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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由上饶县以至四县,武由游击以至千备把总,都到接官厅里来迎接。只有原任何知府和武的张参将,因为官职是平等的,只差了人来,未曾亲到。全太守见了上饶县,首先一句话,便是匪情怎么样。上饶县说:“现在参将张大人已经招募开信军,日夜操练,以便出发。他的三公子是个了不得的人才,不分昼夜明晴,督率民夫,修理城垣,又亲自精习操练新兵。靠主子的洪福,此地一定是不要紧的。”全太守听了这话,又落了一块石头,下了行馆,且不去见旧知府,便着先到参将衙门来拜张参将。

    这张参将跟随曾国藩,曾有十九年的汗马功劳,只因性情高傲,候补多年,还得了一个黄子爵的保荐,才作到一任参将,然而已是六十二岁了。当玉山土匪起事之日,恰好张参将的旧脚气病又复发了,国家有事之秋,作武官的人,要表示并没有退避的意思起见,就是有天大的大事,也要放到一边去的。张参将只得对外声张,一切都是自己来作。实在所有一切军事,都交与他的三公子了。

    这天全太守来拜会他,正躺在一张皮榻上,在廊檐下晒着太阳。忽听得传号奉报,说是新知府来拜会,就奇怪起来。因笑道:“向来没有的事。他们这两榜出身的人,又是龙子龙孙,一下马便拜会我这行伍出身的老粗。这要对不住,我只是便衣出见了。”于是加了一件卧龙袋,戴上一顶红缨大帽,就在西花厅里相见。两下里叙礼之后,同在太师炕上坐下。全太守开口就说:“这边的军事,听说张大人办得很好。兄弟此来,可以高枕无忧的了,其详可得而闻乎。”说着,向张参将两拳高举过额,拱了一拱手道:“请公明以教我。”张参将见他文绉绉的问着,料他是个书呆子,就不必和他客气。不如老实把剿匪事情,肩承过来,倒便当的多。因道:“国家太平多年,这绿营的兵,也不过是每月来领一回饷罢了,平常都是各自谋生,有十八件兵器都分不开来的。这种事,府尊谅也明鉴。”全太守摇着头,将大帽子后的蓝翎,摆了一个旋风。然后在马蹄袖子里伸出两个指头来,在炕几上画着圈圈道:“吾闻其语矣,而未见其人也。”张参将道:“因为这样,所以一有了事,这兵丁就要重新练起。当玉山县匪警传来以后。兄弟立刻挑选了一二百人,不分昼夜去救援。不幸土匪人多,在半路过不去,我只得让他们回来了。现在先取守势,保护城池要紧,一面练兵,以便出去游击。这事兄弟决不假手外人,都是亲自调度。所幸三小儿,从小就习武,很能帮助我一点。土匪若是不加多,城是可保的,只是这里是府尊的治下,一切计划都要彼此商量,兄弟万万不敢冒昧。”全太守道:“妙极了,听说三少君英俊非凡,可否就请来同见一面。”张参将一想,以后短不了和知府衙门往来的,让他们先见一见也好。于是笑道:“叫他来请教也好。”便吩咐跟班的,将张三公子叫来。

    这时候他正上操,听到传唤,便直上西花厅来。全太守见他头上扎着一字包头,身上穿着青布紧身战袍战裙,足穿草鞋,裹腿扎齐膝盖,远望就雄赳赳的。他一进客厅门,就抢步上前,和太守行了一个军家的重礼,屈腿一请安。然后和张参将也请了一个安。倒退三步,一按腰下挂的马刀柄,然后闪在一边,挺胸站立。全太守先欠了一欠身子,然后和张参将笑道:“真个是丰颐广颡,南方之强呀!”说着又拱了一拱手道:“生子当如孙仲谋!生子当如孙仲谋!”张参将直让这位太守酸够了,就端起茶碗一拱。两边站班的,齐喝了一声送客。全太守一拱告辞,张参将送到二堂门边,约定次日过去回拜,再商军事,就不送了。

    张三公子代父亲送过大堂仪门,直望着全太守上了轿,方才回转上房来见张参将。张参将摸着胡子笑道:“我逆料全知府是酒色财气之徒,说不定还要耍个脾气,原来却是一个腐儒。”张三公子道:“是个腐儒那更讨厌了,他要咬文嚼字,论起兵书来,我们怎样应付?”张参将笑道:“他倒有自知之明,所有一切军事,他都交付我们了。不过这样一来,我担的担子,是担得格外的重了。”张三公子道:“本城大概是不要紧的。土匪势力还不曾十分雄厚,未必有那大的胆,就来进扑一府的府城。只是广丰失陷以后,玉山情形,至今不明。那里的万守备,虽是一个干员,就怕日子久了,孤城难守。”张参将皱了皱眉道:“我想那边的探报,就绕过匪巢也该到了。现在不到,定是城已被围。这远在其次,最大的原因,就是不明匪情,要找一个怎样胆大心细的人去打听出来,我们才好下手。只是非心腹之人不能用,心腹之人,又没有合适的。”张三公子不待思索,便道:“儿子愿去。”张参将道:“你去固然是好,但是这桩事,是凶多吉少的。况且这城里许多事情,也还要你料理。”张三公子道:“这吉凶二字,现在哪里能去计较,据儿子自料,只要有匹马,有把刀,无论怎么样,总可以逃出命来。”张参将微笑道:“你说得好大的话,我打了半生的仗,我也不敢说这句话。你不要看他们是一群毛贼,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焉知这里面不也有能人?”张三公子道:“虽然如此,但是这种重大机密的事,除了自己的人,恐怕没有人愿去。”张参将道:“你要去也可以,只是一个人太没有联络。有道是探不双行,探不独出。不双行,是两人不在一处;不独出,是不能一人去探敌。就算你有此胆量,也要人马前马后照应。”

    父子二人,正在台阶边一棵樟树下说话,却只见一个人,在树下井里提起一桶水来,提了向后院面去。张三公子笑着轻轻的道:“若是不让他喝酒,此人能去。待我去和他说说着。”张参将点了点头,表示许可他的建议,他就闲步走到后院子来。那人正站在马棚边,两手捧了一桶水,让一匹白马喝。他却偏了头,望着马发笑。张三公子道:“硃砂,你今天把我那匹灰马,喂上一饱料,我连夜要出门去一趟。”硃砂放下水桶,笑道:“嘿,三少爷,你连军衣都没有脱,真辛苦啊!连夜又上哪里去?”张三公子道:“说出来,要吓你一跳。我要穿过匪巢,到玉山帮着万守备打退土匪,你看我有胆量没有?”硃砂道:“我的少爷,这事你要斟酌呵!有五六天了,玉山县都没有报子来,晓得是什么情形?”张三公子道:“你不是常说大丈夫遇到机会,要轰轰烈烈做一场吗?我就是这个意思。”硃砂将手摸了一摸脖子,又摸了摸头。笑道:“这话对,但是这里开信军是新招的,守城的事也要紧,大人能放你去吗?”张三公子道:“硃砂,你跟大人多年了,你看到太平的时候,哪个不是想换顶子,加口粮?到了现在替国家出力的时候,又有哪个肯伸了头出来?实告诉你说,我此次一大半是打探,拿了八字,在手掌心里算,不是自己贴心人哪里敢去?又哪里肯让他去?一个人性命是小,军事上的胜败是大。设若有点差错,反损了自己的威风,走了自己的消息。大人的身家前程,是怎么样?我不谈什么替国家出力,能替大人想想,我只有自己去,是最靠得住的。我现在不愁别的,就愁衙门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能同去做我帮手的。人不是没有,有这种胆量的,没有这种本领;有胆量有本领的,或者又因为不干己,不管这笔帐。咳!只有养兵千日,哪见用在一朝?”硃砂突然将胸脯一拍道:“三少爷你若肯携带我硃砂一把,硃砂愿去。我一来是报答大人少爷的恩典,二来我也找一点出路,三来让弟兄们看看,我常说,薛仁贵是火头军出身,这话不是自夸,三少爷,你看硃砂行不行?”张三公子道:“这是生死置之度外的事,你却不要因一时之高兴,就答应这话。”硃砂道:“三少爷,我岂是贪生怕死的人?”张三公子道:“不是说你贪生怕死,另外有两件事,我不能放心你去。其一是你那个硃砂脾气;其二是你太丢不下喝酒。”硃砂道:“这却都不打紧,我就欢喜发脾气,难道还和毛贼发脾气吗?喝酒是不打紧,命也可以不要,何况是酒?”张三公子道:“你果然能够这样,我就在大人前极力保举你去,我们两个人,一个是骑马,一个是步行;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我们也不能隔了多少路。晚上走,我看你打灯笼;日里走,你要听见我马铃声。”硃砂道:“只要你能带我去,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了。”三公子甚喜,于是二人各饱餐一顿,收拾小小的行李,二更时分,在大红烛之下拜别张参将起程。

    张三公子装一个行商模样,戴着小帽,穿齐蓝布袍,肩上挽着包袱雨伞。骑的马也不备鞍蹬,只在马背上搭了一条褥子。马颈项下倒是挂了一个大铃,身上却寸铁未带。硃砂戴了一顶轻箬斗笠。用一根枣木扁担,斜肩一个小包袱。身穿短衣,穿了草鞋扮作一个小贩的模样。左手却提了一个白纸灯笼,在马前走。二人走了一晚上,天色渐渐大亮。硃砂道:“三少爷,这就慢慢到玉山界了。我们要分开走了,不要让人家看到我们同行才好。”张三公子点了点头道:“你这话说的对,我骑马在前,走急了,恐怕你跟不上;你在前,我就可以勒住缰绳,让马慢慢的走,不会靠近。”硃砂道:“好罢,三少爷你小心了!”他说完了这话,放开脚步,就走快起来。

    到了太阳出山,二人已离半里之遥的走着,各不相顾了。先走时,路上还有在田地里做事的庄稼人。正午以后,除了经过的庄村,偶然还有一两个男子而外,就不见有人在道上行走。而且那村上的人,看见他骑了一匹无鞍马,逍遥自在走着,也不免很奇怪的样子看。张三公子只当不知道厉害,尽管向前走。约莫到了太阳一二丈高时,走过一所风雨亭子。远远望去,就看见那亭子里有人探头探脑,这也不去理会,只提缰绳,一步一步向前走。到了亭子边,那亭子里面忽然跳出几个人来,个个手上拿着红缨花枪。张三公子猛然一惊,滚下马来,望着那些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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