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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第六路巡防营驻正定府。共有四营:两营步兵,两营骑兵,分驻十八个县份。巡防统领公署设在正定府旧镇台衙门内。我去接了事,对官兵讲了几次话,买了些需用的东西分赠他们。每十天去看一次病兵,重病的,每五天看一次。士兵们觉得奇怪,他们从来没经过这样的事。正定府在车站东面。北面地方多沙,刮风的日子,北面的沙子吹入城中,乌烟瘴气,城里一片颓败的景象,到处肮脏污秽。道路多是两边高,中间低洼,下雨的时候,泥泞狼藉,步步难行。有个大佛寺是远近闻名的所在。大佛爷出奇地高大,殿宇也是出奇地高大。可是里面触目都是垃圾、破烂。像这等地方,若存心不要,索性毁掉它,免得碍眼,倒干脆;若要,就应当修理得好好的,开个学校,办个工厂,都极好。可是竟无人过问。一些文武官吃好的,穿好的,不知道成天干些什么。我接事不久,督率士兵开了几亩地,找不到适当的东西种,见院中多榆树,榆钱下落,即令兵们盛于袋中,拿到开垦的地里去种。一沟一沟,行列齐整,不到两月,长成树苗,很是热闹。百姓们都来看我种的树苗,我就乘机对他们讲演,说,我们生在世上,无时无刻不要用树,死了,也要用树来做棺材。水荒旱荒,都得树来预防,一棵树有多少枝丫,每枝有多少叶,一片叶能驮着多少雨水;如何改变天气,如何调节雨量,……说了一次,又说一次,总说种树的利益,种树的重要,但也总不见有人肯种树。

    巡防营直辖于直隶省。那时省长为朱家宝,吃得胖胖的,是个文人出身,一点不懂军事。又老朽腐败,什么事也不管。巡防营交给了他,官兵器械,全算糟蹋掉了。我见过他几次,总想商量着把军队好好改进一番,并在地方上办些有益的事。他总是唉声叹气,说局面太困难了,人民太痛苦了,此时什么事也不能动,只可让他们养息,让他们自己慢慢地滋长。我说,东瓜南瓜种在地里,若想它发育滋长,也得替它浇粪刨土,掐蔓理枝。怎么就动不得呢?他还是摇头叹气,什么事也不打算做。地方上负军政上重任的大官,就是这样的人物!

    我每天闲着,无事可做,只是自己读读书,日久,读得不耐烦起来。心里想,我每月拿国家许多钱,却把我当猪似的养着。这是干什么呢?就上呈文辞职。不准,又再上,还是不准。终于我只好称病,跑到天台山去养病。其实我并没有病,不过不愿意做猪罢了。

    俗话说“天躁有雨,人躁有祸”。自从黎元洪、段祺瑞上台,两方用的人,各存派系之见。不知有国,只知有己,不要民族,只要自己一派一系之人。像剥竹笋,剥去一层又一层,直至剥到只剩自己才了。黎总统自己是个老好人,性情恬淡,对事不大过问,只每天骑着一匹马,后面跟一马夫,到总统府去坐坐,也并不戒备。但他用的人员(如金某等)却不甘示弱。段那边则有一位徐树铮,飞扬跋扈,气势凌人。于是两方明争暗斗,各不相让,一天厉害一天,闹成所谓“府院之争”。一九一七年五月七日,段总理在众议院提对德宣战案,遭受否决。段的左右就雇了许多房夫役流氓乞丐拿着旗子在街上游行,要求参战。说这是民意。有人问他们干什么,他们就瞪着两眼,说:“不知道,我们是雇来的。”同时老段又借题发挥,要求黎元洪总统解散国会。黎严词拒绝之。段愤而出京,发出一个通电,说国家到今日地步,还不肯听我的话,我走了,以后任什么事我都不过问,任什么事也不负责任。

    段到天津后,授意皖督倪嗣冲等反对政府,攻击国会。倪即至徐州,与张勋召集直鲁豫数省督军会议,策动倒黎——即所谓“督军团”。发出通电,拥段倒黎。随着东路倪嗣冲把队伍开到杨柳青,西路曹锟的军队开到长辛店,实行武力驱逐黎总统,交通亦为之阻断。黎总统坚不走开,并且派了伍廷芳代理国务总理。段在天津,打又打不得,罢又罢不得,毫无办法,段芝贵、雷朝彦等又开会议。许多谋士这时才说:

    “黎元洪一个空身光杆儿,又无三头六臂,又不是孙悟空,几个人就可以把他驱掉杀掉,何必出这许多兵,闹成这个局面呢?”

    大家都十分懊悔起来。

    官僚军阀,有己无人,有私无公,恣纵横行,有如此者!

    段先生骑虎不下,没法收这盘棋。日夜筹划,想出一条妙计,授意段芝贵等把张大辫子张勋捧了出来,叫他出任调停,默许他复辟的把戏。张勋一面带着康有为秘密到天津,阴谋复辟;一面做和事佬,打电话给黎总统说,只要你解散国会,答允了这一条,我就进京,其余的事都好商量。黎总统先还坚持不屈,以三不主义答复之。所谓三不主义,即不解散国会,不签字,不怕死。僵持数日,不知怎么一来,黎总统三不主义变成了三“也”主义,即也怕死,也签字,也解散国会,终于向张屈服,表示让步。但代理国务总理伍廷芳对解散国会的命令拒不盖印,认为非法解散国会,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张大辫子好容易下了台,至此恼羞成怒,跑去见伍代总理,从腰里掏出刀子,向桌上一拍,愤愤地说:

    “你怎么不识时务!”

    伍先生说:“非法解散国会,我死也不盖印的。你知道我是个基督徒,正怕着上不了天堂,你杀了我,我正好上天堂去,我感谢你。”

    张大辫子奈何他不得,于是又成僵局。乃又拉江朝宗出来,江向黎等表示,若让他当总理,他可以什么事也不过问,黎只得同意。即将伍廷芳免职,以江为总理,江一登台,第一个命令就是解散国会。

    没有几天,张勋的把戏就从口袋中和盘托了出来:迫黎总统下野,拥溥仪登基,自封为忠勇亲王。所有文物典章,全部恢复满清旧制。车站各处也重新把龙旗挂出来了。

    外面闹得乌烟瘴气,我正和王锡瑞、施宏册等数位在天台山上住着。这天台山,在京西三家店附近。我从前驻军三家店时,常去游玩,留给我很好的印象,所以此次选择这地方去住。那老和尚吃苦耐劳,为人很好。庙中师弟三人,每天把庙宇扫得干干净净。庙后果木树极多,槎枒苍老,都是数百年前物。从前来游玩时,只有一座大庙,此次来,看见新建了几所小庙,一座是送子奶奶庙。问和尚为什么新修这庙,他说因为百姓来朝山敬香,许多是为的求子,若不盖这个庙,他们就不来敬香了。又有一座李二奶奶庙,也是因为百姓虔信此神,所以塑这个像,多引些香客,多赚些香钱。我对和尚说:“你真能干,你做和尚像开店一样,主顾要什么货,你就办什么货。”和尚就嘻嘻地笑。除和尚而外,我还雇用一个厨子,叫做老翟,身体弱,不能常常下山买菜。他有个儿子,叫做小翟,我也雇了来,替他父亲买办。父亲工资六元,儿子两元。都能勤勤恳恳地做事。后来我到南苑,老翟被煤熏死,小翟就当了兵,慢慢升为排长、连长,到后升为营长,派他守火药库。一天练习摔手榴弹,一个不小心,竟被炸死。他的太太谢天恩女士,有三个小女儿,在汉口我还见着。——这都是后来的话。

    我在山上只有读书散步两件事。我读完一部《七子兵略》,细细研究,很有些心得。又常常把庙里藏的佛经借来看,其中也有好的意思。记得有一段说和尚打坐,时候久了,腰酸背胀,心烦意乱,无法支持,就诵偈语道:“父母未生我时,我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我觉得这意思极好,可以养成大无畏的精神,无论遇何困苦艰难不会退避。基督教圣经中也有一段话,说:“只能杀死我的肉体者,我不怕他,因为他不能杀死我的灵魂。”所谓灵魂,应当做精神解。这意思也极好,若在火线上,记着这两句经语,定能生出勇气,增大无畏力量。

    有一天,大约上午九点的时候,我正散过步,在山门上站着。通到山下的路在丛林中曲曲折折,看见有两个人慢慢走上来,老远就嚷着说:

    “龙旗又挂起来了,龙旗又挂起来了!”

    两位走近,看见是史心田等。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详细地告诉我张勋复辟的事。他们来时走过西直门车站,真的看见龙旗已经挂起来了。我听着,知道国家大难又至,心里万分地痛愤。洪宪的打倒不过一年,现在又演出复辟的丑剧。多少先烈拼却头颅、热血,难道都是白费的吗?我深切地感到革命不能彻底的毒害。比如讨袁之役,大家以为只要推倒老袁一人,革命就算成功了,而不知还须根本铲除其所代表的封建残余。老袁死后,政治依旧一团糟糕,到此刻张勋又闹出这个丑把戏,都是封建恶势力作祟之故。这样的时候,我还能闲散地在山上住着吗?我必得下山去,尽一己力量和这些丑类拼命一场!

    此心既决,立刻派汪信卿拿着文契到北京去将我的房产典押五千元,备作起事的费用。一面我自己也准备下山。当时和史心田等商量,决定在三家店乘火车,到西直门不下车,直接转车南行。到了丰台,恰巧遇着十六混成旅军法官薛子良来迎。他是十六混成旅全体官兵推举的代表,特来邀请我回廊坊主持讨张运动的。说着话火车已开动。在车上,我问薛子良,他来的事杨桂堂知道否。薛说杨不知道,他正在外面替张大辫子帮忙,奔走很是出力。车到廊坊,我告诉子良,我要到天津去,看看陆将军和张敬舆先生,共商讨张大计,当尽快于今晚赶回。请他把三件事先通知大家:一、赶快把官兵的眷属送往保定以南的地方安顿;二、检查枪支,发下子弹,准备一切;三、已有五千元暂作官兵伙食,王信卿即可送来。叮嘱完了,子良下车,我则直赴天津。

    到天津,即和陆将军、张敬舆先生见面。陆将军的表示很是冷静沉着,说这次的事是段先生一手作弄出来的。因为他出了北京,就不容易回去,于是把张勋这傻子弄出来,再把他打下去。一面取三造共和之名,一面就好回北京。解铃还须系铃人,让他们自己去闹,我们只可帮帮忙,不必过于认真。听陆将军的说话,当时已知内幕。敬舆先生则极力主张我干,以为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不必管段先生态度如何。并告诉我许多机宜,其热忱奋发的精神,使我愈增勇气与决心。当即匆匆辞别,到车站赶晚车回廊坊。不想在站上遇着贾焜亭之弟贾德运,他说段芝贵有要紧的事要找我谈,请我无论如何去一趟。原来段芝贵听说我到了天津,即派他到陆将军和敬舆先生那里找我,知我已来车站,就连忙到车站来追寻。不一会儿,段芝贵又派来一位副官,接着贾焜亭自己亦来,坚持要我去一趟。我觉得不去不合适,于是同焜亭等又转回去。

    到了外国租界一条什么街上,在一座高大的宅第门前停下车。不用说,这就是段芝贵的私邸。我和焜亭同走进去,到处都是富丽堂皇的气派,尤其客厅里的那个阔劲,简直像一家外国银行。这使我想起从前听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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