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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任性的凯琴姑娘最新章节!

    第一部

    希  冀

    几年前,我们(1)收到下列一封信————

    敬爱的先生:

    我给您写信,是想要求做点文学工作;您如果办得到,当请提供给我。我对这类工作的能力不小,学识也还相当可以。这种需求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但是我对报酬的要求却不高;我曾经在一个公学受过教育,后来是剑桥某个学院的进修学者。由于跟导师发生了一场争执,我没取得学位就离开了那所学府。是被勒令退学的,不许再返校。嗣后,我在大法院里当了一阵子见习生。接着又在巴黎住了几年。我懂法语,也能说法语,就好像那是我的祖国语言一样。完全为了文学上的目的,我也同样精通德文,我还阅读意大利文书籍。拉丁文我当然通晓。至于希腊文,我只想说全国的学者在这方面十之八九比我浅薄得多。我熟读古代史和现代史,尤其对政治经济学颇有研究。一个有教养的人必备的其他学识,除去自然哲学(2)之外,我一概没有忽略。我能用英文写作,而且写得很快。我是个诗人————至少我个人是这样估计的。我不是一名基督徒,品质也经不住审查————我这样说,是想让您明白,倒不是我有什么偷摸拐骗的毛病,而是指我住在一间肮脏的寄宿公寓里,大部分时间泡在酒馆里,也没钱付清那些我四处取得信任的杂货商催款的账单。我已有妻室和四个孩子————这种负担简直叫我没法儿无忧无虑。我刚过四十岁,由于没法理解三位一体(3)的说法而跟自己家庭早就闹翻了,因此身边压根儿也没有过一张票面为十镑的钞票。内人不是个高贵女人。跟她结婚纯粹是由于我决定摆脱那种所谓的“绅士”阶层的传统束缚而宁愿混在下层社会圈子里自由自在地生活。我的一生当然是个错误。真格的,生存本身————不就是一桩蠢事吗?

    目前有两三家廉价惊险刊物的编辑部雇用我写稿。贵社致力于高雅的严肃文学,也许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廉价惊险刊物”。我给他们写的全是我们这伙人自己称之为“血腥而猥亵”的玩艺儿————他们各家相互转抄登载。我为此每周挣四十五个先令。只要每周给我三十个先令,我就愿意干贵社交下的任何工作,暂定为期六个月。我写这封信,是想把自己从目前污秽的处境中解救出来的最后一着了,可我并不存一线成功的希望。贵社如需要,我当前来拜访;除非贵社有意雇用我,千万别派人来找我,因为我为自己感到害臊。我住在格雷协会(4)街黄瓜大院三号————不过,如蒙赐函,即请寄至酒池街花狗酒馆格里麦斯先生转交可也。现在我已经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贵社如果愿意,当可助我一臂之力。我并不指望此信会得到答复。

    朱利叶斯·麦肯齐敬启

    他确实把身世全都告诉我们了,他描绘的那种生活情景又是多么触目惊心呵!信里有些事没法儿不引人注意,不可能叫人只看一半就把它扔进废纸篓,毫不理睬。我们的确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许两遍哩,然后便考虑信中真真假假的成分。那人当真是个上过某某公学的男孩,后来又是那所学院的一位学者吗?我们心中推断,就这方面来说,那番叙述还算真实可信。但是,他放弃依赖亲朋阔友的支持,到底是出于自称的那种认真考虑,还是另有其他造成这种断绝来往的不可告人的理由呢?我们在这方面不大信得过他。此外,他对自己的才能所下的断语,我们又能相信到什么程度呢?我们觉得除去他自封为诗人那一点之外,其余还都可信,只给打上一个小小的折扣。一个人懂不懂法语,自己心里完全有数,可是对自己创作的一行行押韵的玩艺儿究竟算不算诗却可能相当无知。他说他不信教,品质也经不住审查,这一点我们倒能领会。暗喻自杀那句话我们权当愚蠢的吹牛。我们庆贺他有四个孩子,却对他的妻子还不大了解。他声明自己一贫如洗,这我们也能相信。那段关于“传统束缚”的废话,则姑妄听之。他说他的一生是个错误,倒向我们道出了福音书中的真理。

    至于所谓的“廉价惊险刊物”和“血腥而猥亵”,我们确实压根儿也没听说过,不过一个像我们这位通信者如此有才华的人居然为了每周挣四十五个先令而肯给那些廉价刊物写稿,我们倒认为这种做法委实不足取。然而现在却有一位获此报酬的人宁愿舍弃这种交易而同另一家只需给他三十个先令的杂志社打交道,这倒叫我们不可思议了。他谈到自己目前那种污秽处境时,我们都为他感到心酸。我们很了解那种境遇,可以准确无误地揣测出那位知识分子的落魄状况;他原本对文学事业怀有一片雄心壮志,却不幸掉进那个几乎把文学行当团团围住的、令人绝望的深渊。在这方面,我们像同舟共济的兄弟那样偏袒他。临到我们一想到酒池街花狗酒馆和格里麦斯先生就觉得还是不复信为妙————我们这样决定,按照他本人的说法,也不会叫他非常失望。朱利叶斯·麦肯齐先生呵!也许就在这一时刻,那些阔绰的叔伯姨婶正因为他一味在花狗酒馆里贪杯而扣紧腰包来反对他这位罪人咧。麦肯齐家族确有不少阔人。造成这种局面也可能是由于对三位一体缺乏理解的异端过失,可我们发现如今大多数家庭里,怀疑如此神圣的论题尽管大逆不道,却还不至于像一头栽进花狗酒馆那样严重而构成敌对的理由。这类麻烦事如果全是花狗酒馆造成的,我们即使插手干预,也会无济于事。

    我们彻底打消了复信的念头,可是过了一天,我们忽然想到那些变成不体面的酒鬼的家伙不会在求助时把自我厌恶的心情倾吐出来。这人如果确实嗜酒成性,也决不会告诉我们他同酒馆有交往。他或许时常泡在酒馆里,却又痛恨自己这种行径。我们越这样想,越认为那封信的要点大概可靠。看来此人有意说实话。

    赶巧那当儿有人要求我们为一部学术手稿三卷本编个索引。那家打算出版这部著作的出版商本来已经请一位职业编纂者搞过一个索引,可是编得实在太糟,根本没法儿用。干这种活儿得有点古典文学修养,尽管至多不过是熟悉罗马和希腊作家的姓名罢了,或许还得对后世诸家编纂者和注释者的大名略知一二。那位承担此项工作的先生分明失败了;我那位事业心很强的出版商朋友,某某先生,对我说谁要是能出色完成这项任务,他愿意慷慨支付二十五镑酬金。这个活儿在性质上明明微不足道,却需要一名学者卓越的学识,而且至少得花两个月工夫才能完成。起先我们看不起那个价儿,就说要求一位学者为如此菲薄的报酬而花费很多时间和劳动,实在难以启齿;但是,对朱利叶斯·麦肯齐先生来说,干两个月活儿净挣二十五镑,显然会是天赐之福。麦肯齐先生要是当真具有他所自夸的那种学识,照他所说的那样通晓拉丁文,全国的学者在希腊文方面“十之八九比我浅薄得多”,没准儿可以挣这二十五镑。我们实在不知道还有谁愿意为那点钱而肯正经八百地干那个活儿。于是,我们就写信约请朱利叶斯·麦肯齐先生前来会晤。我们的信虽然写得简短而谨慎,却也客客气气。一个如此有才华的人竟会为环境所迫而提出这种急需的要求,我们对此深表遗憾。可是我们没法儿应许什么;他如果应约前来,不会给他增添太多的麻烦,我们也许能建议他干点儿什么。朱利叶斯·麦肯齐先生在我们约定的那个钟点准时来到了。

    他那副外表叫人见到真是说不出来的难过,至今我们仍然记忆犹新。他是个高个子,瘦骨嶙峋————受鞭笞者被捆绑在上面的那根柱子叫人联想到坚硬挺直,这个站在我们面前的人要不是哈腰曲背,我们真能说他瘦得简直像那根柱子了。大脑袋好像在奇窄的胸脯上面朝前探着。背弓着,两条腿弯曲得动摇不稳。他说他四十出头,我们曾经怀疑,如今更加怀疑,他是不是虚添了岁数,好歹为自己那副憔悴的倦容找个借口。他长着一头乱蓬蓬、脏里吧唧的厚发,色深而不黑,岁月还没有让它开始灰白。他留着勉强蓄起来的胡子,马马虎虎修剪过,茬儿多,参差不齐————仿佛是用钝剪刀在离下巴颏儿不到一英寸那儿剪过似的。他有两枚凸出而难看的牙齿,腮帮子塌陷。两眼也深陷,却炯炯有神,把整个脸都照亮了;所以不可能叫人一边瞧着他,一边认为他是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物。他的两道眉毛又浓又粗,长得挺像样儿,眉宇间没有一根滋出来的硬汗毛————这对眉毛给他的容颜增添了不少气派。鼻子修长而匀称————可是红得像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我们一看到他,就不由得把那个鼻子跟花狗酒馆联系到一块儿了。那不是一个长脓疮的鼻子,不是一个布满许多小颗粒红宝石的鼻子,而是一个长得蛮好、平平滑滑的红鼻子,一颗本身闪亮的红宝石。他穿一件挺长的棕色厚大衣,领子扣得严严实实,下摆几乎挨到了脚面。滚边磨破了,纽扣眼儿也破烂不堪,露出一半纽扣,绒领脏得五花斑驳。这正是十二月,需要穿件厚大衣,可是这件厚大衣看上去倒像是他因为实在没有别的衣服可穿才穿上的。甭说内衣,就连绒衬衫都没让人看到一寸。大衣下摆下面我们只看见一双破靴子和两条脏裤腿儿,那条裤子也已经破烂得简直到了没法形容的地步。我们一见他这副寒酸样儿,心里不由得嘀咕此人难道真是上流人家出身,眼下还是位学者吗?然而,他那股神情却叫我们相信他的自述完全真实可靠。我们瞧着他,觉得他确有敏捷的智力,称得上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决不会对自己并没掌握的学识胡乱吹嘘。我们跟他握手,请他坐下,对他竟会落魄到这般地步低声说几句深表遗憾的话。

    “我已经习惯了。”他说,语气中非但没有难为情的意思,反而还带点幽默感哩;一举一动也没有流露出低三下四的乞求样儿。他在我们对面坐下来,我们就拿起他那封信,又看一段,然后说我们不大明白他要养活妻儿子女,怎么居然会为了仅仅想改换一下工作性质就情愿放弃三分之一的收入呢。“你们不明白给那些廉价惊险刊物写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每天得干七小时的活儿,却厌恶自己所写的玩艺儿。我一寄出那封给你们的信就后悔了。我知道只有傻瓜才存希望。可我还是把信寄出了,于是就来到了这里。”

    我们一边观察他的鼻子,一边觉得我们在向那位学者朋友,某某博士建议把他的手稿交到朱利叶斯·麦肯齐先生手中之前需要十分小心。如果那是一本印好了的书,那就不会担什么风险,可以试试看,可是我们那位朋友煞费苦心写成的高深论著还没有达到进印刷所那份荣誉。我们曾经怀疑它是否真有可能给印成书型,然而我们那位朋友不但是个有学问的人,而且生活富裕,迄今为止已经下定决心非把它出版不可。他希望无论如何也得把这部著作搞得完完整整,因此他所委托的那家出版社就找到我们,愿意付出索引编纂费二十五镑。但是,那部手稿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他可就会失声恸哭,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代表整个学术界痛失良著。所以我们必须小心谨慎。我们又假装看那封信,好赢得时间做出决定,因为我们真让那只闪亮的鼻子吓住了。

    这里要向读者交代一下,那个鼻子绝不是巴道夫(5)式的。我们如果读过莎士比亚作品,想必记得巴道夫的鼻子颜色和尺寸都挺吓人。它真像一口缸,所有从依斯脱溪泊那家酒馆地窖蒸馏出来的神圣粒子全上升到那里面去了,至少舞台演出给我们留下这样一种印象。眼下我们面前的那个鼻子却是端端正正的,要不是颜色怪,真可说是个挺威严的鼻子————因为鼻子这个器官往往体现统率的威力。我们正在琢磨这件事,拿不准该不该把我们朋友的手稿交给他,麦肯齐先生却插嘴道,“你们大概认为我是个酒鬼吧。”这个家伙靠天生的智力居然看透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想法。

    我们刚一抬头观望,那人已经站起来了。他尽管弯着腿,哈着腰,却仍然高耸在我们面前。那股犀利的目光和那个几乎使他显出威严气派的鼻子,一下子把我们都镇住了。那件棕色旧大衣也好像大得出奇。他已经猜出我们的想法,我们不敢否认,只觉得脸上泛起一阵怯懦而无趣的微笑,就跟听到伙伴自我贬低时略表同意而鄙夷一笑那样。依我们之见,这种表情最怯懦,也最叫人讨厌。我们完全无意那样做,可又明知脸上正挂着那种笑容。“你们当然在那样想。”他说,“我过去是个酒鬼,现在不是了。没关系————我真希望你们没叫我来。我这就走。”

    说着说着他就要告辞,我们却把他拦住了,费尽唇舌向他保证绝无半点冒犯他的意思。他否认受到了什么冒犯。这类事他早已见怪不怪,根本不会“叫他沮丧”。他竟然道出了这样令人心碎的话:“我早就不会生气了。你们当然把我当成酒鬼。我原本还会是个酒鬼,只因为————”

    “只因为什么?”我问。

    “算了,”他说,“我不想再废话麻烦你们啦。我猜想你们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做,对不对?”我于是向他解释,倒是有一件他可以干的活儿,却要看我敢不敢交托给他啦。我费了点劲儿才叫他又坐下来,听我讲明情况。我对他所提到的贪杯嗜好————照他现在所说,一种以前的嗜好,深表不安,可是对他的博学多识却深信不疑。我甚至确信他会对这方面的任何提问都能给予令人满意的答复,不会出现困窘。我们很快就发现在古典文学方面确实难不倒他。刚一提到那部论著的书名和性质,他就兴致勃勃地大谈特谈起来,尤其叫我们万分满意的是他起码对版本扉页这方面的知识非常熟悉。我们不禁担心他会不会对我们那位朋友的成就给予过分苛刻的评价。“这位博士只是一位业余著作家。”我们说,事先要求这个长着酒糟鼻子的家伙别太运用自己博学的知识。“就希腊和拉丁文学来说,”他说,“这里没有超出浅薄涉猎的范围。”他要是没在花狗酒馆里厮混而当上了《星期六评论》周报社编辑,该会是一位多么令人敬畏的人物呵!

    我们想赶快结束这次谈话,就说我们会跟那位完成这部手稿的、学识渊博的博士磋商一下,并且暗示当然希望有人能为他的身份能力作一个证明。他居然厚着脸皮说————也许我们应该认为是大胆而真诚地说:“花狗酒馆老板格里麦斯先生,比谁都更了解我。”这真叫我们大吃一惊。“我并不是叫你们去向他打听我会不会拉丁文和希腊文。”麦肯齐先生说,“这方面该由你们自己来发现。”我们叫他放心,这方面已经不存在什么问题。“不过,他可以告诉你们,我决不会把你们的手稿典当掉。”这人如此豪迈,倒叫我们十分诧异。我们暗示总得有人对他的文学修养这一方面作个证明啊。那位每周付给他四十五个先令的先生————简而言之,就是那份“廉价惊险刊物”的老板,总可以告诉我们一些有关他的情况吧。他于是在一张碎纸片上写下一个姓名,又添上弗里特街附近的一个地址,我们记得在那儿见过一家杂志社的招牌,这当儿才晓得那原来是一种“廉价惊险刊物”。

    告辞之前,他又站起来侃侃而谈,虽然我们也站了起来,他还是比我们高出一头。正是由于他低着脖子跟我们交谈,再加上天生来长得就高,无形中给他增添了一种十分优越的气势。他似乎使我们显得渺小,黯然失色,而且他自有一套对付我们的办法,因为他能低头俯视我们。壁炉前那块地毯上面有个脚凳,我们记得原想站在上面,好避开他的监视,可我们给绊倒了,只好一脚把它踢开,这一小小的挫折更增添了我们的自卑感。“我并不期望从中得到什么优厚的报酬,”他说,“我压根儿也没有那样指望过。除了贫穷之外,我还有其他种种不幸,简直倒楣透顶。”

    “身体不大好吗?”我们问。

    “不是————不完全是个人的事————不过没关系。我不该再拿自己的身世来打搅你们啦。你们若能帮我这个忙,那就可以把我从彻底落魄的处境中解救出来。”我们便向他保证,一定尽力而为;他答应过一个星期再来,随后就走了。

    于是我们便为他采取种种步骤,首先想做的事一开始几乎使我们觉得荒唐可笑。那就是我们到花狗酒馆老板格里麦斯先生那里去打听一下朱利叶斯·麦肯齐先生的情况。格里麦斯先生尽管真的开着那家酒馆,仍然可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不定还是个正大光明的人。反正他要么告诉我们一点什么,要么什么也不肯说,从而证实我们的怀疑还是有一定的道理。我们在一小间挺整洁的后客厅里找到了格里麦斯先生,他正坐在里面,另外还有一位身穿黑丝袍、头戴小便帽的女郎在内,她那副外表尤其使我们惊叹不已,我们很快就发现那原来是格里麦斯太太。我们要是大胆运用自己的智慧来想象酒池街花狗酒馆的老板娘————格里麦斯太太的形象,准保跟眼前这位女郎的仪态大相径庭。她年轻漂亮,身材苗条,而且爱耍弄字眼,尽管偶尔犯些语法上的错误,这一点几乎叫我们觉得似乎有责任应该经常来这家酒馆打听朱利叶斯·麦肯齐先生的情况,顺便也好纠正纠正她的小错儿。格里麦斯先生四十岁上下————看来比他太太整整大十岁————一双灰眼珠,目光锐利,我们从他的嘴和下巴可以判断出他只要想干,就准能在午夜过后把捣乱的顾客轰出酒馆。我们连忙说明来意:麦肯齐先生找过我们,要求做点文学工作,他们可不可以跟我们说说他的来历。

    “就拿写作这类玩艺儿来说吧,他跟全伦敦的作家一样聪明。”格里麦斯太太带劲儿地说。她的看法也许言过其实,却很有分量。我们说明目前特别想知道的是这位先生的品格和生活方式。格里麦斯先生对我们很有礼貌,坐在那里默默沉思该怎样回答才好。他那位更加友好、更加容易动感情的太太又准备打保票啦。“再也找不到哪位活着的绅士比他更诚实了————我说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正人君子,虽然有时穷得连件衬衫都穿不上。”

    “我可认为他从来也没富裕得买得起一件衬衫。”格里麦斯先生说。

    “我真想拿一件你的衬衫送给他,约翰,可我知道他决不会接受的。”格里麦斯太太说,“对了,您瞧,先生————我们对他很有感情,不管他手头有钱没钱,只要他想要点什么,那边那个年轻的女堂倌都会给他。他如果要一杯喝的玩艺儿————热饮或冷饮啦,啤酒或烈酒啦,她都不敢跟他提钱。是不是这样,约翰?”

    “依我看,她可蠢得要命。”格里麦斯先生说。

    “一点儿也不蠢;换了是我在那儿,也会那样;连你也会的,约翰。麦肯齐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从来也没拒绝过。”格里麦斯太太一边说,一边举起拇指指着站在炉前地毯那边的她的丈夫————“我是说要酒和饮料什么的。可他在这家酒馆里从来也没有不付钱而白喝过一杯酒,也从来没从那个小筐子里取过一块饼干吃。麦肯齐是位地地道道的正人君子。”

    这段证词很有分量,但是我们还没完全弄清真相。“他酒喝得很凶吗?”

    “不凶,不凶,”格里麦斯太太说,“从不越轨。”

    “他有许多不幸的烦恼。”格里麦斯先生插嘴道。

    “这倒是实话,”那位女士说,“他遇到了可以说是天底下最烦人的事。你要是遇到那种麻烦,约翰,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该怎么办。”约翰答道。

    “他娶了一个不争气的老婆,糟透了。”格里麦斯太太接茬儿说,“谈起喝酒————那个女人为了酒,样样事都干得出来。大冬天,她会剥光自己孩子身上的衣服,拿去当掉换酒喝。为了一口酒,她会夺走丈夫的口粮。她本人啊————可连一丁点儿女人的尊严都不顾了。她太乐意醉倒在街沟里,好让人把她收容起来————还有嘴里说的话,身上披的破衣烂衫,先生,她真是连一点女性的廉耻心都没有了。”

    格里麦斯太太很有口才,使用鲜明字眼描绘了那桩“天底下最烦人的事”。这就是那个倒楣的家伙为了摆脱上流社会的“传统束缚”而娶了一个不正派的女人所得到的下场!但是,太太酗酒并不能说明全部问题。他本人那个酒糟鼻子也是一项对他不利的证据啊,何况他承认自己以前也是个酒鬼。“他本人不是也曾经好酒贪杯吗?”我们问。

    “他当然贪过杯。”格里麦斯太太答道。

    “人世间过去对他太不公道了,先生。”格里麦斯先生说。

    “可他现在戒了,”那位太太接着说,“他要是还在喝,我们起码没见到过。至于那个女人,她不愿意在我们这儿露面。”

    “丈夫和老婆往往不从同一头母牛身上挤奶喝。”格里麦斯先生插嘴道。

    “麦肯齐可是天天待在我们这儿。”格里麦斯太太说,“他只要身上一有六个便士,就来这儿买一杯啤酒和一点吃的。我们还多奉送一些,这倒是事实。我们了解他现在的为人,也了解他过去的经历。论学识嘛,先生————无论什么语言,对他来说,都一个样儿,他全懂,就跟我懂得教义问答一样。”

    “你不能为他说些比这更中听一点儿的话吗,波莉?”格里麦斯先生问。

    “你不是也经常谈起教义问答吗,约翰?还说一个人不该再分心想到任何别的事情上面去————当然,管好花狗酒馆,又当别论。可是麦肯齐啊————他却记得整本整本净是学问的书。这儿来过几个外国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打哪国来的,反正不是从法国也不是从德国来的,可他跟他们聊起来,就好像他根本不是出生在英国似的。我认为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有学问了。他会没完没了地朗诵自己作的诗,让你觉得就像蜘蛛吐丝织网那样倾吐出来似的。”我们不由得想到这间小客厅里必定出现过这样一种美妙而友好的情景:那个落魄文人在织他的网,格里麦斯太太坐在那儿,把毛线活儿放在膝头,着迷而钦佩地倾听着。谁经过这家小酒馆,都决不会想象到里面竟会出现这样一种景象。但是,人间确有许多叫我们料想不到的事!

    格里麦斯先生又说了几句话就结束了我们这次交谈。“说实在的,先生,你要是能雇用他干些像样儿的活儿,就是在帮助一个见过好日子的人,一个只想得到帮助而能再见到好日子的人。他的学问全在这儿呐。”格里麦斯先生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瓜。

    “他的学问也在这儿呐。”格里麦斯太太一边说,一边把手捂在心口上。于是我们对这两位十分友好的朋友说,如果有必要跟麦肯齐先生进一步磋商的话,我们还可能再来打搅他们,然后就告辞了。他们夫妇俩确实提供了许多令人鼓舞的情况,并且保证随时欢迎我们再来,格里麦斯先生还亲自把我们送到门口。我们由此而对花狗酒馆产生了良好的感情。

    从那儿出来,我们就径直奔向弗里特街附近那家“廉价惊险刊物”社。一路上,我们不得不思考格里麦斯太太说的话。那桩天底下最烦人的事!我们承认这全是大实话。人世间难道还有什么比一个堕落的妻子给丈夫带来耻辱更叫人心烦的事吗?我们刚跟格里麦斯先生分手————在那段访问期间,我们对他也确实了解不多————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有把握地看出他为自己的身份地位感到得意,管自己叫做老爷啦,店掌柜啦,格里麦斯太太的丈夫啦,还可以从他在自家门口走进走出的步态看出他对自己的门庭没有什么感到难为情的地方。他在外头可以跟别人谈论自己的“夫人”,确信他所描绘的形象会给自己增添光彩。然而,朱利叶斯·麦肯齐呢,他一想到自己的老婆,脑海中就会浮现什么样的形象呢?我们记得他在信中说过“我已有妻室和四个孩子————这种负担简直叫我没法儿无忧无虑”。一想到这句话,连带方才在酒馆里听到的情况,我们原先看那封信时觉得那句话带有的夸大其辞的腔调,现在全消失了。有一个毫不在乎让人从街沟里揪起来收容的老婆,一个竟会把自己孩子的衣服典当掉换酒喝的老婆,这想必是一桩最烦人不过的事喽。

    我们觉得没必要奉承那家雇用麦肯齐先生写稿的杂志社工作人员,不过我们还是尽力想表示友好,在举止和语气上装出一点同行的亲密劲儿。我们等了好久才给引见到一位先生面前,他坐在一间昏暗的斗室里,跟我们交谈时就把凳子转过来对着我们。我们相信他就是那位负责出版不止一种“廉价惊险刊物”的编辑,在他监管下,十来部连载小说正在同时发表呐。“哦!”他说,“你们也在耍这种把戏吗?”我们叫他放心,我们根本没耍什么把戏,只不过有一种想帮助一名不幸的学者的愿望罢了。“见他的鬼,”我们那位哥儿们说,“麦肯齐在这儿干得挺欢,何必要到别处去呢。说到头来,他毕竟是个酒鬼。你们想把他收买过去,是不是?你们不会把他留住很久的————到头来他又会挨饿。”我们向那位先生保证毫无收买麦肯齐先生的意思,并且摆出我们对文学行当属于自由职业的看法,因此麦肯齐先生向我们申请工作一点也不能算错;我们尤其不赞成那位哥儿们对他的严厉指责,而且要求他先不要做出什么决定,因为我们还不能完全肯定是否有什么文学工作可以提供给麦肯齐先生做呐。“没关系,”那位哥儿们说,把凳子转过去。“反正他不能同时给咱们两家干活儿————就是这样。他在这儿一周一周地挣他那份口粮,我猜想你们不会对他照顾到这般程度吧。”我们随后就离开了那里,抖掉脚上的尘土,对今后文学的伟大发展感到莫大的困惑。过去我们根本不知道有这类刊物存在————可它们确实存在,而且流传到成千上万的读者手中,使他们在生活和思维方式上或多或少都受到那些故事的引导。

    但是,那位哥儿们说的话也可能有些道理。麦肯齐先生如果接受我们建议的工作而放弃目前干的活儿,会不会有损而无助于他的前程呢?我们只认识一位有学问的博士愿意自己掏腰包请人为他的手稿编制索引。至于让他给我们这家杂志写稿嘛,我们可太了解这门行业了,深知与其说麦肯齐先生博学的才华很可能有助于他试试这种工作,还不如说他近来的写作锻炼可能使他不那么适应了。一个人也许能看懂甚至能说十几种语言————“就好像他根本不是出生在英国似的”————却不见得能写出我们与之打交道的那种适合读者口味的时髦文章。他也可能好高骛远,写出来的东西高雅得不适合我们的要求。我们并没把头仰得老高,自命不凡。不过,仰的高度恰与某种类型的写作相适应。我们方才拜访的那位先生无疑需要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写作风格。也许麦肯齐先生已经完全适应他目前那帮读者的需要了。即使不是这样,我们也没法答应每周付给他四十五个先令,就连他只要三十个先令都办不到。真格的,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试图好心帮助一位中年人调换个工作岗位的事更悬乎的了。

    我们想等麦肯齐先生再来时,把这一切都跟他讲明。这段期间,我们见到了那位博士,他十分乐意周济那位不幸的文人。听完我们的叙述,他真是着了迷,仿佛心目中已经看到他巴望的那项工作业已完成得那么完美无缺,肯定会使后世学者受益匪浅。他起先很想邀请朱利叶斯·麦肯齐到他身为教区长所住的宅邸去做客,我们向他解释目前恐怕还不太适宜;尽管如此,他还是幻想着跟那人建立深厚的友谊,那人可以跟他一块儿讨论古希腊文那个已废去的字母“F”啦,那人想必研究过希腊诗歌韵律,对波尔松(6)规定的准则有自己的见解啦,等等,等等。于是,我们拿到了那部手稿,得到了我们朋友的许可把它转交给麦肯齐先生。

    麦肯齐按约定的时间又来拜访我们,鼻子好像红得更厉害了。我们察觉他吐出来的气息有股令人沮丧的酒味儿。格里麦斯太太说过他喝酒,却从不越轨,可是怎样才算不越轨呢?一个酒馆老板娘————即便她是格里麦斯太太————在看法上很可能跟我们大有出入。我们发现他好像更加粗俗,更加褴褛,几乎可以说更加狼狈不堪了。在前一阵子考虑他要求的过程中,我跟那位“廉价惊险刊物”的哥儿们,跟那位博士,甚至跟我自个儿研究磋商时都一直在袒护他,因此我可能把他估计得过高了。眼下,我见到他这副模样,当然没法儿相信他像个值得信赖的人。警察若在街头拐角发现他,肯定也会对他监视片刻的。他就像一般从小酒铺出来的人那样紧裹着那件旧大衣。两只眼睛还跟先前一样明亮,可我们觉得他把嘴角撇得更难看了,鼻子也更红了。我们几乎对他不再抱任何幻想。一开始,我们没跟他提起花狗酒馆,只说我们担心他一旦接下我们目前手中的一项工作,就会丢掉斗室里那位先生给他的更加持久的活儿。我们还向他说明今后不能保证继续给他工作。

    他咒骂起那位坐在斗室里的先生来了,骂得那么凶,真叫我们大吃一惊;这样一来倒使我们多多少少恢复了那种对他几乎已经丧失的尊敬。很难解释我们为什么因为他咒骂得这样厉害,反倒尊敬他了。我们其实并不喜欢咒骂,要是哪位年轻投稿人在我们面前如此放肆,我们至少也会皱起眉头,表示不满。可我们并没对朱利叶斯·麦肯齐皱眉,却站起来,抬头瞧着他的脸,又觉得这人非同小可。我们尊敬他,也许是因为他一点儿也不怕我们。接着他表明他才不在乎————我们敢说,真是一点也不在乎————那位斗室里的先生。他很了解那位斗室里的先生,那位斗室里的先生也同样了解他。只要他把稿子送给那位斗室里的先生,后者就会求之不得地买下来,两百五十字一页,出价六便士。这是他写小说的稿酬标准,每周能挣四十五个先令。他不怕那位斗室里的先生。他跟那位斗室里的先生吵过嘴,两人彼此心照不宣,谁也甭说谁。他还暗示另有一批斗室里的先生,他也跟他们打过交道,其中没有一位愿意每周给他超过四十五个先令的待遇。因此,他不得不坐下来,每天都得耍七个小时笔杆子,每个月用的纸张笔墨还得由他自己从这笔钱里掏出十五个便士来购置。他曾经抱怨待遇太低,罢过一次工,因而有一两个美好的月份居然争取到每页稿子卖到七个半便士,可是那位斗室里的先生后来对他说这样下去可不行。他们也得活命啊。他写的玩艺儿固然吸引人,每页超过六便士的价格却不符合他们的行情。朱利叶斯·麦肯齐先生气呼呼地跟我们说了这一切。等我刚一提到格里麦斯太太,他的口气就变了。“嗯,”他说,“他们大概会说我两句好话的。他们夫妇俩是我如今最要好的朋友了。我觉得你们不应当太相信她,因为她也许为了要帮我的忙而会说瞎话。”我们叫他放心,格里麦斯太太说的每句话我们都相信是真话。

    经过一番斟酌之后,我们便告诉他,那位博士已经授权让我们把那部著作交托给他,接着就把三卷手稿放在桌面上。他如果愿意承担这项工作,并且干起来,一旦完成,每卷便可以得到八镑六先令八便士的酬劳。此外,他要是真的安心干这个活儿,我们还可以通过格里麦斯太太预先转交给他一小笔款子。他起先显得十分高兴,我们向他解释怎样编这个索引的时候,他快速翻阅手稿,显示出他起码懂得这项工作的性质。可是,等我们一接触到细节,他就变得不那么高兴了。这个活儿在哪间工作室里干呢?我们一时差点儿想告诉他干脆就在我们自己这间办公室里做呗;幸好我们犹豫了,想到他一连两三个月跟我们厮守在一块儿,没准儿真会把我们也一齐毁掉咧。看来他目前有时在花狗酒馆,有时在自己的住处写稿。他一句话也没提自己的妻子,可我们理解他有时根本没法在家里干活儿。他并不想隐瞒在家里干活儿会有危险,也没要求立刻把手稿都带回自己的住所去。我们明白他要是想干起来,就得全部拿回去,因为这种活儿不可能分开来干,而需要前后来回参照。“我的处境很糟————确实糟糕透了。”他说。我们表示这部手稿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出了岔子,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那我还是放弃的好。”他又高耸在我们面前,一边直晃脑袋,一边说,“我没法儿期望别人信赖我。”我们却决定不应该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与其放弃,还不如由我们想方设法替他租个工作地盘,好歹安排一下。虽然我们给他找个房间得从那笔酬金里拿出每周十先令的租金,可是这项交易对他来说还是大有好处的。最后我们决定再去一趟花狗酒馆,跟格里麦斯太太商议一下。我们觉得一定可以跟她一齐给这个不幸的非凡人物安排那么一个行善计划。于是我们对他说,让我们再考虑考虑,然后就寄封信到花狗酒馆,他第二天早晨便可以收到。他恢复了信心,把大衣裹裹紧就告辞了。

    他走后,我们便坐下来,一边瞧着博士那部手稿,一边琢磨自己办的事到底对不对。那部多年苦心经营的论著就放在那儿,我们那位年高德劭、可亲可敬的老朋友一心想靠它使自己跻入当今伟大的评论家行列。说真的,我们并没料想他会得到那份殷殷期望的荣誉,而是担心他会失望。如今人们对用词准确和诗歌韵律的热烈讨论并不像一百年以前那样流行了。很可能会发生失望和悲伤。那部托付给我们的手稿也可能丢失或者给毁掉,因此我们不能泰然自若地预料这类叫人伤心的事绝对不会发生。博士本人却好像没有预见到这种风险。我们跟他讲了麦肯齐的学识和不幸,他顿时希望尽快把这事办成,只约定在他返回教区长宅邸之前该跟麦肯齐先生会个面。

    我们当天就去了花狗酒馆,发现格里麦斯太太独自一人在店堂里。麦肯齐上次离开我们的办公室,便径直到那里去把情况都跟她说了。她对这事一清二楚,非常乐意尽力相助。她当即承认手稿放在麦肯齐和他老婆的住所里很不安全。“他在黄瓜大院租了一个肮脏破烂的住处,”她说,“每月付五先令。全家凑合着挤在一堆;他居然能在那里干活儿————就是作家干的那类活儿————也真叫人纳闷儿。有时他实在干不下去就到我们这里来,坐在酒吧间那张小桌那儿写,一写就是好几个钟头。”我们便走进那个酒吧间,瞧瞧那张小桌。一个人居然能在那么昏暗不适的地方构思想象,洋洋洒洒地写出故事来,亦算得是个奇迹。那张小桌只是一条约摸十八英寸宽的长木板。我们走进去的时候,那里正坐着两个酿酒商的马车夫和三个邋里邋遢的女人。马车夫切开挺大块儿的面包和火腿,默不出声,慢条斯理地一本正经吃着。那三个女人坐在一张条凳上,我发现她们面前不像摆过什么盛筵的样儿。大概她们已经付过钱喝了点什么,否则这家酒馆根本不可能让她们待在那里。“眼下这里很空,”格里麦斯太太说,没有立刻理会那两个男人或那三个女人,“他有时会坐在那边旮旯里写作,可是房间里人声嘈杂,即使有颗炮弹落在里德街那边爆炸,大家也听不见;此外还烟雾腾腾,厚得都能叫人用刀来切。是不是,彼得?”她招呼的那个男人这当儿刚往嘴里塞进一大块三英寸见方的面包夹火腿,尽力想咽下去,好腾出嘴巴来答话。他费劲儿往下咽,却没成功,只好连连点了三下头。那团“胎块”又哽回到嘴里,他便慢慢细嚼起来。“这里的人都认识他,先生,”格里麦斯太太接茬儿说,“他会一个劲儿写啊,写啊,写啊,一连好几个钟头不停笔。谁也不去打搅他。是不是,彼得?”彼得这时已经把吃食咽下去一半,同意地咕哝了两声。

    我们又回到酒吧间后部那间整洁的小客厅。依我看,那人明明没法儿在我刚刚见到的地方整理博士的手稿,因为他得同时把十几页稿纸铺开在面前工作。即使他能独自一人占据酒吧间,那里的条件也不适合干这种活儿。显然,他也不大可能被许可利用格里麦斯太太那间舒适的起居室。“我们怎样才能给他找个工作地点呢?”我向那位太太求助道。“他总会有个地方的,我敢保证,”她说,“他不能因为缺少一间工作室而丢掉这个活儿。”接着她便坐下来想办法。我正想建议给他在邻近租一间像样儿的房间,她却提出一个真叫我大吃一惊的办法。“我在自己的卧室里给他摆张大桌子,”她说,“这样他就可以在那里干活儿啦。看来再也没有哪个窝哪个角落比那里更合适了;他可以把那位先生的文章都摊在床上,又宽敞,又干净,又有条理。这不就行了吗?我会照管好,不让他把稿子弄丢。这不就行了吗?”

    我们和格里麦斯太太之间眼下虽然关系处得亲切友好,可是如此扰乱她个人的家庭生活是否合适,似乎还是应该表示一下怀疑。“这样做格里麦斯先生恐怕不会赞成吧。”我们说。

    “哦,约翰不会在乎的。只要麦肯齐及时离开,让约翰睡觉,那还碍他什么事呢?我们都不是早起早睡的人————这倒是实话。干我们这一行的,没法儿起早。但是,卧室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总是空着的,他可以利用。来,上楼去看看吧,先生。”我们便跟随格里麦斯太太登上窄楼梯,到那间卧室去。“地方不大,不过放张桌子的地方还是有的,可以让他坐下来干活儿;这不是挺好吗?”

    那是一间昏暗的小屋,矮屋顶下面有扇小窗户正对着酿酒厂那堵死气沉沉、又厚又高的墙。房间里倒挺干净,空气也清新,家具都是红木做的,老式样,又好又结实。格里麦斯太太的两三件长袍摊在床上,别的几件衣服都挂在门后挂钩上。房间里唯一不整洁的东西是“约翰的”一条裤子。他没把它放在不显眼的地方。可她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把它捡起来,折好,拍拍,放进一个宽敞的大衣柜里。“我们会把床上这些衣服都拿开,他就可以称心如意地把稿子全都摊开在上面啦。”

    我们承认这种安排真有点叫我们吃惊。我们也是结了婚的人,如果提出邀请一位撰稿人————哪怕不是一位酒气熏天、酒糟鼻子的撰稿人,而是一位很有教养的撰稿人————在我们的私室里写文章,我们的太太该会怎么说呢?我们不敢相信格里麦斯先生会批准这项建议。一对夫妇的卧室总归有点神圣不可侵犯。朱利叶斯·麦肯齐先生老在里面露面,无疑会是一种亵渎。我们觉得还是应该向她说明这一切比较好。“您要知道,”我们说,“这样做似乎欠妥吧。”

    “为什么欠妥?”她问。

    “那是在您的卧室里啊,您要知道!格里麦斯先生肯定不乐意。”

    “什么————约翰!他不会的。我明白你们在琢磨什么啦,先生,”她说,“这方面我们可跟你们大不一样。对我们来说,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既没工夫,也没钱,也可以说没受过高深的教育叫我们能像你们那样胡思乱想。你们要是跟印第安蛮子一道旅行出游的话,无论见到他们哪位,都会请他到你的卧室里吃点东西,如果你真有东西给他们吃的话。我们这一辈子净跟印第安蛮子一道旅行出游呐,卧室对我们来说就跟别的房间一样。麦肯齐可以上楼来,我会给他摆好一张桌子,就放在窗口那边。”我没再跟她说什么,后来不禁思索了好几个钟头,心想人世间的男男女女如果都相信自己一向是在跟印第安蛮子一道旅行出游,会不会倒是一件好事呢。

    我们从楼上下来,格里麦斯先生正在那间小客厅里。他看到自己的太太由一个陌生人伴随着下楼走进来,好像并不感到多么惊讶似的。她立刻说明原由,提出她想安排的办法————我发现她根本没要求他批准。我观察格里麦斯先生的脸色,觉得他并不太乐意,可是他抓抓脑袋,扬扬眉毛,一句话也没说就同意了。“你要知道,约翰,他决不可能在家里干那个活儿。”格里麦斯太太说。

    “谁说他能在家里干活儿啦?”

    “他也没法儿在咱们的酒吧间里干活儿————是不是?所以说,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啦。就这样决定了。”约翰·格里麦斯又抓抓脑袋,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我们在告辞之前,麦肯齐本人来了,当着我们的面,听人述说给他所做的安排。“您就爱操这份儿心,格里麦斯太太。”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表示感谢的话。接着,格里麦斯太太便多少带点严厉的口吻跟他讲妥条件。他每天可以使用那间屋子五个小时————从十点到下午三点,或者从十二点到下午五点;他必须选定好,然后就严格遵守时间。“我可不许在楼上喝酒。”约翰·格里麦斯插了一句嘴。

    “谁要求在那儿喝酒啦?”麦肯齐说。

    “你眼下没要求,事后也许会的。我可不许,就是这样。”

    “没问题,约翰。”格里麦斯太太点点头说。

    “女人心眼儿都软————我是说在判断上————她们一动感情就不管好事还是坏事都肯干。”我们只听到格里麦斯先生对他那漂亮的妻子这样指责了一句。麦肯齐小声跟酒馆老板嘀咕几句,格里麦斯只顾摇头。我们心里完全明白,他并不喜欢这种安排,可又不愿违背太太那份好心。我们便跟这位学者约定一个时间在我们办公室里同我们的朋友————他今后的资助者会晤,然后就打算告辞。但是,在我们离开花狗酒馆之前,格里麦斯太太非要拿出她那种樱桃活力酒请我们喝一杯不可,我们百般推辞,酒还是放在一个闪亮的小圆托盘里给端来了,酒壶四周都嵌饰着金枝,四个小酒杯也是同样的装饰。格里麦斯太太给我们斟酒,轮到斟自己那个杯子时却很节省,只稍许倒了一点。一般来说,我们觉得跟格里麦斯夫妇谈天说地要比跟他俩一起吃喝轻松得多。杯子给递到我们手中,我们一时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期望我们说点什么。我们还是等格里麦斯先生和麦肯齐也接到酒杯后再说吧。“十分荣幸你们光临小店。”格里麦斯先生敬酒道。格里麦斯太太也举起她那个几乎瞧不见酒的杯子,笑着对我们说:“请。”朱利叶斯·麦肯齐一仰脖儿就喝干了,真像一条饿狗吞吃一块肉似的,给他周围的几位朋友留下这样的印象,那就是他如果慢着点喝,肯定会其乐无穷,可现在连一半乐趣都没得到。我不由得想到麦肯齐要是像我这样慢慢品尝这种樱桃活力酒,准保会比他一举杯让酒那么冲地灌进喉咙更能使他心满意足。“挺烈的酒。”格里麦斯先生眼说,我们承认确实够凶的。“是我妈妈做的,过去常靠它维持考尔契斯区(7)那家‘猪和喜鹊’酒馆。”格里麦斯太太说。我们就这样了解到了不少格里麦斯太太的家史。她幼年的确是在印第安蛮子圈子里度过的。

    接下来便是博士和麦肯齐先生的会晤。说实话,我们很担心我们这位年轻朋友会留给那位长者什么印象。那个酒糟鼻子我们当然跟博士提过,他只微微一笑,没当回事,可他是一位跟酒徒来往会感到被玷污的人,一位避开一切不愉快交往的人。有些罪恶由于引起我们注意的方式不同,我们对它的看法也就不尽相同。有人认为酗酒这种罪恶本身可怕得很,他们往往把这当成笑柄来谈。我们甚至当着自己的男孩面也把这当成相当荒唐可笑的事加以议论,尽管看到他们当中也有一个耽于此道而几乎伤透了我们的心。那位博学的诠释家听我们描绘了那个酒糟鼻子,好像认为那只是这个不幸的人不该受到的一部分苦难似的;但是他如果发觉那个倒楣的家伙确实酒气熏天,感情也许就会改变了。博士先行来到,那三卷手稿已经摆好在桌面上。他带着情人般的柔情抚摩着他的手稿,翻开这儿一页瞧瞧,打开那儿一页看看。样样都给安排得完美而细致,页码啦、页边的空白啦、章回编排啦、著者添加的附录啦,无一不备。“一生的精力,我的朋友;整整花了我一辈子工夫啊!”我们一边倾听博士数说他的著作,一边等那人到来,好把这项苦心经营的学术成果交托给他。这当儿,我们恨不得压根儿就没人来求我们插手干预这档子事。

    麦肯齐来了,我们便给他俩彼此作了介绍。博士是位老派绅士,衣着十分整洁————全身一码儿黑,黑礼服、黑短裤、黑绑腿,下巴颏儿蓄着短胡子,脖颈那儿打着白领结。他其实只是一位教区长,可是他那个教区却给他权利可以管自己叫做主教,帽子上还有牧师的玫瑰花饰。他是一位个儿高、身材匀称而魁梧的绅士,人们对他不可能有丝毫放肆的举动。他那端端正正的圆脸异常慈祥,可也带有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神气。他挺富裕,雇得起两名副牧师,在某种程度上,一名高僧所享受的俸禄地产确实全归他一人所有。我们怀疑他是否真正懂得什么叫工作————哪怕在他十分感叹地谈到自己一生的劳累时,我们也有这种感觉。不过他对别人干活儿也并不苛求,而且殷切期望人间能够变得对他周围的人就像对他本人那样平稳而美好。他朝前走去,踌躇一下,就跟麦肯齐握手言谈。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就退居幕后。现在该由博士本人来考核这位推荐给他的助手的学识啦————他如果想了解的话,还可以查明他的品德。

    在举止上,麦肯齐比起跟我们谈话时要拘谨得多。博士站在桌前,两只手各自放在一卷手稿上面,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话。谈到完成这部著作时十分谦虚,讲到喜爱这项工作时又很自负,两种态度搀和得很得体。他承认需要麦肯齐的协助,但是酬劳未免太低了————这可是那家出版商定的。要是麦肯齐先生发现这种劳动费时很久的话,他愿意再加点钱。接着,他便跟麦肯齐谈论起古希腊戏剧家,语气和态度并没有想考考他的意思,不过仍然能叫麦肯齐露露才学。在这方面,无疑那个站在那儿想找工作的、衣衫褴褛、酒糟鼻子、不体面的人更为精通。我们没发现他近几年接触过什么书籍,可他对那些老古董却好像记得很准确。提到需要参考什么书籍时,看来他确实知道怎样到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去查找。“我过去不这样寒酸时,”他壮起胆子说,“常到那里去。”博士顿时掏出一张票面为十镑的钞票,非叫他先收下不可。麦肯齐有点犹豫,我们就说这未免过早了吧,博士却非常坚决。“如果一名老学者不能帮助一名后进学者,”他说,“那我就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帮助另一个人啦。何况这也不是什么施舍,只是保证工作能够赶快进行罢了。”麦肯齐接过钱,咕哝一句保证尽力把这次工作做好的话,“我当然会勤勤恳恳地做。”

    钱一过手,事情当然就算定下来了;但是,给这张钞票其实并非在于拍板成交,而是出于心中一时的慷慨冲动。如今要收回成命已经办不到了。博士对手稿的安全问题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不放心的神情。他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绅士了,不想在这方面让他的雇员难堪。万一有什么风险,他现在就甘冒风险。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然而,我们却没有当场把手稿交给麦肯齐,而是后来把它锁在我们的一个旧公文递送箱里,送到花狗酒馆去,把钥匙交给格里麦斯太太。我们又上楼走进那位太太的卧室,只见那张大桌子已经给麦肯齐摆好在窗户前面。它几乎占据了整间屋子,我们察觉到约翰·格里麦斯简直都没法儿绕过去走到他睡的那一边去了。一切都已经安排停当,麦肯齐明天便开始干活儿。

    * * *

    (1) 这里“我们”是指笔者所在的编辑部。

    (2) 旧时用以指自然科学,特别是物理学。

    (3) 三位一体,神学名词,指把上帝、耶稣和圣灵看作一体的那种说法。

    (4) 格雷协会,伦敦四个具有授予律师资格权的法学协会之一。

    (5) 巴道夫是福斯泰夫的仆从,由于好酒贪杯,鼻子特大而光亮,福斯泰夫称他为“明灯武士”。见莎士比亚剧作《亨利四世》《亨利五世》和《温莎的快乐娘儿们》。

    (6) 理查·波尔松(1759——1808),英国博学多识的学者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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