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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我的生活最新章节!

    我在海阳镇被监禁到第四天的早上,执事官梁喜奎同几个弁目到我禁闭的屋里来。梁是河南舞阳人,光绪二十九年在韩家墅我们同为哨长。在这里顺便插叙一两件事,以见梁的为人,和我们的交谊。——那时梁极好读书,也希望我专心向学。我说:“我们自小失学,根基不好,自己用功总不行,最好还是请个先生来教我们。”梁告诉我,门口有个卖油条的老先生,是个饱学秀才,原在韩家墅教蒙馆,只因为人太老实,学生都不怕他。有一天学生打架,他不责备,只说:“你们慢慢打,不要打破头。”这事给东家知道了,怪他误人子弟,把他辞退了。他离家太远,腰中不名一文,又患脚疮,没法回家。因此在韩家墅流落,卖卖油条,又替我们军队的厨房挑挑水,借此维持生活。这人沉默寡言,秉性忠厚,我们把他请了来,每月送他四元束脩:梁出两元,我出两元,我和梁同在他跟前念书,念的是四书。每天讲一次,讲完即读,受的益处很大。这时我和梁同住一间房,朝夕相处,相爱如弟兄。有一天,左队头棚副目高怀仁到我们房里坐,他是河南归德人,和我很熟,因为他抽大烟,谈话之间我就劝他不要抽,把自己弄成废人,实在痛心。哪知高怀仁却生了气,抢白我道:“你不要这样说我!骑快马,坐快车,不抽大烟不算阔!兔子不抽大烟,因为它三片嘴,衔不拢烟枪;王八和鳖不抽大烟,因为它侧不过肩膊。我是人,怎么不抽!我爹也管不了我,不谈你!”骂得我磨不开脸,此时梁喜奎正在旁边,听了他的话大怒,跳起来就要打他。我赶忙从中劝阻。他指着大骂道:“你这浑东西,怎么好话赖话也听不清!人家好意劝你,你倒伤他!简直不识好歹!”——梁的为人,大都类此。他同我既有这样深厚的交谊,这时见了面,很难为情,对我苦笑了一下,说:“你已经批准递解回籍,今早便解往保定去。”

    两个人也无多话,当即打点动身。我低头沉思着,觉得这样轻轻地发落了我,实在有些意外,但转念又想到,这显然是他们阴险狡滑的另一种手法。因为金铭、从云等横竖已经处死了,倘若还要过细追究,反而把事情扩大,难免不激起新的事变来的。

    那天早上,我连自己的住处也没有回去,便同喜奎和几个弁目搭京奉路火车前去北京。车到雷庄,天已近午。我隔着车窗外望,看见第三镇的部队还在不断地向这儿输送,企图彻底解决这次举义队伍。这种光景,使我眥裂发指,心如火焚,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恨恨地在车凳上击了几下。我暗暗地发誓道,假若有一天我能风云际会,誓必继续死难同志的遗志,推翻万恶的清政府,并且消灭卖友求荣的第三镇军阀。十余年来我不敢一日忘记我这个誓言,不敢一日放弃诸位死难朋友的遗志。民国十三年的首都革命,终于达到我的愿望,出了一口郁气,把帝制余孽的溥仪驱逐出宫,把祸国殃民的曹、吴军阀打倒。

    到北京已经夜半,暂在前门外西河沿一家高升客栈落脚。那时陆朗斋将军刚从广东潮州镇守使下任回来,任京防营务处之职。他是我们的老长官,一别已经多年了。梁喜奎要去见他,我说我也去。于是同去,到了那里喜奎把我的事全都向陆将军说明,陆将军就叫喜奎把我留在他这里,不必向保定押送了。喜奎听了这话,很是为难。一方面他固然为人慷慨好义,和我私人交谊又很深厚;但另一方面,他也是非常忠于职责的,从第八章中所叙那年彰德秋操后回南苑,因为丢了一本账簿,他竟急得跳车一事看,很可以概见他的为人。陆将军的要求他是接受不好,不接受也不好,他躇踌着说道:

    “命令叫我送交保定府衙门,若是交在你这里,回去销不了差,怎么好呢?”

    “梁副官,”陆将军说,“你是我的部下,冯某也是我的部下,你们长官,潘统制、萧协统、范标统,也都没有一个不是我的旧部。你现在把人交给我,回去有什么不好交差?”

    喜奎迟疑了一会儿,笑着说道:“话虽是这样,到了时候,公事明明叫我送人到保定,我却跑来见你,又把人交给了你。回去问我话,我怎么回答呢?我和冯某是多年好朋友,他们若说我徇私情,把一个叛徒随便放了,判我罪名,我怎么办呢?”

    陆将军说:“你回去不必说谎话,你和他们照实说。就说你顺便来看我,我问到,知道是押冯某回籍。我就一定要你把人交给我。你只管照实说,没有你的干系。什么是叛徒,现在许多人都以为革命的就是叛徒,过几天谁都要革命,谁都要做叛徒了。这个时势,谁也说不定的,到了那天,现在这些杀革命,拿叛徒的,保不定自己要干革命,也要做叛徒了。我刚刚从广东潮州府回来,我并不是反对革命才回来的。我在那里人地生疏,言语不通,我想革命,也号召不起来。我说我革命,谁也不相信我;人家说他革命,我也不能相信他,谁也信不了谁。这样我才回来的。——一会儿,大家都要革命了!”

    喜奎含笑说:“话是这样说,就是我眼前交不了差……”

    “你即使送到保定府,我打个电报去要人,还是要交出来的。现在图省事,所以叫你直接交给我。你说要交差,这不是难事。我可以给你字据,若是还觉得不够,我再打电报去给你长官,说人已经交给我好了。如果那边有困难,说不行,那人在我处,仍旧可以来提的,反正没有你的事,你不必着急。”

    说到这里,喜奎方才没说话。于是陆将军写了一封给王怀庆和潘、萧、范的信,又写一字据交喜奎带回去。另外又打一电报给王怀庆等,当即把喜奎打发走了。

    陆将军这种盛情,真使我感激,他同我谈了一会儿契阔,很恳切地对我说:“你还是先回保定去住住吧,不久一定有机会给你为国家效力的。”

    我辞别了陆将军,当天便搭平汉车到保定去了。

    我离开保定,差不多已经有十年,记得自光绪二十八年以后,便很少有机会回来看望了。这一次回到了康格庄,看看旧居如昔,邻里无恙,心里颇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街坊邻舍大半都还认识我,看见我回来了,就高兴嚷着说:

    “科宝,你回来了!几年不见你,发福多了。”

    那种亲热的神情,使我真要感动得流下泪来,觉得眼前腐恶阴险的世界,到底还有它温暖可爱的一面。

    我在康格庄住着,几乎每天都要到保定府城里去。从康格应到保定府,约有两里路。保定府东关附近有一个火药库,里面贮藏着多量的军火,由王怀庆统带的淮军把守。东关,正是我往来康格庄必经的要道,我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受检查。盘查我的人,虽然不见得就认识我,但我头上却装着一条假辫。那时王怀庆有命令,凡是没有辫子的,就是革命党,都加以逮捕。我为了头上的假辫子,每次进城,都是提心吊胆,唯恐被守兵看出破绽,惹下无谓的乱子。若是绕路,又太不方便。再三考虑,终于把家眷搬到城里,在羊肉胡同租了几间房子住下。这时过从相谈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位老朋友叫做王兆祥的,住在城隍庙街一家古玩铺里,因为他的舅父在那古玩铺中做掌柜。他这里很有几位青年朋友,都是热血赤心,倾向革命的,他们也都剪了辫子,并且私下弄报纸看。那时保定府不许民间私下看报,凡是私下看报的,就都以革命党论。我们秘密地过从相谈,十分地投契。此外在城里炮台开茶馆的一位安亮先生那里,我也常常去坐谈。我往来相与的朋友很多,他们有的也谈谈时局,赞成革命;有的则不敢谈,怕谈;有的则什么也不懂,根本谈不来。我渐渐感觉精神上的寂寞,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事,同时生活也驱迫着我,使我不能在家里久住。因此决定离开保定。

    一九一二年正月初三日,我搭早车到北京去。行前我把自己所有的一点东西全都送进当铺,换成几块大洋作为川资。

    在前门下车,口袋里只剩了八个铜子。一个人没精打彩地随着旅客们走出站台,一面盘算着下车后的行止,一面却又不住地数着口袋里的铜子。一时觉得天地虽阔,世界虽大,独没有我容身的地方。正在这样胡思乱想,忽然看见许多旅馆的接客者整齐地在站外排列着。他们手里都拿着旅馆的招牌纸,放大了喉咙,好像在欢迎我。我也不假思索,顺手随便拈了一张,一看,奇怪的这仍然是我上次住过的那家高升栈。我随着接客者走出站来,随即又被一群欢迎我的洋车夫包围起来。好一阵工夫,我才冲出重围,走过前门,不久便到西河沿。高升栈就在这儿的东口上。在旅馆里休息片刻,肚子里一阵辘辘作响,我起身呷了一口水,深长地呼了一口气,又不得不开始想到“当当”的事上来。好在我已成了“当当”的老手,进当铺已不感觉苦痛,于是检了随身带来的几件衣服,打成一个包袱,走出栈房,送到当铺里,换了一顿饱餐。当晚便去京防营务处晋见陆将军。我把来意向他说明,陆将军给我的答复是让我先住着。

    客栈里的规矩是两天一算账,到时掌柜的板着面孔进房来,向客人讨房钱。我因为不知道这种规矩,所以事先没预备这一着,骤然听说要房钱,不由我一时慌了手脚,急得直出汗。呆了半响,想不出法儿来,于是又只好把身上的坎肩送进当铺里去了。这回得了钱,不待掌柜的向我讨索,我就自己把房钱向他付清,免得再看他的白眼。我担负不了这项房钱。就搬到京防营务处住下了。

    这时候北京在政治方面、社会方面都乱七八糟,许多令人悲愤的现象,每天不断地听到见到。最出人意料的,就是捕杀革命党的事。满清政府推翻了,民国建立了,新的当局因革命而握得政权,却反过来仍要仇视革命。社会上凡稍有革命思想和同情革命的人,都被当局者假造一个什么口实,或秘密地予以逮捕,关到监牢中,胡乱处置掉。有时甚至不惜出以暗杀的手段。军队中的革命分子,更大有铲除尽净的样子。青年军官中,凡是用功读书的,喜欢看报的,喜发议论或喜研究国事的,都一律视为革命党,都在铲除之列。虽然不曾挨户挨室的搜查,但侦探密布,写信、谈话,一举一动,都得分外小心。有时忽然被捕本人还莫名其妙。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人们以为满清遗老所组织的宗社党,与革命党正是对立的,总不致有什么危险了吧?哪知大大不然,宗社党也是不容的。有一位侦探长郝某,就借此大施敲诈,常常拿不到证据,他就自己捏造一封信,由邮局寄给某一位满清亲贵,比如寄给肃亲王,而后他就到肃亲王门口去等着。看见信班一来,他就搜出那封信来,作为话柄,说肃亲王是宗社党,危害革命,敲个十万两银子方肯罢休。敲了一次,还要二次三次地去敲。到后来,肃亲王、顺承王等被通得没奈何,都跑到袁世凯、陆将军跟前去跪着,请赐他们死。亲王所遭遇的尚且如此,旗人中的平民百姓更不用说了。

    在北京的一些所谓青年革命者的情形,也很叫人痛心。他们由于热情的驱策,不满意当前的黑暗,确乎抱着大志,想为国家社会做一番事业。可是不久他们因干革命,或谈革命,受了一点挫折,吃了一点亏苦之后,就立刻心灰意懒,一变而为悲观主义者,有的反而终天痛骂起革命来,有的甚至向黑暗投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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