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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郭沫若散文最新章节!

    长沙哟,再见!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羽书集》,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八年三月十六日广州《救亡日报》。

    春天渐渐苏醒了。

    在长沙不知不觉地便滞留了二十二天,认识了不少的友人,吃过了不少的凉薯,游过了三次岳麓山,在渐渐地知道了长沙的好处、不想离开的时候,偏在今天我便要和长沙离别了。

    古人说:长沙乃卑湿之地。不错,从岳麓山俯瞰的时候,长沙的确是卑。在街上没有太阳而且下雨的时候,长沙的确是湿。但我在长沙滞留了的这二十二天,却是晴天多雨天少,长沙所给予我的印象,并不怎么忧郁。

    可不是么?那平淡而有疏落之趣的水陆洲,怕是长沙的最好的特征吧。无论从湘水两岸平看,无论从岳麓山顶俯瞰,那横在湘水中的一只长艇,特别令人醒目。清寒的水气,潇舒的落木,淡淡的点缀着,“潇湘”二字中所含的雅趣,俨然为它所独占了。或者也怕是时季使然吧。假使是在春夏两季之交,绿叶成荫的时候,或许感触又有两样吧。

    春天渐渐苏醒了,在渐渐知道了长沙的好处、不想离开的时候,偏在今晚就要离开长沙。

    但我在离开长沙之前,却有一个类似无情的告别。

    我此去是往武汉的,虽然相隔并不远,但我在最近的时期之内却希望不要再到长沙。

    我希望我在年内能够到南京、上海,或者杭州,或者是济南,或者是北平。能够离开长沙愈远便愈好。

    待到国难解除了,假使自己尚未成为炮灰,我一定要再到长沙来多吃凉薯。率性就卜居在我所喜欢的水陆洲,怕也是人生的大幸事吧。

    春天渐渐苏醒了,我同南来的燕子一样,又要飞向北边。长沙哟,再见!

    1938年2月28日在警报中草此

    飞雪崖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重庆《大公报·战线》。

    重九已经过去了足足七天,绵延了半个月的秋霖,今天算确实晴定了。

    阳光发射着新鲜的诱力,似乎在对人说:把你们的脑细胞,也翻箱倒筷地,拿出来晒晒吧,快发霉了。

    文委会留乡的朋友们,有一部分还有登高的佳兴,约我去游飞雪崖,但因我脚生湿气,行路不自由,便替我雇了一乘滑竿,真是很可感激的事,虽然也有些难乎为情。

    同行者二十余人,士女相偕,少长成集,大家的姿态都现得秋高气爽,真是很难得的日子呵,何况又是星期!

    想起了煤烟与雾气所涵浸着的山城中的朋友们。朋友们,我们当然仅有咫尺之隔,但至少在今天却处的是两个世界。你们也有愿意到飞雪崖去的吗?我甘愿为你们作个向导啦。

    你们请趁早搭乘成渝公路的汽车。汽车经过老鹰崖的盘旋,再翻下金刚坡的曲折,从山城出发后,要不到两个钟头的光景,便可以到达赖家桥。在这儿,请下车,沿着一条在田畴中流泻着的小河向下游走去。只消说要到土主场,沿途有不少朴实的农人,便会为你们指示路径的。

    走得八九里路的光景便要到达一个乡镇,可有三四百户人家。假使是逢着集期,人是肩摩踵接,比重庆还要热闹。假使不是,尤其在目前天气好的日子,那就苍蝇多过于人了。————这是一切乡镇所通有的现象,倒不仅限于这儿,但这儿就是土主场了。

    到了这儿,穿过场,还得朝西北走去。平坦的石板路,婉蜒得三四里的光景,便引到一条相当壮丽的高滩桥,所谓高滩就是飞雪崖的俗名了。

    桥下小河阔可五丈,也就是赖家桥下的那条小河————这河同乡下人一样是没有名字的。河水并不清洁,有时完全是泥水,但奇异的是,小河经过高滩桥后,河床纯是一片岩石,因此河水也就顿然显得清洁了起来。

    更奇异的是,岩石的河床过桥可有千步左右突然斩切地断折,上层的河床和下层相差至四五丈。河水由四五丈高的上层,形成抛物线倾泻而下,飞沫四溅,惊雷远震,在水大的时候,的确是一个壮观,这便是所谓飞雪崖了。

    到了高滩桥,大抵是沿着河的左岸再走到这飞雪崖。岸侧有曲折的小径走下水边,几条飞奔的瀑布,一个沸腾着的深潭,两岸及溪中巨石磊磊,嶙峋历落,可供人佇立眺望。唯佇立过久,水沫湿衣,虽烈日当空,亦犹澪雨其蒙也。

    河床断面并不整齐,靠近左岸处有岩石突出,颇类龙头,水量遍汇于此,为岩头析裂,分崩而下,臂之龙涎,特过猛烈。断床之下及左侧岩岸均洼入成一大岩穴,俨如整个河流乃一宏火爬虫,张其巨口。口中乱石如齿,沿绕齿床,可潜过水帘渡至彼岸,苔多石滑,真如在活物口中潜行,稍一不慎,便至失足。

    右岸颇多乱草,受水气润泽,特为滋荣。岩头有清代及南宋人题壁。喜欢访古的人,仅这南宋人的题壁,或许已足诱发游兴的吧。

    我们的一群,在午前十时左右,也走到了这儿。在我要算是第五次的来游了。虽久雨新晴,但雨量不多,因而水量也不甚大,在水帘后潜渡时遂无多大险厄。是抗战的恩惠,使我们在赖家桥的附近住上了四个夏天和秋天,而我是每年都要来游一次,去年还是来过两次的;可每次来都感觉着就和新来的一样。

    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便看到清代的一位翰林李为栋李为栋,四川巴县人。清乾降元年丙辰(一七三六年)进士,曾任蒲州府知府。所做的《飞雪崖赋》,赋文相当绮丽,是他的学生们所代题代刊在岩壁上的,上石的时期是乾隆五年。当年曾经有一书院在这侧近,现在是连废址都不可考了。李翰林掌教于此,对这飞雪崖极其心醉。赋文过长,字有残泐,赋首有序,其文云:

    崖去渝郡六十里,相传太白、东坡皆题诗崖间,风雨残蚀,泯然无存。明巡按詹公朝用,阁部王公飞熊,里中人也。凿九曲池,修九层阁,极一时之盛游。而披读残碣,无一留题。……

    的确。九曲池的遗迹是还存在,就在那河床上层的正中,在断折处与高滩桥之间,其形颇类亚字而较复杂。周围有础穴残存,大约就是九层阁的遗址吧。

    但谓“披读残碣,无一留题”,却是出人意外。就在那《飞雪崖赋》的更上一层,我在第二次去游览的时候,已就发现了两则南宋人的留题。一题“淳熙八年正月廿七日”,署名处有“李沂”字样。这一则的右下隅新近修一观音龛,善男善女们的捐款题名把岩石剜去了一大半,遂使全文不能属读,但残文里面有“曲水流觞”及“西南夷侵边”字样,则上层河床的亚字形九曲池,是不是明人所凿,便成问题了。另一则,文亦残泐,然其大半以上尚能属读:

    (飞)雪崖自二冯而后,未有名胜之(游),(蜀)难以来,罕修禊事之典。(大帅)余公镇蜀之九年,岁淳祐辛亥,太(平)有象,民物熙然。灯前三日,何东叔,(季)和,侯彦正,会亲朋,集少长。而游(其)下。酒酣笔纵,摩崖大书,以识岁月。

    末尾尚有两三行之谱,仅有字画残余,无法辨认。考“淳祐辛亥”乃南宋理宗淳祜十一年(西纪一二五一年),所谓“余公镇蜀”者,系指当时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事之余玠。余玠字义夫,蕲州人,《宋史》中有传。蕲州者,今之湖北蕲春县。余玠治蜀,火有作为,合川之钓鱼城,即其所筑;当时蒙古势力已异常庞大,南宋岌岌乎其危,而川局赖以粗安。游飞雪崖者谓为“太平有象,民物熙然”,足征人民爱戴之殷。乃余玠本人即于辛亥后二年(宝祐元年癸丑)受谗被调,六月仰毒而死,史称“蜀之人莫不悲慕如失父母”,《宋史·余玠传》:“宝祐元年(一二五三年),闻有召命,愈不自安,一夕暴下卒,或谓仰药死。蜀之人莫不悲慕如失父母。”盖有以也。

    这两则南宋题壁,颇可宝贵,手中无《重庆府志》清王梦庚修,寇宗纂。九卷。不知道是否曾经著录,所谓“二冯”亦不知何许人。在乾隆初年做《飞雪崖赋》的翰林对此已不经意,大约是未经著录的吧。我很想把它们捶搨下来,但可惜没有这样的方便。再隔一些年辰,即使不被风雨剥蚀,也要被信男信女们剜除干净了。

    在题壁下留连了好一会,同行的三十余人,士女长幼,都渡过了岸来,正想要踏寻归路了,兴致勃勃的应对我说:“下面不远还有一段很平静的水面,和这儿的情景完全不同。值得去看看。”

    我几次来游都不曾往下游去过,这一新的劝诱,虽然两只脚有些反对的意思,结果是把它们镇压了。

    沿着右岸再往下走,有时路径中断,向草间或番薯地段踏去,路随溪转,飞泉于瞬息之间已不可见。前面果然展开出一片极平静的水面,清洁可鉴,略泛涟漪,淡淡秋阳,爱抚其上。水中岩床有一尺见方的孔穴二十有八个,整齐排列,间隔尺余,直达对岸,盖旧时堰砌之废址。农人三五,点缀岸头,毫无惊扰地手把锄犁,从事耘植。

    溪面复将曲折处,左右各控水碾一座,作业有声。水被堰截,河床裸出。践石而过,不湿步履。

    一中年妇人,头蒙白花蓝布巾,手捧番薯一篮,由左岸的碾坊中走出,踏阶而下,步至河心,就岩隙流澌洗刷番薯。见之颇动食兴。

    ————“早晓得有这样清静的地方,应该带些食物来在这儿‘辟克涅克’作者原注:英文Picnic,野餐之意了。”

    我正对着并肩而行的应这样说。高原已走近妇人身边,似曾略作数语,一个洗干净了的番薯,慷慨地被授予在了她的手中。高原断发垂肩,下着阴丹布工装裤,上着白色绒线短衣,两相对照,颇似画图。

    过溪,走进了左岸的碾坊。由石阶而上,穿过一层楼房,再由石阶而下便到了水磨所在的地方。碾的是麦面。下面的水伞和上面的磨石都运转得相当纡徐。有一位朋友说:这水力怕只有一个马力。

    立着看了一会,又由原道折回右岸。是应该赶回土主场吃中饭的时候了,但大家都不免有些依依的留恋。

    ————“两岸的树木可惜太少。”

    ————“地方也太偏僻了。”

    ————“假使再和陪都接近得一点,更加些人工的培植,那一定是大有可观的。”

    ————“四年前政治部有一位秘书,山东人姓高的,平常最喜欢屈原,就在五月端午那一天,在飞雪岩下淹死了。”

    ————“那真是‘山东屈原’啦!”

    大家轰笑了起来:因为同行中有山东诗人臧云远臧云远,一九一三年生,山东蓬莱县人。作家。抗战期间,在重庆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从事诗歌创作活动。平时是被朋侪间戏呼为“山东屈原”的。

    ————“这儿比歇马场的飞泉如何?”

    ————“水量不敌,下游远胜。”

    一片的笑语声在飞泉的伴奏中唱和着。

    路由田畴中经过,荞麦正开着花,青豆时见残株,农人们多在收获番薯。

    皜皜的秋阳使全身的脉络都透着新鲜的暖意了。

    1942年10月25日夜附:补记《补记》收重庆群益出版社一九四五年九月出版的《波》,未见单独发表过。

    《巴县志》(民国二十八年向楚新修),关于飞雪崖已有比较详细的纪录,今一一揭之如次。

    一、《飞雪崖石壁文》(卷二十《金石》)

    “里中民毛安节,李沂,冉星×,×舒史,丁东耶,同游者何肃,异其形势凛然,故更其名为飞雪崖(原误为岂)××××而不可得。崖涵数百丈,飞溅××,‘题’识岁月,可谓阙无。因是(原误为之)沂×欲×××滩之曲水流觞,前人之好事者×××游之后人不忘再世之旧,相×××高宿名英,邑乡之俊彦,皆先×交云后人林相肴送于栖真洞,回州,以西南夷侵边故也。冯晋粹父自霜台移节‘西×’。

    淳熙八年正月二十七日录。

    (上缺)李沂欲相大书×××而沂深刻之,亦可谓好事也。”

    “飞雪崖自二冯而后未有名胜之游。蜀难以来,罕修禊事之典。大帅余公镇蜀之九年,岁淳祐辛亥,太平有象,民物熙然。灯前三日,何东叔,季和,侯彦正,会亲朋,集少长而游其下。洒酣纵笔,磨崖大书,以识岁月。时何明甫、原履、君惠、老×正×杰,侯安道,征官鱼梁剂智叔,酒官古汾何君玉,同游。何祥麟时老,侯坤文侍行。”

    (原注)“按《王志》古迹载淳熙八年状元冯时行纪游,里人李沂为之刻壁,日久残蚀,清李为栋有赋,叙云‘崖去渝城六十里,相传太白、东坡皆题诗崖间,风雨残蚀,泯然无存’(互见《水道》。今据《王志》录淳熙淳祐碑文。”

    二、《梁滩河》(卷一《下水道溪流》)

    “县西梁滩河为东西两山岗之一大干流……迤西流数里至土主乡,达王家坝,又折而北,趋至圆塘高滩桥。……水势浸壮大。穿高滩桥出,约半里许,至飞雪崖。《王志》载崖在梁滩坝高滩桥下石涧断截,河水陡泻数十丈,望若飞雪,相信太白,东坡皆题诗崖间,风雨残蚀,泯然无存。”

    三、《流杯池》(卷三《古迹》)

    “《王志》云:在飞雪崖上,溪中有平石丈余。宋淳熙间状元冯时行修层阁于崖畔,复子溪上凿九曲池,引水流觞,以资胜赏。明大学士王飞熊、巡按詹朝用等,重游于此,复识流风。今阁圯,池犹存。”

    据此可知赖家桥下之小河实为梁滩河。淳祐刻石中所谓“二冯”即冯时行与冯晋(粹甫)也。

    时行在志中有传,乃宣和六年(一一二四)进士,授外职。后因不附秦桧和议被敕免官,“坐废者十八年”。于绍兴二十七年复被起用,后“擢右朝请大夫,提点成都府路刑狱。经划边事,井井有条,……民庆更生。隆兴元年(一一六三年)卒于任。民立祠祀之(祠在雅州,古城)。”

    今案降兴元年下距淳熙八年(一一八一)已十有八年,《向志》中两引《王志》(案乃前清乾隆年间王尔鉴所修旧志),称“淳熙八年状元冯时行纪游”,“宋淳熙间状元冯时行修层阁……凿九曲池”云云,实为失考。

    淳熙刻石所标志之“淳熙八年”,应为李沂录刻之年月,文当为时行纪游文,细绎之,燕游在前而补刻在后。二冯之游当在时行“坐废者十八年”之里居期间,即宋高宗绍兴十年至二十七年之期间。九曲池似尚为“前人之好事者”所凿,并非成于二冯手。

    1942年12月13

    谒陵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4卷《洪波曲·南京印象》,最初发表于1946年上海文汇报副刊《世纪风》。

    中山门外通向紫金山下的中山陵的路,怕是南京所有的最好的一段公路吧。水门汀面得很平坦,打扫得也很干净。两旁的路树,树皮青色而有些白晕,不知道是阿嘉榎还是白桦。剪齐了的头迸发着青葱的枝叶,差不多一样高,一样大,正是恰到好@。

    在我是九年不见了,一望的松木已经快要成为蓊郁的林子了。空气新鲜,含孕有相当浓烈的臭氧的香味。

    九年前,正当淞沪战事很紧张的时候,我曾经来过陵园两次。但两次都失掉了谒陵的机会。一次是在雨中,一次却遇到空袭。今天多谢八天的休战延期,更多谢费德杯博士开了汽车来作伴,我们一道来谒陵。

    中山陵的样式,听说是取象于自由钟。从地图上看来确实有那样的味道。陵场的规模宏大,假使在飞机上鸟瞰,钟形一定了如指掌,但从平地望上去却是很容易忽略的。钟口是向着上面的,我不知道,设计的当时设计者究竟是怎样的用意。这样岂不是倒置了吗?自由钟应该向着人间,为什么向着天上?中山先生是执掌自由钟的人,陵墓应该安置在钟柄上,为什么反而安置在钟口上去了?这用意我实在不明白。

    陵场基地是用水门汀面就的,呈出白色。碑亭陵寝等一切的建筑都是白壁青瓦。毫无疑问是象征着“青天白日”。宏大的碑亭里面的一通宏大的石碑刻着:“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中山先生于此”。文字很简单而有力。这可表明中山先生所受的是党葬了。从“党权高于一切”的观念来着想的话,或许正是应该。但作为一个中国的公民的我,我感觉着中山先生是应该膺受国葬或人民葬才合式。假使碑文能改为“国父孙中山先生之墓”,那不会更简单而有力吗?我在脑子里画了一个图案,想把那倒置的自由钟再倒过去。基地不用白色的水门汀,而改为红色的大理石,象征着“青天白日满地红”。那样或许和中山先生的博大的精神,崇高的功业,更相配称吧?

    虔诚地在陵墓的坡道上走着,一面走,一面浮泛着一些印象式的,或许是不应该有的思索。

    阳光相当强烈。到了郊外来,紫外线更加丰富,又是走的上坡路,虽然有不断的清风涤荡,总感受着热意的侵袭。谒陵的人差不多都把外衣脱下了,但我为保持我的虔敬,我连我中山装的领扣都没有解开。

    日本鬼还算客气,对于陵庙还没有过分的摧残,听说仅在西北角上有了一些破坏,都已经修补好了。在陵庙下的一段平台上安置着一对大铜鼎,左右各一,显然是被日本人移动过的。左手的一只在腹部有一个炮弹的窟窿,这更表明日本人曾经移到什么地方去作过试炮弹的靶子的。

    陵堂有兵守卫。右侧进门处有题名簿,让谒陵者题上自己的名字。中山先生穿着国服的大理石像正坐在中央,我们走到像前去行了最敬礼,并默念了三分钟。我感觉中山先生的周围孤单了一点,假使每天每天有不断的鲜花或禾穗奉献,列陈在四周,或许会更有生意的吧?守卫如能换成便服,或许也会更适当一些的吧?

    陵堂的内部非常朴素,两侧和后壁的腰部嵌着黑色大理石,刻着国父手书的《建国大纲》和其它文字,都是填了金的。这些便是唯一的装饰了。可惜中国的雕刻界还不甚发达,在我想来,四壁如有浮雕,刻上中山先生的生平,主要的革命战役,应该是题内所应有的文章吧。这些是容易做到的事,在将来或许也会逐渐实现的。

    步出陵堂,居高临下,眼前一望的晴明,大自然正在浓绿季中。但一接触到袒呈在右手前面的南京城市,却不免在自己的眼前罩上了一层无形的薄雾。由高处看都市,本来是最不美观的,没有十分建设就绪的南京市,愈加显见得是疮痍满目。但我又一回想,制止了我的感伤。中山先生无疑是更喜欢那急待拯救的人间的,他是人民革命家,他不会长久陶醉于自然风物里面,而忘记了人民。自然地又联想到了列宁墓所在地的莫斯科红场。墓是红色大理石砌成的,与人民生活打成了一片。或许中山先生是更喜欢那种作风的吧?……

    衬衫已经湿透了,谒陵既毕,我想是可以解衣的时候了。在步下陵道的时候,我便脱下了我的中山装。费博士却忠告我:那样是会着凉的。我又只好穿上了。

    顺便又参观了明陵即明孝陵,明太祖朱元璋之墓。。那些石人、石兽的行列很有古味。石兽中的一个被人打碎了。费博士说:他前次来时都还是完整的。这不知道又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了。石兽中有麒麟、马、骆驼、象等,两两相对,或跪,或立,体态凝重,气韵浑厚,实在是值得加意保护的东西。所有的石象,身上都涂过青绿,已经斑剥了。象与象之间有嫩松栽植成行。这些大约是为避免成为轰炸的目标,在敌伪时代所造下的伪装吧?

    廖仲恺先生的墓就在明陵的西边,我们也去参拜了。墓场的结构朴素而庄重,建筑时一定是费了苦心的。可惜保卫得不周密,颇呈荒芜的景象。有些地方颓败了,并未加以修理。墓场全体,在一切的石质和水门汀上也都是涂过青绿的,不知是谁呈献在墓前的花环,已经老早枯槁了。

    ————仲恺先生假如不遭暗杀,中国的情形或许又会两样吧?这样的感想不期然地又浮漾了起来。

    可诅咒的卑劣万分的政治暗杀!

    可悲痛的多灾多难的中国人民!

    一出玄武门,风的气味便不同了。阵阵浓烈的荷香扑鼻相迎。南京城里的炎热,丢在我们的背后去了。

    我们一共是六个人:外庐、靖华、亚克、锡嘉、乃超、我。在湖边上选了一家茶馆来歇脚,我们还须得等候王冶秋王冶秋(1909——1987),安徽霍邱人。时为冯玉祥秘书兼国文教员。离开旅馆时是用电话约好了的。

    一湖都是荷叶,还没有开花。湖边上有不少的垂柳,柳树下有不少的湖船。天气是晴明的,湖水是清洁的,似乎应该有游泳的设备,但可惜没有。

    阵列着的一些茶酒馆,虽然并没有什么诗意,但都取着些诗的招牌。假如有喜欢用辞藻的诗人,耐心地把那些招牌记下来,分行地写出,一定可以不费气力地做成一首带点词调味的新诗,我保险。

    时间才十点过钟,游湖的人已相当杂沓。但一个相熟的面孔也没有。大抵都是一些公务人员和他们的眷属,穿军服的人特别多,我们在这儿便形成了一座孤岛。

    刚坐下不一会,忽然看见张申府张申府(1893——1986),河北献县人。时为民主同盟中央常委,政治协商金议代表。一个人孤零零地从湖道上走来。他是显得那么孤单,但也似乎潇洒。浅蓝鱼的绸衫,白哔叽的西装裤,白皮鞋,白草帽,手里一把折扇,有有点旧式诗人的风度。

    ————一个人吗?

    ————是的,一个人。

    我在心里暗暗佩服,他毕竟是搞哲学的人,喜欢孤独。假使是我,我决不会一个人来;一个人来,我可能跳进湖里面去淹死。但淹死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孤独。忽然又憬悟到,屈原为什么要跳进汨罗江的原因。他不是把孤独淹死了,而一直活到了现在的吗?

    张申府却把他的孤独淹没在我们六个人的小岛子上来了。我们的不期而遇也显然地增加了他的兴趣。

    接着王冶秋也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在美军军部服务的人,是美国华侨的第二代。

    冶秋是冯焕章即冯玉祥,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不久被蒋介石免职,写李济深等发起组织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将军的秘书,他一来便告诉我们:冯先生也要来,他正在会客,等客走了他就动身。

    这在我倒是意料中的事,不仅冯将军喜欢这种民主作风,便是他自己的孤独恐怕也有暂时淹没的必要。我到南京来已经四天,还没有去拜望他,今天倒累得他来屈就了。

    十一时将近,游湖的人渐渐到了高潮。魁梧的冯将军,穿着他常穿的米色帆布中山服,巍然地在人群中走来了。他真是出类拔萃地为众目所仰望,他不仅高出我一头地,事实上要高出我一头地半。

    我们成为了盛大的一群,足足有十一个人,一同跨上了一只游艇。游艇有平顶的篷,左右有栏杆,栏杆下相向地摆着藤杌藤椅。在平稳的湖面上平稳地驶着。只有船行的路线是开旷的,其余一望都是荷叶的解放区。湖水相当深,因而荷叶的梗子似乎也很长。每一片荷叶都铺陈在湖面上放怀地吸收着阳光。水有好深,荷叶便有好深,这个适应竟这样巧合!万一水突然再涨深些,荷叶不会象倒翻雨伞一样收进水里去吗?要不然,便会连根拔起。

    在湖上游船的人并不多,人似乎都集中到茶酒馆里去了。也有些美国兵在游湖,有的裸着身子睡在船头上作阳光浴。

    湖的本身是很迷人的,可惜周围缺少人工的布置。冯将军说,他打算建议由国库里面提出五千万元来,在湖边上多修些草亭子,更备些好的图书来给人们阅读。这建议是好的,但我担心那五千万元一出了国库,并不会变成湖畔的草亭子,而是会变成马路上的小汽车的。图书呢?当然会有,至少会有一本缮写得工整的报销簿。

    冯将军要到美国去视察水利,听说一切准备都已经停当了,只等马歇尔通知他船期。冯将军极口称赞马歇尔,说他真是诚心诚意的在为中国的和平劳心焦虑,他希望他的调解不要失败。听说有一次马歇尔请冯吃饭,也谈到调解的问题,他竟希望冯帮忙。冯将军说:这话简直是颠倒了。我们中国人的事情由马帅来操心,而马帅却要我们中国人帮他的忙。事情不是完全弄颠倒了吗?

    是的,马歇尔在诚心诚意图谋中国的和平,我能够相信一定是真的。就是他的请冯将军帮忙,我也能够相信是出于他的诚心诚意。但我自己敢于承认我是一位小人;在我看来,马歇尔倒始终是在替美国工作。中国的和平对于美国是有利益的事,故尔他要我们中国人替他帮忙。要争取和平,中国人应该比美国人还要心切。事实上也是这样。不过争取和平有两种办法,有的是武力统一的和平,有的是放弃武力的和平;而不幸的是美国的世界政策和对华政策所采取的是第一种倾向。这就使和平特使的马歇尔左右为难了。消防队的水龙,打出来的才是美孚洋油,这怎么能够救火呢?

    但我这些话没有说出口来,不说我相信冯将军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比我更有涵养,更能够处之泰然罢了。

    中国人的一向情愿自然是希望美国人帮忙中国人的解放,帮忙中国的建设,然而马歇尔可惜并不是真正姓马。

    船到两座草亭子边上的一株大树下停泊了。冯将军先叫副官上岸去替每一个人泡了一盅茶来,接着又叫他买馒头,买卤肉,买卤鸭,替每一个人买两只香蕉。茶过一巡之后,副官把食物也买来了,一共是荷叶三大包。真是好朋友,正当大家的食欲被万顷的荷风吹扇着的时候。于是大家动手,把藤茶几并拢来放在船当中,用手爪代替刀叉,正要开始大吃。冯将军说:不忙,还有好东西。他叫副官从——个提包里取出了一瓶葡萄酒来,是法国制的。冯将军是不嗑酒的人,他说,这酒是替郭先生拿来的。这厚意实在可感。没有酒杯,把茶杯倾了两盅,大家来共饮。不嗑酒的冯将军,他也破例嗑了两口。

    这情形令我回想到去年七月初的一个星期日。在莫斯科,舟游莫斯科运河,坐的是汽艇,同游者是英国主教和伊朗学者,但感情的融洽是别无二致的。天气一样的晴明,喝酒时也一样的没有酒杯。转瞬也就一年了;在那运河两岸游泳着的苏联儿童和青年男女们,一定还是照常活泼的吧。当时有一位苏联朋友曾经指着那些天真活泼的青少年告诉我,那是多么可爱的呀,不知怎的世间上总有好些人说苏联人是可怕的人种。但这理由很简单。不仅国际间有着这样的隔阂,就是在同一国度里面也有同样的隔阂。有的人实际上是情操高尚,和蔼可亲,而被某一集团的人看来,却成了三头六臂的恶鬼,甚至要加以暗杀。问题还是在对于人民的态度上,看你是要奴役人民还是服务人民。这两种不仅是两种思想,而且是两种制度。只有在奴役人民的制度完全废除了的一天,世界上才可以有真正的民主大家庭出现。

    值得佩服是那位在美国军部服务的华侨青年,他对于饮食丝毫不进。听说美国军部有这样的规定,不准在外面乱用饮食。假使违背了这条规定,得了毛病是要受处分的。这怕是因为近来有霍乱的流行的原故吧?平时在外间喝得烂醉的美国大兵是很常见的事,然而今天的这位华侨青年倒确确实实成为了一位严格的清教徒了。

    把饮食用毕,大家到岸上去游散。不期然地分成了两群。冯将军的一群沿着湖边走,我们的一群加上张申府却走上坡去。一上坡,又是别有天地。原来那上面已经辟成了公园,布置得相当整饬。这儿的游人是更加多了。茶馆里面坐满的是人。有些露天茶室或餐厅,生意显得非常繁昌。也有不少的游客,自行在树阴下的草地上野食。

    我们转了一会,又从原道折回湖滨,但冯将军们已经不见了。走到那大树下泊船的地方,虽然也泊着一只船,但不是我们的那一只。毫无疑问,冯将军们以为我们不会转来,他们先回去了。我心里有点歉然,喝了那么好的酒,吃了那么多的东西,竟连谢也没有道一声。但我们也可以尽情地再玩了,索性又折回公园里去,到一家露天茶室里,在大树阴下喝茶。

    秦淮河畔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4卷《洪波曲·南京印象》,最初发表于1946年上海《文汇报》副刊《世纪风》。

    在夫子庙的一家老式的菜馆里,座场在店后,有栏杆一道俯临秦淮河畔。

    黄任老、梁漱溟、罗隆基,张申府都先到了,还有几位民盟的朋友。他们对于我这位不速之客开始都有些轻微的诧异,但经我要求也参加作东之后,却都欢迎我作一个陪客。我自己觉得有点难乎为情,又怕人多,坐不下,告退了几次,但都被挽留着。自己也就半分地泰然下去。

    我是第一次看见了秦淮河。河面并不宽,对岸也有人家,想来威尼司的河也不过如此吧。河水呈着黝黑的颜色,似乎有些腥味。但我也并没有起什么幻灭的感觉。因为我早就知道,秦淮河是淤塞了,对于它没有幻想,当然也就没有幻灭,河上也有一些游艇,和玄武湖的艇子差不多,但有些很明显地是所谓画舫,飘浮着李香君,葛嫩娘李香君、葛嫩娘,均为明末秦淮名妓。们的瘦影。

    任老在纸条上写出了一首诗,他拿给我看。那是一首七律,题名叫着《吾心》。

    老叩吾心短或违?十年只共忆无衣。

    立身那许人推挽,铄口宁愁众是非?

    渊静被殴鱼忍逝?巢空犹恋燕知归。

    谁仁谁暴诚堪问,何地西山许采薇?此诗作于一九四六年四月二日,收入中国文史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六月出版的《黄炎培诗集》。诗文为:

    老叩吾心矩或违,十年回首祗无衣。

    立身不管人推挽,铄口宁愁众是非。

    渊静被殴鱼忍逝,巢空犹恋燕知归。

    谁仁谁暴终须问,那许西山托采薇!

    (标点系笔者后加,第七句下三字恐略有记误。)

    任老没有加上什么说明,我也没有提出什么探询,但我感觉着我对于这诗好象是很能够了解。

    任老将近七十了,是优入圣域的“从心所悦不逾矩”的年龄,因而他唯恐有间或逾矩的危险。

    十年抗战,共赋无衣,敌忾同仇,卒致胜利,而今却成为追忆了。团结生出裂痕,敌忾是对着自己,抚今思昔,能不怅惘?十年本不算短,然因此却嫌太不长了。

    世间竟有这样的流言散布:当局将以教育部长一席倚重任老,用以分化民盟。因而,众口铄金,一般爱戴任老的人也每窃窃私议,认为任老或许可能动摇。这诗的颈联似乎是对于这种流言和私议的答复。我记起了当年的袁世凯似乎也曾以教育部长之职网罗任老,任老却没有入奸雄的彀中。

    心境无疑是寂寞的,但也在徬徨。在政治协商会议开会的期中,任老的住宅曾被军警无理搜查过。这样被殴入渊的鱼,虽欲逝而实犹不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吧,职业教育运动是抛荒了。这芜旷了的岗位值得留恋,就跟春来的紫燕一样回到自己的空巢去吧?

    义利之辨不能容你有丝毫的挟杂。孰仁孰暴,对立分明,而两者之中不能有中立的余地。象伯夷、叔齐那样,既不赞成殷纣王,又不赞成周武王,那种洁身自好的态度似乎是无法维持的。“何地西山许采薇?”是想去采薇呢?还是不想去昵?还是想而不能去呢?耐人寻味。

    凭着栏杆,吟味着诗中的含义,在我自己的心中逐句替它作着注解,但我没有说出口来。诗是见仁见智的东西,尤其是旧诗。这些解释或许不一定就是诗人的原意,正确的解释要看诗人自己的行动了。

    起初很想和韵一首,在心里略略酝酿了一下,结果作了罢。

    无端地想起了熙宁罢相后,隐居锺山的王荆公,不知道他的遗址还可有些什么存在?

    在中国历史上,尽管受着时代的限制,却能够替老百姓作想的执政者,恐怕就只有一位王荆公吧?王荆公的政策也不过想控制一下豪强兼并者的土地财富,使贫苦的老百姓少受些剥削,多吃两碗白米饭而已。然而天下的士大夫骚然了。这一骚然竟骚然了一千年,不仅使王荆公的事业功败垂成,连他的心事也整整受了一千年的冤屈。做人固不容易,知人也一样困难。这是农民与地主之间的类似宿命的斗争。地主生活和地主意识不化除,王安石是得不到真正了解的。在今天差不多人人都可以喊出“耕者有其田”的口号了,有的已在主张“战士授田”,然而假使你是地主,要你把自己的田拿出几亩来交给耕者或战士,看你怎么样?王安石已经寂寞了一千年,孙中山也快要寂寞到一世纪,遍地都是司马光、程明道,真正替老百姓设想而且做事的人,恐怕还须得寂寞一个时会的。

    客人陆续地来了,蒉延芳、盛丕华、包达三、胡子婴、罗淑章,还有两位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太多,已经超过了十二位。梁漱溟先行告退了。我自己又开始感觉着未免冒昧,泰然的二分之一又减去了二分之一。

    蒉延老比任老要小几岁,但他们似乎是竹马之交。他爱用家庭的韵事来和任老开玩笑,有时竟把任老的脸都说红了。他也相当兴奋,为了不关事件说过好些慷慨激昂的话,又说任老是他所最佩服的人,任老的话就是他的“上谕”。

    ————郭先生、罗先生,蒉老念念不忘的是昨晚上我们到医院的访问:你们要交朋友吗,罗?任老是顶够朋友的,我老蒉也是顶够朋友的

    任老把蒉延老和我的手拉拢来,说:好的,你们做朋友。

    我只客气地说:我把你们两位当成老师。

    ————周恩来是值得佩服的啦,我感谢他,他昨晚上送的牛奶,我吃了两杯啦。

    ————任老,你这样穷的时候,还拿钱来请客,我心里难过。将来回到上海的时候啦,我要还席,就在我家里啦。任老,就请你约同郭先生、罗先生、章先生、诸位先生。……

    上了席后,差不多还是蒉延老一个人在说话,喝酒也很豪爽,连我戒了酒的人都和他对了几杯。

    任老对我说:不是单纯的商人,他对于教育很有贡献。假使谁有子弟的话,他所创办的位育中学是值得推荐的。你可以安心把子弟寄托在那儿,断不会教育成为坏人。

    这话令我回想到我自己的孩子。在上海的,还小,在日本的,一时还不能回国。我问有没有小学部?据说没有。要把自己的子弟教育成为一个不坏的人,实在是今天每一个人的切身问题。伪善者滔滔皆是,尽力在把别人的子弟豢养成鹰犬或者奴才。实在是伤心惨目!

    秦淮河里面忽然有歌吹声沸腾起来。我的耳朵听不清楚是什么内容。想来大约也不外是小调或平剧之类吧。

    有一位朋友嫌其嘈杂,加了一句厌恶的批评。但蒉老却满不在乎地说:这满有意思嘛。

    是的,我也感觉着应该满有意思。在我脑子里忽然又闪出了一个想念: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这秦淮河的水必然是清洁的,歌声可能要更加激越,但已经不是人肉市扬了。

    这是我对秦淮河的另一种幻想,但我不相信它会幻灭。人民得到翻身的一天,人民的力量是可以随处创造奇迹的。

    ————这满有意思嘛!

    我渴望着:在十年或二十年之后再游那样的秦淮河,而任老、蒉老,和列位诸老,也都还健在。

    南京哟,再见!

    本编选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4卷,《洪波曲·南京印象》,最初发表于1946年《文汇报》副刊《世纪风》。

    清早起来检点行李,乃超和我各各流了一身大汗。

    我们空起身子到南京来,那里会钻出来行李呢?那是翦伯赞翦伯赞(1898-1968),湖南桃源人。维吾尔族。历史学家。著有《历史哲学教程》、《中国史纲》(第一、二卷)等。和杜守素的书籍,托人从重庆运到了南京,现在我们又受委托,要由南京运往上海。杜老两件,翦老一件。

    杜老的两件实在把我们难为着了。一件是竹篾包,用极细的棕绳,单线地捆成原稿用纸形式。另一件是破旧的洋铁皮公文箱,也只将就着箱上的细棕绊绳随便拴扎了一下。这怎样能够上火车呢?经不得两提两掷便要完全垮掉。时间也来不及了,另行包装固然不可能,就要再买绳子来加上也没有那样的余裕。怎么办呢?留下,等下一次的机会吗?

    但是,我们要代替杜老,多谢翦老。

    翦老的一件,那老实的程度可以说是处在另一端的地极。本来是皮箱,外面还有布套。布套外面,两头又都捆扎着极老实的麻绳。对不住,翦老,我们只好把你的麻绳偷用了。

    把两条麻绳解下来,绑在杜老的身上,于是问题便得到解决。

    汗水流了,心里正感觉着愉快。就在这感觉着愉快的时候,周公突然走进我们的房间里来了,接着又是李维汉,范长江范长江(1909-1970),名希天,四川内江人。新闻工作者。时为中共代表团发言人。。他们是来送行的,这样浓厚的情谊使我吃了一惊。

    ————哦,这么早?吃惊发出了声来。

    ————我们昨晚一夜都没有睡。

    我明白了,今天不是说“苏北难民”要示威游行吗?为了预防万一,有些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不检点。今天的梅园新村必然是演的“空城计”吧?

    要说话都感觉着是多余的,然而也没有多谈话的机会了。参政会的汽车夫也来了。我们便立即动身。

    周公们把我们送到旅馆门口,用力地握了手,大家都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保重”。我们上了车,车子也就开动了。

    南京城依然和七天前初来时那样,白眼地看着我们来,又白眼地看着我们去。

    到了下关车站,人是相当嘈杂的。乃超把几件大行李带去打行李票,我站在车站的当中守着几件小行李。

    不期然地碰着李仲公和他的夫人,他们是要往苏州去的,也在守着小行李等行李票。

    这位北伐时代的老朋友,当时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的秘书长,年来只充当着一位立法委员,处在赋闲的境遇。他的身体不大好,把南京城里的一座公馆卖掉了,要移家到苏州去养病。

    这突然的邂逅,打破了我的孤独感,就好象在黑夜的海洋里望见了一只同样在海上行船的桅灯。但没有好一会,仲公的行李票打好了,他们便先进月台里去了。

    行李票打好了的人都匆匆忙忙地赶进月台,嘈杂的车站上疏疏落落地没有剩下多少人了。乃超进了票房之后,老是不见转来。行李的检查显然是很严格的,我老远望见有好几名宪兵在那儿监视着,有的更亲手翻箱倒箧地检查i就好象通过国境时税关上的人怕人漏税的那样。

    等得焦躁来作伴了。它向我说:怕会赶脱火车吧。焦躁也等得不耐烦,又各自走了,接着来的是无可奈何的镇定。第一趟赶脱就赶第二趟吧,走不成,索性留在南京,倒也可以再看热闹。

    心境一镇定,思虑苏活了起来,有了些回旋的余地了。

    首先想到的,是企图发现几位“苏北难民”。无疑,在车站上一定是有好些“难民”英雄的,但却辨别不出谁就是谁。英雄们或许已经集中到别的地方,准备游行去了吧。

    这儿在三天前正是大打出手的地方而今天却是太平无事了。三天前的血迹什么也看不出。究竟代表和记者们是在什么地方挨的打呢?人可以怀疑根本不曾有过那件事。

    忽然觉悟到一个真理。大家都在渴望和平,就好象和平已经飞到天外去了。人民代表来为的是找回它,美国的五星元帅来帮忙找了半年,我这一次来也胡涅胡涂地摸索了七天,然而和平不就在眼前吗?没有大打出手的人就是和平了!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真理!

    中国的轨道,摆在眼面前的就只有这么两条:一条是消灭大打出手的人,另一条是实现民主政治。不照着这样做,一切的一切都是轨外行动,那必然要闹出乱子。

    火车出了轨,唯一的步骤自然就是把它搬上轨道来。这一工作或许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我敢于相信,顶多让“英雄”们再扰攘几年吧,迂回曲折或甚至头破血流的结果,终归于走上消灭大打出手和实现民主政治的两条轨道。……

    乃超到头也把行李票打来了,他连连地说:好不麻烦!好不麻烦!

    我们也就只好埋着头,喘着气,提着小行李,匆匆忙忙地赶进月台,幸好火车还没有跑掉。

    头等车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而且还有站着的。我发现车厢的右前隅有两列座位空在那儿。

    那儿为什么不好去坐?————那是宪兵座位呢!乃超告诉了我。我才看见窗棂上果然有“宪兵座”几个红字。这对于我倒是一个新鲜的东西。这在战前没有看见过,在国外也没有看见过,无疑是可以称为新国粹了。

    只好站着。但不一会开车的哨子响了,车上又下去了好些送客的人。于是我们两个人又才隔离着找到了两个座位。李仲公夫妇却不在这个车厢里。

    火车毕竟在轨道上跑起来了,轨外的一切无情地被留在我们的后面。

    中国的前途,我相信就是这样。

    ————南京哟,再见!

    重庆值得留恋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20卷《天地玄黄》,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六年五月四日重庆《新华日报》。

    在重庆足足呆了六年半,差不多天天都在诅咒重庆,人人都在诅咒重庆,到了今天好些人要离开重庆了,重庆似乎又值得留恋起来。

    我们诅咒重庆的崎岖,高低不平,一天不知道要爬几次坡,下几次坎,真是该死。然而沉心一想,中国的都市里面还有象重庆这样,更能表示出人力的伟大的吗?完全靠人力把一簇山陵铲成了一座相当近代化的都市。这首先就值得我们把来作为精神上的鼓励。逼得你不能不走路,逼得你不能不流点小汗,这于你的身体锻炼上,怕至少有了些超乎自觉的效能吧?

    我们诅咒重庆的雾,一年之中有半年见不到太阳,对于紫外线的享受真是一件无可偿补的缺陷。是的,这雾真是可恶!不过,恐怕还是精神上的雾罩得我们更厉害些,因而增加了我们对于“雾重庆”的憎恨吧。假使没有那种雾上的雾,重庆的雾实在有值得人赞美的地方。战时尽了消极防空的责任且不用说,你请在雾中看看四面的江山胜景吧。那实在是有形容不出的美妙。不是江南不是塞北,而是真真正正的重庆。

    我们诅咒重庆的炎热,重庆没有春天,雾季一过便是火热地狱。热,热,热,似乎超过了热带地方的热。头被热得发昏了,脑浆似乎都在沸腾。真的吗?真有那样厉害吗?为什么不曾听说有人热死?仔细想起来,这重庆的大陆性的炎热,实在是热得干脆,一点都不讲价钱,说热就是热。这倒是反市侩主义的重庆精神,应该以百分之百的热诚来加以赞扬的。

    广柑那么多,蔬菜那么丰富,东西南北四郊都有温泉,水陆空的交通四通八达,假使人人都有点相当的自由,不受限制的自由,这么好的一座重庆,真可以称为地上天堂了。

    当然,重庆也有它特别令人讨厌的地方,它有那些比老鼠更多的特种老鼠。那些家伙在今后一段相当时期内,恐怕还要更加跳梁吧。假如沧白堂作者原注:沧白堂是旧时纪念杨庶戡(字沧白)的建筑,在重庆临江门附近。一九四六年春间各民主党派曾在那儿举行几次讲演会,屡遭国民党特务投石捣乱。和较场口的石子没有再落到自己身上的份时,想到尚在重庆的战友们,谁能不对于重庆更加留恋?

    1946年4月25日

    峨眉山下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20卷《天地玄黄》,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上海《文艺春秋》月刊第三卷第六期。

    我的故乡是在峨眉山下,离嘉定城有七十五里路。大渡河从西南流来,在峨眉山的第二峰和第三峰之间打了一个大湾,又折而向东北流去。因此我的家所在地,就名叫沙湾。地在山与水之间,太阳是从大渡河的东岸出土,向峨眉山的背后落下去。

    山很高,除掉时为浓雾所隐藏,或冬天来很早就戴上雪帽之外,一片青苍,没有多么大的变化。

    水流虽然比起上游来已经从群山之中解放了,但依然相当湍激,因此颇有放纵不羁之概;河面相当辽阔,每每有大小的洲屿,戴着新生的杂木。春夏虽然青翠,入了冬季便成为疏落的寒林。水色,除夏季洪水期呈出红色之外,是浓厚的天青。远近的滩声不断地唱和着。

    外边去的人每每称赞这儿的风景很好。有山有水,而且规模宏大,胜过江南。论道理是该有它的好处,但不知怎的,我自己并不感觉着它的美。这或许是太习惯了的原故吧?我到十三岁下乐山城读书为止,每天朝夕和它相对。足足十三年,怕因此使我生出了感觉上的麻木吧?

    真的,就是现在,我对于它也没有留恋。旧时代的思乡情绪,在我是完全枯涸了。或许是不应该,但我不想掩饰。倒是乐山城的风物,多少还有使我留恋的地方,那便是乌尤山附近和那对岸的大坝。其所以使我留恋者倒并不因为故,而是因为新。

    我在乐山城住小学、中学,一共住了四年,奇妙的是和城仅隔一衣带水的乌尤山,我却一次也不曾去过。

    乐山城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处。虽然王渔洋即王士祯(1634-1771),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人。清代诗人。著有《带经堂集》、《池北偶谈》等。说过“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作者原注:乐山县旧为嘉定府的首县,故古时又称嘉州。(“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语出邵博《清音亭记》:“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非滥谀也。”————注释者),但这所说的应该不是指的城的本身吧。

    大渡河和南下的岷江在城的东北隅合流而东行,和城相对的北岸有凌云山、乌尤山、马鞍山,鳞次而立,与西南面的峨眉三峰遥遥相对。在凌云山上有唐代韦皋镇蜀时海通和尚所凿成的与山等高的石佛,临江而坐。山顶又有苏东坡的读书楼。因此这个地方一向便成为骚人墨客所好游的名地。

    乌尤山本名乌牛山,以山木葱茏、青翠之极有类于乌,而形则似牛,故名乌牛。一说秦时蜀郡太守李冰所凿离堆即此。它是与岸隔绝了的一座孤耸的岛屿。由乌牛而乌尤,是王渔洋使它雅化了的。山上有乌尤寺,有汉代郭舍人注《尔雅》处的尔雅台。论山境的清幽,乌尤实在凌云之上

    奇怪的是我在乐山读书的四年间,正是我十三岁至十六七好游的少年时期,我虽然常常往游凌云,而却不曾去乌尤一次。游乌尤,是在抗战期中回乡,离开了故乡二十六年后的一九三○年应为一九三九年。。凌云是彻底俗化,而且颓废了。石佛化了装,一个面孔被石灰涂补得不成名器。东坡楼住着些散兵游勇。洗砚池是一池的杂草。但乌尤山却给予了我新鲜的感触。毫无疑问,是要感谢我是第一次的来游。

    乌尤寺同样带着浓厚的俗气,并不佳妙。但山的本身好,树木好,山道好。尔雅台在危崖头,下临大江,在林深箐密中只能听得下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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