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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逃走的伸子最新章节!

们并不是为了像其他夫妻那样缠在一起而生活的啊!”

    在漫长的沉默后,佃以伸子意料之外的冷静,用安慰般的口吻反问她:

    “……那我问你,你是否坚信着,在分居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好转?”

    伸子无法回答他“是”。佃的意思是,他们的关系可能会变好————也可能会变得更糟。 但如果这么做可以让两人回归天性,那总归是有好处的,不是吗?对婚姻生活中的习俗、蒙昧和各种乱象来一场大扫除。哪怕是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种关系的念头,都会让她对佃产生反感与憎恶。这样的立场对双方都没有好处,也让伸子难以忍受。

    佃的意见恰恰相反。越是不协调,越是有看不顺眼的地方,就越是要一起生活。他们必须日夜相伴,互相纠正,这样才算夫妇。

    听丈夫说出这番话,伸子感到胸口一阵灼热。她脸色一变,用几乎要扑上去的眼神看着他。

    “那我问你,你可曾拿出男子汉的气概,坦诚回答过我的问题?你可曾老老实实承认过自己的错误,哪怕只是在自己心里?”

    伸子盯着他看,泪水自那双眨也不眨的眼睛滚落。

    “我们生活中的地狱,就来自这一点!你总是那般冷淡,那般狡猾,逼得我动气,甚至说出冒犯你的话,做出冒犯你的事。事后为此向你道歉时,你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好像背后的原因都出在我身上似的。你只会说空话————空话。你觉得这样就能过上真正和美的生活了吗?”

    伸子用衣袖擦了擦脸。

    “……只怪我太傻了。以前都只敢在心里想想,下次一定要说个清楚,下次一定要说个清楚。可这一回,我是真的受够了!”

    佃眉头紧锁,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请你相信我的一片真心。”

    “我不敢相信……这阵子,我是真的没法相信了。”

    “唉,我猜也是,不然你怎会……”

    短短几分钟,却漫长得像是一个小时。沉默过后,佃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那么……你是无论如何都要分居吗?”

    伸子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火花,下意识地心头一凛。她抬头看着丈夫,眼眶湿润。他脸色苍白,带着疲惫的表情,扭头等待伸子的回应。伸子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句话,将从丈夫的内心深处激发出某种决定命运的反响。

    “我觉得还是分开比较好。”

    伸子的语气是如此凝重,好似她正在泥泞中行走。听到这话,佃在椅子上动了动,似乎在说,“也罢”。

    “那就没办法了……既然不能继续生活在一起……那就分手吧。”

    “……”

    他托着腮,手撑着藤椅的扶手。这回,轮到他盯着默不作声的伸子了。

    “就这么办吧,也只能这样了……我会舍弃一切,回乡下去。我也非常、非常遗憾,但别无他法。”

    在不可抗力的驱使下,伸子感觉到自己的心向前迈出了一步。

    “这跟那是两码事。”

    “为什么?怎么是两码事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所以我才说你根本就不懂。早知要闹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为什么……”

    佃突然抓住伸子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起举到头顶,胡乱挠起了头发,同时剧烈呜咽道:

    “为什么当初没有一直做朋友啊!”

    六

    丈夫满脸是泪,面容扭曲而苍白,头发都贴在额头上,好似溺水身亡的人。还有他的声音。两三天过去了,可伸子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仍会毛骨悚然。不仅如此,她还心神不宁,浑身不自在。她仿佛瞥见了可怕的真相,又仿佛被迫看了一出不像是戏的戏————佃要为这份怀疑负责。伸子本以为,男人不同于女人,只能流下真诚的泪水。佃却在动坂的父母面前故作感伤。他在那天流下的眼泪,给伸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争吵次日早晨,佃在她起床前把不应季的樱草花插在杯子里,留在书桌上。伸子透过那朵花读出了类似的感觉。樱草来自后院的竹篱下,是由上一批租户留下的草根长出来的,开着浅粉色的小花。可人的花朵像是在对她做表情似的,伸子不想看到它,但又不好意思把它挪开,就这样怀着矛盾的心情,看了它许久许久。

    总之,伸子全身都能感觉到佃的紧握,仿佛是遭了鬼压床一般。无论根源为何,他就是不想放开她,不想解除他对她的占有。

    伸子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苦闷。自从他们结婚后,他岂止是没有享过福。在旁人看来,伸子是个非常自私任性的妻子。她把丈夫留在家里,自己出门远行,还爱睡懒觉。一旦成为妻子,日常生活中的这些琐碎的自由仿佛都被贴上了“大特权”的标签,这让伸子产生了莫名的忧郁。而丈夫又觉得,只要给她这些自由,她就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他有一种不顾他人的、灵魂层面的孤独。哪怕撇开这些不谈,他终究因为这段婚姻受到了许许多多教人难以忍受的批评。人们都说,佃打从一开始就不爱伸子,只是为了让自己更有社会地位才欺骗了伸子。对他来说,要是此刻与伸子分居,让世人看到他的家庭生活彻底失败了,从而印证了那些扣在他头上的传言,那是何等的痛苦。他想向世人展示一段成功的婚姻,哪怕只是徒有形式也好。如此一来,便能反驳世人的冷嘲热讽,对他们说:“瞧见没有!”————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也想让那些人清楚地认识到,他们是真心爱着对方。

    可悲的是,伸子捕捉到的是“他想要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有真爱”这一次生欲望。真爱本该像太阳一样难以捉摸,却能让人时刻感到明亮与温暖,为碰触到它的每一颗心注入生命。然而比起真爱的表露,伸子更多地感觉到了中年男人务实的执着。他不愿让伸子和自己创造的生活分崩离析,一定要让它圆满成功。这也是他唯一能让伸子清清楚楚感觉到,且不带任何怀疑的真情。

    一有机会,伸子便试图重启那不了了之的对话,试着从各方面分析。

    “……我们对自己的认识是不是有些差错呢?你总说你只为我而活,可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力都如此脆弱吗?我一开始就说过,我热爱生活本身。我觉得,如果你是一个心智脆弱、生命力稀薄的人,就不可能年纪轻轻吃尽苦头,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你有保护好自己、坚强生活的天性,你就不该口口声声说‘为了我’,这样既不自然,也不必要。做回原原本本的自己吧,这样一定会痛快许多。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会变得更加轻松愉快的。你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主张活出自己的权利啊!”

    佃的回答还是老一套。

    “随你怎么想。这就是我的本性————早在结婚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不过是在自己觉得合适的时候实践这份决心罢了。”

    他口中的“决心”指的是“死”,或是“舍弃一切,回乡下去”。伸子也不确定他这些话是几分真几分假,只得保持沉默。一想到也许是真的,她便怕得要命。难道这种心理上的纠结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其中一方死去吗?然而,就在她怀疑自己受到了威胁的同时,她的心中还生出了另一股冲动。她真想莞尔一笑,单脚后退施礼道:

    “哦,那就请便吧。”

    七月。

    佃将被派去关西出差。很多短途旅行所需的东西都没备齐。虽说两人之间气氛尴尬,暗流涌动,但正因为如此,伸子才更不愿意让他出一趟不体面的门。一天,伸子揣着仅有的钱,和刚巧来做客的保一起去了三越百货。天气很热,好在清风习习。三越的红旗在蓝天下欢快地飘扬。

    逛了一个多小时,该买的都买了。

    “接下来去哪儿?回动坂吗?”

    “我都行。”

    “回趟赤坂再去动坂就太晚了……要不去银座逛逛吧。”

    保露出灿烂的笑容,点了点头,显得非常高兴。

    他们在资生堂享用了冰激凌苏打水。伸子拿了两根吸管递给保,再将两根吸管插进自己那杯。

    “试试最近流行的喝法吧。用一根吸管吹出很多泡泡,同时用另一根喝。”

    保不假思索道:

    “嗯!”

    他试着一口含住两根吸管,但随即松口道:

    “哇!不对头,不对头!抱歉,我不太懂,姐姐你示范给我看吧!”

    “这有何难,你瞧。”

    伸子吹出了许多泡沫,几乎要从杯子里溢出来。

    “真能边吹边吸?”

    保带着少年的认真劲注视着杯子。看着看着,他发现吹泡泡的时候,另一根吸管中的黄色液体并没有上升,便摇晃着身体,一副总算解开了疑惑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你看!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啊,还一边吹一边吸呢……”

    伸子也笑了。

    “不过,你是一开始就发觉不对劲了?我当年可是傻乎乎照办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啊?”

    “很久以前,一位洋人爷爷拿这招骗过我。”

    送保坐上开往上野的车,伸子也在狮子像跟前上了电车。中午刚过,车厢里空空荡荡。伸子把包袱放在膝头,透过敞开的窗户眺望护城河畔的景色。西边的天空是那般透亮,洋溢着夏日的气息。厚重石墙的表面与颜色、草坪、郁郁葱葱的古松……景物倒映在宽阔而曲折的水面上,形成一种充满了日本风情的美。伸子还没走出片刻前的心境,表面开朗,内心却很郁闷。此时看到这样的景色,觉得很是舒畅。

    伸子对面坐着一个女人。那是位三十七八岁的夫人,气质优雅,穿着雅致的深色衣服。从柔顺的头发到穿着木屐的脚尖,都给人以沉稳、直爽的印象。摆在膝盖旁边的洋伞也是黑色的。透过那身内敛的装束,便能看出得体的仪容和与生俱来的大度,让人一见倾心。夫人原本也看着窗外,此刻却缓缓回过头来。她似乎察觉到了伸子在看自己,十分自然地望了过来。视线不期而遇。她的眼神中,有种难以名状的明朗与温暖。略带棕色的眸子所散发的光芒,都教人倍感怀恋。

    伸子不时看着这个女人。渐渐地,她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心情。她能如实感觉到,那位夫人的心态很好。更诡异的是,她感觉自己只要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手放在她丰满的手上,轻轻说一句:

    “我跟你说呀,我……”

    她就会立刻理解自己这些日子遭受的苦楚。然后,她就能奇迹般地打破那走投无路、无比悲凉的处境……

    见伸子还在看自己,夫人也对她产生了格外的关注。含有褐色的眸子时不时带着纹丝不乱的明朗扫过她的额头与脸颊。毫不夸张地说,伸子觉得她在用视线抚摸自己。要不现在过去吧……要不现在过去吧……她的心在胸口怦怦直跳。她很清楚自己恐怕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却无法将注意力从夫人身上移开。俄罗斯的小说里,常有“男人在火车上突然逮住邻座的人诉说自己的身世”之类的桥段。看小说的时候,伸子还半信半疑。她心想,原来那些人的心情是如此悲哀,如此迫切。

    到了自己该下车那站,伸子才松了一口气。走到人行道时,心绪的摇摆仍未停歇。她仰望停靠在站台的电车,似是在回顾自己的惊讶。但她只看到了穿着卡其色军服的背影,却没有见到那位夫人。

    “你会给我写信吗?寄去动坂那边。”

    “不好说……不知道有没有空……而且我的信读着肯定很无趣。”

    两天后,佃出差去了。伸子则去了动坂。

    七

    话虽如此,佃还是给伸子来了几封信。大多是明信片,上面有他亲笔画的风景写生,以及关于当日天气的寥寥数语。他似乎期待着伸子的情绪能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有所改变。和每天与佃挤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时候相比,伸子的心态确实从容了几分。动坂的家中正值暑假,里里外外没几个人。多计代带着孩子们到乡下避暑去了。只有父亲和伸子留在东京。这也为她创造了喘息的机会。

    一天早上,伸子来到很是通风的榻榻米走廊,将浴衣布料、装有海苔的罐子什么的塞进一个大篮子。书生要坐中午的火车回乡,这些东西就是为他准备的。佃寄来的明信片散落在一旁。 今天早上的明信片来自奈良,上面画着眼睛特别大的鹿和鸟居。

    昨日忙里偷闲,坐人力车在奈良转了一圈。春日神社的森林里很是凉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好几头鹿向我走来,面容和善。如此温柔的动物,应该是不会脚疼的。

    读到最后这句话时,伸子不禁苦笑。

    和保去三越那天,伸子回家时发现左脚被木屐的带子磨破了。她一个外行瞎治了几天,情况却越来越糟。所以近几日,她每天都要往医院跑。想象一只鹿像她一样,细腿缠着绷带,慢悠悠地走来走去,倒真有些滑稽。然而,在打点行囊的间隙重看一遍明信片后,她便无法再单纯地觉得好笑了。“如此温柔的动物……”莫非他的言外之意是,自己不够温顺?伸子心想,这种感知事物的方式很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在他眼里,温柔就和爱一样,好似不会磨损的固体。

    伸子换了身衣服,准备去医院。正要上人力车时,女佣沿着走廊急急忙忙冲了过来。

    “啊!小姐留步!有电话找您!”

    “谁打来的?”

    “对方姓柚木。”

    伸子急忙赶去接听电话。用人口中的柚木,定是那位称得上伸子之师的老博士。在来动坂的前一天,她给柚木老师写了一封长信。在那封信里,她表示自己的身体近来已不堪重负,内心的煎熬几乎逼得她说起了胡话。她还吐露了对自由生活的向往。

    电话来自柚木夫人。

    “喂?是伸子小姐吗?外子托我带话给您,说他收到您的信了。”

    面对柚木夫人,伸子有些尴尬。她生硬地道了谢。

    “他本想尽快给您回复,奈何正好有事去了兴津,所以才由我冒昧打了这通电话。请问您明天还在那边吗?”

    “对,最近都在这边。”

    柚木夫人表示,如果伸子在家的话,柚木老师就亲自上门找她。伸子很是惭愧。她告诉柚木夫人,自己最近伤到了脚,出门不便,但她早晚会亲自上门拜访。

    “但外子说他反正要去小石川的,也是顺路……”

    那就有劳老师了————伸子挂了电话。

    那天是星期一,医院里的人特别多。候诊室里热得让人坐不下去。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可以俯瞰后院的气罐房和周围的空地。不时有提着外卖箱的年轻学徒经过,还有露出上臂,精力充沛的护士走出来。护士还穿着室内鞋,只见她轻轻一跃,跳过煤渣,消失在斜对面的另一栋楼门口。宽大的白衣下,红色拖鞋的鞋尖若隐若现,倒也有几分医院特有的美。伸子在窗口看了许久许久。终于,伸子认识的护士从候诊室的人群中走了出来,左手拿着一本账簿。

    “让您久等了,请进。”

    当班的医生胡子稀疏,对待病人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所以伸子不太喜欢。

    伸子打过招呼,他用鼻尖“嗯”了一声,食指轻轻一动,示意护士“解开绷带”。然后,他用指尖在患处按了一两下。

    “和昨天一样。”

    护士一下下把药膏拍在伸子脚上,就像在做石膏模具似的。与此同时,一个满脸绷带,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男人被叫进了旁边的治疗区,两个区域以白色的帘子隔开。

    伸子面色阴沉。她打量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是什么碍手碍脚的行李。在此期间,复杂的情绪依然萦绕在她心头。明天,柚木老师会来。他会来……从临走时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起,伸子便只感觉到了沉甸甸的惶恐与感激,这着实困扰着她。

    在给柚木老师的信中,伸子如实诉说了她与佃结婚后的不满与疑惑,那是她从未对别人提起过的。伸子猜想,也许是在心中积累多年的气势多多少少打动了老师。老师得知她走到了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便决定明天就来找她,与她探讨怎样处理这场危机才最为妥当。此刻的自己正处于怎样的状态?伸子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很不活跃,深感惊愕。接到电话时,她非但没有抓住这个机会鼓起勇气,意欲痛快而坦率地执行自己的计划,反而还感觉到了自己在退缩,在怯懦。她很焦虑,唯恐老师的来访会彻底改变当前的局面。她还放不下,不希望事态已走到无法回转的地步。哪怕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按她的脾气,她也定会在事后痛苦不已,心想“都怪我听了老师的话”。理性分析一番,她便愈发迷茫了。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给没有任何责任的柚木老师写这样一封信呢?她边写边哭,忍不住诉说自己的苦楚与渴望。当时的心情,也不是她装出来的。是那颗不断燃烧,熊熊燃烧,灼热到无法忍受的心驱使她那么做的。话虽如此,此刻的她却是难以抉择,忧心自己是不是失去了某种宝贵的东西,其实她明知道那种东西压根就不存在。这种事到如今又开始迟疑的心理状态,也不是假的。两边都是不可动摇的真心。

    第二天早上,当老师如约来访时,伸子愈发胆怯,气自己一时犯傻。她心想,要是自己干脆病得没法见人就好了。老师的声音虽因年老而沙哑,却洋溢着活力。许是伸子一只脚裹着厚厚的绷带,垂头丧气的模样显得格外凄惨,他恳切地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

    “这病不好治啊。内人也得过类似的毛病,折腾了好久……对了,那封信我已仔仔细细看过了……怎么说呢……佃先生去哪儿了?……出远门了吗?”

    伸子笨拙地给出必要的回答。

    “哦,是吗……”

    老师倚靠在安乐椅深处,一边思索,一边用右手轻抚已经白了的胡须。

    “看到那封信,我是真的吃了一惊。令堂起初便很担心,也与我聊过许多,但我当时告诉她,既然身为女子,成一次家总归是有好处的……你跟父母说过那些想法吗?”

    “……还没有。”

    话音刚落,便有难以名状的尴尬向她袭来。在作答的那一刹那,她就意识到这个回答对老师来说颇为意外,而与此同时,这个问题在他心中也失去了最初的分量。如果她的懒惰态度让老师觉得自己的善意遭到了玩弄,那她就太过意不去了。她用道歉的口吻说道:

    “此事真的与您无关,我也知道自己不该让您担心……”

    “你与我客气作甚,我会尽自己所能帮助你的。”

    他的语气显然轻松了几分,不同于刚见面时。

    “那……也就是说,你还没有制订任何实际的计划,是吗?”

    伸子窘迫得如坐针毡,只得老实交代。

    “我想按信中所说的做。因为照现在这样,是肯定过不下去的。”

    “但你也不打算就这样和他彻底分开,是吧?”

    “……您觉得呢?”

    “哎呀……”柚木老师朝伸子伸展原本弓着的背,“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在信里字字泣血,我心想你再聪明,到底是女人家,生怕你想不通,便多管闲事,过来瞧瞧……不过既然你还有余力思考斟酌,那就不会有大碍了。”

    对伸子来说,这番话只会让她更加苦恼。她只觉得老师是委婉指出了她的优柔寡断,说她只会纠结,却没有勇气付诸实践。这让她倍感窝囊。柚木老师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伸子的心思似的,继续快活地说道:

    “……你能下那样的决心,着实勇气可嘉,但你还年轻,一个女人要过上独立的生活并不容易。哪怕当事人行得正,坐得直,世人也难免要指指点点……此事尚需多加斟酌。所幸令尊令堂都是靠得住的人,我是很放心的。”

    只要是有些阅历的人,都会这么告诉她。可她感觉到内心有一种声音在激烈抗议:“我不想听老师这么说。”那她想听到什么呢?莫非她希望老师说,“佃那样的家伙,你就该立刻、马上抛弃他”?还是希望老师痛骂自己,“你这辈子都该当一个顺从、盲目的妻子”?到头来,让老师说出那番话的终究是自己的心。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却依然渴望听到一句天启般的话语,一个将她的心境搅得天翻地覆的霹雳。

    “这个问题很复杂,又是一辈子的事情,多斟酌斟酌总归是没坏处的。反正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定下来……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联系,不必客气。我定会尽我所能。”

    老师甩手披上罗纱褂子,坐上了人力车,认真地说道:

    “请代我向令堂问好。”

    伸子也毕恭毕敬地鞠躬回礼,顿时悲从中来。她感觉自己的拖延不决和优柔寡断糟蹋了老师的一片好心,也糟蹋了自己想要过上美好生活的殷切希望,一切已无法挽回。她也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因为这个问题麻烦老师了。

    八

    七月下旬,佃通知伸子,说他即将回到东京。这个夏天,伸子是在动坂度过的,所以妻子和孩子们不在家的那些夜晚,佐佐也不至于太过无聊。看到佃的明信片,得知他将在二十六日回来时,佐佐说道:

    “……那我干脆去K待上十来天吧。你也得立刻回赤坂去。”

    伸子坐在父亲脚边的矮凳上,用蒲扇把蚊香的烟雾扇到这边,又扇到那边,模棱两可地回答:

    “嗯……非回去不可吗?”

    “你还需要每天去医院吗?”

    “脚已经不碍事了,几乎全好了。”

    “那便好。那……你还有别的毛病吗?若是得了穷病,要我给你治吗?”

    “才没有呢!”

    父女俩齐声笑了。伸子忽然落寞地喃喃道:

    “要不我跟您一起去吧……”

    “去K?可我还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动身。”

    伸子实在不愿意回赤坂去。一想到每个房间的模样,还有在那些房间里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她就喘不过气,甚至感觉自己又要回到被铁机器牢牢夹住的状态了。佃回来那天早上刚好是她去医院的时间,因此伸子决定不回赤坂。佃将途经信州,于十点多抵达上野。

    “不如这样吧,反正铃木闲着没事,让他去车站迎接,再把人带过来好了。大家一起吃顿晚饭,接下来你们自己安排便好。”

    伸子一如往常从医院回来,见玄关的脱鞋石上摆着一双黑色无带皮鞋,摆得整整齐齐。她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好像这双亮晶晶的黑鞋有自己的人格一般。她感慨着将自己的草鞋脱在一旁。

    “小姐回来啦————佃先生来了。”

    伸子径直走向客厅。佃却不在那里,而是坐在餐厅的凸窗上。他脱了外套,也摘下了领子,只剩衬衫,正对着电风扇吹风。见伸子来了,他放下跷起的腿,说道:

    “我回来了。”

    那口气,就好像两人刚分别没多久似的。

    “你的脚怎么样了?”

    他的脖子被晒得黝黑,脸上浮现出一本正经、写满探究的表情。伸子同样一脸严肃,默默向丈夫伸出一只手。

    “那边是不是很热?”

    “嗯,大阪热得很。旅店倒是不错。”

    伸子在他身边坐下。佃扭头细细打量伸子,低声问道:

    “怎么样?”

    伸子一听便知,他问的是自己的心态。情爱和对他的强烈排斥同时涌上心头。伸子困惑了,歪着脑袋,模棱两可地撇着嘴。

    “……今晚一起回家吧。”

    见伸子没有明确回答,佃将她搂在怀里,把脸贴过去,重复道:

    “好不好?你会回家的吧?”

    伸子无法立刻给出答案,只得假意高兴地握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你先去洗个澡吧……不然身上多不舒服呀。”

    她拿出浴衣,送佃去了浴室。趁他洗澡的时候,伸子也换了衣服。佃回来了,还用刷子把头发梳得清清爽爽。两人在摆着一大盆鬼灯檠的客厅对面而坐,喝了些冰饮。伸子简单讲了讲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但在此期间,一种意识不断折磨着她。她发现,自己对佃的态度变了。换作以前,要是佃出门整整二十天,她定会兴高采烈地迎接他的归来。她会欢喜地说个不停,缠着他不放,说到他嫌烦的地步。那种欢喜是单纯的,毫无杂质。哪怕看不到她的人,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能看透她那颗因喜悦而忘乎所以的心。但此时此刻,伸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变成那样,这让她分外难过。她的心似乎分裂了,无法以统一的状态运转。看到丈夫那张像是至亲之人,又像是陌生人的脸,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放心受他的疼爱,还是应该恨他,难以抉择。伸子也察觉到,佃也有同样的感觉,状态不似平常。奇怪的是,如果伸子不看他,而是望着窗外的绿叶,谈话就能顺利进行下去。当两道目光交汇时,他们都能敏锐地感觉到,两颗充满疑惑、互相对峙、不肯妥协的心如闪电般炸裂,誓要一决胜负。在这样的时刻,话语显得格外空虚,教人尴尬。沉默自然而然多了起来。佃用叹息的口吻喃喃道:

    “本以为我出一趟远门,你的心态就会有所改变……可一点用都没有。”

    “你听我说,”伸子带着哭腔说道,“我也不愿意这样啊……真的好难受!……可是没办法啊……你自己知道吗?你知道你有多可爱,多可恶,多可恨吗?”

    “可恨”二字说得咬牙切齿。泪水潸然落下。

    三点多,去亲戚家过夜的祖母回来了。不久后,父亲也回来了。他们终于得救了。父亲向伸子挥了挥装有冰激凌的瓶子。

    “瞧瞧!不错吧?我想借此表达对佃君的欢迎。”

    佃起身向他打招呼。他继续和蔼可亲地说道:

    “晚餐我本想安排在酒店的,但仔细一想,你这些天怕是一直都在吃西餐。今晚就盘腿吃顿家常便饭,放松放松,也许更合适些。”

    用餐时,父亲和佃谈起了关西的各大城市。在儿子和孙女夫妇的簇拥下,祖母显得格外高兴。她忽然问佃:

    “你去过御影吗?那是个好地方。我在那边有个熟人,去那儿住了足足五十天。他们家附近有一座温泉,里面还有梳头店呢,呃……叫什么来着……省三,你记得吗?”

    “说起温泉……岳父,您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温泉可去吗?”

    饭局快结束时,佃如此问道。

    “最老套的就是箱根和伊豆了,”佐佐提了两三处奥羽地区⑤的温泉,“你要去吗?”

    “嗯……近来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如果有穷书生也去得起的地方,便想去住上几日。”

    在一旁听着的伸子本以为他们不过是在闲聊,听到这里却不禁集中注意力望向了佃。佃却专注于和父亲的对话,脸也是只对着他。

    “我心想,反正也是刚回来,若是能去住个十多天,倒也不错。”

    “哦!这是个好计划。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一定要去。温泉是个好东西。”

    父亲的口耳之学向来渊博,立刻论述了温泉天然疗法的价值。

    伸子觉得意外,也疑惑佃为何不直接跟自己说。但她渐渐忘记了这些,越想越高兴。她素来热衷旅行。结婚前,她经常与丰姨结伴出游,尽管去的地方都不太远。她也去过一两座温泉。然而和佃一起生活后,由于他的职业和性情,她连三四天的小旅行都没去过一趟,除了夏天去佃的老家,而且那也不过是住进一个大家庭,换个不同的环境,重复与东京一样的生活罢了。

    如果真要去温泉,那么对伸子来说,这就是第一次像样的旅行。在旅馆与他相守的生活,也让她的空想熠熠生辉。要是真如父亲所说的那样,遍览群山,呼吸温泉的空气,在阳光明媚的清晨醒来,激活全身的细胞,哪怕他们爆发了小小的争吵,也能立刻忘得一干二净,那该是多么美妙的奇迹啊!那该是何等幸福啊!伸子又惊又喜地推测,佃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她用敞开心扉的语气,对正在吃冰激凌的丈夫说道:

    “此话当真?”

    “你想去吗?”

    “嗯,当然想去!”

    “那就赶紧发封电报咨询一下吧,”佃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反问道,“不过……你已经可以出远门了吗?不用去医院了吗?”

    伸子急忙打断他,生怕出行计划就此搁浅:

    “当然没问题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明天再去医院好好问问吧……肯定不碍事的,去吧!好不好,别改主意哦!”

    九

    在正面耸立的活火山身披浓郁的红黑色,劈开了清澄的空气。山巅的烟雾直入云霄,不摇不晃。烟草田,矮树林,然后又是烟草田。坡度越来越陡,青木原爽快的地平线景致向左右两边绵延数十里。伸子等人搭乘的车发出浑厚有力的轰鸣,一路攀爬疾驰,撕开了清晨五点那带着露水味的空气,以至于太阳虽已升起,伸子的脸颊和嘴唇却是凉飕飕的,似是僵住了。

    他们过了一座桥。沿着两侧都是山崖的弯折陡坡爬到顶,前方便出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温泉小镇。坡道两侧,旅馆和纪念品商店鳞次栉比。路中间有一条沟,沟里冒着白色的热气,空中荡漾着温泉特有的香味。车擦着房檐开过,每家旅馆都热闹非凡,没有一个客人还睡着。浴衣被晾晒在敞开的阳台栏杆上,晨曦灌满了客房。刚到的游客将洋伞顶着下巴,目送他们的车驶过。纪念品商店门口摆着各种彩绘雕刻摆件,花花绿绿,做工粗糙。那也是充满活力与乡村气息的温泉小镇晨景。伸子心情颇好,并没有因为订不到客房而烦恼。那一年,小镇整个暑假都是游人如织。伸子他们抵达时,吉田屋店门口也有二十多个刚到的游客。两人在吉田屋掌柜家过了一夜。掌柜家位于吉田屋对面的一家纪念品店,一楼做生意,二楼在夏天专门用来接待住不上客房的客人。只见吉田屋的小学徒正提着食盒,搬运刷着朱漆的餐盘。伸子他们连二楼都住不进,被安排去了商店正后方的客厅。储物室的昏暗处,挂着粉色的兵儿带⑥。到了夜里,一旦关上这间屋子的灯,店里的灯光便将茄子摆件的影子投在了拉门上。

    好不容易腾出来的客房,原本也是小林区官邸的一部分。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反而安静,算是山居吧……”

    客房共有两间,一间八帖,一间六帖。他们睡在了八帖那间。六帖的房间虽然景致不错,但正下方的河堤处有条路,来往的浴客都能看到房间里的情况。八帖的房间正对着官邸的主屋,中间隔着一片狭长的空地,左边是长满大叶竹的山崖。上面铺有温泉水的管道,极具乡下温泉乡的特色。竹林中,被山里的空气打湿的龙胆花正在绽放……

    带有高原色彩的绿树沙沙作响,空气是何等轻快。坐车过来的一路上,伸子品味到了近乎官能的解放。大自然中似乎有特别多能为人注入活力的元素。伸子自然地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自己能重新振作起来。她仿佛在仔细测算自己的快活指数增加了多少。渐渐地,渐渐地,当这股活力溢出来的时候,横亘在丈夫和自己之间的尘埃兴许就能一扫而空了……多一点……再多一点……

    “别一脸无聊的样子,玩玩这个吧!”

    当她如此说道,掏出扑克牌给佃看的时候。

    “你看!好奇特的花!”

    或是当她如此呼唤佃的时候,往往都是她预料到内心的快活计量表将要下降的时候。可即便来了温泉,佃依然和在家时一样,不愿意接受伸子的邀请。他一边修剪指甲,一边答非所问。

    “到头来,今年夏天还是什么都没干成啊……”

    他会如此嘟囔。

    “你本来有什么计划吗?”

    “只有暑假是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当然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散步前往瞭望台,只见射击场前有一群年轻人在欢闹。一对夫妇在天然石砌成的凉台,望着在眼前的广场你追我赶的孩子们眉开眼笑。人们纷纷从伸子他们身边经过,走上草坪中的小径,去往远处的游乐园。每个人似乎都很轻松,似乎都在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的浩瀚和渺小人类的喧嚣。当伸子和那些人走在一起时,她也不由得感觉到,自己的心变得激动起来,只想单纯地欢喜,再欢喜。事实上,她的心情也曾好到去射击场打几发软木子弹的地步,奈何好景不长。

    当她回房与丈夫独处时,凝重的感觉便会压在心头。在人群中还好熬些。哪怕窗外阳光明媚,一想到两人此刻心意不通,她便能立刻感觉到彼此之间的隔阂,生出无限的落寞与哀伤。每逢这样的时刻,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躁折磨着她。她欢闹过,也对佃说了些埋怨的话。

    一天早上,伸子从浴场回来,见佃正站在外廊和院子里的用人说话。

    “那就是能当日往返了?”

    “对,可以慢慢走,稍早些出门便是了。”

    “从这里出发的话,该怎么去呢……是不是要从杀生石旁边上去?”

    “是的,那里有一小段陡坡,但很快就能走到主路了。人多得很,只要走到了那儿,自然而然就能上到山顶了。”

    “你要去哪里呀?”

    “难得来了,便想上那须瞧瞧。”

    用早餐时,佃对伸子说道:

    “你肯定爬不动的……在山下等我可好?”

    “嗯,等着也行……”一想到要独自枯守一天,伸子就不太乐意了,“有多少里啊?……要是爬得动的话,我也想去。”

    “说是来回三里,但一路都不带停的……你行不行啊……”

    “那我去吧,总比一个人待在这里强。”

    佃似乎不乐意伸子跟去,伸子却吩咐前来撤碗筷的用人准备草鞋与绑绳。

    刚起床的时候还有些雾霾,但八点过后,天气便大好了。从树林间的山路通向主路的登山道畅通无阻。携家带口的游客在大叶竹间穿行。不仅如此,两间半宽的路上还靠边铺有矿车的轨道。

    “哇,一直通到山上,不知运的是什么呀。”

    一个男人穿着中齿木屐⑦,带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走在伸子他们身边。听到伸子如此感叹,他说道:

    “开出这条路不容易啊。平时就用这矿车把硫黄运到山脚下的工厂————听说能赚不少钱呢。”

    爬得越高,高大的树木便越少。阳光愈发灼人了,伸子打起了洋伞。在竹林茂密的半山腰,在闪闪发光的碧蓝夏空下,洋伞的那一点红该有多么亮眼动人啊。幼稚的好奇心令伸子兴奋起来。周围的景色也比坐车去温泉小镇的路上看到的壮丽得多。披着竹林的山脉平缓曲折,犹如阵阵波涛,没有任何东西遮挡视野。在遥远的下方,还有被八月的热气烤得朦朦胧胧,晕成了珍珠色,还带着些水蓝色的地平线。由于山路的角度,伸子看不到前面的行人,只能时不时听到他们的声音。那些人声反而衬托出了山路那明亮的寂静有多么深邃。

    他们在山脚下的温泉用了午餐。温泉名叫“大丸”。露天温泉汇成溪流,滔滔不止。许多男女在岩石间的浴池裸浴。好一幕如诗如画的光景。

    再往上走,周围的风景就完全变了,火山道映入眼帘。到处都能看到被晒得雪白、拦腰断裂的骨状枯树挺立于竹林中。在路边的小块平地上搭有硫黄矿工的窝棚,一派矿山景象。伸子离开大丸时,有位带着女儿的热心绅士送了一根手杖给她。她便撑着手杖,吃力地攀爬着。爬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山顶。登顶前,还有一段陡坡。伸子大汗淋漓,在坡道前停了下来。

    “让我休息一下!”

    佃在爬到大丸之前就已经脱下了外套。即便如此,他也是汗流浃背。

    “一路上都没有阴凉的地方,太累人了。哦,有凉风吹来了!”

    伸子享受着微风,却也渐渐忧心起了喷发的响声。运载硫黄的矿车似乎也会在山顶附近转为下行,绕去山腰的另一侧。登山道上下都不见人影。唯有一条窄窄的小路蜿蜒经过堆有烧土的地方,消失在三斗小屋的方向,好不寂寥。下方是悠远的山峦,沐浴着下午两点的安详阳光。连小石子滚动的声响都听不到,唯有火山口的阵阵轰鸣传入耳中,好似有人在吹巨大的风箱。轰鸣既没有变强,也没有变弱,慢吞吞地响着,时而突然停止,让伸子生出整座山都要爆炸的恐惧。

    “我们走吧?”

    “嗯。”

    路途的陡峭,自然的威慑。两人一言不发,一鼓作气爬到坡顶。

    “总算到顶了!亏你能坚持下来。我本做好了中途折返的思想准备。”

    “都上到一半了,当然要想办法爬到顶。”

    喷火口位于山顶的横洞处。灼热的硫黄从洞口流淌而出,化作熊熊燃烧的岩浆。焰色周围的部分冷却凝固,好似无比鲜亮的黄色钟乳石。无边无际的仲夏蓝天与那硫黄的颜色形成了令人震撼的对比。在长而荒凉的山坡上,数十名采硫工人正在辛勤劳作,似是被某种焦虑捂住了嘴。

    不一会儿,两人便回到了山岭处的歇脚茶屋。路上耗费的时间还不及去程的一半。

    “哎呀,关门了,我还想坐一会儿呢。”

    “定是因为天气变坏了。罢了,直接回去吧。”

    雾气渐浓。回头望去,刚下的山顶都看不见了。

    “下面在下雨吗?”

    “不知道……刮着风呢,应该不要紧吧。”

    两人借着下坡的势头,统一步调,快步下山。走着走着,便觉有水滴落在脸上。

    “……下起来了。”

    “是骤雨吧。”

    一滴,一滴,又一滴。雨滴渐密。伸子撑开红伞。

    高山上下雨,哪怕海拔只差了一町左右,雨量也是天差地别。下到半山腰时,四周已是瓢泼大雨。红土路变得泥泞不堪。雷声隆隆,闪电划过伫立在竹林中,宛若幽灵的白色枯木。伸子大惊失色。

    “这样走得更快。”

    佃让伸子挽住自己的胳膊。

    “快到大丸了,我们进去避避雨吧。”

    伸子的红色洋伞根本不顶用。薄绢衣裳早已湿透了。泡过水的草鞋变得又沉又软,每踩一步都是“啪嗒、啪嗒”的响声,脚下泥浆飞溅。

    “看这架势是不会停了……到处都是乌云,连个口子都没有……说真的,绕去大丸避一避吧!”

    “……”

    佃加快了脚步。伸子小跑着跟上他的步调,再次说道:

    “我实在受不了打雷……你不想去大丸吗?”

    “不碍事的,雷远得很。”

    “……可我真的想稍微休息一下,身子不太舒服。”

    两人走到通往大丸的树林旁边。伸子拽着佃的胳膊,停下脚步。

    “你实在不乐意去吗?”

    “直接回去吧,好不好?现在休息也无济于事。”

    “因为人多?”

    佃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

    “总之……走吧。”

    都淋成落汤鸡了,为什么就不能去大丸避一避?伸子无法理解丈夫的心思。而且他连理由也不肯说,硬逼着自己走,这更令伸子窝火。身上又不是没钱……

    过了大丸,等待着他们的是更为猛烈的雷雨。白茫茫一片,前面什么也看不见。风雨交加,满山的竹子都被砸弯了腰。洋伞像降落伞似的接住了风,几乎要将伸子整个人吊起来。走到一处拐角,伸子的脚被石头绊住了。在惯性的作用下,她猛地栽倒,双膝着地。她挽着的佃也随之失去了平衡。为了站稳,他单脚顶着伸子的背,从她身上跳了过去,堪堪幸免于难。

    伸子就这样走了一里半的山路,全身湿透。

    山里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从那天起,带着夏末气息的暴雨频频降临。

    “嗬!真吃不消!”穿着雨衣的掌柜冲了进来,“……这般糟糕的天气真是近年罕有,愁坏我们这些掌柜喽。”

    楼下的河也涨水了,滔滔水声不绝于耳。过了中午,便能听见人们冒着大雨来来往往。透过外廊挡雨窗的缝隙望出去,只见穿着蓑衣的壮工正忙着搬开顺着急流而下的石块。

    被漆黑的大雨笼罩,对伸子而言倒也别有一番风味。雨点溅在大叶竹上的声响从一层挡雨窗相隔的屋后山崖传来。水量增加的温泉伴着“咕嘟咕嘟”的声音流过水管。下雨时,空气中的温泉香也比平时浓了几分。儿时的伸子曾踩着垫脚台,透过双层格子拉窗热切地打量夏日的暴风雨。此情此景,勾起了种种教人怀念的回忆。

    每逢那样的日子,佃便会慵懒地掏出钱包,坐在书桌前算算账,或者睡个午觉。伸子催丈夫道:

    “我们玩点什么吧?难得出来放松放松,那肯定是多找些乐子为好。”

    听到这话,佃投来责备的眼神,反问道:

    “……你来这里只是为了玩?”

    视线在不经意间相遇。伸子感觉到了某种模模糊糊,似是恐惧的东西。

    “你怎么这么问?……我们不是来玩的吗?”

    “我是觉得,泡泡温泉对你的脚有好处,所以才决定来的。”

    伸子顿感孤独,就好像他们之间那飘摇的烛火被人一口气吹灭了。

    “所以前些天也不让我绕去大丸歇歇?”

    佃却沉默不语,没有回答。

    感情上的不合,直到启程离开时都没有消散。在温泉小镇待了七天之后,他们便“不欢而散”了。佃回了东京,伸子则去了K。

    火车徐徐开动。透过窗口,能看见佃裹着黑色制服的肩膀。伸子搭乘的火车也动了。两辆车的方向正相反————伸子觉得,自己似乎正朝着某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迈出了一步。

    ①1町=60间≈109米。————译者注

    ②忠臣藏事件中的赤穗义士葬于此寺。————译者注

    ③义士首领。————译者注

    ④安徒生的长篇小说。

    ⑤基本上就是如今的日本东北地区。

    ⑥用整幅布捋成的软腰带,供小男孩使用。————译者注

    ⑦齿子较短的木屐,用于晴天。————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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