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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逃走的伸子最新章节!

    一

    他们搬出去了。新家位于吉祥寺前,在诊所的砖墙和茶叶铺板墙之间的小巷深处。穿过吉祥寺去父母家,只需十五分钟左右。

    搬家时,恰逢盛夏八月。为了找房子,伸子每天到处跑,累得发了烧,只得卧床休息。搬家当天,她也是在床榻上看着人力车夫捧着书箱,沿着院子朝外走去。

    车夫走后,伸子起了床,摇摇晃晃地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二楼外廊的长椅上,是母亲孤独的身影。在屋檐边繁茂的梧桐绿叶反射的光亮中,她闷闷不乐地躺着。蒲扇按在胸口,一动不动。伸子爬上后侧的楼梯,默默站在她身旁。母亲也沉默不语。过了许久,多计代没有看女儿,却开口问道:

    “搬完了?”

    “差不多了。”

    说完便又是一阵沉默。再这么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于是伸子说道:

    “那……”

    多计代露出痛苦的表情,面容仿佛都扭曲了。见状,伸子也是撕心裂肺地疼。

    “……我走了。”

    她实在说不出其他诀别之辞。母亲的泪水显然快要夺眶而出,伸子也不忍心再多瞧一眼。她留下一声抽泣,迈着沉重的步子下楼去了。那抽泣声既像清嗓子的轻咳,又像是欲言又止的前奏。当她双腿发力,一步一步往下走的时候,泪珠也从她的双眼滴落了。到了楼下,她用头蹭着栏杆的柱子,怀着无比难受的心情,哭了一会儿。真不可思议,分开生活本是理所当然,更何况这是双方都想要的结果。离开她从小住到大的家,竟会是如此悲哀,如此痛苦,真实的别离感竟穿透了她的灵魂。她甚至感觉到,老屋的柱子仿佛也突然惊醒了,正注视着即将离去的她。伸子觉得,从这一刻起,在此度过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全部记忆,都将和这栋房子一起被她抛在脑后。她将独自离去。但记忆会伴随着当时的新鲜感与多样性,永远活在这里,留在这里。永别了!神奇的、明亮的、黑暗的童年生活。永别了,这一切。

    新家朝西,立于山崖尽头。只朝一侧敞开的外廊好似小盒子的开口。一到下午,西照的阳光便会透过外廊照进屋里。毒辣的阳光竭尽全力,连房间的墙壁都不放过。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房子的通风似乎不错,伸子并不觉得太热。这样的小房子,这样的西晒。伸子觉得稀罕,坐着沐浴那并不灼人,却很灿烂的夏日斜光。那一年,出租房奇缺。囊中羞涩的他们几乎掏空了口袋,好不容易才租到了这处不健康的住所。

    搬家的混乱渐渐平息。每天早上八点左右,佃要么去大学做研究,要么去那段时间刚入职的私立大学。从他出门到傍晚四点半、五点,家中唯有伸子一人。漫长而明媚的夏日,时光悠然。

    八帖大的房间与六帖大的房间以推拉门隔开。一日下午,伸子靠在那扇敞开的推拉门上,弹奏夏威夷四弦琴。

    和往常一样,西晒在榻榻米的三分之一处跃动着,教人眼花缭乱。伸子将粗劣的乐谱摊在膝前,盘腿而坐,对着谱子练一首带很多降号的民谣。

    Hao,hae,haae……Hao,hae,haae……伸子本该弹出三重音的迭奏,手指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像乐谱插图中那位脖子上挂着大花环,弹奏着四弦琴的夏威夷年轻人那样灵活。总有那么一两个音拨不到位,要么就是按压的力度不均匀,以至于要紧的音没响。伸子点头打着节拍,反复尝试。一二三,一二三……她每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总想像这样发出点自己的声音来,哪怕是跟着乐器哼两声也好。

    Hao,hae,haae……

    多蹩脚啊。会弹三味线的人肯定是一学就会。伸子埋头练着,脑子里却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不仅如此,她竟在不知不觉中细细听起了邻居家的动静。两栋房子的结构近似于大杂院,伸子的住处和邻居家只隔了一块墙板。虽然还没见过,但她知道隔壁住着一家中国人和一家日本人。貌似有个男孩(中国人)在洗澡,“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

    “少爷!来,乖乖的。”

    她听见了料理家务的日本女人的声音。表面温柔,背后却带着不耐烦与漠不关心。她还听见母亲用客气的中文教育儿子。伸子意识到,自己奏响的乐声是何等单调。那中文也平静得过分……在愈发灿烂灼热的西晒中,漫无目的的忧愁将她笼罩。也许说“笼罩”并不贴切,只怪西晒太强烈了,仿佛连她心中的忧愁都要蒸发了。

    他们有了独立的住处,佃也有了工作,生活终于如期开始了……伸子却无法让自己习惯那种生活。就好比某人参加了一场晚宴。每一道菜肴当然都如金边菜单所写的那样,由身着燕尾服的服务员端上桌。没有不速之客,也不缺主宾。从干杯到演讲,每一项议程都按既定方案推进,无一疏漏。然而,在他从头坐到尾的过程中,当他化身晚宴如期进行的见证人时,会发现自己在整场宴会中感觉不到任何的趣味与意义,突然陷入诡异的焦虑之中,不由得四处张望。当他意识到周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自己所感觉到的忧虑时,他能得到安慰吗?还是恰恰相反,愈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伸子的处境也是如此。名为“妻子”的座位并不适合她。至于为什么不适合,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恐怕很难,甚至是不可能。原因恐怕是深层次的,在于微妙而细腻的情绪。但伸子唯一确信的是,生活的周转是那样狭隘与沉重,缺乏活力十足的弹性。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的爱人,让我们满怀希望地步入新生活吧!然而在不知不觉中,生活就像牧场的栅栏一样围住了他们。围栏中的丈夫格外笨重,纹丝不动。而围栏中的伸子也不得不终日面对这样的丈夫。

    佃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前一天晚上,他在床榻上蜷缩着预习入门拉丁语读本,口中念着“军队溃败。我等获胜,俘获敌将五人云云”。到了早晨,他便揣着那读本上班去了。毫无疑问,他明天早上也会去上班。伸子找不到机会向他倾诉自己的情绪。而且,她也会时不时反思他们所经历的情感生活。从相识到今日,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波澜。与周遭抗争,牢牢抓住这份爱的热忱,还有保护他与自己的努力。这一切的一切,让伸子的心长期处于紧张和应激的状态。现在这些东西都没了,所以她才泄了劲儿?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亚马孙战士,忘记了和平相处之法?伸子有时也会这么想。但这些念头无助于抹去“自己与眼前的生活格格不入”的感觉……

    伸子将四弦琴塞进包里,站起身来。

    二

    伸子锁上厨房,出门去了。房前的大街上,电车行驶在尘土中,嘎吱作响,甚是吵闹。在吉祥寺山门前的石板路上,三个少女边唱歌边拍球,让球从腿下钻过。伸子从钟楼旁拐进后街,再斜穿过一条乱七八糟的大马路,就是一片宁静的宅邸区。她打算在散步时顺便见一见母亲和艳子他们。

    家里请了泥水匠维修院门。小学徒正搅拌着木槽中的灰泥,防止凝固。艳子牵着书生的手,注意力都被那光景吸引了去。伸子远远看到那一幕,不禁笑了。书生见伸子来了,对艳子说了些什么。艳子突然抬起头,见伸子沿街缓缓走来,便扑向她喊道:

    “哇,姐姐!”

    “母亲呢?”

    “在家呢!姐姐,你怎么才来呀,上次明明答应我过两天就来的!”

    “嗯……”

    伸子扶着艳子跨过草席和木板。艳子边走边揪着伸子的衣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笑了。

    “哈哈,被你瞧见啦,小机灵鬼。”

    “嗯,我都猜到啦。因为姐姐那天说过的。”

    “但这个不是哦,”伸子装糊涂道,“只是旧报纸而已。”

    “姐姐骗人!我知道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儿童国》!”

    门口摆着一双女式木屐,伸子便从木门绕去了院子。西式房间的窗口摆着盆栽的芦笋。透过芦笋,可以看到客人那小巧精致的束发后影。七月那会儿,为了“让不让佃入赘佐佐家”一事与父母爆发冲突时,伸子曾站在那扇窗前汗流浃背,泪流满面。自己当时说过的狠话还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生活已经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正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就在伸子陪艳子玩垃圾捉迷藏①的时候,送客归来的母亲把头探出窗外,对她喊道:

    “上楼来。”

    上楼一看,只见两间房之间的推拉门敞开着,大房间里铺着绯色的毛毡,上面放着一个大托盘,托盘里摆着画笔、笔洗、颜料盘等物件。多计代正在毛毡上裁剪花纸。见状,伸子说道:

    “咦?您在学画?泉老师终于答应来了?”

    “嗯。还是老样子,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总也定不下来,好不容易才说定。今天已经是第二堂课了。这个年纪才开始学,总归是学不出什么花头的,能像模像样画两张花纸就该谢天谢地了。”

    母亲产生了学画的念头,这让伸子觉得分外可爱。

    “那也很好啊!能找到让自己专心投入的东西,就该大呼万岁了!让我看看?上次的……最先画的那张……”

    “毕竟都好多年没提起过画笔了,两眼一抹黑。要是从遇见小苹老师的时候练起,如今怎么着也是‘小某某’了。”

    多计代开怀大笑,一副自我享受的气势。多么无忧无虑的笑。练习画画竟能对一个人的心态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伸子颇感兴奋。她曾建议母亲试着研究研究和歌。没想到母亲与和歌无缘,却练起了画画。年少上学时,多计代曾受过野口小苹②的悉心点拨,就此与画结缘。多计代给她看了一张和大号方形纸笺差不多大的彩纸,上面画着竹子。

    “怎么样?”她一边问,一边从旁探头俯视,“脑子里知道该这么画,可真到了下笔的时候,笔就不听话了。”

    “哈哈哈,您这话说得就跟学了十年、二十年的人似的,哈哈哈……还‘笔不听话’呢,您也太难为画笔了。”

    “你又笑话我!反正你最厉害了————这倒是玩笑话。”

    多计代拿出泉老师的画给伸子看,还做了一番点评。

    “你觉得呢?是不是太没气魄了啊?我不喜欢行家气太重的、束手束脚的画。”

    伸子发现多宝格下面多了一个陌生的螺钿中式小柜,点缀着大胆的石榴图案。镶嵌的贝壳有着深沉厚重的色泽,整体华丽而大气。

    “真好看,什么时候买的呀?”

    多计代一手搭着毛毡,一手拿笔蘸墨,似是要誊清那幅竹子。她含糊地回了一句:“啊?”

    然后说道:“哪个?哦,那个啊,好看吧?又是你父亲败家买的,说是给我放画具用。”

    父亲在夜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把装有柜子的大包裹搬进这个房间的光景立时浮现在伸子眼前。

    “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faithful husband呀……您可得好好待他,不然要遭天谴的。”

    “……最近我也有同感,”多计代歪着头,打量着自己笔下的细竹枝条,缓缓说道,“他近来着实是个好父亲,我都有些可怜他了……尽管脾气还是臭得要命……”

    “他本就是个好丈夫不是吗?”

    “他年轻的时候啊,那叫一个难相处!小伸你是不知道……不过别看他那副样子,其实他是个心思很纯的人,所以我们才能走到今天。否则……这些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感触就更深了……他当年可绝对比佃纯真多了。”

    伸子看着画逐渐成形,听母亲像个寻常女人那样吹嘘自己的丈夫。母亲欢快的语气让她颇感愉快。但她依然品出了那么一点点的,极其微小的落寞。伸子只觉得自己变成了姐姐,正体贴地听着妹妹天真无邪地炫耀自家的丈夫。

    “……怎么说呢,因为父亲深爱着您,所以您才能在各方面表现得强势呀。因为脚下的地基是扎实的,所以才敢放心大胆地在上面蹦跶……难道不是这样吗?”

    “天知道……也许吧。”

    两人在楼下用了茶。正聊着空也③的时候,伸子忽觉喉咙发痒,便皱起眉头清了清嗓子。见状,正要抬手举起茶杯的多计代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伸子。

    “天哪,简直一模一样!”

    伸子没有多想,反问道:

    “什么一模一样?”

    “你清嗓子的动作啊。佃清嗓子的时候,也会用那种特别装模作样的动作。”

    伸子撇撇嘴,挤出一个苦涩而勉强的微笑。

    “……瞧您说的,不过是碰巧看着像罢了。”

    “才不是碰巧,就是一模一样的,因为……”

    伸子是听都不愿听,但还是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您别那么神经兮兮地检查我的一举一动好不好,我都是无心的。”

    和一郎近来迷上了摄影。伸子回家时,带了一张他拍的静物照。

    晚饭时,伸子对佃说道:

    “我今天中午去了趟动坂,有了一个新发现。”

    佃似乎并不感兴趣,随口说道:

    “哦?什么发现?”

    “我对母亲有了新的看法。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我之前可能太看重母亲的所言与所为了。”

    伸子讲述了母亲今天给她留下的印象,讲述了母亲内心的单纯与正直。

    “所以她才会冷不丁地、率直地、不矫揉造作地表现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无论那是温柔还是刻薄。一定是这样的。她不会提前计划好自己要怎么说,自己要那样做。你说是不是?”

    从动坂回来的路上,伸子一直在琢磨这些,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一条通往和平的道路。对她而言,与母亲的交涉是难以承受的重负。但今日之行,似乎让她发现了有助于简化思路的新视角,这令她甚至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如果佃也能想通这一点,心态定会大不相同。所以伸子怀着愉快的期待讲出了自己的看法。然而,他并没有从不以为然的状态中走出来。他一边用牙签,一边眉头紧锁,抬头斜睨着伸子回答:

    “我是不会对她评头论足的。”

    “这哪里是评头论足,不过是交流看法。反正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跟他们来往,那还是更明智地理解他们为好。这样对双方都好……心怀善意,但有着更高明的心态……”

    “……到了该懂的时候,自然就会懂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露出了某种特别的————不那么高贵的表情,同时掰起了手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伸子挪开视线,面露烦闷。佃向来不喜欢热闹的人情话题,这让伸子颇感沮丧。但是更让她不舒服的是,当他不感兴趣、不耐烦的时候,总喜欢掰手指那扁平粗犷的关节。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每每听到骨头发出的响声,伸子都倍感郁闷。

    (太可怕了。他也喜欢掰响手指。卡列宁④也总是坐在书桌前掰手指,一脸的冷漠和厌恶。他像卡列宁吗?所以呢?)

    此时此刻,伸子伸出一只手,险些在冲动的驱使下喊出“别掰了”。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阻止了她,让她保持沉默。他会再掰一次吗?……伸子怀着疏离、阴暗、仿佛是在等待痛苦一般的心情,注视着他的手。他却浑然不觉,站了起来,然后走到书桌前,拆起了从上班的地方带回来的包袱。

    伸子想起在母亲那里看到的中式小柜,说道:

    “我今天在母亲那儿看到了一个螺钿小柜,没想到白蝶贝也有颜色那般好看的,乍一看就好像嵌了大块的蛋白石似的。母亲说要拿它放画具。”

    “哦,那肯定很贵吧。”

    “嗯……常见的不都是浅蓝色或者浅粉色吗?可那螺钿完全不一样,光泽要复杂得多……就像火焰一样。”

    佃却摆出自己与话题无关的样子,将桌上的铅笔、钢笔推到一边,颇为突兀地说:

    “你看过那个了吗?”

    “嗯。”

    “怎么样?”

    伸子回答:

    “唔……我先给你拿来吧。”

    佃打算写一本关于自己专业的小书,正在做前期准备。内容是通俗的波斯文学概论。而伸子恰好是此书的目标受众,外行。于是佃便选了她当读者代表。伸子从自己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份两寸⑤来厚的稿件。“哗啦哗啦……”佃翻着书页,动作中透着对自己的作品抱有的亲近感。

    “你有什么意见吗?”

    伸子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佃好不容易才提笔写就这样一份稿子,她也为此不胜喜悦。

    “也许称不上意见吧,只是我觉得有一点可以再改进些。”

    “哪一点?”

    “里头不是夹着几张纸吗?有些地方解释得不太够。没有知识储备的人看了,总感觉缺了点什么。而且……怎么说呢,还有种没把材料写透的感觉……”

    佃用辩解的口吻说道:

    “这种书跟小说什么的没法比,读起来肯定枯燥。毕竟是在工作之余写的……光是整理资料都费了好一番功夫。”

    “是啊,所以才更应该写好,”伸子一边慰劳,一边觉察到自内心深处迸发的某种东西,“站在工作的角度看,比起在学校教书,这才是你该走的正道,所以你才更应把它打造成不必你出言辩白的好书。”

    他们聊了一会儿稿子的事情。昨天下午和今天早上,伸子在看稿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因为稿子出自丈夫之手就变成一位宽容的批评者。也许因为掺杂了几分贪心,她反而变得更敏感、更难以取悦了。每每读到佃像大多数凡庸小册子的作者那样,满不在乎地使用大量的陈词滥调,或是语句拐弯抹角,没有清晰的思路与情感,伸子便是既悲哀又烦躁。

    “不行,不行,这算什么?”

    为了不让炸飞礼仪与一切的怒气爆发,伸子不得不一遍遍提醒自己,这是草稿,这是丈夫首次尝试写书。与此同时,她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遇到这种情况时,心地善良的人不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吗?只怪自己贪慕虚荣,心地狭隘,才会在阅读这般特殊的、缺乏文艺感的文字时苦不堪言吗?

    佃也有他的主张,所以两人多次陷入凝重的沉默。当讨论告一段落时,伸子松了一口气,说道:

    “呼,总算弄完了!一章一章啃下来,真不容易。”

    她伸手盖上红墨水。

    “要不要再聊会儿,喘口气?”

    “可以是可以……但你应该已经在动坂聊够了吧。”

    “哪里够了,跟你聊和跟别人聊能一样吗……你就没遇上什么稀罕事?”

    “这……要不这样吧,”佃似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一样要聊,那就边聊边写这个吧……反正也不是需要动脑子的事情,是吧?”

    他从桌上抽出一本压在下面的棕皮小本。伸子瞧了一眼,摆出一副吃不消的样子,玩笑道:

    “哇哦————生死簿?”

    她在玩笑中透了几分真心。

    “真好玩。哎哟,是零钱账簿啊……没劲。”

    佃平静地在本子上写好日期,用教训的口吻对撒娇的伸子说道:

    “几年后回过头来翻一翻,就能想起当年是怎么过日子的了,很有意思的。今天……买面包花了十五钱……多贺君的欢送会费花了三元。你呢?”

    伸子扫兴地回答:

    “……就给艳子买了本《儿童国》。”

    伸子的房间有三张榻榻米大,朝北,装了两扇磨砂玻璃窗。最上面的那块玻璃是透明的,她总能在同样的光线中看到茶叶铺的库房,脏兮兮的铁皮墙顶,还有自家的破旧屋檐,却无法透过它看到天空。磨砂玻璃上留有前任租户家孩子的潦草涂鸦,以粗头铅笔写成,字越写越大————5×82÷1.1+000。

    三

    他们家没有像样的访客。

    也许是因为佃没有在日本接受高等教育,他几乎不认识几个称得上“朋友”的人。

    佃经常在夜里去自家附近散步。伸子总是陪着他。他们分批买了些罗汉松和丝柏回家,把它们摆在西晒的山崖边与光秃秃的格栅两边。那一带望得到远处的小石川台树梢,家家户户挤在一起,没有像样的树木生长的余地。许是在那小巷中,郁郁葱葱的罗汉松格外吸引孩子们的注意。每到下午小学放学的时候,便会有一群男生莫名聚在那两棵不足四尺的树周围,嚷嚷着:

    “喂,这是什么树?”

    “松树。”

    “不对,才不是松树呢。松树的叶子会扎手的!”

    好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却听见其中一人突然喊了起来:

    “天啊!天啊!别啊!”

    另一个人则小声怯怯地说:

    “会挨骂的!”

    如果佃在家,伸子便格外难受。每次听到孩子们的声音,他就会露出分外严厉的神情,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孩童,而是大人。他会悄悄提着木屐绕去院子,蹑手蹑脚地走到木板围栏的小门。再轻轻打开门闩,不发出一丝声响,突然现身,一言不发地走向孩子们。窃窃私语的孩子们顿时被他吓得四散而逃。狭窄的巷子里回荡着杂乱的脚步声,诉说着孩子们发自内心的恐惧。次数多了,伸子便不再觉得滑稽,反而生出了某种异样的寂寥与悲凉。

    “没办法啊,孩子们是觉得稀罕……还是挪进院子为好。”

    佃很是亢奋,语气中透着神经质的烦躁:

    “竟敢拔人家好不容易种的树,岂有此理。我绝不挪树。”

    伸子能感受到他那固执的占有欲。

    出门散步时,伸子更想买书,而非盆栽。她经常逛二手书店。发现中意的书时,她就会把它抽出来,拿给丈夫看。

    “瞧。”

    而佃会拿起书,左瞧瞧,右看看,反问她:

    “非买不可吗?”

    他的语气让伸子垂头丧气。她只得作罢,把书放回原处。

    “……那下次再说吧。”

    伸子知道,无论她是买还是不买,心里都不会痛快。作为一对夫妇开始共同生活之后,她发现佃明明经历过并不宽裕的生活,却不知道该如何熟悉那样的生活,也不知道该如何大胆而快活地左右那样的生活,这让她颇感意外。

    伸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家。看看书,或是听大杂院的女眷在山崖下的井边聊天。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她只盼着佃的归来。一见到他,她就想像洪水决堤般说个不停,也希望他能多说几句话。然而,佃似乎对伸子感兴趣的话题全无兴致,听得也不认真。能让他讲得起劲的,往往是在工作单位发生的事,还有同事的传闻。他会压低嗓门,言外之意,“这事我只告诉你”。

    “今天我有事找干事,去了他的办公室两三次,结果堤君低声问我,‘你找干事有什么事啊’。”

    “哦,然后呢?”

    “我就随口告诉他,‘嗯,有点事要找他商量’……每个人都神经质得可怜。管他是干事还是别人,我都不当回事,该商量就商量,所以大家觉得很意外吧。”

    佃脸上竟有几分得意之色。

    伸子笑道:

    “就跟果戈理似的。”

    但丈夫显然也在其中扮演着小上班族的角色,他却没有愤愤不平,这让她感到哀愁。

    秋意渐浓。月光洒入院中,也照亮了山崖下鳞次栉比的屋顶。地板下的虫鸣整夜不停。下霜后,每到天还未亮的早上六点左右,去工厂上班的人在结冻的路面上踩出的木齿声,便会回响在伸子的枕边。

    伸子感到忧伤的渣滓在心中日积月累。她每天都是那样饥渴。虽然她的艺术修养并没有高到值得夸耀的地步,然而对一个正处在内涵发展黄金期的年轻女性来说,艺术氛围就像食物一样必要,而这正是他们家所缺乏的。这使伸子深受折磨。在美国的那些年,佃见惯了美国女人的生活,所以伸子想睡多久就可以睡多久。日常采购之类的琐事,他也愿意亲自出马。他甚至不会让伸子孤零零地待在厨房里,这一点的确很好。可是,就算她能让头脑得到充分的睡眠,如海绵般吸收书本上的知识,用心感受,她又能和谁分享呢!近来,生活变得愈发规律了。而佃似乎也已卸下了一个个心理包袱。他的文学止步于数年前储备的莎士比亚与培根问题⑥。哪怕是杂志,他怕是都没看过一本以上。不过他还是能发挥教师的本能,巧妙地躲过伸子的突击。这是何等诡异的孤独。伸子被可怕而又绝望的寂寥所笼罩,有时甚至因此号啕大哭。

    “天哪,为什么我这么寂寞?为什么?……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佃困惑地皱起眉头,把伸子抱在怀里,轻抚她的后背,把脸凑过去,反复轻声安抚道:

    “别哭得那么伤心啊,会好起来的……会习惯的。”

    而他口中的“习惯”,正是伸子无比惧怕的。人就像圈养的野兽,无论置身于怎样的环境,最终都将习惯。这个事实是如此可悲,如此可怕。有朝一日,我也会习惯这种生活吗?若干年后,我也会失去爱好,失去激情,沦为一个与自己的理想截然不同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伸子为那不经意间逝去的生活而惋惜,在焦虑中苦苦煎熬……

    她在三月的某日去了动坂。亲戚家的孩子刚巧也在,很是热闹。和一郎招呼大家站在一起,拍了照片。之后,他又找到伸子说道:

    “今天光线不错,我再给姐姐单独拍一张?”

    “好啊。”

    伸子本就不喜欢去照相馆请陌生的摄影师拍照。听到弟弟的提议,她便产生了好奇。最近的自己在镜头下会是什么模样?

    “那就帮我拍一张吧……拍得模模糊糊的,跟幽灵似的可不行哦。”

    “放心!这么好的天,拍不坏的。”

    伸子和弟弟一起绕去客厅的院子。然后,她站在了桂花树前。

    几天后再上门,照片已经洗好了。

    “刚晾好了,应该差不多了。”

    伸子与和一郎一起去了他的工作室。那是个在洗衣房后面隔出来的小房间,照片就晾在摆着各种药剂的小窗口。

    “哇,这么多张。都是那天拍的?”

    “不,还有后来我和艳子去参观大学讲堂时拍的。因为那天还拍剩了几张胶片。”

    “让我瞧瞧……”

    “这是在大学拍的。”

    那是一张抓拍的照片,艳子正与哥哥打闹,笑着朝镜头走来。手脚的动作富有律动,甚是优美。

    “这是前些天拍的。小元稍微动了一下,所以糊了。姐姐单独拍的更好。”

    “是吗?”

    他递给伸子一张洗成褐色调的照片。作为一张相纸,它是很精美的。然而,伸子才瞧了那张照片一眼,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照片上的人明明是自己,她却无法坦然接受。那人双手相握,头正对着镜头,脸上却充满了与自己的想象有所不同的东西。我的眉毛上面真有如此浓重的竖影吗?而且还是足足两道。好一张苍老、复杂、严肃的面孔。好一张丑陋的面孔。唯有嘴角挂着刻意的微笑,试图将面容伪装得平静而安详。

    “我的脸真是这样的?”

    伸子真想如此发问。

    她细细打量自己的脸。

    见姐姐沉默不语,和一郎还以为她是对照片不满意,辩解道:

    “整体的颜色还可以再浓一点,要不我再洗一张吧?”

    “这张就挺好的,谢谢你。”

    伸子又看了看照片,说道:

    “亏你……能拍得这么清楚。”

    四

    高地的绿叶正浓,穿透它们的日光又是如此和煦。在山崖上的家中,生活还是那样单调,狭隘地旋转着,毫无表情。尽管伸子不可抗拒地被卷入了它的节奏之中,但她每时每刻都是不乐意的,并没有停止反抗。唯有当两人坐在外廊,不说不笑,呆呆地望着屋外的树木时,伸子的心境才是平和的。就好像两条狗趴在阳光下,伸出前腿,把下巴搁在腿上打盹一般。但这种睡梦般的安宁总也无法持久。每次都是伸子先对他们的生活状态生出莫名的不足感。莫非这就是两年前满怀激情开启新生活的男女的末路?

    美好的婚姻生活————当然,当初定下的主题并未完全消失。只要伸子提起自己所感受到的焦虑,他便会立刻重提这一主题,试图让她放心。可是最近,它已经越来越靠不住了。丈夫认为他只要嘴上说几句爱情誓言,喊几句“我爱你”,就能万事大吉,伸子却只觉得乏味。就算他爱她,她也得吃饭。同样地,就算他爱她,她仍然需要充满活力地生存。在每天的细碎小事中,他们全然不向对方诉说自己的心情。每当伸子不堪承受,潸然泪下,他又突然热切地诉说自己是多么爱她,为何她不明白。伸子一筹莫展,只得如此说道:

    “亲爱的,这些都来自每一天的感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你似乎是误以为,一旦认定自己爱了,那么认定得有多固执,爱就有多强烈。”

    “唉,你又讽刺我!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吧。”

    因此,当伸子觉得两人只是像狗一样坐在一起未免太过寂寞时,她也只能唤出一声“亲爱的”,却总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佃对此也毫不生疑————平和的家庭生活,难道就是如此吗?

    伸子越来越受不了这种如陷泥沼的生活氛围了。

    外面的世界正值五月。明媚又热闹的五月。我的心原本也是这样的,不是吗?

    随着初夏的空气开始弥漫,她对旅行的渴望也愈发强烈了。说到出游,伸子只能想到一个地方。那就是东北的乡下。她的祖母独自生活在那里。只要是去那儿,佃也定会点头。她以“想专心工作”为由,征得了佃的许可。

    恰逢农忙时节,东北本线的快速列车很空。

    伸子在晒不到太阳的一侧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刚上车时,心境还很混乱。不过随着列车驶出脏乱拥挤的大都市,开阔的乡间景色渐渐出现在窗外,伸子感觉到了某种说不出的豁然开朗,宁静丝丝渗入心田。电线杆、人与森林掠过田野。那幅景象也让伸子产生了孩童般的愉悦。恰到好处的震动和车轮富有规律的声响,让她的神经平静下来,但伸子好像在心中品出了更多的欢喜。欢喜,快乐。那不单单是出趟远门望着不同于平时的风景所带来的乐趣。她终于卸下了死死压住自己身体的东西。啊!她一身轻松地环顾四周,享受着那一刹那的舒畅。伸子贪婪地品味着那种心境。如此无拘无束!如此无尽的自由!浑身上下充满力量的畅快。

    对伸子而言,沿线的风景是儿时便已相识的知己。列车离那须野原越来越近了。放眼望去,尽是披上嫩叶的矮树林。它们如绿波一般在列车的两侧掀起浪花,沙沙作响。在地平线的另一头,大气格外清澈。日光群山巍峨,头顶灿烂的积雪。她是那样感动,要不是四周有人,真想尽情向那山峦伸出双臂。她感觉自己又恢复了生机,以双腿坚定地站在窗前,好似站在一匹勇猛奔腾的骏马上。当伸子凝望远方的山巅时,车厢的摇摆和大自然的交感如声波般错综交织,带有音乐色彩的节奏涌向全身。

    咻、咻、咔、咔……

    (但那片山峦————)忽然,叠句自记忆深处浮现,勾住她的思绪。

    咻、咻、咔、咔……但那片山峦————

    咻、咻、咔、咔……但那片山峦————

    ————但那片山峦————

    伸子惊讶于自己的亢奋,自己对田野和山川竟是如此怀念。而且她竟会如此贪婪地享受着自己的自由。伸子并不想带丈夫一起来,与他分享这份喜悦和鲜活的自然印象。她的心境恰恰相反。正因为可以独享眼前的山峦与矮树林,她才如此欣喜。不受任何人的阻碍,全身心地去看、去品、去感受。正是这份快意,让她感到久违的自由失而复得。

    五

    屋里只有一面镜子。一面有裂纹的旧水银镜挂在水池边的柱子上。自从到了乡下,伸子每天早上洗脸时都要仔仔细细照一照镜子。如果在天色或光线的作用下,刚起床不久的额头显得一片晴朗,她便喜不自禁,仿佛那是能让她以正确的心态过好那一天的吉兆。要是额头在某些因素的作用下蒙上阴霾,她就会郁闷好一阵子。她一遍又一遍地揉搓着,不知道那些皱纹会不会伴随她一生。

    祖母与女佣、丰姨同住。丰姨与祖母原本非亲非故,如今却胜似远亲。伸子每天都要和祖母走出房子,修剪院中的树木。柊树与用作树篱的丝柏放肆地吐出新芽。修剪那些树木,就像是为放养了一个冬天的马修剪乱糟糟的毛发。伸子一边用修整树枝的剪子修剪,一边和祖母谈天说地。

    “接下来可就忙了。还得摘茶……可是做茶的男人是一年比一年少了,给钱都没人来。到了明年,说不定就不做茶了。”

    “要是做得不开心,那不做也罢。反正累死累活做出来也挣不了多少钱,不是吗?”

    坐在外廊上剥核桃的丰姨开口了:

    “可把老夫人愁坏了,我在一旁看着都心疼。”

    “随他去吧,您都一把年纪了,完全可以只做开心的事情。”

    祖母用剪子夹住一根略粗的树枝,虚弱的手臂使足了劲,总算是剪断了。她回答道:

    “总不能像没人住的空房子似的撂着不管吧。”

    “您干脆来东京住,到时候就什么都不用管了……住处都给您安排好了,很雅致的小房子。改天跟我一起回去吧。”

    “……哦。”

    祖母一边想着,一边让丰姨拿出木纸编的宽檐帽。

    “太阳真毒,晒得我这秃顶都发烫……你俩住过去得了。”

    伸子后退一步,打量着自己修剪的枫树枝条。

    “住去哪儿?给您准备的住处?”

    “是啊,那样你们就不用像个傻瓜似的交房租了,不比让我住进去更顶用啊。”

    “那怎么行,明明是为您建的房子……”

    “就说是我让你住的还不行吗?”

    伸子快活地笑道:

    “您的好意我心领啦。我怕被人骂。”

    “我这样的乡下老太婆搬过去住,肯定要被人笑话的……我就是个十足的乡下人,从小到大学的都是该怎么挣钱,大字不会写一个,现在回想起来啊,真是懊悔都来不及了。”

    祖母回起居室招待客人去了。丰姨对坐在外廊上的伸子说道:

    “是该让老夫人搬过去一起住……可惜她不乐意啊。您也多劝劝她吧。说来也怪,只要是您说的,她就愿意听了。”

    “我这次过来之前,家里人也叮嘱过的,让我带她回去……”

    丰姨加强语气道:

    “拜托了……只要我还住在这里,自会尽力服侍,可……我也……”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视线挪到了笸箩里。

    “不知道还能在这里待多久。”

    丰姨一直在小学当老师。后来她结了婚,但丈夫在两年前去世了。

    “有人给你说亲了?”

    “嗯……是的……我也得为今后打算……”

    过了一会儿,丰姨问伸子道:

    “您大概还要待几天?”

    “唔……”伸子摆着双腿,露出没精打采的笑容,“没想好呢,一直待到想走为止吧。”

    丰姨用女人特有的神情偷瞄了伸子一眼。

    “……佃先生开明,伸子小姐可真幸福。”

    “……”

    “……亏他肯自己留下,明明是个男人。他给您来信了吗?”

    五天多前,他给伸子寄了一封信,表示她想留多久就能留多久,他期盼着自己的爱被理解的时刻,让他等多久都毫无怨言。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伸子感到的是气愤与寂寞,而非欣喜。他当然知道伸子无心工作,身在远方但心系着他,却对此只字未提,而是装腔作势地表现了自己的坚忍。自那以后,伸子再也没有给他写过一封详细的信。

    两三天后的一个夜晚。矮树篱外传来女人高亢的喊声:

    “伸子小姐!伸子小姐!那不是伸子小姐吗!”

    当时,伸子正在为大家朗读从东京寄来的报纸。外面一片漆黑,头顶又亮着电灯,所以她看不见来人是谁。

    “哪位?”

    “这么晚了,会是谁啊?”

    祖母向外张望,喃喃自语。

    “是我,飞田。我能进来吗?”

    “……请便。”

    飞田名叫三保,是本村人,嫁了个东京的公司职员。伸子和她不熟。真要说起来,三保算是伸子不太喜欢的类型。她是什么时候回村的?为什么要上门来?伸子本以为三保是独自前来,却听到她一边在中门⑦脱木屐,一边对某人说道:

    “你也进来吧。怎么了?不要紧的啦!”

    伸子起身望去。三保正要登上台阶,只见两个衣着朴素的女人伫立在她身后的黑暗中。她们反复推辞,说天色已晚,还是不打扰了。最后,三个人还是都进了屋。那两个女人是三保的妹妹和她的朋友,都是年近三十。三保穿着花哨的大岛绸和服,聒噪地寒暄起来。

    “我是昨天很晚才到的。今天和她俩聊了一天,刚要去大神宫散步,小玉却一脸傻样地说,‘伸子小姐来了’。真是个小傻瓜,要是她早点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要先过来一趟的。这不,我就急急忙忙过来了。乡下人办事就是不周到,笨得要命。话说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呀?住几天啦?”

    “嗯……已经住了十多天。”

    三保的滔滔不绝听得伸子想往后躲。

    “你在写什么东西吧?”

    “瞧你说的,怎么会呀!不过是游手好闲混混日子。”

    “我平时也挺忙的,幸好孩子他爸说了,我想做什么都随我,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在练书法,还要学插花、做家务,中间还得抽空生个孩子,哈哈哈哈哈,忙死人了,哈哈哈哈哈。”

    三保的妹妹梳着丸髻,性子貌似比较内向,寡言少语。她苦笑着说了句:

    “哎哟……”

    “可不是吗?嘿……飞田都不肯放我走呀。”

    三保的歇斯底里,大家都看在眼里。她像是中了邪似的,自顾自地说着。抹着厚厚白粉的脸上,两眼放光。伸子总算是明白了她的两个同伴起初为什么不愿意进屋,此刻又为什么一脸烦躁地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伸子,一会儿又看看三保。她不会是精神不太正常吧?伸子稍觉不安。

    “……你最近身体好吗?”

    “怎么会好啊,我跟你说,我刚受了一场大罪。”

    三保表示,她因为妇科病做了手术,刚出院就回了村子。

    “跟孩子他爸在一起吧……你懂的,难免要……”

    三保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三句话不离床榻之事,惹得伸子无话可说。两个同伴似乎也在为这一点烦心,连连劝道:

    “……我们也该告辞了吧?”

    “改日找个白天再来慢慢聊吧,都到老夫人该就寝的时候了。”

    “好吧……伸子小姐要住到几时呀?”

    伸子的回答与之前回答丰姨时一样。三保却一声惊呼:

    “天哪!瞧你说的!怎么会有做妻子的撂下丈夫不管,说这种话啊!……再说了,把他一个人留在那边多危险啊。亏他忍得住,换了我家那口子……”

    “我们走吧,姐姐。”

    都走到门口了,三保还说个不停。过了一会儿,祖母用很是腻烦的语气说道:

    “那个女人想干什么啊!”

    伸子被祖母滑稽的语气逗乐了。不过她心中也生出了疑念:寻常夫妇是否真如三保所说?她全然没有感觉到,夫妇分别远行会伴随着三保所说的那种危险。

    睡下之后,伸子仍在琢磨。佃的性格无法勾起她的焦虑与嫉妒,这反而让她满足。她甚至觉得,佃之所以品行端正,正因为他很少被人的趣味与可爱所吸引。

    六

    丰姨常去一里⑧之外的镇上购物。每次去,她都会问伸子需不需要她带些东西回来。伸子托她买了一件男式单衣,请人按佃的尺寸改好,再寄回去给他。丰姨每次出门,祖母都会压低嗓门,和一起拉家常、做针线活的街坊家婆婆们说道:

    “她不光是去买东西,肯定还要去新町绕一圈。”

    “是吗……不过阿丰看着可年轻了,说她只有三十出头也有人信……肯定能很快找到好归宿的。”

    祖母用苍老而颤抖的手指捏着针,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用老妇人特有的刻薄口吻说道:

    “如果我是她,可不会四十好几了还想着嫁人。这年头的人啊,哪怕上了年纪都没法一个人过了吗……”

    “可不是嘛……呵呵呵呵。”

    丰姨对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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