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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军中成立一个小型的工厂,先在石友三主办的学兵营中试办,后补充基金为一万二千元,委韩多峰专办此事。又后,韩多峰升为机关枪营营长,不能兼顾,乃又委李炘为厂长。厂中分织袜、缝纫、织毛巾、编藤器及纸工五科,后来增设一印刷科。全旅目兵皆分班学习,在常德二年的工夫,即造就了几百个技术熟练的工人。后来我在信阳驻防,即见有许多退伍的旧部在那儿经营小本工艺,都能成家主业,自立自给。

    我们治军的人,必须使士兵在军队时为保国卫民的好战士,退伍后为安分有用的好百姓。这句话看似容易,要真正做到,就当拿出精神来处处实干,方有效果。苟不然者,在军队时为害民扰国之兵,退伍后为游民匪寇,脱了军籍,即入匪籍,那真是贻国家人民以无穷之患了。

    这期间,还举办有夏令会。因为官佐们整日操练,生活紧张劳苦,每年必使之有一变换环境的机会,能从休息中得到自修之益。夏令会办在城北梁山的庙中,四周都是浓密的树林,山水清幽,地方凉爽而恬静。内设琴棋书画等娱乐消遣的物品,每天吃四顿饭,常请名人讲话,都是关于智体德群训育方面的讲演。全体官佐,分为两班,轮流换班,四星期一次,大家每年能有一二个月的休假,都显得兴高采烈。我觉得这个夏令会,于全军精神有莫大裨益。

    官兵们有暇,还练习泅水。因为我们在长江流域驻防,必须娴习此道,非徒增进健康,且所以获得技能,于作战时、遭遇意外时,都极有用。有一次,恰好一个英国朋友仁修本君,到常德传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有名的泅水家。他年已六十余岁,曾在汉口泅水过江,把衣服脱下,拿在手中,游到江那面,再穿上衣服。他到了常德,我即请其在沅江表演泅水,以鼓舞官兵以及当地民众对于泅水的兴趣。沅江江面比汉口窄得多,他不费劲地泅了过去,又泅了回来,还觉得不过瘾。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回泅过二里多长的江面,见者无不叹服。一个民族的强弱,于整个民族的每一分子都有关系。仁修本老先生这次表演,给予我们的官兵以莫大刺激。

    我那时于公余之暇,还在本地的中学师范各校教课。教的是军事体操,如利用地物,目测打靶等。常由营中借真枪去,以为学生练习打靶之用。常常对学生们讲话,宣传救国雪耻的道理。说要救国雪耻,不是空口说白话所可办到的,必须把身体操练得十分强壮,必须有真正拿枪作战的本领。每星期教课数次,教者学者都很有兴趣。一九三八年我再到常德,曾看见那时上我的体操班的一位学生,他已经在当地当了小学校长了。

    一日,我的副官长宋良仲从北京回来,和我见了面,就向我请假,说不干了。我问他什么缘故,他说不能干了。原来他从北京回来,经过彰德府,他的马弁遇见一位张敬尧部下的马弁,彼此相熟,说了几句。那马弁回来就向他辞职不干,说张敬尧部下的马弁只干了二三年,就回家买了数顷地。人家是天天打牌,一夜的彩头就有几百元。而在我们这里,一文钱的外快都捞不着。宋良仲说:“你看,连一个勤务都用不住,怎么做人?”又说,他奉命到北京去办事,什么也办不通,领什么,没有什么。人家的副官都有数千数万的应酬费,和军需司、军械司以及总务司的官儿们终日花天酒地地应酬着。他们办公,就在窑子里、饭馆里,打牌、喝酒、躺烟灯,和人家打熟了,无话不可说,无事不可成。但他出差,却只有四十元的路费,到了北京,没处摸门路。“你看,这种情形,叫我办什么事?”

    我只得安慰他一番,叫他不要着急。

    他说:“您若能出些本钱,让我们把枪弹领来,怕不把这批混小子揍得干干净净!”

    说的时候脸红耳热,气得嘴舌只打颤。我说,只要你办得到枪弹,我可以让你再去一趟。他说若能有一千五百元,他就可以有办法。我给了他八百元,他重新上北京,住了数月,果然把枪弹领来。第一次领枪二百支,子弹四十万;第二次领枪四百支,子弹一百万。军服甚至水壶亦均发下,是我们从未有过的事。那时在北京办事,就是这样的情形!

    到了一九二〇年的春间,为北洋官僚军阀所操纵的中国政局,又起新的变化。自民国六、七年间,因为对南方护法军主和、主战的意见不同,北洋军阀即有直派、皖派的分裂。其间,直派领袖冯国璋(冯死后,曹锟、吴佩孚、李纯等继为首领)虽曾一度对皖派屈服妥协,但毕竟裂痕宛然,实际言之,是直中有皖,皖中有直,直派、皖派的名目,本是南方护法军给分的,可是他们亦竟以此为号召。皖的两员大将徐又铮和靳云鹏,横行恣纵,不可一世。他们利用握有中枢的权势,作种种扩张自己的势力,排除异己军队的活动。曾屡次向日本举行大借款,假借对德参战的名义招编所谓参战军,由徐又铮、曲同丰统率。欧战告终,改参战军为边防军,另外又成立了西北军,由段自兼,而由陆军部部长靳云鹏代理。其实所谓边防军、西北军,统是扩张自己,统是要使之成为段家军。另一方面则尽力消减异己的部队,始则不按期发饷,继则将饷项由十足减至八成,再减而为六成、四成。越是认真训练,纪律良好的部队,越是不发饷,以使之消灭;而那种收容土匪、鱼肉百姓的部队,反倒特别优待。这都显然是有所用心的。此外还有明害暗杀的卑恶手段,凡稍碍他们眼的人,必除之而后甘心。如徐又铮之捕杀陆朗斋将军,并不免其职,亦不宣布其罪状,糊里糊涂即把他处死。这种种做法,狰狞猖狂,咄咄逼人,使直派将领显然感到只许他们胡作胡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再有一件,也使直派不能忍受的:当护法之战时,皖派军队在湖南屡次惨败,时赖吴佩孚向南挺进,直打到衡州。若论功行赏,湘督一席自应由吴佩孚任之,而段先生竟发表了张敬尧为湘督。这样的做法,显然是直派打仗,皖派做官。吴佩孚本人因大为不满,其他将领亦很抱不平。孙总理中山先生看透这一形势,故赠吴佩孚六十万毫洋。吴即撤兵北上,七月间即对皖派开仗。

    直皖战争终于爆发了。这,一方面是使国家吃无穷之亏,人民受难忍之苦,一些训练较好的军队,不能以之对外为解放民族保卫国家的义战,即就此轻轻毁坏牺牲,一些有良心热血的好将领,陷在夹板缝中,痛心疾首,而又无法摆脱。而另一方面,亦不能不说是国家民族之福。这一批恶劣的军阀官僚们,若不这样地彼此残杀,自相消灭,国家将至何时始能上轨道?人民将至何时始得免于厄运?

    直皖战争即在北方发生,南方军赵恒惕、谭延闿即率部进攻长沙,至此,无恶不作的湘督张敬尧始抱头逃窜。

    张敬尧督湘二年多,真使三千万的湖南人民日处火热水深之中。他用人的标准有三:一是本家,二是亲戚,三是同乡。所谓“二帅”、“三帅”、“舅帅”、“姨帅”之类,充满了督军府,布满了全湖南。湖南人有谚道:“会说霍邱话,就把洋刀挂。”实非夸张之词。这一批批的大小官吏,无廉无耻,无法无天,终日吃喝嫖赌抽大烟,恣意搜刮以供淫乐。所统军队,比土匪还坏,对民众奸淫抢掠,无所不为,反正没有顾忌,没有约束。我在常德看着种种的乌烟瘴气,没法能够忍受,曾和吴佩孚左一电右一电地打给段先生,请他设法勒制,再不能任他胡作非为。可是我们越是说,却越使段先生怀恨,而张敬尧也越发恣纵。

    张敬尧把湖南人民害得太苦太毒了,无人不对他咬牙切齿地痛恨。有的杀猪宰羊,以为劳军,等那些土匪官兵吃喝的醉了,人民就用菜刀、铁铲之类一一砍杀,往往一次杀死四五人。害民的军队得此下场,实在是应该的!

    张敬尧军退到岳州,沿途烧杀淫掠,当地人民畏之如虎狼,纷纷到教会中躲藏。张军知道,冲向那教会搜查。一位美国教士上前拦阻,乱兵即将此教士枪杀。这事传出去,激起美人愤慨,当派武力前来镇制。那美舰从上海起碇,以最大速力驰向岳州,显其威风,致在沿途江中冲翻了许多民船,许多无辜人民受灭顶之灾。这一方面是美舰不能处之镇静沉着之咎,但一方面也是张敬尧军所间接赐予人民者。这真是可耻可恨的事。看看人家军队保护他的人民是怎样的精神,但中国军队不但不能保护中国的人民,反倒欺凌之、虐杀之,而驱之托庇于外人,又将此外人一并杀之,而使江船中人民受此无妄之灾祸。这样的军人,还让他高高在上地当督军,是什么缘故?只因为他是老段的学生和同乡罢了。后来闹得不可收拾了,张敬尧托他的亲戚贾凯璋来央及我,请我通过教会关系,去和美舰说话。我说:“这没有话可说,你打死了人,只好你姓张的拿命去抵!”

    赵、谭先头部队到达长沙的时候,我接到代理国务总理萨镇冰先生的一个电报,电中对我治军及为政很是夸奖,他说他已自动地致电孙中山先生,请南方军不要与我冲突,孙已复电表示同意。并把原电转给我看,叫我只管安驻常德,不必移动。我那时同萨先生并无一面之雅,竟蒙他这样热心关顾,使我欣慰极了。

    赵、谭的部队当时虽然没有向我进攻,但我却不能不有所准备。因留少数在常德,其余都布置出去。南军在距离我们防地百多里的地方监视着,各不相犯。一日,驻汉寿的冯治安报告,说该方面南军进迫,离他防地仅只四十五里,仍继续前进,恐有决裂之势。那时冯为连长,那一面防地只他一连人,我颇不放心。因令团长鹿钟麟带着一百多名手枪队,夜间开了去,天明又转回常德,天天如此,以防万一。有一天南军致函冯治安,说他们开来三四营人,请即让开防地,以免杀伐。冯不肯屈服,回信说,我奉令在此布防,在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之前,决不擅离防地。南军又来信说:“我们有三四营之众,你一连人恐难阻止我们前进。”冯复信云:“在我们一连人未死完以前,你们休想前进一步。”冯治安答复如此强硬,南军因即停驻,终于未敢进逼。

    不久,北京政府给我命令,叫我们队伍移驻湖北。我接到命令,决定仍走二年前到常德来的旧路,先到津市。那时在津市的驻军为王汝勤的第八师。我乃先发一电,将我奉令移驻湖北,取道津市的话通知他。哪知我的秘书长陈经绶先生一时疏忽,竟将此电译作明码发出。王汝勤接到我的电报,很是诧异,以为军队行动,当如何机密,怎么不用密码,倒用明码。因此判断我一定不会真的走津市,并来电问此真相。陈先生发觉此事,难过得不得了,连说“该死!该死!”立刻向我引咎辞职。我知道他是一时疏忽,不是有心之过,百般安慰他。我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自己也应当分担的。”他一面还是十分抱愧,一面办事却更细心、更发奋了。陈先生为前清的老拔贡,瘦瘦的,个儿不高,学问深到,为人诚实义气,在十六混成旅与我相处颇久,给我的帮助很多。我至今想起他来,还觉得慊慊不能自释。

    赵炎午和谭组菴两位先生听说我将开拔,先打电报来,继又派代表带着信,送来几艘轮船,许多湘绣,并由常德商会拨交十万元,以为慰劳我们全体官兵的盘费。我只留下轮船和湘绣,将十万的川资完全璧还,我和那代表说:

    “这个钱我不能受,我们是国家的军队,目前虽不能按月关饷,但正经饷项还是有的。我若受了这个钱,我的良心不会宽饶我。而且若是十年八年后,和赵先生、谭先生见了面,他们必定指我脊领,和人家说,这就是那年在常德刮钱的那位冯玉祥……”

    那代表姓刘,很是会说,说出许多道理来,再三再四地要我收受。我说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能从命。后来民国十六年我在郑州和谭先生见面,谭即谈及此事,说:“那时不收钱,你要留个以后见面的余地,今天可真的见面了!”说了许多过奖的话。又后来和赵炎午先生见面,他亦谈到这事。我以为“临财毋苟得”是古人留给我们的立身处世的大教训。北方有句俗话说:“非分吃了人家的,嘴软;非分拿了人家的,手软。”这话真有意思。民国以来,我看见官场中的人,许多不免滥抓钱的毛病。他们抓了几把之后,有的盖洋房,住租界,不敢自由行动,时刻担心着有人绑他们票;有的抽大烟,娶姨太太,赌博上三十万、五十万地输去;有的自己纵能紧手稳步地过日子,可是到了儿子孙子身上,又像泥土似地把财产倾荡了。无论怎样,结果都是毁了自己,毁了儿孙,为害社会,为害国家。我所见的真能廉洁自持的官吏,第一个当数王铁珊先生。他为大吏数年,不只是普普通通的廉洁,即一文钱,亦无不分明清白。他生前清苦一世,到老尤为寒素。但死后,国家褒扬他,家属发与恤金,最要紧的是社会上对于他的称誉,即此一件,铁老就够不朽的了。我曾和铁老谈过这类问题。铁老说:

    “人家都说我不要钱,是矫情,是假的。确确实实是假的!钱,我确实也是喜欢的。但我读过书,我懂得为人的道理,所以我能够咬牙不要。要紧的是要做一辈子,直到我死了才止。”

    这是真情挚意的话,极值得我们深思一番。我以为若是富有的人,明达事理,必定急公好义,钱越多,助益于国家社会者亦越大,那也是不朽的。否则,于自己,则滥抓浪费,于公于国,一毛不拔,那不但国家社会蒙其祸害,即自己亦必沉沦不复。

    在中国,社会一般的落后,国家机构没上轨道,而旧有传统又太腐败,此等立身处世之道,必当自己严格讲究。若在政治清明,社会进步的国家,那“临财毋苟得”的一条,是每个官、每个人的本分,有什么稀奇处?而且你纵欲“苟得”,又岂容你苟得呢?所以我上面这番话,不过是对中国的畸形社会而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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