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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我的生活最新章节!

    欧洲大战爆发,原是我们中国努力图强的大好机会,不幸专横不法的军阀们却只知有自己,不知有民族国家。他们正做着武力统一的迷梦,一心进行自相残杀的内战。那时以推倒复辟三造共和自居的段芝贵先生,利用他总理的地位和广众的党羽,把持中枢,破坏法纪,简直一意孤行,为所欲为。孙中山先生致函劝导他恢复国会,他不肯接纳。广州乃有军政府的组织,努力护法运动。自此南北界限益趋对立,军阀们必欲实现武力统一、消灭南方势力而甘心。大局糜烂到这样的地步,稍有人心者无不渴望消弭战祸。但可痛心的是一般握有军事实权的师旅长们多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照旧过着他们淫逸骄奢的生活,国家大局、自身职责,他们简直一点也没摆在心上。

    那是七月下旬的一天午后,段芝贵为讨伐复辟胜利,在陆军部开了一次盛大的庆功宴。团长以上的官长都被邀约,共到了二三百人。段总理亦曾出席。人数太多了,座位不够,大家都站着吃喝。没吃到几口,段芝贵就讲话说,打仗的事,这是开头,以后还尽有的打,请大家好好准备。我们中国局面,是越打越统一,越和让,越分裂。只有用武力始可求得统一,这是一点不错的道理。今日谁要障碍我们的统一大业,我们就打谁。不管他湖南也好,两广也好!一口气讲了四五十分钟,主要的意思就是这几句。段芝贵讲完,另外还有两位讲话,也是大同小异的意思。我听着这些鬼话,知道内战又要开始了,不禁只是摇头叹息。同时我也听到座间有人低语,一个说:“这是胡说了!这是胡说了!”一个说:“这次打完张勋,怎么还可以再打?”另一个答道:“实在再也不能打仗了!”

    段芝贵这人利欲熏心、老奸巨滑,一向以来都是以国事为玩笑,不但许多将领为他所玩,并且老袁也是被他玩完,而今老段仍被他所戏弄了。

    会散之后,接着属南苑陈光远师的李星阁旅长,又借前门外掌扇胡同内张锡元的一位朋友公馆里请客。被约的有吴佩孚、李星阁、张锡元、王汝勤(八师十五旅)、张玖卿(八师十六旅)和我等一共九位旅长。大家到席,有些先生们就写条子叫局,每人叫两个。原先大家还讨论着段芝贵的那番话,有的说:“他要打就打,他是什么东西!”有的说:“实在不能再打了!”七嘴八舌地谈着。到后来,他们把重要的题目放到脑后去了,大家改了话题,谈嫖、谈牌经,谈女人漂亮。我看见他们写条子叫姑娘,就离席出去。走到掌扇胡同口上,那里有许多叫街吃的乞丐。离我最近,有一位老婆婆,白头发,破衣服,大约六七十岁,正张着瘪皱的嘴巴叫喊得热闹。我就走过去和她说:

    “老太太,那边公馆里正有人请客,我带你到客厅里去叫喊,你叫一声,我就给你一块钱。叫两声,给你两块钱。你得使劲叫!”

    老婆婆又是惊奇,又是高兴,半信半疑地跟了我进去,靠在客厅门口,大声地喊起老爷大人来。这一喊,把大家都愣住了,他们笑又不是,恼又不是,都把眼睛看着我。

    李星阁说:“准是冯先生喊她进来的!”

    我拿了五元给那老婆婆,李星阁就问我:“你有什么话要说?请你说吧。”

    别人也说:“你一定有话要说,不然你不会闹这个恶作剧。”

    我就站起来说:“段香岩(段芝贵字香岩)先生在陆军部说的那番话,我们应当好好讨论一番。眼看着内战即要发生,我们是现役高级军官,此事于我们有很大的关系。民国以来,连年内战,人民受尽苦难,国家衰弱到极点。无论从哪方面说,我们再不能使内战发生。这次讨伐张勋,是为铲除帝制,保卫民国,实出于万不得已。幸而战事很快就结束,这是千幸万幸的事。现在欧洲正在大战,我们对德国也已宣战,若是不打算图强,老是自己打自己,怎么对外?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存亡,都负在我们肩上,我们应当痛切地觉悟到内战的罪恶,从今天立下决心,发个誓言,若再有内战发生,我们要坚决拒绝参加。并且尽自己力量反对内战,制止内战、随口谈谈说说是不够的,必定要真正地立下决心。国内诚然有许多问题须待解决,但并不是非用武力解决不可,尽有和平合理的路径可循的,只有和平才是救中国唯一路径。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赞成我这点意思,答允我这个反对内战,制止内战的要求。”

    那时段总理大权独握,一意孤行。此次重新登台,不管国人如何呼吁,他亦无意恢复非法解散的国会,反倒另外召集一个为安福系御用的临时参议院。又以对德宣战为借口,向日本举行大借款,扩张其个人武力(成立所谓参战军,有线电、无线电、军医等项应有尽有,都分别设训练班,聘日本人教练。又新办械弹大炮极多),以贯彻其武力统一的主张,而完全投入日本的怀抱。综计民国六七年间,借款数额业经公表的即达三万万元,所谓秘密的西原借款尚不在此数之内。他这祸国殃民的干法,稍以国家为重者无不反对。中山先生在广州组织军政府,便是这一反对力量的代表。我那时身为老段的部属,无法表现我的意志,来反对他的行为,心里的苦恼是不用说的。一般同僚,终日荒唐淫乐,对于这次即将爆发的内战,虽也觉得不应该,但他们并无心来设法制止,设法拒绝参加,不过随口谈说一二,也是面子上言不由衷的话,好像这不是与他们自己有关系的问题,一转身就完全把它置之脑后了。我这番讲话就为增强他们反对内战的自觉,让他们认清救国的道路是对内和平不是对内战争,要请大家团结一致,拒绝参战,不做老段的工具,以消弭战祸于无形。我也深知这个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是白费的,但总觉得我们在座的这九位旅长,握有相当强大的实力,若真能团结一致,必可左右老段。所以我一个冲动就说了,不管效果如何,至少我心里痛快一些。

    我的话说完,大家都不假思索地赞成,答允一致反对参加内战。其中第八师王汝勤和张玖卿两位尤其表示热烈之意。

    但一切努力毕竟都是白费气力。嘴头满口说不打,说说算了。当时没一点办法,没有一点组织,不能使当日大家的话坚守不渝(大错特错在此)。席散之后没有几天,李长泰即调升步军统领,傅良佐派为湖南督军,一些旅长们一一升官。随傅良佐入湘的有范国璋的第二十师和王汝勤的第八师等部。傅良佐一到任,零陵镇守使刘建藩即宣告独立,战事从此开始。我写信给王汝勤,问他还记得那次我们在掌扇胡同的诺言否?他回信说:“我奉的命令,实在没有办法。”

    湖南战起,福建也被护法军攻击。那时福建督军李厚基,怵于护法军的声势,叠次电请老段增援,急如星火。一天段先生派徐树铮来找我,说将调我增援福建,为我增加一团人。将来我的队伍可由火车赴上海,由上海再乘轮船赴福建。说了一回,我即预备招兵。当派李鸣钟赴河南归德一带招募,编成一个补充团,又名第三团,九百人为一大队,三大队,共二千七百人。以后国民军后起将领多归德府人,就多是此次招募而来。

    准备了一个时期,即要开拔。那天段总理约我去谈话,和我说:

    “你要开拔了,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谈谈。……”

    当时他说出三件事:一、叫我和陆朗斋将军不要常常来往;二、叫我不要和国会和民党议员有来往,小心上他们的当;三、此次作战,要尽力节省子弹。他说的国会议员是指的刘冠三先生等。

    我回答道:“总理说的第三条,意思极好。我回去定和官兵们多讲几次,叫他们切实遵守。至于陆将军,他是我的老长官,和总理也是老朋友、老同辈,我今天就是打个通电,说我和陆无关,哪个肯信?现在国家大难当前,还希望总理与陆将军多多谈谈。陆将军有胆有识,愿总理与陆将军亲之信之,一定与大局有益。你们和和气气,共谋国事,我们后辈小子看着也学个榜样。说到民党议员刘冠三先生,他们是人民的代表,都是真正革命的先进,纯心爱国爱民,极可钦佩,我和他们接近,得无穷的益处。就是总理自己想必也认识他们的。希望能多多找他们大家来谈谈。这些,必定有歹人在总理跟前进谗言,很危险,还望你多多注意。我是年轻人,不免乱说话,请总理接受了就好了。”

    段先生笑了一笑,说:“你说得很好。”随又说,“好吧,你快收拾收拾走吧。”

    后来陆段终成仇人。徐树铮杀陆于天津,闹出了大乱子,都是排除异己、一意孤行的做法。

    这年天津一带大雨成潦,津浦路北段被水隔断,不能通车。那时国局正紧,命令不许耽搁,叫我们绕过津浦路,从廊坊转丰台到长辛店,搭平汉车转陇海路至徐州,而后再开上海。可是当时陇海路系我国借款修筑,军队乘车,必须先交半价。陆军部无法,转请财政部交涉,结果还是付了一半价钱。我方率部开拔,已经耽搁数天了。借外人资金筑路,简直是亡国的办法。办事的人非洋奴,即卖国贼,办事不力,当初成约时也不订个明白,怎么连本国的军队都听其不许通行?国家有事,铁路不许运兵,从何说起!我真看透政府负责者是些什么东西了!

    我们到了彰德,看见站上停有一列专车。我派人打听那是谁的车子,站上的人说:“不能说不能说。他们不许说。”后来我知道是傅良佐的专车。原来他在湖南吃了败仗,督军干不成,偷偷逃向北京去了(当时揣测他回京后,必受相当惩罚,可是结果一点事也没有。由此大家益知段先生无是无非)。

    队伍到了浦口,即在浦口及浦镇两处搭帐篷住营。江苏督军李纯非常殷勤地招待我们。一次和我单独谈话,谈起这次内战的问题,我说出我的意见,他很是高兴,和我说,冯代总统也是不赞成内战的,他自己亦是主张对南方和平解决。谈得投了机,他说:“既这样,那好极了,你就在这里住着,不必到福建去了。你部队的给养,完全由我供给,没有什么难的。”我当即决定暂驻浦口,静待和平消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冯代总统授给他的意思。

    李纯本是第六镇的协统。第六镇统制吴禄贞在石家庄被刺后,他即升为第六镇统制,后来因打九江有功,升为江西督军。他素与冯国璋步骤一致。冯为副总统,他即调升苏督,赣督改陈光远,第六镇统制的缺则由马继增补上。马统制在把队伍调开湘西的时候被刺而死,遗缺又由一日本留学生周某升补。周某到差不久,患了神经病。此时这个统制的缺,应由本镇十一协统张仲和升任。可是有一位齐燮元,是个有名的“担子钩载笔帽”,双料的尖头儿。张仲和弄他不过,统制的缺竟被齐燮元抢去了。这时第六镇也驻在南京,齐燮元飞扬跋扈,处处显出骄横之气,上则使李督军感尾大不掉之苦,下则使张仲和一班部属事事为难。

    谈到张仲和,我们是很熟的朋友。他是河北获鹿人,字政之。因为他性情爽直,大家送他外号叫做张飞。他是速成科第一班的学生,后来又在陆大毕业,学问颇有根底,作战也很勇毅。我当司务长的时候,他当排长,终日在一起过活。此次我到浦口,差不多每天都见面,无话不谈,感情很是融洽。本以为他前程万里,不可限量,哪知他此时已给自己掘好了坟墓。他为他的家庭纠纷所苦,一气之下,竟得了一种不能说话的病,过了两年,就与世长辞了。原来他是贫苦出身,在家时只读过两年书,做小生意度日,设法自给。光绪二十八年入伍当兵,因为为人聪明,由兵挑入练官营,由练官营挑到速成学校当班长,从此一帆风顺地迁升上来。他家里有父母妻儿,还有一个弟弟,大家融融和和,毫无缺陷,原是一个很快乐的家庭。光绪三十二年,他当队官守卫北京后门西首的皇化门时,我驻在南苑。一天,他来找我,说要帮助一位朋友完婚,向我借些钱。我借给他几十两银子,从此久不见面。哪知帮助朋友完婚的话完全是谎,倒是他自己在北京娶了一位姨太太。我那时血气方刚,听说很是生气,写信把他找了来,很严厉地说了他一顿。我说:

    “你太太千辛万苦地侍奉你的父母,养育你的孩子,哪一点对你不住?你自己是当兵出身,从贫苦中磨折出来,你现在干这种荒唐事,你问心无愧吗?从此咱俩不算朋友,我和你今天划地绝交!”

    他的勇于认过的精神,真叫人佩服。经我这一说,他就当面认错,并且跪在地上,求我原谅他一次。因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无法挽回了。最近他到湘西驻防,手里更阔绰了,花了一千多元,在常德又娶了一位窑姐儿。带到南京,和家里的太太一处住着,天天吵闹怄气,没过一天好日子。可是他瞒着我,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些情由。一天李纯做生日,他在李公馆穿着大礼服,戴着白毛的礼服军帽,忙着招待客人。不料就在此时,他的姨太太席卷了他的仅有现款,和他的一个马弁私奔了。他的太太发觉了此事,怒气冲冲地跑到李公馆找他,在大庭广众之中抓着他的衣领,大嚷大骂,哭闹不止,任谁劝解,都不听。他受了刺激,突然昏晕在地,从此患噤口病两年,终于不治。关于仲和的一生,我至今仍不禁感慨系之。他本是个有志气、能干的人,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却禁不住腐败社会的熏陶,三朋四友,目染耳濡,他就一蹶不振。国家把他教育起来,正当他长大了,能立足了,指着他来好好做事了,然而他却堕落了,作起恶来了,结果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国家。我亲眼看见无数年轻有为的朋友如此葬送前程,张仲和不过是其中之又一实例罢了。

    我在浦口驻着,致全力于部队的训练。我觉得我国的军队非不多,然而外患不能除,国耻不能雪,国家主权继续丧失,内战连年频仍,而且多数军队纪律败坏,战斗力不强,推其缘故,大部分因为军队不重训练。有的仅知注重战斗技能的训练,而忘记了精神道德的教育。盖军人如真有道德的自觉,即无争权夺利之祸;真以保国卫民为天职,即无专横放纵之习;真以军纪为性命,则必无贪生怕死之心。须先使这些条件具备,而后才谈得上战斗的事。我为实现这个理想,所以加强官兵的精神教育。那时新编一本《战阵一补》,分四篇,共一百五十余段。内容取材于历史上的故事。每个故事都用浅显的词句写出,而后加上几句按语,使意旨更加明白。如苏季子发奋刺股的故事,田单守即墨的故事,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等等,许多历史上可宝贵的事迹都分门别类搜辑出来,印发给官兵们细谈细讲。此外早晚讲话,室内上课,也都三翻五次地讲说爱民爱国的道理,全旅一体集中于此事,不得懈怠,当时很收了一番功效。

    浦口东西北三面都是圩田,阡陌纵横,一望无际。有些弟兄们在休息的时候,喜欢到田野间走走。一次,一个弟兄在芦苇地里刨着玩,刨着一个疙瘩,像蒜类的一种植物,一时好奇,就用牙齿啃着尝尝,立刻把嘴肿了起来。后来请军医医治,多天才好,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只啃了一下,就中此大毒,若是吃了下去,一定不堪设想。神农氏尝百草教民稼穑的神话我不相信,但世界上何物可食,何者有毒的知识,必是人类经验的积累是无疑的。想着世间的毒物有多少,遍地都有致人死命的危机,我们祖先该有多少性命因此牺牲,而后才留给我们今日的一点关于吃的知识。《本草纲目》一部薄薄的书,正不知多少性命换来的!我把这事多次用作对弟兄们讲话的材料,归根也是引申到爱国家爱民族的结论上面。

    那时官兵中有许多爱踢足球的,其中孙良诚踢得最好。他们组织了足球队,常常和南京的学校比赛。一次和一座学堂赛球,踢完了,两方同到西餐馆去吃饭,借以联欢。我们的球员都是北方大汉,像水牛一般结实的老粗。他们坐下来,菜上得太慢,等得不耐烦,于是大吃面包,来一盘,吃完,又要一盘,再吃,一气吃了无数盘,牛油、果子酱也都吃得干干净净。侍者看得着了急,对他们说:“吃西餐不是这样吃的呢,先生!”他们也不会用叉子、刀子,胡乱把东西弄到嘴里算事,侍者也觉好笑的。吃饭的事,中国和西洋不同。中国吃饭是以吃米吃面为主,西洋却是少吃饭,多吃菜。老粗和文雅之流又不同。老粗只知吃,吃饱了就完了。上层社会却还要讲究礼貌,讲究体统。在浦口,和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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