叫了人力车。夜深人静,商店都打烊了,电车道两旁的房子仿佛也突然矮了一截。人力车慢慢跑着。一路上,伸子偶尔和车夫交谈几句。

    从动坂坐人力车到赤坂,路途着实遥远。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坐着,白天的疲劳渐渐袭来,伸子累得只想闭上眼睛。再次睁眼时,人力车似乎快到牛込见附了。松树……松树……放眼望去,尽是粗壮的松树干。灯笼在闪烁。噗!噗!橡胶车轮轻轻弹起小石子……

    伸子随人力车摇晃着,同时回忆起父母说过的话,还有别的林林总总。

    父母的主张合情合理。佃知道父亲年事已高,不想让老人家失望,这确是人之常情。可之前发生的那些事要如何收场?既然之前没有谈妥,那就应该以某种方式做个了结。父母的意见是,要是他认为自说自话打一通电话就能解决问题,那就是大错特错。伸子也赞同这一点。

    如果佃没有瞒着她偷偷打那通电话,她还能想想办法,保住他的颜面。直到现在,伸子也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不跟她打一声招呼就做出那种事来,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不光是这一次,佃先生做什么事都不是堂堂正正的……你别怪我翻旧账,你们搬家那次也是的,为什么他总拿你当走卒啊?其实那次啊,我们也很不愉快。佃先生自己不来,可一有需要,就会派你出面利用我们不是吗?今晚也是的,看到你这么晚还大老远跑过来当老好人,我们又怎么忍心拒绝呢?”

    “你们搬家那次”是这么回事。他们在片町那栋西晒能照到墙上的房子里住到了二月。一天,他们通过告示栏得知赤坂有一处交通便利、价格实惠的出租屋。因为房子离佃的工作地点也很近,伸子他们立刻动身看房。房子离电车站不过一町①多远,却坐落于幽静的后街,看着有些年头了,相当破旧,围墙上爬满了藤蔓。不过狭小的空地上种了枫树和玫瑰,有种典雅的氛围,于是他们便决定租下来。而这意味着他们急需找人帮忙搬家,并安排木匠修缮。当天夜里,伸子征求丈夫的意见:

    “怎么办?需不需要找辆卡车?”

    “唔……可是找不熟悉的商家,要价恐怕会很高……动坂应该有常用的车吧?”

    “那肯定是有的。”

    “你能问问吗?打电话。”

    “今晚?”

    “事不宜迟。”

    佃带伸子去了不远处的电话亭,自己在亭外等候。

    “啊,母亲?我今天突然找到了一处好房子……”

    伸子就这样让家里帮着安排了搬家公司与其他事宜。只要是伸子的请求,动坂都会答应。见她挂了电话出来,佃便走过来问道:

    “怎么样?”

    “他们答应了。”

    佃似乎很满意。

    “所以还是让你打为好……”

    母亲说的便是这件事。但伸子也清楚地记得自己说出“他们答应了”这几个字时的满足感,所以她并不认为错在佃一人身上。如果她再有骨气些,就一定会说“别去求动坂好不好”。如此一来,便能挽救佃的信誉,奈何伸子也一样懒惰,也没当回事,虽觉不妥,却还是跟家里开了口。当母亲提起这件事时,伸子又是羞愧,又气自己不争气。

    “那次也有我的责任……我应该告诉他,不能求你们帮忙。”

    “那是当然。你跟佃差了整整十五岁,他又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总不能替他在外头做的每一件事负责吧。”

    此时此刻,人力车正缓缓爬着御所旁的昏暗坡道,契合了伸子那沉重而迟钝的自我反省。伸子黯然神伤,因为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实在是沉不住气。她在理想中以为自己保持着潇洒的生活态度,实际遇事时却优柔寡断。佃很懒,她也很懒。他们是一对相似的夫妻。她越想越气自己。

    嘎噔。车夫忽然放下了车把,伸子回过神来。她给了车夫小费,锁上院门。只有门灯和栅栏外的灯亮着,整栋房子和街坊四邻都已沉入黑暗。夜半的黑暗中充满了寂静。伸子悄悄走上玄关,借着外头照进来的昏暗灯光脱下外套。这时,一束光穿过右手边的拉门缝隙照了过来。佃似乎是醒了。伸子反手轻轻关上门,绕过被褥边角,坐在丈夫的枕边,低语道:

    “我回来了。”

    佃枕着枕头,脸颊带着暖色,似是刚从熟睡中醒来。

    “回来了……怎么样?”

    “你明天忙吗?”

    “问这个作甚?”

    “动坂的意见跟我料想的一样。光有那通电话,他们觉得你是强加于人,不愿答应……他们说,难得亲家上门,应该在那之前跟你见上一面,把话都说清楚……你明天能不能去一趟,和我一起?”

    “是要我道歉吗?”

    佃的声音是那么低,似是伤了心。他吊起上眼皮,抬头望向伸子。伸子生怕吵醒老人,痛苦地把头压低,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说话。她拼命摇头,蹙眉道:

    “不是的,我不是让你去道歉,只是见一面,谈一谈,让大家都……痛快些啊。这样才更自然些。不欢而散半年多了,这会儿突然见面,你肯定也没法跟他们自然地交谈,不是吗?”

    伸子把嘴唇贴在丈夫的耳边,轻声说道:

    “他们也理解你的感受。”

    佃头仰在白色的枕头上,默默注视着天花板。片刻后,他保持面朝上的姿势,嘴唇动也不动地说道:

    “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那我就去吧。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伸子露出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的表情,俯视丈夫朝着正上方的脸。痛苦的昏乱席卷了她。佃的习惯,抑或是思维方式是多么奇怪。前年夏天还住在动坂的时候,双方也曾为了要不要让佃入赘争执不休。当时,佃无论是对伸子,还是对伸子的父母,都是翻来覆去一句话:“只要能让伸子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正是这句话,将伸子折磨得苦不堪言。

    “你听我说,你摆出这样的态度,根本不会让一切变得更好。我的幸福,就是你勇敢地拒绝他们啊!”

    佃却如此回答:

    “唉,求你别哭了,我是这么爱你啊,伸子!伸子!”

    他会整晚整晚地诉说爱的誓言,整晚整晚地安抚伸子,却始终没有在第二天早上立刻给伸子的父母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这让伸子痛苦到歇斯底里。拖着拖着,入赘问题不了了之。当时心乱如麻的痛苦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同样的情况又要出现了吗?伸子惧怕不已。

    “我的幸福……听着好奇怪啊,”她发出苦闷的、带着讽刺意味的叹息,“不管我幸福不幸福,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说白了就是你乱了顺序,所以现在才要重新按顺序来,就这么简单。”

    “……”

    佃依旧面带不悦地仰着头。

    “如果你不愿意,那也不勉强,我是无所谓的,”伸子急切地低语道,“你是完全没有必要道歉的。本就是动坂那边先提的无理要求。干脆一五一十告诉公公,别去了,好不好?这样说不定更有骨气些……”

    佃依旧沉默着,看着天花板。

    “你也别老盯着那边看啊……为什么不吭声啊!”

    “我都说了,如果你希望我去,那我就去。”

    “我不要你这样。”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以为一通电话打过去,就能万事大吉了吗?你以为那样他们就会一口答应了吗?实话告诉我!”

    “……”

    坐人力车回家的时候,伸子满脑子都是对自己的斥责,以及佃的奇怪心态对她的长久折磨。双重的悲愤,逼得她说道:

    “其实你不是那么想的,对吗?既然如此,那这一趟就是迟早都得走的,不是吗?不是为了我的幸福,而是出于实际的需要。这样也好,别逼着我感恩。”

    “……你让我去,我就听你的,仅此而已。”

    “我几时让你去了,我明明是在告诉你,你要是不愿意妥协让步,干脆就别去动坂了。如果你实在想让公公看到两边和和气气的样子,让他放心,那就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去。总共就这两条路可选。你到底想选哪边!”

    “……”

    “……你真的很奇怪,”伸子眼里渗出苦汁般的泪水,“你就不能再坦率一点吗?你这副样子,比犯了错还让我难受。”

    “我都说了,我会去的。”

    “我根本不在乎你去不去,只是气你这副腔调。像你这样,无论什么事都必须是为别人做的人,简直太少见了。”

    第二天早上向老人道早安时,伸子觉得尴尬,只得努力假装一切如常。老爷子则本着老人家的智慧,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温和。但老人家睡得都浅,他不可能没有被吵醒,也不可能没听到伸子在与他相隔一间储藏室的房间里说了很多话,还掉了眼泪。

    那天,伸子没有再提起去不去动坂的事情。到了一点多,佃开口说道:

    “我们今天要去一趟动坂,您自己去明治神宫逛逛可好?”

    “哦……真有人病倒了?”

    “家母有些不舒服……不过不是很严重。”

    “那就好……弁庆桥那边应该是景色正好的时候。我年轻时常在那一带转悠,熟得很。我就去那边逛逛好了,别担心。你们也不必赶时间。”

    “好,”佃催促伸子,“头发还用重新梳吗?”

    两人在动坂待到傍晚。佐佐也回来了,刚好在场。对伸子来说,这是一场难熬的作陪。众人围着圆桌,佐佐坐在宽大的安乐椅上,对面坐着母亲,佃坐在两人之间,磕磕巴巴地说着话。然而在一旁听着的伸子只觉得他们三人的心全无融合的迹象。佐佐天生不喜欢麻烦的争论和冲突。他的意思是,既然结了缘,那就最好让事情圆满收场。也正因为如此,他只会说一些平和、符合常识的话。当然,多计代也很清楚她到头来只得妥协,但丈夫佐佐那温暾水一般的态度让她颇感恼火,佃又是一副模棱两可的样子,搞得她很是不快。无法动真格发怒的烦躁堵在她心里,眼看着她随时都有可能再次与佃爆发小摩擦。

    “多计代也想趁这个机会好好谈谈,以后和和气气来往,我也是一样的意思。”

    “如果岳母愿意回心转意,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所以也不存在什么‘回心转意’,”多计代带着火气说道,“你说你想带你父亲一起来,那肯定得先好好谈一谈,所以我才会请你来。”

    佐佐插嘴圆场:

    “哎呀,都是一家人了,那就得尽可能消除误会,和平相处……要是又争论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

    那感觉是如此悲哀,仿佛在看一部用失焦的镜头投映的电影。眼看着三颗心逐渐靠近,好不容易要重叠成清晰的影像了,轮廓却突然颤抖起来,各自散开,化作三重模糊的光影。

    谈话并没有在愉快的谅解中结束。翻来覆去的几句话生出了倦怠,逼得他们不得不硬性中断。

    佃的老父亲将按原计划,在周五登门做客,与众人共进晚餐。

    去动坂的时候,伸子已经不太快活了,回程的心情更是沉重。事事不顺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她总觉得,无论是冲突还是和解,佃、自己与父母的关系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善,这究竟是为什么?一个疙瘩都没解开。善也好,恶也罢,都没有发展到极致,而是被一种伸子无法解释的模糊玩意儿盖住了。老爷子还没有回家。佃换上了便服,一屁股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好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他用全身伸了个懒腰,对身后的伸子说道:

    “呼,总算是谈完了。我说起亡母的时候,你父亲哭了,但你母亲没有……你父亲确实落泪了。”

    他似乎是在慢慢回忆那一幕,好似在享受余味一般。那特殊的语气先是引起了伸子的注意,随即激起了她的恐惧。

    “……”

    伸子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是默默吸气。莫非,他说起那些事的时候,心里其实是非常冷静的,还有余力去观察那些话的效果?他当时明明泣不成声道,自己五岁时就没了亲娘,只想好好敬爱伸子的父母,也受他们的疼爱,以此填平那无尽的寂寞,奈何相处并不融洽,没有比这更教人遗憾的事情了。原来如此……伸子真想大声笑给他看看,狠狠将他击垮。惊涛骇浪般的自暴自弃席卷了她。佐佐和伸子都如他所料,被那可怜的述怀深深打动。哪怕是多计代,也在听完之后稍稍放缓了语气,拖着拖着便说出了“那就这么办吧”。

    四

    伸子几乎每天都要陪老爷子和丈夫出门游览。他们还去了泉岳寺②。寺里就像博物馆一样,有一座大号玻璃柜,摆着义士的旧衣、书信等。

    伸子打量着大石内藏之助③用过的扇子,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尖锐的疑问:“就这样下去真的好吗?”痛苦将她折磨得几乎失去意识。佃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他从佐佐家回来后说出的那番话在伸子心里留下了多么致命的影响。自那时起,她愈发明显地感觉到,佃与自己的生活已经出现了裂痕,无时无刻不受焦虑的煎熬。“就这样下去真的好吗?”这样的疑问好似回荡在空中的呢喃,屡屡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揪住她的心。每次产生这样的感觉,她都会在两三次喘息间陷入内心的紧张,不记得自己身处何地,又在做些什么。

    当她独处时,疑问便会叫得更响亮。它向伸子发动攻击,要求她立即给出回应。伸子的理性已经有了答案。可又有一股完全相反的力量在阻止她说出来,甚至不让她对自己明言。然而,伸子终究是对“作为佃的妻子活下去”这件事生出了新的恐惧。光是想象这种状态将持续终身,她都恐惧不已。

    晚春的午后,刮起风,尘土飞扬。隔壁家关着挡雨窗,屋檐下晾着一小块红布。每每有温暖而干燥的风吹过,红布片便会随着细竹竿一起抖动。只有狭小的院子和屋檐下晒不到太阳,万籁俱寂。伸子托腮坐在书桌前,看着这一幕,沉浸在难以抉择的痛苦之中。佃与老人各有各的去处,家里只有她一个。

    “打扰了————有人在家吗?”

    这时,横田突然来访。

    “真是稀客呀!快请进!”

    横田是个有些奇怪的人。他的妹妹嫁给了一个在伸子父亲的公司上班的年轻人。一次,小夫妻带着兄长横田来做客,把他介绍给了伸子。当时他们还住在驹込。自那时起,横田便会偶尔上门坐坐,聊上几个小时。他说自己会很多种外语,总惦记着翻译而不是创作,这让他颇感头疼。只见他站在玄关角落,一边脱长披风,一边因为耳朵有些背,歪着脑袋,弓着背问伸子:

    “就你一个人在家?佃先生呢?”

    “他今天出门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

    “假期应该还没结束吧?”

    “嗯,只是近期殿下会去学校访问,所以他得去商量一下。”

    “哦,”横田使劲点头,“这样啊。”

    说罢,他又兀自点了点头。这是他的习惯。他频频瞥向伸子的书桌,问道:

    “你最近在写什么东西吗?”

    “没有……你呢?忙吗?”

    “成天忙些乱七八糟的,总也没时间动笔。”

    “那……有在翻译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光看倒也是既有趣又开心,可真要翻译吧,就不觉得怎么样了。”

    他发出与体格相比略显虚弱的笑声。

    “最近在翻译什么呀?”

    “《即兴诗人》④……我有原本的第一版……但很麻烦啊,得对照德语的翻译……”

    “他有本自传……肯定很有趣,你看过没有?”

    “嗯,是有一本来着……”

    他看见身旁的小桌上放着一本书,还包着丸善书店的书皮。

    “那是什么书?”

    伸子笑了。

    “你可真是眼尖。”

    聊了几句之后,他如此问道:

    “成了家,是不是就很难专心工作了?”

    “……你们男人呢?”

    “唔……我也不知道,毕竟也没有经验。不过……负担会变重这一点确实吃力,但大家都说成了家就稳定了。”

    横田的老毛病又犯了,兀自连连点头。

    “那也是因为和单身的时候相比,有妻子前前后后照顾吧?所以心态会更从容些。毕竟女人的立场什么的和男人正相反。”

    “听你这口气……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伸子对自己说出的话产生了莫名的责任感。

    “我也不能一口咬定说这样绝对不行……只是,怎么说呢,男人哪怕是成了丈夫,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还是那个人,不是吗?可是做妻子的,除了天性之外,似乎还需要具备某种妻子的属性。‘为人妻’会让女人的适应能力发展到极致,这不是很危险吗?……女人会在生活中渐渐失去‘自我’,这不是很可怕吗?”

    伸子半开玩笑地说着,却在心中感觉到了广大女性的孤独。

    “……好难啊。”

    “……每个人都知道这很难,可是真成了家,情况就更复杂了。所以大家才说,也许保持单身更好……可是让我为了事业放弃恋爱,那日子也太枯燥了,我可受不了。其实无论男女,都很少有人能过上自己觉得自然、自由的生活吧?毕竟那是需要勇气的。”

    “对……没错。太憋屈了,尤其是在日本……你说得一点没错。”

    聊着聊着,佃回来了。伸子去玄关迎接。

    “横田先生来了。”

    “哦,是吗?”

    佃径直走进横田所在的房间。

    “欢迎。”

    “哟————你回来之前我就来了。怎么样?听说你最近很忙。”

    佃深深地坐在椅子上,扭着上半身,撑起一侧的胳膊,摆出搂住椅背的姿势说道:

    “多谢关心……还是成天穷忙,人都瘦了……你倒是富态得很啊。”

    伸子端着新泡的茶走进屋里,只觉得佃话里带刺,听着伤人。

    “看来我们都是占便宜的性格,挺好……”

    横田没有出声,只是张着嘴仰起头,露出仿佛在笑的表情。谈话戛然而止。要是不摆出一个需要讨论的话题,场面恐怕会很尴尬。横田皱着眉头,把手伸进胸口掏了掏,拿出一张折过的稿纸。

    “如果你有空,我想请教你一下。就是这个……”

    “什么东西……是希腊语?”

    “我也猜到是希腊语,但不太确定。”

    “好像是一首诗……是从哪里引用的吗?”

    横田回头看了一眼伸子,笑道:

    “西方学者动不动就搬出罗马和希腊的东西,真要命。”

    “着急要吗?”

    “不,不着急。”

    “那就放我这儿吧。”

    谈话又中断了,气氛再一次尴尬起来。

    “那就拜托了。”

    没过多久,横田就告辞了。

    伸子送走了他,回到房间。只见佃一手拿着横田留下的纸,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便随手将它放在了手头的书架上,一脸的满不在乎。伸子觉得不太舒服。

    “把它放在那种地方,要不要紧啊?”

    “无妨。”

    听他的口气,就好像伸子对此事的关注都引起了他的不快。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问这个作甚?”

    刻意的反问几乎是自动从伸子的双唇溜出来的。

    “还不是因为……我觉得他又打扰你了嘛,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伸子面露讥讽,摇了摇肩膀,心里生出带着恶意的念头。佃怕是从没有愉快地接待过伸子的任何一位朋友。他一现身,客人便会收拾东西,准备告辞。哪怕来的是女性朋友也一样。此时此刻,他的心境显然也很平静————他再一次搬出不可思议的、责任不在伸子的理由,没有如实表现出自己的感受,而是摆出了一套“我是在为你着想”的虚情假意。

    “他完全没打扰我啊,我们聊得很开心,挺好的。”

    她突然咬牙切齿道,似是将他一把推开。

    佃以沉默表示反感,换衣服去了。伸子无法在此时离开他,跟了过去。这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因为恼怒、厌恶和憎恨。其实,她对横田的感情要复杂得多。他动不动就往书桌那边看,还拐弯抹角地打探,伸子也有些看不惯。即便如此,丈夫的口吻还是夺走了她的平静。他明知道伸子就在那里,却像是没看见似的,脱下衣服,挂进衣柜。看着他耳后那倔强粗大的骨头,伸子只觉得有种盲目的冲动涌上心头。天哪,瞧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要是我能折磨他,往死里折磨,逼他说出真心话来,那该有多痛快啊。我想见一见不再若无其事的他,不再态度暧昧的他!我想要那样的他!————我不认输,哪怕被打翻在地,我也决不退缩。炙热的激情,蒙住了伸子的心眼。她能感觉到两股猛烈的力量在体内对抗,仿佛要将她撕裂。有个声音在拼命劝她,算了吧,快出去吧。另一种声音却对此视而不见,大手一挥,一门心思想要吵上一吵,与他争辩一番。粗暴的情绪几乎要将自己和他粉碎,逼得她想放声高呼“你活该”。佃换好衣服,便拿出了他一贯的机智,一句话也不跟她说,看也不看她,默默离开了储物室。伸子突然感到了难以名状的空虚。对自己和他的伤感将她压垮。她就站在那里,啜泣起来。

    不久后,佃的老父亲回来了。

    伸子走进厨房,开始煮鱼。在狭小的厨房中,被火气烤得闷热的空气将伸子痛苦的心包裹起来,教她愈发难受。

    此刻,伸子还有一种别样的悲伤。如果争吵发生在一年前,她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心怀厌恶和黑暗,固执地守着孤独闹别扭?她定会忍不住向佃道歉,哪怕只为了自己没能大方地接受他的话。她定会蹑手蹑脚溜到丈夫身边,开朗地举手敬礼道:

    “抱歉,抱歉!”

    事后,他们至少会比争吵前更神清气爽些。

    即使是现在,伸子也很清楚自己是多么狂妄。她也知道,使她大受刺激的并非直接原因,而是积郁的苦楚。

    但她就是无法像过去那样,和佃谈起那些感受,再向他道歉。如果她去找他,和他诉说这些事,佃就会像早有预料一样,听取伸子的告白,仿佛她的自省和后悔都是理所当然。他不会对自己的心鞭挞一下,却会像无辜的羔羊一般,为她送上祝福。

    想到这里,怒气不禁涌上心头。佃的伪善心态,几乎要让伸子窒息了。

    煤气的火焰在锅下摇曳。伸子盯着火苗,陷入沉思。她的身体开始为这一男一女的生活中的恐怖而颤抖。

    逐渐呈现在她面前的道路是什么?那难道不是一个女人逐渐抛弃人性的道路吗?哪怕她因为生活中的种种痛苦、苦闷与恼火,做出种种看似任性自私的事情,沦落成一个破罐子破摔的顽劣女人,佃仍会继续扮演一个在外人看来无懈可击的、大度的、耐心的丈夫。

    伸子流下了绝望和恐惧的泪水,真想一头钻进地里。那是漫长、无声而悲哀的泪水。

    五

    英国王储的来访,得到了广大民众的热烈欢迎。马场跟前搭起了壮观的迎宾门。夜幕降临时,来来往往的人群与护城河边的松枝仿佛都被弧光灯衬托出了不同于往常的模样。佃的老父亲也去看了热闹,带了几件在乡下用得上的纪念品踏上了归途。

    把窗户大敞大开,春泥与嫩叶的气味便会随着夜晚的空气灌进明亮的房间。

    老人走后,夜晚似乎变得更加漫长了。每逢这样的长夜,佃便会盘腿坐在房间中央,拆外国寄来的书籍包裹。而伸子就待在他身边,帮着收拾散乱的绳子和包装纸。四周鸦雀无声,唯有她折叠厚重的包装纸时发出的响声,听着硬撅撅的。

    “那边桌上有张发货单,帮我拿来。”

    伸子将它取了过来。他拿起暂时堆放在桌上的书,对照发货单逐一核对。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唤道:

    “……喂。”

    她是鼓足了勇气才唤了这一声。佃却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漫不经心地回答:

    “怎么了?”

    “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你说……夫妻的生活就只有这样的形式吗?”

    “这……我不知道你问这话是何意,但应该是吧。”

    “就不能再自由一些吗?”

    佃拿起书,警惕地望向伸子的脸。

    “为什么?……你需要别的形式吗?”

    “我……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分开住一段时间。”

    “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他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所以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我考虑了很久,想等公公回去了,再和你慢慢商量。”

    “分开住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可”————早在以前,伸子便屡屡冒出这样的念头。最近,她甚至觉得唯有尝试这个法子,才有可能开拓出新的生活。经验告诉她,他们夫妇在生活态度方面存在种种不同,而抽象的批评与主张并无法让现实生活产生丝毫的变化。作为生活的伴侣,佃就不是那种人。他以其独特的消极,强有力地走在他的人生路上。

    伸子不可能在与他一起生活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心情不受他的影响。

    之前在乡下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他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一席之地,可要是继续生活在一起,这份平和的温暖恐怕也无法维持下去。

    站在一个人的角度看,佃做出了许多让她羞愧、为她所不齿的行为。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丈夫,就成为他的帮凶,这是伸子难以容忍的。为了不被他的思维方式和人生态度骗进去,她势必站在了批判的立场上。而在她开始批判的那一刻,她便残酷而露骨地看到了一个朝着和自己正相反的方向走去的男人。

    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他和自己之间有情欲的交流。然而,美好的爱情与想要好好生活的拉锯战,以及建立在其上的希望,都无望得到满足————在这种状态下,伸子是过不下去的。更何况,她此刻已对佃的诚意失去了信心,夫妻间的承诺又有什么权威可言?又何必因为他们是夫妇,就勉强维持生活在一起的形式呢?也许各过各的,充分发挥各自的长处,他和自己都能活得更自然些,不是吗?伸子料到丈夫会反对,却还是提出了这个想法。

    “当然,这是个例外的法子。但人要是生了病,也得搬去别处疗养,还要住院不是吗?我们的婚姻也病了啊。”

    每每谈及不愉快的事情,佃的额头总会出现两道横纹。此刻,它们也深深刻在他的额上。

    “我不懂……我最开始就跟你说过无数次了,你是自由的。你有完完全全的自由,所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我不行。”

    伸子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她告诉他,虽是分居,但她并不打算搬回动坂,也不会在经济上给佃造成任何的负担。

    “我是真心觉得,如果我们各自过上对自己的内心更为诚实的生活,这种奇怪的、充满谎言的生活方式就能多多少少变得更痛快些。你就不这样想吗?我们的生活真的很糟糕,充满了欺瞒。”

    佃盯着伸子,那眼神就像是有人揍了他的脸颊似的。

    “我们犯了什么罪?至少我可以保证,我用一颗清白无辜的心爱着你,过着日子。无论上帝何时召唤我,我都问心无愧。”

    “可……所以我才说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欺瞒。比方说,我们……”

    伸子不禁犹豫了一下,似是害怕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但她很快便加快语速,继续说道:

    “我们在心里……已经冲突许久了。你肯定也很清楚这一点。可你却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就好像在我开口之前,你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不是吗?为什么?我……就讨厌这样的你……甚至觉得可恨。可我虽有这样的感觉,近来却也不敢跟你直说……情况越来越复杂了。就这么一天天拖下去,若无其事地扮演丈夫和妻子,我真是惭愧到了极点。”

    佃已然顾不上书了。他捧起胳膊,嘴唇微微颤抖,用压抑的声音说道:

    “……我明明用一片真心爱着你,却让你如此痛苦,我也很过意不去……但分居是绝对不行的。”

    伸子抱着尴尬的怀疑,听丈夫滔滔不绝地说出“真心”和“爱”之类的字眼。她问:

    “为什么绝对不行?我们还是夫妻,只是换一种生活方式,变回两个学生,试着从头来过啊!”

    “不行!你想想,我好歹是在课堂上教书的人,要是分居了,你让我怎么见人?……难得大家都觉得我们收获了理想的婚姻。”

    “这话不对,”伸子急切地否定了丈夫的说法,“我不这么想。首先,我们的生活并不是为了‘别人怎么看我们’而存在的。其次,两个人就这么过下去,才是真的没脸见人。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真有称得上理想的成分,哪怕只有一丁点,那我们就可以继续过我们的生活,而不必拘泥于形式。你听我说,我们并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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