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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剑胆琴心最新章节!

,就有一个老头子陪着少年书生。”柴竞道:“有些不对。”将嘴向后舱一努道:“这二位分明是主仆之分,刚才过去的老头子,虽不是那少的父亲,身分却差不多,总是少年的长辈。他二人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倒非坐这条船不可?这少年一脸的病容,这种江风再一吹,岂不要弄出大病来。”罗宣武道:“他既是愿意去,我们还和他当什么心?”柴竞一笑,也就算了。船行了半日,柴竞因为要大解,就走到后艄上来。回时经过舵楼下,只见那老人缩得像刺猬一般,靠了行李卷,两肘撑了膝盖坐着。那少年用一条厚被,将身子卷了,睡在船板上,又伸了两只手在外,捧了一本书看。看那样子,正是受不住江上风吹。柴竞走回船舱来,就对大家说了。韩广达道:“我们这个舱,再添上两个人,也不见得挤,就把他让到舱里来住罢。既是读书人,一定很懂礼节,不会让我们讨厌,大家的意思如何?”大家还不曾答应,他已推舱篷出去了。

    去了许久,笑嘻嘻的提了一捆行李卷进来,随后一老一少,他跟着他走进舱内。那少年进了舱,就对着各人一揖,说道:“多谢诸位大叔推爱,到了宜昌,再行重谢。晚生是个有病之身,实在不能受风吹,要不然也不敢搬进来打搅。”大家都说出门人大家方便,不算什么,也安慰了那少年一阵。韩广达道:“这又是那一句老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算什么?”说着,就把自己铺好了的铺盖,移了一移,腾出一块地方来。那老人连连拱手道:“这样相让,委实不敢当,愚叔侄只要有一隅之地,可以躺下,就很好了。”韩广达道:“你这位老人家,就是这样不爽快。我们既然把你请进来了,何争多让他占些地位?我们若是把你让进来,还是让你受委屈,那就不如不让你进来了。”那少年笑道:“五叔,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就这样住下罢。”少年说话时,似乎带点气喘,却是很吃力,便坐在舱板上,靠住了船篷壁。那老年的解了铺盖卷,先让那少年睡下,然后他才整顿别的东西。

    大家和他谈起来,这才知道他们是叔侄两位,姓秦,叔叔名幕唐,是浙江绍兴人,在四川游幕的;侄子名学诗,随着叔父出门,也来学幕。近来因为幕唐找不着好东家,潦倒得很;学诗又身上有病,有些不服水土。慕唐年老灰心,觉游幕没有什么好处,因此下了决心,索性送侄儿回家,还是去做举子业。预备赶回家去,就赶今年的学考。学诗也因为跟了叔父若干年,虽然见作幕宾的人,有不少发了财,但是闹了一生,也是为人作嫁。叔叔说是送回去赶今年的学考,无论中与不中,好在后来日子正长,总比在四川游幕有兴趣得多。所以幕唐说回家,他就归心似箭。恰好刚要动身的时候,又接到第四个叔叔从武昌来了一封信,约定一个月内在武昌会齐,一同回家。秦学诗只是怕误了一个月的信约,虽然身上有病,也顾不得许多,叔侄二人就赶了这一条船走。柴竞见他们也是落魄的文人,自己是念过几句书,弃文就武的人,对他二人,不免起了一番同病相怜之意。偶然和秦学诗谈些古今文章得失,他也对答如流,并不见有不如之处。不和他谈话,他也不找人说话,只是躺在铺盖上,枕头叠的高高的,两手捧了书看。因就着外面的光,而靠了后舱,只管捧着书看了去。

    看书的时候,时时听到舱板以后,有一种清脆流利的京白,起先还不大留意,后来越听越觉好听,在手里捧着书半天也不能翻过去一页。眼望了书上的字,却是模糊做一块,一个字也看不出来。这天下午,同舱的人都睡了午觉,只有秦学诗才分日夜的睡觉,这时却不要睡,手上捧了一本叔父手抄的八股文,正看的是止子路宿杀鸡一篇。那篇文字作得有些赋的意味,不觉兴致勃然。忽然后面舱里那种清脆流利的京话,又说将起来道:“姥姥,到了武昌,你总得陪着我耽搁三五天儿。小孩儿的时候,就听到人说黄鹤楼,来去好几趟,都没有游逛去,真算白到了湖北。这一回无论怎么说,你得带我去逛逛。就是老人家知道,这也是很风雅的事儿,大概不能派我们一个什么罪的。再说天倒下来,还有屋顶撑着啦。你拚了,卖一卖老面子,决不能够有什么事。你是答应不答应呢?我这儿先给你请安了。”秦学诗听得她说的那种话,非常悦耳。正听得有趣,忽听得一个苍老些的妇人声音说道:“别嚷了,这就到了滟滪堆了,你瞧瞧罢。去年个五月里来,你瞧见这石头有多么高!”又听见她道:“哟,这就是一大堆石头吗?去年夏天来,它不过露出一点头尖儿在水面上,敢情有这么高啊!我瞧有二三十丈吧。夏天的水,这儿是多么深啦,这要是……”那老妇道:“别说了!别说了!”

    秦学诗听到这话,想起了要到峡门了。这正是出蜀的头一幕景致,不能不看,丢了书,便坐将起来。当他坐起来时,同舱的客人都惊醒了。韩氏兄弟是第一次在蜀江里走,老早听得人说三峡的景致,怕错过了。这时二人首先坐到篷窗边,观看江景。水到这里,流得很急,船比扯了风帆还快,顺流而去,就钻进了一道山口。据秦慕唐说,这就是瞿塘峡了。这两边的山,壁立上去,若不是听到水声,倒疑置身在一条大而又深的巷子里了。这两边的山壁,究竟有多么高,却是估量不着。不过人在船上,抬头向上看时,那两边的石壁,由下向上,越高越窄。高到尽头的时候,几乎要联结到一处,只是中间露出一尺宽窄的白缝,那就是天了。这时候虽然还未脱过隆冬,然而那石壁上的苍苔翠树,依然还是断断续续的,依附在那朱砂般的红石上,煞是好看。这个峡里,虽然是一条深巷一样,恰又不是一直向下的,依着山势,左环右转,曲曲折折。江流远道而来,让两山一夹,窄的地方,甚至只容得两条船一来一往,因此汹涌得向下狂奔。在山壁的曲折处,打在石头上,猛的浪花四溅。纡缓一点的,水势一扑一扭,也就卷成若干水漩,急流而去。

    船到这里,船家一齐出头,篙橹舵索,都在手边,要用哪一样,就用哪一样,免得一时疏忽,便出了毛病。船下面的水,扛着这船直跑。看着船家,一个个都是面红耳赤,惊心吊胆,深怕向石壁上一撞。看看船外的景致,转过一个山脚,又是一个山脚,上面的山头有平的,有尖的,也有圆的,一节一节,变幻不定。石壁上挂着有大小泉水,大的如一幅水晶帘子一般,也不知由何而来,从上面悬到山腰或山脚,小的如一条冰蛇,蜿蜒而下,最小的散开来,却又像一阵晴雨,风一吹,兀自有一阵寒冷的水气扑人。而且船经过这里,若不遇到来船,一切人世鸡鸣犬吠之声,都不会有。只有江里的流水声,和石壁上的泉声树声,阴沉沉的,幽暗暗的,冷清清的。高高在上,露出那一线天光,举目四望,仿佛大家并不是生在天地间了。韩广达生平也不知道什么叫赏玩风景,而且看了什么,也不忍不说。现在两手扶了船窗看呆了,心里好像到了古庙里拜了佛像一般,自己严肃起来,作声不得。这一带的景致,都是这样幽静,令人赏叹不置。可是山峡里只有那一线天光,天色容易昏黑。船家不敢冒昧前进,拣了一个水势平缓些的峡弯子里,就将船停住了。

    韩广达到了此处,才缓过胸头那一口气来,笑道:“这地方的景致,好是实在好,就是船走得太快一点,我有点……”韩广发听说,向他以目示意,不让他跟着向下说。秦学诗看到这种行动,就对秦慕唐笑道:“五叔,这位大叔,真是爽快。据我看,乃是朱家郭解一流。”秦慕唐摸着胡子,点头笑了一笑。韩广达笑道:“小兄弟,你可不要拿文章说我,我并不懂文章啊!”秦慕唐笑道:“韩二哥,你不要误会,他不是说你别的,他说你很像古来的侠客哩!”韩广达哈哈大笑道:“侠客哪里比得上?要说看见过侠客,这个我们倒老老实实的敢承认。”秦慕唐突然一伸腰,望了韩广达道:“怎么样,你老哥看见过侠客吗?我就欢喜故事,你老哥既然知道,何不谈一两回好故事,让我们听听。”韩广达昂着头想了一想,正待找一件惊奇的故事,说给他们听,只听船头上哗啦哗啦一阵响,正是弯好了船,拖了锚,抖着铁链子的声音。秦学诗伸头一看,船弯进山凹子里去,山腰里一列排几家人家。人家后面又是一带竹林,斜插过屋顶去。人家前面,斜斜的山坡,拥着几方玲珑大石,一片水草,很有画意。因道:“五叔,这里有个意思,我们岸上走走吧。”秦慕唐也不觉动了游兴,便约了韩广达谈笑着,和他一路走上岸来。这几户人家,就是住在江边,代人拉纤的。其中也有一家杂货店,卖些过往客人应用的东西。

    在船上看岸上时,风景非常之好,及至走到岸上,却又不过尔尔。走了几步,依然又回转船来,秦学诗在前走,秦幕唐在后跟。当他们走到船边,将要踏上跳板,只见一个绸旗装女子,袅袅婷婷,在船头上一步一步走下来。额上长长的留海发一直齐平到眉边,两颊胭脂搭得红红儿的,一望便知是位北方之美。他心里一动:一路之上,所听得的清脆流利的京白,就是她所说的了。我先听了那种京白,不过猜是一位少年女子,不料却是如此秀丽的人。心里这样想着,无意之间,算是让路,闪在一旁,只管目不转睛的望了那女子出神。那女子原是低了头走的,走到跳板当中一抬头,看见有个少年书生,站在跳板头边挡了去路,不免顿了一顿。但是只停顿了一下,她还是那不介意的样子,又一步一步走下来。当她走近前时,不免向人看了一看。秦学诗说不出所以然,脸先红起来。那女子走上岸,就听到有人叫道:“姑娘,你怎么也不对我说一声儿,就跑到岸上去了?这里岸又陡,水又急,可不是玩儿的。”看时,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由篷里推窗出来,连连向岸上招手。这女子也对她点点头笑道:“岸上瞧瞧不好吗?”那老妇笑道:“真淘气!”说着,也就由船上跟了下来。秦学诗本要上船的,看见这老妇人要下船,又站在一边,等了一等。那老妇人走下船来,见他二人站在一边,却笑着点点头道:“劳驾。”秦学诗的胜更红了,也不知道怎样答应好,鼻子里却哼了一阵,那老妇自去了。秦幕唐原在身后的,这时已抢到他前面,走上了跳板。秦学诗这才醒过来,跟着秦慕唐,一路上了船。上船之后,靠住船窗,向岸上闲眺。那女子笑嘻嘻的,随着那老妇走来走去。有时在地上拣一小块石头,有时又在地上掐一颗草,闹个不歇。那老妇笑道:“我的姑娘,我真受不了。”说着,用手拉了她要走上船,她正笑得要扭转身躯,一见秦学诗望了岸上发呆,她立刻正了面孔,和那老妇一路走上船来。她当秦学诗的窗口走过去时,她用手牵着那长齐鞋口的衣摆,拂动了窗襟,只觉得有一阵似香非香的气昧,袭入鼻端。她过去了许久,犹自有一股气味,环绕身之前后。

    过了一会儿,后舱里面两个人就唧唧喁喁说起话来。秦学诗心里想着,他们这话,莫非是说我的?是好意呢,还是恶意呢?坐在一边只管猜疑着,却找不出一个究竟来。直待秦幕唐拍着他的肩膀道:“这三峡的风景有得看了,你尽管推开篷来做什么?天色黑到这样了,你还看得见什么吗?”秦学诗抬头一看,岸上黑巍巍的一丛影子里,射出几点灯光,一切的景致都模糊了。一笑之下,放了铺盖,便倒头睡将下去。一时船家开了晚饭来吃,大家吃得很高兴。秦学诗却只吃了一碗,依然又躺下去。这时候后舱里那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又说起来了。也不知道她们是由什么事上谈起,居然也谈到了读书。那女子道:“凡是读书的人,到了咱们北京城里,就算有个出头之日了。”那老妇道:“那是怎么说?”女子道:“你想,要不是中了举,能到北京城里来会试吗?咱们在成都,街坊就是个举人,很现着了不得。读书人到了那个样儿,那不算出了头吗?”那老妇哈哈笑道:“你别说这些乡下人的话了,北京城里的翰林院,穷得在庙里待着的,多着呢!这就是为着有了官,还没受职,这个你还不懂。将来你或者找一个读书的女婿,也跟着在一处磨炼磨炼,你就知道了。”女子笑着道:“你真是倚老卖老,跟你好好儿的说话,你怎么瞎说八道起来了!”只听老妇噗嗤一笑,随后唧唧喁喁的,听不清说了些什么。那女子也不答话,只有那老妇一个人说。最后她又高着些声音道:“现在是汉满通婚的,那要什么紧?”那女子格格的一笑,就啐了她一口。这句话以后,她们的话锋,就转到别件事情上去了。秦学诗听了许久,也没有听出什么,一直到满船人都已睡静,听不到一点声音,见才安心去睡。只是这一席话,增加了他满腔的心事:据他们那些儿笑话听起来,分明把读书人指着我。后来又说什么满汉通婚,这虽然是说笑话,总也看着我还有点合身分,才肯说这话的。他这样一想,把那女子的模样儿,在心上就印得更深了。

    次日天亮,后舱里那清脆的京白一开口,他就自然醒了。先还不过觉得这种京白是听得有味,后来听熟了,便觉是一剂清凉散。每一句京白,都在心头上冰凉的印了一下,又是快活,又是麻木。心想着这女子是旗人,已是无疑的了,据她那种举止和她说话的口气看起来,似乎还是仕宦之家的女子。旗人出京,除了驻防而外,其余便是以官为业。这女子一口京白,现在四川,当然是京外驻防旗官的子女了。她既是个小姐,何以只和这样一个老妇同行?而且在她口里说,过武昌的时候,还要到黄鹤楼玩玩,分明她的行程还是经过汉口了。这样看来,大概她是要由湖北回北京去的了。若是真个回北京,我哪里再上北京去找她去?除非合她的话,直待我中了举了,到北京去会试。但是我现在刚刚来走一条下场的路,连一个小秀才还不知道是否可以拿得稳,哪里敢做中举的梦?中不了举,数千里之遥,我跑到北京去作什么?不上北京,天南地北,哪里去见她?就以我们此时同舟而论,到了宜昌,就要换船的,又能聚首多时?只这短短的时间,转眼就过去的,我又何必发一种无谓之痴想?在他的念头这样一转之间,把两日来耳朵里眼睛里所种下的情苗爱叶,却扫了一个干净。但是他虽是这样坚决的想着,那隔壁的京白一说起来,却又不由自主的听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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