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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逃走的伸子最新章节!

    一

    那是一个雨夜,墙上挂着灯笼状电灯的玄关分外阴沉。老旧的天花板是那么低,仿佛要罩在人身上。隔着一层薄薄的丝袜,能感觉到脚下的榻榻米又凉又硬。也不知是怎么了,不见一个人出来。来到摆着屏风柜、铺着木板的狭窄房间时,女仆的面孔突然出现在尽头处的磨砂玻璃门后,脸上带着毫无准备的表情。见来了四个人,带头的还是一家之主,她似乎吓了一跳。

    “天哪!”

    她连招呼都没打,转身便往里屋冲去。唰唰唰……母亲脚尖擦地的脚步声传来,那样熟悉。伸子本以为母亲仍在卧床休息,一听到那轻快而积极的脚步声,顿时心中一凛。莫非母亲是听说我回来了,过于激动,这才起来了?伸子连忙伸手去开厚重的门。“咔嚓咔嚓!”门的另一边也突然传来转动把手的响声,门就这么开了。多计代的身子几乎与女佣叠在一起。

    “天哪,你怎么回来了啊,小伸!”

    见到母亲百感交集的表情,伸子也说不出话来,忙握住她的手。

    “要不要紧啊?不用歇着吗?”

    “嗯,已经不碍事了……冻坏了吧?不过,平安回来了就好!”

    “快回榻上去吧,”伸子搂住母亲披着棉袍的背脊说道,“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母亲双脚发力,似乎在拒绝伸子的轻推。

    “我真没事,别担心……平时也都不是躺着的。”

    “可……”

    伸子心生疑惑,望向母亲的脸。母亲略显憔悴,头发挽在脑后。伸子小声问道:

    “宝宝呢?”

    母亲脸上露出一抹尴尬。

    “嗯,说起这个……”

    她音量虽低,却字字分明。但话没说完,她便低语道:

    “回头再一五一十告诉你。”

    说完,便用快活的语气朗声唤了小女儿的名字。

    “艳子,艳子,你在哪儿啊,你一直等着的大姐回来啦!”

    然后她带头打开了房门,父亲和弟弟都在里头。

    “这孩子可真奇怪,今天一早就盼着你回来,嚷嚷个不停,这会儿却不见了……去火边烤烤吧。真不凑巧,今天下雨了。”

    时隔一年,伸子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不知为何,在走进房间的时候,在经过走廊的时候,她竟有种自己是在亲戚家做客的格格不入感。她在暖炉边的长椅上坐下。对面的另一张长椅上,并排坐着父亲和弟弟。双方心中都涌动着久别重逢的怀念。可是该从哪里说起呢?伸子笑着对弟弟问道:

    “怎么了?”

    “呵呵呵……”

    短短的时间不见,弟弟的神情便多了几分青年的感觉。他尴尬而腼腆地笑了。

    父亲起身换和服去了。母亲坐在桌旁,指挥下人准备饭菜。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香鱼的画。无论是那幅画,还是堆在房间角落的饼干罐,似乎都和去年九月的那个早晨别无二致。伸子就是在那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匆匆看了它们几眼,踏上了旅程。尽管如此,伸子还是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终究隔着无法用三言两语说尽的一年多事岁月。

    其实这次回国对伸子自己来说都是始料未及的。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那一年结束前回来。她在十月底刚与佃结婚,好不容易在大学附近的简陋公寓开启他们的新生活。她与父母就婚事频繁通信。似乎是不经意混入其中的一封信令伸子惊愕不已。父亲在信中告诉她,母亲将在十二月生产,但由于此前就患有重度糖尿病,医生对她的情况并不乐观。他很遗憾伸子无法在这种时刻陪伴在他们身边。伸子很是困惑。她爱自己的父母,无法冷漠地拒绝他们对她的渴望。可与此同时,她也非常舍不得与佃的生活。佃眼下不可能离开C大。如果她要回国,那就只能独自上路。

    经过再三考虑,伸子还是做出了回国的决定。这不会是她与佃的最后一次分别。但谁又能预言母亲能否熬过这一关呢?

    伸子逼着自己订了船票。十二月的太平洋,风浪交加。在飘摇的船舱中,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等待她归来的母亲,还有孤身留在外国的佃。这是一次孤独的航行。离日本越近,她就越是担心等待着她的会不会是不幸的消息。在船到达横滨的两天前,伸子发了一封无线电报,告知家人到港时间,顺便询问母亲是否安好。

    当晚,船上举办了舞会。十点多的时候,伸子靠着沙龙椅的扶手,望着在下方跳舞的人群。船身摇晃得厉害。“轰————”在音乐的间隙,还能听见浪涛重重拍在船舷上。整艘船嘎吱作响,向右偏去。踩着细跟的舞者纷纷打滑。打滑的女人们下意识地抓住男舞伴。男人双脚踩稳,扶住对方,连舞都顾不上跳。舞池一阵骚动,打滑竟成了余兴。船身的每次摇晃都会掀起如雷的笑声。人群中响起女人欢快的叫声和掌声。船上的大厅温暖而热闹,人人都很亢奋。伸子敏感地捕捉到了浮躁的欢快与室外漆黑一片、咆哮不止的冬日海面形成的强烈对比。

    一位服务生出现在大厅门口,手中拿着一张纸。从傍晚开始,伸子便翘首期盼着家人的回电,立刻注意到了他。服务生在跳舞的人群中穿行片刻,又从来时的门口走了出去,手里还拿着那张纸。伸子从栏杆边的那张矮椅上站起来,走到大楼梯的顶端。服务生的两条胳膊垂在身侧,爬楼梯时随着步调慢悠悠地甩着。看到伫立在跟前的伸子,他出于职业习惯正色道:

    “是佐佐小姐吗?”

    “……电报?”

    “据说是刚收到的。”

    “谢谢。”

    伸子立刻打开,站在原地读了起来。“母安产勿念”————伸子顿感耳边好像突然响起了强烈而空虚的舞曲。要是能在两周前看到它就好了!但伸子克服了自己的情绪。

    在见到母亲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在电报发出的那一天多了个弟弟或妹妹。

    母亲看起来有些憔悴,却显然不是前天才诞下新生命的模样。而且母亲明知道伸子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匆忙回国,本该想象得出她急喘的呼吸,却对她轻描淡写,敷衍了事,这又是为什么?伸子只觉得整栋屋子的空气中透着嘈杂,像是在尚未准备妥当的时候迎来了一个突然归来的人。母亲到底知不知道她为何会在此时回来。

    伸子放下抱在膝头的妹妹。她在心中呼吸着无法吐出口的不满,同时说道:

    “那……我也去换身和服吧……”

    她站起身来,看了看仍然裹着外套的自己。

    “穿成这样都放松不下来了,而且感觉怪怪的……我的衣服在哪儿?”

    二

    “毕竟我先前一直卧床歇着,好多事情都顾不过来了,”多计代双手撑桌站了起来,“我刚才吩咐他们帮你暖着,也不知道弄得怎么样了。”

    伸子出发时尚在建设中的各个房间已有了生活的痕迹。母亲的居室变成了整洁的小房间,四张半榻榻米大。抬手关上身后那低矮的茶室式推拉门,伸子开口说道:

    “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头好像有什么误会。”

    多计代低头调着暖桌的火力,回答道:

    “嗯……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回来。”

    “为什么?”

    这句话令伸子颇感意外。

    “我一收到那封信就发了电报,家里没收到吗?”

    “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你父亲在信里写了那些话……不过这一回我是真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比预产期提前了很多,眼看着要生了,连产婆都没来。”

    “什么时候的事啊?”

    “十一月二十八日————提前了一个月。”

    “……”

    那一天,一无所知的伸子已经到了旧金山。

    多计代细细打量着沉默不语的伸子,说道:

    “不过你也吃苦了啊,能恢复健康就好。听说你在那边生了病,我都快急疯了。当时我们这边也有好多人病倒了……”

    多计代停顿片刻。

    “而且你……那件事回头也得和你细聊,听听你的想法。我可担心坏了。”

    伸子红了脸。

    “因为离得太远,很多事情没说清楚……”

    “那是一方面,关键是那位佃先生,我只是听你父亲稍微提了几句而已啊。而且你父亲又是老好人,他说的根本靠不住,我还听说了些奇奇怪怪的传闻……我心想,反正等你回来了就能问清楚,真是等死我了。”

    母亲的语气充满了慈爱,饱含着虽有怨恨却已经原谅了她的温情。伸子这才知道,母亲确实在等她,只是等待的意义与她先前想象的截然不同。她终于搞清了家里的气氛与自己的感觉不相符合的原因。与此同时,因略带神经质的敏感而处于紧张状态的伸子,也感觉到父母的温情如热水般裹住了自己。多计代话中含笑,仿佛她正善意地揶揄一个比自己小的女人,而非自家的女儿。

    “……而且,也亏你能下决心一个人回来。”

    “还不是因为怕您有个好歹……”伸子觉得当着母亲的面提起佃的名字有种莫名的尴尬,便略去了,“反正他现在也没法离开大学。”

    “一个人回来也好,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和你商量。毕竟对我们家来说,这也是一桩大事。你父亲就那样,所以也不会跟你多说什么,到头来都压到我这儿了……里里外外的。”

    伸子脱下的薄上衣,还有镶着可爱蕾丝的小玩意儿,多计代都一一拿起来打量一番。

    “女人的东西到哪儿都好看,这个东西叫什么?”

    见伸子穿着出发时自己帮着装进行李箱的衣服,多计代用怀恋的口吻说道:

    “哎呀,你还留着呢?”

    “衣服还是那些……一直没买过新的。”

    “我给你的诗笺呢?”

    “在的。”

    “唯愿吾儿万事安,重洋之外母惦念”。在伸子离家那天早上,多计代作诗一首,为她饯行。

    “夫人,”这时,用人在推拉门外喊道,“饭菜备好了。”

    “走吧。”

    “嗯……不过我想先见见宝宝。”

    “怕是睡着呢。”

    母亲领着伸子绕过走廊,打开了房间的隔扇。电灯靠着角落,屋里一片昏暗。护士正叠着洗好的衣服。在枕边矮屏风的环绕中,有一床针插般鼓起的红色褥子。伸子蹑手蹑脚走过去,跪在地上,看着那睡得正香的婴儿。她是那么小,甚至瞧不出她更像母亲还是更像父亲,称之为“妹妹”感觉也不太合适。母亲在她身后弯下腰,低头看过来,几乎罩住了她的身子。伸子仰头望向母亲,低声问道:

    “她叫什么名字?”

    “叫雪子。”

    “她有股奶香味。”

    两人回到其他人等候的地方。父亲很是高兴地开起了玩笑:

    “总算出来了,看来你们说了不少悄悄话。”

    伸子感觉到了渐渐沁入身心的舒畅与快乐。

    三

    咚、咚咚咚……清透而连续的响声使伸子渐渐醒来。响声似乎来自某种金属器物,像是有人在用小锤子敲击一般。那种人手的细微动作所催生出的声响带着细致,反衬出了清晨的闲寂。一听回声,伸子便知屋外天气晴朗。

    此时此刻,佃又在做什么呢。一夜过去,“我回来了”的意识鲜明地朝她逼来,教她倍感寂寞。

    母亲正在餐桌上写信。

    “早安。”

    “怎么样,睡得可好?”多计代放下笔,将砚台推到一边说道,“好久没像这样一起吃饭了。白天可冷清了,因为大家都不在家……你想吃点什么?”

    “您吃什么呀?”

    “我最近都吃面包。”

    “那我也吃面包。”

    昨晚,伸子与母亲并排就寝。母女二人在漆黑中聊了许许多多。今早,母亲似乎也有说不完的话。伸子也有许多事想对母亲倾诉,然而那些事都在她的经验范围之外。更何况……

    “母亲,您说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呀?”

    这样的话,教她如何说得出口!最想说的话却只能忍着不说,伸子很是憋屈。多计代却因为找回了阔别已久的聊天搭子,没把伸子的这些情绪放在心上,颇为快活地说道:

    “你说滑稽不滑稽,今天早上,你父亲一个劲儿地问我‘伸子昨晚都说什么了’。”

    “是吗?都怪您老瞒着他啦……那您是怎么跟他说的?”

    “还能怎么说,不过是把你说的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而已。”

    “他可满意?”

    “还不是因为你说破例和我睡吗?于是你父亲便疑心……你莫不是有了身孕。”

    多计代说到这儿便笑了,仿佛自己在说的是什么离奇古怪的笑话。

    伸子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如果她真有了身孕,母亲又会是什么表情?她似乎坚信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透过母亲微妙的口吻,伸子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婚姻是被如何看待的。想起父亲昨天来港口迎接时那心神不宁、生怕被人瞧见的模样,伸子心里难受极了。

    “真是人言可畏啊。你的事情一传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津村夫人立刻跑来了,好一副‘让你不听劝’的架势。可要是不出去见人,人家更要误会,所以我只能挺着肚子,咬着牙一个个见过来,可苦了我了。”

    “您干脆摆出泰然自若的态度,说‘我那女儿向来任性’不就行了。”

    见伸子只是轻描淡写,却没有对自己受过的苦表示感谢,多计代似乎有些不满。她用恼火的口吻说道:

    “反正你离得远,想怎样就怎样,都忘乎所以了,泰然自若当然不成问题。可我们这边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啊。事关体面,总不能随便搪塞。”

    伸子并非不感激父母的关心,然而听到母亲说出这番话,她还是觉得心寒。

    “害你们如此担心,确实是我不好。但我那么做,并不是因为不在乎您,我是别无选择才……”

    “我可不这么想。你喜欢谁就喜欢谁,但总有法子多顾全些我们的颜面吧?再说了,我都没见过那个人,更何况……”多计代的声音中明显带着深深的怀疑,“我对那个姓佃的男人抱有疑问……不光是我,所有人都一样。”

    母亲似乎已经在心里认定,佃是一个连敬称都不配有的人,对他直呼其名。伸子既是悲哀,又觉滑稽。

    “为什么?我不是详细告诉过您了吗?”

    母亲用犀利的眼神注视着伸子。

    “没错,你是老实交代过了。可那都是你看到的————你以为你看到的佃先生,不是吗?那都是佃先生讲给你听的,不是吗?你确定那就是他的全部吗?”

    伸子接下母亲激烈的言辞,如此回答:

    “他不会对我撒谎的。”

    “我也希望如此啊。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毫不怀疑地相信你所爱的人,也想像你那样去爱他。可是既然抱有疑问,那么在搞清那些疑问之前,我就是不会相信的。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么多年了,哪一次不是靠我唱白脸熬过去的啊。”

    伸子从母亲斩钉截铁的口吻中感到了某种压迫。她似乎相信,哪怕是这次的事情,也能靠自己的决心推翻,只要她想的话。这令伸子感到不安。伸子反问道:

    “您对哪一点最有疑问?如果是我能解释的,我就给您解释清楚,毕竟……”

    伸子觉得她终于撞到了自己早就料到的东西,而且撞得越来越重了。

    “这次的事情,我不是闹着玩的。哪怕您和我意见相左,我的决心也不会变。所以我们尽量多沟通,好不好?”

    多计代倒了些红茶,喝了一口。

    “……也好,反正迟早都得说的————大家都说你被骗了。”

    “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隐瞒自己一无所有啊。”

    “他是想通过不隐瞒讨你那幼稚的欢心啊。”

    “不可能!”

    “那他为什么不像个正经的绅士那样,不管你说什么,都先回来一趟,征得我们的允许再说?正因为他觉得你家有钱有势,无论怎样于他都没有损失,所以他才会吃定你不是吗?”

    伸子握住母亲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掌心。

    “您误会了,他绝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出了这种事情不能只怪他一个人,我也有一半的责任啊。再说了,您怎么能那么想他啊,我明明没有任何值得他蒙骗的东西啊。”

    “……凡事都有一个度,和零相比,哪怕只有一,那也算是‘有’。”

    多计代让女儿握着手,却毫不退让,死盯着伸子的脸。片刻后,她说道:

    “不过……他在上大学这一点总不会是假的吧。”

    “啊?”

    “唉,因为有人说,佃是开洗衣店的。”

    伸子感到深深的愤慨,但也没有太当回事,回答:

    “那些人什么都不懂。搞不好他是想把我们家亲戚朋友的脏衣服都包了呢。”

    四

    伸子觉得自己虽然回了家,人却变了。她的心和生活中多了一个佃。

    父母仍然有些不痛快,无法用原来的心境面对伸子。日子一天天过去。

    渐渐地,伸子也认识到,考虑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多计代对佃的看法会如此偏激与混乱也是在所难免。伸子在信里写的和佐佐告诉她的,与她通过报纸和其他途径了解到的传闻截然相反。多计代从未亲眼见过佃,不知道该用哪一种说法去判断他。她只知道丈夫向来老实,伸子又缺乏阅历,还是个死心眼。她本可以把佃想象成任何一种样子,却用怀疑与恶意勾勒出了他的轮廓,这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母亲对出现在女儿身边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抱有异乎寻常的戒心,好似人家必是恶棍无疑。站在伸子的角度看,这才着实骇人。一想到多计代因为佃囊中羞涩、没有社会背景而加深了对他的怀疑,伸子便义愤填膺。

    伸子能回到她的身边,她自是欢喜非常。与伸子相对而坐时,她便忍不住要聊起女儿远行期间的孤独和艰辛。这一聊,便难免要提到佃。每次提到佃的名字,多计代都会失去冷静。

    父亲上班后的漫长白天,成了压在伸子肩头的重担。

    “小伸。”

    多计代在自己的居室唤着伸子。伸子平时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毫无顾忌的呼唤,让她隐隐有些烦躁。但她还是立刻起身,走到母亲的居室,开门问道:

    “怎么了?”

    多计代的膝头摊放着一本染坊的样布册。她把册子移近更明亮的门口,瞧着上面的一款款颜色说道:

    “喜久屋的人来过了。”

    “您要染布?”

    “有一匹天蚕丝的料子,我想做成外褂来着。可染色用的草料大概不如原来好了,看得中的颜色好少啊……”

    看了一会儿,多计代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

    “对了,你带走的那身紫友禅和服呢?”

    “还在呢。”

    “以后也没法穿了,图案倒是好看……”她被册子分散了一半的注意力,同时说道,“你打算怎么办,衣裳总得做两身吧。”

    “没事的……我不用。”

    “还不用呢,这哪是你说了算的……那就选这款吧。”

    多计代将白色的布料与样布册递给用人,一边关衣橱,一边用一种思绪渐渐飘到别处的口吻喃喃道:

    “……也不知道佃先生的老家在哪儿。”

    “我还没去过,也不清楚……您问这个做什么?”

    “还不是搞不懂他们老家的风俗嘛。你都回来了,那边总该跟我们打声招呼吧……总不会是佃先生还没跟他父母提吧?”

    “才不是呢。”

    多计代用伤了自尊心似的讽刺口吻说道:

    “……他们是打算在儿媳的父母来打招呼之前一声不吭吗?”

    “人家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没动静的吧。等儿子回来了,肯定会按规矩办的。”

    伸子无可奈何,只能满不在乎地回答。这让多计代很是不爽。

    “你们两个当事人倒是无所谓,反正你们样样都不普通,”她“啪”的一声猛敲拉环,关上了衣橱,“但我一直在想,不普通的不一定就是对的。成天标新立异,只会给人添麻烦。”

    “我不是想标新立异。只是因为我和您的性情不一样,思维方式也不一样吧。”

    “那你是坚信自己从一到十都做得很对吗?”

    两人时常因为意料之外的话头爆发情绪化的争执。起初,伸子总是试图保持分寸。奈何多计代言辞激烈、对人毫不留情,到最后总会逼得伸子动气。而一动气,她便会和母亲一样,表现出毫不屈服的刚烈性格。

    一月下旬的某日。

    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又一次激烈争吵起来。伸子几乎不知所措。

    “自从我回家后,我们好像一直在重复同样的争吵……不吵了,好不好?……我懂您的心思,可……不要再这样说话了,好不好?”

    多计代却顶着通红的脸颊,冷冷地说道:

    “你变了————你以前绝不是这样的。你原本会真心诚意地跟人交换意见,那也是你的优点。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感化,让你生出了这种态度……”

    伸子只觉得情绪被瞬间点燃,仿佛有人戳中了她胸口的某处。多计代总能用女人独有的————亦或许是面对女儿的母亲所独有的本能,像这样巧妙地把毒针插进伸子的要害处,让对方变得凶猛。但那一日的伸子依然保持克制,如此回答:

    “我不是在耍滑头刻意逃避,只是不想为了争论而争论。”

    “所以我才说你自私。你为所欲为,让父母颜面扫地。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资格让我保持冷静?你应该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当初为什么要忍痛送你出国。”

    见多计代一边落泪,一边用苍瘦的手指委屈地抹去泪水,伸子心如刀割。母女俩竟要为这样的事情争执不休,这是何等悲惨。她起身坐到母亲膝下的地毯上,然后用安抚的口吻一番劝说,试图让母亲理解自己。

    “您听我说,母亲,我们先撇开佃这个人不谈好不好?在您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一个是您觉得我可以爱的?之前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里,有没有一个是您觉得我可以自由来往的?没有吧?无论是谁,只要他想跟我有更深的交往,在您眼里便成了毫无价值的人。”

    “……对不住,我就是个坏心眼的恶婆娘。”

    眼看着母亲要把手放到一旁,伸子连忙抓住,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母亲!平心而论,一旦牵涉到我,您就会变成某种极端的理想主义者,不是吗?仔细想想您对我的工作和成功寄予了多大的厚望,您就会明白的,不是吗?在某些方面,您希望我能做一些您无法在自己的人生中实现的事情,对吗?对不对?”

    “在某些方面也许是这样吧。”

    听多计代的语气,她似乎无法对伸子的这番话表示愤慨。

    “岂止是某些啊。您就希望我超越情情爱爱,保持孤高清洁,还把观察那样的我当成了一种爱好。”

    “我也不强求你单身。只要遇到合适的人,能启发你的人,我随时都愿意张开怀抱相迎。”

    “……我对婚姻的态度……大概跟您不一样。”

    “这我知道,哪里还用得着你说,”多计代重拾尖酸的语气,插嘴道,“你的观念是布尔什维克。”

    “……一般情况下,女儿家的人生目的就是嫁人成家,与丈夫同化,获得在当下的社会最稳定的生活,不是吗?所以结婚的条件才是找同一阶级的,找有着同样传统的人家,或者在命运允许的情况下,稍微往上迈一步,甚至攀上高枝……这就是我跟您不一样的地方……我是以我自己的方式成长起来的,我看到的都是我想看的东西。我对那些父母和您一模一样的男人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不仅无法让我感兴趣,还会让我不安。所以能吸引我的人,必定是在某个方面有所不同的人……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不管佃是好是坏,他肯定是无法让您满意的。我是一个野蛮人,无论是人生还是别的什么,都非得靠自己的双手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瞧上一瞧不可的……”

    伸子沉默了。多计代也沉默不语。夕暮中,暖炉的低焰时旺时暗,为周遭蒙上朦胧的红光。两人就这样对坐了许久。

    五

    万里无云,微风拂过,带动了山茶花那光亮的绿叶。

    无人打理的庭园中,棣棠枝繁叶茂,断枝落叶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在庭园的角落,一片燕子花齐刷刷地吐出嫩芽。那片青翠的嫩芽是如此明艳动人,仿佛阳光格外偏爱那一处似的。好暖和……伸子眯起眼睛,看着那片浓烈绿色中的明暗。渐渐地,某种奇怪而强烈的感觉流转她的全身。伸子感受着猛撞喉头的心动,用尽力气伸了个懒腰,然后攥着拳头,一圈一圈地挥动手臂。她的手臂散发着白光,微微颤抖。

    风再次划过。苦竹林沙沙作响。在别院的外廊,保专心致志地忙活着。伸子凑过去问道:

    “做什么呢?”

    “————你来啦。”

    保用侧脸对着伸子,露出孩子气的胎毛形成的发旋。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盒子。

    “看什么呢?”

    伸子越过弟弟的肩膀,伸长脖子一看。那是一个大约两尺乘三尺的育苗箱,底下铺着十分细碎的黑土,土里冒出几排四分①多高的细长小苗,看着弱不禁风。

    “这是什么东西的小苗啊?好像有点瘦弱啊,这样好吗?”

    “一点也不好,”保回过头来,一脸困惑的表情,“哪怕是专家,也很难养好仙客来的实生苗。所以我养不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瞧这架势,真叫人悲观。”

    伸子忍俊不禁。

    “可种子不是发芽了吗?真了不起……应该会慢慢长大的吧?”

    “……天知道,这苗可容易烂了。为了催芽把盒子加热到合适的温度吧,泥土就会立刻发霉。更要命的是,你瞧瞧,长出来的苗都病恹恹的,”保指着育苗箱角落里的一根枯苗,“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变成这样。泥土什么的,明明都是按书上写的弄的。”

    保当时十四岁。整个冬天,他都把这个盒子放在外廊,时而点个火盆加温,时而用玻璃盖子罩住,看着种子一点点发芽,不亦乐乎。

    遇到了意料之外的聊天搭子,保便围绕仙客来之难养侃侃而谈起来。他说,就算种子发芽了,也得几年后才会开花。温度和湿度的调控也与种植兰花一般困难。他近来一得空便随身带着园艺书,不时翻看,也亏他记得住那么多知识。不过他虽然滔滔不绝,有些部分却讲得乱七八糟,到底还是个孩子。

    “所以啊,没有温室就养不好也是很正常的。前些天才吓人呢,一只狗趁我不注意把脚伸了进去,把苗连根刨了出来。”

    出于对弟弟的爱,伸子不时给予简短的回应。但保跟她说的话,她怕是连一半都没听进去。她的心境在今天一早就已经失去了平衡。无法集中注意力让她很是难受,所以她才会走出房间,然而在三月下旬的庭园那充满生机的气氛中,盘踞在她内心的沉重、激烈却又慵懒的感觉似乎变得愈发鲜明了。

    伸子绕过别院,来到浴室后方。哗啦、哗啦……煤渣发出响亮的声响。

    “谁啊?”

    “是我。”

    哗啦啦……窗开了。

    “姐姐!”

    伸子在探出头来的艳子身旁瞥见了多计代的条纹褂子。

    “小保呢?”

    “他在外廊那儿长吁短叹呢,说他的仙客来要烂了……”

    “母亲,行不行嘛?没关系的,我都好了,就答应我吧,母亲!”

    艳子的声音传来。她平时接触的都是哥哥,所以养成了以男子第一人称的“我”自称的习惯②。

    “不行,回头又要请细谷大夫来了。”

    “艳子闹什么呢?”

    “她嚷嚷着想出去玩,才刚下床两天的工夫,这个时候出去玩,肯定又要咳咳咳……真拿这哮喘娃没辙。”

    伸子从那里慢悠悠地穿到用人房侧面。拉门痛快地敞开着,两位用人面对面坐在窗边做针线活。她们都低着头,缝着深褐色配黑点花纹的铭仙绸男式和服与外褂。见到那一幕,伸子便感觉到她克制着的情绪摇摆不定起来,仿佛正冲着那些衣服迸发。那是佃的和服。用人在赶制他的衣服,迎接他的归来。为了不被她们发现,伸子拐去了客厅的院子。

    从去年十二月回国到今年三月,伸子不时因为过度思念佃而落泪。但无论她如何吵闹,佃都不可能在工作告一段落前回国。这份死心,一度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不过,佃将在四月初回国的事情终于敲定了。三月十九日,他搭乘的船从西雅图出发后,伸子更是被压抑已久的期盼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抵达横滨之前的每一天,伸子都是在骇人的无聊、无尽的期待和萎靡的精神中度过的。如果她有足够的零花钱,能置办各种东西,热热闹闹地迎接他就好了,奈何她囊中羞涩。为了凑够佃的旅费,伸子不仅用尽了自己筹来的钱,还让父母支付了相当大的一部分。所以她开不了口说:

    “给我点钱吧,我有很多东西想买。”

    更何况在佐佐家,也没有一个人在为“佃将在数日后归来”而欢喜。父母晚上窃窃私语的时候,伸子无意间走进房中。两人突然沉默,问道:

    “有什么事?”

    每逢那种时刻,伸子都会强烈地感觉到他们虽是自己的父母,但更是一对夫妻。被疏远的悲凉情绪向她袭来。自然而然出现的道路仿佛也被堵死了。每当伸子在无限的期盼中独自思念佃时,她的心就会受尽病态狂热的折磨。

    总算熬到了二日。那天是星期天。

    伸子一睁眼便想:啊……就剩今天一天了!今天一天……今天一天……这一天会让我累成什么样子啊!……伸子不想被人看见,也不想和别人说话。要是佃能在她睡着的时候突然走进来,那该有多好。

    伸子怀着几近郁闷的心情前往餐厅。桌上摆着一人份的餐具。多计代在一旁切着长崎蛋糕。

    “……来客人了?”

    “一个接一个……休息天也这样,人在家又有什么用呢……对了对了,”说着,多计代突然把自己跟前的糕点包装纸和礼品绳推到一边,“来了封电报。”

    “电报?”

    “肯定是船上发来的。刚才还在那儿的……”

    伸子忽然感到一阵悸动,与母亲一起翻找起来。要是熬到今天却横生变故,那可如何得了。

    “上面有名字吗?”

    “不清楚啊……”

    母亲的淡定显得很不自然,这令伸子颇感不快。她们终于在时事漫画下面找到了电报。见发报人是“佃”,伸子稍稍松了口气。

    电报写道:“二日下午到港。”

    “二日……二日是今天?”

    “是啊。”

    “怪了……说是二日下午到港,可……”

    伸子看了看钟,顿感一阵慌乱的迷茫。光说“下午”,也不知道是下午一点还是下午六点。

    “我去问问。”

    给邮船公司打电话的时候,伸子也是满面忧色。年轻的文员敷衍道:

    “今天到港。”

    “大概几点?是傍晚吗?”

    “不,很早的,怕是这会儿已经到港口外了。要来接的话,得赶紧出发了。”

    伸子打完电话,带着奇怪的表情走了回来。

    “……邮船公司说,确实是今天到……”

    “你那是什么表情?”多计代抬头望向呆若木鸡的伸子,苦笑道,“发什么呆呢,要去就准备起来,跟你父亲说一声啊。”

    在房间里换衣服的时候,伸子有种遭遇突袭的感觉。无论有多么意外,他终究是自己日夜期盼的人。照理说,他能早到一分钟,自己都该高兴得飞上天才对……可真到了要见面的时候,伸子却感觉不到想象中的欢喜,这令她颇感意外。他终于要回来了……然而在亲眼见到他之前,她甚至难以相信心中的他,心中的那个人将要回来这件事。伸子想起了十五年前,想起了那个夏日清晨的光景。得知离家五年的父亲要从英国回来了,八岁的伸子一夜未眠。还记得那天早上,母亲在吊灯下支起镜台盘发髻,而她在母亲身后拿着蒲扇赶蚊子。母亲一言不发,与平时判若两人,感觉特别可怕……此时此刻,伸子终于理解了作为妻子的母亲在那个早晨的复杂心情。

    前往樱木町的电车很空。坐在他们对面的只有一个中年酒色之徒,看着像在外国商会工作,一位三十二三岁的夫人,外加几个男人。嗒嗒,咔嗒嗒……摇晃的电车疾驰在东京与横滨之间,纷繁杂乱的风景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佐佐看着口袋里掏出的小本子。过了一会儿,伸子问道:

    “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大概两点多吧。”

    他掏出表看了看。

    “呵,都两点十分了……没想到路上这么花时间。”

    佐佐把食指插在纸张之间,用本子轻轻敲打着被外套裹着的膝盖,眺望窗外。忽然,他扭动上半身转向伸子,用低沉而充满慈爱的声音轻语道:

    “……待会儿你可别太激动了,这么多人看着……”

    他将身子转回原位,用稍高些的声音补充道:

    “我可真同情他。你激动起来,谁吃得消啊。”

    “哎呀……父亲……”

    到樱木町后,两人上了人力车。粗鲁的港口车夫昂首挺胸,如苦力般大喊着跑了起来。

    科雷亚号恰好刚靠岸。

    在安装舷板时,从科雷亚号探出身子的水手一声大喊。几个男人一边回答,一边在石板路上推动带轮子的楼梯。感动的、心急的、不顾旁人做何感想的混乱在人群的各处爆发。伸子挽着父亲的胳膊,在人潮中穿行,眼睛紧盯着沿上层甲板排队下船的一张张脸,试图找出其中的佃。

    脸是那么多。它们互相重叠,混入帽子和外套的颜色中,近视的她根本无法一一分辨。渐渐地,便有下船的人和前来迎接的人找到了对方。男人一边挥舞帽子,一边欣喜地喊着:“喂!喂!”妇人穿着印有家徽的褂子,在人群中鞠着躬。船是那么大,排队乘客的脸是那么小,好似被关在船上的囚徒。伸子心里一阵难受,一遍遍地问父亲:

    “出来没有?出来没有?”

    “……挤在人堆里,他怕是也不容易找到我们,去人少一点的地方吧。”

    两人避开不停往前挤的人潮,站到海关仓库附近。在他们的注视下,一个男人走过一段短小的楼梯,从上层甲板来到船头的中层甲板。他穿着黑色的外套————戴着圆顶礼帽。伸子不禁把右手举过头顶拼命挥舞,整个身子都往前倾了。她对父亲说道:

    “我看到了,父亲!他在那儿,那个黑的!”

    他也转向他们,摘下帽子,以很大的幅度缓缓挥动。伸子的手挥得更用力,也更用心了。感动使她浑身颤抖,泪水湿了眼眶。

    六

    车子沿石墙转过坡道。伸子坐在父亲和佃之间,随汽车摇摇摆摆。她只觉得离家越近,心中的忧虑便越深。

    佃和母亲是初次见面,他们会给对方留下什么样的印象?佃的脸色也不太好。这虽是无谓的小事,伸子却有些担心。而且他不是那种会主动抛出话题的人,这也令她忧虑不已。

    在母亲的示意下,书生③与女佣们在门口列队相迎,每个人都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

    “你都多少年没在进门时脱过鞋了?你看着就像是会从脚上着凉的样子。在日本啊,还是免不了这些麻烦。”

    佐佐把帽子递给用人,同时随口说道,像是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

    佃神色僵硬,绷着脸回答道:

    “不,不碍事。”

    先一步跨上门口台阶的伸子暗暗祈祷:“放轻松!自然点!”她祈祷得那样用力,仿佛是在朝着他的心按下信号的开关。换好衣服的多计代站在客厅门边的椅子跟前迎接他们的到来。伸子带头跟她打招呼:

    “我们回来了。”

    然后她把佃介绍给母亲。佐佐在一旁补充:

    “这位是我内人。这位是佃君。之前也跟你说过,佃君在那边帮了我很多忙。”

    “我也听说了,”多计代以厚重的威严武装高大的身躯,如此回答,“这次有幸因意外之缘与你相见。”

    多计代那郑重其事的态度令佃不知所措。他回答得磕磕巴巴,语焉不详:

    “岳父对我多有照顾……请多关照。”

    “先坐吧……一路上累坏了吧,”佐佐对妻子说道,“听说佃君晕船晕得厉害,一大半时间是躺着熬过来的。”

    “哎哟,那真是不容易。”

    多计代望向佃,仿佛是希望当事人也说点什么。佃将手肘搁在椅子两边,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多计代点了点头,说道:

    “已经好多了。”

    伸子靠着父亲的椅背,观望着这场心理层面的会面。刚进门的时候,她便通过母亲的站姿察觉到,母亲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佃。她是应该尊敬佃,说话时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还是应该把他看成伸子的配偶,轻松随意地交谈?母亲似乎在两轮短暂的对话中进行了摸索。她是不是已经在佃身上感知到了不对劲,好似用舌头尝出了怪味?————不然她为什么会像那样,不时分外烦躁地挪动白袜的脚尖?那雪白的脚尖好似活物的耳朵,勾起她心中的焦虑。伸子不敢继续看下去,而是对父亲说道:

    “父亲,您去换身衣服吧?多谢您陪我出门。今天啊……”

    伸子对佃解释了一番,仿佛是为了调节沉闷的气氛。

    “我睡了个大懒觉,起来才知道来了电报,所以是急急忙忙赶去码头的。父亲也没想到我会突然拽他出门,是不是?”

    “是啊……好在今天是星期天。换成其他日子,我可抽不出空。你这阵子也得格外注意,否则怕是会神经衰弱。外国的生活一般都很规律,但这边的生活体系毫无原则可言。简直是胡来,乱七八糟……你就当是回了自己家,好好歇一阵子吧。”

    “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伸子领佃去了浴室。回来一看,只见多计代正站在客厅门口与丈夫低声说话,一脸亢奋的表情。

    伸子刚回来,佐佐便去了书房。多计代逮住女儿,用警告的口吻说道:

    “这位佃先生的脸色总是那么差的吗?那也太吓人了……”

    见自己完全料中了,伸子不禁天真地笑出声来。

    “因为他晕船晕了一路啊,真可怜……当然,他平时也没有‘苹果似的红脸蛋’。”

    “在国外待久了的人都是那样的吗?总觉得怪怪的……像是连打招呼都说不利索。”

    “因为您太有威严了,所以他有些不知所措。”

    佃洗了手和脸,回到客厅。当水果和红茶上桌时,伸子唤道:

    “大伙儿快来,喝茶啦!”

    三个弟妹一齐现身。伸子依次为佃介绍:

    “和一郎,保,艳子。”

    佃对着梳着童花头的艳子温柔一笑,伸出双手道:

    “过来。”

    “快去让人家抱抱。”

    见所有人都笑着望向自己,艳子越来越难为情,不肯去佃那边,而是紧紧抓着伸子说:

    “姐姐……”

    伸子感觉到众人既似玩笑,又似严肃地关注着年幼的艳子到底会不会坐到佃的膝头,只盼着妹妹能与佃亲近。

    “怎么啦?艳子,让人家抱抱嘛……瞧,姐姐带着你一起过去……”

    伸子把小猴子似的揪着自己的艳子抱在膝头,跪着朝佃挪去。艳子突然紧紧搂住伸子的脖子,连气也顾不上喘,僵着身子,用脚抵住榻榻米,奋力反抗。因为她脸朝下趴在自己的肩膀上,伸子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想必已是满脸通红,满头冒汗,眼看着就要放声大哭了。伸子便停了下来。

    “……那就算啦!改天再说。”

    “这孩子很是奇怪。直到去年,她还怕豆腐,怕丝绵,连我这个爹都不待见,我真拿她没辙。”

    听到这话,艳子背对着大家,在伸子怀里煞有介事地小声补充道:

    “还有森官。”

    伸子这才发出酣畅淋漓的笑声。艳子向来管“神官”叫“森官”。

    十点多的时候,用人过来询问:

    “床铺该铺在哪里?”

    “这……”多计代望向伸子,“就铺在你屋里吧。”

    “好。”

    “那就跟往常一样……”

    “请问……被褥什么的应该用哪套?”

    多计代一动不动,用“这些事理应由伸子负责”的语气回答:

    “不知道啊……都有哪些啊……小伸,你去看看吧,不然怎么知道。”

    伸子默默随用人去了储物室,让她打开柜门。

    “用那床……那床条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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