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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郭沫若散文最新章节!

原有的鸡,我也无从断定。因为旧有的鸡我并没有仔细地检验过,就是H老板娘抱来的一匹我也是模糊印象的了。

    不一会安娜也走到了笼边来。她总说那鸡不是原有的鸡,无论怎样要去找H老板娘来认一下。她说:“我是很不放心的,气味太恶。”

    我觉得她这不免又是一种奇异的心理。鸡的被人送回,和送回这鸡来的是什么人,在她都不大成为问题:她的心理的焦点是放在有人在夜间两次进过我们的园子这一点上。她似乎以为在那鸡的背后还隐伏着什么凶兆的一样。她是感受着一种漠然的恐怖,怕的更有人要在夜里来袭击。

    在鸡笼前面把鸿儿递给了她,我各自走上东侧的檐廊,我的所谓书斋。

    三

    不知道是几时出去了的安娜,背着鸿儿回来,从书斋东侧的玻璃窗外走过。后面跟着那位矮小的H老板娘。老板娘看见了我,把她那矮小的身子鞠躬到只剩得两尺高的光景。在那三角形的营养不良的枯索的面孔上堆出了一脸的苍白色的笑容,那门牙和犬齿都缺了的光牙龈从唇间泄露着。我一看见了她这笑容,立即感觉到我的猜疑是错了。她这态度和往常是毫无二致的。假使鸡真是她的丈夫偷去,又由她送了转来,她的笑容断不会有那样的天真,她的态度断不会有那样的平静。问题又窜入迷宫了。

    她们一直向鸡笼方面走去,在这儿端详了好一会又才走了转来。据说鸡是原物,丝毫的差异也没有。

    她们从藤架下走过,到西手的南缘上去用茶去了。不一会邻家的S夫人也从桂花树下的篱栅切口踱了过来。这人似乎是有副肾疾患的,时常带着一个乌黑的面孔,瘦削得也可惊人。

    三种女人的声音在南缘上谈论了起来,所论的当然不外是鸡的问题,但在我重听的耳里,辨别不出她们所说的是什么。S夫人的声音带着鼻音,好象是包含有食物在口里的一样,这样的声音是尤其难于辨悉的,但出其不意的就从这声音中听出了几次“朝鲜人”的三个字。

    ————啊,朝鲜人!我在心里这样叫着,好象在暗途中突然见到了光明的一样。

    由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所溃灭了的东京,经营了十年,近来更加把范围扩大,一跃而成为日本人所夸大的“世界第二”的大都市了。皮相的观察者会极口地称赞日本人的建设能力,会形容他们的东京是从火中再生出的凤凰。但是使这凤凰再生了的火,却是在大地震当时被日本人大屠杀过一次的朝鲜人,这要算是出乎意外的一种反语。八九万朝鲜工人在日晒雨淋中把东京恢复了,否,把“大东京”产生了。但他们所得的报酬是什么呢?两个字的嘉奖,便是————“失业”。

    他们大多是三十上下的壮年,是朝鲜地方上的小农或者中等地主的儿子。他们的产业田园被人剥夺了,弄得无路可走,才跑到东京。再从东京一失业下来,便只好成为放浪奴隶,东流西落地随着有工做的地方向四处的乡下移动。象我住着的这个地方和扩大了的东京仅隔一衣带水,虽是县分不同的乡下,事实上已成为了东京的郊外。为要作为大东京的尾闾,邻近的市镇是有无数的住家逐次新建着的。因此也就有不少的朝鲜人流到这儿来了。

    朝鲜人所做的工作都是些面土的粗工,从附近的土山运出土来去填平村镇附近的田畴或沼泽,这是一举两得的工事:因为低地填平了,土山也铲平了,两者都成为适宜于建筑家屋的基址。土是用四轮的木板车搬运的,车台放在四个轮子上,台上放着四合板的木框。木框放在车台上便成为车箱,一把车台放斜时,便带着土壤一齐滑下。车路是轻便铁轨,大抵一架车是由两个工人在后面推送。离我的住居后面不远便是取土的土山,在有工事的时候,每逢晴天的清早在我们还未起床之前,便已听着那运土车在轨道上滚动着的骨隆骨隆的声音。那声音要到天黑时才能止息。每天的工作时间平均当在十小时以上。我有时也每抱着孩子到那工事场去看他们做工。土山的表层挖去了一丈以上,在壁立的断面下有一两个人先把脚底挖空,那上面一丈以上的土层便仗着自己的重量崩溃下来。十几架运土的空车骨隆骨隆地由铁轨上辇回来,二三十个辇车的工人一齐执着铁铲把土壤铲上车去,把车盛满了,又在车后把两手两足拉长一齐推送起去。就那样一天推送到晚。用旧式的文字来形容时是说他们在做着牛马,其实是连牛马也不如的。

    他们有他们的工头,大抵是朝鲜人,在开着“饭场”,做工的便在那儿寄食。他们在东京做工时,一天本有八角钱的工钱,工头要扣两角,每天的食费要扣两角,剩下的只有两三角。这是有工作时的话。假使没工作时,食费要另出,出不起的可以向工头借或赊欠,结果是大多数的工人都等于卖了身的奴隶。流到乡下来,工钱和工作的机会更少,奴隶化的机会便更多了。

    他们在“饭场”里所用的饭食是很可怜的,每天只有两三顿稀粥,里面和着些菜头和菜叶,那便是他们的常食。他们并不是食欲不进的病人,否,宁是年富力强而劳动剧烈的壮夫,他们每天吃吃稀粥,有时或连稀粥也不能进口,那是可以满足的吗?

    ————“是的,朝鲜人!”

    当我听到S夫人说着朝鲜人的声音,在我心中便浮起了一个幻想来。一位才到村上来的朝鲜人在“饭场”里受着伙伴们的怂恿,同时也是受着自己的食欲的鞭挞,在十号的夜间出来偷鸡,恰巧闯进了我们的园子来,便把那只没有飞上小屋的母鸡偷去了。待他回到饭场,向伙伴们谈到他所闯入了的地方时,伙伴中在村上住得久些的自然会知道是我们的园子。那伙伴会告诉他:“兄弟,你所闯入的是中国人的园子啦,他是和我们一样时常受日本警察凌辱的人啦。”就靠着那样的几句话,那只母鸡没有顿时被杀,而且由那位拿去的人在第四天夜里又送转来了。这没有顿时送还而隔了两三天的原故也是很容易说明的。大约是那几天太疲倦了,在夜里没有牺牲睡眠的余力,不则便是食欲和义理作战,战了两三天终竟是义理得了胜利。

    那只母鸡的去而复返,除此而外没有可以解释的第二种的可能。

    四

    在两位女客谈论了半个钟头的光景走了之后,安娜抱着孩子走到我的面前来。我问她们是谈论了些什么事情,不出所料地是她说:“S夫人疑是‘朝鲜拐子’偷去的,村上的‘朝鲜拐子’惯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

    同时她又向我告诉了一件朝鲜人吃人的流言,也是那S夫人在刚才告诉她的。

    说是在东京市的边区M地方,有由乡下带着草药进市做行商的女子走到了一处朝鲜人的合宿处。那儿的“朝鲜拐子”把女子诱上去强迫着轮奸了,还把她杀了,煮来大开五荤。适逢其会有一位饭场老板,他们的工头,走去,被他们邀请也一同吃了。那工头往茅房里去,才突然发现那粪坑里有一个女人的头和手脚,才知道他所吃的是人肉。他便立即向警察告了密,事情也就穿了。————

    这样的流言,当然和东京大地震时朝鲜人杀人放火的风说一样,是些无稽之谈。但这儿也有构成这流言而且使人相信的充分理由。朝鲜人的田地房廊被人剥夺了,弄得来离乡背井地在剥夺者的手下当奴隶,每天可有可无的两三角钱的血汗钱,要想拿来供家养口是不可能的。他们受教育的机会自然也是被剥夺了的,他们没有所谓高等的教养,然而他们和剥夺者中的任何大学教授,任何德行高迈的教育家、宗教家等等,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动物,一样地有食欲和性欲的。这食欲和性欲的要求,这普及于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之间的要求,便是构成那流言的主要的原因。

    释迦牟尼也要吃东西,孔二先生也要生儿子,在日本放浪着的几万朝鲜人的奴隶,怕不只是偷偷鸡、播播风说的种子便可以了事的。

    1933年9月26日

    蚯蚓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二年九月十八日重庆《新华日报》。

    我是生于土死于土的蚯蚓,再说通俗一点吧,便是所谓曲鳝子,或者再不通俗一点吧,便是“安尼里陀”(Annelida,即蠕虫类)的一属。

    我的神经系统是很单纯的。智慧呢?说不上。简直是不能用你们人类————你们“活魔,撒骗士。”(Homo sapiens,即人类)的度量衡来计算。

    因此我们并不敢妄想要来了解你们,但希望你们不要把我们误解或至少对于你们有关系的事物更能够了解得一点。

    你们不是说是万物之灵吗?尤其是你们中的诗人不是说是“灵魂的工程师”据日丹诺夫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七日《在全苏作家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讲演》,斯大林一九三二年秋同作家会晤时,曾称“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吗?那岂不又该是万人之灵了?

    前好几天,下了一点雨,我在一座土墙下,伸出头来,行了一次空气浴。隔着窗子我听见一位“灵魂的工程师”在朗诵他的诗:

    ————蚯蚓呀,我要诅咒你。你的唯一的本领,就是只晓得打坏辛苦老百姓们的地皮。

    诗就只有这么几句,但不知道是分成廿行卅行。听说近来一行一字————甚至于有行没字的诗是很流行的,可惜我没有看见原稿。

    诗翻来复去的朗诵了好几遍,虽然有几个字眼咬得还不十分清楚,但是朗诵得确是很起劲。

    照我们蚯蚓的智慧说来,这样就是诗,实在有点不大了解,不过我也不敢用我们蚯蚓的智慧来乱作批评。但我们蚯蚓,在“灵魂的工程师”看来,才是这么应该诅咒的东西,倒实在是有点惶恐。

    我们也召开了一次诗歌座谈会,根据这首诗来作自我批评。可我们蚯蚓界里对于诗歌感觉兴趣的蚯蚓,都不大十分注重这件事。

    大部分的同志只是发牢骚,他们说:“活魔”是有特权的,只要高兴诅咒,就让他们诅咒吧。

    有的说:我们生于土、死于土,永远都抬不起头,比这还有更厉害的诅咒,我也并不觉得害怕了。

    有的又说:假设我们打坏地皮于他们是有害,那就让这害更深刻而猛烈一点。

    发了一阵牢骚没有丝毫着落,我们还是要生于土,死于土,而且还要受“灵魂的工程师”诅咒。这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是这样感觉着,因而便想到自杀。

    “活魔”们哟,你们不要以为连自杀都是只有你们才能够有的特权吧,你们看吧,我们曲鳝子也是晓得自杀的。

    不过我们的方法和你们的是正相反,你们是钻进土里来或钻进水里来,便把生命庾死了,我们是钻出土外或钻出水外去,便把生命解放了。

    今天是我选择来自杀的一天,我虽然晓得太阳很大。在土里都感受着它的威胁,但我知道这正是便于自杀的一天。

    我实在气不过,我要剥夺你们“活魔”的特权。你诅咒我吧,我要用死来回答你。

    我怀着满怀的愤恨,大胆的从土里钻出去,去迎接那杀身的阳光。

    我一出土,又听见有人在朗诵。————哼,见鬼!我赶快想缩回去,但没有来得及,那朗诵的声音已经袭击着我:

    ————达尔文达尔文(C.R.Darwin,1809——1882),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的奠基者。主要著作有《物种起源》等。著的《腐植土和蚯蚓》里面曾经表彰过蚯蚓,说它们在翻松土壤上有怎样重大的贡献。

    吓?!我们还经过大科学家表彰过的吗?我们在翻松土壤上才是有着很大的贡献吗?这倒很有意思,我要耐心着听下去。

    ————蚯蚓吞食很多的土壤,把那里面的养分消化了,又作为蚯蚓的粪,把土壤推出地面上来。在蚯蚓特别多的肥沃的园地里面,每一英亩约有五万匹之谱,一年之内会有十吨以上的土壤通过它们的身体被推送到地面,在十年之内会形成一片细细耕耨过的地皮,至少有两英吋厚。……

    对啦。要这样才象话啦!这正是我们蚯蚓界的实际情形。我虽然已经感觉着太阳晒到有点难受了,但我冒着生命的危险,还要忍耐着听下去。

    ————用达尔文自己的话说吧:“犁头是人类许多最古而最有价值的发明之一,但在人类未出现之前,地面实在是老早就被蚯蚓们有秩序地耕耨着,而且还要这样继续耕耨下去,别的无数的动物们在世界史中是否曾经做过这样重大的贡献,象这些低级的被构造着的生物们所做过的一样,那可是疑问。”

    我受着莫大的安慰,把自杀的念头打断了。太阳实在晒得太厉害,差一点就要使我动弹不得了,我赶快用尽全身的气力,钻进了土里来。

    我在土里渐渐喘息定了,把达尔文的话,就跟含有养分的土壤一样,在肚子里咀嚼,愈咀嚼愈觉得有味。究竟是科学家和诗人不同,英国的科学家和中国的诗人,相隔得似乎比英国到中国的距离还要远啦。

    平心静气的说,我们生在土里,死在土里,吞进土来,拉出土去,我们只是过活着我们的一生,倒并没有存心对于你们人要有什么好处,或有什么害处。

    因而你们要表彰我们,在我们是不虞之誉;你们要诅咒我们,在我们也是求全之毁。

    我们倒应该并不因为你们的表彰而受着鼓励,也并不因为你们的诅咒而感到沮丧。

    不过你那位万物之灵中的“灵魂的工程师”哟,你那位蚯蚓诗人哟,一种东西对于自己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你至少是有灵魂的,当你要诅咒,或要开始你的工程之前,请先把你的灵魂活用一下吧。

    或许你是不高兴读科学书,或许甚至是不高兴什么达尔文;因为你有的是屈原、杜甫、荷马、莎翁。屈原(约前340-约前278),名平,战国时楚国人。诗人。代表作有《离骚》、《九章》、《九歌》和《天问》等。杜甫(712-770),字子美,原籍襄阳(今属湖北),生于河南巩县。唐代诗人。有《杜工部集》。荷马(Horneros,约前九至八世纪),古希腊诗人。相传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为他所作。莎翁,指莎士比亚(W.Shakespeare,1564——1616),英国戏剧家、诗人。主要作品有喜剧《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悲剧《罗米欧与朱丽叶》、《汉姆雷特》等。这些人的作品你究竟读过没有,我虽然不知道,但你是在替老百姓说话啦,那就请你去问问老百姓看。

    老百姓和我们最为亲密,他也是生于土而死于土,可以说是你们人中的蚯蚓。

    几千年来,你们的老百姓曾经诅咒过我们吗?他曾经诅咒过我们,象蝗虫,象蟊贼,象麻雀,象黄鳝,乃至象我们的同类蚂蝗吗?古今中外的老百姓都不曾诅咒过我们,而你替老百姓说话的人,你究竟看见过锄头没有?

    老百姓自然也不曾称赞过我们,因为他并没有具备着阿谀的辞令,不象你们诗人们动辄就要赞美杜鹃,同情孤雁那样。

    其实杜鹃是天生的侵略者,你们知道吗?它自己不筑巢,把卵生在别个的巢里,让别的鸟儿替它孵化幼雏,而这幼雏还要把它的义兄弟姊妹挤出巢外,让它们夭折而自己独占养育之恩,你们知道吗?

    离群的孤雁是雁群的落伍者,你们知道吗?你们爱把雁行比成兄弟,其实它们是要争取时间,赶着飞到目的地点,大家都尽所有的力量在比赛,力量相同,故尔飞得整齐划一,但假如有一只力弱,或生病,或负伤,它们便要置之不顾,有时甚至要群起而啄死它。这就是被你们赞美而同情的孤雁了,你们知道吗?

    你们不顾客观的事实,任意的赞扬诅咒,那在你的诚然是有特权,但你们不要把我们做蚯蚓的气死了吧。

    不要以为死了一批蚯蚓算得什么,但在你们的老百姓便是损失了无数的犁头啦。

    我们是生于土而死于土的,有时你们还要拿我们去做钓鱼的饵,但不必说,就是死在土里也还是替你们做肥料,这样都还要受诅咒,那就难为我们做蚯蚓的了。

    但是我现在只不过是这样说说而已,我是已经把自杀的念头抛去了的。达尔文的话安慰了我,从死亡线上把我救活了转来。我还是要继续着活下去,照他所说的继续着耕耨下去。在世界史上做出一匹蚯蚓所能做到的贡献。

    我们有点后悔,刚才不应该一肚子的气愤只是想自杀,更不应该昏天黑地的没有把那位读书的人看清楚。他是倚着一株白果树在那儿站着的,似乎是一位初中学生。

    我很想再出土去看清楚他来,但是太阳实在大得很,而且我生怕又去碰着了蚯蚓诗人的朗诵。

    算了吧,我要冷静一点了,沉默地埋在土里,多多的让土壤在我的身体中旅行。明天会不会被那一位“活魔”挖去做钓鱼的饵,谁个能够保证呢?

    小麻猫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五日桂林《文化杂志》第二卷第四期,题为《小麻猫之归去来》。

    一

    我素来是不大喜欢猫的。

    原因是在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清早醒来,一伸手便抓着枕边的一小堆猫粪。

    猫粪的那种怪酸味,已经是难闻的;让我的手抓着了,更使得我恶心。

    但我现在,在生涯已经走过了半途的目前,却发生了一个心理转变。

    二

    重庆这座山城老鼠多而且大,有的朋友说:其大如象。

    去年暑间,我们住在金刚坡下面的时候,便买了一只小麻猫。

    雾期到了,我们把它带进了城来。

    小麻猫虽然稚小,却很矫健。

    夜间关在房里,因为进出无路,它爱跳到窗棂上去,穿破纸窗出入。破了又糊,糊了又破,不知道费了多少事。但因它爱干净,捉鼠的本领也不弱,人反而迁就了它,在一个窗格上特别不糊纸,替它设下布帘。然而小麻猫却不喜欢从布帘出入,总爱破纸。

    在城里相处了一个月,周围的鼠类已被肃清,而小麻猫突然不见了。

    大家都觉得可惜,我也微微有些惜意。因为恨猫究竟没有恨老鼠厉害。

    三

    小麻猫失掉,隔不一星期光景,老鼠又猖獗了起来,只得又在城里花了十五块钱买了一只白花猫。

    这只猫子颇臃肿,背是弓的。说是兔子倒象些,却又非常的濡滞。

    这白花猫倒有一种特长,便是喜欢吃馒头,因此我们呼之为“北京人”。

    “北京人”对于老鼠取的是互不侵犯主义。我甚至有点替它担心,怕的是老鼠有一天要不客气起来,竟会侵犯到它的身上去的。

    四

    就在我开始替“北京人”担心的时候,大约也就是小麻猫失掉后已经有一个月的光景,一天清早我下床后,小麻猫突然在我脚下缠绵起来了。

    ————啊,小麻猫回来了!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了的。

    家里人很高兴,小麻猫也很高兴,它差不多对于每一个人都要去缠绵一下,对于以前它睡过的地方也要去缠绵一下。

    它是瘦了,颈上和背上都拴出了一条绳痕,左侧腹的毛烧黄了一大片。

    使小麻猫受了这样委屈的一定是邻近的人家,拴了一月,以为可以解放了,但它一被解放,却又跑回了老家。

    五

    小麻猫虽然瘦了,威风却还在。它一回到老家来依然觉得自己是主人,把”北京人”看成了侵入者。

    “北京人”起初和它也有点敌忾,但没几秒钟就败北了,反而怕起它来。

    相处日久之后,小麻猫和“北京人”也和睦了,简直就跟兄弟一样————我说它们是兄弟,因为两只都是雄猫。

    它们戏玩的时候,真是天真,相抱,相咬,相追逐,真比一对小人儿还要灵活。

    就这样使那濡滞的“北京人”也活跃起来了,渐渐地失掉了它的兔形,即恢复了猫的原状。

    跳窗的习惯,小麻猫依然是保存着的。经它这一领导,“北京人”也要跟着来,起先试练了多少次,便失败了多少次,不久公然也跳成功了。

    三间居室的纸窗,被这两位选手跳进跳出,跳得大框小洞;冬风也和它们在比赛,实在有些应接不暇。

    人是更会让步的,索性在各间居室的门脚下剜了一个方洞,以便于猫们进出。这事情我起初很不高兴,因为既不雅观,又不免依然替冷风开了路,不过我的抗议是在洞已剜成之后,自然是枉然的。

    六

    小麻猫回来之后,又相处了有一个月的光景,然而又失掉了。

    但也奇怪,这一次大家似乎没有前一次那样地觉得可惜。

    大约是因为它的回来是一种意外的收获,失掉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吧。

    更好在“北京人”已被训练成为了真正的猫,而不再是兔子了。

    老鼠已经不再跋扈,这更减少了人们对于小麻猫的思慕。

    小麻猫大概已被人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吧,它是怎么也不会回来的了。————人们也偶尔淡淡地这样追忆,或谈说着。

    七

    可真是出人意外,小麻猫的再度失去已经六七十天了,山城一遇着晴天便已感觉着炎暑的五月,而它突然又回来了。

    这次的回来是在晚上,因为相离得太久,对人已经略略有点胆怯。

    但人们喜欢过望,特别的爱抚它。我呢?我是把几十年来对猫厌恶的心理,完全克服了。

    我感觉着,我深切的感觉着:我接触着了自然底最美的一面。

    我实在是受了感动。

    回来时我们正在吃晚饭,我拈了一些肉皮来喂它,这假充鱼肚的肉皮,小麻猫也很欢喜吃。我把它的背脊抚摩了好些次。

    我却发现了它的两只前腿的胁下都受了伤。前腿被人用麻绳之类的东西套着,把双方胁部的皮都套破了,伤口有两寸来往长,深到使皮下的肉猩红地露出。

    我真禁不住要对残忍无耻的两脚兽提出抗议。盗取别人的猫已经是罪恶.对于无抵抗的小动物加以这样无情的虐待,更是使人愤恨。

    八

    盗猫的断然是我们的邻居:因为小麻猫失去了两次都能够回来,就在这第二次的回来之后都不安定,接连有两晚上不见踪影,很可能是它把两处都当成了它的家。

    今天是第二次回来的第四天了,此刻我看见它很平安地睡在我常坐的一个有坐褥的藤椅上,我不忍惊动它。

    昨天晚上我看见它也是在家里的,大约它总不会再回到那虐待它的盗窟里去了吧。

    九

    我实在感触着了自然底最美的一面,我实在消除了我几十年来的厌猫的心理。

    我也知道,食物的好坏一定有很大的关系,盗猫的人家一定吃得不大好,而我们吃的要比较好一些————至少时而有些假充鱼肚骗骗肠胃。

    待遇的自由与否自然也有关系。

    但我仍然感觉着,这里有令人感动的超乎物质的美存在。

    猫子失了本不容易回来,小麻猫失了两次都回来了,而它那前次的依依,后次的怯都是那么的通乎人性。而且————似乎更人性。

    我现在很关心它,只希望它的伤早好,更希望它不要再被人捉去。

    连“北京人”我也感觉着一样的可爱了。

    我要平等的爱护它们,多多让它们吃些假充鱼肚。

    1942年5月6日

    羊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沸羹集》,最初收入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上海大学出版公司版《沸羹集》。

    几只黑色的山羊睡在一处山坡上。

    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循规蹈矩,一样的没有声音,一样的拉出一些黑色团子。

    有什么变动吧,你用角来牴触我一下,我用角来牴触你一下。如此而已。

    山坡上的草早就吃光了。有绳子拴着,圈子外的青草不能吃,也不敢吃。

    没有水喝,只好舐舐彼此的口水或者尿水。有时又望望天,希望下点雨来。

    牧羊人那儿去了?

    不,你没听见他在哗拳吗?他就在旁边的酒店子里面和朋友们闹酒。时而也有一些有盐味的残汤剩水泼下来,这是天上降下的甘露了。

    有一只睡得近些的阉羊,得以舐到这种甘露。精神一焕发,也就得意地、但是单调地出几声,意思是说:“更多些呀,让让大家均沾。”

    它这样,便感觉着已经成为了大众的喉舌。

    1944年9月5日

    大象与苍蝇

    本篇和另一则寓言曾以《寓言两则》为总题,最初发表于1978年6月18日《人民日报》,编者据1978年9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东风第一枝》编入。

    林场里有一只大象,在辛勤地搬运木材。

    不少的苍蝇无数次飞来干扰它,吮吸它身上的汗,甚至飞到它的眼角上去,飞到它的鼻孔边上去。大象只好扇扇耳朵。

    当大象在休息的时候,苍蝇也飞来干扰,这时大象便用它的柔而长的鼻管去驱逐它们。

    但驱逐也不抵事。驱逐了这一边的,又飞到另一边去了;驱逐了这一群,又飞来另一群。

    大象的鼻管动得频繁了,终于打死了几只苍蝇。

    于是苍蝇哗噪起来了。

    ————你这暴徒,你使用了暴力,你妨碍了我们的自由,你干犯了我们的主权,你侵占了我们的领域……

    ————侵占了你们的领域?还是请你们回茅坑里去吧!

    ————哼,我们高兴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们的领域是整个世界,我们从来不干犯人,今天遇到你的暴力,我们要惩罚你,我们的友军遍天下,霍乱菌、鼠疫菌、赤痢菌、破伤风菌……都是我们的支持者。我们要消灭你们,就和你们打一千年、一万年也好,总要把你们驱逐干净!

    于是苍蝇的朋友们也哗噪起来了,它们的发言和苍蝇的差不多。

    1962年11月4日

    昧爽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三年九月三十日上海《创造周报》第二十一号,作者自注“中秋节前一日”作。

    “他们真是残忍的怪物,……真是喝着血液的怪物!……啊,我们是太怯懦了。……我们不知道甚么原故,见了血总是害怕。……”

    模模糊糊地有一种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诉说,我半意识地醒了转来。一个人睡着的一楼一底的后楼里,昏昏蒙蒙中并没有看见甚么人影。我只觉得左边项上有些作痒,我微微搔了几下,已经起了好几个疙瘩了。话声又微弱地继续了起来:

    “怪物们不知道流了我们多少血了。……他们看见我们就要屠杀。……前几天我几乎被一个小怪物刺死了,幸亏我逃得快,逃在一个悬崖下躲着,一点声息也不敢哼出来。……”

    在这些声音里面,有两三种不同的音调可以辨别出。好象是女人的声气,但是室中除我而外,不说没有女人,连人的影子也没有。要说是邻居的谈话,声音很微弱,不应有如此清晰。我便冷飕飕地打了几阵寒噤。我虽是不信鬼的人,但这种先入的迷信观念总不免要浮上意识界来。我把十年来寒署不曾离身的一床脱尽了毛的毛毡引来把头脑蒙着,但是说话的声音仍然间隔不断。

    “我的姐姐是被他们刺死了,同时还死了几个幼儿。……他们真是残忍,一伤害起我们来便甚么手段也不选择;无论火也好,水也好,毒药也好,兵器也好,打扑也好,用尽百般手段,只是想流我们的血。……啊,这仇是不能不报的!……”

    我睡的床是一尊旧床,是从旧货铺里辗转买来的。这床的年龄至少怕有七八十岁了。在这床上,以前不知道睡过些甚么样的人。难产死了的年少的母亲,服了堕胎药可怜与胎儿同归于尽的处子,被浪子骗了抑郁而死的少妇,……她们的呻吟声,她们黑灼灼的眼光,苍白而瘦削的面庞,随着那些话声便一一现到我眼里来。我好象浸在水里。不知道是甚么时刻了,我希望是在做梦,但我伸手去悄悄摸我左项的疙瘩时,还依然隆起着。我用力掐了两下,自己也觉得疼痛。这怕不是梦了。啊啊,她们还在说!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结健为雄。……”

    我把《诗品》的《雄浑》《诗品》,唐代司空图著,共二十四则。《雄浑》乃第一则,上引四句即出自这一则,原文是:“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一篇来当着符咒一样默念。我并不是相信这篇东西可以避邪,我是想把我的意识集中在别一个方向去,不使我的耳朵旁听。啊,但是,你们怎么不听命哟,我的耳朵!

    “……但是我们是些无抵抗的人呀。……啊,我们是太怯弱了,我们见了血总是怕。……只有他们流我们的血的时候,没有我们流他们的血的时候。……我们这么爱和平的族类!……”

    说话的声音似乎移到我脚一头的西北角去了。————说不定怕就是《聊斋》即《聊斋志异》,清代蒲松龄著,短篇小说集。通行本为十六卷。上常见的狐狸罢?楼下当当地打了四下钟,啊,救星!天是快要亮了。我大胆地把头伸出毛毡来,但仍然是一房空洞,一房昏暗。说话的声音仍然在西北角上幽咽,我又打了几下寒噤。我就好象变成了那位游历小人国的辜理法(Gulliver)通译格列佛。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长篇小说《格列佛游记》中的主人公。该书的第一部分即描写他游历小人国的情景。一样,有许多纸人豆马在身上爬。上海这个地方真是无奇不有了。但我听见他们说是爱和平的族类,倒使我安了几分心。他们说的残忍的怪物我不知道是指甚么。我的恐怖倒隐隐转移到这怪物身上来了。怪物!喝着血液的怪物!但是这类的东西太多了,我的联想的力量就好象浮在一个茫茫的大海里。我突然想到我们四川的“小神子”来。

    据说小神子这样东西你看不见,但它一缠绕了你,它要做出许多险恶的事情来。分明是一甑饭,它立刻可以替你变成蛆。分明没有起火的原因,它立刻可以烧你的房子。这东西的气量非常褊小,你千万不能出语冲犯它。它也可以藏在空中说人话。

    “……啊啊,我们是爱和平的族类呀……”

    好混蛋!你们这些爱和平的族类,怎么扰乱了我一清早的和平呢?你们到底是甚么?鬼?狐?小人国的小人?还是四川的小神子?我是不甘以弱者自居的,你们要揶揄人,尽管现出形来,不要在空中作怪!我出声骂了起来,只听西北角上微微起了一阵笑声。

    我的惊惧变成了愤怒了。我把毛毡一脚蹬开,不料力太用大了,竟蹬出了一个大框。但是我已经起床来了。房中已经薄明,黑暗还在四角强项。我先看了床底,把怀中电灯一照,并没有发见甚么。我又愤愤地把草席揭开了。啊,奇怪!我在床角上才发见了几员大大小小的赤金色的大腹便便的————臭虫!啊,就是这样的爱和平的族类么?怪不得我,我正是喝着血液的怪物!我等不及寻找甚么家具,便用我的右手一一把它们扑杀了。啊,痛快!流了一大滩的血!其实是我自己的血!

    天色还早,我便依然盖着毛毡睡了。

    听着外边叫报的声音,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钟了。我疑心天将明时做的是一场梦,但我右手的中指和次指上居然带着了一些血,闻了一下居然还有几分余臭。啊,我的毛毡不知道怎么样了?……啐!可不是有这么一个大洞吗?十年相随的老友哟,可怜我忍不下一时的不平,竟连累了你受了这么一次蹂躏。请你恕我罢!

    唉,没中用!眼泪快要流下来,我又把它喝转了去。————还是去买些针和线来,把我的旧友补好罢……

    1924年应为一九二三年。

    梦与现实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上海《创造周报》第三十二号。作者自注“十二月十八日”作。

    上

    昨晚月光一样的太阳照在兆丰公园的园地上。一切的树木都在赞美自己的幽闲。白的蝴蝶,黄的蝴蝶,在麝香豌豆的花丛中翻飞,把麝香豌豆的蝶形花当作了自己的姊妹。你看它们飞去和花唇亲吻,好象在催促着说:

    “姐姐妹妹们,飞罢,飞罢,莫尽站在枝头,我们一同飞罢。阳光是这么和暖的,空气是这么芬芳的。”

    但是花们只是在枝上摇头。。

    在这个背景之中,我坐在一株桑树脚下读太戈尔的英文诗。

    读到了他一首诗,说他清晨走入花园,一位盲目的女郎赠了他一只花圈。指泰戈尔《园丁集》第五十八首。全诗共四行(谢冰心译):

    有一天早晨,一个盲女来献给我一串盖在荷叶下的花环。

    我把它挂在颈上,泪水涌上我的眼睛。

    我吻了她,说,“你和花朵一样地盲目。

    你自己不知道你的礼物是多么美丽。”

    我觉悟到他这是一个象征,这盲目的女郎便是自然的美。

    我一悟到了这样的时候,我眼前的蝴蝶都变成了翩翩的女郎,争把麝香豌豆的花茎作成花圈,向我身上投掷。

    我埋没在花园的坟垒里了。————

    我这只是一场残缺不全的梦境,但是,是多么适意的梦境呢。

    下

    今晨一早起来,我打算到静安寺前的广场去散步。

    我在民厚南里的东总弄,面着福煦路的门口,却看见了一位女丐。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衣背上几个破孔露出一团团带紫色的肉体。她低着头踞在墙下把一件小儿的棉衣和一件大人的单衣,卷成一条长带。

    一个四岁光景的女儿踞在她的旁边,戏弄着乌黑的帆布背囊。女丐把衣裳卷好了一次,好象不如意的光景,打开来从新再卷。

    衣裳卷好了,她把来围在腰间了。她伸手去摸布囊的时候,小女儿从囊中取出一条布带来,如象漆黑了的一条革带。

    她把布囊套在颈上的时候,小女儿把布带投在路心去了。

    她叫她把布带给她,小女儿总不肯,故意跑到一边去向她憨笑。

    她到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啊,她才是一位————瞎子。

    她空望着她女儿笑处,黄肿的脸上也隐隐露出了一脉的笑痕。

    有两三个孩子也走来站在我的旁边,小女儿却拿她的竹竿来驱逐。

    四岁的小女儿,是她瞎眼妈妈的唯一的保护者了。

    她嬉顽了一会,把布带给了她瞎眼的妈妈,她妈妈用来把她背在背上。瞎眼女丐手扶着墙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得得得地点着,向福煦路上走去了。

    我一面跟随着她们,一面想:

    唉!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那围在腰间的两件破衣,不是她们母女两人留在晚间用来御寒的棉被吗?

    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人生的悲剧何必向莎士比亚的杰作里去寻找,何必向川湘等处的战地去寻找,何必向大震后的日本东京去寻找呢?

    得得得的竹竿点路声……是走向墓地去的进行曲吗?

    马道旁的树木,叶已脱完,落叶在朔风中飘散。

    啊啊,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

    我跟随她们走到了静安寺前面,我不忍再跟随她们了。在我身上只寻出了两个铜元,这便成了我献给她们的最菲薄的敬礼。

    1923年冬,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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