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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慷慨话当年 重游旧路

    凄凉吊夜月 愁听寒涛

    张道人靠着吊窗,对水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对柴竞问道:“你曾说对,我们带的盘缠快完了,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钱?”柴竞道:“只有二两银子了。”张道人笑道:“不要紧,明日我自到城里去借钱。”说到这里,伙计送了铺盖茶水进来。张道人道:“这附近有大茶馆没有?”伙计道:“水西门一带,你要多少家?我们这斜对过就有一家大茶馆。”张道人点了一点头,休息一会儿,吩咐柴竞在饭店等候,他要喝茶去。柴竞一想:向来只听说老师伯好酒,没有听说老师伯好茶。为什么饭都不吃,就要去上茶馆?他老人家的言语行动,向来是不可测的,且自由他。他约莫去了两个时辰,只见他满面酒色,笑嘻嘻的回来,大袖一抖,在袖里抖出六七串小铜钱,笑道:“小伙子,跟我走路,不会饿死的。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可找到朋友借钱。”柴竞一听他这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向来不肯这样失言的,大概今天实在是吃醉了。当时张道人倒在床上睡下,两腿一伸,架在一张短凳上,就鼾声大作。柴竞拣起钱来,给他放在桌案上。这时已晚,桌上点的一支烛,已经去了大半截,柴竞觉得很无聊,便把包袱里带着的一副牙牌取了出来,在桌上起牙牌数。刚刚起了两牌,就听见伙计喊道:“就在这屋子里。”就有一个人轻轻一推门,伸进半截身子来,笑道:“果然是这里,他老人家睡了。”一面说着,一面便走进来。柴竞看时,见穿一件蓝布夹袍,拦腰束了一根黑板带,衣服大襟由第二个纽扣起,胁下的纽扣,都未曾扣住,倒翻着有一小边在外。一张国字脸,加了许多酒糟疤子。柴竞便起身问道:“你大哥找错了人吧?”他笑道:“特为来的,哪有找错之理。”说话时,伸手到胸襟里去一掏,掏出一个小纸包来,便放在桌上,笑道:“这里是十两银子,请你收下。”接着对床上一指道:“设若他老人家醒了,就请你对他说一声,马耀庭亲自过来磕头问安,因为他老人家安息了,不敢惊动。这一点小意思,就请他老人家收下,明天上午兄弟再过来请安。”说毕,对柴竞拱了一拱手,竟自去了。柴竞看这人的情形,也不过引车卖浆者流,并不是手头宽松的人,何以一动手,就送人十两银子?而且向来没听到张道人说,有个什么姓马的熟人,何以他对于我师伯又是这样的恭维?这事不能不认为有些古怪。他心里这样想着,且把银子收起来,当晚也不去问张道人,另在一张铺上,展开棉被睡觉。到了次日起来,张道人已先醒了,他笑问道:“昨日不是有个姓马的来拜会我吗?”柴竞道:“他还带了十两银子来,说是今朝前来请安。”张道人皱眉道:“我一个修道的人,哪里能像他们那样讲一套俗礼?”柴竞道:“他对老师伯很是恭敬,大概也是在弟子之列的人?”张道人微笑,然后说道:“你惯走江湖的人,难道这一点都不知道?”柴竞也是一笑。原来他看马耀庭那种情形,就料个十之八九,他是南北帮上的人。因为那个时候,吃粮当兵的,和在外面作小本营生的人,十有五六,都在帮上。在帮的人叫做在圈儿里,大家以义气为重,有祸同当,有福同享,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兴汉。他们这班人,就称作弟兄们,见了面,无论识与不识,只要行动上有些表示,两下就可以说起行话来。行话有个手抄的本子,这个叫做《水源》,两下说的话,和《水源》上的话相同,就可以认作弟兄,吃茶吃酒,谁有钱,谁会帐,一点也不用客气。不但如此,就是路过的客人,短少川资,一说起情形来,他们就会送钱来。不过他们原来的祖师,是明朝的逸老,传下来的话,是要帮里人暗中结党,对着农工商三界,极力地去宣传,久而久之,就组织了一个南海会。这南海会,把社会上作秘密工作的人,几乎一网打尽,所以他们虽没有在政治上占着势力,在社会上的潜势力很大,和地方治安,有极大的关系。这事闹得清朝知道了,认为是造反的举动,捉到了会里的人,格杀勿论。一来他们会里,识字的太少,二来他们守着老法,只是于通财两字上,用了点工夫,没有健全的组织。清廷一格杀勿论起来,他们就变了口号。清廷也看透了他们不能在政治上占势力,只要会里人不做案子,也就不去追究,这么一来,南海会也就越见得势力薄弱。柴竞本来也认识会里的人,也有人劝他入会,不过自己觉得入这会,没有多大的益处,所处不肯去。现在看到张道人的行动,分明也是圈儿里的老前辈。不过他在太平天国,做过很大的武官,何至于加入南海会,所以又很疑心。现在张道人自己也露出口风来,当然猜的不错。但是他何以如此呢?所以张道人一笑,自己也报之一笑,不置可否。张道人笑道:“我说句行话,老弟,看你这样子,是个空头吧?”柴竞知道空头就是指着不是圈儿里的人。因道:“柴竞实在是空头,老师伯……”说到此处,望了张道人的脸,不敢向下说。

    道人看见柴竞疑惑的样子,知道他心里的一番打算,因笑道:“你的意思必以为我这种人怎样入了江湖?其实我年轻的时候,早就知道了,什么未入江湖想江湖,人了江湖怕江湖。我的意思以为南北帮有这些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能办?可惜他们把大事丢开,专干这些小信小义,一点也不中用。所以我抱着古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办法,也入了他们的圈儿里。那个时候,我的位子已经不小,所以拜老头子,也是最高一个字辈。在营里头,和弟兄们多了这一层情分,打起仗来,就好得多。我以为我跳进这里面,也不枉了。哪里知道湘军里面,差不多全是南帮人,他们彼此的情分重,反把天国的兵勾引过去了。他们只知道老头子传下来的话怎样,就怎样去办。我就为这一层,也觉得汉人实在不行了。这个南北帮,只好算是走江湖的人一行,没有什么指望,所以我死心踏地上山了。我既然上山,现在又为什么和他们往来呢?这倒有一层缘故。因为我有一个晚辈,为了一件私事,就在这种日子前后,要到南京来一趟。他向来和一班江湖有来往的,因此我又把旧招牌挂出来,和同行谈谈交情。只要我那个晚辈到南京来了,我就可以找着他了。不料我在弟兄们里一问,都没有知道他的行踪,我想他或者另有原因,不能来了。”说到这里,将头接上又摇了一摇,说道:“不能,这种大事他不来,还有什么时候他来呢?”柴竞道:“据老师伯这样说,这个人一定也是本领了不得的人了,不然老师伯不会这样留心。但不知道他到南京来,为了一件什么大事?”张道人微笑道:“告诉你原也不要紧,但是等他做出来了,我再告诉你,那才觉得有味。现在我还不告诉你罢。”柴竞道:“这个人有多大年纪?是怎样一副相貌?”张道人道:“你问我吗?我也不知道呢。我要和他见过面,我就不必这样费力,到处来找他了。”柴竞道:“既然如此,老师伯何以知道他有一件大事?何以又知道他又一定要来?”

    张道人正盘了腿坐在床上,就闭了眼睛,昏昏欲睡。正好饭店伙计送了茶水进来,柴竞怕让旁人听了老大不便,也不向下问去。用过茶水,吃了早饭,张道人对柴竞道:“南京是历代建都之地,不少名胜,我们坐在饭店里也是无聊,出去游游名胜,你看好不好?”柴竞道:“好极了,我们先到明陵去看看。”张道人道:“明陵太远,过天再去吧。我带你先到清凉山去看看。”柴竞道:“清凉山不是一所庙宇吗?”张道人道:“你不必问,随我去就是了。你若去了,我包你一定心满意足,你自己一定会相信比游明陵更好。不过你要和我去才行,和别人去,那又不过游一座小小的荒山罢了。”柴竞听张道人的口音,话里有话,心想就随着他去走走,莫非这荒山上还有外人不知道的古迹,于是带了些银子,又揣着几串钱和张道人一路出店门来。

    这清凉山离水西门正不甚远,二人说着话缓缓走来,只见一片瓜田菜地,全是绿色。菜地中间,有一条鹅卵石砌成的小路,石路两边,草长得有一尺多深,就是路上的石头缝里,也长出一丛一丛的细草。柴竞道:“这一条路很是幽静,大概平常不大有人走。”张道人道:“惟其如此,才不负这清凉之名呢。”二人走过一片菜地,就是一带乱山岗子,挡了去路。山上并没有几多树木,无远无近,都是那两三尺深的长草。那草纷披散乱,西风一吹,在山头上起着几层高高低低草浪,煞是好看。在这山下,有一条小径,直穿入一丛清疏的树林里。张道人站在这里,四围张望,将手一指山下,叹了一口气道:“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那山田里有一个小水池,就是我最痛心的地方了。当年湘军攻破南京城的时候,我已经在忠王李秀成部下,依着城里一班军官,早就要突围而出。忠王以为江北的捻子,已经快来了,只要他们能杀到庐州合肥,南京之围自解。然后收束大队到江西去,退可以回福建两广,进可以收复安庆芜湖。不料捻子的军队,老是不能来。曾国荃挖了几里长地道,在太平门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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