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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郭沫若散文最新章节!

br />     ————“假使抗战没有起来,你恐怕还是没有机会回国吧?”

    八年来我接受过不知道多少次数的这样问话,又由林辰向我重提了一遍。

    我回忆起十年亡命期中在日本江户川上所住过的那座小屋。

    我手栽的那株大山朴,怕已经长成乔木了。应该是紫薇树开花的时候。

    那座小屋的背后,隔着一条公路,是一带小丘陵,有好些古老的松树在上面。松树下是附近一个小村落的公墓。

    我每当写作疲倦了,或者忧郁不堪的时候,便登上那小丘在松林和墓丛中徘徊。“我结果怕也只好成为这墓丛中的一座了!”这样的想念在我的脑子中不知道徘徊过多少遍。

    当我把这样的回忆诉述了一遍之后,林辰突然背起两句旧诗来。————“‘关山随梦渺,儿女逐年增’,你当年的心境是保存在这首诗里面的啦。”

    诗句和我很熟,费了好几秒钟的缭绕,我才慢慢地记起是我自己的诗,但上下文都不记忆了。

    ————“这诗你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我问着。

    ————“不记得是在你的什么书上了。开首的两句是‘信美非吾土,奋飞病未能’。这首诗系作者一九三五年在日本所作。今收全集文学编第二卷,题《信美非吾土》。因为我近来的生活和这相仿佛,所以我爱读它。”

    ————“下文呢?”

    ————“不记得了。”

    诗确实是我自己的诗,抗战发生前三两年在日本写的,当时也觉得相当适意。回国以后的这几年间,生活环境完全改变了,一次也不曾记起来过,渐渐被抛进“忘却”的仓库里去了。

    诗是五律,后四句呢,真好象追寻一段残梦一样,愈追寻,愈是渺茫。

    晚间,同立群往银社去看《不夜天》西渭(李健吾,1906-1982)作,四幕话剧。剧本于一九四五年六月由美学出版社出版。。

    路曦即杨路曦,一九一六年生,北京人。话剧演员。演着剧中的主角,一位女伶。

    ————“路曦真是会演戏,演得多么自然。”立群不断地赞赏着。“今年雾季她演的两个戏都很好,《离离草》夏衍在一九四四年写成的四幕话剧,反映东北人民武装反抗日本侵略的斗争。和这《不夜天》。”

    戏里有唱京剧的一段插曲。

    ————“路曦会唱京剧吗?”我问。

    ————“她一定会唱的,她很会唱歌。她也很会弹钢琴呢!”

    不错,我想起了。立群说过她和路曦一道学弹钢琴的时候,两人互相勉励,死不放松,夜里弹倦了,有时候就伏在钢琴上睡熟了。

    观众多,座场窄,纸烟四起,空气不流通,象进了浴室一样。看到第四幕的时候,头便有点隐痛。这是炭酸瓦斯中毒的征候。

    在这样的时候,我又在追寻着那首旧诗,依然没有着落。

    十一点钟光景,戏演完了。我们随着人的潮浪流了出来。立群也说她的头有点微痛。

    上坡,经过望打隧道,步上街头。

    被清冷的夜风微微吹拂着,头痛渐渐平复了。

    立群紧紧挽着我的左肘,步行到精神堡垒附近的时候,有一群人拥在街心。

    是一位美国兵喝醉了。一名警察去扶他,力量不够,结果是醉者倒在街心,画了一个“大”字。口里说着Iam sorry(对不住),一个街头的小孩子学舌:“俺梭了!”

    ————“美国兵也忧郁吧?”立群这样问着。

    ————“或许,”我回答着,“但他们有的是金钱,有的是健康,而我们中国有的是酒,或许也是在尽情地享乐吧?”

    ————“我们到‘心心’去喝杯牛奶?”

    ————“很好。”

    正好走到“心心”门口,门外停了好几部汽车。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见里面坐满了的人。

    ————“哦,好多的人!”我惊叹着。

    ————“那么,我们不进去吧。”

    ————“怕什么。”

    我们还是推开门窗进去了。柔软的音乐在从胶片中荡漾出来。男的女的坐满了一个大敞间,但没有一个相熟的面孔。

    我们选了一张靠边的长条桌上坐着,尽量避免人们的注意。叫了两杯牛奶。

    ————“一个熟人也没有。”我又张望了一会之后这样说。

    立群隔着席面,把头埋过来,低声地回答我:“我们圈子里面的人,够资格来的很少。”

    无言地喝着热牛奶,身上微微发起汗来了。无怪乎四桌的都是冰淇淋,汽水,半裸体,短袖衬衫。

    突然,那首旧诗的最后两句象深水里的气泡一样浮起来了。————“何当挈鸡犬,共得一升腾”。

    然而第三第四两句,却是迷离恍忽的,象是已经到了门外,但还隔着一层不透明的帘幕。

    街头的电灯雪亮,奇异的还没有停电。

    讲起了朋友,泛泛的交游,大家都是很多,但要能够影响彼此的心灵,规范彼此的生活,临到患难时,不惜拋弃自己的生命的,实在很少。

    《不夜天》的情节还在脑中留连。女伶金小玉因为要救自己的爱人,不惜准备牺牲自己的贞操,而结果刺杀了仇人,同归于尽了。……

    突然,旧诗的第五和第六两句象气泡一样又浮上来了:“五内皆冰炭,四方有谷陵。”

    心里感觉着轻松。立群仍有力的挽着我的左肘,等于在搀扶着我的一样。

    街头很清净,影子忠实地伴随我们,在水门汀上颠来倒去。

    1944午5月10日

    竹阴读画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收入重庆群益出版社一九四五年九月出版的小说散文集《波》,题为《十月十七日》。

    傅抱石傅抱石(1904-1965),江西新余人。画家、美术教育家。的名字,近年早为爱好国画、爱好美术的人所知道了的。

    我的书房里挂着他的一幅《桐阴读画》,是去年十月十七日,我到金刚坡下他的寓所中去访问的时候,他送给我的。七株大梧桐树参差的挺在一幅长条中,前面一条小溪,溪中有桥,桥上有一扶杖者,向桐阴中的人家走去。家中轩豁,有四人正展观画图。其上仿佛书斋,有童子一人抱画而入。屋后山势壮拔,有瀑布下流。桐树之间,补以绿竹。

    图中白地甚少,但只觉一望空阔,气势苍沛。

    来访问我的人,看见这幅画都说很好,我相信这不会是对于我的谀辞。但别的朋友,尽管在美术的修养上,比我更能够鉴赏抱石的作品,而我在这幅画上却享有任何人所不能得到的画外的情味。

    三十二年十月十七日沫若先生惠临金刚坡下山斋,入蜀后最上光辉也。……

    抱石在画上附题了几行以为纪念,这才真是给与了我“最上光辉”。

    我这一天日记是这样记着的。

    十月十七日,星期日。

    早微雨,未几而霁,终日昙。因睡眠不足,意趣颇郁塞。……

    十时顷应抱石之约,往访之,中途遇杜老即杜国庠(1889-1961),曾用杜守素、林伯修等笔名,广东澄海入。哲学家、历史学家。邀与同往。抱石寓金刚坡下,乃一农家古屋,四围竹丛稠密,颇饶幽趣。展示所作画多幅,意思渐就豁然。更蒙赠《桐阴读画图》一帧,美意可感。

    夫人时慧女士享以丰盛之午餐。食时谈及北伐时在南昌城故事。时慧女士时在中学肄业,曾屡次听余讲演云。

    立群即于立群(1916-1979),原籍广西贺县,生于北京。作者的夫人。偕子女亦被大世兄亲往邀来,直至午后三时,始怡然告别。……

    记得过于简单,但当天的情形是还活鲜鲜地刻印在我的脑子里面的。

    我自抗战还国以后,在武汉时代特别邀了抱石来参加政治部的工作,得到了他不少的帮助。武汉撤守后,由长沙而衡阳,而桂林,而重庆,抱石一直都是为抗战工作孜孜不息的。回重庆以后,政治部分驻城乡两地,乡部在金刚坡下,因而抱石的寓所也就定在了那儿。后来抱石回到教育界去了,但他依然舍不得金刚坡下的环境,没有迁徙。据我所知,他在中大或

    我是一向象候鸟一样,来去于城乡两地的人,大抵暑期在乡下的时候多,雾季则多住在城里。在乡时,抱石虽常相过从,但我一直没有到他寓里去访问过,去年的十月十七日是唯一的一次。

    我初以为相隔得太远,又加以路径不熟,要找人领路未免有点麻烦;待到走动起来,才晓得并不那么远。在中途遇着杜老,邀他同行;他是识路的,便把领路的公役遣回去了。

    杜老抱着一部《淮南子》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编撰。《汉书·艺文志》著录内篇二十一篇,外篇三十三篇,今存内篇。正准备去找我,因为我想要查一下《淮南子》里面关于秦始皇筑驰道的一段文字。

    我们在田埂上走着,走向一个村落。金刚坡的一带山脉,在右手绵亘着,蜿蜒而下的公路,历历可见。我们是在山麓的余势中走着的。

    走不上十分钟光景吧,已经到了村落的南头。这儿我在前是走到过的,但到这一次杜老告诉我,我才知道村落也就叫金刚坡。有溪流一道,水颇湍急,溪畔有一二家面坊,作业有声。溪自村的两侧流绕至村的南端,其上有石桥,名龙凤桥。过桥,再沿溪西南行,不及百步,便有农家一座,为丛竹所拥护,葱笼于右侧。杜老指出道,那便是抱石的寓所了。

    相隔得这样近,我真是没有想出。而且我在几天前的重九登高的时候,分明是从这儿经过过的,那真可算是“过门而不入”语出《孟子·滕文公上》“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了。

    竹丛甚为稠密,家屋由外面几乎不能看出。走入竹丛后照例有一带广场,是晒稻子的地方,横长而纵狭。屋颇简陋并已朽败。背着金刚坡的山脉,面临着广场,好象是受尽了折磨的一位老人一样。

    抱石自屋内笑迎出来了,他那苍白的脸上涨漾着衷心的喜悦。他把我们引进了屋内。就是面临着广场的一进厅堂,为方便起见,用篱壁隔成了三间。中间便是客厅,而兼着过道的使用,实在不免有些逼窄。这固然是抗战时期的生活风味,然而中国艺术家的享受就在和平时期似乎和这也不能够相差得很远。

    我们中国人的嗜好颇有点奇怪,画一定要古画才值钱,人一定要死人才贵重。对于活着的艺术家的优待,大约就是促成他穷死,饿死,病死,愁死,这样使得他的人早点更贵重些,使得他的画早点更值钱些的吧?精神胜于物质的啦,可不是!

    抱石,我看是一位标准的中国艺术家,他多才梦艺,会篆刻,又书画,长于文事,好饮酒,然而最典型的,却是穷,穷,第三个字还是穷。我认识他已经十几年了,他的艺术虽然已经进步得惊人,而他的生活却丝毫也没有改进。“穷而后工”语出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的话,大约在绘事上也是适用的吧?

    抱石把他所有的制作都抱出来给我看了,有的还详细的为我说明。我不是鉴赏的事,只是惊叹的事。的确也是精神胜于物质,那样苍白色的显然是营养不良的抱石,那来这样绝伦的精力呵?几十张的画图在我眼前就象电光一样闪耀,我感觉着那矮小的农家屋似乎就要爆炸。

    抱石有两位世兄,一位才满两岁的小姐。大世兄已经十岁了,很秀气,但相当孱弱,听说专爱读书,学校里的先生在担心他过于勤黾了。他也喜欢作画,我打算看他的画,但他本人却不见了。隔了一会他回来了,接着,立群携带着子女也走进来了,我才知道大世兄看见我一个人来寓,他又跑到我家里去把她们接来了的。

    时慧夫人做了很多的菜来款待,喝了一些酒,谈了一些往事。我们谈到在日本东京时的情形。我记得有一次在东京中野留学生监督周慧文家里晚餐,酒喝得很多,是抱石亲自把我送到田端驿才分手的。抱石却把年月日都记得很清楚,他说是:“二十三年二月三日,是旧历的大除夕。”

    抱石在东京时曾举行过一次展览会,是在银座的松坂屋,开了五天,把东京的名人流辈差不多都动员了。有名的篆刻家河井仙郎,画家横山大观,书家中村不折,帝国美术院院长正木直彦,文士佐藤春夫辈,河井仙郎(1871-1945),号木僊、荃庐,日本篆刻家。清末曾到中国,师事吴昌硕。有《荃庐印谱》上,下,续三册刊行于世。横山大观(1868-1958),日本画家。中村不折(1868-1943),日本洋画家、书法家。正木直彦(1862-?),曾任日本帝国美术院院长,东京美术学校校长。佐藤春夫(1802-1964),日本作家。主要作品有《田园的忧郁》、《都会的忧郁》等。都到了场,有的买了他的图章,有的买了他的字,有的买了他的画。虽然收入并不怎么可观,但替中国人确实是吐了一口气。

    我去看他的个展时是第二天,正遇着横山大观在场,有好些随员簇拥着他,那种飘飘然的傲岸神气,大有王侯的风度。这些地方,日本人的习尚和我们有些不同。横山大观也不过是一位画家而已。他是东京人,自成一派,和西京的巨头竹内栖凤竹内栖凤(1884-1942),日本传统画家,曾为西部日本画坛的指导人物。对立,标榜着“国粹”,曾经到过意大利,和墨索里尼墨索里尼(B.Mossolini,1888-1945),意大列法西斯党党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要战犯之一。拉手。他在日本画坛的地位真是有点煊赫。自然,日本也有的是穷画家,但画家的社会比重要来得高些,一般是称为“画伯”的。

    抱石在东京个展上摄了一些照片,其中有几张我题的诗,有一张我自己在看画时的背影。他拿出来给我们看了,十年前的往事活呈到了眼前,颇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趣。

    我劝抱石再开一次个展,他说他有这个意思,但能卖出多少却没有一定的把握。是的,这是谁也不敢保险的。不过我倒有胆量向一般有购买力的社会人士推荐;因为毫无问题,在将来抱石的画是会更值钱的。

    午饭过后杂谈了一些,李可染和高龙生李可染,一九○七年生,江苏徐州人。国画家、美术教育家。高龙生(1903-1977),山东蓬莱县人。漫画家。也来了,可染抱了他一些近作来求抱石品评。抱石又把自己的画拿出来,也让二位鉴赏了。在我告辞的时候,他捡出三张画来,要我自己选一张,他决意送我,我有点惶恐起来。别人的宝贵制作,我怎好一个人据为私有呢?我也想到在日本时,抱石也曾经送过我一张,然而那一张是被抛弃在日本的。旧的我都不能保有,新的我又怎能长久享受呢?我不敢要,因而我也就不敢选。然而抱石自己终把这《桐阴读画》选出来,题上了字,给了我。

    真是值得纪念的“三十二年十月十七日”!

    抱石送我们出了他的家,他指着眼前的金刚坡对我说:“四川的山水四处都是画材,我大胆地把它采入了我的画面,不到四川来,这样雄壮的山脉我是不敢画的。”

    ————“今天的事情,你可以画一幅‘竹阴读画’图啦,读画的人不是古装的,而是穿中山装的高龙生,李可染、杜守素、郭沫若,还有夫人和小儿女。”我这样说着。

    大家都笑了。大家也送着我们一直走出了竹林外来。

    当到分手的时候,抱石指着时慧夫人所抱的二岁的小姐对我们说。“这小女儿最有趣,她左边的脸上有一个很深的笑窝,你只要说她好看,她非常高兴。”

    真的,小姑娘一听到父亲这样说,她便自行指着她的笑窝了,真是美,真是可爱得很。

    时间很快的便过去了,在十月十七日后不久,我们便进了城;虽然住在被煤烟四袭的破楼房里,但抱石的《桐阴读画》却万分超然的挂在我的壁上。任何人看了都说这幅画很好,但这十月十七日一天的情景,非是身受者是不能从这画中读出来的。因而我感觉着值得夸耀,我每天都接受着“最上光辉”。

    我如果再是青年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沸羹集》,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五年七月重庆《青年知识》半月刊的创刊号,原题为《如果我再是青年》。

    青春的时代和我永远告别了。尽管别的人有时还称赞我很年青,或者甚至说比年青人的精力还要饱满,我自己也尽可以存心保持自己的一切青春化,尽力和老气斗争,然而毕竟把青年的种种美德逐渐丧失了。

    尽管你怎样倔强,第一在肉体上的侵袭,你就无法抵抗。一切的动作不再如从前那样灵活了。无论循环系统、消化系统、呼吸系统、神经系统,一切体内的机构,就象上了年代的钟表一样,失掉了它们的滑泽。这无论如何是不可抵抗的。你能够使你的头发不白,你能够使你的牙齿不落,你能够使你的皮肤不失掉弹性吗?

    有的学者在苦心着想发明返老还童的方法,这方法在将来或许总有发明的一天吧,但老者必须向童年返还,足见人人所景仰的还是自己的青春。

    啊,请把我那少年时代还来,

    在那时有诗的涌泉涌新醅,

    在那时有雾霭一层为我遮笼世界,

    未放的蓓蕾依然含着奇胎,

    在那时我摘遍群花,

    群花开满山谷。

    我是一无所有而又万事具足。

    我向现实猛进,又向梦境追寻。

    请整个地还我那冲动的本能,

    那深湛多恨的喜幸,

    那憎的力量,爱的权衡,

    还我那可贵的,可贵的青春!

    这是诗人歌德在《浮士德》悲壮剧的序幕中,借着舞台诗人的口所表达出来的返老还童的愿望。这当然过于诗化了一点,但脚大爱小鞋,脸上失掉了光彩的姑娘们喜欢用摩登红,不必一定要秦始皇、汉武帝那样有权势的人才有愿望,要企图长春不老的。秦始皇、汉武帝企求长生不老事,见《史记·秦始皇本纪》、《史记·孝武本纪》等。

    怎么办呢?

    仙人想吃空气和云霞,魏、晋时代的人吃过石粉魏人何宴始倡食石粉,以为可以强健身体,益寿延年。至晋时,王公士大夫亦相衍成风。所食石粉,即石散,由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配成。如今的人吃酸牛奶,但有什么用处呢?提倡吃酸牛奶的梅奇尼珂夫梅奇尼珂人(H.H.Moqohkob,1845一1916),通译梅契尼科夫。俄国生物学家,吞噬菌细胞和噬菌作用的发现者,免疫学创始人之一。教授不是早已经和秦始皇、汉武帝一样成为了故人吗?

    青春不再来————在目前依然是无可如何的铁则。权力把它无可如何,科学也还是把它无可如何。正因为这样,一个人到了觉得他的青春值得宝贵的时候,青春已经不在手里了。谁也免不得要以无望之望来系念着已经走远了的青春。

    迟了,我这也只是无望之望————假如我能够再是青年。

    我假如能够再是青年,我首先一定要警惕到:青春是容易消逝的,不要把自己的青春拿来浪费。

    青年要学习捍卫自己,确实是不很容易的事。要使自己的身体更强壮些,使自己的学识打下很坚实的根底,使自己的精神不为恶社会自私自利的浊浪所沾染,所摇荡,这很容易办到吗?我年青时候就没有办到。

    年青人有的是健康,因而他也就浪费健康。到了觉得健康值得宝贵的时候,那犹如已经把钱失掉了的败家子,是已经失掉健康了。当然保持或增进健康也并不是最终的目的,而是要你的健康能有更有效更有益的使用。无意识的浪费,那确实是败家子的行为,我自己年青的时候就做过这样的败家子。

    年青人一方面浪费自己的健康,一方面又仗恃着自己还年青,大抵每一个人在享乐上是今天主义者,在用功上是明天主义者。应该读的书,应该充实的基础知识,应该做或不做的事情,总是推到明天。“何必着急呢?马虎一点吧,明天还可以搞得通。”明天推后天,后天推大后天,习惯性成,一直就把人推到了坟墓的门前。现在明白了,后悔了,然而来不及了。假使年青的时候,把学识的基础打得更坚固,自己总不会这样的无能吧。

    学习了一身自私自利的不良习气,虽然明明知道自我牺牲的精神是很崇高的,利他主义是人类社会的韧带并促进进化的契机,然而个人主义的观点和行为,就跟三伏天的臭虫一样,费尽力气也不容易除掉。嘴巴是一套,手足是另一套。笔杆是一套,脑细胞是另一套。结果成为一个口是心非、言行不能一致的伪善者或两面人。嘴巴和笔杆越前进,伪善的程度便越彻底。路走错了,回头去吧,已经到了墓门。糟糕,一辈子完了!伪善的尽头便成为真恶!

    但年青人总须得有人帮助。自己不容易操持自己,如有善良的导师能够帮助引路,那是青年人的幸福,也是社会的幸福。我们在年青的时候,可惜也并没有得到那样的领导,而今天负有领导青年的责任的人,却完全朝着错的路向在领。我们希望年青人永远年青,而今天的路向是使年青人赶快年老。纵欲者值得嘉奖,刻苦者形迹可疑,没有把青年作为独立的栋梁而培植,而是把青年作为娱目畅怀的盆栽。当然,盆栽有时也有必要,只要娱公众之目,畅公众之怀,公园里的花木不也同样值得宝贵么?然而今天的盆栽是案头供奉,而公园却塞满了瓦砾和粪便。

    年青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怎么办?实在是难。我是相信良心的人,人是谁都想向善的,只因有障碍挡他,他才止步,或者往后退。自己随身带来的个体兽欲的惰性,又受着集体兽欲的惰性在领导。不把人当成人,只把人当成兽。你能够甘心吧?谁也不会甘心!那吗谁也就应该克服这种兽欲的惰性。自己克服,相互克服,集体克服。

    应该不要忘记,多少青年是连物质的生存都还不容易持续的,当然更说不上精神上的教养。这又是谁的罪?我们也听见过“人溺已溺,人饥已饥”那样的话,试问有谁实际做到过?口有余而行相反者是骗子,心有余而力不足者是懦夫。我如果再是青年,我不愿意再成为骗子,也不愿意再成为懦夫。为了自己,为了青年,为了千千万万的后代,我们不能够容忍再有骗子和懦夫的存在。

    1945年5月28日

    冷与甘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20卷《天地玄黄》,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七年一月上海《文萃》周刊第二年第十二、十三期合刊。

    鲁迅脍炙人口的两句诗: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这把鲁迅精神表示得非常圆满。

    在今年鲁迅逝世十周年纪念会上,我在演说里面引用了这两句,却把“冷对”误成“忍对”去了。不过当我演说完毕之后,自己立即感觉到了我的错误,和这错误的来源。

    接着在我之后是周恩来副主席讲演。恩来也引用了这两句,但他又把“冷对”记成“怒向”去了。这不用说也是错误,而且有趣的是错误的来源也和我的相同。

    我们事后关于这个小小的问题讨论过一下,恩来说,他在讲演之前,还向坐在旁边的叶圣陶叶圣陶(1894-1988),原名绍钧,字秉臣,江苏苏州人。小说家、教育家。著有《叶圣陶文集》。先生问过,圣陶先生也以为是“怒向”。

    我说,我们错误的来源相同。这来源是在什么地方呢?也是鲁迅的另外两句诗。

    忍看朋辈成新鬼,

    怒向刀丛觅小诗。

    我从这儿上一句记取了“忍”字,恩来则从下一句记取了“怒向”两个字。

    然而,就由这无心的错误,我们倒似乎把鲁迅精神的一面————反抗的一面,很适当地阐发了。

    便是“怒”加“忍”等于鲁迅的“冷”。

    但可不要忘记:鲁迅精神还有另外一面,那便是鲁迅的“甘”。这应该是等于“爱”加“诚”的。这儿也可以引证鲁迅的两句诗:

    精禽梦觉仍衔石,

    斗士诚坚共抗流。语见鲁迅七律《题三义塔》。

    上一句虽然没有“爱”的字样,但里面正含蓄着无限深沉的“爱”,意思是说:为了“爱”,便明知无望,也不失望。

    1948年12月21日

    无题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沸羹集》,最初收入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上海大孚出版公司版《沸羹集》。

    及年岁之未晏兮,

    时亦犹其未央。

    恐鹈之先鸣兮,

    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离骚》

    就好象受着迫促的一样,今年自一月以来比较写了一些东西,有时写得太猛,连一支新的头号派克都被断了。

    这或许也就是“衰老”的征候吧?不过也有的朋友说:是我的“第二青春”来了。我倒很高兴,我希望能够把握得着这永远的青春。

    照年龄说来,我已经是知命晋一的人,但不知怎的,我却感觉着一切都还年青。仿佛二三十岁时的心境和现在的并没有怎么两样。一样的容易兴奋,容易消沉;一样的有时是好胜自负,有时又痛感到自己的空虚。

    因此有人说我很骄傲,就象“不可一世的拿破仑”。骄傲有时是难免的。摹仿拿破仑的心理,十二三岁时也曾有过,但现在已经老早毕了业了。

    年青的朋友写信给我又爱这样说:“你能够接近青年,了解青年。”这或许也不尽是出于客套。因为我自己委实感觉着我还年青,而且我也知道,有为的青年比较起一些“无兵司令”确实是更值得骄傲的。

    不过也有些人说我很谦虚,而且是出于世故,甚至于世故到连耳朵半聋都是装的假。这又未免把我看得太伟大了。

    平生一大恨事便是两耳失聪而又聋得不彻底,这是十七八岁时一场伤寒症的后果。假使我不聋,或许总可以更聪明得一点吧?假使聋得更彻底,或许也可以更聪明得一点吧?

    只有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是“衰老”了,而且我还希望能够更“衰老”得一点。

    能够听不到鹈的鸣,当然是更好的事。

    1942年11月23日

    向着乐园前进

    本篇选自《郭沫若佚文集》,最初发表于1941年3月27日重庆《新蜀报》。

    孩子剧团的小朋友们和我相识已经快满四年了。

    他们这个可爱的小小的团体是“八一三”以后在上海组织的,那时他们之中,大的不过十六、七岁,小的仅仅七、八岁。他们以那样小小的年纪,却有这样值得佩服的组织力,怎么也表示着我们中国的伟大的将来。

    在上海未成孤岛之前,他们在那儿做了不少有益于抗战的工作,尤其对于难民尽了他们的慰劳、宣传,甚至教育的责任。我和他们,就是在租界的一个难民收容所里,第一次见面的。

    在上海成了孤岛以后,我是由海路经过香港、广州、长沙,而到达武汉。在武汉又和他们第二次相见了,那是二十七年的正月。他们都是采取陆路,经过镇江、徐州、新郑,而到达武汉的。他们那沿途的经历,时而化整为零,时而集零为整,已经是一部很有趣的小说。

    到了武汉以后,他们和我的联系便更加密切了。不久我参加了政治部门的工作,便把他们收编到了政治部来,这一群小朋友于是乎便成为了我的朝夕相处的共事者。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我是知道得比较详细的,他们的存在对于我是莫大的安慰,而同时是莫大的鼓励。

    由武汉而长沙而桂林而重庆,他们沿途都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工作成绩。在工作的努力上,在自我教育的有条理上,委实说,有好些地方实在是足以使我们大人们惭愧。政治部有他们这一群小朋友的加入,实在是增加了不少光彩。到了重庆后,他们分头向各地工作,几乎把大后方的各个成份都踏遍了。

    这一次他们在重庆开始第一次的大规模的公演,而所演的《乐园进行曲》,事实上就是以他们为粉夲而写出来的戏剧。现在都由他们自己把他们的生活搬上了舞台,真正是所谓“现身说法”。我相信是一定可以收到莫大的成功的。

    随着抗战的进展,他们的年龄长大了,团体也长大了。在桂林和长沙儿童剧团合并之后,各处都有小朋友参加,他们真真是做到了“精诚团结”的模范。其中有好些团员,严格地说恐怕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吧。而我却希望他们永远保持着这个“孩子”的英名。

    在精神上永远做孩子吧。永远保持敏感和伸缩自在的可塑性吧。

    “孩子是天国中最大者”,有人曾经这样说过。

    我是坚决地相信着,就要由这些小朋友们————永远的孩子,把我们中国造成地上乐园。

    1930年3月23日夜

    把有限的个体生命融化进无限的民族生命里去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8卷《羽书集》,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八年五月九日汉口《新华日报》。

    今天是武汉各界雪耻与兵役扩大宣传周的第六天,恰好在滕县阵亡了的师长王铭章王铭章(892——1938),字子钟。四川新都人。国民党第二十九军第一二二师师长。在鲁南战役中,为保卫滕县而阵亡。将军的灵柩,在午前十时运到了汉口。武汉党政军各机关、各学校、各民众团体,都非常踊跃地,到大智门车站去迎接他的灵柩。王师长安睡在灵柩里面,假如是有知觉的话,我相信他一定是很谦冲,而且很放心的。他假如能够再向我们表达他的意思的话,他一定要说:“武汉的同胞们,全国的同胞们,你们这样的优待我,我实在不敢当。我们做军人的人,杀敌致果,为国捐躯,原是本份内的事,当不起同胞们这样的厚待。自己实在是惭愧。”我相信王师长一定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凡是忠于职守能够以身殉职、为国捐躯的人,虽然殉职原是本份,那种人一定是谦和的人。因为他明白大义,辨别义理,能够在生死关头保持着他自己的节概,这种人是不会虚骄浮躁的。凡是虚骄浮躁的人,临倒大节大义的关头处,他一定是糊涂的家伙。但我说,王师长他一定也很放心。为什么呢?因为他可以看见武汉的民众,乃至全国民众,都有辨别节义的精神,对于忠于职守,为国捐躯的人,特别表示崇敬。这是对于军事胜利的绝好的保障。大家能够尊敬为国捐躯的人,有职守者有所观感,一定要见贤思齐,也忠于职守而为国捐躯。一般的民众,在救亡建国上,都是有责任的,遇到自己的责任关头,也决不会躲闪,而贻羞于国家民族。全国民众都能有这样的存心,那我们要驱逐倭寇,要复兴民众,要建设自由幸福的新中国,那是丝毫也没有问题的。因此我也就敢于相信:我们阵亡了的王师长,他安睡在灵柩里面,一定是很放心的。

    抗战以来已经十个月,我们虽然沦陷了几省的土地,损失了无数的财产,牺牲了几十万的士兵,更有无数的同胞陷入流离颠沛的苦境,然而我们是有很宏大、很光荣的收获的。这收获是什么?第一便是我们有坚决的意志能和敌人抗战。其次是不仅能够抗战,而且还能持久,愈战愈强。敌人素来是轻视我们的,以为我们绝对不会抗战。“五七”和“五九”的国耻,便是招致敌人轻视的最明显的事实。以前的北洋军阀,只知道勇于私斗,所以日本人在二十三年前,竟向我提出了亡国的二十一条,并敢于下出最后通牒,以武力威胁我们承认。而袁世凯袁世凯(1859——1916),字慰亭,号容庵,河南项城人。北洋军阀首领。辛亥革命后,曾窃取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职位。一九一五年五月接受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十二月宣布改次年为洪宅元年,准备即皇帝位。一九一六年三月被迫取消帝制。竟公然向他屈膝,把二十一条承认了,构成了我们整个民族的奇耻大辱。日本人就因为得到了这些甜头,他常常得寸进尺,一步一步地来压迫我们,恫胁我们。恫胁原是他所惯用的手段,他始终相信着,我们是绝对不会抵抗的。然而启自沟桥事变以来,全国上下一心一德地毅然开始了我们的神圣抗战。这在敌人是出其不意,而在我们便是一个伟大的成功。

    敌人遭受了我们的抵抗,起初仍然坚持他的敌视我们的初心,以为我们是经不起一打,战事也可以“速战速决”的。然而战争一发动了起来,我军英勇无比,战事愈接愈厉,到现在已经打了足足十个月了,日本人依然不能把战事解决。不仅不能解决,而且愈见增加了他的困难。他的军队内反战厌战的空气非常浓厚,国内百货昂贵,公债无法推销。就拿这发行公债一项来说吧,去年他本打算发行三十三亿九千四百万元的,但只发行了十五亿元。而这十五亿元里面,实际销出了的不过四亿五千五百万元,其余都还放在日本银行的仓库里。所以日本人委实是闹到了有点脚忙手乱的地步了,这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这在我们无论怎样,不能不说是一个伟大的收获。

    敌人所最藐视我们的,是以为我们中国人怕死,而他所最自负的是以为他们日本人不怕死。但由这一次的抗战所得到的结果,情形是完全相反了。抗战以来,我国可歌可泣的壮烈事迹,真是不计其数。南苑的佟麟阁、赵登禹两师长,南口的杨方珪团长,宝山的姚子青营长,忻口的郝梦麟军长与刘铮磊刘铮磊(1894——1937),又名家麒,湖北武昌人。国民党第九军第五十四师师长。一九三七年十月十六日在守卫山西忻县时阵亡。师长,广德的饶国华饶国华(1893——1938),字弼臣,四川资阳人,国民党第二十一军第一四五师师长。一九三八年一月二十九日在安徽广德战役中阵亡。师长,连此次滕县的王铭章师长,他们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增加了不少的光辉灿烂的篇页。但是在日本方面是怎样呢?上而将校,下而士兵,都成为强盗军队;奸淫虏掠,无所不为,闹得来连他们自己人都看不惯,都引以为耻辱,往往自行缢死。在缢死者的衣包中,往往有纸条写着“死谏”等字样,被我们搜出。这种精神上的损失,日本人是无法挽回的。

    这儿在我们的面前呈了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便是我们做人的应得如何死。象王铭章师长的死守滕县,这是一种死法。王师长的死守,使我们军事部署得以完密,使徐州一带转危为安。这种死法是有利于国家,有利于民族的。死了也膺受着无上的光荣。象日本兵士因为厌战而自寻短路的,也是一种死法。死了固然可以免除他自己的痛苦,免除良心上的苛责,然而于大局是无补的。死了等于与草木同腐。古代的人告诉过我们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语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是一点也不错的箴言。我们每一个人的确应该加以考虑的,便是我们每一个人究竟死一个怎样的死。死这个生理现象,一般的人,委实说,似乎都有点怕。但不分质的怕,我看是错误的。任何人都免不了有一个死,你就怕也是无益,早迟会有你生命结束的时期到来。死是人人所必有的东西,切实的说,死倒应该是人人所有的财产。我们所当考虑的是这个通有的财产,我们应该如何用法。例如同是一个钱,用到好处,便获得一个钱乃至一个钱以上的用处,用到坏处,不仅是浪费了,而且还要惹出大祸。同是一个死,也要看你的用法如何,是要用得重如泰山,或者轻如鸿毛,这是要全靠你自己的调度。我们不应该怕死,应该怕我们自己死得不得法。轻如鸿毛的死法,才是可怕的。我们应该要宝贵自己的这项财产,并且要时时刻刻准备着在适当的地方使用。假如我们人人都死得来象王铭章师长这样的死,那不是人人都永生了吗?古人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语见《论语·里仁》。只要死得其所,的确,人是随时随地都应该死的。这样被善用了的死,是把死复活了,也就如被善用了的钱一样,一个钱被善用了,却有无数的钱生产出来。这样的钱,难道我们还怕用?这样的死,难道我们还怕死吗?我看做人的秘诀,就是要知道死法。要把善的努力用到自己的事业上,时时刻刻都可以和死见面,要时时刻刻都怀着必死的决心。一个人能够这样,我看一定可以成为人生的成功者。无谓的死,或做坏人、做汉奸而死的死,那才真真正正是可怕的死。

    王铭章师长,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生的成功者了。他是死了一个很光荣的死。但他果真是死了吗?不,他并没有死。他是把自己的生命切实地融化进了民族的生命里面。在民族存续的一天,王铭章师长是永远生存着的。我们现在追悼他,宁应该庆贺他,庆贺他的成功,庆贺他的不朽。

    最后,因为王师长是四川人,我自己也是四川人,因此我想借这个机会来向四川的同胞们再说几句话。

    我们四川省号称有七千万人口,这七千万的数目和日本的人口数目恰恰相等。论理仅拿我们四川一省便可以和日本对敌的。我们平均作为一家七口计,七口之家每家抽一名壮丁出来当兵,单只四川一省,便可以出一千万的兵。这数目是很可以使我们乐观的。因此,有的朋友说“四川是复兴民族的根据地”,这话在生在四川的人听来,应该感受着光荣,但同时也应该感觉着自己的责任重大。我们要想复兴民族,就要四川人人人具有必死的决心,至少是可以抽出的一千万的壮丁要有必死的决心。我们要踊跃地应征兵役,并且踊跃地开到前线,消灭日本帝国主义的残暴。王铭章和他的部下,还有在广德阵亡了的饶国华师长和他的部下,以及在前线上阵亡了的或正在作战的其他的四川同胞,他们已经为我们呈出了很好的模范。我们应该以前仆后继的精神,跟踪着前进。要这样,我们才能够真切地担负起复兴民族的使命。

    四川的同胞们,我们效法王师长,死一个顶有价值的死吧。全国的同胞们,我们效法王师长,死一个项有价值的死吧。让我们大家把自己的有限的生命,融化进民族的无限的生命里去。

    1938年5月8日于汉口

    孤山的梅花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四日、七日北京《晨报副镌》,作者自注“三月十八日追记”。

    一

    “孤山的梅花这几天一定开得很好了,月也快圆了。你如果想到西湖去玩,最好在这几天去,我们也可借此得以一叙。

    “我对于你正象在《残春》里从白羊君口中说出的‘得见一面虽死亦,一样,正渴望得很呢。

    “你如有回信请寄杭州某某女学校余猗筠小姐转,因为我没有一定的住处。

    “你到杭州后可住钱塘门外昭庆寺前钱塘旅馆。那个旅馆只要三角钱一天(且可住二人或三人),又是临湖的。我到杭州后也住那里。我明日不动身,后日一定动身,由此至杭须一日半的路程,预计十三日我总可抵杭了。

    “啊,你恐怕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罢?但是,要这样才有趣呢!”

    这是我在正月十四的晚上接着的一封信,信面写着“由新登三溪口寄”,信里的署名是“余抱节”。这位余抱节的确我是“不知道”的。我接受未知的朋友们的来信本来不甚稀奇,但不曾有过象这封信一样这么“有趣”的。

    这信里的文句写得十分柔和,并且字迹也是非常秀丽,我略略把信看了一遍之后,在我的脑识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一个想象来,便是这“余抱节”的署名便是那位“猗筠小姐”的化名了。

    ————啊,这是一定的!你看她已经写明了住钱塘旅馆的,为甚么叫我写信又要由学校转交呢?这明明是怕我不回她的信,或者是怕信到后被别人看见了,所以才故意化出一个男性的假名来。这真是她用意周到的地方了。

    ————啊,她这人真好!她知道我素来是赞美自然而且赞美女性的人,所以她要选着月圆花好的时候,叫我到西湖去和她相会。她并且还知道我很穷,她怕我住不起西湖的上等旅馆,竟把那么便宜而且又是临湖的旅馆也介绍了给我。啊,她替我想的真是无微不至了!

    我捧着信便这么痴想了一遍,我的心中真是感觉得有点不可名状,心尖子微微有点跳。

    ————啊,在风尘中得遇一知已,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何况这位知已还是一位年青的女性呀!

    ————不错,她一定是年青的,你看她自己不是写着“小姐”吗?小姐这个名词,我素来是不大高兴的,但经她这一写出来,我觉得怎么也很可爱的了。啊,这真。是多么一个有雅趣的名词哟!这比甚么“女士”,用得滥到无以复加的“女士”,真是雅致得不知道几千百倍了。

    ————但是她怎么会知道我现在的住所呢?……

    这个问题把我难着了,我实在不知道她何以会知道我现在的住所。我从前很爱出风头的时候,我的住址是公开的,容易知道。但我这回回国来,我一点风头也不敢再出了,除极少数的几位朋友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她却是从甚么地方探听到的呢?或者是我的朋友之中有同时是她的相识的人告诉了她?或者是我最近在友人的报章杂志上发表过一两篇文章,她从那编辑先生的地方函询得到的?

    我想了一阵得不出一个线索来,我也无心再在这个问题上琢磨了。

    ————不管她是从甚么地方打听来的,她总是我的一位很关心的知己,而且是一位女性的知已呀!

    ————啊,这杭州我是一定要去的,我是一定要去的!

    二

    把去杭州的心事决定了,但也有不能不费踌躇的几件事。

    第一,跟着我回国来的一妻三子,她们是连一句中国话也不懂的,家里没有人;我的女人在一二月之内也快要做第四次的母亲了。虽说到杭州,今天去,明天便可以回来,但谁能保得他们不就在这一两天之内生出甚么意外呢?假使我是有什么不能不去的紧急事情,那还有话可说,但我只是去看花,去会一位女朋友的,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女人,更怎么对得起我的三个儿子呢?……

    责任感终竟战胜了我的自由,我踌躇了。踌躇到月轮看看已经残缺,孤山的梅花也怕已经开谢了的时候,那已经是接信后的第四天了。那天午后,我已经决了心不去,我把猗筠小姐的来信,当成一个故事一样,向我的女人谈。啊,可怪的却是我的女人。她听我念出了那封信后,偏要叫我去。她说不要辜负人家的一片好心,去了也还可以写出一两篇文章来,这正是一举两得的事。啊,我的女人,你是过于把我信任了!我被她这一说,又动摇了起来。但我为缓和我的责任感起见,我要求把我大的两个孩子一同带去,一来可以使孩子们增些乐趣,二来也是我自己的一个保险的护符。我的女人也满心地赞成了。

    我有这样的一位女人,难道还不感谢她吗?她竟能这样宽大地替我设想!好,杭州是准定去了。

    我在那天下午便直接写了一封信去回答猗筠小姐,约定十九动身,并且说有两个大的孩子同路。我为甚么要缓到十九,而且要说明有孩子同路呢?我是有一个不好的私心,我是希望她到车站上来接我,在稠人广众中,我的两个孩子恰好可以做她认识我的记号呢!

    啊,我这个私心真是对不住我的女人,我是把她的爱情滥用了!但是我又有甚么办法呢?已经滚下了山头的流泉,只好让它愈趋愈下了。

    把去的方针和去的日期都决定了,但还有一件紧要的事,便是去的旅费。

    我手里一共只剩着十五块钱了。我这一去至少要耽搁一两天,在良心上也不能不多留点费用在家里。我假如在这十五块钱中要拿出十块钱去花费,只剩下五块钱在家里,心里怎么也是过意不去的。我便决计到闸北去,向我的一位友人告贷。

    三

    出乎意外的是北火车站和宝山路一带,满眼都是皮帽兵!商家有许多是关着铺面的,街上的行人也带着十分恐慌的样子。

    回国以来我从没有心肠看报,友人我也少有会面,竟不知道这些皮帽兵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我在宝通路会见了我的朋友了,我先问他那些皮帽兵的由来,我才知道江浙这次又打了一次足球。的确是很象打了一次足球呢。第一次的江浙战争是齐燮元从南京来打卢永祥,把卢永祥打败了,逼到日本的别府温泉去休养去了。这一次却又掉换了阵门,是卢永祥从南京来打齐燮元,把齐燮元打败了,也把他逼到日本的别府温泉去休养去了。齐燮元(1879——1946),字抚万,直隶宁河(今属天津市)人。北洋直系军阀,曾任江苏督军。卢永祥(1867-1933),字子嘉,山东济阳人。北洋皖系军阀,曾任浙江督军。一九二四年九、十月间,齐燮元和卢永祥混战,齐胜。次年元月,齐又被卢打败。他们的这两回球战算来是各自占了地利,还没有分出胜负。看来,他们的脚劲都好,都是很会跑的。等几时再来掉换过一次阵门接战,这未知鹿死谁手《晋忆·载记·石勒下》:“朕若逢高皇,当北面而事之,与韩、彭竞鞭而争先耳;脱遇光武,当并驱于中原,未知鹿死谁手?”了。

    皮帽军原来就是卢永祥从奉天领来的足球队员,听说甚么张宗昌啦、张学良啦、吴光新啦,张宗昌(1881——1932),字效坤,山东掖县人。北洋奉系军阀。张学良,字汉卿,一九○一年生,辽宁海城人。奉系军阀张作霖之子。吴光新(1881——1839),字自堂,安徽合肥人,北洋皖系军闲。一九二四年底曾就任段祺瑞临时政府的陆军总长兼训练总监。一些脚劲很好、很会跑的健将,都已经到了上海。

    哦,原来如此。但这是事关天下国家的游戏,用不着我来多话;我是要往西湖去会女朋友的,那管得他们这些闲事呢?

    我把我要往杭州的意思向友人说了,并且把那“余抱节”的信向他默诵了一遍。

    我的朋友也和我的意见相同,他说那信一定是那猗筠小姐写的。但他的结论却和我相反,他却不赞成我去。他连连说“危险!危险!”

    我说:“我要把两个大的孩子带去保险的呢。”

    他说:“那更不行,这两天风声很不好,奉军和浙军说不定要开战,小孩子是无论如何不能带去的。万一你走后便打起仗来,连逃走都不好逃走呢!”

    他坚决地反对着,我要向他借钱的事怎么也不好再说出口了。好,不借钱也不要紧,反正还有十五块钱,花了十块钱再说。这回的仗火我也不相信终会打成,就打成了带起孩子们逃难也是一种特别的经验。

    钱,我没有借成。晚上回到家里,我不该把外边的风声对我女人说了一遍,孩子们,她竟不肯要我带去了。

    ————也好,不把孩子们带去,也可以少花几块钱,我来回坐三等,加上一天的食宿费,有五块钱也就够用了。

    就这样费了不少的踌躇,等到十九的一天清早,我才赶到北站去乘早车。吓,真个是好事多磨呵!我到了北站,才知道好久便没有开往杭州的车了。要往杭州,要到南站去坐车。但我看见沪杭线上明明有一架车头,正呼呼呼地时时冒着烟正待要开发的光景。

    ————说没有车怎么又有车要开呢?

    ————那是陆军总长吴大人的专车呀!

    ————吴大人?那一位吴大人?

    ————吴光新,吴总长,你还不知道吗?

    啊,我到这时候才晓得现在的陆军总长就是吴光新,我真是长了不少的见识。但是这些见识究竟又有甚么用处呢?把我到杭州的佳期又阻止了。啊,我真想当一位陆军总长的马弁呀!即使我将来就无福做到督军,至少我在今天总可以早到杭州!

    要往南站时间也来不及了,慢车不高兴坐,夜车听说又没有,没有办法又只好回到自己的窝里。

    四

    足足又等了一天,等到二十日的清早,天又下起雨来了。我睡在床上又在踌躇。到底还是去,还是不去呢?下雨我倒不怕,打仗我也不怕,不过万一那“余抱节”并不是猗筠小姐,这不是把满好的一个幻影自行打破了吗?他已经等了我一个礼拜了,我并没有直接回他一封信。我走去了,他又不在,岂不是也是一场没趣吗?西湖并没有甚么趣味,梅花到处都有,何必一定要去孤山?那猗筠小姐,我写封回信给她罢,把情况说清楚,她定能原谅我的。以后她如果要和我常常通信,那就好了。我何必一定要去见她?不错,神秘是怕见面的,神秘是怕见面的!

    我这么想着,又决定不再去了。不过我这个决定总有点象悬崖上暂时静止着的危石,一受些儿风吹草动,便可以急转直下,一落千丈。当我正在踌躇的时候,我的女人又在催我了。她说我陷在家里一个钱的事也没有,诗也没有做,文章也没有写,倒不如去转换下心机的好。————这转换心机是她平常爱说的话,这一来又把我大大地打动了。一个同情于我的未知的女性,远远写了一封优美的信来,约我在月圆时分去看梅花。啊,单是这件事情自身不已经就是一首好诗么?的确,我是不能不去的,我不能辜负人家的好心。去了能够写些诗或者写篇小说,那是多么好!对,不能不去,去有好处,下雨时去更有好处,我一定要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句旧小说的滥调恰好可以用在这儿。我经我女人一催,立地起来把衣服穿好了。唯一的一套洋装穿在身上,我自己恨我没有中国的冬天的衣裳,但也没有办法了。坐上黄包车,被车夫一拉拉到南站,恰好把早车赶上。我便买了一张三等票跨进车里去了。

    啊,舒服!舒服!我是要往诗国里去旅行的,我是要去和诗的女神见面的呀!……

    不过坐在三等车里,也不是甚么好舒服的事情。一车都好象装的是病人,无论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看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个有点健康的颜色。坐在我对面的便是一位患着黄疸病的病人,面孔全部好象飞了金的一样,连眼珠子也是黄的。旁边有一位骨瘦如柴的人和他谈话,替他介绍了一个医方。他说,到碗店里面去买江西稻草煅灰来吃是千灵万灵的,但要真正的江西稻草。说的人还说,从前他自己也害过黄疸病,就是吃江西稻草吃好了的。我很奇怪他这个医方,我也推想了一下这里面的玄妙,但总是就和读《易经》又名《周易》,古代记载占卜的书,儒家经典之一。的一样,推想不出那里面的玄妙来。照我学过几年医学的知识说来,这黄疸的症候,或者是由于肝肿,或者是由于胆石,或者是由于外尔氏病(鼠咬病),或者是由于过食所引起的一种发炎性的黄疸。前面的两种不用外科手术是不会好的,外尔氏病的病源虫是一种螺旋菌,难道稻草的灰里有杀这种病菌的特效成分吗?不过象发炎性的黄疸,经过两三礼拜是自会好的,恐怕稻草先生是用到这种病症上占了便宜。

    咳嗽的人真多。天气太冷了,三等客车里面又没有暖气管(恐怕头二等车里也没有罢?我没有坐过,不知道),喀哄喀哄地,满车的人都在合奏着支气管加达儿的赞美歌。在我斜对面,靠着对边窗角上的一位瘦骨嶙峋的人,眼睛黑的怕人,两颊上晕着两团玫瑰红,一眼看去便知道他是肺结核的第三期了。他也不住地呛咳,并且不住地把他的痰吐在地板上。啊,他老先生又算作了不少的功德了!至少是坐在他旁边、时而和他谈话的那位苍白面孔的妇人总该感谢他的:她再隔不久,她的两颊也不消涂胭脂,也不消贴红纸,便会自然而然地开出两朵花来的呢!

    啊,我真好象是坐在病院里一样的呀!病夫的中国,痨病的中国,这驾三等车便是缩小了的中国!

    在病人堆里所想的几乎都是病的事情,病神快要把我的诗神赶走了。啊,谈何容易!她的信是带在我的衣包里呢!

    “孤山的梅花这几天一定开得很好了,月也快圆了,你如果想到西湖去玩,最好在这几天去,……”

    啊,好文章!好文章!这是多么柔和的韵调,多么美丽的字迹哟!这是一张绝好的避病符箓!学医的同志们一定会骂我堕入迷信了罢?但是笑骂由他们笑骂,这符箓的确是符箓。我一把她的信展开来,甚么病魔都倒退了。我的思索不消说又集中到猗筠小姐的想象上来。

    ————她怕是寒假回家去又才出来的了。不知道她到底是那女学校的先生呢,还是学生?想来怕是学生的多罢?能够喜欢我的文章的人一定不是老人,不消说不会是老人,她不是已经写明是“小姐”了吗?在中国的社会里面也决不会有oldmiss(不结婚的老小姐)的!并且我的文章也只能诳得小孩子。好,不要太自卑了!我的文章得了她这样的一位知己,也怕是可以不朽的呢!

    ————今天她一定是不在车站上的了,昨天一定冤枉了她空等了一天!我见了她的面时,不消说应该先道歉。但是,以后又再说甚么呢?……我是先到她学校里去,还是直接到钱塘旅馆呢?怕她已经不在那儿了。不在那儿的时候又怎么办呢?……

    五

    我的想象跟着火车的停顿而停顿了,已经是硖石。对面的月台上整列着两排军队,几个军乐手拿着喇叭在左手站住,几个军官拿着指挥刀在前面指挥。他们凝神聚气地在那里在等待着甚么。————是要等上行火车开往上海的吗?上海方面难道已经开了火吗?我这场危险真是冒到火头上来了!身上只有两块多钱,家里只留下十块!啊,我真不该来。来了是落陷在陷阱里了!

    心里不免有些着急,火车仍然停着。停了怕有二十分钟的光景,月台上的军人呈出活动的气象了。一位军官拔刀一挥,军乐齐奏,全队的军人都举枪行礼。不一会才从南方飞也似的来了一部专车,一驾车头拉着两乘头等车座,两乘里面都只稀舒地坐了三四个人,但看也还没有十分看明,又如象电光石火一样飞也似的过去了。我们的车跟着又才渐渐地动起来。月台上的军人已经看不见了,喇叭的声音还悠扬地在那里吹奏。

    我的旁边有一位老人向我说:“怕又是那一位大人到上海去了。”

    “一定是吴光新吴大人呢,他昨天到了杭州。”

    “不错,一定是他,真好威风!”

    老人说着好象很有几分愤慨的样子,但我却没有这样老稚了。我自己心里只是这样想:德国的废帝威廉三世当为威磁二世(Wilhelm II,1859-1941),乃威廉一世之孙。一八八八年至一九一八年为德意志帝国皇帝和普鲁士国王。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德国革命爆发后逃亡荷兰,同年十二月被废黜。真蠢,他在欧战剧烈的时候,时常在柏林坐街市电车,他老先生可惜没有及时享福呢。

    硖石过后,雨也渐渐住了。车外的风物只呈着荒凉的景象,没有些儿生意。身子觉得有些疲倦,靠着车壁闭了一会眼睛。有时竟苦睡了一下,车一停又惊醒了。最后只好把带着的法国作家费立普(Charles Louis-Philippe)费立普(1874——1909),通译菲力普。著有小说《蒙巴那斯的比比》、《克罗基尼奥勒》等。的短篇小说集来读了好几篇,一直读到了杭州。

    六

    杭州车站到了,我下了车。注意着月台上接客的人,但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也没有一个来认识我的人。

    坐了一乘黄包车,我却先上东坡路的一位友人的医院里去了。车夫就好象拉着我在黄海上面走着的一样。雨落过后的杭州城,各街的街道都是橙红色的烂泥,真正是令人惊异。

    在友人的医院里吃了一杯茶,听说今年天气很冷,孤山的梅花还没有开。但是我来,并不是为看梅花,我也不管它开也不开了。我只问明了到钱塘旅馆的车价告辞了出来。我自己主意是已经决定了。我先到旅馆去,假如遇不着她,然后再向学校打电话或者亲自去会她。

    原来钱塘门却是挨进宝石山那一边的,从东坡路乘黄包车去也还要一角钱的车钱。我坐在车上当然又是想着,愈走愈觉得有些兴奋。……一到旅馆,遇着的果然是她呀!啊,那真是再幸福没有了!梅花既然还没有开,孤山是可以不必去的。……最初当然是要握手的。其次呢?……月亮出得很迟了,或者我们在夜半的时候,再往孤山去赏月,那比看梅花是更有趣味的。……假使她是能够弹四弦琴或者曼多琳英文Mandolin的音译,又译为曼陀林。一种琴身呈半梨形,有六弦或八弦的乐器。那是再好也没有。不消说我是要替她拿着琴去,请她在放鹤亭上对着月亮弹。她一定能够唱歌,不消说我也要请她唱。……但我自己又做甚么呢?……我最好是朗吟我自己的诗罢。就是《残春》中的那一首也好,假使她能够记忆,她一定会跟着我朗诵的。啊,那时会是多么适意哟!……酒能稍喝一点也好,但她如不愿喝,我也不肯勉强。我想女子喝酒终怕不是好习气?……

    钱塘旅馆也终竟到了,实在是很简陋的一层楼的构造。当街是一扇单门。推门进去,清静得好象一座庵堂。一边壁上挂着一道黑牌,上面客名共总只有两个人,但没有姓余的在里面。

    看样子,这也不象是小姐能住的旅馆了。

    我问是不是有位余抱节先生来住过,柜上回来说没有。柜上是有电话的,我便打电话到某某女学校去,也说并没有“余猗筠小姐”这个人。有趣,真是有趣。

    孤山的梅花呢?还要等两三天才能开。这怎么办?

    东坡路上的朋友也不好再去找他了。我折回车站,赶上了当天开往上海的晚车。

    1925年正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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