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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逃走的伸子最新章节!

nbsp;   五

    河滨大道的尽头有格兰特将军②的墓。走上石阶,便是以纪念碑形建筑为中心的广场。下面是漆黑的哈得孙河和景致萧瑟的冬日公园,不见一个在寒冷的夜风中漫步的人影。伸子和佃离开图书馆后来到此地。他们显然是亢奋的,心态却很严肃,甚至有几分沉郁。听到伸子的告白后,佃沉吟道: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紧紧抱住伸子,几乎要弄断她的骨头。泪水夺眶而出。还有比这更坚定的承诺吗!幸好没有弄错。伸子这才确信,自己是道出了他也怀揣在心中的愿望。

    她渐渐平静下来。

    “我还有很多话要说给你听。我们走走吧。”

    于是他们才来到了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间段人烟稀少的河滨。

    伸子没想到自己会以那样的方式吐露心迹。她本打算说得再冷静些,从自己得出那个结论的心路历程说起,再和他讨论各种实际问题,最后再说出那一句话。谁知关键时刻,那些顺序和想法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只好倒过来从头说起。

    伸子挽着佃,绕着铺有石板的广场缓缓行走,思索再三后终于开口说道:

    “我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出于私心。本该先说的,却乱了顺序……但那些事都很重要,请你一定听完。每天的生活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肯定会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

    “那是当然,”佃用热情的语气说道,“你尽管说。我会认真和你商量,尽我所能满足你。这四五年里,我已经完全放弃了结婚的念头……此刻我真是太意外了……难以置信……”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我也没想到……但我……之所以在你离开的这几天认真考虑,做出了这个决定,是因为我想让萌生在我们心中的东西茁壮成长。真的不只是因为我想找个人当丈夫,你想找个人当妻子。”

    “我知道。”

    “我希望我们彼此都能安心,做一个更有深度和广度的人。我甚至觉得,只要我们能够心心相印,哪怕不住在一起也没关系,其他的都无所谓。可你心里要是不安稳,那我肯定也安稳不了……”

    两人在沉默中走了几步。伸子问道:

    “……至于我的私心……你介不介意自己的妻子不擅长料理家务,满脑子想着学习?……我真的很爱你,但我也爱自己的事业。爱得和你一样多!这听起来没什么,但我们以后要是真的生活在一起,我觉得这就是一个相当大的问题了……”

    伸子努力不让自己失去勇气,用尽力气将自己的身体压在佃的胳膊上。

    “我大概已经没法变回认识你之前的心境了。所以我想放手试试看,尽全力呵护这份感情……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无法舍弃事业。就这一点,我实在是做不到。哪怕一辈子都碌碌无为,我也无法放弃。如果非放弃不可……那我就……只能和你永别了……”

    伸子咬着嘴唇,堪堪忍住了泪水。佃全心全意地向她保证,仿佛想用全身的动作消除她的疑念。

    “这才是不必要的担心……我知道你有非常看重的事情。一个爱你的人怎么可能会让你放弃它们呢?我甚至愿意舍弃自己来成全你。我绝不是在物色保姆……要是遇到了自己有一份工作的女人,就帮她成就一番事业,我本就有这样的想法……只可惜自己能力不够。”

    欣喜令伸子不禁杵在原地。

    “真的吗?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看!”

    佃也停下脚步,将伸子的两只手握在自己掌中,转头直视着她。

    “看着我。我不会对你撒谎的。”

    “……谢谢你!谢谢你!”伸子噙着泪水,用力挥舞着被握住的双手,“太谢谢你了!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谢谢你!哦,天哪!谢谢你!”

    伸子在一张结了霜的石头长椅上坐下。“是谁给了我这份幸福?上天当真如此眷顾我吗?”她真想对寒夜的自然下跪,道出这番感激之词。天哪,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的幸事!泪如泉涌,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理解,更因为他第一次以男人的权威明言自己的感情所带来的欢喜。啊!他第一次拿出男子汉的气概对自己说话了。

    佃很担心,频频轻抚伸子。

    “你还好吗?……别太激动了。”

    “没事的,我才不会生病呢……不过我们都要多注意,要健健康康的。因为我们肯定会很穷,要互帮互助,一起走下去。我没打算问父母要任何东西……当然,他们也没什么能给我的。”

    伸子笑了,仿佛连两人的贫穷都是那样值得喜悦,值得去爱。

    他们走到人行道上。即使河风刺骨,他们也毫不在意。

    片刻后,佃回过神来,看了看手表。

    “已经九点半多了……要紧吗?”

    伸子在宿舍的进出登记簿上写了“图书馆”。但图书馆就快关门了。伸子想了想,说道:

    “……没关系。实在不行,我明天跟李小姐解释一下就是了。”

    “无论如何都要和他在一起”的信念让伸子浑身上下充满了勇气。但她恐怕再过两个多小时就得与佃分开了。还有一件事没问清楚。这件事很重要,佃对此仍是只字未提。在寻找头绪的过程中,伸子又感到了某种别扭。她用生硬的口吻说道: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

    伸子到底还是支支吾吾起来。

    “什么事啊?”

    “……关于孩子。”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了?”

    这一回轮到佃犹豫了。

    “我的意思是……”

    “我觉得,如果不能开开心心地、在合适的环境下养育孩子,那么要孩子对双方都不会是幸事的,你也是那么想的吗?”

    “没错……而且还有工作……”

    “再说了,我们以后肯定是两个人过日子都吃力。我不想做一个连满意的教育都无法提供给孩子的母亲。况且……我心里总有什么东西在阻碍我一下子进入母亲的角色……”伸子低声说道,“我不知道男人能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出于本能,我觉得那可怕得要命……”

    听到这话,佃用极度淡而无味的语气说道:

    “那又如何。”

    伸子被那毫无人情味的语气弄得有些受伤。

    “你可别以为那是小事。我虽然有那样的感觉,却又没法跟这里的女人一样满不在乎,用纯科学的心态去处理……因为面对自己,面对那些轻松明快、高洁美好的事物时,我总有些难为情……嗯……这两点都是我的真情实感……”

    两人走进拐弯便是宿舍的小巷。佃的口吻仿佛是在用自己的心覆住伸子。

    “放心吧……我绝不会做任何让你痛苦的事情。而且有朝一日,你的那种想法说不定也会变的……再说我……你应该懂的吧?我对你的那些心思,应该也是能略懂一二的。”

    直到那一刻,他们才发现自己已是浑身冰凉,便走进了宿舍门口的咖啡馆。

    后来,佃把伸子送到了已经熄灯的宿舍玄关口。

    六

    冬去春来的三月。天气愈发多变。早晨还飘着雪花,中午时分却是阳光灿烂,晚上则有浓雾笼罩。第二天又刮起烈风。空气干燥得教人喉咙生疼。但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冬意都是一日淡过一日,毋庸置疑。行道树的树梢在不知不觉中添了几分柔美的弧度。上街购物时,视线忽然被高塔顶上飘扬的红绿旗帜所吸引。那里也没什么特别的玩意儿。除了高高飘扬的星条旗,什么都没有。然而,人偏偏能从旗帜的颜色与天空感觉到,今日会有特别的欢喜闪现,飞到自己心里。在诧异的同时,伸子的眸中多了几分柔和的色彩……那正是春天的矜持预兆。

    那天,前夜下的小雪在大学草坪和人行道的背阴处积了薄薄一层。

    伸子受某实业家夫人的邀请参加了一场午宴。她将怎么琢磨都琢磨不尽的念想稳稳揣在心里,因感受到坐在普通人之中的快乐而满面春风,谈笑风生。

    两点开始有普拉特小姐的课。但由于前一天夜里与佃待到很晚,今天又参加了宴会,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明明早到了五分钟,普拉特小姐却已经在她们平时上课坐的侧屋长椅上等候了。伸子如实相告:

    “我今天太懒惰了。没准备好就来了,可否请您原谅?”

    普拉特小姐仰起布满厚密栗色刘海的额头,看着伸子。

    “为什么?……先坐下吧。”

    她搂着伸子的后背,让学生紧挨着自己坐下。

    “为什么没准备?”

    “我本打算昨天晚上准备的,但是和佃先生聊得太晚了,就没来得及。今天早上,阪部夫人又邀请我去参加午宴,于是就没时间了……今天就请您订正我口头讲的可好?”

    “我当然是不介意的……不过……”

    普拉特小姐并没有将手从伸子的背上移开,反而更加一动不动地透过手掌灌注情感,将她往自己这边压,说道:

    “你最近是不是太忙了?因为各种事情……”

    伸子能感觉到,普拉特小姐的声音里透着真心的忧虑。

    “是不是有些心神不宁啊?”

    “那倒没有……”伸子很自然地道出了憋了好一阵子的话,“我早就知道,您很担心我和佃先生的事情……那天您之所以叫我去您家,也是为了那件事吧?”

    普拉特小姐以她特有的凝重口吻回答“Yes”。

    “是的……你可真敏感……”

    伸子心中充满了信任。

    “多谢您,能和您推心置腹说这些,我真的很开心。当时我也心意未决……而且我也不愿意在那样的场合下说那种事。”

    “……但我知道,等时机成熟了,也有必要的话,你一定会找我商量的。毕竟你也知道,我虽然能力有限,却是真心希望你能幸福的。”

    伸子沉默了。在并排而坐的两人面前的白墙上,映照着屋外的雪光。雪融化的速度太快了,甚至能在一片亮白中看到一股股摇曳上升的水蒸气。伸子一筹莫展,只得用不含任何技巧的生硬口吻说道:

    “……我爱佃先生。”

    “……我知道。”

    “……我们订婚了。”

    “订婚?”

    原本神色如常的普拉特小姐在那一瞬间面露惊讶,甚至下意识地将视线从伸子身上移开了。伸子觉得好难过。难道她和佃订婚是这样一件令人不快与惊愕的事情吗?片刻后,普拉特小姐冷静下来,向她道歉。

    “对不起。因为太突然了……我真没想到……你会……”

    漫长的沉默降临了。普拉特小姐似乎因感慨万千而热泪盈眶,喃喃道:

    “你是这样年轻,这样可爱!我是多么希望看到你幸福地度过余生啊。”

    她将伸子搂进怀中,亲吻她的额头。

    这番话称得上伸子接受的第一份祝福,然而渗入灵魂的痛楚,让她觉察到了这番话的性质。这不是寻常的订婚者会得到的祝福,言辞间分明带着伤感、怜悯与叹息。伸子意识到,她必须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在某些场合下,她可能要面临更多的冷嘲热讽和轻蔑。

    普拉特小姐问道:

    “令尊认识佃先生吗?”

    “认识。”

    “那你跟他提过这件事吗?”

    “我立刻给他写信了,写得很详细……而且我早就跟家里交代过自己的心思了……”

    普拉特小姐担心佃另有所图。对伸子来说,这比什么都难受,她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他。如果他是富家子弟,如果绅士录上有他的名字,又有谁会说这种话?哪怕那人其实只想欺骗自己,玩弄自己,世人也定会保持沉默。而佃在这方面处境尴尬,就算他为自己辩解,都难以叫人信服!

    伸子感到很痛苦,仿佛被瞧不起的是自己。她固执地说道:

    “普拉特小姐,爱他的是我,信他的也是我。哪怕一个人被大家捧上天了,只要我不爱他,那就是不爱。我信不了他,就不会信他。但我要是爱了,信了,只要这份感情还在,我就绝不会动摇。”

    伸子在普拉特小姐那边待到夜幕将至。回宿舍时,胸中既有吐露心声后的轻松,也有对他们的结合产生的一丝忧郁的感伤。

    七

    星期天————伸子与普拉特小姐应邀前往位于市内繁华地段的丘吉尔夫人家喝茶。普拉特小姐说道:

    “很有意思的。大家总说纽约有最新的生活方式与潮流,可就在这座城市的中央,维多利亚时代的碎片仍以丘吉尔夫人之名留存于世。去看看吧,我保证在你窒息前带你出来。”

    于是她带着伸子一起去了。伸子虽然很感兴趣,却在那里度过了憋屈的两个小时。她听穿着羊毛袜,往暖炉里添柴火的丘吉尔夫人讲述珍奇的纹章学,夸耀自己的家世。

    五点多,两人来到C大的会堂,参加由Y.M.C.A.主办的国际人俱乐部周日晚餐会。来自世界各地的留学生大多是俱乐部的会员,会上安排了以新世界主义为理想的讨论、研究和演讲。在那之前,众人会在大厅的好几排餐桌落座,用一顿简单的晚餐。

    伸子按规定把自己的名字与国籍写在入口的工作人员递给她的纸上,用别针固定在胸前。今天许是没有其他有趣的集会,可谓盛况空前。门一次次开启,来自各国的男男女女齐聚一堂。伸子和普拉特小姐坐在大厅的壁炉旁。伸子占了一个面向门口的座位,不动声色地观察进进出出的人。从昨天傍晚起,她就没有见过佃。今晚他应该也会来。甚至可以说,伸子明明不是很起劲,却还是来了,也是为了见他一面罢了。

    就在伸子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竟在与自己的预想完全相反的方向看到了佃的身影。只见他面朝玄关站在男宾休息室跟前,正和一位菲律宾青年说话。他似乎也是一边说话,一边往外瞄。他告别了青年,用颇具个性的步态朝伸子走来。他还不知道,伸子就坐在一群人后面,就坐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椅子上。当佃即将走到人群的另一侧,却没有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伸子下意识地用左手碰了碰普拉特小姐的膝盖。

    “普拉特小姐。”

    在双唇漏出这句话的同时,伸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我可真傻!普拉特小姐肯定早就认识佃了啊。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伸子产生了强烈的冲动,只想明明确确地告诉她:

    “普拉特小姐,那就是佃先生。”

    伸子无暇细想,便喊出了那声“普拉特小姐”。可说了又能怎样?普拉特小姐正和一位在中国传教多年的女士交谈。听到伸子的声音,她缓缓转过头来问道:

    “怎么了,佐佐小姐?”

    伸子的呼唤与普拉特小姐的回答隔了一小会儿。多亏了这段间隔,伸子才得以从愚蠢的混乱中脱身。

    “哦,抱歉,我认错人了。”

    波兰青年演奏了一曲激情澎湃的波兰舞曲,作为余兴节目。晚餐会就此落幕。

    九点刚过,普拉特小姐盛情邀请佃和伸子来她家做客。还有一位教法语的比利时女士与她一起。

    “要是没有其他安排,就请来我家吧。都好久没请你喝过日本的绿茶了。好不好?”

    见她如此热情,伸子实在不好拒绝。于是一行四人便去了普拉特小姐的公寓。

    老夫人不在家。见普拉特小姐开始独自准备茶具,伸子便也走去了餐厅。

    “我来帮忙吧。是烧这壶水吗?”

    伸子拧开电热机的开关。也许是因为刚从外面回来就立刻忙活了起来,普拉特小姐显得有些急急忙忙。她把点心盛进碗里,端去客厅。

    回餐厅后,她碰了碰水壶问道:

    “怎么样?已经开了吧?”

    “才烧了没多久,得再等等。”

    普拉特小姐仍用手掌摸着铝制水壶那闪亮的肚子。

    “已经很烫了。”

    “只烧热了外面吧。”

    “已经烧开了啦!”

    伸子笑了。

    “您是有多心急呀!等水开了,我就拿过去,您去那边等着吧。我有分寸的。”

    见一向理智淡定的普拉特小姐竟为了一壶开水心焦,伸子觉得她十分可爱,很是有趣。可普拉特小姐全然不讲道理,硬说水已经开了。

    “不用煮了,肯定已经开了————你听听,都响了,拿下来吧。”

    她的声音和眼神中的倔强,忽然让伸子生出了戒备。那并非“想快点去客厅与大家一起”的念头所带来的孩子气的心浮气躁,而是固执的、反抗某种东西的坚持。

    “那就关了吧。”

    伸子关了开关,把水端去客厅。

    那壶水自是半开不开,泡出来的茶也格外难喝。饶是普拉特小姐也不禁苦笑道:

    “真是输给佐佐小姐了。生生泡出了该在夏天喝的茶……”

    伸子隐约感觉到周围有一种奇怪的气氛在酝酿,很不自在。普拉特小姐不断抛出话题,言辞间却有许多不自然的地方。明明是可以随便聊聊的场合,她却故意让佃成为谈话的焦点,动不动就问:

    “佃先生,你觉得呢?”

    或者:

    “请发表一下你的意见吧。”

    佃似乎有些不耐烦,答得并不爽快。普拉特小姐却是穷追猛打,毫无作罢的意思。

    “佃先生,你是什么专业的?我之前肯定也问过,但记不清了……”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佃毫不掩饰神经的焦躁,冷冷地回答:

    “我的专业没什么意思。”

    伸子插嘴道:

    “他的专业是古代语言学,尤其是波斯语……”

    她想缓和一下气氛,便说道: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美术馆,让佃先生给我们当讲解员————肯定会很有意思的。”

    普拉特小姐却像是在用自己的话语让伸子退到一旁候着。

    “我想听佃先生亲口讲讲。那……你做研究的目的是什么?”

    这哪里还像座谈。普拉特小姐几乎是在诘问。伸子不明白普拉特小姐今晚的表现为何会如此奇怪。在伸子提心吊胆的注视下,佃捧着胳膊,愈发无精打采,用闹别扭的口吻回答:

    “为了研究而研究。”

    “……恕我直言,我认为这不过是遁词罢了。当然,我也知道真正的研究是没有功利性的,但你如果真是为了研究而研究,那么你心中就更应该有明确的、属于你的学术目标,不是吗?我想问的就是这个————哪怕是狗,也不会无缘无故刨土,肯定是因为嗅到了什么气味。”

    “……抱歉,今晚我没有心情争论这些。以后有机会可以慢慢聊。”

    “哎呀,我们这样怎么算是争论呢?只是稍微认真地探讨一个严肃的话题而已啊?”

    普拉特小姐转头看了看一旁的两人,而她的笑容让伸子毛骨悚然。谁都无法以微笑回应。她和佃显然已经开战了。伸子这才明白,普拉特小姐就是为了聊这些,才会请她带着佃一起来自家做客。

    “好,那就假设我碰巧无法理解你的专业……不过这个问题总是可以问的吧?作为一个人,你有什么样的人生目标呢?”

    从刚才开始便坐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们三个的比利时女士在这时插了一句。

    “普拉特小姐,不用再问下去了吧?这个问题太……”

    “没事的,您不用担心……”普拉特小姐直视着佃,挺直上半身,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佃先生,在某些场合下,沉默未必是金。”

    “……”

    “佐佐小姐她……”

    伸子没想到普拉特小姐会提到自己的名字,顿时瞠目结舌。

    “已经为自己的工作与人生制订了目标。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你就说不出来吗?”

    伸子如坐针毡。佃的态度令她焦急,普拉特小姐更是制订了冷冰冰的计划,故意当着外人和她的面揭他的短,让她怒上心头。伸子很清楚,普拉特小姐是为了她好,想用这种方式让她看清佃的真面目。“这个丢人现眼的男人!”————普拉特小姐是认定自己会那么想,进而厌倦他吗?

    佃固执地保持沉默。普拉特小姐仿佛甩了他一巴掌似的说道:

    “你说不出来,正说明你的人格是空虚的。你没有理想,没有激情,也没有思想!就凭你,也想跟伸子小姐————”

    “普拉特小姐!”

    普拉特小姐望向脸色苍白的伸子。她神经质地耸了耸肩,闭上了嘴。

    八

    普拉特小姐的好意渐成伸子心头的重担。她的做法让伸子有些难以接受。于课堂再次相会时,两人都对周日晚上的事情只字未提。但普拉特小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天晚上,在国际人俱乐部,我发现了一件事。”

    伸子把双手放在笔记本上,无力地望向普拉特小姐。

    “上餐桌的时候,佃先生不是帮我们拉了椅子吗?但他给你拉的时候,和给我拉的时候不一样————你注意到了吗?”

    伸子摇了摇头。

    “没有。”

    “帮我拉的时候,他很有礼貌,挑不出一点错。但帮你拉的时候就随便多了,只用了一只手。”

    每次去找普拉特小姐,她总会聊起这些。她的课本是伸子最享受的时光,如今却教人浑身不痛快。普拉特小姐对佃不抱好感,而她对自己的偏爱更令伸子感到痛苦。每次听到她以女人特有的无微不至的残忍细数佃的不是,伸子的叛逆心便会烧得更旺。

    那天是从纽约前往法国的士兵胜利归来的日子。

    宿舍一早便几乎空了。伸子近来对这些事情全无兴趣,所以她留在房间里,享受着宿舍前所未有的安静早晨。从窗口望出去,街上也全无人影,仿佛是星期天的早晨。伸子站在窗边,一边用手指缠绕编成辫子的头发,一边眺望节日般的户外风光。这时,身后传来了敲门声。她还以为是有人上来通报佃的到来,顿时不知所措。他们相约在十一点去哈得孙河对面散个长步。伸子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问道:

    “请进。谁啊?”

    “原来你在呀。”

    开门一看,来人竟是高崎。

    “哇,真是稀客!快请进!”

    高崎研究的是家政学,平时住美国人家里,所以两人平时来往不多。

    “这么早就出门啦。”

    “嗯,我平时都这个点出门……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你。”

    直子照伸子说的解开外套的衣领,在椅子上坐定。

    “……还是把外套脱了吧。”

    “嗯,不过……我也不会打扰你太久的……”

    直子身材娇小,却有一头丰盈的黑发与一对浓黑的眉毛,一张大嘴透着坚定的意志,甚至有几分动人,教人过目不忘。她环顾四周,从夸赞伸子的健康聊起。但直子的心情好像并不轻松。就好像她有话要说,为了铺垫才扯这些并不怎么感兴趣的事情。两人在各怀心事的状态下聊了几分钟后,直子切入正题。

    “其实……我今天之所以过来,一是因为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二则是想请你听我啰唆几句。”

    “哦,谢谢你……你想说什么呀?”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到这里,直子抬手整了整帽子,像是在掩饰情绪的动荡。

    “听说你最近……和佃先生走得很近?”

    “是啊。”

    “关于这个……想必你也知道,一年多前,佃先生对我多有照顾。当然,我们没有金钱方面的往来,只是他在学业上帮过我的忙,还给我介绍过工作……”

    一旦起了话头,直子便尽显可靠本色,毫不含糊地往下说。

    “我真是来了之后才交了他这个朋友。毕竟年纪摆在那里,我是把他当成了一位可以仰仗的叔叔……我跟他来往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很清楚他不是别人口中那般上不了台面的人。哪怕在公寓的房间里与他单独待到很晚,我们之间也是清清白白的。无论当着谁的面,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做出保证。”

    听着听着,伸子渐感欣慰。她定是因为这张自己送上门来的信用证而感到了欣喜。直子试图通过担保佃的品行间接强调自己的清白,这让伸子不禁露出微笑。她温柔地认可了对方的说辞。

    “我从没有怀疑过那些。”

    直子两眼放光地看着伸子。

    “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只是当时传出了很多烦人的谣言,我虽然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但总觉得对不起佃先生,谣言多了对自己也不好,就姑且和他断了来往……我想告诉你的是,直到现在,我对他还是抱有好感的,但我真的劝你不要和他发展出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关系……否则你绝不会幸福的。”

    “啊?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啊。”

    “你凭什么这么说?”

    直子颇有自信地回答道:

    “我跟他来往了那么久,总归还是知道一些的。他绝不是坏人,只是……我总觉得你跟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伸子说道:

    “我好像也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他性子里的某些东西……不是吗?我很清楚这一点……我还没有昏头到什么都不懂的地步……可你觉得呢?我有一种信仰。我相信爱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直子突然用一种含糊不清、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伸子。

    “那种事,当然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我相信,一定可以的。因为境遇或者其他原因隐于暗处的东西,只要给到足够的亮光,就会成长起来的。”

    “佃先生是个好人……我也希望他能过得幸福。”

    伸子热情地说道:

    “而且单单有活力、活泼、善于交际、朝气蓬勃的青年,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啊。没有经历过人生苦楚的人可太无趣了。知晓阴暗与悲伤,也懂得浩然正气与畅快明朗……佃先生正处于被阴暗笼罩的状态不是吗?我就盼着他能走出来,变得越来越爽朗。”

    “……”

    话到这个份儿上,直子似乎有些搞不懂伸子的心思了。她叹了口气,含糊地点点头。

    “不过,为什么总有人来找我,告诉我佃先生不行呢……不知道他那边是不是也一样。”

    伸子喃喃自语。

    片刻后,直子不改务实派的做派,把手包与手套搂到自己跟前,仿佛在说“我把该说的都说了”。

    “反正我把心里酝酿很久的话都说给你听了,这下就痛快了。不管你听不听我的劝,我不说出来总归是白搭。”

    戴好一只手套时,直子握住伸子的手说:

    “打扰你啦。改日再会。”

    “哦?”

    伸子答得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哒哒哒……”直子踩出清脆的脚步声,走到走廊。

    “再见。”

    “再见。”

    直子浑身洋溢着信念,一副自己本着良心完成了任务的模样。她右手拿包,挥了挥左手,沿走廊渐渐远去。伸子目送她转过弯,关上门,嘴角同时浮现出一抹无力而扭曲的微笑。

    不到两个星期,伸子又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一天下午,她收到了一张名片。来人名叫田中寅彦,是伸子父亲的友人之子。她从没有见过那位青年。下到大厅一看,他正在凹室等候。用严厉而敷衍的口吻寒暄过后,他突然怒气冲冲地问道:

    “昨天,我在某处听说你和佃君订婚了,可有此事?”

    伸子不清楚他的来意,惊讶地望向眼前的青年。他皮肤黝黑,眉毛吊起,一看就是东方人。他与自己的婚约有什么关系?伸子顿感不快,冷冷地回答道:

    “这与您有关吗?”

    “怎么可能有关。我只是因为家父与令尊朋友一场,才走了这一趟。要是我明知道内情,却不出言提醒,未免太不地道……佃君是个伪君子。”

    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的田中。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是我这么想,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比起这些来访者,更让伸子神经疲惫的是佃,是他那再次变得游移不定的感情。在绕着格兰特将军的墓边走边聊的那个夜晚,满怀激情、决意坚定的他已然消失不见。佃反而比以前更加多愁善感了,多愁善感得可怕。伸子试图通过与他相对而坐,忘却来自外界的焦虑和不快,相互鼓励。

    “你听我说,我们真的应该好好过日子。只要我们不动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用怕的。我们就互相扶持,互相激励,好好走下去吧,好不好?”

    佃死死注视着伸子,然后用极其沉郁的语气嘀咕道:

    “我也希望如此。只是……我也不知道……时间会证明一切的。在那之前,都是Great big‘IF’。”

    “……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既然下了决心,就只能努力走下去,努力不辜负这份决心不是吗?现在再说这种话也太卑鄙了……”

    他们的纠葛越发深了,仿佛一刻也离不开对方,与此同时又因复杂的激情碰撞双双落泪。

    过完复活节,北方那漫长的五月悄然而至。树木一齐披上新绿,在漫溢的阳光下欢欣雀跃。无论是早晨、中午还是夜晚,空气中都弥漫着嫩叶的香味,挠得鼻翼发痒。在郊外的树林里,各种野花从去年的腐叶下探出头来,纷纷绽放。黄昏时分,当困倦的雾霭笼罩时,沼泽地里便会响起小动物的阵阵合唱。唰、唰、唰、唰……好似在用马鬃弓拉胡琴。唧唧、吱吱……苇莺在鸣啭。大自然整夜都在倾听春天的忙乱嘈杂。

    伸子对他们的命运也愈发性急了,仿佛是被初夏的浪潮推着走一般。她经常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大学的悠长暑假一开始,伸子就和佃去了湖区的避暑胜地。普拉特小姐与宿管等人都不赞成这项计划。伸子做好了受尽非难的思想准备,断了和他们的一切联系。

    两人在湖区待到了临近十月的时候。回城后,他们通知熟人,表示两人已结为夫妇。对伸子来说,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秋日的细雨打湿了街景。他们去百老汇的一家餐馆用了晚餐。他们寡言少语,注视着餐桌上的装饰电灯发出的亮光。就在这时,日语从伸子身后的隔板后传来。说话的是个男人,语气放肆,声音分外清晰。

    “喂,听说佐佐伸子结婚了。”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道:

    “呵……对方是什么来头?”

    “跟哈巴狗似的,五官都长在脸当中————说是姓佃,美国小流氓一个。”

    ————伸子听到了高声饮酒的动静。

    ①将自然物、人造物用于制作纹样时的样式化。————译者注

    ②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从西点军校毕业的总统。————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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