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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某画师到但默来给什么职业团体的伙友们跪在布上,画全体肖像,乌朗司毕该尔想要看他究竟是怎样画的,自荐给他研颜料,只要求一块面包,半升麦酒,三枚里亚,作为报酬。

    他一边研颜料,一边考察画师作画的情形。遇到后者不在的时候,他试着自己来画,可是他喜欢到处都用朱砂。他试着替格拉安斯、瑞得更、迦太林娜、妮尔画像。格拉安斯见他的成绩,预言道,他将来会挣到成把的金钱,如果他勇往地做下去的话,然后会到“司比尔华共”(SpeelWagen)上去注册,那是一种游行在佛兰特,西兰岛的一种卖艺人的车子。

    他又从一个泥水匠处学得雕琢木石的工夫,当此人到地方圣母寺来,替祭坛上建筑一些活动座椅,使年老的祭司长,能够安坐着而望去好似站着一样。

    这是乌朗司毕该尔,他是第一个发明在刀柄上镂花,如今西兰岛的人们习用着的人。他将刀柄镂成笼形。在笼里边,有一颗活动的骷髅,上面,一条偃卧的犬。这象征的用意是说“忠心到死的刀”。

    因此,乌朗司毕该尔渐渐证实了迦太林娜的预言,他做画家,雕刻家,无赖子,高贵人……

    可是乌朗司毕该尔不能在任何行业上安定下来,于是格拉安斯对他说,如果这种把戏再继续下去,他会将他逐出茅舍。

    在这些天,是清新的春日,大地满怀着爱情,瑞得更在打开着的窗边缝纫。格拉安斯哼着几支调,而乌朗司毕该尔正替底都司·皮布吕司·雪奴飞于司戴一顶法官的帽子。那狗舞动着脚爪仿佛想要下令捉一个人似的,实际上它要除了那顶帽子。

    忽然间,乌朗司毕该尔开了窗门,在房间里奔来奔去,跳到桌上椅上,向天花板张着手臂。瑞得更与格拉安斯见他这样胡闹着,无非想捉住一只小鸟儿,一只很小很可爱的鸟儿,被吓得颤着翼子直叫,缩在天花板角上的一根椽子间。

    乌朗司毕该尔正待捉住它,只听到格拉安斯生气地用力说:

    “你干什么这样跳来跳去?”

    “想捉住它,”乌朗司毕该尔说,“将它关在笼子里,给它一点米吃,叫它给我唱歌。”

    这时鸟悲苦地叫着,在房间里穿飞着,脑袋时常碰在窗子的玻璃上。

    乌朗司毕该尔不停地跳,格拉安斯将手沉重地按在他肩上。

    “捉住它,放它到笼子里,叫它给你唱歌,可是,我也一样,想将你关到一个铁栅的笼子里,我也要请你唱歌。你喜欢到处跑,以后可做不到了:当你觉得冷时,你将被放到阴暗地方;当你觉得热的时候,被放到太阳底下去。以后,碰到一个星期日,我们出去了,忘记了给你搁食物,然后直到星期四才回来,于是我们将发现底尔已经饿死僵硬了。”c

    瑞得更哭了。乌朗司毕该尔向前扑过去:

    “你干什么?”格拉安斯问。

    “我替鸟撩开窗子。”他答。

    真的,那鸟儿,是一只小金莺,立刻就从窗口出去了,同时很快地叫了一声,好像一支箭似的冲到空中,接着,停到一棵邻近的苹果树上,用嘴甲理着翼翅,摇摇羽毛,并且生了气,用它的鸟语向乌朗司毕该尔投掷千万句咒骂。

    格拉安斯于是向他说道:

    “儿子,绝对不要夺去人或畜类的自由,自由是人间的至宝。该让各人到太阳下去,当他感觉寒冷时,到暗凉处去,当他觉得太暖时。所以上帝将要裁判神圣的陛下,因他将佛兰特地方的自由信仰加了锁链,将尊贵的冈城放到奴隶的囚牢里。”

    乌朗司毕该尔与妮尔真情相爱着。

    那时候已经是四月末,各种树木全开了花,各种植木饱胀着汁水,等待五月来到大地上。树间有一只孔雀,美丽到像一束花,同时使夜莺们在林间哦吟。

    乌朗司毕该尔与妮尔两人常常在路上漫游。妮尔依偎在乌朗司毕该尔的两臂中,身体支撑在他的手中。乌朗司毕该尔对于这个举动很感兴趣,时常将手臂搂抱妮尔的腰,他说这样可以抱得紧一些。而她是很欣慰的,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说。

    风软软地在大道上吹动着草原的芳香;海在远处,低语在日光底下,懒洋洋的。乌朗司毕该尔好像一个年青的魔鬼,趾高气扬地,而妮尔则像一个天堂上的小圣女,满含着羞赧享受她的快乐。

    她将头靠在乌朗司毕该尔的肩上,他执住了她的双手,一边走,一边吻她的额、颊,以至小巧的嘴。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他们觉得很热,口也渴了,在乡下人家要了牛乳喝,可是他们并不觉得凉爽。

    于是他们坐到一条溪水边,在草地上,妮尔脸灰白着,低头沉思,乌朗司毕该尔怯怯地注视她。

    “你发愁么?”她说。

    “是。”他说。

    “为什么呢?”她说。

    “我不知道,”他说,“可是这些开满花的苹果树、樱桃树,这个仿佛充满着电火的温湿的空气,这些开放在草原上的鲜红的野菊,以及我们身边的篱笆上的山楂花,雪似的白……这些替我解释,为什么我老觉得要想睡觉,要想死?而我的心跳得这样厉害。当我听到林中的鸟儿们活跃着,当我看到燕子回来了,于是我愿意走到比太阳与月亮更远的地方去。有时我觉得热,有时又不觉得热。呵!妮尔!我不愿意在这个窄狭的人世了,要不然就将我全身都交给我所爱的那人。”

    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很舒适地微笑着注视乌朗司毕该尔。

    十一月已经降临了但默以及别处,可是冬季还延迟着。没有一点雪,没有一点雨,也没有寒冷;太阳从清早照到晚,一点不惨白。小孩们滚在大路小道的尘灰里。到了晚饭以后,休息的时候,开店的、做首饰的、造车的以及做粗工的,出来站在门槛上,望望老是晴碧的天空,不落叶的树木。鹳鹤们站在屋脊上,燕子还没有动身。玫瑰花已经开过三次了,第四次也已经结了蓓蕾,夜是温湿的,夜莺们不停地歌着。

    但默的居民说:

    “冬季死了,我们来烧了它!”

    他们做了一个巨大的假人,嘴脸像熊的样子,用刨花做长长的胡须,把苎麻做头发。他们给它穿起白色的衣服,在隆重的仪式中焚烧了它。

    格拉安斯在忧郁中不安着,他毫不祝福这永远晴碧的天空,也不祝福那些不愿动身的燕子。因为在但默再没有人需要燃炭了,除非在厨房里用,所以每人全已足够了,不再到格拉安斯那儿去买炭了,而他却耗尽了钱财支持着他的存货。

    因此,有时他站在自家门口,只要他鼻尖一感到吹来一阵凉爽的微酸风:

    “呵!”他说,“我的面包来了!”

    可是微酸的风不肯继续刮,天空仍然澄碧,树木也仍然丝毫不肯落叶。格拉安斯拒绝了用半价将他冬天存货售给守财奴格力伯司都依韦,渔业的总管。于是不久以后茅舍就缺乏面包了。

    这时候又到了四月,空气先是温和的,不久忽然冰冻起来了,天色像死了一样地灰沉。乌朗司毕该尔被放逐以来很快地已过了三年,妮尔天天盼望着她的好友:“唉!”她说,“雪快要下在梨树上,下在茉莉花上,下在一切可怜的植物上,它们对于微微的温和有了信任而开放着。小片的雪已经开始落在道路上。在我的可怜的心上,也下着雪呢。”

    “它们到哪儿去了呢?那些光明的日光,它们曾经照耀过欢乐的容颜,照耀过反映成红色的屋顶,照耀过闪出灿烂的光华的玻璃窗。它们到哪儿去了呢?温暖过天空、大地、鸟类与昆虫。唉!现在,日日夜夜,我被忧愁与长远的期待冷落着。你在哪儿呀?我的朋友乌朗司毕该尔。”

    到十一月,风雪兴威的月份,戴守(Taiseux,即沉默的威廉Guilaume le Taciturne,奥仑其Orange的君主)将乌朗司毕该尔提出来审问。那君主微微咬着网眼衬衫的绠端,说:

    “听好,听明白了。”

    乌朗司毕该尔回答:

    “我的耳朵是牢监的门;人家很容易进去,出来可不大容易。”

    戴守说:

    “去吧,经过纳密、佛兰特、海奴特、南勃拉邦、昂韦、北勃拉邦、甘尔特、何韦里舍尔、北荷兰,你到处去宣称,倘使命运在这地上欺骗了我们神圣的基督教的主,战斗将继续在海上,反对一切不公道的暴力。上帝好好歹歹保佑这件大事。到亚姆斯得尔坦,关于你的一切事项与行动,你去通报我的忠仆————保尔·倍司。这儿是三张通行证。也许在路上你会遇到几个同伴,你一定很得意。他们是很好的,一听到云雀的歌声,就用雄鸡的战角(云雀是罗马战士的标志,雄鸡是高卢战士的标志)对答过去。这儿是五十块金币。你必须勇敢忠心。”

    “我父亲的尸灰打在我心上。”乌朗司毕该尔回答。

    于是他走了。

    乌朗司毕该尔一点也没有苏醒过来,两宵一天已经过去了,妮尔看守着她的朋友,悲痛到发烧。

    第二天早上,妮尔听到一声铃响,见一乡人负着铲子走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村长,手执烛台,两个邑吏,一个司大夫————尼斯的教士————有一个仆役替他执着遮阳伞。

    他们去,他们自己说,施行甲各勃生的葬礼,这人虽一时被逼成了暴徒,可终于成为罗马教徒而死。

    不久以后他们走到哭泣着的妮尔跟前,并见到乌朗司毕该尔的身体摊在草地上,覆着衣服。妮尔下跪了。

    “小姑娘,”村长说,“你在这个死人身边干什么?”

    她眼也不敢抬,说道:

    “我在这儿替我的朋友祷告,他倒在这儿仿佛被天雷打了似的;我现在是孤独了,我也愿意死去。”

    那教士于是高兴到了不得:

    “暴徒乌朗司毕该尔死了,”他说,“谢谢上帝!乡人,你赶快挖一个地坑;在埋葬他之前,剥了他的衣裳。”

    “不,”妮尔站起来说,“不许剥他的衣服,他在地下会受凉的。”

    “挖地坑。”教士对拿铲子的乡人说。

    “我也愿意,”妮尔说,“在菜地里是没有虫子的,他将不腐而且仍然美丽,我的爱人。”

    完全狂乱着,妮尔俯伏到乌朗司毕该尔的身上,带了眼泪与呜咽吻他。

    村长、邑吏、乡人,见这样全悯怜起来了,而教士兴高采烈地连声说:“大暴徒死了,谢谢上帝!”

    乡人挖好土坑,将乌朗司毕该尔放了进去,盖上沙土。

    教士在坑边念着死人的祷词,众人都跪在周围。忽然在沙土底下起了一个很大的动作,乌朗司毕该尔出来了,打着喷嚏,用头摇开沙土,一把扼住了教士的喉。

    “暴虐的人!”他说,“你在我睡觉的时候活埋我。妮尔哪里去了?你将她也埋了么?你是谁?”

    教士叫道:

    “大暴徒复活了。上帝老爷!保佑我的魂!”

    于是他像见了猎犬的小鹿似的奔逃而去。

    妮尔跑到乌朗司毕该尔身边。

    “吻我,小乖乖。”他说。

    他向周围看,两个乡人也和教士一样奔逃了,为跑得轻便起见,将铲子、椅子、伞,全掷在地上;村长与邑吏,吓得双手掩耳,倒在草地呻吟。

    乌朗司毕该尔跑到他们身边,摇摇他们:

    “是不是你们能够埋葬乌朗司毕该尔,是因为佛兰特的精神?佛兰特的心?她也一样,也许要睡觉,至于死,可不!来,妮尔。”

    于是他和妮尔一同去了,一边唱着第六首歌曲,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何处唱最后的歌。

    a Liard:最小单位之辅币。————译者注

    b denier:钱币名。————译者注

    c 底尔是乌朗司毕该尔的小名。————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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