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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尔·克尼思

    保尔·克尼思(Paul Kenis)于一八八五年七月十一日生于鲍孝尔特(Bocholt)。学于冈城大学。文学生涯是在杂志《新生活》(Nieuw Leven)上开始的,后加入《果树园》(Boomgaard)杂志撰稿。他还是一位新闻记者。

    所著小说有《巴黎的一个失权》(Een ondergang te Parijs)、《西艾思·施拉麦的奇遇》(De wonderlijke avonturen van cies slameur)、《美丽的赛里才特小姐》(De kleine Mademoiselle Cerisette)、《华筵》(Fetes galantes)、《列文·德·米特拿尔的日记录》(Uit het Dagboek van Lieven de Myttenaere)、《云雀镜》(De lokkende Wereld)、《新朝代的使徒》(De Apostels van het nieuwe Rijk),等等。这篇《法布尔·德格朗丁之歌》,是从短篇集《华筵》中译出的。

    他的清朗如人们在开着野蔷薇花的小径中所听到的五旬节的钟声一样的名字,现在在卢森堡监狱的宽走廊中震响着。木屐中垫着稻草,头上戴着一顶红便帽,白色的布带交叉着系在胸前,一个昂里奥将军的长袴党的兵,用他的枪柄推开了那他刚才移开了门闩的门。

    那因为久病而微微有点佝偻的法布尔的弯长的躯体,还在那由但东有力的首领所统治着的他的朋友们的集团之间站了一会儿。

    在他的旁边,我们看见了那框在披到肩头的褐色长卷发之间的加米易·德穆兰的讽刺家的伶俐的脸儿,以及艾洛尔·德·赛式尔的有点消瘦的高高的身体。在再远一点的地方,我们可以瞥见全部的但东党:拉阔、斐里波、维德曼。

    在那些走廊中,起了许多复杂的声音:兵士们的脚步声,兵器的击碰声,枪柄碰地的沉重的声音,拉门闩的声音,使劲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路上飘进了一片模糊的声音:那从公判厅一直跟随那些被告们到此地来的群众的骚音。

    法布尔离开了他的朋友们,和他们一个个地握手。明天,他们将在革命法庭中相见,当着那全身穿橄榄绿色的常礼服的严厉而铁面无情的洛贝比尔;当着那面如处女,穿着天青色的衣服的无情使徒;当着那非得坐在圈椅上被抬到法庭中来不可的,半风瘫的古东————但是他的心却是像他的同伴们一样地冷若冰霜。那刚直无情的检察官富季爱丹维尔,将用他们大家的名义发言。

    沉重的门在法布尔·德格朗丁后面关上了,人们又立刻把门上了闩。在走廊中,声音减低了,人们只不时地听见关门的声音和门的铰链的轧响声:朋友们都已经回到他们的监房中去了。他的监房是很小的一间,墙上涂着石灰,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椅子和一张桌子。在桌子上面的墙上,是一扇加铁栅的小窗;在桌子上,乱摊着书籍和纸页,一个铅制的沉重的墨水瓶和几杆新削过的鹅毛管笔。

    这囚人踌躇了一会儿:他可要继续他的工作吗?他写着辩词的那些纸页上,是一行行工楷的字,他曾经把那辩词仔细地涂改过。这是没有用处的。他知道富季爱丹维尔的决议已经定下了。人们甚至将不准他辩护,他们都已经预先被定好罪了。再则,他是害着病,他感到软弱而疲倦,没有勇气去继续这徒然的工作;然而他却一点遗憾也没有。

    最近,自从季龙德党失败以来,已经有许多人先他而毫无畏缩地上了断头台,而他对于死也司空见惯了。他曾经活了那么久,心中有那么多的思想纷扰着,因此他已把死的观念置之度外了。先是那些季龙德党:勃里梭、让索奈、维尔钮,其次是西尔文·巴易、罗兰夫人、斐里泊·平等。在几天之前,另一些朋友们也离开了这个卢森堡监狱,因为编那有名的《笔战报》的杜式纳老爹而被人称为杜式纳老爹的艾贝尔,他的信徒凡山、洪散和穆莫罗,那杰出的“人类的雄辩家”阿纳沙尔西·克洛兹,以及他的同伴民众公社的一分子博爱主义者修麦特。

    法布尔·德格朗丁在他狭窄的监房中来来往往地踱着。一点迟迟的阳光从高高的小窗间坠落下来;在外面,那青年的春天正在开着花,卢森堡公园中升起了一片发芽的碧草的香味。他在这个闷人的四壁间已捱度了多少时候了?还不到三个月。可是在这几个星期之中,什么事没有发生过!在甲可班社中告发他的那些对敌艾贝尔党人们已经倒了,他们也被关到这一个监狱中来,而且将在他以前上断头台。接着又轮到了他的朋友们,但东及其党人。在几天之前,当他卧病在床上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叩他的墙。他认出了那是加米易·德穆兰,德穆兰也被关到了监狱中来,做了他的邻人,把最近的一切事变,特别是但东及其忠友们的下场,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

    现在公诉已经开始了:他们一起地被告发;但东有力的声音,加米易刻毒的谈吐,艾洛尔·德·赛式尔辛辣的冷嘲,甚至法布尔自己的取笑之辞,对于洛贝比尔的怨恨都一点影响也没有。何苦去想辩护?明天或后天,总也是太晚了。纸页是在那里,写满了他的字迹。然而,每当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些纸页上的时候,他总不自禁地想把他的文字写得更清楚简洁一点。他把牢房中唯一的椅子放在桌子面前,然后把鹅毛管的笔插到墨水瓶中去,他沉思着。

    可是,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情绪侵占了他全身,他忘记了现在,忘记了他的入狱,忘记了他的敌人们,忘记了人们告发他谋叛和渎职。他放下了笔,用手托着腮谛听着。在下面,从监狱的园子中,升上了一片由一个少女的清鲜而热烈的声音唱出来的简单的歌声。那忧郁的调子,由初春温软的空气所载着,盘旋着一直升到他的耳边:

    下雨了,下雨了,牧羊的姑娘,

    把你的洁白的绵羊,

    快赶到那边茅屋下去,

    牧羊的姑娘,我们快点去。

    我听见在树叶上,

    雨珠儿沙沙地响。

    阵头雨来了!

    闪电尽在那儿照!

    这是他自己的歌,是当他做默默无闻的伶人遍历南北的时候所编的那许多恋爱歌曲中最有名的一个。他还记得当时在一张过时的琴上第一次把这个歌奏给他的年轻的妻子听。那是在麦斯脱里特城。那江湖戏班在阳光绚烂的南方走了一遭之后,继续地经过了阿维农、巴黎、斯特拉斯堡,而终于来到了这个荷兰的小城。

    他的妻子呢?他是一年之前在一个小城中认识她的。在那个山城中,她在一个短歌剧中演恋女的角色;那短歌剧便是法布尔编的。她爱上了这位漂亮的诗人,便在他的流浪的生活中追随着他。

    在下面,歌声响着:

    晚安,晚安,妈妈,

    晚安,我的妹妹安娜!

    我把这位牧羊的姑娘,

    今晚带到你们身旁。

    去烘一烘干,我的天仙,

    在我们的炉火边。

    妹妹,你陪伴着她;

    小羊儿们,进来吧。

    在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俳优,只是在演剧上略有微名而已。他只想着向那些很快地迷上了他的漂亮的妇女们求爱。在他曾经放荡的青春之中,认识的女子是多得不可胜数!他简直不大记得起那些金发或黑头的脸儿,娇滴滴的微笑,抹粉的脸儿上的憔悴的眼睛。自从在一间客店的房中,对着一张租来的琴即兴吟成下面这首歌的时候到现在为止,那些少年的轻佻的行径已多么远远地离开了他,年来岁往已不知有多少时候了:

    哦,我的妈妈,我们得当心,

    她的那么美丽的羊群!

    给她的那只小羔,

    多给点铺地的稻草。

    从那个时候起,他常常听见别人唱这首歌,人人都唱着它,许多醉人的嘴儿都唱过这牧人的动人的歌。可是现在,在这个凄暗的时候,在这个艰难的时候,这首曲子在他听来有了一种忧郁的音调,那音调有了一种更动人的意义。往日的歌现在已怎样了?这几个月来的斗争和扰乱使他已几乎完全忘记了它们。这位流浪的俳优已变成了一位有力的政治家:他加入了甲可班社,他是民众公社的一分子,国民协会的会员————在那里,他和但东一起投票决定处死国王————又是那如此可畏的“公安委员会”的会员。他曾是洛贝比尔的朋友,他和洛贝比尔一同促成季龙德党的倾覆;他和但东和德穆兰一起列席于军政部;他曾委任他的兄弟带兵去打平房代的起兵。可是在这位暴烈的共和党心头,总有着往时多情的诗人气。共和年的月日的那些美丽的名称,便是这位诗人取的:芽月、花月、收获月,等等,差不多都像他往时所作的情诗一般地和谐:

    呃!这儿是你的卧床,

    睡在这里一直到天亮。

    让我贴着你的嘴唇,

    亲一个甜蜜的吻。

    听着这首歌的时候,他的整个青春,往日的生活,都在他的眼前涌现出来了。他忘记了那危险的时间,忘记了那可怕的未来。他现在又变成了那单单一个姓名就散发着新春芬芳的优雅诗人法布尔·德格朗丁了。他很想见一见(就是一瞬间也好)刚使他勾起许多记忆的那个女子:那女子无疑也是一个像他一般地被关在卢森堡宫中的囚人。他可能会看见她,因为在散步的时候,在狱中相遇是不难的事;再则,那些囚犯都是很自由的,他所残余的一些时日,已足够和那女子结识,允许他和她缔结这最后的友谊。他刚想到这件事,便立刻推开了他所坐的椅子,跳到窗边去,踮起了脚,从那加铁栅的窗口向院子中望下去。那是一座砌在黑色的高墙里面的小花园:一条铺满了大小不等的石子的小径,在那一小方一小方的草地间蜿蜒着,绕着一株因为在高墙的荫下难以发叶的菩提树。

    在几分钟之前唱着那首小曲子的人到底是谁啊?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从那喷落到一个小池中的小园中央的喷泉中,用两个水瓮取水。这并不是一个女囚徒,却是狱卒的女儿。她的跣露的脚上套着一双粗大的木屐;在她红色的帽子下面,露出了一片金色的头发;在她短短的裙子上面,她穿着一件圆圆的短衫子,露出了洁白的脖子。

    法布尔小心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认识那个少女,他曾在走廊中或院子中遇见过好几次,可是他觉得她从来也没有像今天那么地可爱。他以前以为她是不值得受他的注意的,可是他今天却觉得她是像一片新阳一样,来替他扫开了最灰暗的烟雾。不一会儿那两个水瓮都已经装满了,她又哼着那首歌走了开去,消隐在阶梯的暗影中。

    法布尔不断地望着她,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才离开了窗口。他在监房之中来来往往地踱着。那从屋顶上射过来穿窗而入的薄弱的阳光,现在也消隐了下去,让位给那还渺茫的春天的黄昏的冷光。法布尔想利用这最后的光线:他整理了一下桌子,然后,把鹅毛管笔蘸了墨水,又选了一张漂亮的大纸页。可是他之所以这样迟地工作,却并不是去做对于福季爱丹维尔辩诉状。他的自从生病以来变成很瘦细的手,在那白色的纸上写着有时长有时短的一行行的字,他纤细的手指踌躇地叩着桌子,好像在一架琴上捉摸一个很柔和的音韵似的。不久之后,他轻轻地唱着他的新歌,那首可能是他最后的歌。

    几分钟之后,人们来开了他的监房,带他去作晚间的散步。人们之所以答应他有这几分钟的自由,是因为他害着病。他的朋友但东、裴里波、德穆兰等,在案子没有弄清楚之前都必须个别地关着,他只能在明天革命法庭的被告席上看见他们。反之,他将在监狱的院子中看见艾洛尔·德·赛式尔。赛式尔是关得比别人更长久,他所受的待遇和别人不同,就是和他的朋友那把自由思想传播到法兰西来的美洲人多马·巴泊也不同。

    可是,他今天所想着的并不是他亲密的朋友们,他的不幸中的伴侣们。他不安地跟随着那个看守人,经过了那几条他曾经瞥见过那少女的走廊。他稍稍迟延一点,满心希望看见她,接着便继续向前走。今天他的运气不好。他陡然不住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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