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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逃走的伸子最新章节!

    一

    宿舍的餐厅位于顶层八楼,与建筑侧翼的突出部分相接,朝后方延伸。此刻正是晚餐时间。许多姑娘坐在数十张铺着白布的桌子周围。嘈杂阵阵,热浪般的谈笑声与餐具相互碰撞的响声回荡在空中。从伸子所在的位置望去,能看见一扇通往大厨房的门。门在不断地开合。每当端着托盘的侍女用鞋尖踢门进出,她便能瞥见厨娘的身影与架着大锅的炉子什么的。厨房的暖风也飘了过来。

    伸子那桌能容纳八人,但每次都只坐七人。今晚她约了安川见面,分外期待。一看到咲子的脸,她便漫不经心地说道:

    “唉,饿死我了!”

    她习惯了通过随意的聊天排解始于一早的郁闷。

    可咲子见到晚来片刻的伸子之后,便双手交叉摆在胸口下方,轻轻歪了歪脑袋,规规矩矩地道了一句:“Good evening,how are you!”与见到外国朋友时一般无二。

    饥肠辘辘的伸子开始享用无味的晚餐。

    那天上午,伸子上了一堂关于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史的课,从十点到十一点。一下课,她就赶去了阿弗里讲堂。那里是侧重美术、建筑的图书馆兼研究室。

    搬进宿舍几天后,伸子为了拜访安川碰巧走进了这栋楼。安川在这里查阅资料,研究自古以来用于日本美术图案的便化①传统。这栋楼小巧玲珑,里面静悄悄的,伸子很是喜欢。大图书馆确实宏伟,内部却像议事堂似的,让她静不下心来。伸子决定,从第二天起来这里读读写写。佃也来了。

    明明每天早上都要来,伸子却能感觉到加速的心跳。她走向一张用大屏风与走廊隔开的桌子。佃已经去上课了。他那眼熟的黑色皮包还放在桌上。伸子一看便知,他过会儿还会回来,便看起了小说。

    才看了几页,女人轻轻的脚步声便停在了屏风之后。

    “咦,原来你在这儿!”

    伸子惊讶地抬起头,见来人是珠子。她的帽子和外套都是黑色的,将皮肤细腻的脸衬托得分外迷人。

    “哎呀,亏你能找到我!快过来坐!”

    伸子拉着中西的双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

    “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昨天晚上十一点多。”

    两人看着对方,不自觉地面露微笑。

    “怎么样?”

    一个多星期前,珠子去波士顿看望她的未婚夫。

    “好极了。跟这边相比,那边安静多了。旅馆也很好,住着很舒坦……”

    “他还好吗?”

    “多谢你,他很好。”

    珠子那张接触过户外冷空气的脸上绽放出新鲜的欢欣,说话的态度坦诚亲昵,一如往常。

    “而且我很庆幸自己跑了这一趟。因为他刚开始做一项很厉害的研究。如果能做成的话,就会非常有前途,但据说很难做。他说我这次去,让他很受鼓舞……”

    片刻后,她用那双光润的眸子注视着伸子,仿佛是在用视线抚摸她一般。

    “怎么样?你跟那位后来……”

    她如此问道。

    “……”

    伸子露出了介于苦笑与尴尬之间的复杂笑容,歪着脑袋回答:

    “差不多就那样吧。”

    “……今天呢?他会来吗?”

    “他这会儿应该上课去了……啊,今天我们一起吃午饭吧?三个人一起……都好久不见了,好不好?”

    “谢谢你的邀请……可是,现在几点了?”珠子看了看手表,“今天不行啊,我还得去一趟布伦塔诺。他托我带一句重要的口信过去。你这周六有约吗?”

    姓横尾和樋口的两个青年近来与珠子走得很近。听说他们想邀请她和伸子去看歌剧。他们和佃参加了同一个俱乐部,伸子也跟他们聊过几句。

    “唔……”

    “听说演的是《参孙与达丽拉》……”

    一听到剧目,伸子便动了心。问题是,周六的夜晚,人人都想过得特别,过得热闹……不知道佃意下如何。撂下他自己去,总有些舍不得。就在伸子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佃进来了。寒暄过后,伸子迫不及待地对佃提起了珠子的邀约。

    “你觉得呢?我有点想去……”

    佃不顾还站着的珠子与伸子,自己坐了下来。听伸子说完后,他很是不快地反问道:

    “我肯定不在受邀之列,不是吗?”

    珠子吃了一惊,望向伸子。

    “这次他们只邀请了我一个……我怕你有安排,所以想先问过你再回复中西小姐。”

    佃没有看她们,而是把帽子放在一旁,把书与笔记本摆在桌上,同时说道:

    “你想怎样,就怎样回复吧。”

    在与佃交往的四个月里,伸子经常听到这样的话。直到现在,她还是难受得仿佛第一次听到一样。

    “……你我都开心不是更好吗?”

    她说道。

    “想怎么回复随便你。不过……”

    “嗯?”

    “你们跟横尾君和樋口君有那么熟吗?”

    连珠子都被拽进了尴尬的境地,这令伸子心中充满了难过与悲伤。她绷着脸沉默片刻后,终于鼓足了勇气似的,对珠子低声说道:

    “……我这次就不去了……机会难得,但是……我不去的话,你还会去吗?”

    “我不要紧的。”

    珠子通晓人情,随口说道,还把手搭在伸子的肩膀上,像是在为她加油鼓劲。

    “那还是不去的好,反正那种地方随时都能去。我会替你跟他们问好的。”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

    “就说我有约了吧。”

    “好……”

    珠子走着走着,突然用女子特有的甜美嗓音低声说道:

    “……佃先生是吃醋了啊。不过这也体现出了他的爱有多深,你是个幸福的人呀。”

    伸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见状,珠子瞪了她一眼说道:

    “真的。”

    语气中带着前辈的温暖与强势。

    伸子回到桌前。佃都没看她一眼,也没开口。伸子素来无法长久忍受这种不自然的状态。她唤道:

    “喂……”

    佃抬起头:

    “怎么了?”

    “遇到刚才那种情况,你最好明确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因为我是在跟你商量啊。”

    “我不能说‘随便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那么说,不就还是不清不楚的吗?嘴上随便我,脸上却是一副特别不乐意的样子,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既然我跟你商量了,那就是想尊重你的意见的。”

    佃沉默了许久,然后抬起眼白看起来更多的双眼,斜着望向伸子,用诉苦的口吻说道:

    “你不也知道我没有权力不让你去吗?”

    伸子噙着泪水,一声不吭。见状,他好像突然急了,低声快速嘀咕道:

    “你去就是了,去就是了。完全不用顾忌我。”

    “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我想去啊……以后肯定也会经常碰到这种情况的……”

    话没说完,五六个学生进来了。前后的桌子原本空空荡荡,此刻却被他们占了位置,伸子不得不闭嘴。

    到了下午两点,伸子出门拜访普拉特小姐。

    普拉特小姐身材高大,长得颇为严肃,有几分荷兰人的味道。她说“Yes”的时候,也不会像纽约女人那样用匆忙的鼻音了事,而是说得缓慢而仔细,字与字之间留出清晰的停顿。这位女老师与母亲和房客同住。伸子总能在她平和的气场中觅得几分家一般的慰藉。

    上周二,两人聊到了宿舍。入住宿舍已有些时日了,伸子却总也无法适应宿舍的生活氛围。首先,人太多了。伸子半开玩笑道:

    “就跟蜂窝似的。而且个个都是蜂后……”

    说完便笑了笑。普拉特小姐有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她歪着头想了想,说道:

    “周四下午来我家坐坐吧,换换心情。随便聊聊。”

    于是伸子没有再多纠结与佃的感情进展,就这样出门去了。

    她敲响公寓房门后,来应门的是普拉特小姐的母亲。

    “您好。”

    “哦,你好。欢迎欢迎。”

    老妇人和蔼可亲地把伸子领进大厅。接着,那双看起来十分诚实的蓝眼睛里便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她压低声音问道:

    “不好意思,这会儿有其他学生在上课,不知你找她有什么事?”

    这让伸子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普拉特小姐是因为下午有空才发出了邀请。

    “今天是星期四吧?”

    “嗯,是的……”

    “那能不能麻烦您跟普拉特小姐通报一声,就说是我来了?如果她有事,我可以回头再来。”

    老妇人前脚刚进去,穿着日本外褂的普拉特小姐便快步走了出来。她打了招呼,却没有给伸子说话的机会,而是把她领进了自己的居室。

    “不好意思,再过三十多分钟就好了,你可以等的吧?”

    她望向书架,然后拿出一本奥斯汀的普及版递给伸子。

    “看看这个打发打发时间吧。我先失陪一下。”

    普拉特小姐的居室有两扇大窗户。透过窗户望出去,便能看见大学校园的一片空地和校长府邸的侧面。长椅与床上铺着精致的花布,摆着小靠垫,把房间装点得恬静而清新。伸子坐在摇椅上,看起手中的书。

    不一会儿,道别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还有普拉特小姐的衣服摩擦的响声。

    谁知两人好不容易聊开了,上课的人又来了。普拉特小姐似乎本就是这么计划的,对伸子交代了两三句便去了客厅。还得再等足足一个小时……

    伸子开始在室内漫无目的地散步。眼前的空地上有一棵萧瑟的大树。不知为何,在那好似倒插扫帚的冲天树梢上,单单挂着一片血红色的椭圆形朽叶随风舞动。在透明的二月碧空前,它看起来就像一滴血滴,分外动人。

    伸子看着那片叶子,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某种愚蠢得诡异的境地。普拉特小姐对她不管不顾,给别人上着课。而自己却待在并不是很想待的这间居室中,摘下帽子,脱下外套,就这么呆呆等着,仿佛接到了必须慢慢等待的命令。我是来干什么的?伸子不禁咯咯一笑。不过……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虽说伸子是她的学生,但主动邀请的明明是她,把人孤零零撂在这里这么久岂不奇怪?既然她有心给伸子单独安排一个房间,那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我很忙,你自己做点什么吧”?普拉特小姐平时是一个非常会察言观色的人。想到这里,伸子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捧起胳膊,俯视自己脱下的外套和帽子,好似在提问一般。

    话说回来,倒也不是全无头绪。

    那是十多天前的事了。下课后,普拉特小姐也不知是从哪儿听到了风声,问道:

    “听说你最近一直跟佃先生在一起?有这回事吗?”

    伸子回答,是的。

    “佃先生之前好像对高崎小姐也很好,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呢。”

    伸子感觉到普拉特小姐话中有话,便只答道:

    “是的……他跟我说过。”

    “我前些日子还听人说起,他之前……在西部的大学的时候,好像因为一位女士闹出过不愉快的事情……就是那种失了绅士体面的事情……”

    “哦,是那件事吧?晚上在某处跟女士说话,结果被警官误会了……”

    普拉特小姐貌似有些意外。

    “是佃先生告诉你的吗?”

    “是的,都是从他那儿听说的……可人家为什么会跟您提起别人的谣言呢?”伸子表现出些许不悦,“我觉得您不能听信谣言。毕竟总有人不负责任地添油加醋。”

    “这倒是真的。我也不是听到什么就相信什么啦。”

    普拉特小姐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不过今天的奇怪邀请,是不是正起因于那天促使她问出那番话的心境呢?就好像她的言外之意是,“在屋里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

    察觉到这一点时,伸子对普拉特小姐的聪明才智产生了不快。因为普拉特小姐看穿了她的孩子气,看穿了她容易受暗示的影响。即便不跑这一趟,伸子也不打算隐瞒她和佃的来龙去脉。等时机成熟了,她定会对自己敬爱的老师和盘托出。但那绝不会是今天这般被强加在头上的时机。而且真要说,那也是与立场对等的人说些知心话,而不是像普拉特小姐暗暗期待的那样,想要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该怎么办的性质。

    伸子下定决心。“今天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提起佃。哪怕明天一早就冲过来道出一切————今天,我绝不说!绝不!”

    伸子等到普拉特小姐下课,然后和她一起去晨边高地散了会儿步。普拉特小姐似乎洞悉了伸子的情绪,并没有提起她酝酿多时的计划。至于佃的名字,也只是碰巧提到了一两次。

    二

    那日的伸子确实是碰巧让阴霾笼罩了心头。然而,她又能否盼到一丝不顺心都没有的日子?

    她的肉身以一介学生的身份住进了宿舍,可她的心早已与佃紧密相连,所以她的内心世界并不像寻常的女学生那样简单。在住宿舍的学生中,有情人或未婚夫的也大有人在。宿舍对面的普兰当公寓不仅受爱睡懒觉的学生们青睐,到了晚上更是被那类学生烘托得格外热闹。她们与来访的情人欢声笑语,到了星期六还要跳个舞娱乐一番。她们还会把情人介绍给朋友认识,组成一个小团体,兴高采烈地结伴参加晚宴。

    有一次,安川说道:

    “日本人的社会训练还不够,所以才不中用。这边的学生连自己喜欢的人都要先征求一下朋友的意见再选的。被朋友瞧不起的男人啊,哪怕是只做朋友,面子上都挂不住。”

    安川是个非常崇洋媚外的人。她越是这么说,伸子就越不这么想。那天,伸子也笑道:

    “真是什么方面都是共和制啊。我做事的方式不一样。我喜欢一个人,就是因为我自己喜欢。只要我喜欢就行。”

    不过与周围的人相比,伸子与佃的恋爱似乎有一种格外独特的黑暗和悲哀。去医院那天晚上,佃亲吻了半梦半醒的伸子。伸子觉得那是他的激情告白,也给出了回应。从那一刻起,他的感情便不可能再回到原先的状态,伸子也做不到。一天比一天牵肠挂肚,难舍难分……问题是,恋爱总是与这般动摇、焦虑和悲伤的感情如影随形的吗?

    自己有了心爱的人,那个人也爱着自己。起初,这份确信为伸子的心田注入了满满的平静和希望。佃却不然。而且随着感情的升温,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焦虑。那份焦虑也不由分说地感染了伸子。由相互之间的爱所激起的更为积极的活力,因相互扶持而绽放出的祥和而高贵的光芒,迟迟没有降临在他们身上。

    佃是一位不太自信的情人。

    二十多天前的一个晚上,伸子受邀与几位朋友共进晚餐。他们是公司和政府部门的人,佃不认识。除了伸子,还有许多女士出席。第二天,佃变得异常神经质。

    “你……是因为我昨天去参加了晚宴不开心吗?”

    听到这话,佃低眉瞥了眼伸子,说道:

    “怎么会呢。”

    “瞧瞧!瞧瞧!这样可不行!”伸子摆了摆手指,摆出吓唬佃的样子,然后说道,“以后肯定也会碰到这种情况的,我希望你可以理解……好不好?我心里真的有你,也是真的爱你。所以我反而有信心,无论和谁在一起,我都很放心,也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懂我的心思吧?我已经有保护神了。当一个人有了真正在乎的人,他就绝不会自甘堕落。而且连这样的小事都不能泰然处之,那我们岂不是太不体面了吗?”

    佃躲着伸子正视的目光,不依不饶地嘀咕着:

    “我绝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可是……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世人从来都不是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样。与人打交道的时候,你怎么会那么不设防呢……这才是让我担心的地方。”

    “如果人是不可信的,我又怎么能这么相信你呢?”

    如果佃相信她不会见异思迁,那他又在害怕什么?果真如珠子所说,是嫉妒使然吗?哪怕是嫉妒,只要佃清楚她对他是一片真心,那嫉妒也是完全没必要的,这令伸子深感痛苦。不能和佃不认识的人见面或来往……这也太憋屈了。伸子对小气的佃动了气,有时甚至会想,自己何必细细揣摩他的心思,按自己的信念随意行事又有何妨。他要难受就让他去,时间长了,他自能学会如何处理自己的那种情绪。她越想越激动,几乎下定了决心。但与此同时,伸子心中又燃起了另一种情绪。她真想立刻抱住他的头,亲吻他,对他说:

    “没关系的……我都明白。”

    伸子能理解佃的痛苦。他觉得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穷困潦倒,没有地位,名声也不好,为此纠结不已。在被这些事困扰的同时,他肯定也在为被伸子的年轻热情所吸引的自己而痛苦,为自己缺乏自信而痛苦,心中愁苦万千。伸子想用某种方式让自己的心火蔓延到他身上,与他相伴走进坦坦荡荡的生活。她很清楚,他们只能埋头前进……可是怎么样才能让佃安心呢?怎么样才能让他和自己共同呵护这份一路走来的感情呢?

    想到这里,泪水湿润了伸子的眼眶。难道不走到结婚这一步,他就不会懂吗?

    三

    人都会结婚,无论男女。婚姻好似人生的必经之路,与人长着眼睛和鼻子一样理所当然。伸子却对此抱有某种朦朦胧胧的、近似于疑问的念头。她能理解人对家庭的渴望,也理解相爱的男女想要生活在一起,想要被当成一对的强烈愿望。伸子对佃也不光有古典时代的柏拉图之情。有朝一日,他与自己也会在肉体层面合二为一。即便是在此刻,她也能想象出,要是大家把他们当成一对,那该有多方便。然而每每想到婚姻,模糊不清的沉重、狭隘、平庸和焦虑便会朝伸子袭来。为什么人一结婚就会安定下来,与社会变得分外协调,仿佛达到了人生的某种目标一般?许多男男女女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就像是有人在牵着他们走似的。伸子不愿意像他们那样结婚,然后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她没有结婚生子的欲望,也不指望丈夫能出人头地,让自己成为别人口中的某某夫人。佃有佃的工作,而她也有她的事业。在经济层面,伸子也没有让佃养家糊口的必要。她之所以想和他一起生活、互相扶持、共度一生,只是想站在更有助于悉心呵护这份爱的位置上,与他相伴走向更丰饶、更广阔、更雄壮的成长。难道对相爱的男女而言,婚姻就是唯一的吗?难道男女之间的爱,本就有如此狭隘的性质吗?人生也可以有些许不同的形式啊。到头来,伸子心中总会强烈地冒出这些念头。

    佃连“结婚”二字都没亲口提过。可他是那样痛苦!看到他苦苦挣扎的模样,伸子便能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他真正追求的是什么。他没有给自己主动说出来的权利,心中分外纠结。而那种心情折磨着伸子,要她负责。

    在离三月只有四五天的一个夜晚。

    伸子独自待在房中。正值自习时间,这也是宿舍最安静的时候。唯有小巧的鞋跟发出的响声时不时从混凝土走廊传来。伸子也坐在书桌前。绿色灯罩的阅读电灯静静地照亮笔记本的白色页面与书脊。她正在抄录《竹取物语》的部分内容,准备拿给普拉特小姐。

    她向来喜爱故事。毕竟是自己选择的事业,所以她兴致盎然,有时会被故事彻底迷住,埋头其中,不顾语法错误和离谱的用词。但今晚的她进展缓慢。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匮乏的词汇中没有她所需要的表达。总觉得胸中缺了几分热度,无法集中心思到产生兴趣的热度。无论是思考还是写字,伸子心中都是毫无反应,仿佛她整个人的影子突然变浅了似的。寂寞的时候,她便会如此。

    佃为了Y.M.C.A.的事情去纽约北部的某座城市出差了。

    听说他要出差时,伸子反而欣然赞成。

    “挺好的,尽管去吧。偶尔分开一下也不错,心情反而……”

    她觉得趁此机会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感受,让容易亢奋的神经休息一下,也是一桩好事。佃出差的第一晚,伸子在晚餐后体会到了“不会有人来楼下的大厅找我”的平静,早早换上家居服放松起来。随心所欲地收拾收拾衣柜,看看书,阔别已久的独处时光让人沉醉。九点多的时候,她泡过澡便上床就寝。只觉得平时被自己遗忘的那种游手好闲的闲适快乐像初升的月亮一样,照亮了她的全身。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终日无事。不过她还是出于习惯,在十点多前往阿弗里讲堂。在老位置坐下时,她总觉得身边好像缺了点什么。清新的空气中透着一丝冷意,整栋楼过分宽敞,空空荡荡,听不到人的脚步声。所谓空虚,就是这种感觉吗?视野中的一切都感觉新得诡异,强得诡异。

    入口处的门开启时,感觉到有人靠近时,她的神经都会高度紧张。

    此刻佃身在数百英里之外,再过两天才会回来。尽管她很清楚这一点,但“会不会是他”的念头仍会在一瞬间加快她的悸动。上午仿佛一整天那么漫长。末了,伸子觉得自己是那样可悲,那样痛苦,因为她的心已失去了太多的自由。

    她离开图书馆,去哈得孙河边的公园散步,去百老汇买了些东西。终于熬到了晚上……

    伸子在与自己的情绪做斗争。好不容易抄完够聊一个小时的《竹取物语》,她匆匆收起了笔记本和字典,猛地站起身来,仿佛有什么好事在等待着她。然而……宿舍的小房间里只有她自己。没有人在等她忙完,她也不知道该对谁说“啊!总算弄完了”。梳妆台的镜子清晰地照出房间的白墙。镜中的她,好似孤独的小兽。她无所事事地将双手交叉在头顶,走到床边。

    夜幕彻底降临,寒夜里,她能看到同一栋宿舍的钩状翼楼。楼上开了许许多多扇窗户,窗后灯火通明,好似一盏盏点亮的灯笼。隔着冰冷的室外空气,她能看见某个没拉窗帘的窗口有个年轻女人的头,还有套着白色上衣的肩膀。每个窗口都是安详而温暖的,似乎正沐浴着不为人知的幸福。伸子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打破这种淹没自己的孤寂,用什么法子都行,哪怕是竭力奏响某种乐器也行。她坐在床边,用鞋尖打着节奏,哼起了歌。这是我的声音吗?如此凄惨、虚弱颤抖的声音,真的是我发出来的吗?

    歌声戛然而止。伸子又拿起了杂志。

    然而没过多久,她连那份抵抗力都失去了。她意识到,再想掩饰这种心情也是徒劳。

    伸子明白了,她不能没有佃。这种寂寞,仿佛世界都变得空空如也的寂寞,无论她做什么,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看书,都只是为了打发见到他之前的时间。连空气好像都变得异常稀薄,让人窒息。除了佃,还有谁能拯救她?他是否知道自己在这里这样思念着他,为他心焦?

    佃的面容浮现在伸子眼前。渐渐地,那张脸越来越大。佃举起那顶熟悉的老土圆顶礼帽,看着伸子,朝她走来,露出柔和的微笑。伸子闭上双眼,身子时热时冷,颤抖着拥抱佃的幻影。他脸颊的触感……他的嘴唇……轻抚柔软的头发时顺着掌心传来的手感……伸子喃喃着他的名字,仿佛在呻吟一般。

    就在伸子头靠着墙,陷入恍惚的时候,敲门声令她回过神来。

    她急忙用双手手背揉了揉泪眼。

    “请进。”

    但门没有打开,前台的女孩在门外喊道:

    “有电话找您,请到大厅来。”

    “知道了,谢谢。”

    是谁打来的?伸子很是疑惑。她心不在焉地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便下楼去了。欢快的男男女女在大厅里三五成群。三个身着晚礼服的姑娘簇拥在一起,好似一束鲜花,开心而腼腆地穿过人群出去了。身着黑衣的宿管老小姐坐在角落的大理石柱下,看着那一张张活力四射的面孔,脸上挂着假惺惺的微笑。

    伸子走进电话亭。她拿起听筒,同时心想:要是有人邀请我出门,就推了吧。

    “喂?”

    “是佐佐女士吗?这就为您转接。”

    “咔咔咔……”接线的响声传来。

    “喂?”

    “喂……你是……”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不清晰,听着分外遥远,断断续续。但伸子才刚听见,便不禁抓住了座机那闪着银光的底座,探出身子问道:

    “佃先生?”

    “是佐佐小姐吗?你好吗?”

    欢喜与思念涌上心头,伸子说不出一句话。过了许久,她终于用对方听得到的音量轻语道:

    “喂……喂……”

    因惊慌发烫的额头紧按在话筒上。

    佃的声音里也透着温柔。

    “纽约的天气怎么样?这边可是风雪交加……听得到我说话吗?”

    伸子激动不已,发出呼吸困难般的低吟。

    “听得见……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

    “你是一个人吗?”

    “嗯。”

    “刚开完会,忙到现在……反正天气也很糟糕……我就想打电话问问你怎么样了……”

    “谢谢你……”

    一团火似的东西再一次涌上心头。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一口气扑进他的怀里。至于这疯狂的热情,就让他用那双同样烧得灼热的手牢牢抓住,再紧紧勒住……难以名状的情绪,让伸子将额头用力抵在话筒上,陷入沉默。

    “喂?”

    “……嗯?”

    “怎么了?”

    “……”

    电话那头亦是深情的沉默。伸子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念想正顺着夜色中的电线逼来。那种感觉是那样迫切,就连两人相隔的距离仿佛都在一瞬间缩短了。渐渐地,伸子甚至觉得佃与自己不过一墙之隔。片刻后,对面先开了口。

    “也许差不多到时间了……挂了吧?”

    “是吗?”

    “你一直都待在房里吗?好好休息。我会按原计划在后天回来的。”

    “大概几点?”

    “我应该会坐明晚的夜车出发,所以傍晚之前应该能到。晚上就能见面了。”

    她说了再见,然后便恍恍惚惚地坐电梯回房去了。

    四

    当晚,伸子几乎一夜无眠。第二天,阴雨绵绵。她从普拉特小姐那边回来,正在门口甩雨伞上的水滴,只见安川走出电梯,一身要出门的打扮。见到伸子,她便开口说道:

    “佐佐小姐,你接下来有时间吗?”

    从昨晚到现在,伸子的思绪就没停过。她呆呆地抬头望向安川,问道:

    “怎么了?”

    “如果你没有别的安排,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一百二十五街呀?”

    “去买东西?”

    “嗯,随便逛逛。”

    伸子心想,稍微走走也好。反正她已在昨晚做出了决定。

    “那稍等我一下,我撂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来。”

    伸子把书与笔记本寄放在前台。

    一百二十五街离得近,买些小东西还成,但那一带并不是上档次的街区。街上到处都是尘土、香蕉皮与苹果皮,还弥漫着货车散发的劣质汽油味。在窗玻璃破了洞、墙面发黄的半地下室里,开着修鞋店、二手服装店、冒牌货饰品店等,好似老鼠窝。哪怕是摆在珠宝店门头,挂着几百上千美元价签的钻石,都是怎么看怎么像赝品。

    安川买了一双鞋。伸子买了一卷丝带、一张白色蕾丝桌布和两只可爱的小鸭子玩具。安川见伸子买如此幼稚的玩意儿,笑道:

    “你可真有意思,买这两样东西做什么呀?”

    “多可爱啊,那模样太可爱了,我要送给佃先生一只。”

    伸子小心翼翼地抱着轻飘飘的纸包,撑着伞,回到被雨水打湿的人行道。

    虽然没怎么睡,但伸子的头脑很清醒。她终于独自想通了困扰她许久的问题,这为她带来了平静。但前路绝不轻松。作为女人的苦日子就要开始了。只要佃有愿意配合她的热诚,她就不觉得自己会害怕。只要他说好,她便可以下定决心。伸子心中怀有希望,同时也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哀而不幸的预感。预感与她的父母有关。她很爱自己的父母,她也知道父母为她设想的伴侣会是什么样的青年。平心而论,佃显然与任何一个可能出现在他们幻想中的形象无缘。得知自己的决定时,他们也许会惊讶、不悦,甚至愤怒。不,愤怒是肯定的,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但她不会退缩。哪怕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哪怕这件事会造成她与父母在感情层面的终身隔阂。昨天晚上,伸子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禁哽咽。她只求父母能理解她的心情。万一命运真的朝这个方向发展了,她也祈求佃能成为他们的好儿子。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佃打来了电话。伸子表示,自己会在七点多去图书馆,让他到图书馆来。

    伸子怀着严肃的心情用了晚餐。食之无味,仿佛自己即将举行某种仪式。回房后,她在小鸭子的脖子上系了一条细丝带,打了个玫瑰形状的结,再用薄纸包好。梳好头发,戴上帽子,便顶着一张比平时略显苍白的面孔出门去了。

    前一天的雨已经过去。这是一个无风而潮湿的夜晚,带着潮气的黑色天空中闪耀着无数颗星星,路灯的光亮远远地落在无叶的树梢和大图书馆的穹顶,形成模糊的轮廓。伸子穿过大学校园,前往阿弗里讲堂。佃不见踪影。伸子走去大图书馆,打开三楼角落的专用房间。灯光下书架林立,高高的天花板“回荡”着伸子的脚步声。阅览室传来有人从座位起身的响声。伸子加快脚步。佃就在那里,独自一人。他面朝门口站着,左手扶着椅背,仿佛是在迎接进屋的伸子————他好像憔悴了些。一看到他的脸,伸子便感觉到原本支撑着自己的那根中轴轰然崩塌了。

    待最初的兴奋稍稍平息后,伸子与佃并肩坐下,以寥寥数语问了问此行的情况。她拿出用薄薄的白纸裹着的东西说道:

    “给你的……打开看看。”

    佃很是好奇,边拆边偷瞄里面的东西。当小鸭子映入眼帘时,微笑瞬间点亮了他的面庞。

    “太可爱了!谢谢你。怎么想到买这个的?”

    “昨天看见了,就买回来了。跟安川小姐一起去的。”

    佃用粗犷平坦的指尖抚摸着毛茸茸的绒毛,让小鸭子在自己的包上走了几步,天真无邪地与它嬉戏。伸子怀着万千苦楚望着那张平静的脸。他对自己下一刻将要说出的话还全然不知。他们的命运,会在这几分钟里彻底定格啊!

    伸子感觉启齿说出这样一件重大的事情是如此痛苦。她垂下双眼,把自己的手放在佃的手上。情绪的激烈动荡,让她的舌头变得沉重而僵硬。伸子冷不丁地唤出他的名字:

    “……佃先生。”

    佃吃了一惊,望向伸子。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伸子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心口突发疼痛。她伸出手,将他拉向自己,然后把嘴凑到他的耳边,低语起来。

    “我……我……”

    谁知突然间,伸子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泪水竟汹涌而来。她脸贴着佃的侧脸,抽泣起来。佃措手不及,连忙试着拉开伸子。

    “怎么了?啊?你怎么了?”

    伸子抱得更紧了,在断断续续的泪水中喃喃道:

    “我想过了……如果要结婚的话……我……”

    佃仿佛触电了一般挺直身子,双手夹住伸子的面庞,捧到自己眼前。伸子泪流满面,两颊通红,瑟瑟发抖,如忏悔的孩童般一鼓作气说完。

    “除了你,我谁都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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