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资治通鉴直解最新章节!

    唐之后为五代,曰梁、唐、晋、汉、周,递兴递亡,总不过五十余年。当是时,干戈日寻,海内分裂,称帝建国者,十有余姓,而皆窃据僭号,非大命真主,至宋太祖始统一之。太祖在周时领归德军,起于宋地,遂以宋为有天下之号。这书记宋家一代的事,故称宋纪。

    太祖

    太祖皇帝,姓赵氏,名匡胤,涿郡人,生于洛阳之夹马营,有紫云黑龙之瑞。周世宗时,为殿前都点检,屡立大功,人心归服。及恭帝嗣位,为众军所拥立,遂受周禅而有天下。在位十七年,庙号太祖。

    原文

    二月,尊母南郡夫人杜氏为皇太后。后,定州安喜人,治家严而有法。生五子,曰匡济、匡胤、光义、光美、匡赞。匡济、匡赞早卒。陈桥之变,先遣楚昭辅入汴,慰安家人。后闻之曰:“吾儿素有大志,今果然矣!”及尊为皇太后,太祖拜于殿上,群臣称贺,后愀然不乐。左右进曰:“臣闻母以子贵,今子为天子,胡为不乐?”后曰:“吾闻为君难。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不可得。是吾所以忧也。”太祖再拜曰:“谨受教。”

    直解

    定州,即今真定府所属定州。安喜,是县名,即定州地方。陈桥,是驿名。汴,是宋建都之地,即今开封府。《宋史》记建隆元年二月,太祖既立太庙,追崇祖考,即尊奉其母南郡夫人杜氏为皇太后。史臣因叙说,太后乃定州安喜县人,有贤德,治家严正,事事都有家法。生五子,长曰匡济,次匡胤,即太祖,次光义,即太宗,次光美,次匡赞。匡济、匡赞早卒。太祖为都点检时,领兵出御汉寇,行至陈桥驿,诸将士逼立太祖为天子,把黄袍加在身上。太祖不得已而从之。那时,家眷都在汴梁。太祖先遣麾下楚昭辅入汴,慰安家人。母后闻之说道:“吾儿见天下久乱,素有济世安民的大志,今果为天子,不负其志矣。”及是尊为皇太后,太祖拜于殿上,群臣称贺,满朝无不欣跃。太后独愀然不乐,忧形于色。左右因进说:“臣闻母以子贵,今子做了天子,尊为太后,似这等极贵,何故反有不乐?”太后答说:“吾闻之古语,为君的最难。盖天子以一身处于四海兆民之上,任大责重,若兢兢业业,治之得其道,则兆民允怀,此位可以久居,才是尊贵。苟少有忽略,失所以制驭之道,则民心离散,争夺并起,求为匹夫而不可得矣,何尊之有。此吾所以忧之也。”太祖闻其言,深有儆悟,乃再拜说:“谨受母后之教。”夫人君受命而兴,以弘太平之业,必有贤母笃生而训迪之。太后受册之日,不以得位为乐,而深以失驭为忧,丁宁恳切,有古儆戒之风焉,可不谓贤哉!所以成太祖之仁明,而培宋家之元气者,其本原深远矣。

    原文

    以窦仪为翰林学士。先是翰林学士王著以酒先贬官。太祖谓宰相曰:“深严之地,当使宿儒处之。”范质等对曰:“窦仪清介重厚,然已自翰林迁端明矣。”太祖曰:“非斯人不可。”即日复入翰林。尝召仪草制,至苑门,仪见太祖岸帻跣足而坐,因却立不肯进。太祖遽索冠带而后召入。仪遂言曰:“陛下创业垂统,宜以礼示天下,恐豪杰闻而解体也。”太祖敛容谢之。繇是对近臣,未尝不束带。

    直解

    端明,是殿名。宋有端明殿学士官,备顾问,预议论,班在翰林学士上。挺冠露额,叫做岸帻。太祖用窦仪为翰林院学士。先是翰林学士王著,以醉酒乱性,致有过失,贬为比部员外郎。太祖与宰相范质等说:“翰林学士职掌制诰,宿直禁中。禁中是深邃严审之地,不宜滥用浮薄少年,当选老成的儒者处之。”范质等对说:“原任学士窦仪,清修廉介,持重敦厚,最为称职。但其资望既深,已从翰林升端明殿学士了。今复用为翰林学士,恰似降了他官阶一般。”太祖说:“翰林职任清要,非此人不可。”当日命下,还入翰林,虽若落其端明,实则加以宠任也。一日太祖要降制书,召仪起草。仪到内苑门边,看见太祖挺冠露额,跣足而坐,因退立不肯进去。太祖知其意,就便讨索冠带,整理威仪而后召入。窦仪因奏说:“陛下新得天下,创业垂统,乃后嗣之所取法,四方之所瞻仰,必须动遵礼法,以示天下。若或轻亵威仪,侮慢贤士,臣恐豪杰闻之,以为陛下不能尊德乐道,不足与有为,将解体而散去也。”太祖深纳其言,肃然敛容谢之。自此之后,虽对近亵之臣,未尝不矜庄束带焉。故有宋一代之君,待士大夫最有礼,皆太祖之家法也。

    原文

    太祖又尝以幽燕地图示普,问进取之策。普曰:“图必出曹翰。”太祖曰:“然。”因曰:“翰可取否?”普曰:“翰可取,孰可守?”太祖曰:“以翰守之。”普曰:“翰死,孰可代?”太祖默然良久,曰:“卿可谓深虑矣!”普尝荐某人为某官。太祖不许。明日,普复奏其人,亦不许。明日,普又以其人奏。太祖大怒,裂碎奏牍掷地。普颜色不变,跪而拾之以归,他日补缀旧牍,复奏如初。太祖乃悟,卒用其人。

    直解

    幽燕,即今顺天府地方。太祖即位之时,幽燕之地,尚属北虏契丹。太祖急欲取之。一日尝以幽燕地图示宰相赵普,计议进兵的方略。普以幽燕之地,久为契丹所据,彼国无衅,恐攻之未必能取,就使取得,未必能守。而蔡州团练使曹翰,往往喜立功名,疑其希旨为之,乃先问说:“这地图必出于曹翰之手。”太祖说:“果然。”因问说:“朕今就用曹翰为将,卿料他取得幽燕否?”普对说:“论翰才力,或亦可取,但此地取之固难,守之尤难。不知既取之后,谁可守之。”太祖说:“就着曹翰守之。”普对说:“假如翰死,谁可替他?”太祖默然无言,思之良久,乃悟,说:“卿为国忠谋,可谓忧深虑远矣!”普曾在太祖前,荐举某人为某官,太祖不许。明日普复奏其人,太祖亦不许。明日,普又以其人奏。太祖见其违旨奏扰,大怒,把奏本扯碎,弃掷在地。普颜色不变,跪于地下,将碎纸拾起,怀之以归。他日也不再写,只将旧本补缀,复奏如初。太祖始知普为国荐贤,非有私意,卒用其人焉。大抵忠臣事君,惟论事之可否,而不敢阿旨取容,以负委托。赵普之于太祖,于其所欲取者,则力阻之而不以为抗,于其所不欲用者,则力荐之而不以为嫌,可谓忠于谋国矣。而太祖皆能从之。君臣之际,相得益彰,所以开一代之太平者,岂偶然哉!

    原文

    又有群臣当迁官。太祖素恶其人,不与。普坚以为请。太祖怒曰:“朕固不为迁,卿若之何?”普曰:“刑以惩恶,赏以酬功,古今通道也。且刑赏,天下之刑赏,陛下岂得以喜怒专之。”太祖怒甚,起,普亦随之。太祖入宫,普立宫门,久之不去,竟得俞允。其刚毅果断类如此。然从太祖久,得志,屡以微时所不足于太祖及己者为言。太祖曰:“若尘埃中可识天子宰相,则人皆物色之矣。”自是不复敢言。

    直解

    《宋史》又叙赵普事,说赵普为宰相时,有群臣资望相应,合该升官。太祖素不喜此人,不准推升。普再三执奏说,其人可用。太祖大怒,说道:“朕决定不用此人,卿将我如之何?”普又奏说:“刑罚所以惩恶,爵赏所以劝功。此乃古今之常道,不易之定理也。此人有功,岂可不与升赏。且刑赏乃天下之刑赏,非一人之刑赏也。天下以为当刑,虽天子不得以私喜而废法。天下以为当赏,虽天子不得以私怒而靳恩。陛下岂得以私喜私怒专制刑赏之柄,不顾天下之公议乎!”太祖见赵普不依顺他,越发恼怒,不顾而起。赵普也不退,径跟随着行。太祖入宫,普立宫门外,良久不去,竟得太祖感悟,准升此官。其刚毅果断,执法不挠,大率如此。然普从太祖起侧微以至宰相,为日最久。及既得志,屡以微时轻慢太祖与自己的人言之于上,意图报复旧怨。太祖说:“凡人识见短浅,岂能逆说未来。若使茫茫尘埃之中,可识某人他日当做天子,某人他日当做宰相,则人人皆将访求物色,都去结纳他了。大英雄豪杰处穷困之时,被人轻贱,亦理之常,无足怪者,区区旧怨,何足记乎!”自此以后普悔悟,不敢复为报怨之言。大抵人心各有所蔽,亦各有所明。太祖不用素恶之人,赵普说天下刑赏不可以喜怒专之,此真宰相之言。至于赵普不忘索怨之人,太祖也说尘埃中不可识天子宰相,亦是天子之量。君臣之间,各以所明,攻其所蔽,故能成一代之治如此。

    原文

    初,全斌之伐蜀也,属汴京大雪。太祖设毡帷于讲武殿,衣紫貂裘帽以视事。忽谓左右曰:“我被服如此,体尚觉寒。念西征将士冲冒霜雪,何以堪处。”即解裘帽,遣中使驰赐全斌,仍谕诸将曰:“不能遍及也。”全斌拜赐感泣,故所向有功。

    直解

    初,太祖遣大将王全斌将兵伐蜀之时,会汴京大雪,寒甚。太祖设毡帷于讲武殿,尚着紫貂裘帽,出以视事。忽谓左右说:“朕在毡帷里面,穿了这等温暖的衣服,身上犹觉寒冷。我思那西征的将士,日夜在原野中,冲霜冒雪,不知何以堪处。”即解下所服裘帽,遣中使驰至蜀中,赐与全斌,仍慰谕众将说:“朝廷深知尔等寒苦,但裘帽有限,势不能遍及也。”全斌拜赐,感激殊恩,至于泣下。诸将士亦人人思奋,愿效死力,故所向辄有成功。出兵六十日,而两川悉定,蜀主孟昶举族来降,皆太祖有以励之也。按此事与古投醪挟纩事相类。昔楚人有献酒醪于楚庄王者,庄王欲分给诸将士,以人众不能遍,乃以酒倾在河里,令诸将士迎流而饮之,三军皆醉。又楚师伐宋,值天气甚寒,楚王念将士寒苦,以温言拊恤之,三军之士,人人感奋,暖如挟纩纩是绵絮。一般。盖将士身冒锋镝,百死一生,常患朝廷不能知之。朝廷一加存恤,则其气自倍而成功,易矣。古之英君,所以鼓舞豪杰者类如此。将将者所当法也。

    原文

    太祖尝见昶宝装溺器,命撞碎之。曰:“汝以七宝饬此,当以何器贮食?所为如是,不亡何待也。”

    直解

    溺器,是便溺的净器。昶,是蜀主孟昶。太祖平蜀之后,见孟昶一个便溺的净器,是七样宝贝镶嵌的。太祖大怒,就命打碎之。说道:“器用贵贱,各有所宜。这溺器,是器之至秽至贱者,汝乃以七宝装饬,不知又用甚么样的器皿去盛贮饮食。似你这等暴殄天物,骄奢淫纵,不惟损一己之福,亦且尽百姓之财,如此而不灭亡,更待何时哉!”此可见亡国之主,与兴王之君,其奢俭迥别如此。大抵创业之君,生长民间,备尝艰苦,故能节用爱民,垂法后世。亡国之君,沉溺富贵,不知小民疾苦,纵欲自恣,而邪佞之臣,又往往阿意逢迎,导之以奢侈淫佚之事,卒之乐极生悲,民穷财尽,或自促其寿命,或复亡其国家。从古以来,兴亡之迹如出一辙,可不戒哉!

    原文

    春正月,太祖自闻蜀兵乱,凡使者至,各令陈王全斌等不法事,遂尽得其状,乃皆征还,以其初立功,不欲属吏,但令中书问状。全斌等具伏黩货杀降之罪。命责授全斌崇义节度留后,崔彦进昭化节度留后,王仁瞻为右卫大将军。以刘光义、刘廷让廉谨,并进爵秩。曹彬自蜀还,橐中唯图书衣裳。又能戢下,秋毫无犯,太祖深嘉之,以为宣徽南院使。彬辞曰:“征西将士俱得罪,臣何敢独受赏。”太祖曰:“卿有茂功,又不矜伐。惩劝,国之常典,又何辞焉。”

    直解

    宋时有宣徽院,设南、北二院使,总领内诸司及内侍之籍,盖贵近之职也。初全斌等平蜀之后,纵饮贪财,不恤军士,蜀兵因而作乱,两川之民争应之。全斌又诱杀成都降兵三万,众心愈益愤怨,蜀地几不可守。乾德五年春正月,太祖自闻蜀兵作乱,凡有公差从蜀中来的,都着他一一陈奏王全斌等不法的事情。于是尽得其罪状,乃皆召还京师。念其初立大功,不欲付法司究治,只教中书省宰相审问他事情的虚实。全斌等不能隐情,将贪黩财货、杀戮已降的罪名都招认了。太祖因他吐实认罪,又以其有大功,姑从轻处,降授全斌为崇义节度留后副都部署,崔彦进为昭化节度留后都监,王仁瞻为右卫大将军,于内有都部署刘光义、副都部署刘廷让,这两员将官廉靖谨饬,乃并升爵秩以奖之。又有都监曹彬,平素清介自持。诸将在蜀中多取子女玉帛,彬自蜀还,橐中惟图书、衣服而已,且能禁戢部下,所过秋毫无犯,太祖深嘉叹之,升为宣徽南院使。彬辞说:“臣与诸将同功一体,今征西将士皆得罪左迁,臣何敢独受上赏。”太祖说:“卿有平蜀大功,又不以此矜骄夸伐,与诸将贪肆的不同。一惩一劝,乃国家常典,何必以诸将之故而辞之。”竟不许。其后曹彬卒为名将。按征西将士,全斌为主帅,曹彬等副之,是全斌乃功首也。太祖于全斌则贬降而不顾,于曹彬则擢用而不疑,岂非以彬之廉谨有恤民之惠,而全斌之功,不足以赎贪酷之罪哉!《易》经上说:“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太祖得之矣。

    原文

    春三月,征处士王昭素为国子博士。昭素有学行,著《易论》三十三篇,学者多从之。太祖召见于便殿,年已七十余矣。令讲乾卦,至九五飞龙在天,则敛容对曰:“此爻正当陛下今日之事。”引援证据,因示风谏微旨。太祖大悦,问以治世养身之术。对曰:“治世莫若爱民,养身莫若寡欲。”太祖爱其言,书于屏几。

    直解

    处士,是隐居有道之士。太祖开宝三年春三月,征聘河南处士王昭素为国子监博士。昭素为人,素有文学德行,精通易理,曾撰著《易经论说》三十三篇,一时学者多师事之。太祖闻其名,召见于便殿。此时昭素年已七十余岁矣。太祖命他讲解《易》经中乾卦,至第五爻辞,“九五飞龙在天”。“九”是阳数,“五”是君位,以九居五,是圣人为天子之象,就如龙禀纯阳之气,飞在天上,能兴云致雨,润泽万物一般。昭素讲到此处,就敛容正色而奏,说此爻正当陛下今日为天子之事,乃援引古今之事,以为证据,因而寓讽谏的微意,以见天位至艰,君身至重,不可以不慎也。太祖大喜,就问他治天下与养身的道理。昭素对说:“治世莫如保爱万民,养身莫如寡省嗜欲。盖民为邦本,治天下者,必轻徭薄赋,布德施惠,使百姓安乐,则邦本宁固,而太平可保。故治世莫如爱民也。欲为身害,养身者,必爱养精神。凡一切伤生伐性之事,皆绝而不为,则身体康健,而寿命延长。故养身莫如寡欲也。”太祖爱他这言语切于实用,书写在屏风及几案上,以时时警省焉。然寡欲爱民,固皆致治之要,而寡欲一言,又为爱民之本。盖自古百姓不安,皆因人主多欲。人主多欲,则奸谀之徒,必巧为进奉。闾阎之下,必困于诛求,亏损德业,无甚于此者。故寡欲一言,不但可以养身,亦爱民治国之要也。

    原文

    秋七月,永宁公主尝衣贴绣铺翠襦入宫中,太祖谓曰:“汝当以此与我,自今勿复为此饬。”公主笑曰:“此所用翠羽几何?”太祖曰:“不然。主家服此,宫闱戚里必相效。京城翠羽价高,小民逐利,展转贩易,伤生浸广,实汝之繇。汝生长富贵,当念惜福,岂可造此恶业之端?”主惭谢。主因侍坐,与皇后同言曰:“官家作天子日久,岂不能用黄金装肩舆,乘以出入。”太祖笑曰:“我以四海之富,宫殿悉以金银为饬,力亦可办。但念我为天下守财耳,岂可妄用。古称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苟以自奉养为意,使天下之人何仰哉!当勿复言。”

    直解

    襦,即今之披氅。官家,是天子之称。肩舆,是抬的小轿。开宝五年秋七月,太祖的女永宁公主,曾穿一领贴绣铺翠的襦入宫中。太祖嫌其奢侈,向公主说:“汝可解此襦与我,自今以后,再不要如此装饬。”公主笑说:“此衣用得几多翠羽,却以为过费。”太祖说:“我之所惜者,不专为这件衣服。主家既穿此衣,宫中妃嫔及皇亲贵戚每见了,必都相仿效,所用翠羽必多,京城中翠羽之价必贵。百姓每逐利,见此物可以取利,必然都去捕捉那翠鸟展转贩卖。伤生害命,从此渐广,皆汝此衣有以致之,主罪过多矣。汝生长富贵,不知艰苦,当思人生福分有限,不可用尽,爱惜樽节,长得受用,岂宜造此恶业之端,自损己福耶!”公主乃惶恐谢罪。又一日公主侍坐于太祖之侧,与皇后同劝太祖说:“官家做天子日久,便受用些也不为过。岂不能用黄金装饬肩舆,乘以出入乎!”太祖笑说:“我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莫说肩舆,就将宫殿都以金银为饬,力亦可办。但思这财物乃是天下万民的膏血,我为天下主,不过为天下守此财物,以备缓急耳,岂可将来自己妄费,不顾天下利害乎!古人有言,人君置身兆庶之上,当以一人之勤俭,拊治天下,不当以天下之财力,供奉一人。苟专以自家奉养为意,则穷奢极欲,无所不至,民力必然耗竭,帑藏必然空虚。一旦天灾流行,民穷盗起,天下何所仰赖哉!此我所以不敢恣意妄费也。汝等当识此意,不可再以为言。”夫宫闱之好尚,系四方之观法,服饬无度,则天下化之,渐以成风,朴散实漓,民穷财尽,皆繇于此。其害不止于伤生折福而已。太祖身历艰难,不敢以一身之奉,竭天下之财,故其训戒于家庭者,最为激切。创业之君,其用心类如此,守成者所当时时警省也。

    原文

    九月,命曹彬帅师伐唐。初,帝屡遣使喻江南国主入朝,不至。乃命曹彬为西南路行营都部署,潘美为都监,曹翰为先锋都指挥使,将兵十万以伐之。将行,帝戒彬曰:“江南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掠生民,务广威信,使自归顺,不须急击也。”又曰:“城陷之日,慎无杀戮。设若困斗,则李煜一门不可加害。”且以剑授彬曰:“副将而下,不用命者斩之。”潘美等皆失色。自王全斌平蜀多杀人,上每恨之。彬性仁厚,故专任焉。

    直解

    唐,是南唐。五代之乱,有李昪者,据有江南地方,自称为南唐。传子及孙李煜,国势日削,贬号为江南国主。开宝七年九月,太祖命曹彬统领兵马以伐南唐。先是江南国主李煜稟奉宋朝正朔,太祖累次差人喻意,征他入朝,李煜拒命不至。太祖大怒,乃命曹彬为西南路行营都部署官,潘美为都监官,曹翰为先锋都指挥使官,统兵十万以伐之。彬等辞朝将行,太祖戒谕之说:“江南军旅之事,一切都委任于卿,切不可恣为暴虐,杀掠生民,务要广布朝廷威德信义,使其自然归顺,不须急图成功,只务攻击也。”既又丁宁之说:“李煜无道,暴虐其民,我遣汝征之,本为救此一方人性命。城破之日,切不可杀戮平民。设使李煜不降,拥兵困斗,罪虽难赦,情亦可怜,则煜一门家口,务要保全,不可杀害。”太祖既嘱付曹彬了,又以一口剑授之,说道:“大将有权,然后朝廷恩威得行,今以此剑与你,凡副将以下,有不遵号令者,并许先斩后奏。”潘美等正是副将,闻之,皆悚惧失色,无不遵奉号令者。先是王全斌平蜀之时,纵兵掳掠,多杀生命,上每以为恨。以曹彬素性仁厚,故专任以江南之事焉。其后曹彬下江南,不妄杀一人,李煜既降,待之极有礼。固彬之能奉行德意,亦太祖之仁恩及于无穷也。

    原文

    一日罢朝,坐便殿,不乐者久之。左右请其故。曰:“尔谓为天子容易邪?早作乘快,误决一事,故不乐耳。”尝宴近臣紫云楼下,因论及民事,谓宰相曰:“愚下之民,虽不分菽麦,藩侯不为抚养,务行苛虐,朕断不容之。”京城新宫成,御正殿坐,令洞开诸门,皆端直轩豁,无有壅蔽,因谓左右曰:“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矣。”

    直解

    太祖一日视朝毕,退坐于便殿中,怏怏有不乐之色,如此者久之。左右请问其故。太祖说:“汝等见天子尊荣,只说这皇帝是容易做的,不知为君者日临万几,事事当理,心里才放得下。朕早间临朝,有一事不及深思,乘着一时快意,轻率就处分了,遂致差误,即今悔之无及,是以不乐,可见做天子甚不易也。”太祖又尝宴近臣于紫云楼下,因论及民间疾苦的事,乃谕宰相说:“那田野小民,虽有愚蠢无知,不能辨菽与麦的,也都是朝廷的赤子。藩侯专制一方,民命所关,若不为朝廷抚字爱养,务行苛虐之政,严刑暴敛,使小民无所控诉,朕决当尽法处之,断不姑容也。”又京城宫殿新成,太祖御正殿坐,令前面洞开诸门,望之皆端直轩豁,无有壅塞遮蔽处。因谓左右说:“这门庭正直光明,容不得一些邪曲,恰似我心一般,少有一毫邪曲,人皆得而见之,无所逃蔽矣。”按太祖创业之初,忧勤惕励,惟恐一事之误,致万几之丛脞,一民之困,贻四海之怨咨,故其言之恳切如此。至于心无邪曲之一言,尤为知本之论,为事为民,皆繇此出,汉唐诸君所不能道也。其身致太平,而开有宋三百年之业,宜哉!

    原文

    又尝谓宰相薛居正等曰:“古之为君,鲜能正心自致无过之地。朕尝夙夜畏惧,防非窒欲,庶几以德化人之义。如唐太宗受人谏疏,直诋其失,曾不愧耻,岂若不为之而使下无间言哉!”

    直解

    太祖又曾与宰相薛居正等说:“君心乃万化之原,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天下国家可理也。朕观自古为君的,少有能正其心,而自致于无讨之地者。朕为此故,早夜不宁,悚然畏惧,惟恐此心一为非僻所干,则救之无及,必乘其未发而防范之,恐此心一为嗜欲所蔽,则攻之甚难,必及其未行而窒塞之。欲以先正其心,立于无过,以庶几古帝王以德化人之义耳。若唐太宗天性高明,不护己短,受人谏诤之疏,虽至于直言相诋,以彰其失,也欣然受之而不愧耻,人皆称之。然以朕观之,与其既为不善而后更改,孰若防之于微,而不为不善,使上无失德,而下无间言,岂不更为胜哉!”盖人君一有过失,虽即改之,所损已多。唐太宗虽能改过,而不求无过,故太祖讥之如此。但人非圣贤,不能无过,喜闻其过,则其过将日寡矣。自谓无过,则其过将日积矣。夏禹悬钟鼓铎磬,以求四方之言而兴;周厉王使卫巫监谤,道路以目而亡。然则唐太宗之乐闻直谏,亦自不可及,此又明主之所当知也。

    太宗

    太宗皇帝,名匡义,是太祖之弟,在位二十二年。

    原文

    太平兴国二年,春正月,宴贡士于开宝寺。帝思振淹滞,谓侍臣曰:“朕欲博求俊彦于科场中,非敢望拔十得五,止得一二,亦可为致治之具矣。”及亲试举人,阅其十举至十五举者百二十人,并进士吕蒙正以下一百九人,诸科二百七人,并赐及第。又诏礼部阅其十五举以上进士及诸科一百八十四人,并赐出身。又九经七人不中格,帝怜其老,特赐同三传出身。凡五百余人,皆赐绿袍靴笏,锡宴,自为诗二章赐之。

    直解

    宋初取士,有进士科,试诗、赋、论、策。有诸科,试九经、五经、开元礼、二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九件。以其各习一科,所以叫做诸科,皆一年一举。繇本州取送礼部,礼部考试中式者,列名放榜,赐及第出身有差。史臣记太宗即位,太平兴国二年春正月,初开科取士,诸贡士中式者,皆赐宴于开宝寺中。此时内外衙门缺官甚多,皆须选补,又恐士子有人在积滞,不得进用者,思振拔而用之,乃谕侍臣说:“用人之道,求之贵广,选之贵精,然不博求则无以为精选之地。朕欲广收天下才俊美彦之士于科场中,不敢望取拔十人,便有五人可用。只得十人之中,有一二真才实学替国家干事的人,亦足为致治之具矣。”至是,亲复试举人于讲武殿,阅贡籍,曾经十举至十五举者,得一百二十人,并进士吕蒙正以下一百九人,诸科二百七人,并赐及第。又诏之部检阅其年深至十五举以上的进士,及诸科共得一百八十四人,并赐同本科出身。又九经中有七人不中式,例该发回,太宗怜其久困场屋,老而无成,也都收录,特赐同三传出身。前此进士诸科,每一举总不过百人,这次所举共有五百余人,皆赐绿袍靴笏,赐宴于开宝寺。太宗又自为诗二章以赐之。恩礼之盛,前时所未有也。然此时当开国之初,在野贤才,未得尽用。故太宗广收博取,特加恩赐以宠异之,所以网罗豪杰,开其进用之路也。若承平日久,士习已定,则又当慎选举,精鉴别,以罗真材。傥令不中格者,皆得以淹滞见收,则滥进之门启,侥幸之途多,抡材取士之典轻矣!此又用人者所当知。

    原文

    初,太祖幸洛,张齐贤以布衣献策,条陈十事,内四说称旨,齐贤坚执以为皆善。太祖怒,令拽出之。及还,语帝曰:“我幸西都,惟得一张齐贤耳。我不欲官之,他日可使辅汝为相也。”至是齐贤亦在选中,有司失于抡择,寘于下第,帝不悦,故一榜尽赐及第,特与京官通判。

    直解

    宋时以洛阳为西都,即今河南府地方。布衣,是白身无官职的人。先是太祖行幸洛阳,有个布衣之士,叫做张齐贤,献策于太祖。条陈十件事:一件伐北汉,以取并、汾;一件富百姓,以固国本;一件广封建,以藩本支;一件敦孝行,以广至德;一件举贤能,以备任使;一件兴太学,以养人才;一件亲籍田,以劝农桑;一件选良吏,以兴教化;一件惩奸恶,以正风俗;一件谨刑罚,以重民命。十事之中,太祖只取他四件事以为可行。齐贤固执,说他十事件件都好。太祖怒其不逊,令武士扯出去。及回銮到京,与太宗说:“朕昨行幸西都,他无所得,但得一个贤士,叫做张齐贤。此人有经济大才,但我要摧折他的英气,不与之官,留在他日,待你做皇帝时,可使辅佐汝做宰相,致太平也。”太宗牢记在心。到这年开科选士,齐贤也来应举。考官一时失于选择,将他名列于下等,不在取中人数。太宗见之不悦,特命一榜里面,不分上下,尽赐及第,故齐贤也得入选,又特与他做大理评事,以京官职衔通判衡州。宋时通判,职任最重。进士及第在高等者,乃得除授此官。张齐贤甲第在后,而选授独优。盖太宗遵太祖之命,欲大用之也。其后齐贤果能慷慨任事,为一代名臣,亦可谓不负所举矣。

    原文

    五月,吴越王钱俶以其地归,封俶为淮海国王。俶会陈洪进纳土而惧,上表乞罢所封吴越国王,归其甲兵,求还。帝不许。俶乃籍境内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户五十五万六百八十,兵一十一万五千三十六,献之。帝御崇元殿受之。俶朝退,将佐始知之,皆恸哭,曰:“吾王不归矣!”帝以淮南节度管内为淮海国,封俶为王。俶弟仪、信并观察使,俶子惟濬、惟治并节度使,惟演、惟灏及族属僚佐,授官有差。又授其将校孙承佑、沈承礼并为节度使,赐赉待遇冠绝当时。

    直解

    太平兴国三年五月,吴越王钱俶以其地来归。太宗诏封为淮海国王。史臣因叙说,钱俶之祖名钱镠,浙之临安人也。当五代时,起于贩盐,之有吴越之地,自称吴越王。传至钱俶,遇宋太祖之兴,俶知天命有归,遂称臣奉贡,执礼甚恭。然其土地尚未入于版图。至是来朝京师,适值平海节度使陈洪进以漳、泉二州来献,俶心中恐惧,乃上表乞罢所封吴越国王,纳其甲兵,求还本土。太宗初不许。俶乃造册开载所管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户五十五万六百八十,兵一十一万五千三十六人,尽数献于朝廷。太宗嘉其诚款,特御崇元殿受之。初时俶欲纳土归顺,恐他手下的将佐不从,因此不着众人知道,只自以己意献上。及朝退,将佐始知之,皆恸哭,说:“吾王已委身于朝,自今不复归国矣!”太宗既受其献,乃以淮海节度所管地方为淮海国,改封俶为淮海王。俶弟仪、信并授观察使,俶子惟濬、惟治并节度使,惟演、惟灏及族属僚佐各授官有差。又推及其将校孙承佑、沈承礼并授为节度使。凡赏赐物件及接待礼貌都极其隆盛,冠绝于一时焉。按是时,宋一统之业已成,负固如北汉者,犹欲以孤垒自全,使王师累出,诛戮无辜。而俶独能保全一方,以归于宋,不致血刃,非但忠顺可嘉,抑亦有仁者之功矣。此史氏所以特书之欤。

    原文

    帝既还京,议者皆言宜速取幽、蓟。张齐贤上疏,其略曰:“圣人举事,动在万全,百战百胜,不若不战而胜。若重之谨之,戎虏不足吞,燕蓟不足取。自古疆场之难,非尽繇戎狄,亦多边吏扰而致之。若缘边诸寨,抚御得人,但使峻垒深沟,畜力养锐,以逸自处,宁我致人,所谓择卒未如择将,任力不及任人。如是,则边鄙宁,而河北之民获休息矣。臣又闻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土,角戎狄之势而已。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是知五帝三王未有不先根本者也。尧舜之道无他,广推恩于天下之民尔。推恩者何?在乎安而利之。民既安利,则戎狄敛袵而至矣。”

    直解

    幽,是幽州。蓟,是蓟州。即今顺天府地方,此时为北虏辽人所据。太宗既平定天下,要复中国旧境,自将伐辽,为辽将耶律休哥所扼,不能成功。至是班师还京。一时献议者,皆言今中国士马方盛,宜及时进兵,急取幽蓟地方。张齐贤度量时势未可,乃上疏谏之。大略说:“圣人举事,动必求其万全。不敢侥幸以成功。故百战而百胜,犹为侥幸,非万全也。不若不战而自胜,先立于不败之地,而坐收其功。此为上策也。陛下若能重之谨之,忧勤图治,则国富兵强。在我者有余力,而戎虏不足吞,燕蓟不足取矣。自古边境之患,岂都起于夷狄也。多因边吏骚扰生事,致开衅端。若使沿边一带诸寨选用良吏,抚御有方,只教他高筑墩台,深掘濠堑,休兵息马,畜力养锐,以逸自处,而待敌人之劳,宁我致人,而不为人所致。这正是古人所谓:‘拣精兵,不如择良将,靠一己的膂力,不如集众人的谋勇。’能如是,则边方宁静,而河北之民可得休息矣。今乃计不出此,而欲与之角胜于疆场,幸功于难必,非所谓不战而胜,万全之策也。臣又闻之,天子以六合为一家,则当兼容并蓄,以天下为心,岂止于争尺寸之土以为广,角戎狄之势以为强而已哉!是故圣人之治天下,以保安人民为本,以制服夷狄为末。以中国为内,而务求安定;以夷狄为外,而听其自生。五帝三王未有不先图根本,爱养生民,而可以建太平之业者也。尧舜之道,岂有他术,只是推广此心之仁恩,以及于天下之民而已。其所谓推恩,只在安全而利养之,使无死亡穷苦之患。民既安利,则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远。戎狄之人自将慕德归义,敛袵而来朝矣。何用兴师动众以伐之哉!”齐贤此疏,可谓深知治本。惜乎太宗不能从,以致曹彬一败于岐沟,杨业再败于陈家谷。后虽悔之,亦无及矣。图边事者宜三复此疏焉。

    原文

    十一月,以宋琪、李昉平章事,李穆、吕蒙正、李至参知政事,张齐贤、王沔同签署枢密院事。帝谓琪等曰:“世之治乱在赏当其功,罚当其罪,即无不治;谓为饬喜怒之具,即无不乱。卿等慎之。”又谓蒙正曰:“凡士未达,见当世之务戾于理者,则怏怏于心。及列于位,得以献可替否,当尽其所蕴。言虽未必尽中,亦当佥议而更之,俾协于道。朕固不以崇高自恃,使人不敢言也。”

    直解

    参知政事,是下宰相一等,参预朝政的官。枢密院,是掌管军机戎务的衙门。太平兴国八年十一月,太宗以参知政事宋琪、李昉同平章事,知开封府李穆,翰林学士吕蒙正、李至参知政事,右补阙张齐贤,大理评事王沔同佥书枢密院事。太宗既简用此数人,擢居要职,因谕宋琪等说:“自古君臣相与,莫不欲长治而无乱。然世之治乱无他,惟视庙堂之赏罚何如耳。诚能于有功者赏之,或厚或薄,各当其功,于有罪者罚之,或重或轻,各当其罪,则赏罚出于天下之公,人心自然悦服,而天下治矣。若以赏为饬喜之具,任着一时喜欢,即便行赏,不论他功之何如,以罚为饬怒之具,任着一时恼怒,即便行罚,不论他罪之何如,则赏罚出于一人之私,人心莫不愤怨,而天下乱矣。一赏一罚,关系之大如此。卿等职居政府,凡于赏罚之施,切宜详慎,不可徇私灭公,以为基乱之地也。”又谕吕蒙正说:“凡士当穷居未遇之时,见当世政务,有一差失,不合于理,即郁郁不满于心,思欲尽言而无其路。及列于位,居可言之时,得以献纳其可,替废其否,却又避讳不言,岂不自负其志?自今朝政有阙,卿等当竭其底蕴,为朕言之。所言的虽未必句句切中,亦可因而讲求,大家商议而改之,使合于道理。朕固不敢自负其崇高之位,使人隔绝而不言也。”夫上无鉴别之明,则赏日僭而刑日滥;朝无谏诤之士,则臣日谄而君日骄。国之祸乱恒必繇之。此太宗所以惓惓于诸臣也。然惟人主之心公,则臣下自不敢私,而赏罚必当矣;人主之心虚,则臣下自无所隐,而过失必闻矣。是又未可专责之臣也。愿治者宜加意焉。

    原文

    以吕文仲为翰林侍读,王著为侍书。帝勤于读书,自巳至申,然后释卷,诏史馆修《太平御览》一千卷,日进三卷。宋琪以劳瘁为谏。帝曰:“开卷有益,不为劳也。朕欲周岁读遍是书耳。”每暇日则问文仲以经义,著以笔法,葛湍以字学。

    直解

    太宗太平兴国八年,以吕文仲为翰林院侍读,王著为侍书。太宗天性好学,勤于读书,每日自巳时朝退之后,即览观书史,直到申时方才放下书卷。又特诏开馆,命翰林学士李昉等,将前代书籍分类编辑为书,以资博识。书成叫做《太平御览》,总计一千卷。太宗自立书程,每日进读三卷。宰相宋琪恐诵读太勤,圣躬劳瘁,请少休息。太宗说:“朕每一开卷,便觉聪明启发,日有进益,心里喜好在此,自不知其为劳苦也。朕所以每日限读三卷者,欲以周年之力,读遍此千卷书耳。”其勤学如此。每于万几之暇,则问吕文仲以六经中有不通晓的文义,又问王著以真草篆隶等用笔之法,问葛湍以点画声音等字学之法。大抵人主之情,必有所好。或好酒色,或好狗马,或好田猎,或好游宴,或好财利,皆足以戕生伐性败德丧身。惟好读书写字,则有益于身心,有裨于治理。故自古英君圣主,莫不留意焉。宋太宗以创业之主,犹孜孜问学如此,况继体守成者,可不勉哉!

    原文

    雍熙元年春正月,诏求遗书。帝谓侍臣曰:“教化之本,治乱之原,苟无书籍,何以取法?今三馆所贮,遗帙尚多。”乃诏募中外有以书来上及三百卷,当议甄录酬奖。余第卷帙之数,等级优赐。不愿送官者,借其本写之。繇是四方之书简出矣。

    直解

    宋时于禁中建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叫做三馆。雍熙元年春正月,太宗性好读书,手不释卷,常以五代兵火之后,书多遗失,乃下诏求遗书于四方,因谓侍臣说:“自古及今君天下者非一人矣,其教化所出,必有个根本,治乱所繇,必有个原始,世远人遐,全靠那书籍上记载得明白,后世得以稽考,有所取法。若没了书籍,则于百世之下,虽欲知其本原,亦何从寻讨而取以为法哉!今三馆所贮之书,遗失者尚多,不足以备参考。这是国家一阙典。”乃诏募中外士庶之家,有以所藏书来献,多至三百卷者,特议纪录旌奖以酬之。其余三百卷以下,量其卷帙之多寡,分为等级,优加赏赐。若有爱惜珍藏不愿将书送官者,但借其书抄之,仍以原本发还。诏下之后,中外人家但有遗书者,都来献上。于是四方之书间出,而古今载籍尽归四库矣。大抵物常聚于所好。人主好珠玉,则珠玉至;好淫巧,则淫巧之物至。太宗好书籍而四方之书聚于册府,于以开一代文运之盛焉。可谓好得其正矣!

    原文

    三月以杨延庆等为知州。帝谓宰相曰:“刺史之任,最为亲民,苟非其人,民受其祸。昔秦彭守颍州,教化大行,境内多瑞。”宋琪曰:“秦彭一郡守,政善而天应之若此,况君天下者乎!”

    直解

    刺史,即州太守。雍熙元年三月,太宗选择守臣,以杨延庆等十余人为各处知州。太宗因谕宰相说:“朝廷设官分职,本以为民。然惟刺史之任,与那百姓每最为亲近,必须有才力,有操守,实心爱民的,方为称职。傥误用不才的人,贪赃坏法,那百姓每被其虐害,负屈含冤,莫可控诉,其祸可胜言哉!昔后汉时有秦彭做颍州太守,他能兴利除害,为百姓造福,教化大行,致令所属地方,有凤凰麒麟、嘉禾甘露等诸般祥瑞,可见做好官的,上天也未尝不昭鉴也。”宋琪因奏说:“秦彭一太守耳,政善民安,天且应之以祥瑞如此。况于君天下者,若能奉天子民,使海内乂安,则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矣。岂止一郡之福而已哉!”夫天下郡县至多,民间利病朝廷岂能悉知。得一良牧则一郡生灵受其福,否则一郡生灵受其害,所系诚不小也。然须朝廷加意鼓舞,重循良之选,峻贪酷之罚,甄别不差,然后人人尽力。自古明君,未尝不操此术而治者也。图治者宜留意焉。

    原文

    以赵普为太保兼侍中,吕蒙正平章事,王沔参知政事,张宏为枢密副使,杨守一签书枢密院事。帝谕普曰:“卿勿以权势自骄,但能谨法度,举贤能,明赏罚,弭爱憎,何忧不治?卿勿面从,古人耻其君不为尧舜,卿其念哉!”蒙正质厚宽简,有重望,以正道自持,遇事敢言。每论时政,有未允者,必固称不可。帝嘉其无隐。普开国元老,蒙正以后进同相位,普雅重之。

    直解

    太宗既复赵普相位,乃加普为太保兼侍中,又拜吕蒙正同平章事,与普共理机务,以王沔参知政事,召成都镇抚使张宏还京,为枢密副使,以翰林学士杨守一签书枢密院事。太宗谕赵普说:“凡人有权势的,不期骄而自骄。卿位极人臣,权势已盛,正宜持正守谦,慎勿以此骄恣。但能谨守国家法度,荐举天下贤能,明赏罚之典以布公道,克爱憎之私以定取否,则相业光明,人心悦服,天下何忧不治?至于朕之所行,或有未当,卿宜即时救正,不可面前曲从,以成朕过。古人爱其君,必欲使之为尧为舜,若其君不如尧舜,则引为己责而耻之。此正卿今日之事也。卿其念之哉!”此时吕蒙正同在政府,其为人质实厚重,宽大简默,时论翕然重之。平素以正道自守,不肯阿旨取容,遇国家政事,该说的便说,无所避讳。每论时政,或太宗不能听从,即再三执奏,反复明其不可,必求依允而后已。太宗见其无隐,每嘉纳之。当是时,赵普乃开国元老,勋名齿爵,举朝无与为比。蒙正以后进之士,同居相位,普绝无忌刻,常称他是台辅之器,甚加敬重,有济济相让之风焉。夫惟明君为能择相,惟大臣为能有容。太宗复相赵普,不忘耆旧,而又以蒙正之正直者参之,可谓善择相矣。普以开国元勋,推奖后进,略无嫌疑,有古大臣休休之度焉。其相与以致太平也不亦宜哉!

    原文

    夏四月,以张齐贤、陈恕参知政事,张逊、温仲舒、寇准为枢密副使。初准为枢密直学士,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请复坐,事决乃退。帝嘉之曰:“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徵也。”及旱蝗,帝召近臣问以得失,众以天数对。准曰:“《洪范》天人之际,应若影响。大旱之征,盖刑有所不平也。”帝怒,起入禁中。顷之,复召问以不平状。准请召二府至而言之。于是以准为可大任,故有是命。

    直解

    淳化二年夏四月,太宗命张齐贤、陈恕为参知政事。张逊、温仲舒、寇准为枢密院副使。先是寇准为枢密院直学士,一日尝奏事于殿中,准所言与上意不合。太宗恼怒而起。寇准就扯住太宗的袍服,请还御座,将所奏的事裁决停当,方才退去。太宗乃嘉奖之,说:“朕今日得寇准,就如唐太宗得魏徵一般。昔太宗每有阙失,魏徵即犯颜苦谏,虽遇太宗怒甚而神色不移。今准能直谏,亦朕之魏徵矣。”及是年天旱蝗起,太宗召近臣问以时政得失,众皆阿谀不敢正言,都对说:“是天数如此,不关人事。”独寇准奏说:“《周书·洪范》篇中论天人之际,有感必应,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无有差忒。今岁方大旱,论其征应,当是刑狱有所不平。盖匹夫含冤,上干天地之和,故致如此。”此时太宗常留意刑狱,每亲自审录囚犯,见说他刑狱不平,不觉发怒,起入禁中。少顷又召问准:“卿说刑狱不平,有何指实?”准请宣中书省、枢密院官到来,面陈刑狱不平之状。于是太宗以寇准忠实任事,可以大用,故有枢密副使之命焉。大凡人臣阿谀苟容者多,刚直敢言者少。此非独人才之难,亦上之人喜软熟而恶方正,以致如此。彼魏徵与寇准论事,常犯人主之怒,然二君皆能屈己以从之,故功烈垂于二代,俱称太宗,不亦宜乎!愿治之主,幸毋疏骨鲠之臣可也。

    原文

    夏五月,以张洎、钱若水为翰林学士。帝谓侍臣曰:“学士之职,清要贵重,非他官可比。朕常恨不得为。”又曰:“士之学古入官,遭时得位,纡朱拖紫,前呼后拥,延赏宗族,足以为荣矣。岂得不竭诚以报国乎!”若水对曰:“高尚之士,固不以名位为光宠;忠正之士,亦不以穷达易志操。其或以爵禄荣遇之故而效忠于上,中人以下者之所为也。”帝然之。

    直解

    淳化四年夏五月,太宗以中书舍人张洎、职方员外郎钱若水为翰林学士。太宗因谕侍臣说:“翰林学士,地居禁近,职在论思,最为清要而贵重,非他官可比。朕今虽贵为天子,然常以不得做这官为恨。卿等须自己爱重,勉图称塞,不可徒取清华,致负此官也。”又说:“士在草野之中,与平民无异。一旦应举出仕,遭逢明时,致位通显,穿着朱衣,拖着紫绶,前徒呵呼,后人簇拥,又荫及其宗族子弟,并受国恩,书生之荣,可谓极矣。岂得不竭其诚悃以报知遇乎!”若水对说:“陛下所言,固是臣子之分,然臣之报君,实有不系于此者。彼恬退高洁之士,爵禄不入于心,虽宠之以名位,固不以是为光荣。秉忠守正之士,忠义根于天性,虽所遇有穷通,亦不以是而变其志操。一则不可以爵禄拘,一则不必以爵禄劝,可见爵禄者,乃上之所以厚下,而非下之所繇以为忠者也。如或以爵禄荣遇之故,然后效忠于上,则其心必不纯,其忠必不固,不过中人以下者之所为耳。岂可概望之诸臣乎!”太宗深以其言为是。然天性忠义不因爵禄而后劝者,上臣也,千百中无一焉。人君之治天下,如必待上臣而后任之,则天工之旷废者多矣。若水之言虽人臣自靖之道,而非明君驭下之术也。明主之所以驭臣,有德而后爵之,有功而后禄之,官不及私昵,爵罔及恶德。而人臣之事君也,量能而后受官,度德而后居位,不以无德而尸位,不以无功而冒赏,斯百王不易之道也。

    原文

    夏四月,吕蒙正、柴禹锡、苏易简罢。蒙正在中书,帝尝欲遣人使朔方,谕中书选才而可责以事者。蒙正以名上,帝不许。他日三问蒙正,三以其人对。帝曰:“卿何执耶!”蒙正对曰:“臣非执,盖陛下未谅耳。”因称其人可使,余人不及。臣不欲用媚道,妄随人主意以害国事。同列竦息不敢动。帝退,谓左右曰:“蒙正气量,我不如。”既而卒用其人,果称职。及罢相,判河南,日引亲旧于林园欢宴。政尚宽简,委任僚属,事多总裁而已。

    直解

    太宗至道元年夏四月,平章事吕蒙正、知枢密院事柴禹锡、参知政事苏易简俱罢相不与政事。史臣因记吕蒙正在中书为宰相时,太宗曾要遣人奉使于朔方辽国,谕宰相择群臣中素有才干,可使外国者以闻。蒙正因择一人,以其名奏上。太宗以为不称,不许。他日三次问蒙正,蒙正三次只将此人奏上,再不改易。太宗说:“卿何如此固执,全无变通耶!”蒙正对说:“臣非固执不通,盖因陛下未谅臣之心耳。”因备道此人素有才识,堪以奉使,除了此人,别的都不及他。夫人臣之义,当以忠诚正直事其君,是就说是,非就说非,宁可一时违拂上意,不可误国家的大事。若谄媚邪佞,只顺着人主的意思,要用便用,要舍便舍,以求取悦于一时,万一举措失宜,误国偾事,则其罪愈大,此臣所不敢为也。此时同僚官,皆竦息畏惧不敢动。而蒙正慷慨直言,略无互回。太宗退朝,与左右说:“蒙正气量凝厚,真有担当,朕也及他不得。”既而竟用此人,果然称职。可见蒙正知人之明,与其谋国之当、事君之诚如此。及至罢相,以右仆射出判河南府。河南是蒙正本贯地方,每日只引亲戚故旧于林园之中,欢宴叙情。为政不务苛细,只尚宽大简易。择僚属中可用者委任以事,己则总裁其大纲而已。大抵天下之事当以天下之心处之,故委任贤臣,所以审图国是。若但以人主之意裁决,必不能尽究天下事理之极,虽揽独断之权,实生意外之虑矣。此吕蒙正不欲妄随人主意以误国事也。而其治河南,委任僚属,意亦如此。太宗始虽未谅,终至信服,亦可谓英哲之主矣。

    真宗

    真宗皇帝,名恒,是太宗第二子,在位二十五年。

    原文

    以张齐贤、李沆平章事,向敏中参知政事,杨砺、宋湜为枢密副使。齐贤慷慨有大略,每以致君为志。尝从容为言皇王之道,而推本其所以然。帝曰:“朕以为皇王之道非有迹,但庶事适治道,则近之矣。”帝尝问沆以治道所宜先。沆对曰:“不用浮薄新进喜事之人,此最为先。”帝问其人。沆对曰:“如梅询、曾致尧辈是矣。”

    直解

    真宗即位之初,召刑部尚书知安州张齐贤还京,与参知政事李沆同平章事。又以同知枢密院事向敏中参知政事,工部侍郎杨砺、给事中宋湜为枢密副使。齐贤在相位,慷慨任事,有经济大略,每以大臣事君,经开陈善道,匡救过失,使其君为圣帝明王,方副其志。故尝于奏对之时,从容陈说古昔皇王之道,而又推本其所以然。如论政事,则推原其出政之本,论治化,则究极其致治之繇,以为必如此则合于皇王,不如此则否。真宗答说:“朕以为皇王之道,随时运用,非有定迹,但令事事都合于道理,无有差误,则不必拘泥陈迹,而自近之矣。”真宗又尝问李沆以治天下之道,何者最先。沆对说:“天下之治乱,系于用人之得失。而明主之所信任者,似在于老成端厚之士。有等虚浮轻薄新进喜事的人,本无经国之远识,而好为高论,以猎时名,本无任事之实心,而急于立功,以希速进。人君一或用之,则上伤国体,下坏士风,不至于乱天下不止矣。故惟不用此浮薄新进喜事之人,乃第一要紧的事,不可不察也。”真宗因问在朝之臣谁是此辈。沆对说:“如户部判官梅询,粗有才辩,屡上书言西北边事,多不可行。户部员外郎曾致尧,性甚刚率,前后论列时政,语皆狂躁。如此辈者非议朝政,排间老成,正是浮薄新进喜事之人,不可用也。”大抵英明之君多尚功利,而厌闻皇王之道,喜新进而惮用老成之人。不知皇王之道如五谷之养人,不可暂废。若功利,则不察正味而徒取适口,所损必多矣。老成谋国,如良医之治疾,先固元气。若新进则不辨脉理,而妄投药剂,其害愈甚矣。古今治乱之迹,皆原于此。张、李二臣之言,真可为万世法也。

    原文

    帝又语及唐人树党,遂使王室微弱,盖奸邪难辨耳。沆对曰:“佞言似忠,奸言似信。至如卢杞蒙蔽德宗,李勉以为真奸邪是也。”帝曰:“奸邪之迹,虽曰难辨,久之自败。”帝一夕遣使,持手诏欲以刘美人为贵妃。沆对使者引烛焚诏,附奏曰:“但道臣沆以为不可。”其议遂寝。帝尝以沆无密奏,谓之曰:“人皆有密启,卿独无,何也?”对曰:“臣待罪宰相,公事则公言之,何用密启?人臣有密启者,非谗即佞,臣常恶之,岂可效尤。”

    直解

    真宗一日又与宰相等论及唐时群臣,专树朋党,如牛僧孺、李德裕等,各相结纳以倾异己,遂使私议横行,王室微弱。盖正之与邪不容并立。正人固指邪人为邪,邪人亦指正人为邪。奸邪之人,心术诡谲,言语巧诈,最难分辨,故人主皆为所惑,以至于乱耳。李沆对说:“凡人诚伪分明者易辨,惟似是而非者难辨。巧佞之言,似忠而非忠,奸邪之言,似信而非信。如唐之卢杞,极是奸邪小人,乃德宗被其蒙蔽,深信不疑。常说人言卢杞奸邪,朕殊不觉。御史李勉奏说:‘人皆以为奸邪,而陛下不知,此卢杞之所以为真奸邪也。’繇此观之,奸邪益深,则情状益伪。若卢杞者,正所谓佞言似忠,奸言似信者也。”真宗说:“奸邪之人,一时固难分辨,久之自然败露,岂终不可辨哉!”真宗一夕遣中使持御札,要将爱幸的刘美人立为贵妃。沆对中使就引烛将诏书烧毁,因附中使口奏说:“你只说臣沆以为此事不可行。”其议遂止。沆之持正不挠如此。真宗又曾以沆无机密章奏谕之说:“他人都有密启,卿独无有,何也?”沆对说:“臣幸待罪宰相,宰相当秉天下之至公,但有公事,则当于公庭言之,何用密启。凡人臣有密启者,不是谗毁群僚,即是佞谀主上,非公言也。臣尝恶此等人所为,岂可效尤乎!”盖人臣事君之道,莫贵于正直,而罪莫大于奸邪。凡阿意以养人主之欲,私交以结人主之心,既非正直之为,是即邪佞之渐也。今观李沆之事,真有正直大臣之风矣。然真宗能不以房闼之爱而违宰辅之言,岂不亦守成之令主乎?宜为史氏之美谈也。

    原文

    以寇准为三司使,陈恕罢。恕久领三司。帝初即位,常命条具中外钱谷以闻。恕久不进,屡诏趣之。恕对曰:“陛下富于春秋,若知府库充实,恐生侈心,是以不敢进也。”帝嘉之。

    直解

    三司使是总管盐铁、度支、户部三衙门钱粮的官。真宗以工部侍郎寇准为三司使,命三司使陈恕罢任。史臣因叙说陈恕在太宗时领三司事十余年,阅历既深,经理益密,国家财用甚赖之。真宗即位之初,尝命他开载中外衙门钱粮数目来看。恕久不进上。真宗屡有旨催促他上紧进来。恕乃对说:“臣非敢故违明旨,但以陛下年龄正盛,志意或未收敛,德性或未坚定,若知道府库充实,只说这钱粮是容易来的,便不肯省费节用,凡声色、狗马、土木、甲兵,一切奢侈之心都从此而起,伤生伐性,劳民病国,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是以不敢进也。”真宗知其忠爱恳切,深嘉纳之。大抵人主之心,常忧不足,则不期俭而自俭,一恃有余,则不期侈而自侈。侈心一生,如火之始然,难于扑灭。奸邪之臣,又从而导之,不至于燎原不止矣。真宗初嘉陈恕之言,后为丁谓、林特等争上会计录,而天书、封禅之事,遂纷纷不已,率如陈恕所虑。可见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而明君自治,当谨其微也。愿治者宜加省焉。

    原文

    秋七月,右仆射平章事李沆卒。时西北用兵,或至旰食。参知政事王旦叹曰:“我辈安得坐致太平,优游无事耶!”沆曰:“少有忧勤,足为警戒。他日四方宁谧,朝廷未必无事。”旦以为不然。沆又日取四方水旱盗贼奏之。旦以为细事不足烦帝听。沆曰:“人主少年,当使知四方艰难。不然,血气方刚,不留意于声色、犬马,则土木、甲兵、祷祠之事作矣。吾老不及见,此参政他日之忧也。”

    直解

    旰,是日暮。真宗景德元年秋七月,右仆射平章事李沆卒。史臣记李沆为宰相时,正当契丹入寇,西北边用兵,庙堂之上,调度兵马,处置钱粮,匆忙多事,或自朝至于日暮,才得退食。参知政事王旦叹说:“我辈生当此时,受这等劳苦,不知何时得坐致太平,而忧游无事耶!”李沆说:“人情处安乐则肆志,遇忧勤则小心。今边境未宁,君臣之间,有些小忧患勤苦之事,足以警戒人心,使不溺于晏安。此正国家之福。夫外宁必有内忧,他日若四方宁静,国家无虞,朝廷之上,未必不别生事端。那时方以为忧,而未可以为乐也。”王旦闻李沆之论,心中不以为然。李沆又每日将四方水旱盗贼事情,奏之于上。王旦以为人主总揽天下之大纲,其余琐碎的事不必一一烦渎圣听。李沆答说:“圣人戒于方盛之时,人主当防未萌之欲。今主上年方幼冲,涉历未久,那黎民百姓,或匮于饥寒艰窘,或苦于盗贼纵横,或因粮差繁重,不得安居,或被贪官污吏,科敛剥削,种种苦情,无繇上达。我等辅弼之臣,正当随事奏闻,使朝廷备知小民之劳苦,而不敢恣为逸乐之计。不然,则春秋正富,血气方刚,不留意于淫声美色,与夫狗马射猎之事,则将起土木之工以广宫室,兴甲兵之役以要边功,亲祷祠之事以奉鬼神,无所不至矣。我年已老,不及见此,此乃参政他日之忧,不可不豫为之虑也。”李沆此言,可谓深于爱君矣。未几,真宗与契丹讲和,天下无事,果然崇奉道教,信惑天书,而土木祷祠之事,纷然并作。王旦乃追思其言,叹说:“李沆能见事于未来,真圣人也。”向使真宗能存心于天下,防欲于未然,则沆之言不验,岂非真宗之福哉!明主抚盈成之运者,宜慎保此心,如朽索之驭马,加志穷民,如痌瘝之在身,然后可免于他日之忧,而长享太平之福也。李沆之言,真千古之明戒哉!

    原文

    丁谓与寇准善,准屡以谓才荐于沆。沆不用。准问之。沆曰:“顾其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准曰:“如谓者,相公终能抑之使在人下乎?”沆笑曰:“他日后悔,当思吾言。”沆又尝言:“居重位,实无补,惟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之,此少以报国尔。朝廷防制,纤悉备具,或徇所陈,请行一事,即所伤多矣。”

    直解

    史臣又叙李沆的事说,初沆为宰相时,有知制诰丁谓者,奸邪小人也。素与寇准厚善,而准不知其奸,常在沆前荐举他,说他有才能,可大用。沆终不用之。准问其故。沆答说:“朝廷任用大臣,必先德望,不但取其才而已。若丁谓之为人,可使之居于人上乎?”准心中不以为然,答说:“如谓这等才能,今日虽不用他,后必有用之者。相公终能抑之使久居人下乎?”沆笑说:“公若用此人,他日败坏国事,必然后悔。那时当思吾言之不妄也。”沆又尝自说:“我为宰相,当国家重任,无可补报,只于中外群臣上本条陈利害的,一切报罢,不曾举行,此则可以少报国恩耳。盖朝廷制度皆繇祖宗经画,所以防制天下之利害者,已纤悉具备,不可复加矣。今日只宜守而勿失。若或轻听人言,纷纷举措,则变乱成法,百弊丛生,利未及见,而害已随之,所伤者多矣。此吾所以少补于朝廷者也。”其后寇准不听李沆之言,举用丁谓,同居相位。而谓以奸邪误国,准亦被其谗害。自真宗之后,朝廷之上,议论繁多,人主不能主张。每有一事,甲可乙否,朝更夕改,以致政事纷乱,国势衰弱而不可复救,皆如李沆之言。夫以丁谓之奸,寇准犹不能识,而沆独知之,可谓明矣。至于祖宗制度,每因喜事者好为条陈,以博声誉,庙堂或不深察而遽行之,又或心知其未当,而姑以徇之,则倏行倏罢,意见横出,不至于荡灭成法不止矣。故省议论者,尤第一要义。李沆之言,真可为相天下者之法也。

    原文

    沆尝读《论语》。或问之。沆曰:“沆为宰相,如《论语》中‘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尚未能行。圣人之言终身诵之可也。”及卒,帝惊恸,谓左右曰:“沆为大臣,忠良纯厚,终始如一,岂意不享遐寿耶!”沆性直谅,内行修谨,居位慎密,不求声誉。遵法度,识大体,人莫能干以私。公退,终日危坐,未尝跛倚。治第封丘门内,厅事前仅容旋马。或言其太隘。沆笑曰:“居第当传子孙,此为宰相厅事,诚隘,为太祝奉礼厅事,则已宽矣。”

    直解

    跛倚,是一足偏倚。太祝、奉礼,都是太常属官。宋时大臣荫子,多授此官。《宋史》又记李沆暇时,常诵读《论语》。或人问说:“《论语》乃浅近之书,看他何故?”李沆对说:“我官居宰相,宰相之职,当使朝廷政事件件修举,天下百姓人人得所而后为称。且如《论语》中有两句说道:‘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朝廷之上,冗费尚多,财用缺乏,是我不能节用也;闾阎之间,差繁赋重,百姓愁苦,是我不能爱人也;一切不时的工作妨害民事者,往往有之,是我不能使民以时也。只这两句书,我尚不能行,何况其他。可见圣人之言,看着容易,做着实难,虽终身诵法之可也。岂可忽哉!”及是年沆卒,真宗闻之,震惊哀恸,与左右说:“沆为国大臣,心性忠良,器宇纯厚,又且终始如一,不改其节。朕倚毗方殷,岂意不享遐寿耶!”其悼惜之如此。李沆为人,天性直谅不欺,内行修谨,少有过失。凡事谨密,绝无疏漏。所行务实,不求声名。遵祖宗法度,不为更张。识国家大体,不为苛细。奉公守法,直道而行,人不敢以私事干他。每公事既毕,退回私宅,则终日正容高坐,未尝懈怠而偏倚。尝盖造住宅一所,在封丘门内,规模狭小,厅事前空地,仅可牵马转身而已。或言其太狭。沆笑答说:“宅第当传之于子孙,不止为一时之计。若论今日,这是宰相的厅事,诚为窄狭。若论传之子孙,他每的官,不过是太祝奉礼而已。有此厅事,已是宽了,岂可以为狭乎!”其遗子孙以俭朴如此。大抵古今名臣,所以能建立大功者,只是一个真实之心。实心为学,只一部《论语》,而其用无穷,不必记问之博;实心为政,只谨守法度,而其利无穷,不必可喜之功。至于不求声誉,人莫能干以私,尤正己格物之本。盖不徇名,则事皆当理而无违道干誉之病;不受私,则所行至公而无偏党颇僻之愆。宋之贤相当以李沆为第一,后世所当法也。

    原文

    闰九月,契丹主侵定州,遂次于望都。契丹主奉其太后南下,命统军使萧挞凛攻威虏顺安军,魏能、石普败其前锋。又攻北平砦,田敏等击走之。又攻保州,皆不利。乃与契丹主合众攻定州,王超拒之于唐河。契丹遂驻师阳城淀。然每与宋师遇战小却,即引去,倘佯无斗志。寇准闻之,曰:“是狃我也。请练师命将,简锐捷,据要害,以备之。”会降将王继忠以书诣莫州部署石普,言契丹欲讲和。普以闻于朝,朝臣皆以为不可信。毕士安曰:“臣尝得契丹降人,言其虽深入,屡挫,不甚得志,阴欲引去,又耻无名,此请殆不妄。继忠之奏,臣请任之。”于是帝手诏谕继忠曰:“朕岂欲穷兵,惟思息战,如许通和,即当遣使。”

    直解

    定州,即今真定府所属定州。望都,即今庆都县。保州,即今保定府。莫州,即今任丘县。皆宋时边境也。景德元年闰九月,北虏契丹侵犯定州,遂引军径入,屯于望都。契丹自奉其母萧太后南下,而命统军使萧挞凛分兵攻威虏地方。顺安军钤辖魏能,与副都总管石普出兵御之,败其前锋萧挞凛。又攻北平砦,总管田敏等又击走之。又攻城益急不得利,乃与契丹主合兵攻定州。都部署王超拒击之于唐河地方。契丹驻师于阳城淀。虽说内侵,然每与宋师遇合战,若小却,便引兵而去。其迹倘佯宽缓,无苦斗之志。寇准闻而疑之,说道:“贼兵深入而不决于一战,是欲使我狃于小胜,志骄意懈,然后乘我之不备也。请练兵命将,简选果锐劲捷之兵,据要害之地以备之,毋堕其计。”适有契丹降将王继忠以书送莫州部署石普,说契丹本无斗志,只要与宋讲和。普以其言奏闻朝廷。朝臣皆以契丹多诈,不可信。独宰相毕士安奏说:“臣尝得契丹降人,说契丹虽深入,屡经挫衄,不甚得意,阴欲引归,又无名色,自以为耻。繇此观之,则讲和之请,似有可信,殆无他计也。继忠之奏,臣请以身任之。”于是真宗手书诏旨谕继忠说:“朕方爱养元元,岂欲穷兵,惟思息战。如契丹果欲讲和,出于至诚,朕即当遣使通好,以定盟约,毋徒苦天下百姓也。”按宋之和议始于此时。真宗不忍生灵之困,而姑听其和,未为不可。但当时契丹拥兵南下,深入内地,以求关南地为名,实袭耶律德光割地于石晋之余策,岂是委心求和者。若真宗能用寇准之言,命将简锐与之一战,未必不胜。胜而后与之和,则制和在我,而其体常尊。乃不知出此,而幸契丹之许和,至与之盟于城下,输岁币以奉之。其后岁币愈增,国势愈弱,而靖康之祸,所繇基矣。夫中国之于夷狄,必握其机而制之,可战可和,而不失中国之尊,斯久安长治之计也。

    原文

    十一月,契丹主侵澶州,帝自将御之。时契丹败宋师于洺州,破德清军冀州,遂次于澶渊北边。书告急,一夕五至,中外震骇。寇准不发,饮笑自如。帝闻之大骇,以问准。准对曰:“陛下欲了此,不过五日耳。愿帝幸澶州。”同列惧,欲退,准止之,令候驾起。帝难之,欲还内。准曰:“陛下入,则臣不得见,大事去矣。请毋还而行。”毕士安力劝帝如准所请,帝乃议亲征。

    直解

    澶州,即今大名府开州。洺州,即今广平府临洺关地方。冀州,即今真定府冀州。景德元年十一月,北虏契丹,入犯澶州。真宗从寇准之谋,亲将兵以御之。史臣叙说,时契丹入寇,已败宋军于洺州,又攻破德清军于冀州,遂引军深入,屯于澶渊地方。北边声息紧急,一夜之间,凡五次飞报至,中外人心俱惊惶震骇,而宰相寇准不将警报传发,但饮酒欢笑,无异平时。真宗闻之,怪宰相不以边事为急,大骇异之,因召问寇准。准对说:“臣料契丹此来,其兵易破,陛下若欲剿除此虏,不过五日而已。但须陛下亲幸澶州,庶可成功耳。”同僚官闻准劝上亲征,皆畏惧不敢赞成,欲退班出朝。准留住同僚,令即候圣驾兴发。真宗以为难,要且还宫中。准奏说:“陛下若入宫,则臣不得进见,而亲征之策不成,天下大事从此去矣。请勿还宫,即刻起行,乃为御虏上策也。”宰相毕士安亦以准言为是,力劝真宗依准所奏。真宗于是始议亲征焉。盖用兵之道,当以气胜。真宗此时若不亲征,则我师之气不振,而虏之势愈张。寇准料之已熟,故决意劝帝亲征也。

    原文

    召群臣问方略。王钦若,临江人,请幸金陵。陈尧叟,阆州人,请幸成都。帝以问准,准心知二人之谋,乃阳为不知者,曰:“谁为陛下画此策,罪可诛也。陛下神武,将臣协和,若大驾亲征,敌当自遁。不然,出奇以挠其谋,坚守以老其师,劳佚之势,我得胜算矣。奈何弃庙社,欲幸楚蜀远地,所在人心崩溃,敌乘势深入,天下可复保耶?”帝乃决计幸澶州。二人繇是怨准。庚午,发京师,准命朝士出知诸州,皆于殿廊受敕,戒之曰:“百姓皆兵,府库皆财,不责汝浪战。但失一城一壁,当以军法从事。”钦若多智,准惧其妄有关说,疑沮大事,出钦若知天雄军兼都部署。契丹至城下,钦若闭门,束手无策,修斋诵经而已。时司天言日抱珥,黄气充塞,宜不战而却。

    直解

    临江,即今江西临江府。金陵,即今应天府。阆州,即今四川保宁府。珥是日旁的气,如耳环之形,所以叫做珥。真宗因契丹侵犯澶州,欲从寇准之言,将议亲征,乃宣召在廷群臣,问以方略。有参知政事王钦若,是临江人,与金陵相近,因请真宗幸金陵以避虏。署枢密院事陈尧叟,是阆州人,与成都相近,因请真宗幸成都以避虏。这两人都顾念私家,不论朝廷利害。真宗心里疑惑,乃以其谋问于寇准。准心知是王钦若、陈尧叟二人之谋,只装做不知,对说:“这是谁人为陛下画此计策,据其误国之罪,真可斩也。夫陛下以神武驭世,将臣同心协和,愿效死力。若大驾一出亲征,敌必畏惧威灵,自然远遁。若不遁去,我则相其机宜,或用奇兵,出其不意,以挠其谋,或坚守城郭,不与之战,以老其师。战守皆繇于我,彼处其劳,我处其佚,以佚待劳,我得胜算矣。奈何弃宗庙社稷,欲幸楚蜀远地,大驾一动,则各处人心,都慌张无主,崩离溃散。敌于此时乘势长驱深入内地,天下岂复可保乎?”真宗见其说得明切,乃决计幸澶州。然王钦若、陈尧叟不得行其谋,则深怨寇准矣。庚午日,真宗驾发京师,准命在朝官员有才力者,出守诸州要害,都到殿廊领敕,因戒谕之说:“汝等莫愁无兵,百姓每都是兵,任汝选练。也莫愁无财,府库中都是财,任汝支使。朝廷只要保守地方,不责汝出兵浪战。但失了一城一壁,即以军法处治,决不轻贷也。”钦若为人诡谲多智,准恐其在朝妄有陈说,疑沮大事,乃出钦若知天雄军,兼都部署。契丹军马至天雄城下,钦若闭门束手,无计可施,只是修斋诵经,祈天保佑而已。小人遇事不能担当如此。时司天监奏言:“日边有晕如耳环一般,黄气周围充塞。据占法,虏当不战而却也。”其后车驾渡河,虏气遂夺,不待接战而和议已成,果如司天之言。

    原文

    帝次于澶州,暨契丹平。帝在道,适苦寒,左右进貂裘。帝却之曰:“将士皆然,朕安用此耶!”壬申,契丹兵直犯前军而阵,未接战,萧挞凛出按视地形,时威武军头张瓌守床子弩,发矢中挞凛,死焉。契丹主大惧,欲引去,而宋师数十万方至,繇是和议益决。丙子,帝至澶州南城,望见契丹军势甚盛,众请驻跸。寇准固请,曰:“陛下不过河,则人心益危,敌气未慑,非所以取威决胜也。”众议皆惧。准力争之不决,出遇殿前都指挥使高琼于屏间,谓曰:“太尉受国恩,今日有以报乎?”对曰:“琼武人,愿效死。”准乃复入,琼随立庭下。准厉声曰:“陛下不以臣言为然,盍试问琼等。”琼即仰奏曰:“寇准言是。陛下若不过河,百姓如丧考妣。”冯拯在旁呵之。琼怒曰:“君以文章致位两府,今虏骑充斥如此,君何不赋一诗退虏耶!”即麾卫士进辇。

    直解

    真宗从寇准之策,亲至于澶州,遂与契丹讲和。史臣叙说,真宗既发京师,在中途偶苦寒冷,左右进貂裘。真宗不用,说道:“今从征将士都冒寒远行,朕安可独尚此裘耶!”其体恤将士如此。壬申,契丹兵恃其强,直犯前军,排列阵势,尚未交战,契丹统军使萧挞凛,出马看视地形,时威武军头张瓌管守床子弩,见挞凛来,发弩放箭,正中挞凛而死。挞凛有机勇,契丹主甚倚赖之。见其死,大惧,欲引兵北归。而宋朝各处兵马数十万方至。彼气既夺,我势益张。繇是契丹求和之议益决。丙子,众请上暂且驻跸。寇准再三奏请说:“陛下亲帅六师,而畏虏之盛,不敢过河,则人心益危,敌气未慑,非所以取威名而决胜策也。”众人皆惧,莫敢劝行。准尽力争之,不能决,出遇殿前都指挥使高琼于屏前,与之说:“高太尉,你受国厚恩,享此高爵,今日事势紧急如此,亦思有以报国家否乎?”高琼对说:“琼一介武夫,惟愿捐躯效死,以报国家。”准乃又入奏请。琼即随入,立于庭下。准大声奏说:“陛下若不以臣言为是,何不试问老将高琼等,当过河否。”琼即仰奏,说:“准所言极是,陛下若不过河,则将士之战不力,百姓无所归命,就如丧父母一般了。”签书枢密院事冯拯在旁,以琼言为非,遽呵止之。琼发怒说:“你等平日不过会做些文章,以此致位两府。今虏骑充塞如此,君何不赋一首诗以退虏骑耶!今当用武之时,文章何用?高琼保任寇准之策,定不差也。”于是真宗之意乃决。高琼就指麾护卫军士,进辇渡河。此时若非寇准决策,高琼力赞,则真宗未必就肯渡河。天下事尚未可知矣。

    原文

    帝遂渡河,御北城门楼。远近望见御盖,诸军皆踊跃呼万岁,声闻数十里,契丹气夺。帝悉以军事付寇准,准承制专决,号令明肃,士卒畏悦。已而契丹数千骑来薄城下,迎击,斩获大半,乃引去。帝还行宫,留准居北城上。徐使人视准何为。准方与知制诰杨亿饮博,歌谑欢呼。帝喜曰:“准如是,吾复何忧!”

    直解

    真宗既至澶州,因高琼力赞寇准之议,遂进辇渡河,御北城门楼上。远近望见乘舆伞盖,知天子果然亲征,诸军皆踊跃奋励,欢呼万岁,声闻数十里,契丹为之惧而夺气。真宗把一应军中的事,尽付与寇准,准承制得专决机务。凡发号施令,都明爽严肃,士卒无不畏惧悦服者。既而契丹遣数千骑来逼近城下,看我军动静。准令出军迎击之,斩获其太半。贼遭挫衂,乃引去。真宗还行宫,留准居北城上,镇守调度从容。使人到准处审看准做些甚事。准方与知制诰杨亿饮酒博戏,歌谑欢呼,如无事一般。真宗乃大喜,说:“准当兵事匆遽之时,从容闲暇如此,必有万全之谋矣。朕复何忧哉!”盖准审势度时,已有胜算,且欲慰主上之心,安三军之志,而阴夺敌人之魄,故处之泰然如此。其识量宏远,出于寻常万万矣!

    原文

    戊寅,曹利用自契丹还,言契丹欲得关南地。帝曰:“所言归地事,极无名。若必邀求,朕当决战。若欲货财,汉以玉帛赐单于,有故事,宜许之。”准不欲赂之以货财,且欲邀其称臣,及献幽蓟之地,因画策以进曰:“如此,则可保百年无事。不然,数十年后,戎且生心矣。”准盖欲击之,使只轮不返。帝方厌兵,乃曰:“数十年后当有扞御之者,吾不忍生灵被困,姑听其和可也。”准尚未许。十二月,庚辰朔,契丹遣飞龙使韩杞持书来请盟。准不从。会有谮准幸兵以自取重者。准不得已,乃许其成。复遣曹利用如契丹军议岁币。帝曰:“必不得已,虽百万亦可。”准闻之,召利用至幄,谓曰:“虽有敕旨,汝所许过三十万,吾斩汝矣!”利用竟以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定和议。南朝为兄,北朝为弟,交誓约,各解兵归。自是南北弭兵,寇准之力也。

    直解

    关南地,是瀛、莫二州,即今河间府所属地方,晋石敬瑭割以与契丹。至周世宗伐契丹,取之,复归中国。契丹入寇,正欲得此地。又通书议和。真宗遣崇仪副使曹利用奉书往报之。至是十一月戊寅,利用回朝,说契丹要得关南地以和。真宗说:“这地是祖宗所传之地,岂可弃割。彼欲得之,极为无名。若必邀求不已,朕惟有决战而已。若欲货财,昔汉文帝尝以玉帛赐单于,有此故事,宜可勉许。”寇准以为,虏气已夺,我战守之力有余,岂可赂以货财,示之以弱。彼若欲求和,则令称臣于我,及献还中国幽州、蓟州等地,方可许之。因画计以进,说:“必如此而后可保国家百年无有边患。不然,则今日虽和,不过数十年之后,虏且生心,窥伺我动静矣。”盖是时,虏深入吾地,食尽兵疲,而我兵四集,士气正倍,准欲合兵击之,尽歼其众,使其只轮不返。而真宗素无远略,方厌兵革之苦,乃谕说:“但保今日无事,数十年后,另有人出来打御他。朕不忍驱民于战,使生灵被困,且许其和可也。”然准意尚未之许。十二月庚辰朔,契丹遣其飞龙使韩杞,持书来求盟。准不从。适有谗谮寇准,说他幸国家用兵,以专权取重者。准恐获罪,不得已,乃许其和。又遣曹利用往契丹军中,定议每岁币帛之数。真宗谕说:“若契丹贪求无厌,你不得已,虽以百万许之亦可。”准闻之,私召利用到己帐房中,与之说:“你虽奉有圣旨,许他百万。然虏情无厌,事当慎始。汝须加忖量,若所许过三十万,我斩汝矣!”利用奉命而往,竟许他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而定和议。称宋朝为兄,契丹为弟,交写誓约文书,各罢兵而息。自此之后,南北兵息,天下无事,乃寇准劝上亲征之力也。按当时寇准之意,专主于战,真宗之意,专主于和。寇准岂不知战为危事。盖战胜而后与之和,则制和在我,而和可久长。惜乎!真宗仁而不武,遽许之和。其后岁币日增,而国势愈弱,至于靖康,竟有北狩之祸,一如准之所料。故御虏者,必以和好为权宜,以战守为长策,此不易之论也。

    原文

    春二月,寇准罢。准为相,用人不以次。同列颇不悦,目吏持例簿以进。准曰:“宰相所以进贤退不肖也。若用例,一吏职耳。”自澶州还,颇自矜其功。帝亦待准甚厚。王钦若深嫉之。一日会朝,准先退。帝目送之。钦若因进曰:“陛下敬准,为其有社稷功耶?”帝曰:“然。”钦若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帝愀然不悦。钦若曰:“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繇是帝顾准浸衰,竟罢为刑部尚书,出知陕州。

    直解

    例簿,是升官的资格簿。陕州,即今河南陕州。景德三年春二月,寇准罢相位。史臣叙说,寇准为宰相,其用人只论才品,不拘资次。同僚以为非旧规,颇不喜。一日推升官员,同僚将眼觑着该吏,教他将升官例簿送看。准说:“宰相以进退人才为职。知其贤,即当进之,知其不肖,即当退之,何必拘例。若不论贤否,只照旧例,挨次进用,则不过一掌案书吏之事耳,又安用宰相乎?”准澶渊回还,自以为有退虏功,颇露矜夸之意。真宗亦因澶渊之功,待准眷顾隆重。一日朝罢,准先退,真宗以目送之。钦若在旁,心生嫉妒,因进说:“陛下敬重寇准,将谓其有安社稷之功耶?”真宗说:“果然。”钦若奏说:“陛下但知准有退虏之功,不知准有辱国之罪。昔春秋之时,楚人伐绞,兵临其国,绞人降服。楚人与之盟于城下而舍之。《春秋》以绞人不能御敌,特书以耻之。澶渊之举,正所谓城下之盟也。夫小国之于大国,势力不敌,故为此乞哀求和之举。今以堂堂天朝,乃亲屈万乘之尊,与虏人盟于城下,是《春秋》之所深耻也。而陛下乃以为功乎!”于是真宗愀然变色不乐。钦若又乘机进说:“陛下曾闻赌博之事乎?赌博者,输钱将尽,无计可施,则尽其所有之钱,出与之博,以侥幸于一掷,这叫做孤注,为其输赢只此一举,更无第二着也。今澶渊之举,准不能别出方略,遽欲圣驾亲征,万一不利,臣不知准再有何法可支。是准以陛下万乘之主,作一孤注耳,岂不危哉!”真宗中王钦若的谗言,繇是眷顾寇准之意,渐见衰薄,竟罢准相位,为刑部尚书,出知陕州。大抵君子小人,势不两立,况功高则忌者愈深,宠盛则间者愈密,自非明君,鲜有不为所惑者。钦若之于真宗,既援《春秋》之义以愧之,又举孤注之喻以危之,其言若切于事情,使听者不觉其易入。此小人之所以可畏也。真宗不能深察,而轻弃社稷之臣,其亦不明甚矣。

    原文

    大中祥符元年春正月,有天书见于承天门之鸱尾,大赦改元。先是帝深以澶州城下之盟为辱,居常怏怏不乐。王钦若度帝厌兵,因谬进曰:“陛下以兵取幽蓟,乃可涤耻。”帝曰:“河朔生灵始免兵革,朕安能为此?可思其次。”钦若曰:“惟有封禅泰山,可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然自古封禅,当得天瑞,希世绝伦之事,然后可尔。然天瑞安可必得?前代盖有以人力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奉之,以明示天下,则与天瑞无异也。”帝沉思曰:“王旦得无不可乎?”钦若曰:“臣喻以圣意,宜无不可。”乃乘间为旦言,旦黾勉从之。

    直解

    鸱尾,是屋上兽头。封,是加土。禅,是筑坛。泰山,是东岳。世言古之帝王,致治升平,则加土筑坛于泰山上,祭天以告成功。然此皆秦汉之后怪诞不经之说,非实事也。黾勉,是勉强的意思。大中祥符元年春正月,有天书降于承天门之鸱尾上,大赦天下,改元为大中祥符。先是真宗听王钦若谗谮寇准之言,深以澶州城下之盟为耻,每常间怏怏不乐。王钦若欲逢迎取宠,揣知真宗厌兵,却故意进说:“陛下既追悔澶渊之盟,何不用兵攻取幽蓟地方,以洗雪前耻?”真宗说:“河北生灵自讲和以来,才免于兵革之苦,朕安能再用兵耶?卿可更思一策。”钦若乃进说:“今惟有修举古帝王封禅泰山之礼,见得皇穹恩眷,天下太平,用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而洗雪澶渊之耻。但自古封禅者,必得天降祥瑞,希世绝伦不易有之事,乃可举行此礼。然上天祥瑞,岂可必得。前代人君也有将人力假做出来的。惟在人主先自深信而尊奉之,以明告天下,则天下的人,便道真是天降的祥瑞了。”真宗心知其非,而不能自断,沉思久之,乃说:“王旦每事持正,得无以为不可乎?”钦若又说:“臣请喻以圣意,旦宜无不可。”钦若乃乘旦空闲,具言其事。王旦知上意难回,遂不敢谏,而勉强从之。繇是天书封禅之事成矣。按当时澶渊之盟亦未为失策。真宗若能修德自强,选将练兵以待敌人之衅,则故地可复,契丹可图,岂止雪澶渊之辱而已乎!不知出此,而听小人之邪说,为矫诬上天之事,垂之史书,遗笑千古,岂非后世之永鉴哉!

    原文

    乙丑,帝谓群臣曰:“朕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将半,方就寝,忽室中光曜,见神人星冠绛衣,告曰:‘当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适睹皇城司奏:左承天门屋之南角,有黄帛曳鸱尾上,盖所降之书也。”王旦等皆称贺。帝即步至承天门瞻望再拜,遣二内臣升屋,奉之以下。王旦跪奉而进,帝再拜受之,付陈尧叟启封,帛上有文曰:“赵受命,兴于宋,付于眘,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缄书甚密。其书黄字三幅,词类老子《道德经》,始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绍世,次论以清净简俭,终述世祚延永之意。读讫,帝复跪奉,韫以所缄帛,盛以金柜。钦若之计既行,陈尧叟等益以经义附和,而天下争言祥瑞矣。独龙图阁待制孙奭言于帝曰:“以臣愚所闻,天何言哉?岂有书也?”帝默然。

    直解

    星冠绛衣,是道家的冠服。老子姓李名耳,即孔子所称老聃,著《道德经》五千言,盖道家之宗也。大中祥符元年正月乙丑日,真宗既用王钦若之言假造天书,欲以夸示天下,乃谓群臣说:“朕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将半时,方欲就寝,忽宫中光曜满室,见一神人,戴着星冠,穿着绛衣,来告朕说:‘上帝见今治化隆盛,将降下天书大中祥符三篇,以示眷异。’此神人传上帝之命以告我也。今日果见皇城司奏说‘左承天门屋之南角有黄绢一段,曳系于鸱尾之上’,必是天所降之书也。”王旦等都迎合上意,遂率群臣称贺。真宗即步行到承天门,瞻望再拜。遣二内臣登屋取天书,恭奉以下,王旦遂跪捧而进。真宗再拜受之,付陈尧叟拆封。其黄绢上写着,“赵受命,兴于宋”,是说太祖姓赵,起于宋地也。“付于眘,居其器,守于正”,是说以天下神器付于后人,当守之以正也。“世七百,九九定”,是说国祚绵远,传之无穷也。其书缄封谨密,书上有黄字三幅,词语似老子所著《道德经》。初一段说真宗能以至孝至道绍述先世之业。次一段教真宗清净无为,简默俭约,以崇尚老子之术。末一段述宋家世祥久远之意。此即所谓天书三篇也。陈尧叟宣读讫,真宗又跪捧尊藏,仍将绢帛包裹,以金柜盛之。天书既成,钦若之计得行。陈尧叟等又援引经书所载祥瑞之事,附和其说,以阿奉上意,于是中外臣民揣知朝廷之意,争言祥瑞矣。独有龙图阁待制孙奭奏真宗说:“祥瑞之事,本不可信。况天书尤为无据。以臣愚所闻,孔子有言,天何言哉?既不能言,岂有书也?”真宗不能答,为之默然。夫自古言祥瑞,未有若天书之妄诞者,此虽庸愚之人,莫不窃笑,而在廷群臣,相率附和,无一能救其失者,独孙奭能言之。可见人臣容悦者多,正直者少。君心一有所惑,则谄谀四至,日陷于非而不自觉矣。岂非明主所宜深省者哉!

    原文

    八月,以王旦兼汾阴大礼使。时将有事汾阴而岁旱。龙图阁待制孙奭上疏陈不可者十事,且曰:“陛下才毕东封,又议西幸,非先王卜征五年重谨之意。今国家土木之功,累年不息,水旱作沴,饥馑居多,乃欲劳民事神,神其享之乎?”又上疏言:“今之奸臣以先帝尝停封禅,故赞陛下以继承先志。先帝欲北平幽朔,西取继迁,则未尝献一谋,画一策,乃卑辞厚币求和于契丹,蹙国縻爵,姑息于保吉,谓主辱臣死为空言,以诬下罔上为己任,是陛下以祖宗艰难之业,为奸臣侥幸之资,此臣所以长叹痛哭也。”时群臣争奏祥瑞。奭上言:“方今野雕、山鹿,并形奏简,秋旱冬雷,率皆称贺。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不可惑。夫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陛下何为而不思也?”帝嘉其忠,而不能从。

    直解

    汾阴,是地名,在今蒲州荣河县。汉武帝尝亲祀后土于此。继迁姓李,累世据银、夏等州。太宗时纳款,赐姓名为赵保吉,授以官爵,未几复叛,为西边患。大中祥符三年八月以宰相王旦兼汾阴大礼使。时真宗将祀后土于汾阴,适值岁旱。龙图阁待制孙奭上疏谏之,历言其不可者十事。且说:“陛下才完东封泰山之事,又讲西幸汾阴之礼,非先王卜征五年,重谨巡幸之意。盖先王凡有征行,必先于五年前占卜吉凶。五年五卜皆吉,然后行,不吉,则不行,其谨如此。今国家营缮土木之功,连年不止,而各处水旱为灾,饥馑甚多,乃欲劳民力以事鬼神。鬼神有知,必不享矣。”奭又上疏,说:“今在朝奸臣,因见先帝曾停止封禅,便说先帝有此志而未成,故赞陛下以继承先志。此言似是而实非也。昔先帝尝欲北伐辽以平幽、朔,西灭李继迁,以取银夏等州。今在朝诸臣,并不曾有献一谋,画一策,以赞陛下继承先志者,而乃使国家卑其言辞,厚其岁币,以求和于契丹,蹙小疆土,羁縻官爵,以姑息于保吉,不念主辱臣死之大义,而视为空言,不畏诬下罔上之大戒,而反为己任。是陛下以祖宗艰难创造之业,为奸臣侥幸富贵之资。君臣若狂,国家将乱,此臣所以长叹而痛哭也。”时群臣又争献祥瑞。奭又上疏,说:“今人臣相率欺罔,阿意取容。虽野雕山鹿之微物,亦称为珍禽,而形之奏简;秋旱冬雷之异事,乃反谓瑞应,而率皆称贺。将以欺上天耶?则天居高听卑,不可以欺。将以愚下民耶?则民至愚而神不可以愚。将以惑后世耶?则人心是非昭然,不可以惑。大凡国将兴,则人君听察于民,用舍好恶,惟民是从,故事皆得其当而兴;国将亡,则人君听信于神,不务修德,而谄渎鬼神,故事皆失其当而亡。陛下何为不自思省,而甘处于危亡之地也。”疏上,真宗虽心嘉其忠,而不能从。按当时天书之事,起于王钦若,而决于丁谓,虽以王旦、寇准之贤,不敢有异议,独奭反复言之,至剀切矣!真宗知钦若之奸而不能去,知奭之忠而不能用,谓之何哉?先王惟畏天明命,故无所不畏。若真宗者,上以欺天,下以欺民,中以自欺,方且欲以夸示夷夏,亦可谓至愚也已。

    原文

    太尉侍中王旦卒。旦为首相,会天下无事,慎守祖宗法度,无所变改。帝久益信,言无不从。凡大臣有所奏请,必问曰:“王旦以为何如?”旦与人寡言笑,及奏事,群臣异同,旦徐一言以定。居家贫,客恒满堂,察可与言,及素知名者,数日后召与语,询访四方利病,或使疏其言而献之。观才之所长,密籍其名,不复与之相见。遇有差除,必先疏四三人姓名以请,所用者,帝以笔点之。同列不知,争有所用,惟旦奏入,无不俞允。丁谓因是数谮其专,莫知其故也。

    直解

    太尉侍中王旦病卒。史臣叙说,旦为首相,遇天下承平无事,谨守祖宗法度,未尝以己意变更。真宗任用既久,愈益敬信。旦之所言,无不听从。大臣欲行一事,有所奏请,真宗必问,说:“此事王旦意思以为何如?”其信重如此。旦性简默,与人相处,不轻发言笑,及至奏事,或群臣意见不合,议论异同,旦从容出一言以断之,即无不定。其操守廉洁,虽居相位,其家甚贫。宾客常至满堂,旦未尝拒之,而亦不轻与之接。察其中有才识过人,可与议天下之事,及素有名望者,数日后召与之语,咨访四方利弊,或口不能尽,使之书写其言而献之,观其才之所长,果可任用,即密记其名,自后不复与之相见。遇有差委除授,必预将所记者,开具四三人姓名,密请于上。真宗择其可用者,以笔点之。同僚不知,乃各以己见争欲荐用,多不合真宗之意。惟旦奏入,无不依允。丁谓因此嫉妒,时时在真宗前谮他专擅,不知旦己预先奏请得旨,非出于己意也。旦在宋为贤相,其事之可纪者固多,至于不妄言笑,而一言足以决大疑,不市私恩,而群才悉为所收用,尤得大臣之体。此史臣所以特书之也。

    原文

    旦凡荐人,人未尝知。谏议大夫张师德两诣旦门不得见,意为人所毁,以告向敏中,敏中从容言之。旦曰:“旦处安得有毁人者。但师德后进,待我薄耳。”及议知制诰。旦曰:“可惜张师德。”敏中问之。旦曰:“累于上前言师德名家子,有士行,不意两及吾门。状元及第,荣进素定,但当静以守之尔。若复奔竞,使无阶而入者当如何也。”张士逊转运江西,见旦求教。旦曰:“朝廷榷利至矣!”士逊遵其言,不求羡利。人称士逊识大体。薛奎发运江淮,辞行。旦无他语,但云:“东南民力竭矣!”奎退,叹曰:“真宰相之言也。”

    直解

    转运、发运,都是掌管一路钱粮的官。史臣又叙,王旦每凡荐引人才,人未尝知其荐者。盖不敢以朝廷官爵市私恩也。谏议大夫张师德曾两次到旦门求见,竟不得见,以为被人谗毁,故为旦所拒。告于向敏中,敏中从容与旦言之。旦答说:“旦处安得有人谗毁人者。但师德乃后进之士,习于浮薄,不以厚道待我耳。”及知制诰缺官,议要用人。旦叹说:“可惜张师德是名家之子,素有才行可用。不意他两次到我门求见,希图荐举。夫师德以状元及第,荣进已素定,但当安静以守之,何患不做美官,而乃急于进用如此。状元犹且奔竞,将使孤寒之士,无阶而入者,又当何如耶?是其人才器可取,而不自爱为可惜也。”这是王旦裁抑奔竞,以正士风的意思。张士逊为江西转运使,见旦请教。旦告说:“朝廷征求财利之法,可谓至矣!不可更为搜括,以困吾民。”于是士逊遵守其言,并不加求羡余银两。时人翕然称之,以为识大体。乃旦教之也。薛奎为江淮发运使,辞行。旦无他语,只说:“东南民力已竭尽矣!可不思所以安辑之乎?”奎退而叹说:“宰相上佐天子,保国安民,旦惓惓以百姓为忧,真宰相之言也。”大抵辨论人才之法,当以平淡为上,躁竞为下。师德虽才,即其躁进一念,何所不至?宜为旦之所抑也。及旦每论理财,则以民力为言。盖民者财之所自出。民富则财充,而上下皆益;民穷则财尽,而上下皆损。旦之言若为民,实所以为国耳。《大学》论用人理财而思休休之大臣,若旦者真无愧矣。

    原文

    秋七月,以王曾平章事,吕夷简、鲁宗道参知政事,钱惟演为枢密使。曾方严持重,每进见,言利害事,审而当理,多所荐拔,尤恶侥幸。帝尝问曾曰:“凡臣僚请对,多求进者。”曾对曰:“惟陛下抑奔竞而崇恬静,庶几有难进易退之人矣。”初真宗封岱祀汾,两过洛阳,皆幸吕蒙正第,曰:“卿诸子孰可用?”蒙正对曰:“诸子皆不足用,有侄夷简,任颍州推官,宰相材也。”夷简繇是进用。

    直解

    洛阳,即今河南府。颍州,即今凤阳府所属颍州。乾兴元年秋七月,仁宗即位,以参知政事王曾平章事,知开封府吕夷简、右正言鲁宗道参知政事,枢密副使钱惟演为枢密使。这四人都是一时人望。史臣因叙说,王曾为人端方严毅,持重不苟,每进见真宗,言国家利害之事,议论详审,切中道理。于天下贤才多所荐拔。至于侥幸骤进者,尤深恶之。真宗尝问曾说:“人臣进退,出自朝廷。今臣僚有所请对,多自求进用者,为之奈何?”曾对说:“士人之节概,在上所以励之。惟陛下裁抑奔竞躁进之人,崇奖恬退静守之士,则天下知重廉耻,畏名义,即有奔竞躁进者,亦无所容,而士风自正。庶几有难进易退之人矣。”初真宗东封岱岳,及亲祀汾阴,两次过洛阳地方,皆枉车驾,临幸吕蒙正家。是时蒙正方致仕家居,真宗因问蒙正说:“卿诸子中谁可大用者?”蒙正对说:“臣诸子皆庸才,不足用。有一侄夷简,今任颍州推官,乃是宰相之材,可大用者也。”真宗记忆在心,故夷简得不次进用,至是擢居政府,推真宗之意也。按真宗之末,奔竞者多,至使人臣得自求进用。士风之坏,极矣。独王曾正色立朝,凛然有难进易退之节,故其告于君者,必欲抑奔竞而崇恬静,诚至当不易之论也。仁宗冲年,首用王曾为相,而一时名士如夷简、宗道辈,皆并入政府,朝廷可谓得人矣。

    仁宗

    仁宗皇帝,名祯,是真宗之子,在位四十二年。

    原文

    六月,大雨震雷,玉清昭应宫灾,诏系守卫者于御史狱。太后泣对大臣曰:“先帝尊天奉道,故竭力成此宫,今一夕延燎几尽,惟长生、崇寿二小殿存,何以称遗旨哉!”范雍抗言曰:“不若悉燔之也。先朝以此竭天下之力,遽为灰烬,非出人意。如因其所存,又将葺之,则民不堪命,非所以祗天戒也。”王曾、吕夷简亦助雍言。中丞王曙亦言:“玉清昭应宫之建,非应经义,灾变来警,愿除其地,罢诸祷祠以应天变。”右司谏范讽复言:“此实天变,不当置狱。”太后与帝感悟。遂减守卫者罪,下诏不复修治,以二殿为万寿观。

    直解

    玉清昭应宫,是真宗所建,以尊藏天书之处。天圣七年六月,京师大雨震雷,玉清昭应宫被雷火烧毁。有诏逮系看守宿卫人员,送法司问罪。此时仁宗嫡母刘太后临朝,见此宫被毁,涕泣而对大臣说:“先帝尊事上天,敬奉道教,故不惜大费,竭力以建此宫。今守卫者不谨,一夕之间,延烧殆尽。只留下长生、崇寿二小殿而已。何称先帝之遗意哉!”枢密副使范雍直言对说:“以臣愚见,不如将这两所殿尽数烧了更好。先朝因建此宫,至于竭尽天下财力,今一旦遽为灰烬,出于人所不意,乃上天以此示警耳。若因其所存,又将修葺,则民力益竭而愈不堪命,非所以上畏天戒也。”平章事王曾、吕夷简皆助雍言以为是。中丞王曙亦奏说:“玉清昭应宫之建,乃崇尚异端,与圣经之义不合。天降灾异,正示警戒。愿扫除其地,不复营建,罢诸祷祠,不复修举,以应天变。”右司谏范讽又奏说:“这是天灾,非因守卫不谨之故,不当置狱拷讯。”太后与仁宗闻诸臣之言,俱各感悟,遂减免守卫者之罪,下诏:已烧的不复修治,留下的长生、崇寿二殿,改为万寿观,以奉香火而已。盖人主继体守成,惟当谨守先朝之善政,而不当因循先朝之失德。若玉清昭应宫之建,正真宗之失德也。即无天灾,犹当毁之,况其灾乎?仁宗之时,君子满朝,故一听纳之间,而严天戒,宽民力,黜异端,明典礼,且补先帝之阙失,而有继述之善图,所得多矣。非明主其孰能之?

    原文

    以吕夷简、章得象兼枢密使。知谏院张方平言:“朝廷政令之所出在中书,若枢密院则古无有也。盖起于后唐权宜之制,而事柄遂与中书均,分军民为二体,则文武为两途,政出多门,自古所患。乞特废枢密院,或并本院职事于中书。”从之。

    直解

    仁宗以宰相吕夷简、章得象兼枢密使。宋初枢密院专领兵政,事权与中书省颉颃,号为二府。至是西北边用兵,知谏院张方平以边事重大,不当专委枢密,乃上疏说:“宰相在密勿之地,职司机务,朝廷一政一令,不论文武军民,皆从中书省出,其事权自古重之。若枢密院,则古所未有也。盖起于后唐时,庄宗改崇政院为枢密,以腹心大臣领其事,乃一时权宜之制,不可为法。相沿至今,事权日盛,遂与中书省相均。凡中书所行,关军机武职者必报枢密;枢密所行,关民情文职者,必报中书。是军与民,分为二体,文与武,别为两途。宰相之外,复有宰相;政府之外,复有政府。所谓政出多门,甚非事体。自古乱亡之患,未有不繇于此者也。自今乞复古制,裁革枢密院,或将本院所管职掌,并入中书省为便。”仁宗从其言,故有宰相兼枢密之命。夫百司庶府,各有专职,不可相兼。惟朝廷统领万几,而宰相实佐理之。有所分,则事权不一;有所参,则朝廷不尊。故百司庶府之事,皆当总之。况军国重务,必资庙算,而可使宰相不知兵哉?方平之言,可谓深识治体者矣。

    原文

    以蔡襄、欧阳修、王素知谏院,余靖为右正言。襄喜言路开,而虑正人难久立也,乃上疏曰:“任谏非难,听谏为难;听谏非难,用谏为难。修等三人忠诚刚正,必能尽言。臣恐邪人不利正谏,必造为御之之说。其御之不过有三,曰:好名、好进、彰君过耳。愿陛下察之。”修每入对,帝必延问执政,咨所宜行,既多所张弛,小人翕翕不便,修数为帝分别言之。

    直解

    宋时门下、中书两省,设有谏院,即古者补阙拾遗之职,以他官领者,叫做知谏院。右正言亦谏院官名。庆历三年三月,以馆阁校勘蔡襄、集贤校理欧阳修、知鄂州王素并为知谏院官,同知礼院余靖为右正言官。是时仁宗励精求治,增置谏官。蔡襄既拜命,喜朝廷清明,言路大开,而又恐直道难容,正人不能久立于朝,乃上疏说:“人君委任忠谏之人不为难,惟虚心听谏为难;听信忠谏之言也不为难,惟实用其谏为难。今欧阳修、王素、余靖等三人皆忠诚不欺、刚正执法之臣,必能尽言极谏,裨益国家。臣不患其不能谏,只恐在朝邪人,不利正谏,必将设出沮抑他的说话来。其沮抑之说,不过三样,一说他沽名卖直,一说他结知求进,一说他居下讪上,以彰君过而已。夫忠臣危言激论,身死且不避,何暇顾区区身后之名声,与其身外之富贵乎?可见说好名好进者,不足信矣。人君若能受谏,则有改过不吝之美,而天下享无穷之福,乃所以增其善,岂所以彰其过乎?可见说彰君过者,不足信矣。愿陛下察之,毋使邪人之言得以谗间正人可也。”仁宗嘉纳其言。其后欧阳修每入对,仁宗必以其言问于宰相,咨访其可行者行之。于是革弊厘奸,多所张弛,小人翕翕腾谤,以为不便。修恐善人不胜,数与仁宗分别言之。大抵好治之主,惟恐人之不言,言路既开,则君子因得尽其忠,而小人亦将肆其说。一不加察,则巧佞者进,而忠直者疏,此蔡襄所以虑用谏之难,而欧阳修汲汲于君子小人之别也。然君子小人岂难辨哉!惟明主清心寡欲,无隙可投,则小人自不能入,而君子至矣。

    原文

    初范仲淹之贬饶州,修及尹洙、余靖皆以直仲淹见逐。群邪因目之曰党人,于是朋党之论起。及仲淹日受眷注,修乃进《朋党论》,以为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皆自然之势也。然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盖小人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财货。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反相贼害,虽兄弟不能相保。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故为君者,但当退小人为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修论事切直,人视之如仇。帝独奖其敢言,顾侍臣曰:“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

    直解

    饶州,即今江西饶州府。史臣又记欧阳修的事说,初范仲淹知开封府时,上疏讥切时政,吕夷简恶之,谪贬仲淹于饶州。那时欧阳修与尹洙、余靖等,皆以仲淹之言为是,各相论救,亦见斥逐。于是群邪小人韩渎等请书仲淹等为党人,揭之朝堂,而朋党之论遂起,士君子被祸者多矣。及仲淹见知于仁宗,日受眷注,公道昭明。修作《朋党论》一篇,进于仁宗。其大略说:君子小人,势不并立。君子但知有道,道同则相与为朋;小人但知有利,利同则相与为朋。此皆自然之势也。然小人虽有所同,其实无朋,惟君子则有之。何也?盖小人所喜好的是利禄,所贪慕的是财货。当其同利之时,暂相交结,党助援引以为朋者,都是假意。及其见利,则争先取之,不肯少让。或利尽则交绝,反相倾害,虽兄弟至亲亦不能保,何况他人?所以说小人无朋。若君子则不然,所操守者在道义,所践行者在忠信,所爱惜者在名节。以此修身,则彼此切磨,同道而相益;以此事君,则夙夜匪懈,同心而共济。且自始至终,真切无二,这才叫做朋友。所以说惟君子有朋。为君者,但当虚心鉴别,孰为小人之伪朋,则退远之,孰为君子之真朋,则进用之,天下自无不治矣。何必以朋党为疑,使小人得以借口,而君子不能自保乎?修凡论事,俱恳切正直,无所隐讳,人都恨他,视之如仇敌,思欲害之。惟仁宗知其敢言,特加称奖,顾侍臣说:“人臣正直者少,阿随者多。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盖叹其不可多得也。按朋党之论,欲人主退小人,用君子,其言甚切。然正人指邪人为邪,邪人亦指正人为邪,其几难辨。而况小人之言,媕婀而易入;君子之言,正直而难容。自非明主先正其心,以端好恶之原,未有不为小人所惑者。仁宗能用仲淹等于弃逐之后,奖欧阳修于众恶之中,君子满朝,一时称盛,亦可谓宋之明主矣。

    原文

    戊子,雨,辅臣称贺。帝曰:“天久不雨,将害民田。朕每焚香上祷于天。昨夕寝殿中,忽闻微雷,遽起冠带,露立殿下,须臾雨至,衣皆沾湿,移刻雨霁,再拜以谢,方敢升阶。自此尚冀槁苗可救也。比欲下诏罪己,撤乐减膳,又恐近于崇饬虚名,不若夙夜精心密祷为佳尔。”

    直解

    庆历三年,自正月至五月,天久亢旱不雨。至戊子日,乃雨,远近沾足。辅臣率百官称贺。仁宗谕说:“今岁天久不雨,小民难以种作,将害农事。朕心甚悯,每自焚香上祷于天,以祈玄佑。昨夜在寝殿中,忽闻微雷之声,心中喜幸,急遽起来,整冠束带,露立于殿庭之下。瞻望须臾,大雨来至,朕身上袍服,尽皆沾湿。直待移时雨霁,朕又再拜以谢上苍,方敢升阶还宫。自此之后,犹望枯槁之苗,尚可救济,以期丰熟也。近者朕意本欲下诏罪己,引咎自责,撤去常用之乐,减损日尚之膳,以回天心,又恐近于崇饬虚名,徒美观听,不若夙兴夜寐,精白一心,密地祈祷,不以外闻,庶几应天以实不以文,或可精诚感通,乃为佳尔。”按仁宗此谕,为不敢受贺而发,可以见其侧身修行之实矣。盖自汉唐以来,人君每遇灾异,则下诏罪己,撤乐减膳,以为修省,初意非不美也。但相传既久,徒为虚文而已。夫匹夫犹不可以虚文感动,况上天乎?人君心与天通,则降监孔赫,修饬虚文,反涉矫诬。仁宗此论真修德弭灾之彝宪也。

    原文

    九月晏殊罢,以杜衍平章事,兼枢密使,贾昌朝为枢密使,陈执中参知政事。衍在枢密,每有内降,率寝格不行,积诏旨至十数,辄纳帝前。帝尝语欧阳修曰:“外人知杜衍封还内降耶?凡有干求,朕每以衍不可告之而止者,多于所封还也。”

    直解

    庆历四年九月,宰相晏殊罢任。仁宗以枢密使杜衍平章事兼枢密使,参知政事贾昌朝为枢密使,召工部侍郎知青州陈执中参知政事。杜衍在枢密院守正不阿,未尝以朝廷官爵,轻易与人,每有内旨传升官员,衍皆停阁不行,积诏旨至十数通,即封还御前,竟不传出。仁宗知其忠直,愈加信重。一日仁宗谓欧阳修说:“杜衍封还内降,外人亦知其事耶?此事人或知之。至于人在朕前干求进用,朕每每告以杜衍在朝,必有所不可,因而遂止者,比封还之数尚多。此则外人不及知而朕独知之耳。”古者爵人于朝,与众共之,虽天子不得私以与人。若使干求进用者皆从内降,则是以天下名器为人主市私之物。爵禄不足重,统体亦甚亵矣。杜衍封还内降,最为忠直。然仁宗不以为忤,而且称之,亦贤矣哉!

    原文

    夏六月,诏州郡自今勿得献瑞物。知无为军茹孝标献芝草三百五十本。帝曰:“朕以丰年为瑞,贤臣为宝。至于草木虫鱼之异,焉足尚哉!免茹孝标罪,戒天下勿献。”

    直解

    无为军即今庐州府无为州。仁宗皇佑三年夏六月,诏天下州郡,自今以后,毋得贡献祥瑞等物。是时知无为军茹孝标献芝草三百五十本于朝,希图恩宠。仁宗不悦,却之。因下诏说:“天子职养万民,明王不宝异物。朕他无所好,只以丰年为瑞,贤臣为宝。盖时和物阜,五谷丰登,则百姓安乐,而国本安于泰山,岂不是瑞;贤俊登庸,君子满朝,则朝廷有人,而国势重于九鼎,岂不是宝。至于草木虫鱼之异,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有之不足为重,无之不足为轻,徒蛊人耳目,荡人心志而已,何足尚哉!茹孝标妄献瑞物,本当治罪,姑从宽免究。其布告天下,自今勿得贡献瑞物。”大抵人主好尚,关系甚大,不可不谨。除天下岁贡额办外,凡有不时进献者,即系谄邪小人,败坏圣德,以为希宠干进之图,所宜亟加诛绝者也。然小人百计钻伺,为术甚工,而人主一念不谨,即为所惑,若非真以亲贤乐善,保国爱民为心,未有不为嗜欲引去者。故丰年为瑞,贤臣为宝,真治天下之药石也。明主其深念之。

    原文

    以文彦博、富弼平章事。初彦博与弼同召至郊,诏百官迎之。范镇言曰:“隆之以虚礼,不若推之以至诚。”及宣制,士大夫相庆于朝。帝遣小黄门觇知之,语翰林学士欧阳修曰:“古之命相,或得诸梦卜。今朕用二相,人情如此,岂不贤于梦卜哉!”修顿首贺。会契丹使者耶律防至,王德用与射于玉津园。防曰:“天子以公典枢密,而用富公为相,将相皆得人矣!”

    直解

    仁宗召忠武军节度使文彦博,宣徽南院使判并州富弼还朝同平章事。史臣叙说,初彦博与弼同召至国门外。仁宗因两人具耆旧大臣,德望素重,特召文武百官都出郊外迎接,以示尊礼之意。知谏院范镇奏说:“人君之于大臣,固当有致敬之仪文,尤贵有倚毗之实意。若外貌隆重,只以虚礼加之,不若推至诚恻怛之意,专心委任,始终如一,尤为得任贤之实也。”及传宣制书,以文彦博、富弼为相,满朝士大夫莫不私相庆幸,以为老成秉政,社稷之福。仁宗密遣小黄门出外探听众论何如。及知朝臣相庆,仁宗甚喜,乃谓翰林学士欧阳修说:“古之明君,其命相或得之于梦,如高宗之于傅说,或得之于卜,如文王之于太公,皆非偶然。今朕用文彦博、富弼二人为相,虽不假于梦卜,而人情欢悦如此,可谓得贤矣。岂不更胜于梦卜哉!”修乃顿首称贺。是时适有契丹使臣耶律防至京,枢密使王德用与之射于玉津园中。防因谓德用说:“南朝天子,以公掌枢密院,任将帅之事,而又用富公为相,将相皆得其人矣!”夫人君用一宰相,中外之观望系焉。得其人,则朝野相庆,而四夷皆畏之。不得其人,则不惟朝野失望,彼四夷则窥见朝廷之无人,而侵侮之患至矣。仁宗召用二相,深惬中外之心,其后韩、范诸臣亦相继柄用,有宋得人之盛,莫过于此,其称一代之令主,宜哉!

    原文

    以包拯权知开封府。拯性峭直刚毅,恶吏苛刻。为政务敦厚,虽嫉恶如仇,而未尝不推以忠恕。与人不苟合,不伪辞色以悦人。平生无私书。及知开封,贵戚宦官为之敛手,吏民不敢欺,童稚妇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师为之语曰:“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以其笑比黄河清焉。

    直解

    开封,即今河南开封府。宋都汴梁开封为京府,用皇太子管府事。仁宗时未有皇太子,乃以龙图阁直学士知瀛州包拯,权知开封府事,盖重用之也。包拯为人素性峭厉正直,刚毅不挠,深恶当时官吏以苛细刻薄为务。其为政专尚敦笃仁厚,不事苛刻,见了为恶的人,虽是深加嫉恶,如冤仇一般,然待之未尝不以至诚忠恕,情意恳切,盖未尝弃人于恶也。与人相交,必择正人端士,不为苟合,必以诚心直道相与,不为假言语,虚体面,以求悦于人。奉公守法,平生绝不与人通私书。及知开封府命下,一时贵戚宦官,皆为之肃然敛手,不敢犯法。吏民畏其严明,不敢欺瞒。下至儿童妇女也都晓得他的声名,因其曾为龙图阁待制,叫他做包待制。京师中有两句谣言说:“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说别的官都通得关节,可以干求请托,只有包待制就如阎罗王一般,通不得一些关节。言其公直无私如神明也。又以其赋性严毅不轻喜笑,将他的笑容比做黄河清一般,言其难得也。大抵朝廷之事,自有公法,人臣之节,难于无私。无私则法行,而天下并受其赐矣。若包拯者,真可谓执法之臣,故虽至今儿童妇女犹知称之,况当时乎!然其敦厚忠恕,又其立身行己之本,故虽执法而民不以为残也。人主得斯人而用之,则可以振纪纲,正风俗,其于治道非小补矣。

    原文

    六月壬子朔,日有食之。司天言当食六分之半,食四分而雨,群臣欲援例称贺。同判尚书礼部司马光言:“日之所照,周遍华夷,云之所蔽,至为近狭。虽京师不见,四方必有见者。天意若曰人君为阴邪所蔽,灾慝甚明,天下皆知其忧危,而朝廷独不知也。食不满分者,乃历官术数不精,当治其罪,亦非所以为贺也。”帝从之。

    直解

    嘉佑六年六月壬子朔,目有食之。时司天官推算日行度数,该食六分五秒,及期止食得四分,即下雨不见。群臣以为当食不食,乃是休征,欲援旧例称贺。同判尚书礼部司马光奏说:“日之照临,合中国蛮夷之地,无不周遍。若云则不过蔽于一方,最为近狭。今在京师日为云蔽,虽不见其食,那四方远地无云的去处,必有见之者。岂可因此地不见,便以为休征而称贺乎?夫日者君之象,云者阴之气,日为云蔽,正上天警戒的意思。若谓人君为阴邪所蔽,聪明壅塞。凡民间之愁苦,四方之灾害,天下人共见共闻,莫不忧惧,而朝廷之上,独不得知,就如日食之变,其为灾慝甚明,四方共见,乃为阴云所蔽,而京师独不见的一般,故垂此象耳。且日之运行,本无差忒,其食不满分者,乃是历官术数不精,推测未至,非缘当食不食,正当治其失职之罪,亦非所以为贺也。”仁宗从其言,竟罢朝贺。古者日食,则天子素服而修六官之职,所以荡阳事而谨天变也。若遇灾不畏,日以受贺,岂非慢天之甚乎!司马光之言,甚得其正。仁宗即能从之,皆可为后世法矣。

    原文

    复以三札子上殿,其一论君德曰:“臣切惟人君大德有三:曰仁、曰明、曰武。仁者,非妪煦姑息之谓也。兴教化,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此人君之仁也。明者,非烦苛伺察之谓也。知道谊,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此人君之明也。武者,非强亢暴戾之谓也。唯道所在,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此人君之武也。故仁而不明,犹有良田而不能耕也。明而不武,犹视苗之秽而不能耘也。武而不仁,犹知获而不知种也。三者兼备则国治强,阙一则衰,阙二则危,三者无一焉,则亡。”

    直解

    札子,即今奏本。司马光既知谏院,入对之后,又条陈三事,上殿奏之。其一论君德说道:“臣切思人君之德,大者有三:一件是仁,一件是明,一件是武。所谓仁,不是妪煦姑息,沾沾然为私恩小惠以悦人,叫做仁。必也兴教化以正人心,修政治以安民生,兼利万物,使天下百姓个个都蒙被其福泽,如天地之无所不容,这才是人君之仁。所谓明,不是烦苛伺察,屑屑然为小见私智以惊人,叫做明。必也知道谊而审察其当否,识安危而不失其事机,别贤愚使人品无所混淆,辨是非使国是无所摇乱,如日月之无所不照,这才是人君之明。所谓武,不是强亢暴戾,刚愎自用,敢作敢为而不顾,叫做武。必也凡事之来,一以道理揆度之,道之所在,即断然行之而不疑。虽有奸邪,不能为之惑;虽有谀佞,不能为之移。如雷霆之无所不服,这才是人君之武。这三件不可缺一。仁而不明,则虽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如有良田,而不能种作的一般。明而不武,则见善而不能用,见不善而不能去。如看着田苗被草莱荒芜,而不能耘耨的一般。武而不仁,则但知威严以检下,而无慈爱以及物。如但知收获,而不知种作的一般。三者兼备,然后威福并行,刚柔相济,庶事和平,而国家治强。少了一件,则德有所偏,事有所失,而国以衰。少了两件,则其偏愈甚,其失愈大,而国以危。三件通无,则君德全亏,天命去,人心离,而国以亡矣。然则人主可不务修三德,以为治国安民之本哉!”按司马光所谓仁、明、武三大德,即孔子告鲁哀公所谓知、仁、勇三达德也。三德人所同具,但为私欲所蔽,其始虽若甚微,而其后遂至于昏愚残暴而不自觉危亡之祸,皆繇于此,可不畏哉!孔子说:“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此人君修德之要务也。

    原文

    “臣切见陛下天性慈惠,谨微接下,子育元元,泛爱群生。虽古先圣王之仁,殆无以过。然践祚垂四十年,而朝廷纪纲,犹有亏缺,闾里穷民,犹有怨叹。意者群臣不肖,不能宣扬圣化,将陛下之于三德万分一亦有所未尽欤?臣伏见陛下推心御物,端拱渊默,群臣各以其意有所敷奏,陛下不复询访利害,尽察得失,一皆可之。诚使陛下左右前后股肱耳目之臣皆忠实正人,则如此至善矣。或有一奸邪在焉,则岂可不为之寒心哉!望陛下以天性之至仁,廓日月之融光,奋乾刚之威断,善无微而不录,恶无细而不诛,则唐虞三代之隆,何远之有?”

    直解

    元元指小民,是善良的意思。司马光既论人主当用三德,遂直指仁宗说:“臣切见陛下天性慈祥温惠,处盈成而能谨察细微,居崇高而能接遇臣下。闾阎小民,育之如子,群生庶类,泛爱不遗,虽古先圣王之仁,殆无以加矣。然登极几四十年,而朝廷纪纲尚有亏缺废坠之处,闾里穷民,尚有怨咨愁叹之声,其故何也?意者群臣不肖,不能仰承德意,以敷扬圣化,抑或陛下于仁明武之三德,容有万分一之未备欤?臣伏见陛下之待群臣,推诚相与,略无猜疑,且端拱无为,渊默不发。群臣各以其意见,有所陈奏,陛下不复咨访其事之利病,深察其言之得失,一皆允行之。夫使陛下左右前后股肱耳目之臣,果皆忠实不欺、守正无私之士,则如此御之,可谓至善矣。设或有一奸邪参于其间,陛下漫无可否,听其所为,必至蠹国害民,危亡立见,岂可不为之寒心哉!盖陛下仁则有余,而明、武尚有所不足。臣愚,伏望陛下以此天性之至仁,培养国脉,而又廓日月之融光,以精鉴别,奋乾刚之威断,以揽权纲。使善者得以敷扬,虽微而必录;恶者不能逃遁,虽细而必诛。则明与武,足以济其仁之所不及,而三德备矣。是之谓帝王之全德。以此为治,虽唐虞三代之隆,亦何远之有哉!夫人君父母天下,使可以仁厚治之,何乐于明察,亦何乐于威武?惟是人情之隐伏无尽,事几之交错无常,一不明则受其蒙蔽,一不武则至于废弛。自古昏懦之害甚于严刻,故必主之以仁,而济之以明武,然后为帝王之全德也。”司马光之言,最切仁宗之病,愿治者宜深省焉。

    原文

    其二论御臣曰:“致治之道无他,在三而已,曰任官,曰信赏,曰必罚。国家御群臣之道,累日月以进秩,循资涂而授任。苟日月积久,则不问其人之贤愚而置高位;资涂相值,则不问其人之能否而居重职。非特如是而已。国家采名不采实,诛文不诛意。夫以名行赏,则天下饰名以求功;以文行罚,则天下巧文以逃罪。陛下诚能博选在位之士,使有德行者掌教化,有文学者待顾问,有政术者为守长,有勇略者为将帅。有功则增秩加赏而勿徙其官,无功则降黜废弃而更求能者,有罪则流窜刑诛而勿加宽贷,如是而朝廷不尊,万事不治,百姓不安,四夷不服,臣请伏面欺之诛。”

    直解

    司马光第二札子是论人主临御臣下之道,说:“人主治天下之道,固为多端,然其大者,只有三件而已。一件,选任官职,必当其才;一件,有功必赏,而赏当其功;一件,有罪必罚,而罚当其罪。自古明君未有舍此而能治者也。今国家御群臣之道则不然。吏部凡有升迁,只算他历俸日月而进其品秩;凡有铨注,只照他出身资格,而授以事任。若其历俸已深,则不问其人之贤愚,虽素称庸劣者,皆得以躐跻高位矣;若其资涂相当,则不问其人之能否,虽不堪驱策者,皆得以滥叨重职矣。这岂是任官之道。又不但如此而已也。今国家凡有升赏,只采访人之虚名,而不核其实行;凡有黜罚,只在那文移案牍上责其罪状,而不审察其本意之所在。夫以名行赏,则天下之人都将旷废本业,崇饬虚名,以求功绩矣;以文行罚,则天下之人都将隐匿真情,巧弄文法,以逃罪责矣。这岂是信赏必罚之道。陛下诚能博选在位之臣,务令有德行者,使之掌教化以表正风俗,有文学者,使之待顾问以辅养圣德,有政术者,使之为守长以安辑百姓,有勇略者,使之为将帅以镇抚四夷。不论日月之久近,而论人品之贤愚,不论出身之资格,而论才能之称否。有功则或增秩,或加赏,使之久任而勿迁其官,无功则或降黜,或废弃,更求能者以代其职,有罪则或流窜,或刑诛,必论之如律,而勿姑息宽贷以至于长恶容奸。这等御臣,然后人人各善其能,事事各得其理。如此而朝廷有不尊,万事有不治,百姓有不安,四夷有不服,则是臣诈妄不忠,请伏面欺之诛。”按司马光此疏非谓资格可废也。用人以资格,虽有贤愚同滞之叹,而可以抑奔竞,防奸私,定才品,其法终不可改。但当以资格待常流,以超擢待异才耳。然非人主明目达聪于上,安得异才而擢用之哉!故司马光以此望仁宗,真得知人官人之意,而明主所宜深念也。

    原文

    其三论拣军。言养兵之术,务精不务多。上以其一留中,其二送中书,其三送枢密院戒拣军官。又曰:“赦书害多而利少,非国家之善政也。汉吴汉曰:‘臣死无所言,愿陛下无赦而已。’王符亦曰:‘今日贼良民之甚者,莫大于数赦。’蜀人称诸葛亮之贤,亦曰军旅屡兴,而赦不妄下。然则古之明君贤臣,未尝以赦为美也。”

    直解

    司马光第三札子专论拣选军士,大略说:“养兵之法,贵精不贵多。盖精则一可当十,百可当千,何贵于多?若多而不精,虽有百万之众,亦徒寄虚名,费粮饷而已。”仁宗以其第一札子论仁、明、武三德的留宫中省览;第二札子论任官赏罚的,送中书省综核庶职;第三札子论选兵的,送枢密院戒谕拣军官。司马光又尝奏说:“朝廷每降赦书,除释人罪,虽是与民更生之意,其实害处多,利处少。盖法以布信,犯者罪必不免,然后人不敢犯。若一赦之,则为恶者无所惩,而犯法者愈众,非国家之善政也。昔汉臣吴汉临终对光武说:‘臣死无所言,惟愿陛下法必行于奸人,慎无轻赦而已。’又汉隐士王符作《述赦篇》亦说:为国者,必先知民之所苦,祸之所起而禁之。今日贼害良之甚,使被害而不得伸,见仇而不得讨者,莫大于数赦。盖恶人昌则善人伤矣。诸葛亮治蜀,蜀人称其贤,亦说军旅屡兴而赦书不妄下。繇此观之,则古之明君贤臣皆未尝以赦为美,正以其害多而利少故也。岂非今日所宜慎哉!”夫国家养兵之费皆取于民,若多而不精,则以民之膏血养无用之兵,不惟无救缓急而反为民累矣。至于威奸惩恶,正以除民害也。数赦则惠奸轨而贼良民,非先王五刑五用之义。况奸猾之党有知赦书之必下而故犯者,其风亦岂可长乎!司马光之言,切中时弊,明主宜慎思之。

    原文

    又进五规。一曰保业。其略曰:“天下,重器也,得之至艰,守之至艰。王者始受天命之时,天下之人,皆我比肩也。相与角智力而争之,智竭不能抗,力屈不能支,然后肯稽颡而为臣。当是之时,有智相偶者,则为二,力相参者,则为三,愈多则愈分,自非智力首出于世,则天下莫得而一也。斯不亦得之至艰乎?及夫群雄已服,众心已定也,人之性皆以为子孙万世,如泰山之不可摇也,于是有骄惰之情生。骄者玩兵黩武,穷泰极侈,神怒不恤,民怨不知,一旦涣然,四方糜溃,秦、隋之季是也。斯不亦守之至艰乎?”

    直解

    司马光既进三札之后,又条上五事,叫做五规。其一是保业,大略说:“天下是重器也。其开创而得之者固为至难,其继世而守之者亦非容易。何以见之?盖王者初受天命,起于草莽之时,天下之人都与我比肩共事,素无统属。一旦与他每斗智较力而争天下,直到那百战之后,彼智竭而不能抗,力屈而不能支,然后降心服气,稽颡而臣服于我。当此之时,若有一人的智与我相偶,则天下便中分而为二,有两人的力与我相参,则天下便鼎足而为三。有智力者愈多,则海宇瓜分,疆土割裂而其势愈分矣。自非真命天子,智侔鬼神,力夺造化,首出于一世之上,则天下不可得而混一也。这岂非得之之艰乎?及夫继世之后,群雄已服,众心已定,天下之势归于一矣。为之子孙者,自以为传之万世,可以长享富贵,如泰山之不可摇动矣。于是乎骄侈惰慢之情生焉。骄心既生,则必至于玩兵黩武,勤远略以事四夷,穷泰极侈,竭民力以供耳目。至于神怒于上而不恤,民怨于下而不知,一旦众心离散,涣然不收,瓦解土崩,四方糜烂,如秦二世、隋炀帝是也。皆因一念之骄,以至于杀身亡国而不知,这岂非守之之艰乎。”然创业之难,人所皆知,守成之难,人所易忽。创业之难,难于智力之不足;守成之难,难于富贵之有余。继世之君,若不深思创业之难,则以骄惰失之者多矣。可不戒哉?可不惧哉?

    原文

    二曰惜时。其略曰:“《易》泰极则否,否极则泰。丰亨宜日中。孔子传之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是以圣人当国家隆盛之时,则戒惧弥甚,故能保其令闻,永久无疆。”

    直解

    泰、否、丰都是《易经》卦名。司马光进五规,其第二款是惜时。大略说:“隆盛之时,难得易失。《易经》上天地交为泰卦。泰之极,则变而为否。天地不交为否卦,否之极,又转而为泰。盖治乱相生,乃天运之自然,有不可常恃其治者。故丰卦民物成亨,若可无忧矣。而又谓王者至此,宜戒于日中。孔子《彖传》释之说:‘天地之数,自盛必有衰,如日到中天,其势必昃,月到盈满,其体必亏。’人君处丰大之世,虽若无虞,而不知盛极当衰,实有大可忧者在焉。是以圣人当国家隆盛之时,恒存日中之虑,戒谨恐惧,日甚一日,故能挽回天运,保令名于不坠,延国祚于无疆也。若失此不为,使颓败之势已成,后虽顿足扼腕而恨之,亦无及矣。时其可不惜哉!”

    原文

    三曰远谋。其略曰:“《诗》云‘迨天之未阴雨’者,国家闲暇无灾害之时也。‘彻彼桑土’者,求贤于隐微也。‘绸缪牖户’者,修敕其政治也。”

    直解

    迨,是及。彻,是取。桑土,是桑根的皮。绸缪是缠绵补葺的意思。牖户,是鸟之窠巢通气出入的去处。司马光进五规,其第三款是远谋。大略说:“天下之患,有隐于幽远而不在目前者,人君当思患而预备之。《诗经》上的《豳风·鸱鸮》之篇说:鸟之为巢,及天未下雨之时,取那桑根的皮,补葺巢之牖户以防患害。夫所谓‘迨天之未阴雨’者,比喻国家当承平之时,上下安闲,无水旱盗贼之警,如天气晴明,阴雨未施之日也。所谓‘彻彼桑土’者,说贤才隐于侧微,当汲汲求之,以待国家之用,如鸟之取桑土也。所谓‘绸缪牖户’者,说资贤才之力,以修明其纪纲,整饬其政教,如鸟之绸缪牖户,而不使倾覆也。”盖天下之事,谋之于目前则仓卒苟且,而无救于败。谋之于久远则从容周密,而不至于败。故《书经》说“远乃猷”,孔子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古之圣王,方暑而忧寒,方食而备饥,惕然远览,不敢荒宁,正为此也。愿治者宜永念之。

    原文

    四曰谨微。其略曰:“宴安怠惰,肇荒淫之根;奇巧珍玩,发奢泰之端;甘言悲辞,启侥幸之涂;附耳屏语,开谗贼之门;不惜名器,导僭逼之源;假借威福,授陵夺之柄。凡此六者,其初甚微,而日滋月益,遂至深固。比知而革之,则用力百倍矣。”

    直解

    司马光进五规,其第四款是谨微。大略说:“天下之患,每起于至微,不可不谨也。且如宴安怠惰,暂尔肆意,不过此心之少懈耳。然繇此不已,必至于沉湎酒色,以极心意之娱。是乃所以启荒淫之根也。奇巧珍玩,偶然好之,不过此心之少侈耳。然繇此不已,必至于穷极靡丽,以供耳目之欲。是乃所以发奢泰之端也。或为近习之人,甜言美语,为悲哀可怜之辞,有所求乞,而遽听许之,则必至于升赏纷纷。侥幸之途自此而启矣。或为阴私之辈,附耳而言,屏人而语,专为诡秘,而不早斥之,则必至于颠倒是非。谗害之门从此而开矣。爵赏乃朝廷之名器,不可不惜,一不加惜而轻与人,则位愈高而势愈逼,是僭逼之源,自我而导之矣。赏罚乃天子之威福,不可下移,一日下移,则权日去而势日卑。是陵夺之柄,自我而授之矣。凡此六者,方其初起之时,端倪甚微,常以为无害而不谨。然日滋月益,渐增渐长,遂至于深根固蒂而不可救。至于知其为害而后改图,则用力甚难,百倍于前矣。岂若禁于未发之为易乎?”《周书》有言:“勿谓胡害,其祸将大;勿谓胡伤,其祸将长。”古语说:“涓涓不塞,流为江河;萌芽不折,将寻斧柯。”古之圣王,所以为大于其细,图难于其易者,为是故耳。明主可不慎诸?

    原文

    五曰务实。其略曰:“夫安国家,利百姓,仁之实也。保国绪,传子孙,孝之实也。辨贵贱,立纲纪,礼之实也。和上下,亲远迩,乐之实也。决是非,明好恶,政之实也。诘奸邪,禁暴乱,刑之实也。察言行,试政事,求贤之实也。量材能,课功状,审官之实也。询安危,访治乱,纳谏之实也。选勇果,习战斗,治兵之实也。实之不存,虽文之盛美,无益也。”帝深纳之。

    直解

    司马光进五规,其第五款是务实。大略说:“为国家者,不宜崇饰虚文,须要敦尚本实。如君道莫大于仁。然屡赦有罪,沿门散钱,特姑息之仁耳。惟乂安国家,普利百姓,使天下穷民个个都受实惠,乃是仁之实也。君德莫先于孝,然建立宫庙,修广御容,特一节之孝耳。惟保守祖宗之绪业,传之子孙,使继逋之美,世世可以遵行,乃是孝之实也。礼非繁缛之谓,乃礼之实也。乐非器数之谓,必和气通于上下,亲爱行于远近,风俗熙然,不相离怨,乃乐之实也。钩校簿书,非政之要领,惟别白是非,审定好恶,使万事各当于理,乃政之实也。苛责微文,非刑之本务。惟究诘奸邪,禁止暴乱,使威令必行于下,乃刑之实也。求贤不在文词声病之末,察之以言行,试之以政事,取有益,罢无用,乃求贤之实也。审官不在出身资序之间,量其材能之大小,课其功状之上下,进有功,退不职,乃审官之实也。纳谏之道,不贵于从,而贵于审,必问其安危之故,咨访其治乱之繇,略浅近之言,而图久大之计,乃纳谏之实也。治兵之道不贵于多,而贵于精,必选勇果之士,习战斗之方,入可以守,而出可以战,乃治兵之实也。凡此十者,皆务实之道。实存则不求文而自文。若实之不存,虽有文采之饰,歌颂之声,亦终必亡而已矣,何益之有哉!”仁宗见其疏,深嘉纳之。按司马光五规,事事恳切。至于务实之言,尤中时弊。盖天下所以不治者,只缘本实不存,虚文日盛。方其无事时,非不称为太平,眩曜耳目。一旦有事,则百孔千疮,杂然并出。譬之病在腹心,虽有四肢百骸,无能为矣。故象龙不足以致雨,画饼不足以疗饥,虚文不足以致治,欲久安长治者,其尚务其实哉!

    原文

    仁宗可谓至仁之主。大辟疑,必谳上,所活岁以千计。尝云:“朕未尝詈人以死,况敢滥刑。”语近臣:“昨因不寐而饥,思食烧羊。”曰:“何不取索?”曰:“恐遂为例,可不忍一夕之饥,而启无穷之杀。”或献蛤蜊二十八枚,枚千钱。曰:“一下筯,费二十八千,吾不堪也。”北使言高丽职贡疏,今欲加兵。仁宗谓曰:“此只王子罪,不干百姓事。今加兵,王子未必能诛,且屠戮百姓。”卒寝兵。京师疫,太医进方,内出犀角二,一通天犀也。或请留供服御。帝曰:“朕岂贵异物,而贱百姓哉!”

    直解

    这一段是新安胡一桂总叙仁宗的事,以赞美他的说话。说宋仁宗可谓一代至仁之主,恩德隆厚,不可及矣。凡死罪囚犯,少涉矜疑,必令拟议上请,多从宽宥,所全活每岁以千计。尝说:“朕以好生为心,不曾将死字骂人。骂且不敢,况敢滥刑而置之死地乎?”又曾谕左右说:“朕昨夜因不睡而饥,偶思烧羊吃。”左右奏说:“何不传旨取讨?”仁宗说:“我今取讨一次,以后该衙门便日日准备,遂为永例。朕岂可不少忍一夜之饥,而开他日无穷之杀乎?”或献蛤蜊二十八枚,每一枚直钱千文。仁宗说:“一枚千钱,二十八枚,直二十八千,一下筯之间,而费钱至二万八千。暴殄天物,吾不为此也。”契丹使臣来说:“高丽国职贡疏慢,今欲加兵伐之。”仁宗谕说:“高丽不贡,这只是他王子的罪,与百姓何干。今若加兵,彼必悉力拒命。王子未必能诛,而百姓且受杀戮之惨矣。”契丹闻之,竟为罢兵。京师中疫疠流行,太医进方救疗。内库出犀角二枝制药,其一乃通天宝犀也。或请留下以供上位服御。仁宗说:“明主不贵异物,而以爱民为先。朕岂以一犀为贵,而轻贱民命,不以拯救之哉!”即此五事,可见仁宗之心,无所不用其仁矣。有罪之人尚不忍,况于良民;蠢动之物尚不忍,况于同类;异国之民尚不忍,况于本国;服御之珍尚可舍以救民,况于他物。此心即天地生物之心也。其享四十二年之太平,而为宋之称首,宜哉!

    原文

    苏辙制策言过直,或请黜之,曰:“求直言而以直弃之,天下谓何?”又好学崇儒,扶植斯道,上承一祖二宗之心,下开濂洛道学之懿,尤为盛美。经筵谓侍臣曰:“朕盛暑未尝少倦,但恐卿等劳耳。”诏州县皆立学,定太学生员,以孙复、石介、胡瑗为国子直讲。王尧臣及第,赐《中庸》篇。吕臻及第,赐《大学》篇。于戴记中表章此二篇,以风厉儒臣。是已开四书之端矣。

    直解

    濂,是濂溪,即今湖广道州地方。洛,是洛阳,即今河南府地方。宋儒周敦颐讲学于濂溪。程颢、程颐讲学于洛阳。学者宗之,因谓之濂洛之学。戴记,是汉儒戴德、戴圣所定的《礼记》。胡氏又赞仁宗说,初,端明殿学士苏辙应举之时,制策中极言得失,且于禁廷之事尤切。考官胡宿以为不逊,请黜之。仁宗说:“设科策士,本求直言。今乃以直而摈弃,是外务求言之名,而阴实沮之。朝廷诏令,先自背驰矣。天下其谓我何哉?”竟不黜。又仁宗平生好学不倦,崇重儒臣,常与诸臣讲明治理,以维持斯道于不坠。上承太祖、太宗、真宗羽翼斯道之心,下开濂洛诸儒道学之懿,尤为盛美而莫及者也。仁宗一日御经筵,谓侍臣说:“朕每听诸臣讲解经史,真觉意味深长,虽盛暑未尝少有厌倦之意。朕殊不为劳,但恐卿等劳耳。”又以教化之本在于学校,诏天下州县皆立儒学,仍亲定太学生员,以名儒孙复、石介、胡瑗为国子直讲训诲之。王尧臣及第,则赐《中庸》篇。吕臻及第,则赐《大学》篇。这两篇书载在戴记中,向未有表章之者。仁宗独以《中庸》一书其中和位育之化,《大学》一书立修齐治平之准,故特表而出之,以风厉儒臣,使家藏而户习焉。是时虽未有四书之名,而《学》、《庸》二篇盛行于世。后与《论语》、《孟子》列为“四书”,则自仁宗开端矣。按三代以后,世不乏英明之主,然非习于功利,则狃于词章,未有究心于圣贤之学者。而仁宗乃能崇儒重道,表章微言,使濂洛诸儒得以衍其统于不坠,其功大矣。惟其日御经筵,盛暑不倦,故心志无所分,聪明无所眩,而义理自为之融通也。有志于圣学者,尚念之哉!

    神宗

    神宗皇帝,名顼,是英宗长子。昔仁宗无子,养濮王允让之子于宫中,后即位为英宗皇帝,在位四年崩。顼即位,在位十八年,庙号神宗。

    原文

    冬十一月,有事于南郊,赦。时执政以河朔旱伤,国用不足,乞南郊勿赐金帛。诏学士议。司马光曰:“救灾节用,当自贵近始,可听也。”安石曰:“常衮辞堂馔,时以为衮自知不能,当辞职,不当辞禄。国用所以不足者,以未得善理财者故也。”光曰:“善理财者,不过头会箕敛尔。”安石曰:“不然。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光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不在民,则在官。彼设法夺民,其害乃甚于加赋。此盖桑弘羊欺武帝之言,司马迁书之,以讥武帝之不明也。”争议不已。帝曰:“朕意与光同。然姑以不允答之。”会安石草诏,引常衮事责两府,遂不复辞。

    直解

    堂馔,唐时宰相有日赐御馔,可食十人,叫做堂馔。秦始皇时赋税繁苛,计人头出谷以箕敛之,故谓之头会箕敛。宋时天子每一行郊礼,即覃恩大赉。大臣皆荫子,费以百余万计。故人主虽在位久者,其亲郊亦不过一二次而已。熙宁元年冬十一月,神宗初即位,乃亲祀天于南郊,赦天下。是时宰相以河北旱伤,方议蠲赈,而国用不足,乃辞免南郊所赐金帛,以佐国用。诏下学士议。司马光奏说:“救灾是国家急务,节用为理财良法。若欲节用,宜从贵近大臣始。宰相既辞,即宜允从。”王安石奏说:“昔唐时宰相常衮辞免堂馔,当时人讥之,以为衮若自知不堪相位,便当辞职。既居其职,则常禄乃朝廷之所以养廉也,何必辞乎?今南郊恩赐,乃国家常典,宰相亦不必辞。若国用所以不足,非是无财,以无善理财之法故耳。”司马光驳之说:“你所言善理财之法,不过是秦始皇时头会箕敛,加赋小民而已。”安石说:“不然。善理财者,不必加派于常赋之外,而国用自足。”司马光说:“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的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是散之而在民,即是敛之而在官。彼设为巧法以夺民财,其害无穷,乃甚于加赋。所谓不加赋而自足,乃汉时奸臣桑弘羊欺罔武帝之言。司马迁作《史记》,特书以讥武帝之昏愚,所以垂戒后世也。”于是两人争议不止。神宗谕说:“朕意亦与光同。宰相辞赏,委可允从。然且以不允答之,见朕优礼大臣之意。”于是命安石草诏。安石遂引常衮辞堂馔故事,以责中书枢密两府,令其必受。两府官遂不敢复辞。《大学》说:“生财有大道,只是务本节用,此外更无别法。”人主若能节用,则四方所入,自然有余,何用巧取于民乎?司马光之言诚万世不易之论也。

    原文

    时帝以灾变避正殿,减膳彻乐。王安石言于帝曰:“灾异皆天数,非关人事得失所致。”弼在道闻之叹曰:“人君所畏者天耳,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此必奸人欲进邪说,以摇上心,使辅弼谏诤之臣无所施其力,是治乱之机,不可以不速救。”即上书数千言,杂引《春秋》、《洪范》及古今传记,人情物理以明其决不然者。及入对,又言:“君子小人之进退,系王道之消长,愿深加辨察,勿以同异为喜怒,喜怒为用舍。陛下好使人伺察外事,故奸俭得志。又今中外之务,渐有更张,此必小人献说于陛下也。大抵小人惟喜动作生事,则其间有所希觊者。若朝廷守静,则事有常法,小人何所望哉!愿深烛其然,无使后悔。”

    直解

    这一段是记宰相富弼的事。是时神宗因各处灾荒,天变屡见,乃避正殿而不御,减省常膳,彻去音乐,以示修省之意。王安石面奏神宗说:“凡灾异都是天时流行,气数使然,非关人事得失所致。人主但当尽其所当为者,不必拘泥灾祥之说,穿凿傅会以求合也。”此时富弼方自汝州召还,途中闻王安石之言,乃叹说:“人君处崇高之位,他无可畏,只有天鉴于上,一举一动,祸福随之,为可畏耳。若谓天不足畏,则骄奢淫虐,何事不可为?此必是奸人欲进其邪说以乱天下,恐廷臣排斥其非,故倡为此言以摇惑上心,使辅弼谏诤之臣无所施其救正之力耳。是治乱之机,关系不小,不可以不速救。”即于途中上书数千言,极论天人相应之理,且杂引《春秋》灾异之事,《洪范》五行五事,休征咎征之说,与夫古今传记,人情物理,凿凿不爽者为证,见其说之必不然也。及进京入对,又言:“为治不难,难于用人。君子进而小人退,则王道日长;小人进而君子退,则王道日消。愿陛下深加辨察。听言必虚其心,勿以同于我者为喜,异于我者为怒;用人必稽于众,勿以我所喜者用之,我所怒者舍之。且陛下好使人探察外事,意欲自广其聪明,而不知奸险之人,得因是而行其毁誉,适为蒙蔽之地耳。又今中外政务,渐有更张,此必小人献其邪说,而陛下不及深思故也。大抵小人之情状,惟喜朝廷动作生事,则其间可以徼功希宠,有所图望。若朝廷守静无为,则事事都有成法,无功可见,无宠可希,小人何所望哉!故凡为更张之说者,必是小人欲逞其私意,尤愿陛下深烛其奸而早黜之,无使后日有败事之悔也。”富弼此言,盖恶安石之纷更多事,故于天人感应之理,王道消长之机,辩之不遗余力,至谓小人惟喜动作生事,则又深烛其微,而预防其变法之渐也。老成之忠于谋国如此。

    原文

    以王安石参知政事。帝欲用安石,曾公亮力荐之。唐介言:“安石难大任。”帝问之,介曰:“安石好学而泥古,故议论迂阔。若使为政,必多更变。”介退谓公亮曰:“安石果大用,天下必困扰,诸公当自知之。”帝问孙固,对曰:“安石文行甚高,处侍从献纳之职可矣。宰相自有度,安石狷狭少容。必求贤相,吕公著、司马光、韩维其人也。”帝不以为然,竟用安石。谓之曰:“人皆不知卿,以为卿但知经术,不知经世务。”安石对曰:“经术正所以经世务也。”帝曰:“卿所设施,以何为先?”安石对曰:“变风俗,立法度,正方今之所急也。”帝深纳之。

    直解

    熙宁二年二月,神宗以翰林学士王安石参知政事,预机务。是时神宗欲用安石为相,平章事。曾公亮以安石素有才名,因力荐之。参知政事唐介奏安石不可大用。神宗问其故。介对说:“安石虽好学,多读古书,而执泥不通。凡有议论,率多迂阔难行。若使为政,必且取祖宗成法多所变更,非国家之福也。”介退朝,与曾公亮说:“安石若果大用,天下必从此困扰多事矣,诸公当自知之,恐他日悔之无及也。”神宗见人情不协,又问于侍读孙固。固对说:“安石文章行谊,卓尔不群,使之居侍从献纳之职则可。若夫宰相,当有休休容人之度。安石狷狭少容,多所抵牾,天下贤才岂乐为之用乎?必欲求贤相而用之,如翰林学士吕公著、司马光,龙图阁直学士韩维此三人皆时望所归,真宰相也。何必安石哉?”神宗不以诸臣之言为然,竟用安石。拜相之后,神宗谕之说:“他人都不知卿,说卿只会读古书,知经术,不晓得经世之务。”安石对说:“经术世务原非二途,古先圣王之道,句句皆可施行,是经术正所以经世务也。”神宗又说:“朕今用卿,卿所设施,当以何者为先?”安石对说:“方今风俗颓靡,法度纵弛,上下务为姑息,不可以兴治。必须变风俗以去玩习之弊,直法度以定经久之规,此方今之急务也。”神宗深纳其言。大抵天下之事,久则不能无弊,固宜通变,然须合乎人情,宜乎土俗,从容改图,而后天下蒙其福。宋至神宗,国势颇不振矣。安石所谓变风俗,立法度,未为不是。但其不达事理,不识时宜,直任己见而专务更张,遂使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而君子为之一空,有才而无识,可胜惜哉!明主当以此为鉴,审察治体,因革得宜,则大业可永保矣。

    原文

    以程颢权监察御史里行。颢,河南人,初举进士,调晋城令。民以事至县者,必告以孝弟忠信。意乡村远近为伍保,使之力役相恤,而奸伪无所容。凡孤茕贱废者,责之亲戚乡党,使无失所。行旅出于其途者,疾病皆有所养。乡必有校,暇时亲至,召父老与之语。儿童所读书,亲为正句读。教者不善,则为易置。择子弟之秀者,聚而教之。乡民为社会,为立科条,旌其善恶,使有劝有耻。在县三年,民爱之如父母。至是吕公著荐为御史。帝素知其名,数召见。每退,必曰:“频求见,欲常常见卿。”一日从容咨访,报正午,始趋出。庭中人曰:“御史不知上未食乎?”颢前后进说甚多,大要以正心窒欲,求贤育才为言,务以诚意感悟人主。尝劝帝防未萌之欲,及弗轻天下士。帝俯躬曰:“当为卿戒之。”

    直解

    监察御史里行是官名,即今之试御史。晋城即今山西泽州地方。神宗以晋城令程颢权监察御史里行。史臣叙说,颢,河南人,初举进士,除晋城县令,其为政专以化民善俗为务。民有事到县的,必告以孝亲弟长,忠信不败的道理。量度乡村远近,立为保甲之法,使之力役则彼此相恤,而不至偏累,奸伪则昼夜相诘,而不得容留。凡地方有孤寡茕独,及残疾废弃之人,责令亲戚乡党,助其不给,使不至于失所。行旅出于其途,或有疾病,皆为之药食以养之。每乡必设有小学,教其子弟。暇时亲到学中,召父老与之言语,访问民间利病。儿童所读的书,亲为正其句读。教者或不善则更易之。又于其中择子弟之秀敏者,聚而教之,以责其成。乡民有作社会者,替他立下条约,为善的众共称之,为恶的众共斥之,使善者有所劝,而恶者有所耻。在县三年,民爱之如父母焉。至是御史中丞吕公著荐颢为御史。神宗素知其名,时常召见,问以朝政得失。每于颢将退之时,必分付说:“卿可频来求对,朕欲常常见卿耳。”一日神宗与颢从容咨访,自早入对,不觉到正午时候。颢闻报午时,方才趍出。庭中人问颢说:“御史奏对许久,岂不知上犹未食乎?”颢前后进说甚多,大要欲神宗正心遏欲,以端化原,求贤育才,以资治理。每进对,务积诚意,以感悟人主。尝谓人主处富贵之极,欲心一萌,难于禁制,骄心一生,易轻贤士大夫,故每劝神宗以道御情,防简未萌之欲,及勿轻慢天下贤士,使乐为我用。神宗感其言,乃俯身致敬而答之说:“卿言甚切,朕躬当为卿戒之。”夫邑有贤令,则民行修而一方治;朝有弼士,则君德修而天下治。观程颢所以为令为御史者,皆可为治民事君之法,神宗有是大儒而不能用,岂亦悦而不绎故欤?

    原文

    冬十月,富弼罢。时王安石用事,雅不与弼合,弼度不能救,多称疾求退,章数十上。帝曰:“卿即去,谁可代卿者。”弼荐文彦博。帝默然良久,曰:“王安石何如?”弼亦默然。遂出判亳州。弼常言:“君子与小人并处,其势必不胜。君子不胜则奉身而退,乐道无闷。小人不胜,则交结构扇,千岐万辙,必胜而后已。迨其得志,遂肆毒于善良,求天下不乱,不可得也。”

    直解

    熙宁二年冬十月,左仆射门下侍郎平章事富弼罢解相职。是时参知政事王安石方受知神宗,柄权用事,议论偏执,素不与弼合。弼自度难以救正,告病求去。疏至数十次进上。神宗将许之,因问说:“卿若去,谁可以代卿者?”弼荐侍中文彦博,久历将相,老成持重,堪以托用。神宗方喜于有为,轻彦博以为无能,默然不答,良久方说:“王安石才识甚高,卿以为何如?”弼知上意难回,也默然不对,微示不足之意。弼遂罢相,出判亳州。弼常说:“国之盛衰系于君子小人之进退。君子若与小人同朝而处,则君子必不胜矣。何也?盖君子以正自处,如道有不合,即奉身而退,乐天知命,遁世无闷而已。小人心怀邪媚,若有不胜,则交结朋党,构扇凶恶,千岐万辙,变幻不测,必至于胜君子而后已。及其一旦得志,遂为罗织,以肆毒害于善良。故正人云亡,邦国殄瘁,求天下不乱,不可得也。君子小人之进退岂可忽哉!”按富弼此言,可谓深知人情矣。盖知人则哲,自古难之,岂独小人难辨,虽君子亦有不易知者。若王安石其初不可谓非君子也,特因性执而少容,好学而泥古,遂至引用小人,基宋室之祸。可见人之才不能无偏,用其所偏,亦足以召乱,而与小人同归矣。惟人主以至公至明,用天下之才,则无此弊也。

    原文

    以司马光为枢密副使,固辞,许之。时帝御迩英阁听讲,光读曹参代萧何。帝曰:“汉常守萧何之法不变,可乎?”光对曰:“宁独汉法也。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至今存可也。汉武取高帝约束纷更,盗贼半天下。元帝改孝宣之政,汉业遂衰。繇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变也。”吕惠卿曰:“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者,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是也。有五年一变者,巡守考制度是也。有三十年一变者,刑罚世轻世重是也。光言非是,其意以风朝廷耳。”帝问光,光对曰:“布法象魏,布旧法也。诸侯变礼易乐者,王巡狩则诛之,不自变也。刑新国用轻典,乱国用重典,是为世轻世重也,非变也。且治天下譬如居室,弊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也。”

    直解

    象魏,是宫阙之名,古者悬法象于阙门,其状巍然高大,所以叫做象魏。神宗以司马光为枢密副使,司马光上疏力辞,神宗许之。史臣叙说,时神宗御迩英阁听讲经史。光读汉臣曹参代萧何为相,凡事一遵萧何所行的,无所变更。神宗因问光说:“使汉常守萧何所定之法,世世不变,亦可以为治乎?”光对说:“岂独汉守祖法可以常治,假使三代继体之君常能守其祖禹汤文武之法,则政教岂得废坠,国本岂得动摇,虽至今犹存可也。只因他后世子孙自作聪明,轻改成法,以至于亡。如汉武帝骋其雄才,把高帝裁定的约束纷纷更乱,致民穷财尽,盗贼半于天下。汉元帝任用儒生,把宣帝整理的政事渐次改革,致吏民无所信守,汉业自此而衰。繇此言之,祖宗之法皆从创业时熟思审处,至当不易,不可得而变也。”司马光盖因王安石创立新法,故为此言以感悟神宗。时崇政殿说书吕惠卿正阿附安石者,乃进说:“夫法,亦何常之有。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者,如周官正月之吉,天气始和,县法象于魏阙,使万民观刑象,是一年一变其刑象也。有五年一变者,如天子五年一巡狩侯国,考较其制度,是五年一变其制度也。有三十年一变者,如《周书·吕刑》,谓刑罚世轻世重。夫三十年为一世,而刑罚之轻重随之,是三十年一变其刑罚也。今如光言,则祖宗之法虽百世不可易,其究将使天下坐守其弊而不为之所矣,岂是确论!光之意盖借汉事以讥讽朝廷耳。”神宗以惠卿之言诘问光,光对说:“如惠卿所称,妄引经义,尤为无当。夫所谓布法象魏者,谓张布旧法,使民知所守也,非新立一法也。所谓巡狩考制度者,谓诸侯有不守制度变礼易业者,为不从王者巡狩则诛之,是诛其变法者也,不自变也。所谓刑罚世轻世重者,谓新立之国,民未习于教,则用轻法以治之,叛乱之国,民化于恶,则用重法以治之。是为世轻世重也,非变而为轻重也。且人君承藉祖宗之业,其智虑未必有加于前人,法有不便处,只宜补其偏而救其弊,不可轻有更张。譬如住房子一般,有弊坏处则修理之,非至于大坏,不可更造。盖更造则费多而力倍,未必胜前,而家业自此废矣。今惠卿之言,所谓不务修理而务更造者也。岂国家之利哉!”司马光前后论辩可谓切直,然神宗不用其言,而徒置之要地,所以固辞不拜也。其后宋业竟以新法而敝,守成业者,可为永鉴矣。

    原文

    文彦博罢。彦博久居枢府,以王安石多变旧典,言于帝曰:“朝廷行事,务合人心,宜兼采众论,以静重为先。陛下励精求治,而人心未安,盖更张之过也。祖宗法未必皆不可行,但有偏而不举之弊尔。及市易司立,至果实亦官监卖,有伤国体。凡衣冠之家,罔利于市。缙绅清议,尚所不容。岂有堂堂大国,皇皇求利,而不为物议所非者乎?”不报。因求去益力,遂以司空制河阳府。身虽在外,而帝眷有加。

    直解

    熙宁六年三月枢密使文彦博罢职,不预朝政。是时彦博久管枢密府事,以宰相王安石多变祖宗旧典,天下不便,乃上疏于神宗说:“朝廷四方之极,凡有行事,务须合于人心,广询博采,使众论佥同,以静重为先,勿蹈轻举妄动之弊。今陛下励精求治,宜致太平,而反令人心兀兀不安者,盖更张太过,轻变祖宗之法故也。祖宗之法皆至精至密,其在于今,岂皆不可行?但时异势殊,不无偏而不举之弊耳。只宜救偏补弊以求可行,岂宜一扫而更之乎?及其最可鄙者,如市井上买卖生理,宜从民便,乃亦设市易司,官为之监督,下至果品微物,也都经官监卖,岂不伤损国体。盖市易乃商贾之事,凡缙绅士大夫之家,若有经商贩卖,罔利于市者,尚不为清议所容。岂有堂堂大国,遑遑求利不已,而不为四方非笑、公论鄙薄者乎?陛下何为而不务大体,而屑屑于小事也。”疏上,留中不报。于是求去益力,遂以原官司空出判河阳府。然彦博以宿德众望,身虽在外,而神宗之眷念特有加焉,此可见神宗之于彦博,知之未尝不深,尊之未尝不至,然不能用其言,安其身者,正以求治太急,偏听安石之深故耳。夫治天下者,当以天下之贤,共成天下之治。今神宗之所贤者,独安石一人,而老成耆德纷纷引去,尚可以为治乎?虽加之眷礼,亦虚文而已,宜乎宋事之日非也。

    原文

    初光州司法参军郑侠监安上门,及久旱岁饥,征敛苛急,东北流民每风沙霾噎,扶携塞道,羸疾愁苦,身无完衣。并城民买麻籸、麦麸,合米为糜,或茹木实草根。至身被锁械,而负瓦揭木,卖以偿官,累累不绝。乃绘所见为图,奏疏诣阁门,不纳。遂假称密急,发马递上之银台司,言:“陛下南征北伐,皆以胜捷之势作图来上,料无一人以天下忧苦,父母妻子不相保,迁移困顿,遑遑不给之状为图而献者。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眼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斩臣以正欺君之罪。”疏奏,帝反覆观图,长吁数回,袖以入内。是夕寝不能寐。翌日命开封体放免行钱。三司察市易。司农发常平仓。三卫具熙河所用兵。诸路上民物流散之故。青苗、免役,权息追并,方田、保甲并罢。凡十有八事,民闻之,欢呼相贺。

    直解

    光州,即今河南光州。司法参军,是断理刑狱的官。麻籸,是麻查。麦麸,是麦皮。糜,是粥。熙、河,是二州名,即今陕...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