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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郭沫若散文最新章节!

    大山朴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五日上海《立报·言林》。

    ————“大山朴又开了一朵花啦!”

    是八月中旬的一天清早,内子在开着窗户的时候,这样愉快地叫着。

    我很惊异,连忙跑到她的身边,让眼睛随着她的指头看去,果然有一朵不甚大的洁白的花开在那幼树的中腰处的枝头。

    大山朴这种植物,————学名叫Magn01ia grandiflora————是属于木兰科的常绿乔木,据说原产地是北美。这种植物,在日本常见,我很喜欢它。我喜欢它那叶象枇杷而更滑泽,花象白莲而更芬芳。花,通常是在五六月间开的。花轮甚大,直径自五六寸至七八寸。

    六年前买了一株树秧来种在庭前的空地里,树枝已经渐次长成了。在今年的五月下旬开过一朵直径八寸的处女花,曾给了我莫大的喜悦。

    但是离开花时已经两月以上了,又突然开出了第二朵花来。

    这的确是一种惊异。

    我自己的童心也和那失了花时的花一样,又复活了。我赶快跑下园子去,想把那开着花的枝头挽下来细看,吟味那花的清香。

    然而,不料我的手刚攀着树枝,用力并不猛,那开着花的枝,就从那着干处发出了勃察的一声!————这一声,真好象一支箭,刺透了我的心。

    我连忙把树枝撑着,不让它断折下来,一面又连忙地叫:“树枝断了,赶快拿点绳子来吧!”

    内子拿了一条细麻绳来,我用头把树枝顶着,把它套在干上。

    内子又寻了一条布片来,敷上些软泥,把那伤处缠缚着了。

    自己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懊悔。

    ————“这样热的天气,这条枒枝怕一定会枯的。”我凄切地说。

    但最初的惊异仍然从我的口中发出了声音来:“为什么迟了两个月,又开出了这朵花呢?”隐隐有点迷信在我心中荡漾着,我疑是什么吉兆,花枝断了,吉兆也就破了。

    ————“大约是因为树子嫩,这朵花的养分不足,故尔失了花时。”内子这样平明地对我解说。

    或许怕是吧。今年是特别热的,大约是三伏的暑气过于严烈,把这朵花压迫着了。好容易忍到交秋,又才突破了外压和它所憧憬着的阳光相见。

    然而,可怜的这受了压迫而失了时的花,刚得到自行解放,便遭了我这个自私自利者的毒手!

    1936年12月7日

    丁东草(三章)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三年二月十五日广州《文艺生活》第三卷第四期。

    丁东

    我思慕着丁东————

    可是并不是那环佩的丁东,铁马的丁东,而是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的那种丁东。

    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井上有大树罩荫,让你在那树下盘旋,倾听着那有节奏的一点一滴,那是多么清永的凉味呀!

    古时候深宫里的铜壶滴漏在那夜境的森严中必然曾引起过同样的感觉,可我不曾领略过。

    在深山里,崖壑幽静的泉水边,或许也更有一番逸韵沁人心脾,但我小时并未生在山中,也从不曾想过要在深山里当一个隐者。

    因此我一思慕着丁东,便不免要想到井水,更不免要想到嘉定的一眼井水。

    住在嘉定城里的人,怕谁都知道月儿塘前面有一眼丁东井的吧。井旁有榕树罩荫,清冽的水不断的在井里丁东。

    诗人王渔洋曾经到过嘉定,似乎便是他把它改为了方响洞的。王渔洋,即王士禛(1634——1711),字子真,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人。清代诗人。据《嘉定府志》卷五《古迹》记载:将丁东水(即作者所说丁东井)改名为方响洞的,是宋代诗人黄庭坚(104G-1105)。黄庭坚诗《题丁东水》。“古人题作丁东水,自古丁东直到今。我为更名方响洞,要知山水有清音。”是因为井眼呈方形?还是因为井水的声音有类古代的乐器“方响”?或许是双关二意吧?

    但那样的名称,那有丁东来得动人呢?

    我一思慕着丁东,便不免要回想着这丁东井。

    小时候我在嘉定城外的草堂寺读过小学。我有一位极亲密的学友就住在丁东井近旁的丁东巷内。每逢星期六,城里的学生是照例回家过夜的,傍晚我送学友回家,他必然要转送我一程,待我再转送他,他必然又要转送。象这样的辗转相送,在那昏黄的街道上也可以听得出那丁东的声音。

    那是多么隽永的回忆呀,但不知不觉地也就快满四十年了。相送的友人已在三十年前去世,自己的听觉也在三十年前早就半聋了。

    无昼无夜地我只听见有苍蝇在我耳畔嗡营,无昼无夜地我只感觉有风车在我脑中旋转,丁东的清彻已经被友人带进坟墓里去了。

    四年前我曾经回过嘉定,却失悔不应该也到过月儿塘,那儿是完全变了。方响洞依然还存在,但已阴晦得不堪。我不敢挨近它去,我相信它是已经死了。

    我愿意谁在我的两耳里注进铁汁,让这无昼无夜嗡营着的苍蝇,无昼无夜旋转着的风车都一道死去。

    然而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井上有大树罩荫;你能在那树下盘旋,倾听着那一点一滴的声音,那是多么清永的凉味呀!

    我永远思慕着丁东。

    1942年10月30日

    白鹭

    白鹭是一首精巧的诗。

    色素的配合,身段的大小,一切都很适宜。

    白鹤太大而嫌生硬,即如粉红的朱鹭或灰色的苍鹭也觉得大了一些,而且太不寻常了。

    然而白鹭却因为它的常见,而被人忘却了它的美。

    那雪白的簑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

    在清水田里时有一只两只站着钓鱼,整个的田便成了一幅嵌在琉璃框里的画面。田的大小好象是有心人为白鹭设计出的镜匣。

    晴天的清晨每每看见它孤独地站立在小树的绝顶,看来象不是安稳,而它却很悠然。这是别的鸟很难表现的一种嗜好。人们说它是在望哨,可它真是在望哨吗?

    黄昏的空中偶见白鹭的低飞,更是乡居生活中的一种恩惠。那是清澄的形象化,而且具有了生命了。

    或许有人会感着美中的不足,白鹭不会唱歌。但是白鹭的本身不就是一首很优美的歌吗?————不,歌未免太铿锵了。

    白鹭实在是一首诗,一首韵在骨子里的散文诗。

    1942年10月31日

    石榴

    五月过了,太阳增加了它的威力,树木都把各自的伞盖伸张了起来,不想再争妍斗艳的时候;有少数的树木却在这时开起了花来。石榴树便是这多数树木中的最可爱的一种。

    石榴有梅树的枝干,有杨柳的叶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这风度实兼备了梅柳之长,而舍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爱的是它的花,那对于炎阳的直射毫不避易的深红色的花。单瓣的已够陆离,双瓣的更为华贵,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脏吗?

    单那小茄形的骨朵已经就是一种奇迹了。你看它逐渐翻红,逐渐从顶端整裂为四瓣,任你用怎样犀利的劈刀也都劈不出那样的匀称,可是谁用红玛瑙琢成了那样多的花瓶儿,而且还精巧地插上了花?

    单瓣的花虽没有双瓣者的豪华,但它却更有一段妙幻的演艺,红玛瑙的花瓶儿由希腊式的安普刺作者原注:是英文ampulla的音译,即一种尖底胆瓶。变为中国式的金罍,殷、周时古味盎然的一种青铜器。博古家所命名的各种锈彩,它都是具备着的。

    你以为它真是盛酒的金罍吗?它会笑你呢。秋天来了,它对于自己的戏法好象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的皓齿。那样透明光嫩的皓齿你在别的地方还看见过吗?

    我本来就喜欢夏天。夏天是整个宇宙向上的一个阶段,在这时使人的身心解脱尽重重的束缚。因而我更喜欢这夏天的心脏。

    有朋友从昆明回来,说昆明石榴特别大,子粒特别丰腴,有酸甜两种,酸者味更美。

    禁不住唾津的潜溢了。

    1942年10月31日

    杜鹃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日上海《立报·言林》。

    杜鹃,敝同乡的魂,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恐怕任何鸟都比不上。

    我们一提起杜鹃,心头眼底便好象有说不尽的诗意。

    它本身不用说,已经是望帝的化身了。有时又被认为薄命的佳人,忧国的志士;声是满腹乡思,血是遍山踯躅;可怜,哀惋,纯洁,至诚……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为了爱的象征。这爱的象征似乎已经成为了民族的感情。

    而且,这种感情还超越了民族的范围,东方诸国大都受到了感染。例如日本,杜鹃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并不亚于中国。

    然而,这实在是名实不符的一个最大的例证。

    杜鹃是一种灰黑色的鸟,毛羽并不美,它的习性专横而残忍。

    杜鹃是不营巢的,也不孵卵哺雏。到了生殖季节,产卵在莺巢中,让莺替它孵卵哺雏。雏鹃比雏莺大,到将长成时,甚且比母莺还大。鹃雏孵化出来之后,每将莺雏挤出巢外,任它啼饥号寒而死,它自己独霸着母莺的哺育。莺受鹃欺而不自知,辛辛苦苦地哺育着比自己还大的鹃雏:真是一件令人不平、令人流泪的情景。

    想到了这些实际,便觉得杜鹃这种鸟大可以作为欺世盗名者的标本了。然而,杜鹃不能任其咎。杜鹃就只是杜鹃,它并不曾要求人把它认为佳人、志士。

    人的智慧和莺也相差不远,全凭主观意象而不顾实际,这样的例证多的是。

    因此,过去和现在都有无数的人面杜鹃被人哺育着。将来会怎样呢?莺虽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人是应该解答而且能够解答的。

    1936年春应为一九三七年一月十三日。

    芍药及其他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日成都《笔阵》(半月刊)第四期。

    芍药

    昨晚往国泰后台去慰问表演《屈原》的朋友们,看见一枝芍药被抛弃在化妆桌下,觉得可惜,我把它拣了起来。

    枝头有两朵骨朵,都还没有开;这一定是为屈原制花环的时候被人抛弃了的。

    在那样杂沓的地方,幸好是被抛在桌下没有被人践踏呀。

    拿回寓里来,剪去了一节长梗,在菜油灯上把切口烧了一会,便插在我书桌上的一个小巧的白磁瓶里。

    清晨起来,看见芍药在瓶子里面开了。花是粉红,叶是碧绿,颤葳葳地向着我微笑。

    4月12日

    水石

    水里的小石子,我觉得,是最美妙的艺术品。

    那圆融,滑泽,和那多种多样的形态,花纹,色彩,恐怕是人力以上的东西吧。

    这不必一定要雨花台的文石,就是随处的河流边上的石碛都值得你玩味。

    你如蹲在那有石碛的流水边上,肯留心向水里注视,你可以发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个世界实在是绚烂,新奇,然而却又素朴,谦抑,是一种极有内涵的美。

    不过那些石子却不好从水里取出。

    从水里取出,水还没有干时,多少还保存着它的美妙。待水分一干,那美妙便要失去。

    我感觉着,多少体会了艺术的秘密。

    4月12日

    石池

    张家花园的怡园前面有一个大石池,池底倾斜,有可供人上下的石阶,在初必然是凿来做游泳池的。但里面一珠水也没有。因为石缝砌得严密,也没有进出一株青草,蒸出一钱苔痕。

    我以前住在那附近,偶尔去散散步,看见邻近驻扎的军队有时也就在池底上操练。这些要算是这石池中的暂时飞来的生命的流星了。

    有一次敌机来袭,公然投了一个燃烧弹在这石池里面,炸碎几面石板,烧焦了一些碎石。

    弹阬并不大,不久便被人用那被炸碎了的碎石填塞了。石池自然是受了伤,带上了一个瘢痕。

    再隔不许久,那个瘢痕却被一片片青青的野草遮遍了。

    石池中竟透出了一片生命的幻洲。

    4月26日晨

    母爱

    这幅悲惨的画面,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是三年前的“五三”那一晚,敌机大轰炸,烧死了不少的人。

    第二天清早我从观音岩上坡,看见两位防护团员扛着一架成了焦炭的女人尸首。

    但过细看,那才不只一个人,而是母子三人焦结在一道的。

    胸前抱着的是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儿,腹前拳伏着的又是一个,怕有三岁光景吧。

    母子三人都成了骸炭,完全焦结在一道。

    但这只是骸炭吗?

    1942年4月30日晨

    银杏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九日重庆《新华日报》。

    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古代传说中华民族的祖先黄帝复姓公孙,因银杏生存年代久远,与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相等,所以人们称银杏为“公孙树”。一说因其生长期缓慢,公公种下的树,要到孙子长大时才能吃到果实,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专在乎你有这和杏相仿佛的果实,核皮是纯白如银,核仁是富于营养————这不用说已经就足以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进,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着动物般的性态,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来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经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着,在太空中高唱着人间胜利的凯歌。

    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中国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

    我到过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华侨,你侨居在日本大约已有中国的文化侨居在日本的那样久远了吧。

    你是真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的呀,我是喜欢你,我特别的喜欢你。

    但也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的特产,我才特别的喜欢,是因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莹洁,多么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

    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

    白杨虽有你的葱茏而没有你的庄重。

    熏风会媚妩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当皓月流空,他们会在你脚下来聚会。

    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的江湖气息。

    当你那解脱了一切,你那槎枒的枝干挺撑在太空中的时候,你对于寒风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么的嶙峋而又洒脱呀,恐怕自有佛法以来再也不曾产生过象你这样的高僧。

    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而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象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

    你的果实不是可以滋养人,你的木质不是坚实的器材,就是你的落叶不也是绝好的引火的燃料吗?

    可是我真有点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

    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国的诗人咏赞你的诗,也很少看到中国的画家描写你的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随中国文化以俱来的亘古的证人,你不也是以为奇怪吗?

    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大家虽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欢吃你的白果,但的确是忘记了你呀。

    世间上也尽有不辨菽麦的人,但把你忘记得这样普遍,这样久远的例子,从来也不曾有过。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区吗?但我就很少看见你的影子;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满园都是幽加里树即桉树(eucalyptus),常绿乔木。呢?

    我是怎样的思念你呀,银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吧。

    这事情是有点危险的,我怕你一不高兴,会从中国的地面上隐遁下去。

    在中国的领空中会永远听不着你赞美生命的欢歌。

    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

    1942年5月23日

    鸡雏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山中杂记》,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北京《晨报副镌》,作者自注“1924年9月10日写于博多湾畔”。

    七年前的春假,同学C君要回国的前一晚上,他提着一只大网篮来,送了我们四匹鸡雏。

    鸡雏是孵化后还不上一个月的,羽毛已渐渐长出了,都是纯黑的。四只中有一只很弱。C君对我们说:

    ————“这只很弱的怕会死,其余的三只是不妨事的。”

    我们很感谢C君。那时候决心要好好保存着他的鸡雏,就如象我们保存着对他的记忆一样。

    嗳,离了娘的鸡雏,真是十分可怜。它们还不十分知道辨别食物呢。因为没有母鸡的呼唤,不怕就把食物喂养它们,它们也不大肯进食。最可怜的是黄昏要来的时候,它们想睡了,但因为没有娘的抱护?便很凄切地只是一齐叫起来。听着它们那啾啾的声音,就好象在茫茫旷野之中考听见迷路孤儿啼哭着的一样哀惨。啊,它们是在黑暗之前战栗着,是在恐怖之前战栗着。无边的黑暗之中,闪着几点渺小的生命的光,这是多么危险!

    鸡雏养了四天,大约是C君回到了上海的时候了。很弱的一只忽然不见了。我们想,这怕是C君的预言中了罢?但我们四处寻觅它的尸骸,却始终寻不出。啊,消灭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消灭了一点微弱的光。

    又到第六天上来,怕是C君回到他绍兴的故乡的时候了。午后,我们在楼上突然听见鸡雏的异样的叫声。急忙赶下楼来看时,看见只有两只鸡雏张皇飞遁着,还有一只又不见了。但我们仔细找寻时,这只鸡雏却才窒塞在厨房门前的鼠穴口上,颈管是咬断了的。我们到这时才知道老鼠会吃鸡雏,前回的一只不消说也是被老鼠衔去的了。一股凶恶的杀气满了我们小小的住居,我们的脆弱的灵魂隐隐受着震撼。

    啊,消灭了,消灭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又消灭了一点微弱的光。

    叹息了一阵,但也无法去起死回生。我们只好把剩下的两只鸡雏藏好在大网篮里,在上面还蒙上一张包单。我们以为这样总可以安全了,嗳,事变真出乎意外。当我们正在缓缓上楼,刚好走到楼门口的时候,又听着鸡雏的哀叫声了。一匹尺长的老鼠从网篮中跳了出来,鸡雏又被它咬死了一匹。啊,这令人战栗的凶气!这令人战栗的杀机!我们都惊愕得不能说话了。在我们小小的住居之中,——匹老鼠便制造出了一个恐怖时代!

    啊,齿还齿,目还目,这场冤仇不能不报!

    我们商量着,当下便去买了一只捕鼠的铁笼,还买了些“不要猫”的毒药。一只鸡腿被撕下来挂在铁笼的钩上了。我们把铁笼放在鼠穴旁边,把剩下的一只鸡雏随身带上楼去。

    拨当!发机的一声惊人的响声!

    哈哈!一只尺长的大鼠关在铁笼里面了,眼睛黑得亮晶晶地可怕,身上的毛色已经翻黄,好象鼬鼠一样。你这仓惶的罪囚!你这恐怖时代的张本人!毕竟也有登上断头台的时候!

    啊,我那时的高兴,真是形容不出,离鸡雏之死不上两个钟头呢。

    我把铁笼提到海边上去。海水是很平静的,团团的夕阳好象月光一样稳定在玫瑰色的薄霞里面。

    我把罪囚浸在海里了,看它在水里苦闷。我心中的报仇欲满足到了高潮,我忍不住抿口而笑。真的,啊,真的!我们对于恶徒有甚么慈悲的必要呢?那么可怜无告的孤儿,它杀了一只又杀一只,杀气的疯狂使人也生出了战栗。我们对于这样的恶徒有甚么慈悲的必要呢?

    老鼠死了,我把它抛到海心去了。恶徒的报应哟!我掉身回去,夕阳好象贺了我一杯喜酒,海水好象在替我奏着凯歌。

    回到家来,女人已在厨中准备晚餐了。剩下的一只鸡雏只是啾啾地在她脚下盘绕。一只鹞形的母鸡,已经在厨里的一只角落上睡着了。

    ————“真对不住C君呢。”我的女人幽幽地对我这样说。

    ————“但也没法,这是超出乎力量以上的事情。”我说着走到井水旁边去洗起我的手。

    ————“真的呢,那第二次真使我惊骇了,我们这屋子里就是现在也还充满着杀气。”

    ————“我把那东西沉在海里的时候可真是高兴了。我的力量增加了百倍,我好象屠杀了一条毒龙。我起先看着它在水里苦闷,闷死了,我把它投到海心里去了。啊,老鼠这东西真可恶,要打坏地基,要偷吃米粮,要传播病菌,还要偷杀我们的鸡雏!……”

    饭吃过后,我的女人在屋角的碗橱旁边做米团。

    ————“毒药放进了吗?”

    她低着声说,“不要大声,说穿了不灵。”

    我看见她从橱中取出几粒绿幽幽的黄磷来放在米团的心里。那种吸血的凄光,令我也抖擞了一下。啊,凶暴的鼠辈哟,你们也要知道人的威力了!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打开后面窗户的时候,看见那只鹞形的母鸡————死在后庭里面了。

    ————“哦呀,这是怎么的!你昨晚上做的米团放在甚么地方的呀?”

    我的女人听见了我的叫声,赶着跑下了楼来。她也呆呆地看着死在庭里的母鸡。

    ————“呀!”她惊呼着说,“厨房门还关得上好的,它怎么钻出来了呢?米团我是放在这廊沿下面的。”她说着俯身向廊下去看,我也俯下去了。廊下没有米团,却还横着一只死鼠。

    “它究竟是怎么钻出来的呢?”我的女人还在惊讶着说。

    我抬头望着厨房里的一堵面着后庭的窗子,窗子是开着的。

    啊,谁个知道那堵导引光明的窗口,才是引到幽冥的死路呢!

    我一手提着一只死鼠,一手提着一只死鸡,踏着晓露又向海边走去。路旁的野草是很青翠的,一滴滴的露珠在草叶上闪着霓虹的光彩,在我脚下零散。

    海水退了潮了。砂岸恢复了人类未生以前的平莹,昨晚的一场屠杀没有留下一些儿踪影。

    我把死鼠和死鸡迭次投下海里去了。

    鸡身浮在水上。我想,这是很危险的事,万一邻近的渔人拾去吃了的时候呢!……

    四月初间的海水冷得透人肌骨,但是在水里久了也不觉得了。我在水里凫着,想把死鸡的尸首拿回岸来。但我向前凫去,死鸡也随着波动迭向海心推移。死神好象在和我作弄的一样。我凫了一个大湾,绕到死鸡前面去,又才把它送回了岸来。上岸后,我冷得发抖,全身都起着鸡皮皱了。

    我把那匹死鸡埋在砂岸上了。舐岸的海声好象奏着葬歌,蒙在雾里的夕阳好象穿着丧服。

    剩下的一只鸡雏太可怜了,终日只是啾啾地哀叫。

    人在楼上的时候,它啾啾地寻上楼来。

    人下楼去的时候,它又啾啾地从楼上跳下。

    老鼠虽不敢再猖獗了,但是谁能保证不又有猫来把它衔去呢?不久之间春假已经过了。有一天晚上我从学校回家,唯一的一只鸡雏又不见了!啊,连这一只也不能保存了吗?待我问我的女人时,她才说:“它叫得太可怜了,一出门去又觉得危险,没有法子,只得把它送了人,送给有鸡雏的邻家去了。”

    心里觉得很对不住C君,但我也认为:这样的施舍要算是最好的办法了。

    鸡之归去来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收入上海乐华图书公司一九三四年一月出版的《沫若自选集》,题为《鸡》。

    一

    我现在所住的地方离东京市不远,只隔一条名叫江户川的小河。只消走得十来分钟的路去搭乘电车,再费半个钟头光景便可以达到东京的心脏地带。但是,是完全在乡下的。

    一条坐北向南的长可四丈,宽约丈半的长方形的房子,正整地是一个“一”字形,中间隔成了五六间房间,有书斋,有客厅,有茶室,有厨房,有儿女们的用功室,是所谓“麻雀虽小而肝胆俱全”的。

    房子前面有一带凉棚,用朱藤爬着。再前面是一面菜园兼花圃的空地,比房子所占的面积更还宽得一些。在这空地处,象黑人的夹嘶音乐般地种植有好些花木,蔷薇花旁边长着紫苏,大莲花下面结着朝天椒,正中的一簇牡丹周围种着牛蒡,蘘荷花和番茄结着邻里……这样一个毫无秩序的情形,在专门的园艺家或有园丁的人看来自然会笑。但这可笑的成绩我都须得声明,都是妻儿们的劳力所产生出的成果,我这个“闲士惰夫”是没有丝毫的贡献参加在里面的。

    园子周围有稀疏的竹篱,西南两面的篱外都是稻田,为图儿女们进出的方便,把西南角上的篱栅打开了一角,可以通到外面的田塍。东侧是一家姓S的日本人,丈夫在东京的某处会社里任事,夫人和我家里来往熟了,也把中间隔着的篱栅,在那中央处锯开了一个通道来。那儿是有桂花树和梅树等罩复着的,不注意时很不易看出。但在两个月以前,在那通道才锯开不久的时候,有一位刑士走来,他却一眼便看透了。“哦,和邻家都打通啦!”他带着一个不介意的神情说。我那时暗暗地惊叹过,我觉得他们受过特别训练的人是不同,好象一进人家,便要先留意那家主人的逃路。

    屋后逼紧着是一道木板墙,大门开在墙的东北角上。门外是地主的菜圃,有一条甬道通向菜圃过边的公路。那儿是可以通汽车的,因为附近有一家铁管工场,时常有运搬铁管或铁材的卡车奔驰,这是扰乱村中和平空气的唯一的公路。公路对边有松林蓊郁着的浅山,是这村里人的公共墓地。

    我的女人的养鸡癖仍然和往年一样,她养着几只鸡,在园子的东南角上替它们起了一座用铁丝网网就的鸡笼,笼中有一座望楼式的小屋,高出地面在三尺以上,是鸡们的寝室。鸡屋和园门正对着,不过中间隔着有好些树木,非在冬天从门外是不容易看透的。

    七月尾上一只勒葛洪种的白母鸡抱了,在后面浅山下住着的H木匠的老板娘走来借了去,要抱鸡子。

    不久,在中学和小学读书的儿女们放了暑假,他们的母亲把他们带到近处的海岸去洗海水澡去了。这意思是要锻炼他们的身体,免得到冬天来容易伤风,容易生出别的病痛。他们的母亲实际是到更偏僻的地方去做着同样的家庭劳役,和别人避暑的意义自然不同。我本来也是可以同去的:因为这一无长物的家并值不得看守,唯一值得系念的几只鸡,拿来卖掉或者杀掉,都是不成问题的。但在我有成为问题的事,便是在我一移动到了新的地方便要受新的刑士们的“保护”————日本刑士很客气把监视两个字是用保护来代替的。这可使妻儿们连洗澡都不能够自由了。所以我宁肯留在家里过着自炊生活,暂时离开他们,使他们乐得享点精神上的愉快,我也可以利用这个时期来做些活计。

    他们在海岸上住了不足一个月,在八月尾上便回来了。九月一号中、小学一齐开学,儿女们又照常过着他们的通学生活了。大的两个进的中学是在东京,要为他们准备早饭和中午的“便当”,要让他们搭电车去不至迟刻,他们的母亲是须得在五点前后起床的。

    在九月十号的上午,H老板娘把那只白母鸡抱回来了。老板娘已经不在浅山下住,据说是每月五块钱的房费,积欠了九个月,被房主人赶走了,现在是住在村子的东头。

    母鸡借去了五个礼拜,反象长小了好些。翅子和脚都被剪扎着,拴在凉棚柱下,伏着。

    那时是我亲自把那马丹·勒葛洪解放了,放回了笼子里去的。

    鸡们相别五个礼拜,彼此都不认识了。旧有的三只母鸡和一只雄鸡都要啄它,就连在几天前才添的两只母鸡,自己还在受着旧鸡们欺负的,也来欺负起它来。可怜这位重返故乡的白母鸡,却失掉了自由,只好钻进笼里打横着的一只酱油桶里去躲着。

    第二天午后,我偶然走到鸡笼边去时,那只白母鸡便不看见了。我以为是躲藏在那上面的小屋里的,没有介意。我告诉安娜时,她也说一定是在那小屋里躲着的。本来只要走进鸡笼去,把那小屋检查一下便可水落石出的,但那只雄鸡是一匹好斗的军鸡,把笼子保守得就象一座难攻不破的碉堡。只要你一进笼去,它便要猛烈地向你飞扑,啄你。因此就要去取鸡蛋,都只好在夜间去偷营劫寨的。

    到了第三天下午,那只母鸡仍然没有出现,我们以为怕是被啄死在鸡屋里了。安娜把那雄鸡诱出了笼来,走进笼去检查时,那只母鸡是连影子也没有的。

    这鸡的失踪,是几时和怎样,自然便成了问题。我的意见是:那鸡才送回来的十号的晚上,不知道飞上那小屋里去,伏在地上被鼬鼠衔去了。安娜和儿女们都不以为然。他们说:鼬鼠是只吸血的,并不会把鸡衔去;纵使衔去了,笼里和附近也会略见些血迹。安娜以她那女性的特别锐敏的第六感断定是被人偷了。她说,来过一次,定然还要来二次,鸡可以偷,别的东西也可以偷的。自从发现了鸡的失踪的十二号起,她是特别地操心,晚间要把园门上锁,鸡的小屋待鸡息定后也要亲自去关闭了。

    二

    今天是九月十四号。

    早晨在五点半钟的时候,把朝南的第一扇雨户打开,饱和着蓑荷花香的朝气带着新鲜的凉味向人扑来。西南角上的一株拳曲着的古怪的梅树,在那下面丛集着的碧叶白花的蘘荷,含着花苞正待开放的木芙蓉,园中的一切其它物象都还含着睡意。

    突然有一只白鸡映进了我的眼里来,在那东南角上的铁网笼里,有开着金色花朵的丝瓜藤罩着的地方。

    (该不是失掉了的那只鸡回来了?)

    这样的话在脑神经中枢中刚好形成了的时候已经发出了声来。

    ————“博,你去看,鸡笼里有只白鸡啦,怕是那只鸡回来了。”我向着在邻室里开着雨户的二儿说。

    ————“那不会的,在前原是有一匹的。”阿博毫不踌躇地回答着,想来他是早已看见了那只白鸡。

    ————“旧的一匹带黄色,毛不大顺啦。”我仍然主张着我的揣测。

    接着四女淑子也从蚊帐里钻出来了,她跑到我的跟前来。

    ————“那儿?白鸡?”她一面用两只小手在搓着自己的眼睛,一面问。待她把鸡看准了,她又说出阿博说过的同样的话:“不会的,白鸡是有一匹的。”

    小儿女们对于我的怀疑谁都采取着反对的意见,没人想去看看。我自己仍然继续着在开放雨户。

    面孔上涂着些煤烟的安娜,蓬着一个头,赤着一双脚,从后面西北角上的厨房里绕到前庭来了。她一直向着鸡笼走去,她自然是已经听见了我们的谈话的。她走到笼子外面,立着沉吟了一会。

    ————“是的吗?”我站在廊沿上远远问着。

    她似乎没有回答,或者也怕回答的声音太低,没有达到我这半聋的耳鼓里。但她走转来了,走到我们近旁时她含着惊异地说:“真的是那只母鸡!”

    这惊异的浪子便扩大起来了,儿女们都争先恐后地要去看鸡。

    鸡自然是被人偷去又送转来的,来路自然是篱栅上的那两处切口了。但妻儿们在园子中检查的结果,也没找出什么新的脚印来。

    一家人围坐在厨房里的地板上吃早饭的时候,话题的中心也就是这鸡的归来。鸡被偷去了又会送回,这自然是一个惊异;但竟有这样的人做出这样可惊异的事,尤其是等于一个奇迹。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奇迹呢。……

    ————“一定是那H木匠干的,”我说,“那老板娘把鸡借去了很久,大约是那H不愿意送还,所以等到那老板娘送还了的一晚上又来偷了去。那鸡笼不是他做的吗?路径,他是熟悉的啦。大约是偷了回去,夫妻之间便起了风波,所以在昨天晚上又才偷偷地送回来了。”

    安娜极端反对我这个意见,她说:“那H老板娘是讲义理的人。”

    ————“是的啦,唯其是讲义理的人,所以才送转来。”

    ————“分明知道是我们的鸡又来偷,他们绝对不会这样做。”

    ————“H老板娘做不出,我想那木匠是能够做出的。他现在不是很穷吗?”

    安娜始终替他们辩护,说他们目前虽然穷,从前也还富裕过。他们是桦太岛的人,在东京大地震后的那一年才迁徙来的,以为可以揽一大批工作,找一笔大钱,但结果是把算盘打错了。

    吃过了早饭后,大的四个孩子都各自上学去了。安娜一面收拾着碗盏,一面对我说:“你去看那鸡,那好象不是我们的。勒葛洪种的鸡冠是要大些的。”

    但我把岁半的鸿儿抱着要走去的时候,她又叮咛着说:“不要把上面的小屋门打开,不要放出别的鸡来,我回头要去找H老板娘来认那只鸡。”

    她要去找H老板娘来,我是很赞成的。因为她可以请她来认认鸡,我也可以在她的面孔上读读我的问题的答案。

    我从园子中对角地通过,同时也留意着地面上的脚迹,的确是辨别不出新旧来。

    小巧的母鸡照样在笼子里悠然地渔着食,羽毛和白鹤一样洁白而平顺,冠子和鸡冠花一样猩红,耳下的一部分带着一层粉白色,表示出勒葛洪种的特征,只是头顶上的一部分未免浅屑得一点,而且也不偏在一边。这鸡大约不是纯种吧?但这究竟是不是原有的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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