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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花迎喜氣皆知笑,鳥識歡心亦解歌。”王維作詩背景和心情,與蘇軾十分相類。此二句曾爲蘇軾政敵作羅織中傷之資,《續資治通鑑》卷八十二,記元祐六年八月,侍御史賈易指控蘇軾此詩“以奉先帝遺詔爲‘聞好語’”,“誹怨先帝,無人臣禮”。歷盡波折,蘇軾請求外任(原任翰林學士承旨、左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出知潁州。蘇軾《辯謗劄子》:“是歲(元豐八年)三月六日,在南京聞先帝遺詔,舉哀掛服了當,迤邐往常州。……至五月間,因往揚州竹西寺,見百姓父老十數人,相與道傍語笑,其間一人以兩手加額云:‘見説好箇少年官家(指剛即位的哲宗)。’其言雖鄙俗不典,然臣實喜聞百姓謳歌吾君之子,出于至誠。又是時臣得請歸耕常州,蓋將老焉。而淮浙間所在豐熟,因作詩云。”但蘇轍《東坡先生墓誌銘》:蘇軾“南至揚州,常人爲公買田書至,公喜,作詩有‘聞好語’之句。”兩者解釋不同。葉夢得《避暑録話》卷上評述二蘇異説時説:“子瞻山光寺詩‘野花啼鳥亦欣然’之句,其辨説甚明,蓋爲哲宗初即位,聞父老頌美之言;而云神宗奉諱在南京,而詩作于揚州。余嘗至其寺,親見當時詩刻,後書作詩日月,今猶有其本,蓋自南京回陽羨時也。始過揚州則未聞諱,既歸自揚州,則奉諱在南京,事不相及,尚何疑乎?近見子由作子瞻墓誌載此事,乃云:公至揚州,常州人爲公買田書至,公喜而作詩,有‘聞好語’之句,乃與辨辭異。且聞買田而喜可矣,‘野花啼鳥’何與而亦‘欣然’?尤與本意不類,豈爲《誌》時未嘗深考而誤耶?然此言出于子由,不可有二,以啓後世之疑。余在許昌時,《誌》猶未出,不及見,不然,當以告迨與過也(蘇軾二子)。”

    送楊傑[1]

    天門夜上賓出日,萬里紅波半天赤。歸來平地看跳丸,一點黄金鑄秋橘[2]。太華峯頭作重九[3],天風吹灔黄花酒。浩歌馳下腰帶鞓[4],醉舞崩崖一揮手。神游八極萬緣虚,下視蚊雷隱汙渠。大千一息八十返,笑厲東海騎鯨魚[5]。三韓王子西求法[6],鑿齒彌天兩勍敵[7]。過江風急浪如山,寄語舟人好看客[8]。

    [1]詩前有自序云:“無爲子嘗奉使,登太山絶頂,鷄一鳴見日出;又嘗以事過華山,重九日飲酒蓮華峯上。今乃奉詔與高麗僧統游錢塘,皆以王事而從方外之樂,善哉未曾有也!作是詩以送之。”楊傑,字次公,無爲人。自號無爲子。元祐中爲禮部員外郎,出知潤州,除兩浙提點刑獄。參看《宋史·楊傑傳》。元釋覺岸《釋氏稽古略》卷四記宋神宗元豐八年,“二月帝崩。春三月,哲宗即帝位。”“義天僧統,高麗國君文宗仁孝王第四子,出家名義天。是冬航海至明州,上表乙(乞)游中國詢禮,詔以朝奉郎楊傑館伴,所至二浙、淮南、京東諸郡迎餞如行人禮。”八年冬始至明州,則詔游錢塘當在此以後。(查慎行注本卷二十六引《教苑遺事》亦同)但《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三五八,元豐八年秋七月“癸丑,高麗國佑世僧統求法沙門釋義天等見于垂拱殿,進佛像經文,賜物有差。”所記時間不同。從本篇末句看,此詩作于元豐八年(一〇八五)九月蘇軾由常州赴知登州途中、在楚州(今江蘇淮安)遇楊傑之時。(按,《釋氏稽古略》卷四又云:後“義天朝京師,禮部郎中蘇軾接伴”。)

    [2]天門四句:天門,在泰山頂,見《送頓起》詩注。賓,引導,《書·堯典》:“寅賓出日。”跳丸、秋橘,葛洪《抱朴子》卷六《微旨》謂:“真人守身鍊形之術”時云:“始青之下月與日,兩半同昇合或(成)一,出彼玉池入金室,大如彈丸黄如橘。”首四句言紅日欲出前,只見紅滿半天;及至觀初升之旭日,猶如彈丸、秋橘。《五燈會元》卷十六:楊傑“奉祠泰山,一日,鷄一鳴,睹日如盤涌,忽大悟,乃别‘有男不婚、有女不嫁’之偈曰:‘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討甚閑工夫,更説無生活?’”

    [3]太華:華山,在陝西華陰縣南。

    [4]腰帶鞓:華山地名。

    [5]神游四句:寫楊傑之曠達、豪邁。蚊雷,衆蚊飛聲如雷。大千,見前《端午徧游諸寺,得“禪”字》詩注。厲,涉深水而過。

    [6]三韓:指高麗國,漢時朝鮮南部有馬韓、辰韓、弁韓三國。

    [7]鑿齒句:《晉書·習鑿齒傳》:“時有桑門釋道安,俊辯有高才,自北至荆州,與鑿齒初相見。道安曰:‘彌天釋道安。’鑿齒曰:‘四海習鑿齒。’時人以爲佳對。”此以喻義天、楊傑。

    [8]過江二句:《唐摭言》卷十三《矛盾》條:“令狐趙公(令狐楚)鎮維揚,處士張祜嘗與狎讌。公因視祜改令曰:‘上水船,風又急,帆下人,須好立。’祜應聲答曰:‘上水船,船底破,好看客,莫倚拖(柁)。”此爲“好看客”用語所出。結句因蘇軾與楊傑在淮上相遇,送其南行,遥囑舟人在風急浪高之中,小心謹慎,平安行駛。紀批(卷二十六):“筆墨横恣”,“結亦波峭”。

    登州海市[1]

    東方雲海空復空,羣仙出没空明中,蕩摇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宫[2]?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工。歲寒水冷天地閉,爲我起蟄鞭魚龍: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人間所得容力取,世外無物誰爲雄?率然有請不我拒[3],信我人厄非天窮。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廩堆祝融[4],自言正直動山鬼,豈知造物哀龍鍾[5]。伸眉一笑豈易得,神之報汝亦已豐。斜陽萬里孤鳥没,但見碧海磨青銅[6]。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7]。

    [1]詩前有自序云:“予聞登州海市舊矣。父老云:‘嘗出於春夏,今歲晚,不復見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見爲恨,禱於海神廣德王之廟,明日見焉。乃作此詩。”蘇軾于元豐八年(一〇八五)十月到登州知州任,五日後改任禮部郎中赴京。詩作于其時。此詩石刻末題“元豐八年十月晦書呈全叔承議”。廣德王,即俗稱東海龍王。

    [2]貝闕、珠宫:水神所居宫室。《九歌·河伯》:“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朱(珠)宫。”

    [3]率然:率爾,貿然不加深思貌。

    [4]潮陽二句:韓愈于永貞元年秋,由陽山令移掾江陵,曾游衡山,默禱神靈,天宇轉清,看到峯巒。蘇軾誤爲韓愈從潮州刺史召還北歸途中,則時在元和十五年。韓愈《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我來正逢秋雨節,陰氣晦昧無清風。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須臾静掃衆峯出,仰見突兀撑青空。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廩騰擲堆祝融。”紫蓋、天柱、石廩、祝融,皆衡山峯名。

    [5]龍鍾:衰憊萎縮之態。

    [6]但見句:謂海市幻景已滅,海面明晰如鏡。

    [7]新詩二句:紀批(卷二十六):“是海市結語,不是觀海結語。”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二十六:“此詩出之他人,則‘斜陽’二句已可結矣。公必我(找)截乾浄而唱嘆無窮,此猶海市靈奇不可以端倪也。”

    【評箋】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只‘重樓翠阜出霜曉’一句着題,此外全用議論,亦避實擊虚法也。若將幻影寫作真境,縱摹擬盡情,終屬拙手。”

    紀批(卷二十六):“海市只是‘重樓翠阜’,此正不盡形容,亦正不能形容也。從未見之前、既見之後、與歲晚得見之實,結撰成篇,煒煒精光,欲奪人目。”

    惠崇春江曉景二首[1]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2]。蔞蒿滿地蘆芽短[3],正是河豚欲上時[4]。

    兩兩歸鴻欲破羣,依依還似北歸人。遥知朔漠多風雪,更待江南半月春。

    [1]詩題諸本多作《惠崇春江晚景二首》,此據《東坡七集》本《前集》卷十五。宋刊《東坡集》亦作“曉景”。從詩意看,似作“曉景”爲勝。七集本《續集》卷二重收此二首,題作《書袞儀所藏惠崇畫二首》。元豐八年(一〇八五)作于汴京。惠崇,淮南人(一作建陽人),宋初“九僧”之一,能詩善畫。宋郭若虚《圖畫見聞誌》卷四《花鳥門》條:“建陽僧慧崇工畫鵝雁鷺鶿,尤工小景,善爲寒汀遠渚,蕭灑虚曠之象,人所難到也。”王安石《純甫出釋惠崇畫要予作詩》亦推崇他:“畫史紛紛何足數?惠崇晚出吾最許。”此詩第一首詠鴨戲圖,第二首詠歸雁圖。

    [2]鴨先知:清毛奇齡《西河合集》中《西河詩話》卷五説:“與汪蛟門(汪懋麟)舍人論宋詩。舍人舉東坡詩‘春江水暖鴨先知’,‘正是河豚欲上時’,不遠勝唐人乎?予曰:此正效唐人而未能者。‘花間覓路鳥先知’,唐人句也。覓路在人,先知在鳥,以鳥習花間故也。此‘先’,先人也;若鴨,則先誰乎?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先及鴨,妄矣。”汪懋麟之師王士禛在《漁洋詩話》卷下中故意把毛奇齡的看法説成“鵝也先知,怎只説鴨?”(其《居易録》卷二亦記此事,且有“衆爲捧腹”一句作結)毛奇齡的門人張文檒又表示不滿,指責王士禛“直借先生此言作笑柄”,“先生評坡詩幾百餘言,而王止摘八字。”(《螺江日記》卷六《又東坡條》)嗣後兩説争論不休:反毛奇齡者有袁枚《隨園詩話》卷三:“若持此論詩,則《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斑鳩、鳲鳩皆可在也,何必‘雎鳩’耶?(指《國風·關雎》)‘止邱隅’者,黑鳥、白鳥皆可止也,何必‘黄鳥’耶?(指《小雅·綿蠻》)”徐卓《荒鹿偶談》卷二指責毛奇齡“惟喜駁辯以求勝”。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説毛“豈真傖父至是哉?想亦口强耳!”支持毛説的王鶴汀説:“毛先生以水暖先知僅屬于鴨,爲坡詩病;予之病坡詩志(者)不然。鴨之在水,無間冬夏,又何知有冷暖,而謾以‘先知’予之?雖一時諧笑之言,然自是至理,爲格物家所不廢。若然,則坡詩誠不無可議矣。蓋緣情體物,貴得其真,竊恐‘先知’之句,于物情有未真也。”(見《螺江日記》卷六引)毛奇齡對藝術形象以個别表現一般的特性未能理解,王鶴汀則對生活真實和藝術實真的區别有所混淆。

    [3]蔞蒿句:王士禛《居易録》卷十三:“《爾雅》:購,蔏蔞。郭璞注:蔏蔞,蔞蒿也,生下田,初出可啖,江東用羹魚。故坡詩云:‘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七字非泛詠景物,可見坡詩無一字無來歷也。”其《漁洋詩話》卷中,又稱蘇軾此詩“非但風韻之妙,蓋河豚食蒿蘆則肥,亦梅聖俞之‘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無一字泛設也”。張耒《明道雜志》:“余時守丹陽及宣城,見土人户食之(河豚),其烹煮亦無法,但用蔞蒿、荻筍、菘菜三物,云最相宜,用菘以滲其膏耳,而未嘗見死者。”則蔞蒿可使河豚肥,又是魚羹佐料,且能解毒。

    [4]正是句: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一引孔毅夫《雜記》云:“永叔稱聖俞《河豚詩》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于此時,貴不數魚蝦。’以謂河豚食柳絮而肥,聖俞破題兩句,便説盡河豚好處。乃永叔褒譽之詞,其實不爾。此魚盛于二月,至柳絮時,魚已過矣。”胡仔據以批評蘇詩所寫“正是二月景致,是時河豚已盛矣,但‘欲上’之語,似乎未穩”,即與時令不合。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八引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下云:“余嘗寓居江陰及毘陵,見江陰每臘盡春初已食之,毘陵則二月初方食。其後官于秣陵,則三月間方食之。蓋此由海而上,近海處先得之,魚至江左則春已暮矣。……然則聖俞所詠乃江左河豚魚也。”(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下亦有類似記載)高步瀛推斷云:“據此,則河豚上時各地不同,子瞻所詠殆與聖俞同耳。”即南京附近暮春柳絮飛揚之日,正是當地河豚“欲上”之時。此説似有理而實非:蘇詩明明寫早春景象,并非暮春三月間事。按,河豚是作者從原畫畫面引起的聯想,與畫中鴨、桃花等物共同表現自然景物在季節轉换時的特徵,以表達他對早春的喜悦和禮贊,胡、高兩説于藝事均嫌未諦。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吹畦風馨,適然相值。”

    紀批(卷二十六):“此是名篇,興象實爲深妙。”

    西太一見王荆公舊詩偶次其韻二首[1]

    秋早川原浄麗,雨餘風日清酣。從此歸耕劍外[2],何人送我池南[3]。

    但有尊中若下[4],何須墓上征西[5]。聞道烏衣巷口,而今煙草萋迷[6]。

    [1]元祐元年(一〇八六)七月立秋日,蘇軾以中書舍人奉勅祭西太一壇,作此詩。范鎮《東齋記事》卷一:“太平興國六年,司天言:‘五福太一,自甲申年入黄室巽宫,在吴分。’仍于京城東南蘇村作東太一宫。至天聖六年,又言:‘戊辰自黄室趣蜀分。’乃于八角鎮築西太一宫。春夏秋冬四立日,更遣知制誥、舍人率祠官往祠之。”蔡絛《西清詩話》卷中:“……二公(王安石、蘇軾)相誚或如此。然勝處未嘗不相傾慕。元祐間,東坡奉祠西太乙,見公舊題:‘楊柳鳴蜩緑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注目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

    [2]劍外:劍閣以南,指蜀地。

    [3]池南:池陽(今陝西涇陽西北)之南,指歸蜀之路。

    [4]若下:村名,在吴興,産酒聞名于世,代指酒。鄒陽《酒賦》:“其品類則沙洛渌酃,程鄉若下。”參看《唐音癸籤》卷二十《酒名春》條:“東坡云:唐人酒多以春名”,“烏程有若下春,劉禹錫詩:‘鸚鵡杯中若下春。’”

    [5]何須句: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建安十五年):“後徵爲都尉,遷典軍校尉,意遂更欲爲國家討賊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後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此反用,謂何須追求身後名聲。

    [6]聞道二句:暗指王安石去世以後,舊居荒蕪。王安石于是年四月卒。烏衣巷,在金陵秦淮河南。東晉王導卜居于此,後爲王、謝兩大世族住宅區。

    【評箋】 紀批(卷二十七):“六言難得如此流利。”

    武昌西山[1]

    春江渌漲蒲萄醅[2],武昌官柳知誰栽[3]?憶從樊口載春酒[4],步上西山尋野梅。西山一上十五里,風駕兩腋飛崔嵬。同游困卧九曲嶺[5],褰衣獨到吴王臺[6]。中原北望在何許,但見落日低黄埃。歸來解劍亭前路[7],蒼崖半入雲濤堆。浪翁醉處今尚在[8],石臼抔飲無樽罍[9]。爾來古意誰復嗣,公有妙語留山隈。至今好事除草棘,常恐野火燒蒼苔。當時相望不可見[10],玉堂正對金鑾開[11]。豈知白首同夜直,卧看椽燭高花摧。江邊曉夢忽驚斷,銅環玉鎖鳴春雷。山人帳空猿鶴怨,江湖水生鴻雁來。請公作詩寄父老,往和萬壑松風哀。

    [1]詩前有自序云:“嘉祐中,翰林學士承旨鄧公聖求爲武昌令,常游寒溪西山,山中人至今能言之。軾謫居黄岡,與武昌相望,亦常往來溪山間。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考試館職,與聖求會宿玉堂,偶話舊事。聖求嘗作《元次山窪尊銘》刻之巖石,因爲此詩,請聖求同賦,當以遺邑人使刻之銘側。”武昌,今湖北鄂城縣。西山,一名樊山。鄧潤甫,字温伯,建昌人。後以字爲名,改字聖求。屬王安石變法派,哲宗親政時亦主張“紹述”熙寧變法。玉堂,翰林學士院的正廳。邑人,指王齊愈,字文甫。此詩有三十餘人唱和,蘇軾又作《西山詩和者三十餘人,再用前韻爲謝》。

    [2]春江句:《梁谿漫志》卷七《二州酒名》條:“東坡在齊安,有‘春江緑漲蒲萄醅’之句,靖康初元,韓子蒼舍人駒作守,有旨添賜郡釀,因名其庫曰‘蒲萄醅’。”蘇詩以酒色形容江水,此又轉爲酒庫專名。

    [3]武昌官柳:《晉書·陶侃傳》,陶侃鎮武昌時,“嘗課諸營種柳,都尉夏施盜官柳植于己門。侃後見,駐車問曰:‘此是武昌西門前柳,何因盜來此種?’施惶怖謝罪”。蘇軾《游武昌寒溪西山寺》詩:“無復陶公柳。”

    [4]憶從句:蘇軾友人潘彦明在樊口開酒店,蘇軾常渡江往訪。

    [5]九曲嶺:在西山南嶺,山路九折,故名。其上有九曲亭,蘇轍有《武昌九曲亭記》。

    [6]吴王臺:又稱吴王峴。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十六《樊山》下云:“在縣(武昌縣)西三里。……南有九曲嶺,九曲嶺下爲吴造峴,亦曰吴王峴。昔孫權于樊口,被風破船,鑿樊嶺而歸。”

    [7]解劍亭:王十朋注本卷十七引子仁(林敏功)曰:“解劍亭在武昌。先生嘗云:子胥渡江處也。”

    [8]浪翁:指元結。其《自釋》云:“天下兵興,逃亂入猗玗洞,始稱猗玗子;後家瀼濱,乃自稱浪士。”

    [9]石臼句:元結退居武昌樊水邊之郎亭山下時,作《抔樽銘》,其序云:“郎亭西乳有藂石,石臨樊水,漫叟(即元結)構石顛以爲亭,石有窊顛者,因修之以藏酒。士源(孟彦深)愛之,命爲抔樽。乃爲士源作《抔尊銘》。”銘文云:“時俗澆狡,日益僞薄。誰能抔飲,其守淳樸?”

    [10]當時句:以上回憶昔日之游,此句以下叙寫今日會宿翰林院情景。

    [11]玉堂句:因翰林院與金鑾殿相對,故云。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述舊游,則中原迷于落日;叙會宿,則曉夢驚于江邊,互相鈎貫,情文相生,健筆圓機,開出劍南一派。”

    虢國夫人夜游圖[1]

    佳人自鞚玉花驄[2],翩如驚燕蹋飛龍,金鞭争道寶釵落[3],何人先入明光宫[4]?宫中羯鼓催花柳[5],玉奴絃索花奴手[6]。坐中八姨真貴人[7],走馬來看不動塵[8]。明眸皓齒誰復見[9],只有丹青餘淚痕。人間俯仰成今古,吴公臺下雷塘路[10],當時亦笑張麗華,不知門外韓擒虎[11]!

    [1]元祐元年(一〇八六)作。宋袁文《甕牖閒評》卷五:“余嘗見《虢國夫人夜游圖》,乃晏元獻公(晏殊)家物,後歸于内府,徽宗親題其上云:‘張萱所作。’蘇東坡諸公有詩皆在其後。而黄太史(黄庭堅)跋東坡此詩乃云‘周昉所作《虢國夫人夜游圖》,疑太史未嘗見此圖,以意而言之耳。”李之儀《姑溪居士後集》卷三有此詩和作,序云:“内侍劉有方蓄名畫,乃内《虢國夫人夜游圖》,最爲絶筆。東坡館北客都亭驛,有方敢(請)跋其後。”蘇軾于是年十二月館伴北使,詩即作于其時。

    [2]佳人句:唐鄭處誨《明皇雜録》卷下:“虢國每入禁中,常乘驄馬,使小黄門御。紫驄之俊健,黄門之端秀,皆冠絶一時。”鞚,有嚼口的馬絡頭,此作駕御講。玉花驄,唐玄宗名馬之一。《能改齋漫録》卷十四引《明皇雜録》(今本無此條):“上所乘馬有玉花驄、照夜白。”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

    [3]金鞭句:《舊唐書·楊貴妃傳》:“(天寶)十載正月望夜,楊家五宅夜游,與廣平公主(《新唐書·楊貴妃傳》作“廣寧公主”)騎從争西市門。楊氏奴揮鞭及公主衣,公主墮馬。”

    [4]明光宫:漢長安宫殿名,此借指唐宫。

    [5]宫中句:唐南卓《羯鼓録》:“(玄宗)嘗遇二月初詰旦巾櫛方畢,時當宿雨初晴,景色明麗,小殿内庭,柳杏將吐,睹而嘆曰:‘對此景物,豈得不爲他判斷之乎!’左右相目,將命備酒,獨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擊一曲,曲名《春光好》。神思自得,及顧柳杏,皆已發拆。”羯鼓,見前《有美堂暴雨》詩注。

    [6]玉奴句:玉奴,楊貴妃小名;花奴,汝陽王李璡小名。楊妃善琵琶,李璡善羯鼓。見《楊貴妃外傳》。

    [7]坐中句:楊貴妃姐妹得寵,三姨封虢國夫人,八姨封秦國夫人。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卷二十七:“余初疑先生詩詠虢國而作八姨似誤”,後據蘇轍詩及鄭刊施注,皆稱《秦虢圖》,因疑“題中脱去秦國字”;同時懷疑詩中脱去虢國二句,因此詩皆四句一轉韻,而“宫中”云云,“止二句一轉韻”。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二十七反駁説:言八姨只是“作襯”,與“玉奴”句以楊貴妃等作襯一樣;又從李之儀和作來看,也共十四句,脱落二句之説亦無據。王説較勝。

    [8]走馬句:用杜甫《麗人行》“黄門飛鞚不動塵”句意。

    [9]明眸句:用杜甫《哀江頭》“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句意。

    [10]吴公臺、雷塘:均在揚州。隋煬帝國亡身死後,先被葬于吴公臺,後改葬雷塘。

    [11]當時二句:意謂隋煬帝曾譏笑陳後主、張麗華一味游樂,最後被隋將韓擒虎所俘亡國;但自己也不免逸游誤國亡身。暗指唐玄宗和楊氏姐妹也同一行徑和結局。顔師古《大業拾遺記》:隋煬帝“嘗游吴公宅鷄臺,恍惚間與陳後主相遇”。後主談及亡國情景,正與張麗華游于臨春閣,韓擒虎擁兵破門而入。最後,“後主問帝龍舟之游樂乎?始謂殿下致治在堯舜之上,今日復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圖快樂,曩時何見罪之深邪?”杜牧《臺城曲二首》其一:“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亦用此事。又,《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引《緗素雜記》,引蘇軾此詩寫作“當時亦笑潘麗華,不知門外韓擒虎”(齊東昏侯妃潘淑妃),並指責蘇軾誤用,其實,作“潘麗華”,乃少數蘇集版本的誤刊。

    【評箋】 紀批(卷二十七):“收得淡宕,妙于不黏唐事,彌覺千古一轍之慨。”“直以莊論作收,而唱嘆有神,此爲詩人之言,異乎道學之史論。”

    趙令晏崔白大圖幅徑三丈[1]

    扶桑大繭如甕盎[2],天女織綃雲漢上[3]。往來不遣鳳銜梭,誰能鼓臂投三丈[4]。人間刀尺不敢裁[5],丹青付與濠梁崔。風蒲半折寒雁起,竹間的皪横江梅。畫堂粉壁翻雲幕,十里江天無處著。好卧元龍百尺樓[6],笑看江水拍天流。

    [1]元祐二年(一〇八七)作。趙令晏,宋宗室。崔白,北宋畫家,字子西,濠梁(今安徽鳳陽東)人。擅畫花竹、禽鳥,尤工秋荷鳧雁。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六引《藝苑雌黄》:“東坡《觀崔白驟雨圖》云‘扶桑大繭如甕盎,……’此語豪而甚工。”胡仔認爲,“《畫品》中止有李營丘《驟雨圖》,從無崔白者”,且本詩有蒲葦、寒雁、竹、梅等景物,應是《冬景圖》。《詩人玉屑》卷三、《詩林廣記》卷四引《藝苑雌黄》逕改爲《冬景圖》。

    [2]扶桑句:梁任昉《述異記》卷上:“園客者,濟陰人,貌美色,人多欲妻之,客終不娶”,“有一女自來助養蠶,以香草食之,得繭一百二十枚,繭大如甕,每一繭繅六七日,絲方盡”。

    [3]天女句:《史記·天官書》:“織女,天女孫也。”

    [4]三丈:指此圖“幅徑三丈”。以上四句極寫幅徑之“大”,非人間所能織成。

    [5]人間句:這句以下始正面寫崔白作畫。

    [6]好卧句:《三國志·魏志·陳登傳》,漢末人許汜對劉備説,陳登(元龍)對他不禮,“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劉備却説,“君有國士之名”,竟然“求田問舍,言無可采”,如碰上我,“欲卧百尺樓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間耶!”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有蔚然之光,有蒼然之色,有鏗然之韻,不徒爲是大言炎炎。”

    次韻子由書李伯時所藏韓幹馬[1]

    潭潭古屋雲幕垂,省中文書如亂絲。忽見伯時畫天馬,朔風胡沙生落錐[2]。天馬西來從西極[3],勢與落日争分馳。龍膺豹股頭八尺,奮迅不受人間羈。元狩虎脊聊可友[4],開元玉花何足奇[5]?伯時有道真吏隱[6],飲啄不羨山梁雌[7]。丹青弄筆聊爾耳,意在萬里誰知之?幹惟畫肉不畫骨[8],而況失實空留皮。煩君巧説腹中事[9],妙語欲遣黄泉知[10]。君不見韓生自言無所學,厩馬萬匹皆吾師[11]。

    [1]李公麟,字伯時,號龍眠居士,舒城人。擅畫人物、佛道像,尤精鞍馬,論者以爲勝過韓幹,爲宋代最有成就的畫家。他又是鑒賞家和收藏家。蘇轍有《韓幹三馬》詩,此爲和作。按,蘇軾此詩其他人和作(如蘇頌、黄庭堅、劉攽、王欽臣)均寫到李公麟畫馬,有人因疑題中“藏”字有誤。但據蘇轍原唱及黄庭堅和作《次韻子瞻和子由觀韓幹馬因論伯時畫天馬》,實在韓幹三馬外,李公麟另有摹作,“藏”字不誤。

    [2]錐:筆鋒。

    [3]天馬:《史記·樂書》:“(漢武帝時)嘗得神馬渥窪水中,作《太一之歌》:‘太一貢兮天馬下,霑赤汗兮沫流赭。’”後伐大宛,得千里馬,又作歌曰:“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

    [4]元狩句:《漢書·禮樂志》載《郊祀歌》十九章,其第十章《天馬》,一爲“元狩三年馬生渥窪水中作”:“太一況,天馬下,霑赤汗,沫流赭。”一爲“太初四年誅宛王獲宛馬作”:“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元狩虎脊”實應爲“太初虎脊”。參看注[3]所引《史記·樂書》。

    [5]玉花:玉花驄,唐玄宗名馬之一,見前《虢國夫人夜游圖》詩注。

    [6]吏隱:隱于吏中,謂雖居官而仍行雅逸之志,如隱士然。

    [7]飲啄句:《莊子·養生主》:“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以形容“安時處順”之狀。山梁雌,《論語·鄉黨》:“山梁雌雉,時哉時哉!”何晏解:“言山梁雌雉得其時。”句意言李公麟淡於趨競。

    [8]幹惟句:此爲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成句,參看前《書韓幹牧馬圖》詩注。紀批(卷二十八):“至此才入韓幹。用筆之妙,前無古人。”

    [9]煩君句:君,指蘇轍。蘇轍原唱《韓幹三馬》有“畫師韓幹豈知道,畫馬不獨畫馬皮。畫出三馬腹中事,似欲譏世人莫知。伯時不見笑不語,告我韓幹非畫師”。腹中事,見《後漢書·禰衡傳》:禰衡爲江夏太守黄祖作書記,“輕重疎密,各得體宜”。黄祖持其手曰:“處士,此正得祖意,如祖腹中之所欲言也。”

    [10]黄泉:指死去的韓幹。

    [11]君不見二句:朱景玄《唐朝名畫録》:唐玄宗令韓幹“師陳閎畫馬,帝怪其不同,因詰之”。韓幹奏云:“臣自有師,陛下内厩之馬,皆臣之師也。”

    【評箋】 紀批(卷二十八):“只就伯時生情,韓幹只于筆端縈繞,運意運筆,俱極奇變。”

    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1](選二)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2]。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疑神[3]。

    若人今已無[4],此竹寧復有。那將春蚓筆,畫作風中柳[5]?君看斷崖上,瘦節蛟蛇走。何時此霜竿,復入江湖手!

    [1]原共三首,選第一、二首。元祐二年(一〇八七)秋作。晁補之,字无咎,濟州鉅野人。“蘇門四學士”之一。

    [2]嗒然:《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喪其耦。”嗒然,物我兩忘的境界。

    [3]疑神:簡直與神一般,疑,不作“懷疑”解。《莊子·達生》:“用志不分,乃疑(一作凝)于神。”蘇軾《答晁君成》(《蘇軾文集》卷五十九):“《莊子》‘用志不分,乃疑於神’,古語以‘疑’爲似耳。如《易》‘陰疑於陽’,世俗不知,乃改作‘凝’,不敢不告。”宋張淏《雲谷雜記》卷三《疑凝二字》條:“東坡云: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遂使古書日就訛舛。”“蜀本大字書皆善本,蜀本《莊子》云:‘用志不分,乃疑於神。’此與《易》‘陰疑於陽’、《禮》‘使人疑汝於夫子’同。今四方本皆作‘凝’。”張淏案云:“‘用志不分,乃疑于神’之語,本出于《列子》。今《列子》皆作‘疑’,則《莊子》之誤,于此是可證矣,何待引《易》、《禮》然後知其爲誤也。”但今公認《列子》乃魏晉時僞書,後于《莊子》,其説不當。後不少注家均贊同蘇軾之説,如翁方綱《蘇詩補注》卷五:“乃疑于神者,謂直與神一般耳,非謂見疑之疑也。坡公所引《易》、《禮》二語,其釋疑字最精。”但亦有反對“疑神”説者,如元李冶《敬齋古今黈》卷八:“冶曰:四注所援東坡之説,吾恐非蘇子之言也。信如蘇子之言,則蘇子之見厥亦偏矣。所謂先輩不敢改書,是固有理,若斷凝神以爲疑神,則吾不知其説也。《莊子》謂‘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正如《系辭》所謂‘精義入神以致用也’。今東坡以爲與‘陰疑于陽’,‘使人疑汝于夫子’同,殆非也。何者?‘陰疑于陽’,乃見疑于陽,‘使人疑汝于夫子’,乃見疑于人,此‘用志不分’亦見疑于神乎?凡人之心,以先入者爲主。東坡蜀人,先見蜀本,因目生心,承文立義,皦如星日,牢如膠漆,久之又久,心與理化,忽覽别本,如覩怪物,矛前盾後,能無改乎?東坡以蜀本爲善本,而四方本皆後人所改,又安知四方本不爲善本而蜀本獨非前人之誤乎?”

    [4]若人:那人,指文同。文同已于元豐二年去世。

    [5]那將二句:那,誰,豈。春蚓筆,喻書畫筆法拙劣。《晉書·王羲之傳》言蕭子雲擅大名而筆法低劣,“無丈夫之氣,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蘇軾《和孔密州五絶·和流杯石上草書小詩》:“春蚓秋蛇病子雲。”二句謂劣手將竹畫成風中之柳,蓋反襯文同筆力之勁拔。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讀‘其身與竹化’一語,覺《墨君堂記》爲繁;次作見畫而思其人,却言人亡而畫不復得,珍惜之至。”

    書李世南所畫秋景二首[1]

    野水參差落漲痕,疎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櫂歸何處[2]?家在江南黄葉村。

    人間斤斧日創夷[3],誰見龍蛇百尺姿!不是溪山成獨往,何人解作掛猿枝[4]?

    [1]元祐二年(一〇八七)作。時李世南在汴京參加《元祐敕令式》的編寫工作。宋鄧椿《畫繼》卷四:“李世南,字唐臣,安肅人。明經及第,終大理寺丞”,“長于山水”。“予嘗見其孫皓(李皓,字雲叟)云:此圖(即此詩所題之畫)本寒林障,分作兩軸。前三幅盡寒林,坡所以有‘龍蛇姿’之句,後三幅盡平遠,所以有‘黄葉村’之句。其實一景而坡作兩意。”

    [2]扁舟:《畫繼》卷四作“浩歌”,且云:“‘浩歌’字,雕本皆以爲‘扁舟’,其實畫一舟子張頤鼓枻作浩歌之態,今作‘扁舟’,甚無謂也。”但紀昀校查注本云:“如不出‘扁舟’字,則‘浩歌’一曲茫然無着,不見定是鼓枻。此必後來改定,不得執墨跡駁之。”

    [3]創夷:砍伐,作動詞用。

    [4]不是二句:謂若非畫家獨入溪山觀察實景,焉能作如此百尺長枝之畫?

    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1]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隣。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2]。詩畫本一律[3],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4],趙昌花傳神[5]。何如此兩幅,疎淡含精匀!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

    瘦竹如幽人,幽花如處女。低昂枝上雀,摇蕩花間雨。雙翎决將起[6],衆葉紛自舉。可憐採花蜂,清蜜寄兩股。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7]。懸知君能詩,寄聲求妙語。

    [1]《畫繼》卷四:“鄢陵王主簿,未審其名,長于花鳥。”

    [2]論畫四句:前人闡述甚多:(一)指出蘇軾意在反對詩畫片面追求“着題”、“形似”。宋人多强調此點,并加以推崇。如《詩人玉屑》卷五引《禁臠》:“東坡曰:善畫者畫意不畫形,善詩者道意不道名。故其詩曰:‘論畫以形似……’”又引《漫叟詩話》:“世有《青衿集》一編,以授學徒,可以諭蒙。若《天》詩云:‘戴盆徒仰止,測管詎知之?’《席》詩云:‘孔堂曾子避,漢殿戴馮重’,可謂着題,乃東坡所謂‘賦詩必此詩’也。”《童蒙詩訓》:“東坡詩云:‘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此或一道也。魯直作詠物詩,曲當其理。如《猩猩筆》詩:‘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其必此詩哉!”《梁谿漫志》卷七:“此言可爲論畫作詩之法也。世之淺近者不知此理,做月詩便説‘明’,做雪詩便説‘白’,間有不用此等語,便笑其不着題。此風晚唐人尤甚。”《王直方詩話》論“論畫以形似”六句云:“余以爲若論詩畫,于此盡矣。每誦數過,殆欲常以爲法也。”(二)認爲蘇軾并非片面輕形重神,而是要求形神結合。如《韻語陽秋》卷十四記有人懷疑“不以形似,當畫何物?”“曰:非謂畫牛作馬也,但以氣韻爲主爾。謝赫云:衞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雄傑,其此之謂乎!”王若虚《滹南詩話》卷二:“夫所貴于畫者,爲其似耳,畫而不似,則如勿畫;命題而賦詩,不必此詩,果爲何語?然則坡之論非歟?曰:論妙于形似之外,而非遺其形似;不窘于題,而要不失其題,如是而已耳。”(三)指斥蘇軾此論有“輕形重神”之“偏”。如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三《論詩畫》條引此四句曰:“言畫貴神、詩貴韻也。然其言有偏,非至論也。晁以道和公詩云:‘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其論始爲定,蓋欲以補坡公之未備也。”按,蘇軾論藝,因時因事而異,有時强調重意,如“善畫者畫意不畫形,善詩者道意不道名”,似失分寸,實來源于歐陽修《盤車圖》詩:“古畫畫意不畫形”,“忘形得意知者寡”,則楊慎之説亦非無據;但此詩下文又强調邊鸞“寫生”和趙昌“傳神”,則王若虚等之解更爲允當。

    [3]詩畫句:蘇軾一再强調詩、畫異體而同貌:《韓幹馬》:“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幹丹青不語詩。”《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古來畫師非俗士,摹寫物象略與詩人同。”《次韻吴傳正枯木歌》:“古來畫師非俗士,妙想實與詩同出。”《韓幹馬十四匹》:“蘇子作詩如見畫。”《與可畫墨竹屏風贊》説文同“詩不能盡,溢而爲書,變而爲畫”。《題趙山几屏風與可竹》贊美文同“詩在口,竹在手”。張舜民《畫墁集》卷一《跋百之詩畫》詩亦云:“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孔武仲《宗伯集》卷一《東坡居士畫怪石賦》:“文者無形之畫,畫者有形之文,二者異跡而同趣。”

    [4]邊鸞:《唐朝名畫録》:“邊鸞,京兆人也,少攻丹青,最長于花鳥折枝。草木之妙,未之有也。”“近代折枝,居其第一。”

    [5]趙昌:北宋畫家,字昌之。范鎮《東齋記事》卷四:“趙昌者,漢州人,善畫花。每晨朝露下時,遶欄檻諦玩,手中調采色寫之,自號寫生趙昌。人謂:‘趙昌畫染成,不布采色,驗之者以手捫摸,不爲采色所隱,乃真趙昌畫也。’其爲生菜、折枝、果實尤妙。”李廌《畫品·菡萏圖》:“趙昌作。昌善畫花,設色明潤,筆跡柔美。國朝以來有名于蜀。上(士)大夫舊云:‘徐熙畫花傳花神,趙昌畫花寫花形’,然比之徐熙,則差劣。其後譚宏、王友之輩,皆弗逮也。”蘇軾推崇趙昌花“傳神”,此兩則却謂“寫生趙昌”,重在“花形”,所論不同。

    [6]决:急起貌。

    [7]毫楮:筆紙。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前首“直以詩畫三昧舉示來哲”。“次首言竹、言花、言雀、言蜂,又言花之枝,花之葉,花間之雨,雀之翎,蜂之蜜,合之廣大,析之精微,濃淡淺深,得意必兼得格。”

    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1]

    江上愁心千疊山[2],浮空積翠如雲煙,山耶雲耶遠莫知,煙空雲散山依然。但見兩崖蒼蒼暗絶谷,中有百道飛來泉,縈林絡石隱復見,下赴谷口爲奔川。川平山開林麓斷,小橋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喬木外,漁舟一葉江吞天。使君何從得此本[3]?點綴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間何處有此境?徑欲往買二頃田[4]。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絶處[5],東坡先生留五年[6]。春風摇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7]。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塵土,雖有去路尋無緣[8]。還君此畫三嘆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9]。

    [1]題下蘇軾自注:“王晉卿畫。”王詵,字晉卿,英宗女蜀國長公主之夫。曾任利州防禦使。能詩善畫,所畫山水學五代宋初李成皴法,着金緑之色。王定國,即王鞏,見前《百步洪》詩注。此詩王詵有和詩云:“平生未省山水窟,一朝身到心茫然”,“幾年漂泊漢江上”,“四時爲我供畫本”,是所畫爲漢江景色。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卷三十:“墨蹟後有‘元祐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子瞻書’十三字”,當爲作年。

    [2]江上句:“江上”以下十二句爲第一段,寫畫中景色。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起段以寫爲叙,寫得入妙,而筆勢又高,氣又遒,神又王。”紀批(卷三十):“奇情幻景,筆足達之。”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十:“《孟子》長篇多兩扇法。……如此詩,即用兩扇法。以上自首句憑空突起,至此爲一扇,道圖中之景也。”

    [3]使君句:“使君”以下十句爲第二段,寫觀畫人(作者)的情况和感慨。

    [4]二頃田:語出《史記·蘇秦列傳》:“蘇秦曰:‘使我有雒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

    [5]樊口:見前《次韻前篇》詩注。

    [6]五年:蘇軾于元豐三年二月到黄州,七年四月改遷汝州,共四年另兩個月。“五年”,舉成數而言。

    [7]春風四句:分寫黄州春、夏、秋、冬的景色。伴水宿,指人,不指鴉。翁方綱《蘇詩補注》卷五:“此句自指人言也。”

    [8]桃花四句:典出陶潛《桃花源記》。武陵句,《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東坡云:‘世傳桃源事,多過其實。考淵明所記,止言先世避秦亂來此,則漁人所見,似是其子孫,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殺鷄作食”,豈有仙而殺者乎?舊説南陽有菊水,水甘而芳,居民三十餘家,飲其水皆壽,或至百二三十歲。蜀青城山老人村有五世孫者,道極嶮遠,生不識鹽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龍蛇,飲其水,故壽。近歲道稍通,漸能致五味,而壽亦益衰。桃源蓋此比也。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則已化爲争奪之場久矣。常意天壤之間,若此者甚衆,不獨桃源。’苕溪漁隱曰:東坡此論,蓋辨證唐人以桃源爲神仙,如王摩詰、劉夢得、韓退之作《桃源行》是也。惟王介甫作《桃源行》,與東坡之論暗合。”按,王維《桃源行》提出神仙之説:“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劉禹錫《游桃源一百韻》亦以仙境目之,惟韓愈《桃花圖》反對神仙之説:“神仙有無何眇芒,桃源之説誠荒唐。”“世俗寧知僞與真,至今傳者武陵人。”胡仔説韓愈與王維、劉禹錫之見相同,誤。去路尋無緣,見《桃花源記》:武陵人既出桃花源,“詣太守説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復得路”。王文誥云:“自‘使君’句起,至此爲一扇,道觀圖之人也。後僅以二句作結。”

    [9]還君二句:上句承圖;下句承觀圖之人。歸來篇,《楚辭·招隱士》:“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陶潛亦有《歸去來兮辭》。

    【評箋】 許顗《彦周詩話》:“畫山水詩,少陵數首,後無人可繼者,荆公《觀燕公山水》詩前六句差近之,東坡《煙江疊嶂圖》一詩亦差近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竟是爲畫作記。然摹寫之神妙,恐作記反不能如韻語之曲盡而有情也。‘君不見’以下,煙雲卷舒,與前相稱,無非以自然爲祖,以元氣爲根。”

    書王定國所藏王晉卿畫着色山二首[1]

    白髮四老人[2],何曾在商顔?煩君紙上影,照我胸中山。山中亦何有?木老土石頑!正賴天日光,澗谷紛斕斑。我心空無物,斯文何足關!君看古井水,萬象自往還。

    君歸嶺北初逢雪,我亦江南五見春。寄語風流王武子[3],三人俱是識山人[4]。

    [1]元祐四年(一〇八九)作。此二詩均從“山”發慨,不着意再現畫中景色,與前首(前半寫畫中景、後半抒情)寫法不同。自《惠崇春江曉景》至本篇,皆作于汴京。

    [2]四老人:秦末漢初東園公、甪里先生、綺里季、夏黄公四人,隱居商山(今陝西商縣東南),年皆八十餘,稱“商山四皓”。見《史記·留侯世家》。

    [3]王武子:《晉書·王濟傳》:“濟字武子。少有逸才,風姿英爽,氣蓋一時。”“尚常山公主。”此指王詵(晉卿),詵亦駙馬。

    [4]三人:蘇軾謫黄州近五年,王鞏(定國)因“烏臺詩案”牽連謫監賓州鹽酒税三年,王詵先亦因“烏臺詩案”被罰追兩官勒停,後復因黨争被謫均州三年。

    送子由使契丹[1]

    雲海相望寄此身,那因遠適更沾巾[2]。不辭驛騎凌風雪[3],要使天驕識鳳麟[4]。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應夢武林春[5]。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6]!

    [1]元祐四年(一〇八九)七月,蘇軾抵杭州知州任。八月,蘇轍作爲賀遼國生辰國信使出使契丹。

    [2]雲海二句:暗用杜甫《南征》“偷生長避地,適遠更霑襟”句。意謂在杭原已相隔遥遠,自不必爲此次遠别格外傷心。

    [3]驛:一作“馹”。《左傳·文公十六年》杜預注:“馹,傳車也。”

    [4]天驕:指契丹。漢時,匈奴自稱“天之驕子”,見《漢書·匈奴傳》。後泛指强盛的邊地民族。〔鳳麟〕喻杰出而罕見的人或事物,此指宋朝的人才和文明。

    [5]沙漠二句:謂蘇轍在遼地必然想念汴京朝廷和杭州作者。清禁,皇宫,蘇轍時任翰林學士,經常出入皇宫。武林,指杭州。

    [6]單于二句:單(chán)于,匈奴最高首領的稱號,原義“廣大”。此指遼國國主。第一人,見《新唐書·李揆傳》:“揆美風儀,善奏對,帝(肅宗)嘆曰:‘卿門地、人物、文學,皆當世第一,信朝廷羽儀乎!’故時稱三絶。”他在德宗時以“入蕃會盟使”至蕃地,“酋長曰:‘聞唐有第一人李揆,公是否?’揆畏留,因紿之曰:‘彼李揆安肯來邪!’”李揆怕覊留而不敢承認真實身分;蘇詩却用以表明中原人才衆多,維護宋朝聲威。按,蘇氏一家,特别是蘇軾在契丹聲名甚盛。蘇軾《次韻子由使契丹至涿州見寄四首》其三有“時時鴃舌問三蘇”句,并自注云:“余與子由入京時,北使已問所在;後余館伴,北使屢誦三蘇文。”蘇轍《神水館寄子瞻兄》:“誰將家集過幽都,逢見胡人問大蘇。”王闢之《澠水燕談録》卷七《歌咏》載張舜民(芸叟)使遼,有范陽書肆刊刻《大蘇小集》等。《溪詩話》卷五:“老杜‘卿到朝廷説老翁,漂零已是滄浪客’,又‘朝覲從容問幽仄,忽云江漢有垂綸’。其後(劉)夢得送陳郎中云:‘若問舊人劉子政,而今頭白在商於’……坡‘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皆有所因也。”

    文登蓬萊閣下,石壁千丈,爲海浪所戰,時有碎裂,淘灑歲久,皆圓熟可愛,土人謂此彈子渦也。取數百枚以養石菖蒲,且作詩遺垂慈堂老人[1]

    蓬萊海上峯,玉立色不改。孤根捍滔天,雲骨有破碎。陽侯殺廉角[2],陰火發光彩[3]。纍纍彈丸間,瑣細或珠琲[4]。閻浮一漚耳[5],真妄果安在?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6]。垂慈老人眼,俯仰了大塊[7]。置之盆盎中,日與山海對。明年菖蒲根,連絡不可解。倘有蟠桃生,旦暮猶可待[8]。

    [1]元祐四年(一〇八九)作。文登,即登州。蓬萊閣,在山東蓬萊縣北丹崖山上。舊爲海神廟,宋治平時移廟于西,于廟址建閣。垂慈堂老人,僧了性,杭州千頃廣化院住持。

    [2]陽侯句:陽侯,古陽國之侯,溺死而成水神。廉角,棱角。此句指海浪磨平石之棱角。

    [3]陰火句:用劉禹錫《望賦》:“送飛鴻之滅没,附陰火之光彩。”參看前《游金山寺》詩注。

    [4]或:一作“成”。 琲(bèi):成串的珠。

    [5]閻浮句:佛教認爲自然和人生皆空虚短促,猶如水泡旋生旋滅,虚無空寂。《施注蘇詩》卷二十八引《楞嚴經》:“空生大覺中,如海一漚發。”蘇詩常用此意,如《龜山辯才師》“羨師游戲浮漚間”,《次韻林子中、王彦祖唱酬》“蚤知身寄一漚中。”閻浮,閻浮提的略稱,佛教指須彌山之南的大洲,即人類所居之地。

    [6]我持二句:《冷齋夜話》卷五引此二句推爲“造語之工”,“盡古今之變”之例證,并引黄庭堅語:“此皆謂之句中眼。學者不知此妙語,韻終不勝。”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五:“‘袖中東海’,語至奇而理至平,進于《易》則天在山中,通于禪則一毫端現寶王刹也。”

    [7]大塊:大地,大自然。

    [8]倘有二句:或釋爲海中若有蟠桃,亦待之有日(王十朋注本卷八引吕祖謙注);或釋爲因服菖蒲而長壽,故可待蟠桃之長成(同上引趙次公注),似皆不確。《博物志》卷九:西王母“索七桃,大如彈丸,以五枚與帝(漢武帝),母食二枚。帝食桃輒以核着膝前,母曰:‘取此核將何爲?’帝曰:‘此桃甘美,欲種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實。’”蘇詩反用此典,謂若有蟠桃,早晚即能生成。此乃與僧人借石談佛理之詩,前言大小相等(小石而謂“袖中有東海”,盆盎而謂“日與山海對”)此則言時間久暫無别,三千年不過旦暮而已。蓬萊本因漢武帝于此北望海中蓬萊山而得名,與《博物志》所載同爲漢武帝事;另“彈丸”字面亦相切。

    【評箋】 紀批(卷三十一):“筆筆奇警,不覺題之瑣碎。”

    真覺院有洛花,花時不暇往,四月十八日與劉景文同往賞枇杷[1]

    緑暗初迎夏,紅殘不及春。魏花非老伴[2],盧橘是鄉人[3]。井落依山盡,巖崖發興新。歲寒君記取,松雪看蒼鱗[4]。

    [1]元祐五年(一〇九〇)作。真覺院,在杭州西湖龍山北。洛花,牡丹。洛陽牡丹聞名于世,故名。劉季孫,字景文,開封祥符人。時任兩浙兵馬都監,在杭州。蘇軾以國士目之,曾予以舉薦。

    [2]魏花:牡丹品種之一。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花釋名第二》:“魏家花者,千葉肉紅花,出于魏相仁溥家。……錢思公嘗曰:人謂牡丹花王,今姚黄真可爲王,而魏花乃后也。”

    [3]盧橘:與橘近似,其皮經久變黑,故名(盧,黑色)。但蘇軾指爲枇杷。《冷齋夜話》卷一:東坡詩:“客來茶罷空(空字原缺)無有,盧橘微黄尚帶酸。”張嘉甫問蘇軾:“盧橘何種果類?”答云:“枇杷是矣。”且謂出于司馬相如《上林賦》。張嘉甫指出,《上林賦》言“盧橘夏熟,黄甘橙榛,枇杷橪柿,亭柰厚樸”,四果并列,則盧橘不應爲枇杷。蘇軾竟笑曰:“意不欲耳。”後人辨者甚多,見《藝苑雌黄》中《盧橘》條、《韻語陽秋》卷十六。又參看後《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詩注。

    [4]歲寒二句:據此詩續篇《又和景文韻》詩“牡丹松檜一時栽”,則結二句指松檜不凋,兼指批杷晚翠。紀批(卷三十二):“宕開作收,不結本題,而恰結本題。”

    贈劉景文[1]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黄橘緑時[2]。

    [1]元祐五年(一〇九〇)作。劉景文,見前首詩注。

    [2]正是:一作“最是”。

    【評箋】 《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遥看近却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絶勝煙柳滿皇都。’此退之早春詩也(按,《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其一);‘荷盡已無擎雨蓋……’此子瞻初冬詩也。二詩意思頗同而詞殊,皆曲盡其妙。”

    《蘇詩選評箋釋》卷五:“淺語遥情。”

    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十首[1](選四)

    緑髮尋春湖畔回,萬松嶺上一枝開[2]。而今縱老霜根在,得見劉郎又獨來[3]。

    月地雲階漫一樽,玉奴終不負東昏[4]。臨春結綺荒荆棘,誰信幽香是返魂[5]。

    君知早落坐先開[6],莫着新詩句句催。嶺北霜枝最多思[7],忍寒留待使君來。

    寒雀喧喧凍不飛,遶林空啅未開枝[8]。多情好與風流伴,不到雙雙燕子時[9]。

    [1]原共十首,選第三、四、六、八首。元祐六年(一〇九一)作。楊蟠,字公濟,章安人。時任杭州通判。

    [2]緑髮二句:緑髮,喻少年。萬松嶺,潛説友《咸淳臨安志》卷二十八:“(萬松嶺)在和寧門外西嶺上。舊夾道栽松。樂天夜歸詩云:‘萬株松樹青山上,十里河隄明月中。’東坡蠟梅詩亦有‘萬松嶺下黄千葉’之句。”兩句回憶熙寧時任杭州通判時事。

    [3]劉郎:指劉禹錫。見前《留别釋迦院牡丹呈趙倅》詩注。紀批(卷三十三):“劉郎自是桃花事,而用來不覺其借。”

    [4]玉奴句:《南史·王茂傳》:王茂助梁武帝攻占建康,“時東昏(齊明帝,被梁廢爲東昏侯)妃潘玉兒有國色,武帝將留之以問茂。茂曰:‘亡齊者此物,留之恐貽外議。’帝乃出之。軍主田安啓求爲婦,玉兒泣曰:‘昔者見遇時主,今豈下匹非類。死而後已,義不受辱。’及見縊,潔美如生”。這裏以玉兒比梅花,言其潔白、“堅貞”。洪邁《容齋隨筆·續筆》卷十五《注書難》條,記政和初有一士人注蘇詩,錢伸仲告他,此詩乃出于牛僧孺《周秦行紀》。《周秦行紀》記作者夢入薄太后廟,“見古后妃輩,所謂月地雲階拜洞仙,東昏以玉兒故,身死國除,不擬負他,乃是此篇所用。”那士人焚稿,不敢再爲蘇詩作注。但洪邁又指出,“玉奴乃楊貴妃自稱,潘妃則名玉兒也”。吴幵《優古堂詩話》中《以玉兒爲玉奴》條亦指出,“玉兒,妃(潘妃)小字。東坡蓋兩用此,而以‘兒’爲‘奴’者誤也。然不害爲佳句”。《韻語陽秋》卷六亦認爲是“筆誤”。王文誥却認爲言奴言兒皆可,并非真名,“蓋從其少與小也”。(《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十三)

    [5]臨春二句:《南史·張貴妃傳》,陳後主張貴妃名麗華。至德二年,後主“于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高數十丈,并數十間”,“皆以沉檀香爲之”,“每微風暫至,香聞數里”,“後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返魂,謂梅花香氣乃是舊時貴妃靈魂所返。紀批(卷三十三):“全不是梅花典故,而非梅花不足以當之。”

    [6]坐:因爲。

    [7]嶺北:大庾嶺北。大庾嶺以産梅著名,又稱梅嶺。

    [8]啅(zhuó):通“啄”。一本即作“啄”。

    [9]多情二句:指燕子來時,梅花早謝。紀批(卷三十三):“情思深婉。”

    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1](選一)

    夜半幽夢覺,稍聞竹葦聲[2]。起續凍折絃[3],爲鼓一再行[4]。曲終天自明,玉樓已峥嶸。有懷二三子,落筆先飛霙[5]。共爲竹林會,身與孤鴻輕。秀語出寒餓,身窮詩乃亨[6]。禪老復何爲,笑指孤煙生[7]。我獨念粲者,誰與予目成[8]。

    [1]元祐六年(一〇九一)作。此第一首,另一首爲七律。仲殊,俗姓張,名揮,安州人。出家爲僧,居錢塘,能詩,嗜蜜,蘇軾有《安州老人食蜜歌》贈之。

    [2]夜半二句:暗用白居易《夜雪》:“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3]凍折絃:賈島《朝飢》:“坐聞西牀琴,凍折兩三絃。”此用其字面。

    [4]爲鼓句:語出《漢書·司馬相如傳》:臨邛卓氏宴客,“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司馬相如)好之,願以自娱。’相如辭謝,爲鼓一再行(行,指曲引)”。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評“夜半”四句云:“忽作東野語。”

    [5]霙(yīng):雪花。

    [6]秀語二句:蘇軾《病中大雪,數日未嘗起觀,虢令趙薦以詩相屬,戲用其韻答之》:“詩人例窮蹇,秀句出寒餓。”參見前《次韻張安道讀杜詩》詩注。

    [7]孤煙:此指早晨炊煙。

    [8]我獨二句:粲者,美女。《詩·唐風·綢繆》:“今夕何夕,見此粲者!”目成,兩心相悦,以目傳情。《楚辭·九歌·少司命》:“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兩句戲譽仲殊所作奇絶秀美,與作者心心相通。第二首結句云:“乞得湯休(南朝釋惠休)奇絶句,始知鹽絮是陳言。”同一構思。

    予去杭十六年而復來,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雖才名相遠,而安分寡求,亦庶幾焉,三月六日,來别南北山諸道人,而下天竺惠浄師以醜石贈行,作三絶句[1]

    當年衫鬢兩青青[2],强説重臨慰别情。衰髮祇今無可白,故應相對話來生[3]。

    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便從洛社休官去,猶有閒居二十年[4]。

    在郡依前六百日[5],山中不記幾回來。還將天竺一峯去,欲把雲根到處栽[6]。

    [1]元祐六年(一〇九一)三月赴京任翰林承旨離杭時作。蘇軾第一次來杭任通判在熙寧四年(一〇七一),七年(一〇七四)離任,第二次來杭任知州在元祐四年(一〇八九),相隔十六年;至此又離去,近二年。蘇軾常以白居易相比,如《軾以去歲春夏侍立邇英,而秋冬之交子由相繼入侍,次韻絶句四首,各述所懷》其四:“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自注云:“樂天自江州司馬除忠州刺史,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誥,遂拜中書舍人。軾雖不敢自比,然謫居黄州,起知文登,召爲儀曹,遂忝侍從。出處老少,大略相似,庶幾復享此翁晚節閒適之樂焉。”參看《容齋隨筆·三筆》卷五《東坡慕樂天》條。“平生”,一作“平日”。自《送子由使契丹》至本篇,皆作于杭州。

    [2]衫鬢:查注作“雙鬢”。馮應榴《合注》駁云:“首句用‘衫’字,方合‘兩’字。若用‘雙’字,則複‘兩’字矣。查注意以下句止言髮白,故從‘雙’字,未免太拘。至他本作‘霜’,尤非也。”

    [3]紀批(卷三十三):“沉着語,又恰是對僧語。”

    [4]便從二句:白居易于會昌二年致仕,在洛陽閒居,會昌六年卒,實僅五年。這裏説二十年,乃用白居易洛下所作《閒居自題,戲招宿客》“水畔竹林邊,閒居二十年”字面,係期望約略之辭。

    [5]在郡句:白居易《留題天竺、靈隱兩寺》:“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迴。”蘇軾元祐四年七月至杭,六年三月離去,也是六百日。既是用白詩之意,又是記實。

    [6]還將二句:白居易《三年爲刺史二首》其二:“三年爲刺史,飲冰復食蘖。惟向天竺山,取得兩片石。”雲根,即指醜石(形狀奇異的石),亦即“天竺一峯”。到處栽,喻行蹤多變。

    聚星堂雪[1]

    窗前暗響鳴枯葉,龍公試手初行雪:暎空先集疑有無,作態斜飛正愁絶。衆賓起舞風竹亂,老守先醉霜松折[2];恨無翠袖點横斜[3],祇有微燈照明滅。歸來尚喜更皷永,晨起不待鈴索掣[4];未嫌長夜作衣稜,却怕初陽生眼纈[5]。欲浮大白追餘賞,幸有回飆驚落屑[6],模糊檜頂獨多時,歷亂瓦溝裁一瞥。汝南先賢有故事[7],醉翁詩話誰續説[8]?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許持寸鐵[9]!

    [1]元祐六年(一〇九一)八月,蘇軾罷去翰林學士承旨兼侍讀,出知潁州,此詩作于十一月。詩前有自序云:“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禱雨張龍公,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餘年,莫有繼者。僕以老門生繼公後,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聚星堂,歐陽修爲潁州知州時所建。張龍公,張路斯,潁上人。歐陽修《集古跋尾》卷十《張龍公碑》:“(唐)趙耕撰。云:君諱路斯,潁上百社人也。”“景龍中爲宣城令”,“公罷令歸,每夕出,自戌至丑歸,常體冷且澀。石氏(其妻)異而詢之,公曰:吾龍也。”“余(歐陽修)嘗以事至百社村,過其祠下……歲時禱雨,屢獲其應,汝陰人尤以爲神也。”禁體物語,指歐陽修《雪》詩自注云:“時在潁州作。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字,皆請勿用。”蘇軾早年所作亦有此格,如《江上值雪,效歐陽體,限不以鹽、玉、鶴、鷺、絮、蝶、飛、舞之類爲比,仍不使皓、白、潔、素等字,次子由韻》。公之二子,指歐陽棐,字叔弼;歐陽辯,字季默。

    [2]衆賓二句:賓客起舞,猶如風吹竹亂;作者醉倒,猶如老松卧折。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向非禁體物語,此等妙句,亦未必出。”

    [3]恨無句:謂無歌妓在左右侑酒。“翠袖”指佳人,與上“衆賓”、“老守”并列,語出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横斜”指梅,與上“竹”、“松”并列,分别用作比喻,語出林逋《山園小梅》:“疎影横斜水清淺。”

    [4]鈴索掣:宋制:州府衙門有鈴閣,擊鈴以報時。

    [5]未嫌二句:承上晚歸早起,謂長夜未睡,還保持着衣稜,不皺不髒;却怕初陽雪光眩人眼目。眼纈(xié),眼花時所見星星點點。

    [6]欲浮二句:李冶《敬齋古今黈》卷八:“東坡雪詩‘欲浮大白追餘賞,幸有回風驚落屑。’或以爲落屑亦體物語。或者之言非也,此蓋用陶侃竹頭木屑事耳。”

    [7]汝南先賢:指歐陽修。潁州,舊汝南之地。故事,即指歐陽修“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事。

    [8]醉翁詩話:即《六一詩話》。

    [9]白戰:徒手戰,喻白描手法。結四句意謂“禁體物語”之説可作爲《六一詩話》的補充。日本近藤元粹《螢雪軒叢書》本《漫叟詩話》案語云:“據《六一詩話》,自宋初進士許洞始,非歐陽氏創之。特以潁川賓主一時之盛,遂成佳話耳。《唐宋詩醇》論之。”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五:“賦雪者多以悠揚飄蕩取其韻致,此獨用生劖之筆,作硬盤之語,誓脱常態,匪徒以禁體物語標其潔清。”

    紀批(卷三十四):“句句恰是小雪,體物神妙,不愧名篇。”

    賀裳《載酒園詩話》:“殊不足觀。固知釣奇立異、設苛法以困人,究亦自困耳。”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本色正鋒。起八句撫寫細景如畫。‘歸來’四句,虚字語病。奇麗,公自云。”

    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畫龍最後點睛,結不落套。”

    喜劉景文至[1]

    天明小兒更傳呼[2]:髯劉已到城南隅。尺書真是髯手迹,起坐熨眼知有無[3]。今人不作古人事,今世有此古丈夫[4]!我聞其來喜欲舞,病自能起不用扶。江淮旱久塵土惡,朝來清雨濯鬢鬚[5]。相看握手了無事,千里一笑毋乃迂?平生所樂在吴會[6],老死欲葬杭與蘇。過江西來二百日,冷落山水愁吴姝。新堤舊井各無恙[7],參寥六一豈念吾[8]?别後新詩巧摹寫,袖中知有錢塘湖。

    [1]元祐六年(一〇九一)冬作。時劉景文因蘇軾舉薦,由杭州赴知隰州(今山西隰縣),過潁州來會作者。劉景文,即劉季孫,見前《真覺院有洛花,花時不暇往。四月十八日與劉景文同往賞枇杷》詩注。

    [2]更:更迭。

    [3]尺書二句:王文誥云:“此聯乃既聞其至,復見其書,而反疑是夢,皆喜極之詞也。”(《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十四)

    [4]今人二句:意謂劉季孫遠道來訪,古道熱心,今人罕見。蘇軾此時所作《和劉景文見贈》“西來爲我風黧面”。

    [5]江淮二句:以久旱得雨,烘托故友久别驟至的歡樂氣氛。

    [6]平生句:此句以上寫相見之喜;以下轉寫對杭州的懷念,因劉季孫從杭州來此。吴會,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吴會,謂吴、會稽二郡也。”是,不單指蘇州,以與下文“杭與蘇”相應。

    [7]新堤句:新堤,蘇堤。舊井,唐代六井。

    [8]參寥、六一:二泉名。

    【評箋】 紀批(卷三十四):“起數語旁面寫出,愈加飛動,多少交情,都在無字句處。”

    次前韻送劉景文[1]

    白雲在天不可呼,明月豈肯留庭隅。怪君西行八百里,清坐十日一事無[2]。路人不識呼尚書,但見凛凛雄千夫[3]。豈知入骨愛詩酒,醉倒正欲蛾眉扶。一篇向人寫肝肺,四海知我霜鬢鬚[4]。歐陽趙陳皆我有[5],豈謂夫子駕復迂。爾來又見三黜柳[6],共此煖熱餐氈蘇[7]。酒肴酸薄紅粉暗,祇有潁水清而姝。一朝寂寞風雨散,對影誰念月與吾[8]。何時歸帆泝江水,春酒一變甘棠湖[9]。

    [1]元祐六年(一〇九一)作。

    [2]十日:《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記秦昭王致趙平原君信云“寡人願與君爲十日之飲”,表示友好的豪舉。劉季孫留潁十日。蘇軾另有《和劉景文見贈》:“留子非爲十日飲。”

    [3]路人二句:蘇軾自注:“君一馬兩僕,率然相訪,逆旅多呼‘尚書’,意謂君都頭也。”

    [4]一篇二句:自注:“君前有詩見寄云:‘四海共知霜鬢滿,重陽曾插菊花無。’”

    [5]歐陽趙陳:歐陽棐(叔弼)、趙令畤(景貺)、陳師道(履常)等人,時皆在潁州。

    [6]三黜柳:《論語·微子》:“柳下惠爲士師,三黜。”此指柳戒之,僅爲切姓而與柳下惠事無涉。

    [7]餐氈蘇:用蘇武被拘匈奴囓雪食毡事,見《漢書·蘇武傳》。此蘇軾自指,亦僅切姓而已。

    [8]一朝二句:自注:“郡中日與歐陽叔弼、趙景貺、陳履常相從,而景文復至,不數日柳戒之亦見過,賓客之盛,頃所未有。然不數日叔弼、景文、戒之皆去矣。”

    [9]何時二句:自注:“景文近卜居九江,近甘棠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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