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逃走的伸子最新章节!

    一

    伸子双手背在身后,靠着半开的窗框,凝望房中的光景。

    房间中央摆着长方形的大桌。枝形吊灯的亮光,将杂乱堆砌在桌面的文件照得分明,又落在灰色的地毯上。桌上有厚得可怕的装订册,带着模糊不清的打字机紫墨水,还有某种备忘录,锁住边角的别针闪闪发光。只见两个男人隔着那些东西相对而坐,全神贯注地读校数字。

    他们的工作是单调而枯燥的,一如照亮整个房间的单调灯光。身着家织布衣,肤色浅黑、身材消瘦的男人紧盯左手拿着的装订册,逐页翻动,念出一个个位数颇多的数字。对面是伸子的父亲佐佐,他身着优雅的条纹褶边领吸烟服①,浅浅地坐在椅子上,手执蓝色铅笔,一丝不苟地核对着数字。尽管扮相休闲随意,但他埋头于这项机械性工作已是三十分钟有余。

    旁观的伸子对他们的工作内容一无所知,也不懂为什么非现在做不可。她乖乖退到窗口瞧着,主要是出于从小养成的习惯,深知绝对不能在父亲忙碌的时候打扰。不过,她渐渐被两人的工作节奏迷住了。那个男人用强弱适度的平稳嗓音快速报着:

    “二八七点二六〇。五九三〇三点四二七……”

    好似勤劳的纺锤发出的阵阵低吟。佐佐的蓝色铅笔则以一种近乎自动装置的敏捷做着细致而有条不紊的运动,唰唰、唰唰……生出某种独特的韵律。凝神观察,便能感觉到机器的规律运转注入人心的亢奋,强大、坚定而又精力充沛。

    两人一鼓作气对完两本大号装订册,又慢慢悠悠对完第三本稍薄一些的备忘录后,佐佐摆出一副卸下重担的样子,说道:

    “呼,真是有劳你了。”

    说着,便低下头挪了挪椅子。

    紧绷的空气出现了暂时的松弛。连伸子都不由得松了口气,顿感形形色色的外界噪音从身后涌来。晚餐时间刚过,正是街上人来人往的时候。无数人的脚步声与欢声笑语相互交融,化作漫无边际的杂音汇成的浓密气团,自横亘于正下方的百老汇攀升至他们所在的五层。都会的巨响弥漫至夜空。嘟嘟嘟……汽车的警笛直贯而过,传入耳中。在灯柱下叫卖晚报的孩童吆喝着:“看报嘞!看报嘞!”高亢的喊声时断时续。身着家织布衣的男人迅速收拾好文件,塞进自己的黄色手提包,然后跟佐佐说了几句话,远远地跟伸子打了招呼便告辞了,一副很是匆忙的样子。佐佐将他送到门口。

    回来之后,佐佐十分享受地抽着雪茄,吞云吐雾道:

    “那差不多该出门了吧。”

    伸子离开窗边,走到他旁边的长椅坐下,开口问道:

    “真要去吗?”

    “怎么了?你不是也要去的吗?我都跟那边说好了。”

    “我……有点不想去。”

    “为什么?”

    “感觉好累,而且,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有意思呀。”

    “唔……”

    佐佐沉默不语,盯着自己吐出的烟雾看了片刻,又缓缓说道:

    “衣服不换也没关系,还是去吧,去了总会有些收获的。再说了,也得趁着我还在,尽可能多带你认识一些人,不然万一出点什么事,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伸子与父亲接到邀请,要在今晚参加于日本学生俱乐部举办的聚会,算是茶话会。据说聚会将以最近自祖国而来的某文学博士为中心,意在交流感情,伸子的好奇心却全然没被勾起。毕竟她自己也是初来纽约的旅客。下午她独自去不甚熟悉的下城购物,回来时已是心神俱疲。连晚上都要规规矩矩地待在人群中,对她而言实在是有些烦闷。然而,健康而富有活力的佐佐往往对伸子的内向畏缩不以为然。他总是带着伸子到处跑,活力充沛得不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一片苦心昭然可见,他是想趁着自己还在,带女儿熟悉地理,多交些朋友。为了处理公司的事务,佐佐来到了这座城市,但只会暂住三个月。而他回国后,伸子将独自留在这里。旅行期间,她几乎时刻跟随父亲,哪怕心里头不愿意。从市政厅到某大银行的铁丝网后,在那通风很差的闷热房间,眼看着大活人在堆积成山的金币之中用没有血色的手指点钱。反正伸子不熟悉当地的情况,也没有明确的目的,而且要是不跟着父亲,她必定会如被丢弃的石头一般,度过无聊的漫漫长日。

    此时此刻,她还是不想去。不过一想到父亲离开后,她便只能独守酒店房间直到十二点左右,参加聚会好像也不是那般骇人的任务。

    就在伸子摆着腿磨洋工的时候,佐佐不改积极分子本色,径直去了卧室。不一会儿,敞开的门里便传来了“哗哗”的水声,还有放下发梳的清脆响声之类的动静。窗外是不夜城那不知困倦的喧嚣,以及对面楼顶广告灯的忙乱闪烁。还可以看到漆黑夜空的一部分映照着凡间的灯火,带上几分朦胧的湿气。

    “被丢下可就糟糕了!”

    忽然间,孩子气的苦闷念想涌上伸子的心头。

    她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跟上父亲的脚步。佐佐已经梳妥了头发,站在房间中央,一只胳膊都快伸进外套了。见状,她急忙说道:

    “对不起,能不能等我一下?我还是去吧。”

    伸子快步走到镜前。

    佐佐看了看表。

    “可不能磨蹭太久。”

    “马上好,就五分钟!”

    伸子迅速整理好头发,戴上一顶棕色小圆帽。

    二

    街号越走越大,路上行人却渐渐少了,四周也愈发冷清了。

    街角有一座大号橱窗,放下了百叶窗,倍显阴沉。走到这里,父女俩向左转去。刚从主干道拐进小路,周围顿时暗了下来,连脚下那铺设过的平缓下坡道都看不分明了。前方的大马路后便是哈得孙河,不时有急促的夜晚河风吹过。透过河畔公园的光秃树木,可见煤气灯发出朦胧的光亮,冷淡而苍白。

    混入寒冷与寂寥的阴森令伸子感到了异样的紧张。不知不觉中,她紧紧搂住父亲的胳膊。

    “……好暗啊……您认得路吗?”

    佐佐把鞋跟踩得铿锵作响,留心观察着右边的一排房子,用比平时多几分克制的声音回答:

    “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不过这些房子都长一个样,可真教人头疼。就不能多装几盏路灯吗……”

    确实,这条路上有几十栋小房子,每栋门口都是左右两侧装着低矮的铁栅栏,设有三四级台阶,形状一模一样。朴素的门口又在路旁深处,稀疏的路灯所发出的光亮照顾不到。他们越走越觉得孤寂,几乎是每走到一栋房屋的昏暗入口都要探头张望一番。就在他们快要泄气的时候,一扇透着明亮灯影的弓形窗户映入眼帘。窗帘的缝隙后面站着几个男人,伴随着听不清楚的说话声。

    伸子拽了拽父亲的胳膊。

    “是这里!”

    佐佐环顾房屋周围,走上门口的台阶,按下门铃。门后立刻响起了短促而不带余韵的声音。伸子生出了期待和好奇。毕竟她刚走过一条昏暗的小巷,被诡异的焦虑折磨得不轻,只觉得在这扇镶有老式玻璃板的房门后,有某种温暖和快乐等待着她。橡木门向内开启,出奇地顺滑。开门的男人见来人是他们,便把门开得更大了,用一本正经的口吻问候道:

    “欢迎光临。请进。”

    佐佐一进门厅便脱起了外套。伸子环视四周。右侧墙边有带镜子的高大帽架。左边摆着长椅,饰有厚实的葡萄叶浮雕。长椅前则是通往二楼的缓梯。深处是一间敞开的大厅,有厚重的帘子遮挡。大厅里传出充满压力的谈笑声,清一色的男性嗓音。放眼望去,尽是坚固的棕色橡木圆柱和镶板,它们在灯下闪闪发光,令伸子颇感舒心。一种新鲜的味道弥漫开来,刺激着她的感官。那是只有男人居住的房子所特有的气味,由家具上光剂、香烟、羊毛和另一种似乎来自干燥皮具的气味融合而成。

    开门的男人帮佐佐脱下外套,随即说道:

    “这边请。女士也来了不少……”

    伸子微微低头,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男人的长相。他戴着白色的低领,打着黑色的领带,一身朴素的黑衣上有几处磨损。他脸色阴郁,圆润的大下巴倒很惹眼。伸子边上楼边问:

    “安川姐姐来了吗?”

    那个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用天生的低沉嗓音回答道:

    “来了。”

    上到二楼,只见一个房间的门半开着,传出女人的说话声。他喊了一声“安川小姐”,然后说道:

    “佐佐小姐来了。”

    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哎呀!是吗?”

    伴随着这句话,安川弓着背,大跨步迈过门槛。为伸子带路的人下楼去了。伸子曾短暂就读于某专科学校,当时安川冬子便是她的学姐。安川是全校出了名的好学生,勤奋刻苦。伸子只和她说过一两次话,不过在这座城市,她算是伸子唯一在大洋彼岸便已结识的朋友了。安川在一年多前进入C大学,主攻教育心理学。

    安川上下打量着伸子,一脸的稀罕劲儿。

    “我早就听到了风声,只是平时不太出门,都不知道你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呀?”

    “三个多星期前。”

    安川提问时的语气还是那般麻利爽快,与上专科学校时别无二致,这令伸子倍感惊讶。

    “听说你是和父亲一起来的?”

    “嗯,小跟班一个。”

    伸子觉得在这群女士面前,自己仿佛成了小朋友。

    “他今晚也在楼下。”

    “哦,挺好的。在哪儿落脚呢?住哪家酒店?”

    “布伦特酒店。”

    “啊,我倒是去过那里。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高崎小姐,高师②毕业的,研究家政学。这位是名取小姐,主修音乐的……”

    伸子向每个人鞠躬致意。

    寒暄和简短的问答结束后,伸子感到了失望,或者说是意外,还有几分朦胧的落寞。在场的人里,愣是没有一个她看一眼就觉得喜欢的。虽然她们各有专长,容貌各异,但每个人看起来都很能干,在物质和精神层面又都是忙忙碌碌,没有一丝的从容,仿佛正被什么东西追着跑似的。周身的打扮也是无一例外的了无情趣。伸子把外套脱在旁边的椅子上。

    一度暂停的校园闲话与留学生的传闻很快便重启了。有人亲切地与伸子搭话。伸子和蔼可亲地应着,心中却莫名地沉郁。这个房间里充斥着狭隘而不自由的生活气息,让她觉得有些憋屈,不太适应。好不容易来到了新的环境,进入了新的生活,却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见了朋友也只是聊课业、聊作业、聊自己有多忙,或是聊些第三者完全提不起兴致的风言风语。这般海外游学生的境遇令伸子生出了恐惧。

    哪怕来到楼下的大厅,那种被紧紧束缚的感觉也没有消失。

    在大厅的角落,佐佐舒舒服服地坐在安乐椅上,不停地说着什么。

    之前带她上楼的男人靠在门帘边的柱子上,捧着胳膊,正和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话。坐着的男人膝头蜷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斑点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这人显得颇为悠闲自在,轻抚着猫的后背说着话。温馨的光景让伸子看着稍感舒心。伸子本想找坐在身旁的中西打听那个男人的名字。中西是后面才来的,正用优美而饱含温情的声音说话。

    就在这时,刚才那人高大而骨感分明的身子以生硬的动作挪到了她跟前的桌旁。只见他在桌边做了个掸灰似的动作,然后低声说道:

    “晚上好。”

    带着开幕词意味的发言开始了。周围好几张脸都转向了声音的出处。充斥大厅的嘈杂消失了。一片寂静无声之中,有人在拼花木地板上挪了挪椅子,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

    男人低垂着眼,不免其俗地表达了对众多来宾赏光参加聚会的满足,然后欢迎松田博士的到来。将博士介绍给众人后,他便坐了下来。松田博士是位面相亲切的中年人。他从自己的座位起身,从艺术的本土特色这一角度,谈了谈他对美国绘画的观察。

    一番见解发表完,他又用略带沙哑的平淡嗓音,按部就班地推进话题。不一会儿,伸子又觉得不满足了。她一边听着,一边对比起了对面一字排开的男士们的面容。大多数人都把头转向站在大厅右侧的博士,所以从伸子这边望过去,只能看到很多人的左半边脸。红润光泽、眼皮略肿的凡俗面庞。皮肤黝黑,五官粗犷,看着就像有口臭的容貌。脸颊到嘴边都没几分肉,皮肤光滑,气质许是偏黏液质③的人……脚的放法、靠椅背的样子之类的细节,似乎都能透露出他们性格中某些隐秘的部分,伸子觉得观察这些很是有趣。正面看时显得伶俐精干的青年,侧看却显得鲁钝无力。伸子忽然对自己平时没瞧过几次的侧脸感到了一丝不安。一个一个打量过去,便轮到了刚才那个中年男人。此刻他正坐在伸子斜对面。她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

    他深深地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微微低头。双臂紧紧交叠于胸前,那貌似是他的小习惯。伸子投去无须担心被对方发现的一瞥,同时在心底感到了淡淡的困惑。他的侧脸,有某种之前打量过的男人都没有的东西。其他男人的容貌与身体有着同样的力量密度。换句话说,伸子感觉他们的面庞是以与胸膛相同的血肉组成的,唯有这个男人不然。他的肩膀很宽,身形有北方人的味道,与脖子上的那张脸造就了令人略感诡异的不协调感。那是一种复杂的感觉,如果用同样的力气从脚下一路往上看,看到脸的时候,视线便会不知所措。朴素而感伤的元素,还有让人感觉他从不将情绪肆意散发出来,而是郁结在心的元素……种种元素化作阴翳,蔓延于下唇紧绷着的苍白侧脸。

    伸子的目光退缩了一两回。她的好奇心被那阴郁的侧脸激发起来。他脸上所表现出来的,绝非许多男人都有的春风得意,亦非阳刚果敢,而是某种阴暗的东西,近乎黑暗。每看一眼,都教人分外好奇那阴影从何而来。

    松田博士的演讲结束了。

    谈笑声四起,大厅里的气氛比方才更随意了些。靠走廊的一扇门开了,有人端来了冰激凌等甜点。这时,让伸子产生好奇的男人又站了起来。他提议,今夜来了几位新面孔,不妨请大家依次做个自我介绍。伸子最烦这种事情,不禁望向远处的父亲求救。父亲却轻松愉快地坐着,眼角的褶皱中含着和蔼的微笑,仿佛很中意这项提议似的。

    “正所谓请自隗始,那就从我开始。”

    原来他叫佃一郎,在C大学专攻比较语言学,主修古印度和波斯语。老家在里日本④,平时一边做研究,一边帮Y.M.C.A.⑤做些工作。最后,他如此说道: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都会尽力相助,请尽管开口。”

    研究古代的语言和极度务实的Y.M.C.A.的工作,两者在心理层面存在怎样的必然联系呢?伸子有些想不通。不过他的专业课题给她带去了朦胧的满足感。因为她似乎感觉到了呈现在他脸上的东西和他的研究之间存在某种与性格相关的联系。

    在他之后起身自我介绍的几乎都主修政治、经济、社会学、法律等。抱猫的人姓泽田,主修植物学。女宾们也简单发表了各自的抱负和目标。因为害羞,伸子只是生硬地说了一句“我叫佐佐伸子,请多关照”便坐下了。她实在没有勇气对这些人坦白,说自己想了解人类广博而深奥的生活,想在死前写出精彩的小说,哪怕只有一部也好。

    父女俩在十二点不到的时候回到酒店。

    伸子洗了澡,正穿着家居服摆弄白天买的小玩意儿,工艺精良的银制蜡封工具。欧洲大战已进入第五个年头,全城各处每天都有为红十字会和慰问前线举办的义卖会。这套古色古香的工具便是伸子从其中一场义卖会淘来的。这时,换了睡衣的佐佐走过来说道:

    “明天早上九点,佃君会过来一趟,你记一下。”

    “佃先生……是今晚那位?”

    “嗯……有人托我找南波的侄子,我也一直惦记着,只是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所以想请他帮个忙。”

    佐佐大致解释了一番。

    “听说他在这儿待了好些年,肯定能帮着找到些线索。万一问着了呢……不,搞不好还就得问他……毕竟在这人山人海的地方找一个失踪多年的男人可不容易啊!”

    接着他又说道:

    “你也早些睡吧。”

    他迅速爬上自己的床铺,仿佛是要尽情享受活动后的安睡。

    三

    第二天早上,伸子跟平时一样恢复了精神,感觉神清气爽。卧室的窗帘还拉着。透过微小的缝隙,一道如颤抖的金丝般的光线射入昏暗的房间,落在梳妆台上的香粉罐上,形成小小的光点,好似点着的火把。

    她怀着平静的心情掀开被子起身,伸长脖子望向远处的另一张床。父亲显然比她起得早,床上空空如也。

    伸子望向床头的时钟。已经九点半了。她突然想起了父亲昨晚的叮嘱。

    她披上家居服,打开窗户。又是一个好天。天际略有些雾霭,温暖和煦的晨光落在十月下旬的街道和楼房上。伸子照常洗脸束发,换了衣服,没有特别着急。下楼前往大厅的时候,她穿着与昨晚一样的深蓝色衣服,清清爽爽,配上白绸领子。

    早晨的大厅干净整洁。大理石圆柱也好,热带植物盆栽也罢,都沉浸在一尘不染的空气中。

    伸子环顾人烟稀少的大厅。只见父亲和佃坐在餐厅门口的长椅上说话。她径直走了过去。

    “哟,起来啦。”

    她向父亲道了早安,又对为她拉来一把椅子的佃说道:

    “请恕我昨晚多有失礼。”

    “我才该说这话。累坏了吧。”

    佐佐和佃迅速说回正题。两人商定,要在日文报纸上刊登寻找南波武二的广告,并由佃前去查阅市内旅店的住客名簿。

    伸子在一旁听着,感觉到佃即便来到了这里,他的面容和声音依然带着昨晚引起她注意的那种气场。而且像这样对面而坐时,总感觉他身上仿佛有某种东西,能把她宽广缥缈的情感聚拢起来,吸引到某个狭窄之处。那种被吸引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吸引显然不是因外在元素而起。在明亮的晨光下,他的服装并没有比昨晚显得更时髦、更上档次,看起来甚至更寒酸了。至于他的容貌,也与美男子的范畴相距甚远,在灯光的映照下更显阴郁。可不知是为什么,他身上就是有某种东西能勾起伸子的好奇。

    谈话告一段落,佐佐向佃发出邀请。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喝杯茶?我们也正准备去用餐。”

    佃起初婉拒,但最后还是在桌边落了座。伸子听他讲述了日本来的工人沦为流浪汉的始末,还有某个赌徒的逸事。佃不善言辞。他不是那种会主动展开话题的人。不久后,他便表示自己要赶时间去上课,中途离席了。

    十一点不到,伸子与有事去下城的父亲离开酒店,一起走到地铁站。在车站分开后,她独自步行前往美术馆。

    除了周六、周日,馆内寂静无声。右手边的第一间展厅里全是罗丹的作品。在伦勃朗的《花神》前,有一个人正在临摹,看着像是意大利人。他画得那样认真,像美术家似的弓起套着罩衫的背,一丝不苟地对比原作与自己的画面,试图再现神秘原作的美妙色调,但在伸子的眼里,他的画布只能用丑怪形容。走到另一处,又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在临摹一幅阿拉伯人骑着跃起的黑马挥舞长矛的画,一笔一画都描得清清楚楚,好似用石板印出来的,许是要用作杂志封面。伸子在楼下的咖啡馆用了简单的午餐,四处逛了逛。

    正要走时,她忽然心血来潮,转身折回楼上。迷了一会儿路以后,她找保安打听了一下,走进一间没什么人的展厅。那里展出的是古代波斯的美术品、抄本等文物。

    伸子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她素来喜爱刻有精致唐草花纹的银器、地毯与蓝黑两色的釉料对比鲜明的绝美陶器,本以为它们是土耳其周边的美术品,不料竟都出自波斯人之手。尤其是挂在展厅尽头那面宽墙上的装饰瓦,令她倍感怀念与好奇。上面画着贵族出游图,年轻的贵族男女在春花烂漫的树下聊天,侍女从远处走来,奉上酒瓶,春风吹拂着她的衣衫,构图好不活泼。而公主腮帮膨起的丰满脸颊也好,大大方方的眉毛也罢,还有她那身披着领巾的衣服,皆与所谓天平时代⑥的风格如出一辙。不仅如此,从盛开花朵的可爱形态,到树木与飞鸟的身形,再到点缀画面的各式釉料形成的熟悉配色,黄、紫、绿、蓝……也教人不禁联想到奈良时代的艺术。

    伸子感到身体发热。关于波斯、中国和日本的联想在心中忙碌地打转。然而,她对东方美术史知之甚少,无法立刻找出三者之间的正确联系。

    她继续用写着迷茫与好奇的目光打量好几座玻璃展柜中的画卷。其中有一幅狩猎图,画中的国王缠着头巾,大头大眼,坐着轿子。空白处留有文字,似乎是记录。可要是没有一旁的画,伸子甚至分不清那些用朱色与金色装饰的花纹状文字究竟是哪头朝上,哪头朝下。迈着“咯噔咯噔”的步子走下美术馆的一级级石阶时,她是又惊又疑,心想,佃真能读懂那样的文字吗?

    星期六,伸子一早便和父亲出了门,前往郊外拜访熟人。

    两人在三点多回到了市区,但佐佐说他要去下城办事,傍晚才能办完,让伸子一个人先回酒店去。正要朝电梯走去,忽然听到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回头一看,身形敏捷的雀斑脸服务生冲了过来,郑重其事道:

    “有客人找您。刚来没多久,在那边等着。”

    会是谁呢?伸子边想边走回大厅。定睛一看,只见佃正等在昨天那家餐厅门口的角落。伸子立刻猜到了他的来意。他占领了那个地方,仿佛那是他认定的地盘,而伸子从中隐约感觉到了他的踏实勤恳。伸子怀着放松的心情向他打招呼:

    “您好。家父还没回来,方便由我代为传达吗?”

    伸子坐在了他对面。

    “我按佐佐先生昨天的吩咐把登报寻人的事情办妥了,今天来是想把广告收据交给他。”

    “哦,多谢您了。”

    伸子瞥了眼他递来的纸片,便将它塞进手提包。佃注视着她手头的动作说道:

    “还有,我今天早上去了一趟米尔斯酒店,就是上次提到过的市营旅馆,但最近的登记簿上没有他的名字……我请工作人员拿了三个月的登记簿出来,仔细查看过了。”

    “哎呀,您也不必一下子都办完的。”

    伸子很是惊讶,心想他怎么会有时间处理这些事情。

    “家父向来性子急,托人办事的时候总是十万火急,但您可以慢慢来的,有空的时候再做就是了。”

    “没关系,不碍事,反正昨天下午刚好有空。那么等令尊回来了,麻烦您告诉他,寻人启事应该会在后天登出来。至于米尔斯那边,我过个两三天再去瞧瞧。好歹也有些头绪……”

    “那就麻烦您了。”

    但伸子下意识地不想就此起身告辞。佃似乎也不赶时间,帽子与手套就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他也没有要伸手去拿的意思。片刻后,伸子说道:

    “您研究的那个波斯语————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昨天我去了大都会,便顺路瞧了瞧,却连哪个是头、哪个是尾都分不清。”

    说着便笑了起来。佃也摇头笑了。那笑容仿佛是在安静的湖面蔓延开来的一圈圈涟漪。他问道:

    “您看到的是什么?卷轴还是石板印刷?”

    “是放在玻璃柜里的卷轴,有图的。波斯人现在还在用那些文字吗?”

    “字本身是差不多的,但语言和以前相比变化很大。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用的也不是那种文字,而是楔形文字。”

    伸子产生了兴趣,看着佃的脸说道:

    “他们用那样的文字写了什么东西啊?都是记录之类的吗?”

    “不!”佃给出强有力的否定,“还有很多史诗和故事。不过在使用楔形文字的古时候,倒都是国王征服其他民族的短小记录,是刻在岩石上的……”

    随着谈话的深入,伸子的语气愈发率直,不加修饰:

    “文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于是就能写出各种各样的故事了。哪种类型的故事比较多啊?……表现出了什么样的气质?对写出来的故事……”

    “不好说啊。”

    佃思索片刻,陷入沉默。他没有痛快地往下说,让伸子心急了一小会儿后说道:

    “大体上都是悲观的。”

    “他们是对人很悲观吗?……还是对时代境遇心怀不满?”

    “原因恐怕在于那个民族自古以来受各族欺凌,在政治层面受尽了苦难。”

    “……”

    伸子问起了他的专业在学术层面的价值,还有他的研究目的等。她觉得比较语言学听起来很有意思,是一个鲜活的、综合性的研究领域,与民族的心理、社会组织及文明兴衰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颇具吸引力。佃似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礼貌地为伸子讲解,却又有些词不达意。他还拿出小本子,写了几个现代文字的示例给伸子看。

    他们聊了近两个小时。最终,佃起身告辞,说是还要去探望一位病人。

    “是日本人?”

    “嗯,是的。病情已经好多了,不过我每周都会去一次,所以他肯定在等着。”

    那段时间,在世界各地蔓延的恶性感冒也在纽约流行了起来。在市中心,每天都有大量的病人因病菌攻击大脑和心脏等器官死去。坊间盛传是德国潜艇来美国沿海地区散播了病菌,连伸子都在报上看到了。

    她笑着对佃说道:

    “探病虽好,不过您自己也得小心,别被传染了。”

    听到这话,佃竟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应该是不要紧的。因为在三四个月之前,我打过各种预防针。”

    “啊?为什么?”

    “打算去法国,正在做准备的时候,Y.M.C.A.逼着我去打的。伤寒啊,猩红热啊……所以我不会染病。”

    他严肃地说道,从桌上拿起那顶颇有老书生风范的老土圆顶礼帽。

    “而且,会不会得那种病,也和本人的心态有关。”

    伸子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去战场那样的地方。佃却没有多做解释,礼貌地打了招呼,便迈着生硬的脚步隐入了人群中。

    伸子回房去了。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热气,伴随着午后和煦的斜阳。她将窗户敞开,然后摘下帽子,脱下外套,躺在长椅上,打算稍微喘口气。

    她双手交叉,垫在头下。下面是叠起来的垫子,软软地压在手上,很是舒服。因为扶手很高,长椅在她的眼睛周围投下恰到好处的阴影。好暖和……室内没有一丝声响,唯有城市的轰鸣透过敞开的窗户传来,却也没有吵到烦心的地步……这样的环境舒缓了她的神经,让她昏昏欲睡。但她并没有睡着,而是睁开惺忪的双眼,打量那渐渐老去,不再闪烁的午后阳光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游走,还有那带有树枝图案的素雅壁纸,同时思索着。因为佃的那顶老土的黑色礼帽还没有从伸子的心中消失……

    与佃见面,和他说话,对伸子而言并不是一件提不起兴致的事情。离家远行后,她一直都没有机会聊这种话题,也没人陪她聊,直到遇到佃。听佃讲述种种关于专业领域的新鲜话题固然有趣……但伸子却在思索,他为什么会给人留下那般特殊的印象?那老旧的礼帽看起来像是犹太老头才会戴的东西,他却仿佛是在反抗流行一般抓着它不放。正是某种与那顶礼帽一样特别的东西,某种像是落寞,又像是不满足的东西,吸引了伸子的注意。因为他已不再年轻,却忍受着贫穷坚持做那样的研究,所以勾起了她的同情?还是说,只因为她自己是个活力充沛,生气勃勃的女人,所以才对阴暗的他产生了兴趣?————伸子在长椅上翻身趴着,继续思索。

    四

    两三天后,佃前来汇报去职业介绍所调查的结果。

    哪里都打探不到南波武二的消息。佐佐又请佃的朋友帮忙,在中部各大城市发行的日语报纸上刊登同样的寻人启事。为了这件事,佃时常出入酒店与佐佐商议。他还带来了伸子随口提过的C大课程目录,借给她看。

    佃带着那本印刷品来访的夜晚,伸子和父亲恰在楼下的大厅接待客人。伸子对父亲和客人的谈话全无兴趣。客人是位老人,时不时盯着她看好久,仿佛她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嘴上则说着与她毫不相干的铁。就在这时,胳膊上搭着外套,手里拿着帽子,一脸阴郁表情的佃出现在了大厅的角落。伸子兴高采烈地迎接了他。佐佐把佃介绍给了姓东乡的老人,借着与生俱来的和蔼可亲,努力抛出各种两位客人共通的话题。佃也以恭敬的态度回答佐佐与东乡略带老头架子的问题。但伸子能清楚地感觉到,佃完全没有发自内心地享受那场谈话。见他以履行社交义务的态度应付,伸子颇感不满。渐渐地,那种无言的压力变得难以承受。她无暇顾虑自己是否有必要纠结佃的态度,起身对父亲和东乡打了声招呼说:

    “我失陪一下。”

    又对佃说:“要不坐这边来?您带目录来了吧?”请他挪到隔壁那张桌子。佃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相当厚的C大手册,将一把椅子拉到伸子身边。身后那盏高大的、带金绿色灯罩的客房灯将柔和的光芒洒在他们的小桌上。

    她翻阅着目录,每每发现看起来有趣的课程名字,便向佃询问它的风评口碑等。

    “哎呀,这里有你上的课。老师的名字好奇怪呀,每个都很怪。”

    “啊,那位老师是波斯人。还有来自叙利亚的老师……那几页上应该有,叫约翰南的。”

    “都有哪些国家来的学生啊?”

    “再往后翻……现在只有两个学生,我和……”

    伸子照他说的翻页。确实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佃,另一个叫弗洛拉·西多尼斯夫人。

    “那位女士已经学很久了,说是她先生也在C大。听说她想写论文,但她时常抱怨说,都怪福塞特博士身体不好,害得论文迟迟没有进展……”

    “福塞特博士年纪很大?”

    “不好说,五十六七吧。他平时喝太多威士忌了,抽烟也太凶了,所以时常病倒。”

    伸子脑海中又浮现出第三次与佃见面时生出的疑问。她问道:

    “福塞特博士很重视你吗?”

    这个冒昧的问题让佃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这……”他又踌躇片刻,模棱两可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特别重视我。因为福塞特博士是个行事公正的人……但总共就没几个学生,平时也很少有人会选那种课……他大概只是觉得‘亏你能坚持下来’吧。”

    “前些天你不是说,之前有过去法国的想法吗?当时老师是怎么说的?”伸子边问边直视佃的脸,“他说太好了,赶紧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仿佛在诘问一般,露出尴尬的表情,辩解道:

    “我也知道这么刨根问底很冒昧……”

    佃似乎并没有生气,反而用平静到让伸子觉得没劲的语气回答道:

    “福塞特博士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我这人只要拿定了主意,就怎么都拉不回来了……”

    然后他补充道:

    “教授夫人非常高兴,还特意送了我一些用毛线织的东西。”

    听那口气,他似乎相信那就是真正的善意。

    “……”

    在伸子看来,教授夫人的鼓舞与寻常的爱国妇女无异,令她很是不快。难道他身边就没有在那种时候设身处地为他说几句话的人吗?

    “你的朋友也很赞成吗?”

    他仿佛是在退缩一般防着伸子。

    “我向来不太跟别人说起自己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

    伸子对他和他周围的人产生了某种强烈的不满。

    “……”

    她用咳嗽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异议,将话题转移到另一个焦点上。

    “前些天,你说起那件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你也没有非那么做不可的强制义务吧?”

    “不是出于义务。我觉得在这种时候还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未免太任性自私了,想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受苦受难的人,所以才下了决心。”

    佃露出自信而倔强的眼神。伸子用陷入思索的眼神回望着那双眸子,将双臂放在打开的C大手册上,缓缓反问道:

    “坚持研究自己的专业算任性自私吗……你没有把自己在做的事当成消遣不是吗?如果那真是你的事业,我就不觉得做下去有什么任性的……”

    “可是在全世界受苦的时候……”

    “我倒觉得,只要条件允许,就没必要放弃本职工作。除了在战场上跑来跑去,还有很多可以帮到别人的事情不是吗?战争再漫长,再激烈,都是一时的狂风骤雨。我们大可把眼光放得长远些,也应该看得长远些。”

    伸子心想,如果佃真对自己的想法抱有坚定的信念,她的这番意见就绝不会让他沉默。 她等着佃的回应。然而他只是沉吟道:

    “唔……”

    然后便一言不发。

    “当然,如果你对自己的专业彻底死了心,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你认为你所做的研究无论是在现在,还是在未来都完全没有意义的话……”

    这是伸子的第二波试探。不知这番话能否触及佃深藏在心中的动机。他却躲开了直奔他而来的问题,语气极其感伤,宛如自言自语:

    “无论如何,我都像老师起的外号一样,是个苦行僧。这辈子都只能在大学图书馆里度过了。”

    伸子一脸惊愕地望着佃。他嘴上说自己这辈子都要在图书馆度过了,但他并没有在这个想法中发现丝毫的光明和乐趣,不是吗?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悲伤!甚至像在哀叹避无可避的命运。他大可像一个快活地、积极地追求幸福的人那样,把心情诚实地表现出来,却愣是封闭了自己。他为什么可以满不在乎地将自己置于那巨大的矛盾之中?他为什么不把自己明确摆在某一边,沐浴充足的阳光,吸饱新鲜的空气,活出人的样子呢?

    伸子年轻鲜活的情绪带着无措、苦涩与怜悯涌向了佃。

    伸子终于明白了。缺了点什么,仿佛有风吹过心田的表情————原来时刻挂在他脸上的这种表情,似乎反映了主宰着他全部生活的异样的混乱。

    她将身子埋在安乐椅中,感受着眼前的一切,注视着佃那张一本正经的脸。渐渐地,她产生了某种分外压抑、令人心焦的亢奋。

    她觉得,自己无法再看着佃过着那样的生活而无动于衷了。

    五

    进入十一月后,城市的景色已完全是初冬的模样。

    早晨从酒店的窗口望向对面楼房的屋顶,只见融化的冰霜升起袅袅烟雾。走同一条路的上班族与工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向阳的那一侧来来往往。午后的时间越来越短,暮色的灰暗也愈发清冷了。街上寒风凛冽,深夜看完戏回家时,都不禁竖起外套衣领直耸肩。夏天一过,始于一九一四年的欧洲战争便逐渐呈现出了终结的迹象。

    十一月七日下午,伸子一反常态,一早便窝在酒店的房间没有外出。

    她一边与灿烂的白日暖阳嬉戏,一边泡了个澡。然后给母亲写了一封絮絮叨叨的长信。用过午餐后再回到房间,绕着桌子转悠起来。桌上摆着万事俱备,只欠邮票的厚厚信封。还不到两点。离开餐厅回房的时候,她忘了顺路去买邮票。反正一样要下楼,今天又没出过门,干脆出去走走吧。不过……去哪儿呢?

    伸子打开窗户俯瞰街道,仿佛是在寻找某种契机一般。午后的阳光照在窗户紧闭的楼房正面,屋檐装饰板条处的厚重金字招牌蒙着灰尘,闪闪发光。红白相间的条纹遮阳棚下,一个服饰鲜艳的女人走过,鞋扣熠熠生辉。药店的玻璃门反射着阳光而开启,屋里走出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伸子正看着的窗口正对面的信箱。身旁的另一个人用脚尖敲了敲地面,然后两人结伴而行,规规矩矩地绕过拐角,消失在小巷中。那扭着屁股突然拐弯的背影让伸子不自禁地笑了。空气温暖、干燥而轻盈,汽油的味道飘荡在光秃秃的行道树树梢,闻着颇感舒适。伸子被街上的热闹气息所吸引。她关上窗户,走去自己的卧室。然后戴上帽子,穿上外套,折回来拿起准备寄出去的信。就在这时————

    奇怪的声响传来。在遥远的某处,响起一阵急促、尖锐又拖着长长尾音的汽笛声。说时迟那时快,粗重的、轰鸣的、颤抖的无数汽笛声在四面八方响起,颇有声响林立之感。轰……轰……空气如浪涛般撼动。“哔哔……”宛如尖叫的其他汽笛声混入其中,你追我赶。伸子不禁攥紧那封信,站在房间中央呆若木鸡。出什么事了!本能驱使她推开窗户,向外看去。砰!砰!各处的窗户被房里的人用同样粗暴的方式打开。伸子仿佛从未见过像那一刻的百老汇那般平坦、狭窄的小路。太阳仍在刚才的位置。汽车仍在行驶。然而“轰轰”与“哔哔”的声响不断,叫嚣着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伸子撂下窗户,打开通往走廊的门。这边的几扇门也是有开有合。前方的房间跟前,有个穿着花哨家居服的女人,只见她用力拧着胳膊走来走去,歇斯底里地喊着什么。伸子只想找个人问问出了什么事,哪怕找那个女人也好,便朝着有人影的方向走去。这时,只听见“嗡……嗡……”的声响,电梯猛升上来。咔嚓!有人拉开了铁丝网。一个穿着金纽扣工作服的服务生探出上半身,一手举到嘴边做喇叭状,用浑厚低沉的声音怒吼似的喊道:

    “德国投降!无条件投降!”

    铁丝网又关上了,劲头猛得几乎能夹爆大喊大叫着的男人的头。“嗡……嗡……”电梯继续上行。

    伸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无条件投降……德国投降……”

    伸子觉得自己的膝盖在打战。她望向窗外,想再次确认这个事实。不过一两分钟的工夫,街景竟会如此剧变!不知不觉中,酒店的大门口已经升起了一面巨大的美国国旗。对面的药店,还有它上方的一排排窗户都伸出了大大小小随风飘舞的旗帜,仿佛人们一刻都坐不住了。汽笛声愈发乱了,也愈发高亢了。伸子激动得想哭。街上的无数汽车掀起国旗,载满了人冲向下城!下城!人们争先恐后,跑得飞快。砰!砰砰!其间还有爆竹响起。

    伸子坐在长椅上。

    不过,血腥的杀戮真能就此永远画上句号吗?>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