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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资治通鉴直解最新章节!

此感动,也知敬重他。一日问仲舒说:“昔春秋时,粤王勾践发愤苦志,欲报吴仇,与其大夫泄庸、文种、范蠡三人共图之,竟用这三人的计策,举兵伐吴,遂灭其国。粤王自此强于天下,得与中国之会盟,三人之功大矣。昔孔子称微子、箕子、比干,是殷时三个仁人。寡人观泄庸、种、蠡霸粤吞吴,功业不小,说粤也有三仁,不知何如?”董仲舒对说:“王把仁许这三臣,不过取其功耳。殊不知所谓仁人者,其存心处事,但知有道理,不知有利钝。义之所在,就守正而行之,更无一毫图利之心;道之所在,则秉公而明之,绝无一毫计功之念。纯乎天理,一无所为而为,这才是仁者之心。少涉私意,便是伯道,乃仁人之所深耻者。所以孔子之门,就是五尺童子稍知道理的,也羞称五伯之功,只为他专尚诈力,假借仁义以济其私欲故也。夫五伯之功,犹为圣门所羞称如此。今观泄庸、种、蠡,功既不高于五伯,而任术逞力,灭人国家,覆人宗祀,其专尚诈力,不顾仁义,比之五伯,殆又甚焉。这等看来,粤何尝有一仁乎?”按是时,江都王骄恣不奉汉法,观其羡慕于阴谋并国之臣,则其邪心已萌,故仲舒明正道以阴折之。所谓以礼匡正,即其事也。后其子建竟以谋反诛,岂非贻谋不善,世济其恶,以致此哉!若仲舒所论五伯义利之辨,尤足以见其学术之纯正,汉世儒者,所不及也。

    原文

    上雅向儒术,丞相窦婴、太尉田蚡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绾请立明堂以朝诸侯,且荐其师申公。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以迎申公。既至,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年八十余,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巡狩、改历、服色事。

    直解

    推毂,是推举引荐人,如推转车毂一般。鲁邸,是京师中设有鲁王府第处,如今之诸王馆。历,是历书。武帝平时,向慕儒者的学术。那时丞相窦婴、太尉田蚡也都好儒术。君臣意合,于是窦婴、田蚡共荐举当时名儒赵绾做御史大夫、王臧做郎中令。赵绾以古时天子有明堂之制,顺四时月令之宜,以朝诸侯、听政事,奏请立之。但其制度,一时考究未明,以其师申公是当时名儒,博通今古,乃荐之于武帝,请召用之。申公,即是前时与楚元王同学者,此时归老在鲁国。武帝特遣使臣,将币帛一束,加上玉璧,以为聘礼,用蒲轮安车,驾驷马而迎之。申公到京,武帝就延见他,访问治乱之事。申公年八十余,已老耄了,言语质直,就对说:“为治也不在多言,只看其力行何如耳。能着实去行,便可以致治;议论徒多,反生惑乱,无益也。”这时武帝正好文辞,见申公对说如此,意向不同,故默然不喜。然心里思量,既已招致他来了,不好就遣去,只着他做太中大夫,暂安下在鲁国府中,与赵绾、王臧等,商议明堂的制度,及天子巡狩郡国、改正朔、易服色等事,其实无重用之意矣。夫申公虽非醇儒,然力行一言,切中武帝之病,乃为治者,所当体验也。武帝徒慕儒者之名,而不能用,此岂真能好儒者哉!然束帛加璧,安车驷马,实一时礼贤之盛举,亦后世所仅见者也。

    原文

    六年,武安侯田蚡为丞相。蚡骄侈,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市买郡县物,相属于道,多受四方赂遗。其家金玉、妇女、狗马、声乐、玩好,不可胜数。每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稍退。

    直解

    田蚡,是皇太后之弟,武帝的母舅,初封为武安侯。汉初丞相皆以列侯为之,武帝即位之六年,以武安侯田蚡为丞相。蚡恃其贵戚,习为骄侈。营造第宅,必穷极壮丽,比别人家的房屋独为华美,论甲乙次第,他为诸第之最;买置田园,都拣择上等肥美之地,极其膏腴,以为奉养游观之所;时常遣人市买各郡县中货物,往来道路,络绎不绝。又贪而好利,多受四方贿赂馈赠之物,所以其家蓄积的金银宝玉,与妇女、狗马、声乐、玩好之物极多,不可记算。其奢侈如此。蚡又以太后之故,得出入宫禁,时常入宫奏事。武帝便与他坐了说话,留连许多时候才出,但有所言无不听从。蚡所荐举的人,不拘资次,或从草野中,径与他做食二千石俸的大官,渐渐使主上的威福之柄都下移了,武帝因此渐不能堪。一日因见他选的官太多,乃责问他说:“你自家选的官吏尽了不曾?我如今也要选些官吏!”盖责其专擅不知有朝廷也。田蚡又曾讨要少府考工的官地,盖造房屋。武帝发怒说:“你这等求讨再无厌足,何不把国家藏兵器的武库都占了去罢!”盖甚言其不可,以折其骄恣之心也。田蚡自后,方才惧怕,稍稍退抑。这一段见武帝之刚明,能制抑外戚,使之不敢为非。然原其本,失在用他做丞相、秉国政。彼富贵骄奢之人,识见短浅,一旦操握权柄,欲其不为非岂可得哉?昔文帝时,后弟窦广国有贤行,文帝欲用之为相,后竟以外戚之故遂舍之而用申屠嘉,故窦氏得长保其富贵,而朝廷亦不至于寡恩。若文帝之防微杜渐,则又过于武帝远矣。

    原文

    东海太守汲黯为主爵都尉。始,黯为谒者,以严见惮。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仓粟以振贫民。请归节,伏矫制之罪。”上贤而释之。

    直解

    东海郡的太守,姓汲,名黯。武帝闻其在地方,守己爱民,廉能卓异,遂升他做主爵都尉之官。汉时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汲黯以太守而为九卿,盖因其贤而超迁之也。史臣因叙汲黯之为人说道,起初汲黯做谒者之官,主引奏赞礼之事,常在朝廷左右,以严正为武帝所敬惮。曾因河内郡失火,延烧了千余人家,武帝使汲黯持节往那里验看火灾。汲黯还朝复命说道:“这是百姓人家不谨,偶然失火,房屋连接因而延烧,非关天灾,不足忧也。臣经过河南地方,见贫民遭水旱之灾,饥饿流离者,至万有余家,甚者或父子相杀而食之。灾变至此,深为可忧。臣目击百姓困苦,宜行赈济,若待奏闻朝廷,恐缓不及事。谨从权宜,辄自持节发仓中米粟以赈济之。然未奉明旨,擅便行事,臣之罪大矣。今请纳还使节,退而伏受矫诏之罪。”武帝听说,喜汲黯能宣布主恩,全活民命,反以为贤而宥之。按《春秋》之义,大夫繇疆,有可以利国家者,专之可也。今水旱为灾,人民相食,汲黯即以便宜发粟,救万姓之命,消不测之变,可谓得《春秋》之义矣。然非遇明哲之君,鲜不以专擅而得罪者。而武帝乃能嘉其功而恕其罪,不拘责之以文法,其雄才大度,亦于此可见。故观汲黯之事,可为人臣任事者之法;观武帝之赦汲黯,可为人君任人者之法。

    原文

    其在东海,治官理民,好清净。其治务在无为,引大体,不拘文法。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时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庄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直解

    数,是责其罪。请告,是给假。守城深坚,是说人有持守,临大节而不可夺。譬如为将者,固守城池,深沟坚壁,不可攻夺的意思。贲、育,是孟贲、夏育,二人古之有勇力者。汲黯在东海郡做太守时,凡临治官事,统理百姓,只好清净简默,与民相安。其治务在顺着那人情事理之自然,无所作为,不欲多事纷扰。一切设施措置,止是引用大体,不拘那琐屑事例。其为官如此。然汲黯为人,生性倨傲,少有礼文。但闻的人有过失,便当面挫折他,不能含容在心里,必说出而后已。那时武帝方招致天下文学儒臣,会聚在殿廷,讲图治理。武帝是个好名之君,每与群臣议论,必高谈仁义,远慕唐虞。动辄说我要如此、我要如此,其实不能躬行。汲黯当众人面前,唐突对说:“古者帝王之治天下,皆以正心诚意、无私寡欲为本。今陛下心里,声、色、货、利种种私欲,纷扰于中,外面却要行仁义。这等样,却怎么学得那尧舜圣君,而成唐虞之治乎?”武帝因汲黯当众耻辱他,心不能堪,默然不语,发怒变色,因此罢朝。公卿大臣以黯触犯忌讳,祸且不测,都替他惊恐。武帝平素却知道他为人,退去宫中,对左右说:“汲黯为人何其直戆之甚,一至于此!”及群臣朝退,或戒责汲黯,说他言语太直,面斥主上,非事君之礼。汲黯说道:“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凡事正欲其直言尽谏,以共成君德。岂是要依阿从谀,顺承意旨,陷主上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做朝廷的官,须是守正直道,方为称职。若唯务自爱其身,缄默避祸,自己一身虽是全了,却不玷辱了朝廷官职?”夫汲黯之面诤,虽若伤于太激,而其刚方正直之节,则有大过人者,故武帝因此亦有取焉。他平日多病,一日因有疾,同僚官庄助替他请假调理。上因问庄助说:“你评论汲黯之为人何如?”庄助对说:“汲黯之为人,可大受而不可以小知。若使他寻常任职居官,其才能也不见有过人处。若着他辅佐少主,当危疑之际,正色立朝,城守深固,一切祸福利害都动摇他不得。人欲招之,未必能来;欲麾之,亦不能去。其操守坚定,确然不移,就是孟贲、夏育那样勇力,亦不能夺其志而易其守矣。此汲黯之所长也。”武帝说:“此论诚然。古有社稷之臣,为国家所倚赖,国在与在,国亡与亡。至如汲黯之忠直,近于古之社稷臣矣。”夫武帝能容汲黯之戆直,且称为社稷臣,可谓有知人之明矣。然立朝未几,而即出之于淮阳,不竟其用,则亦何贵于能知哉?《大学》说:“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慢也。”正武帝之谓矣。

    原文

    二年,李少君祠灶却老方见上,上尊之。少君言:“祠灶则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寿可益,蓬莱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于是天子始亲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海上燕齐迂怪之士多更来言神仙事矣。

    直解

    却老,是养生延年之术。封禅,是祭泰山之礼。加土于山上,叫做封;设坛于山下,叫做禅。安期生,是古之仙人。武帝元光二年,此时即位已八年,颇好祈祷鬼神之事。有个方士李少君,平日会使些妖术惑人,闻武帝好鬼神,乃奉献祭灶祈福却老延年的方术。武帝甚尊信他。少君说道:“祭灶,则可以召致鬼物,点化丹砂便成黄金。把这金炼成灵丹服食之,使人添寿,而东海蓬莱山中的仙人,也可与相见。既见了仙人,因而行封禅之礼,则仙道可成,而长生不死矣。”又说他曾游海上,见安期生。于是武帝慕其术,始亲自祭灶烧炼黄金,又遣方士入海,求蓬莱仙人安期生之类。那海上燕齐等处,妖言怪术的人见武帝好神仙,都欲欺哄朝廷,希图富贵,多更迭而来,争谈神仙之事矣。大抵人主之心,不可轻有所好。所好一见,则小人即以其术投之,逢迎煽惑,无所不至。武帝只为好鬼神、信方术、求长生,而方士邪人遂乘其间。自少君以祀灶之说进,其后少翁、栾大、公孙卿之属纷纷求售。虽其术后皆无验,并以诬罔被诛,而君德为之亏损,海内为之虚耗,末年痛悔,亦无及矣。然则人主之于好尚可不谨哉!

    原文

    匈奴入上谷,杀掠吏民。遣将军卫青出上谷,公孙敖出代,公孙贺出云中,李广出雁门,各万骑击胡。卫青至龙城,得胡首虏七百人,公孙贺无所得,公孙敖、李广皆为胡所败。唯青赐爵关内侯。青虽出于奴虏,然善骑射,材力绝人,遇士大夫以礼,与士卒有恩,众乐为用,有将帅材,故每出辄有功。天下繇此服上之知人。

    直解

    上谷,即今宣府。代,即今代州。云中,即今大同府。雁门,即今朔州。龙城,是匈奴中地名。武帝元光六年,匈奴入犯上谷地方,官吏百姓每都被其杀戮抢掠。武帝乃遣四个将军,分路出去。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骑将军公孙敖出代郡、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骁骑将军李广出雁门,各领一万人马,往塞外征剿胡虏。独有卫青从上谷出去,直到龙城地方,斩获首级并俘虏共七百人,得胜回来。那公孙贺虽不曾败,也无所得。公孙敖与李广都被胡虏杀败了,公孙敖折了七千余军,李广被虏人捉去,全军尽没,单身逃回。以此只有卫青赐爵为关内侯,赏其功也。卫青本是平阳侯家人,出身微贱。然而他平日会骑射,材力过人。一旦贵显,又能接遇士大夫以礼,极其谦谨;抚士卒以恩,致其体恤。那众士卒每都欢喜替他出力,真有将帅之材。所以每次出塞,便有功绩。当时武帝识他于微贱之中,拔用他为将,不待左右荐引,不拘寻常资格,天下繇此都服武帝能知人也。夫材有可用,虽奴隶不弃,真知独断,迥出常情,此可为用人之法。然四将出塞,劳师远征,丧卒几二万,获虏仅七百,得不偿失,此可为黩武之戒。

    原文

    元朔元年,冬,诏曰:“朕深诏执事,兴廉举孝,庶几成风,绍休圣绪。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今或至阖郡而不荐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积行之君子壅于上闻也。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古之道也。其议二千石不举者罪!”有司奏:“不举孝,不奉诏,当以不敬论;不察廉,不胜任,当免。”奏可。

    直解

    武帝元光元年,曾诏郡国举孝、廉各一人。到元朔元年,已经六载,并不见有举到者。这年冬月,又下诏说道:“孝弟是百行之本源,廉耻乃士人之美节。古先圣王每加意于此,以风化于下。朕前此也曾深切告诏郡国守令等官,务要兴起清廉官吏,荐举孝子顺孙。庶几使人有所激劝,勉而为善,以移风易俗,承继先圣的美业。今却都不举来。孔子说:‘十家的小邑,也有生质美好忠信之人。’况以天下之广,岂无贤人堪以应举的?今乃合一郡之中,通不举荐一人,是守令等官不能宣朝廷的德化,以究竟于下,而使积行之君子,壅蔽而不得上闻也。且朕闻人臣能荐进贤士的,该受上赏,若蔽塞贤路,不能荐进的,该被显戮,这是古道如此。如今何独不然?你廷臣每可议拟那郡国守令,食二千石俸的官员,不举孝廉者应得何罪!”于是有司会议奏说:“前有诏书着各郡国举孝,却乃不行遵奉,便于诏书有违,当以不敬论罪。兴起廉能,扬清激浊,乃郡国守令之任。今不能察廉,便是不称其任,当以不职免官。”奏准俱依拟行。按武帝此举,亦是良法。夫天下贤才,伏于草莽之中,朝廷岂能遍知?而郡国俗吏,但以簿书期会为事,又岂能以举贤为急务?今既责郡国以举贤,而又罪其不举者,则人人畏罪而思自尽,天下贤才岂有遗在草莽者哉!然非明核其所举之是非,而行连坐之法,又或有苟且塞责者,此不可不知也。

    原文

    五年,公孙弘为丞相,封平津侯。丞相封侯自弘始。时上方兴功业,弘于是开东阁以延贤人,与参谋议。

    直解

    平津,是乡名。武帝元朔五年,以御史大夫公孙弘为丞相。汉初丞相必以列侯为之,今公孙弘起自儒臣,原无封爵,武帝乃封他为平津侯,此后遂为故事。凡拜相者,必封侯,实自弘始也。此时武帝方欲制礼作乐,开边拓境,兴起功业。公孙弘自以遭遇异常,责任隆重,恐他识见有限,不足以谋国事、称上意。于是就丞相府东边,立个客馆,另开一阁门,以延见天下之贤人,与之参决谋议。其所得俸禄,多以供给宾客焉。盖天下之事,非一人所能周知,故人君以之谋于宰相,而宰相又必以之谋于士大夫。集众思以广忠益,尽群议以开聪明,这才是大臣公忠体国之道。公孙弘之开阁延贤,庶几有得于是。但史称弘意忌,有隙必报,如出董仲舒,徙汲黯。则其所延者,未必皆贤人,而其所谋者,未必皆正论矣。后之相天下者,惟法弘之延贤,而戒其报怨焉,可也。

    原文

    正月,上行幸缑氏,礼祭中岳太室。从官在山下,闻若有言“万岁”者三。诏加增太室祠。上遂东巡海上,行礼祠八神。公孙卿见大人,迹甚大,群臣言:“见一老父牵狗,忽不见。”上以为仙人也,宿留海上,还封禅。其封禅祠,夜若有光,昼有白云出封中。天子还,群臣上寿颂功德。天子既已封泰山,无风雨,而方士更言蓬莱诸神若将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几遇之,复东至海上望焉。上欲自浮海求蓬莱,东方朔曰:“陛下第还宫,静处以须之,仙人将自至。”乃止。遂去,并海上,北至碣石,巡至辽西,历北边,至九原,五月至甘泉。凡周行万八千里云。

    直解

    缑氏,汉县名,在今河南府。中岳,是嵩山,其东一山名太室。八神,是八方之神。宿音秀。留音溜。是等待的意思。封,是加土。禅,是筑坛。泰山,是东岳。蓬莱、碣石,都是海中山名。九原,郡名,即今河套之地。甘泉,宫名。元封元年正月,武帝信方士公孙卿之言,车驾亲到河南缑氏县地方,登中岳太室山,行祭礼。那扈从官员在山下的,都说恰才听得似有呼万岁者三声,这是各官影响附会,以希武帝之意,原非实事。武帝却便信了,就诏祠官加增太室山的祭礼给三百户,以奉祠事。遂往东去巡行海上,以礼祀八方之神。公孙卿持节候神人无验,因诳说,见神人长数丈,尚有足迹在地,甚大。群臣都附和他,也说适间见一老父牵狗,口称要见天子,忽然不见。武帝以众人的言语与公孙卿相合,就信以为诸臣所见者必仙人也,因留住海上,守候仙人来。久之竟无所见,乃回到泰山,加土于山上,筑坛于山下,祭天地诸神,行封禅礼。那封禅的去处,夜间若有光明,昼间又有白云,从所封处腾出,这也是群臣附会欺诳,以此为应验。武帝回还,群臣庆贺,奉觞上寿,都称颂天子的功德。世俗传说秦始皇封禅,沮风雨不得上。今武帝既上封泰山,无风雨,正合方士所谓有封禅则不死,可上接蓬莱神仙者。而海上方士乘机更言,蓬莱山诸神仙若就可立见一般。于是武帝愈惑,心下欣喜,觊望得遇神仙,复往海上等待候望焉。又要亲自渡海,去求蓬莱山仙人所居之处。以万乘之尊,而亲蹈风波不测之险,纵自轻,如天下何?当时侍臣有个东方朔,婉词谏说:“神仙只在人心,心静便得,躁便不得。陛下但回宫去,澄神息虑,静以待之,仙人将自至,何必远求蓬莱?”武帝才止不行,而其心犹未忘,遂去傍海而行。北至碣石,巡辽西,历北边,至九原,经过许多地方,自正月出去,到五月才回甘泉宫。凡行过一万八千里,其远如此,千乘万骑,劳费又可知矣。

    原文

    上以名臣文武欲尽,乃下诏曰:“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有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

    直解

    泛驾,是马之奔逸,不循轨辙的。跅弛,是落拓不检,遗弃礼法的人。武帝好大喜功,内兴制作,外征伐四夷,纷纷多事,尝欲求文武异才而用之。及在位日久,一时名臣文武之士或以年老物故,或以罪累见诛。看看凋落殆尽,不彀任使,乃于元封五年夏四月下诏,说道:“自古圣帝明王,未有不待贤臣而建功业者。故人主欲建非常的大功,必得那非常的大才而任用之,然后功名可立。但要用此非常之人,却不可以寻常尺度去论他。譬如养马一般,有一样马,乘之即奔,立则踶人,虽则不甚驯良,却有绝力,能一日而致千里。有一样人,赋性豪荡,不拘小节,往往为流俗所讥刺。虽则不甚谨厚,却有异才,干得事,能立功名。夫泛驾之马,人但见其奔逸不循轨辙,便以为弃物;跅弛之士,人但见其落拓不循规矩,便以为弃人。殊不知,只要自家会驾御他,若御得其道,则马之泛驾者,不害其能千里也,士之跅弛者,不害其为有用也。如今天下的人,岂没有智勇殊绝之士?苦为绳墨所拘,罪累见废,而伏于下位,遗于草野。如千里之马,困于槽枥者乎?其令州郡等官,察吏民中,但有俊茂之才,超出等类,可以为将为相,及奉使远方绝国,不辱君命的人,便有些微过细累,不必苟责,都举荐将来,以备朝廷任使。”按武帝雄才大略,锐于有为,其用人往往不拘常格。如公孙弘以海滨牧豕之人,数年而至宰相;卫青、霍去病以侯家仆隶而为大将军;卜式、桑弘羊、孔仅,发于商贾;张汤、赵禹,出于刀笔小吏。武帝驱策而使之,咸得其用,卒以鞭挞四夷,威加海内,亦可谓得用人之术矣。然天下自此日益多事,而士大夫皆驰骛于功名,不复知有名节行检之可贵,以致廉耻道丧,风俗败坏,则其所损亦岂浅浅哉!若古圣王之用才则不然,明教化以养之,表节行以励之,兴之以三物,辨之以九德,贵贤而贱能,先德而后艺,故其风俗醇美,人才茂盛。卿大夫有素丝羔羊之节,而兔罝之野人,皆可以为腹心干城。较之武帝之用舍,不可同日而语矣。后世人主,欲求贤以辅治者,当鉴于斯。

    原文

    天汉元年,遣中郎将苏武与张胜、常惠使匈奴,单于使卫律召武,欲降之。律谓武曰:“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汝为见!”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使牧羝,曰:“羝乳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直解

    单于,是虏王的名号。窖,是地窖。羝,是公羊。乳,是生育。武帝天汉元年,因匈奴遣使来通好,遂遣中郎将苏武与张胜、常惠等,往使匈奴以答其礼。及到了匈奴国中,那虏王单于却转加骄慢,不以礼相待。又使汉家先降顺的一个使臣,叫做卫律,呼召苏武,以兵威逼胁他,要他降顺。苏武抵死不从。卫律乃将好言语哄他说道:“我先年也为出差到此,只因惧罪不敢还朝,归顺了匈奴。幸蒙单于的大恩,就封我为丁灵王,统领着数万之众,马畜满山,其富贵如此。苏君你若是今日降顺了,明日也就是这等富贵,何等受用?若不降必遭杀戮,空把这个身子糜烂在草地里,有谁知道?死而无名,虽死何益?不如降顺的好。”卫律虽把这话去动他,苏武也只不答应。卫律又恐吓他说道:“你如今不早听吾计,到后面祸迫时,要再见我面,不可得了。”于是苏武大骂卫律说道:“汝本是汉家的臣子,忘恩失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以苟全性命,偷取富贵,乃不忠不孝不义之贼也。这等的人,我要见你怎的!”卫律见苏武志节甚坚,知其终不可胁,乃将苏武的言语回报单于。单于大怒,乃囚闭苏武,放在个大窖里,绝不与他饮食,要饿杀之。苏武手中只是持着那使节,遇天下雪,就取雪和节上的旃毛并吞之,聊以充饥,捱到数日不死。匈奴见饿不死他,皆惊怪之,以为神灵,不敢加害。又迁徙苏武于北海之上,把一群公羊着他牧放。与他说:“待这公羊下羔儿时,才放汝归国。”夫公羊岂能生子?匈奴此言,所以示其终不得归之意也。又分别其同行官属常惠等,各安置他处,不得相近。如此拘囚困苦者,凡十九年,而苏武持节牧羊,竟不肯屈。夫死生在前,不足以动其心,而艰苦久历,亦不能以变其节,古所谓“不辱君命,临大节而不可夺”者,其苏武之谓乎?

    原文

    征和二年,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爱之。及长,性仁恕温谨,上嫌其才能少,不类己,皇后、太子宠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觉之,谓大将军青曰:“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可以意晓之。”大将军顿首谢。太子每谏征伐四夷,上笑曰:“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

    直解

    征和二年,是武帝在位第五十年。武帝早年无子,至二十九岁时,才生一子,名据,立为太子。初生时,武帝以得子迟,甚怜爱之。及太子长成,生性仁恕温谨,武帝却嫌他才能短少,不似己这般雄才大略。从此太子之母卫皇后与太子的恩宠渐渐衰减。他母子心下疑虑,恐遭废黜,常不自安。武帝知道他这意思,一日对皇后之弟大将军卫青说:“我汉家自高祖以来,凡事都只是草草创立,未得完美。又加以四夷侵陵中国,扰害边方,我若因循,不变更制度,兴起礼乐,则后世子孙何以观法?坐视四夷为患,不出师征伐,任其侵陵,无所惩创,则天下何繇安宁?我为此故,内修外攘,纷纷多事,不得不劳动百姓。若使后世子孙又复如我所为,纷扰不已,便与当时秦家一般。盖秦家只因征伐不已,百姓劳扰,遂至于亡。我身后子孙若复如此,是蹈其覆辙矣。今太子敦厚简重,性好安静,必能保守天下。天下多事之后,要求个谨守成法之主,岂有过于太子者?闻得他母子心下不安,你可将我这意思去晓喻他知道,着他安心,勿生疑虑也。”大将军顿首拜谢。太子平日见武帝南北征伐,用兵于四夷,天下劳扰,往往进谏。武帝笑说:“如今四夷侵陵,必须征伐。劳动一番,才保得百年无事。我今身任了这劳苦事,经营停当,却把安逸太平之福遗下与汝,使汝坐享,却不是好?”武帝此言,与所以晓喻卫青者其意相符。其谓身当其劳,而遗后世以安者,亦是本心。但人主于父子之间,不可轻露爱憎之端,此端一露,则奸人遂得而乘之。武帝只为嫌太子才能少,不类己。此念一萌,其后江充遂有所观望,以行其谗谋。而巫蛊之祸起,太子竟坐死,不能自明。然则人主于子,爱憎之际,可不慎哉!

    原文

    吏民以巫蛊相告言者,案验多不实。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会高寝郎田千秋上急变讼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当笞。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罪哉!”上乃大感寤,召见千秋,谓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此高庙神灵使公教我,公当遂为吾辅佐。”立拜千秋为大鸿胪,而族灭江充家。上怜太子无辜,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天下闻而悲之。

    直解

    巫蛊,是师巫咒诅之术。湖是县名,即今河南阌乡县。武帝末年,宫禁不严,妃嫔宫人都与外间师巫妇人交通,雕刻木人,祷祀祈福。其后宫人有彼此妒忌者,就说有人在背后咒诅主上。武帝信之,多所诛杀,遂成巫蛊之狱。谗臣江充因而诬陷皇太子,说太子也在宫中行咒诅之术。太子忿恨不能自明,因发兵捕斩江充。长安城中,因传说太子谋反。太子惧罪,走出湖县地方,自缢而死。繇是穷治巫蛊之狱,无辜被诬者甚众。其后法司按问,通无指实,多有冤枉。武帝以此想起太子当初,也是被江充诬赖,无处分辩,逼迫至此,仓卒惧罪,原无反意,心里渐渐明白,知太子之冤。适有高祖庙寝殿里一个郎官,叫做田千秋,来上急变替太子申冤,说道:“今律法上,儿子盗弄父亲的兵器,罪止于笞。在平民且如此,况天子之子?纵是擅发武库兵,过误而杀人,何罪之有?乃加以谋反之名,使之抱痛而死,岂不冤哉?”于是武帝乃大感悟,即召田千秋面见,说道:“父子间的事,乃人所难言者。自从太子死后,谁人与他一言?今你独明言太子之无他意,这乃是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不忍太子冤死,故使你来指教我的。你是祖宗贻我的忠良之臣,便当为我的辅佐。”于是就拜田千秋为大鸿胪,列于九卿。把江充的家族尽数诛戮,以泄神人之愤。武帝哀怜太子无罪而死,乃别建一宫,叫做思子宫。又于湖县筑一台,叫做归来望思之台。言己望而思之,庶太子之魂归来也。天下闻而悲伤之。夫谗佞之臣,反覆倾险,以非为是,将无作有,虽明达之人,亦往往为其所惑。如伊戾之害宋太子痤,费无极之害楚太子建,江充之害戾太子。其意唯起于希宠避罪,而其祸乃至于戕害骨肉,倾覆国家。然楚、宋昏暗之君,被惑固宜。以武帝之刚明,亦遭其惨毒而不能察,虽纳千秋之说,灭谗臣之族,明太子之冤,然亦晚矣。夫大舜至仁,犹疾谗说之殄行;孔子大圣,亦恶利口之覆邦,况其他乎!后世人主,可不戒哉!可不察哉!

    原文

    四年,上乃言曰:“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众,而无显功,臣请皆罢斥遣之。”上曰:“鸿胪言是也。”于是悉罢方士候神人者。是后上每对群臣,自叹:“向时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节食服药,差可少病而已。”

    直解

    武帝征和四年,在位五十余年矣。一旦觉悟前非,乃自家悔恨说道:“朕即位以来,所行的事,多狂妄悖谬。如严刑、厚敛、征讨、土木、祷祀等项,致使天下的人忧愁困苦,不能聊生。深思既往之失,追悔无及。自今以后,凡事有伤害百姓的,滥费财赋的,尽行停止。”于是大鸿胪田千秋进说:“今方术之士,言神仙者甚众,然求之数十年,绝无效验,其不足信明矣。臣请将那方士每,都罢斥遣去之,勿令左道惑人。”武帝说:“鸿胪说的是。”于是悉罢遣诸方士之候求神仙者。自是之后,上每对群臣,辄自叹:“向时愚昧迷惑,被方士每欺诳,妄意求仙。到今看来,天下岂有长生不死的人?凡所言的,都是妖妄耳。人但能节饮食,服药饵,培养元气,差可减少疾病而已,岂真有神仙不死者哉?”夫武帝痛悔既往之非,一切更改,汉业赖此遂以不坠,固可称矣。然是时武帝行年已老,海内虚耗已极,而后知悔过,不亦晚乎?虽幸而不至于乱亡,然亦危矣。是以人君之图治,必朝警夕惕,无怠无荒。或举动一有不当,即如古帝王之从谏弗咈,改过不吝,庶可免于他日之悔也。

    原文

    上乃下诏,深陈既往之悔,曰:“有司奏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安民也,朕不忍闻!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繇是不复出军,而封田千秋为富民侯,以明休息富养民也。又以赵过为搜粟都尉。过能为代田,其耕耘田器,皆有便巧以教民,用力少而得谷多,民皆便之。

    直解

    轮台,是西域中地名。亭,是墩台。隧,是开通的道路。擅赋,是额外加派的粮差。马复令,是百姓领养官马,该免徭役的事例。武帝往时,好大喜功,极意兴作。内则求神仙,治宫室;外则征伐四夷,招来西域诸国,把国家的钱粮都消耗了,百姓困苦,不得安生。到晚年,深悔他往日所为的不是,乃下诏书说道:“朕前此纷纷多事,以致天下不安,方悔之无及。今有司官桑弘羊等,又奏请发兵募民,远去西域数千里外,开垦田亩,屯种于轮台地方,要就这荒远去处,筑墩台,开道路。若依他所请,未免又征调百姓,扰动劳苦,不得休息,非所以安天下之民。朕心恻然,何忍闻此?为今之计,天下既以虚耗,务在严禁有司官员苛刻暴虐,停止那不时擅兴的科派,使百姓每尽力于本等农业。纵是一时马少,只当修举旧例,着百姓每领养,免其杂差,其所派养马匹,但以补足旧额所缺之数,不致消乏武备便了,不必又别生事端,以致劳民动众。”这是武帝悔过的说话。自此之后,更不复出军征讨四夷,乃封丞相田千秋为富民侯,以明今日任用的本意,只要休息爱养天下之民,使之殷富而已。于是又以赵过为搜粟都尉。这赵过能行古代田之法,每田一亩,分作干沟三条,沟阔一尺,深一尺,叫做甽。就这甽里栽种,待禾苗长时,却将土爬平了,以壅其根,所以收成倍多。又恐怕地力或薄,不能年年收成,他这甽亩,每年更换一处,所以叫做代田。其用以起土、去草、耕耘的田器都有便利巧法,以教导百姓每依他使用,不费大力。用力虽少,得谷更多。百姓每都以为便,而从其教焉。武帝能用赵过,盖真有意于富民者矣。夫武帝悔心一萌,而善政立见,虽曰已晚,然所以补海内之虚耗,固汉家四百年之人心,而不为亡秦之续者,赖有此耳。人主不能无过,而贵于改过,岂不信哉?

    原文

    后元元年,时钩弋夫人之子弗陵,年数岁,形体壮大,多知,上奇爱之,心欲立焉。以其年稚,母少,犹豫久之。察群臣,唯奉车都尉霍光,忠厚可任大事,上乃使黄门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

    直解

    奉车都尉,是官名。武帝后元元年,戾太子既死。有个宠幸的赵婕妤住在钩弋宫,就号为钩弋夫人。他生得一子,名叫弗陵,怀身十四月才生。此时年方数岁,形体壮大,异于常人。又资性聪明,多智识。武帝以其类己,奇异而钟爱之。心里要立他为太子,只为他年纪幼小,其母钩弋夫人又方少年,恐怕后来或致母后干预朝政,又有吕氏之祸,因此犹豫不决,思量要求个托孤寄命的好大臣,以后事付托之。遍察群臣中,惟有奉车都尉霍光,平日侍从左右,小心谨慎,忠诚笃厚,堪以担当大事。乃使黄门待诏的画工,画周公背负着成王朝见诸侯的图,赐与霍光。盖默示以托孤之意,要他将来辅佐少主,而行周公之事也。其后霍光果能拥立昭帝,尽忠辅政,折燕王盖主之逆谋,汉业赖以不坠,武帝之付托可谓得人矣。

    昭帝

    孝昭皇帝,名弗陵,是武帝之少子,在位十三年。

    原文

    初,苏武既徙北海上,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及壶衍鞮单于立,国内乖离,于是卫律谋与汉和亲。汉使至,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常惠私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惊谢,乃归武。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直解

    让,是怪责的意思。初时苏武既被匈奴迁徙在北海上牧羊,他自以汉朝的臣子,当时持节奉使而来,今虽被匈奴这等屈辱困苦,他一心只在中国,不肯改变。手里持着汉节牧羊,睡时也持着,起来也持着,到久后节上悬的璎旄都脱落了,他还不肯抛弃,所以表其始终一节,无二心也。及匈奴壶衍鞮单于年少新立,又国内骨肉乖离,常恐汉兵袭他,于是卫律替单于谋与汉家求和亲,愿两国通好,不复侵扰边界。汉家遣使者至匈奴往答之,就与他讨要先差苏武等一班使臣。匈奴不肯放还,诈说苏武已死了。于是苏武的副使常惠,乃乘夜私见使臣,设一个计,教他对单于说:“我汉天子前日在上林苑中打猎,射得一只雁,那雁脚上系着一卷帛书,书上明写着苏武等,如今现在某泽中,你如何却说是死了?”使臣就依常惠的言语责问单于,单于不知是计,忽听得雁能传书,有这异事,乃相视大惊,只得从实谢罪,与使者说:“苏武等委的在某泽中。”乃放出苏武等,送他回还。苏武拘留匈奴凡十九年,初奉使时年方少壮,及还朝之日,须发已尽白了,其忠义之节,久而不变如此。后来汉朝拜他为典属国,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又图画其像于麒麟阁上,所以表扬忠义,而劝万世之为人臣者也。然苏武在虏中十九年,身居北海无人之境,其心岂望后来尚有还朝之日,图形汉阁,标名青史哉?但以人臣事君,有死无二,义当如此。就使当时丧身异域,埋名千古,而其心终不肯变,这才是真实的忠心,无所为而为之者也。为人臣者,当以此为法。

    原文

    秋,罢榷酤官,从贤良文学之议也。武帝之末,海内虚耗,户口减半。霍光知时务之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至是匈奴和亲,百姓充实,稍复文、景之业焉。

    直解

    榷,是榷税。酤是卖酒。武帝之时,国家多事,财用不足,乃搜括天下的商税。凡民间一应商贩买卖的事,都是官府管领,榷取其利,无有遗漏。就是卖酒小生意,也要经繇官府,上纳税课,谓之榷酤。夫以人君之尊,而与民争利如此,这是武帝的弊政。昭帝六年春,因天下举到贤良文学之士,乃下诏问他民间所苦的何事。那贤良文学等,都说官家自卖盐铁酒酤,极不便于民,请罢其法。是年秋,始罢监卖酒酤的官,听民间自行造卖,盖从贤良文学之议也。初武帝时,甲兵土木纷纷并起,徭役烦重,赋敛增多。至其末年,把海内的财力虚耗殆尽,户口人丁也减少了一半,天下几于乱矣。及霍光辅佐昭帝,采纳吏民之说,晓得当时政务的切要,只在休息养民一事。于是轻其徭役,以宽舒民力;薄其赋敛,以渐蓄民财。务与百姓每休息,不复去劳扰他。如此数年,海内安静无事,与匈奴相结和亲,不开边衅。于是百姓家皆有蓄积,安生乐业。当初文、景二帝富庶之业,至是乃稍稍复见焉。故武帝之后,汉之所以不亡者,大抵霍光辅佐之力也。夫武帝劳扰其民,而天下几亡;昭帝一休息之,而天下复安。是可见人君之政,莫先于养民,不但为一时救乱之宜,而实万世为君者之所当念世。

    原文

    元凤元年,上官桀之子安有女,即霍光外孙。安因光欲纳之,光以其幼不听,安遂因帝姊盖长公主内入宫为婕妤,月余立为皇后,年甫六岁,于是桀、安深怨光而德盖主。知燕王旦以帝兄不得立,亦怨望,乃令人诈为燕王上书,欲共执退光。书奏,光闻之不入。上问:“大将军安在?”桀对:“以燕王告其罪,不敢入。”有诏:“召大将军。”光入,免冠顿首。上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无罪。将军调校尉未十日,燕王何以知之!”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而上书者果亡。后桀党与有谮光等,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有毁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复言。

    直解

    尚书,是管文书的官。昭帝即位第七年,改年号为元凤元年。那时左将军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是霍光的女婿,他生得一女,即是霍光的外孙。上官安央托霍光将这女儿纳入后宫,希图做昭帝的后妃。霍光嫌他年纪忒小,配不得昭帝,不肯依从,这是霍光知礼守正的好处。上官安又去央托昭帝之姊盖国长公主,替他引进,纳入后宫,先做婕妤,一月之后,就立做皇后,年才六岁。于是上官桀、安父子深恨霍光,而感盖国公主之恩。又知燕王旦原是帝兄,不得立为天子,心里也怨恨霍光,遂与燕王暗地交通,相与排陷霍光。乃使人假充做燕王差来的人,上本劾奏霍光,说霍光擅添幕府的校尉,谋为不轨等事。趁着霍光告假休沐的这一日上本,他却与公主就中哄着昭帝准奏,共执退了霍光。这是上官桀等欺昭帝年幼,未能辨察,故相与设谋,共害忠良也。霍光既被劾,待罪于外,不敢入朝。然昭帝虽幼冲,却天性聪明,问左右说:“大将军何在?怎么不见他来朝?”上官桀就对说:“因燕王劾奏他罪恶,故不敢入。”昭帝即时使人宣霍光入朝。霍光见昭帝,取了冠帽,叩头请罪。昭帝说:“将军戴起冠帽,朕知这本是假的,将军你有何罪?将军选调校尉未及十日,燕王离京师数千里,他怎么便得知?可见是假。”此时昭帝年才十四岁,乃能明察如此,尚书官及左右人等,莫不惊骇。那上本的人,果然惧罪逃去。其后上官桀的党类,但有谗谮霍光的,昭帝便发怒说:“大将军是忠臣,先帝付托他辅佐朕身,敢有再毁他的,定坐以重罪!”自此上官桀等惧怕,不敢复言,而霍光始得以安意尽忠也。夫以大臣辅少主,政自己出,谗谤易生,而又每事奉公守正,尤为奸邪小人所不悦。故周公辅成王,则有管蔡流言之变;霍光辅昭帝,则有桀安诈书之谋。幸赖成王终悟周公之忠,而昭帝则能立辨上官桀之诈,所以谗谤不行,忠勤得尽。若为二君者,少有不察,则不惟二臣不安其位,而周、汉之社稷亦危矣,可不畏哉!

    宣帝

    中宗孝宣皇帝,初名病己,后改名询,是武帝曾孙,戾太子之孙,史皇孙之子。在位二十五年,庙号中宗。按古者宗庙之礼,祖有功而宗有德。凡建庙称宗者,世世享祀,亲尽不祧。西汉十一帝,自高祖开基之后,惟文帝称太宗,武帝称世宗,宣帝称中宗而已。皆以功德茂盛,故特建庙号,非若后世之一概称宗者也。

    原文

    帝兴于闾阎,知民事之艰难。霍光既薨,始亲政事,厉精为治,五日一听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职奏事,敷奏其言,考试功能。侍中、尚书功劳当迁,及有异善,厚加赏赐,至于子孙,终不改易。枢机周密,品式具备,上下相安,莫有苟且之意。

    直解

    闾阎,是里巷的门。初宣帝本是戾太子之孙,戾太子既得罪自杀,子孙皆从坐。宣帝时在襁褓,故得全。后来流落民间,依着母家史皇亲存活。及昭帝崩无嗣,霍光访求于民间,迎立为帝。宣帝一向生长在外,起于闾阎而登大位,所以尽晓得外面的事情及百姓每生理艰难的情状。及霍光既薨,宣帝始亲大政。即厉精图治,每五日一临朝,亲决政事。自丞相以下,各衙门官有事,都着他当面奏闻,一一敷陈其事,听他说某事当如何举行,某事当如何处置。到后来又考验功能,看他说的某事,曾否举行,处置的某事,果否停当,一一都核实考成,不使有欺罔之弊。那时官皆久任,不轻易迁转。侍中、尚书这样官,尤为亲近切要。凡积有年劳,应该迁转,或有奇才异能,任得国家大事的,都只厚加赏赐,或赉以金帛,或增其禄秩,至于荫及其子孙,自家却仍居此官,终不改易。又善立法制,凡各衙门事务,出入都有关防,完否都有稽查,枢机周密,无一些疏漏。每事都立个科条,定个规则,与人遵守,品式备具,无一些缺略。行之既久,上下相安,百官都奉法守职,莫敢有怀苟且之意,以虚文塞责者。汉之治功,至是称为极盛焉。大抵民不安其生,繇于官不称其职;官不称其职,繇于人君不亲政事,而群臣苟且以塞责也。宣帝有见于此,故既试功能以考验之,又立法制以维持之,而当时遂有吏称民安之效。所以皋陶之告舜,必曰“率作兴事”,又曰“屡省乃成”。此真人君图治之要务也。

    原文

    及拜刺史、守、相,辄亲见问,观其所繇,退而考察所行以质其言,有名实不相应,必知其所以然。常称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以为太守,吏民之本,数变易,则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可欺罔,乃服从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厉,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

    直解

    汉时分天下为十二州,每州设刺史一员,督察州内所属的郡国,大略如今巡按御史之职。守,是郡守,即今之知府。相,是王国的辅相,即今之长史。二千石,指郡守国相说。这两样官,每岁食俸米二千石。玺书,是用宝的敕谕。关内侯,是小侯,无封国,但食租税于关内的。宣帝长于民间,知百姓每的困苦。只因有司官不职,那郡守、国相,为各县官的表率,刺史又是监临官,这三样外官,所系尤重。所以每遇除拜刺史与郡守、国相,必引来面见,访询地方事情,问民疾苦。试看他所用以治民者,其道何如。既亲问了,又恐他说得虽好,而所行未必皆然,等他到任之后,又详细考察他所行的政事何如。若言行不相顾,徒有虚名而无实政的,都一一体访得实。人不能欺,其综核之精如此。宣帝尝叹说:“百姓每所以得安其田里,而无叹息愁恨之心者,以有司官刑政公平,狱讼得理也。我以一人之身,而居万民之上,天下事情,岂能一一周知?天下人民,岂能个个得所?全赖那郡国守相官替我分忧。如一郡之中,得一好太守,则一郡之民自安矣;一国之中,得一好国相,则一国之民自安矣。可不重乎?又以为太守乃一郡吏民之纲领,若数数更易,则不惟送旧迎新,劳费百姓,且人无固志,凡事苟且,下人亦皆有欺玩之意,上下不能相安。必须行久任之法,百姓每知他将来在地方日久,民情吏弊,凡事都欺瞒他不得,乃肯服从他的教化,以令则行,以禁则止,而上下相安也。”宣帝之意如此,所以当时做守相二千石官的,通要久任。若是历任未久,就有贤能功绩,也未便迁转他。但先降敕书奖励,或就彼加升官级,或赏赐金帛,或有赐爵至关内侯的,仍令在任管事。到做得年深了,遇朝里公卿有缺,即选那前日所旌表的好守相,次第超补。如黄霸以太守入为太子太傅,赵广汉以太守入为京兆尹是也。夫宣帝之留心守相如此,所以那时做官的,人人勉励,都实心替国家干事,百姓都得以安生乐业。汉家一代循良之吏,惟此时最盛,而天下太平,号称中兴之治焉。尝考武帝时,民穷盗起,为吏者罕有可称。至宣帝时,乃循吏并出,是岂治民之才独产于宣帝之世哉?盖武帝东征西伐,不恤其民,而宣帝则知民事之艰难。武帝尊用酷吏,而宣帝则褒赏循吏。武帝于吏之巧文避法者不能察,而宣帝则综核名实。此其治效之所以异也。然则人主欲追宣帝之治者,可不知所务哉!

    原文

    廷尉史路温舒上书曰:“陛下初登至尊,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统,涤烦文,除民疾,以应天意。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今狱吏则不然,上下相殴,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者,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唯陛下省法制,宽刑罚,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上善其言。

    直解

    初武帝时,治狱之吏,务为深刻,宣帝在民间深知其害。至是廷尉衙门有个掾史,叫做路温舒,上书说道:“今陛下始受天命,居至尊之位,当尽改前世的弊政,以正始受命的统纪,洗涤烦苛的文法,除去百姓的疾苦,以应上天眷命之意。臣闻昔日秦之所以亡者,其过失有十件,如废文学、好武勇、贱仁义、罪诽谤等事。自汉兴以来,把这些弊政,渐渐都改革了,只有一件至今尚存,则问刑官苛刻,不恤民命是也。这刑狱乃天下人性命所系,不可轻忽。一入于死,难以再生;肢体断了,岂可复续?所以《书经》上说:‘与其杀无罪之人,使之含冤而死;宁可失经常之法,而从轻以生全之。’古人之重民命如此。今之问刑官则不然,只是要故入人罪,不肯替人申理。朝廷以此责之郡县,官长以此责之僚属,上下互相驱迫,皆务以刻为明。问事深刻的,反说他是有风力的好官,名誉顿起;平恕的,反说他罢软不称其职,多致后患,以此成风。故问刑官都百般锻炼,只要人死,他也不是与那罪人有仇而憎恶之,盖能入人于罪,才保得自家无罪。自安之道,在人之死,其势不得不为深刻。故冤抑之气,上干天和;太平之治,未得浃洽于天下者,坐此故也。俗语说:‘把地上画做个牢狱,叫人进去,人也不敢入;把木头刻做个问刑的官,叫人去对理,人也不敢对。’这都是说如今做法司官的刻薄成风,不惜人命,盖疾恶而悲痛之辞也。臣愿陛下减省法制,勿为烦苛,宽缓刑罚,勿尚深刻。则狱吏之弊可渐涤除,太平之风可渐兴起矣。”宣帝览书,称道他说的好。自此斋居决事,刑狱称平矣。大抵有罪之人不可姑息,无罪之人不可亏枉。惟公而明,则得其情,而天下无冤民矣。

    原文

    十二月,诏曰:“间者吏用法,巧文浸深,使不辜蒙戮,朕甚伤之!今遣廷史与郡鞫狱,任轻禄薄,其为置廷尉平,秩六百石,员四人,其务平之,以称朕意!”于是每季秋后,请谳时,上常幸宣室,斋居而决事,狱刑号为平矣。

    直解

    廷尉平,是官名,即今大理寺评事。宣室,是未央宫中殿名,乃斋戒的去处。谳,是审录罪囚。宣帝有感于路温舒之言,这年十二月,下诏说道:“近日郡县问刑官,决断罪囚,引用法律,多曲为附会,舞文弄法,日渐深刻,致使那无罪的人,枉被杀戮,朕心甚为怜悯。旧制遣廷尉掾史,出去与郡守推鞫狱囚。本要平刑,但廷尉史官小,任轻禄薄,恐体统不尊,有司或轻视他,势不能行。自今以后,为特设廷尉平之官,稍重其品秩,食俸六百石,定其员数,总置四人,专务平郡县刑狱,使适轻重之宜,以称朕哀矜无辜之意。”于是每岁季秋后,审决之时,有司奏请各重罪犯人。有该处决的,有该减等的,宣帝不敢安处在宫中,常临幸宣室,就斋戒的去处,洗心涤虑,亲自裁决,重其事而不敢忽。问刑官见上留意于此,也都悉心详审。一时狱刑号称平允,无复有任情轻重者矣。尝观汉世,尽心刑名,未有如宣帝者。既置廷尉平,以平郡县所鞫之狱;又斋居决事,以平廷尉所上之狱。分理于人,以详其法;亲决于己,以审其情。此所以狱无冤抑,而治称中兴欤!后世用刑者,宜取法于斯矣。

    原文

    勃海太守龚遂入为水衡都尉。先是勃海左右郡岁饥,盗贼并起,二千石不能擒制。上选能治者,丞相、御史举遂,上拜为勃海太守。召见,问:“何以治勃海,息其盗贼?”对曰:“海濒遐远,不沾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今欲使臣胜之邪,将安之也?”上曰:“选用贤良,固欲安之也。”遂曰:“治乱民犹治乱绳,不可急也。唯缓之,然后可治。臣愿丞相、御史且无拘臣以文法,得一切便宜从事。”上许焉,加赐黄金。乘传至勃海界,郡闻新太守至,发兵以迎。遂皆遣还。移书敕属县:“悉罢逐捕盗贼吏,诸持锄、钩、田器者皆为良民,吏毋得问;持兵者乃为贼。”遂单车独行至府。盗贼闻遂教令,即时解散,弃其兵弩而持钩、锄,于是悉平,遂乃开仓廪假贫民,选用良吏慰安牧养焉。遂见齐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俭约,劝民农桑。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曰:“何为带牛佩犊!”劳来循行,郡中皆有畜积,狱讼止息。繇是被召。

    直解

    渤海,是郡名。水衡都尉,是官名。潢池,是积水的洼池。宣帝地节四年,召渤海郡太守龚遂到京,将大用之。因他年老不堪公卿之任,遂拜为水衡都尉。盖取其官职亲近,事务清闲,所以优待之也。先年渤海及左右邻郡,连岁饥荒,有司不恤其民,盗贼处处生发,二千石官都不能擒制。宣帝忧之,命公卿大臣,各选举有才略堪做这郡太守者。那时丞相、御史都说龚遂可用,于是宣帝就拜他为渤海太守,召来面见。问他说:“如今渤海郡盗贼甚多,我用你为太守,你有何方法,能使盗贼止息?”龚遂对说:“盗贼之起,非出本心,其初都是陛下的赤子,只为这渤海郡在东海边,地方窎远,不得沾被圣化。又遇着岁荒,其民困于饥寒,有司官不加怜恤,那饥寒困苦的,无可告诉,不得已失身于盗贼,为一时苟活之计,致使陛下的赤子,偷弄陛下之兵于洼池中,以鼠窃狗偷为事耳,非真有他志也。今陛下命臣为太守,责臣以除盗,不知欲臣以兵剿而胜之邪,或以德抚而安之邪?”宣帝说:“我选用贤良太守,正要抚安百姓耳,但不知抚安之道何如?”龚遂对说:“臣闻治乱民,如解那结住的绳索一般,不可太急。绳子结了,须慢慢地理他,然后可解。百姓方乱,须慢慢地处他,然后可安。若急之,则愈加扰乱矣。臣愿丞相、御史且莫拘臣以文法也,勿责效于旦夕,但凡可以安民的,许臣得一切以便宜行事,庶几盗可化而民可安也。”宣帝见他说的有理,就依他所奏,仍赏他黄金以宠其行。龚遂既受命,就驰驿到渤海郡界上。郡中闻有新太守到,发军马来迎接。龚遂一个也不用,都发放回去,一面行文书,戒敕所属各县,把捕盗的官吏尽行散遣。只晓谕百姓每说:“但是手里执着锄头镰刀并各样农器的,便是好百姓,官府不必问他;惟是执着刀枪弓弩的,才是盗贼,方许拿问。”于是龚遂坐着一辆车子,独自行到府中,也不要人马防护,这是示百姓以不疑也。那做盗贼的,闻得新太守教条如此,都即时解散,丢弃了刀枪弓弩,去持着钩锄田器,各安生理,变为良民,不须剿捕,都平静了。乃开仓廪,把有司蓄积的米谷假借与贫民为资。又选用郡中的好官,以慰安牧养之,使无失所。龚遂又见渤海是古齐地,齐俗奢侈,好做工商末技,不事田作,所以民穷盗起,乃躬行俭约,以倡率百姓,劝他务农田,治蚕桑,以为衣食之资。郡中百姓,但有带持刀与剑的,就教他卖了剑去买牛,卖了刀去买犊。且晓谕他说:“你这一口剑,就是一只牛,一口刀,就是一个犊。你为何将这牛与犊带在身上,有何用处?今变卖了去耕田,务本等生理,却不是好?”又亲自循行田亩中,劳来劝勉那务农的人,使他及时耕作。自是百姓感化,不敢为非,郡中渐渐都有蓄积,衣食足,礼义兴,狱讼止息,无复有为盗贼者矣。龚遂之治渤海,其功绩显著如此,宣帝征召他为水衡都尉,盖繇此故也。夫渤海之盗,前守以一郡之兵,制之而不足;龚遂以咫尺之书,散之而有余。可见弭盗之方,不在逐捕,而在抚循矣。然渤海之盗,起于年岁饥荒,百姓穷迫,故龚遂得以抚绥解散之。若强暴无赖之徒,不因饥寒,无所逼迫,而横行郡邑,劫掠人民,若以龚遂之法治之,则迂矣。遇着这等的,必须先用威以剿除之,后用恩以抚绥之,而后可。

    原文

    魏相上书谏曰:“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利人土地、货宝者,谓之贪兵,兵贪者破;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间者匈奴未有犯于边境,今闻欲兴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年计子弟杀父兄、妻杀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为此非小变也。今左右不忧此,乃欲发兵报纤介之忿于远夷,殆孔子所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上从相言。

    直解

    萧墙,是门内的墙。宣帝因匈奴尝侵扰西域屯田的军士,遂与将军赵充国等商议,要兴兵伐他。丞相魏相恐劳民动众,上书谏说:“臣闻武不可黩,兵贵有名。彼因敌国之暴乱,乃出兵讨之,以救其乱,而诛其暴,这叫做义兵,兵出于义,则人心归服,可以为王;因敌国先来加兵于我,不得已,出兵以御之,这叫做应兵,兵出于应,则士气奋厉,可以取胜;若争恨小故,不忍其愤怒之心,而必出兵以报之,这叫做忿兵,兵出于忿,则轻举妄动,必至于伤败;若利敌人之土地货宝,而出兵以夺之,这叫做贪兵,兵出于贪,则见利忘害,必至于覆破;若自恃其国家之大,矜其民人之众,而大兴师旅,欲以示威于敌国,这叫做骄兵,兵出于骄,则士卒苦其劳,敌国乘其敝,不至于灭亡不止矣。可见兵有顺逆,则事有成败,不可不慎也。近年以来,匈奴常通和好,未见有侵犯我边境,纵是争些屯田小事,亦不足介意。今闻朝廷之议,欲因匈奴衰弱,遂兴兵深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是出何名者也。以义兵,则匈奴之暴未著;以应兵,则边境之警未闻。其无乃近于骄忿之兵乎?且今年天下所奏刑狱的起数,计子弟杀父兄、妻杀夫的,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为此非小可的变故,风俗败坏至此,深为可忧。今左右群臣皆不忧此,乃欲发兵报纤芥小忿于远夷,臣恐下伤人民之命,上干阴阳之和,外寇未平,内变先作。如孔子所说‘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可不惧哉?”于是宣帝感动,就从魏相之言,弃了屯田的地界与匈奴,不复争焉。自古帝王制御夷狄之道,莫急于自治其内。若朝廷之上,纪纲振肃,邦国之间,风俗醇美,内地无虞,根本牢固,虽有夷狄外患,亦不足忧。若内治不修,百姓不安,虽无夷狄外患,亦为可虑。魏相不以匈奴为患,而惟以风俗为忧,深见远虑,戢兵保民,真可谓贤相矣。

    原文

    魏相好观汉故事,及便宜奏章,数条汉兴已来国家便宜行事,及贤臣贾谊、晁错、董仲舒等所言,奏请施行之。相敕掾史按事郡国,及休告,从家还至府,辄白四方异闻。或有逆贼、风雨灾变,郡未上,相辄奏言之。与御史大夫丙吉同心辅政,上皆重之。

    直解

    宣帝时,以魏相为丞相。魏相为人有治才,通达国体,他见得古今异宜,帝王迭兴,都有个立国规模。为后世子孙者,只当遵守他祖宗的法度,不宜远慕上古,徒务虚名而无实用。汉自高帝至今六世,中间阅历事变已多,一切因革损益,纤悉具备。在今日为君为臣的,只该讲求旧法,补偏救弊,自足以致太平,不必远有所慕。所以他平日只喜观汉家的故事,及先朝贤臣所条陈便民切要的章奏,把国家的事体,一一都讲究得熟了。及为丞相时,所条奏的,都是汉兴以来,一切便国宜民已行的故事,及文帝、武帝时贤臣贾谊、晁错、董仲舒等所上的章奏,一一奏请施行。既不务虚名而慕古,亦不出意见而喜新,但求以利国家而已。他又见得天下太平,朝廷易生骄逸,那四方非常之事,足为警戒的,恐有司未必尽报,朝廷无繇得知。于是敕告丞相府中掾史,但是出去各地方勘事转来复命的,及给假回籍,从他家里回到衙门的,都着他陈说各地方所见异常的事。或有悖逆盗贼及风雨不调、水旱疾疫、灾变的事,各处有司官未及上闻,魏相先都知道了,己即奏过宣帝。因此有司不敢隐匿,四方民情疾苦得以上闻。他与御史大夫丙吉都是宣帝所任用者,魏相性严明,丙吉性宽厚,然两人一心尽忠于上,共辅朝政,彼此相济,绝无猜忌嫌疑之意,宣帝都敬重之。这一段,是叙魏相之贤。观其好观汉家故事,见他深识治体;观其奏白四方事情,见他留心民瘼;观其与丙吉宽严不同,而能同心共济,又见他能公忠体国,克己忘私。此魏相之所以为贤也,后之为臣者宜以之为法。

    原文

    帝以萧望之经明持重,论议有余,材任宰相,欲详试其政事,复以为左冯翊。望之从少府出为左迁,恐有不合意,即称病。上闻之,使侍中金安世谕意曰:“所用皆更治民以考功。君前为平原太守日浅,故复试之于三辅,非有所闻也。”望之即起视事。

    直解

    汉时把京畿内分作三郡,一曰京兆,二曰左冯翊,三曰右扶风。这三郡,皆以辅翼京师,总叫做三辅。少府,是九卿官,管内府上用的钱粮。左迁,是降调。汉时以右边为上,左边为下,所以降官的叫左迁。宣帝时,有个文学贤臣萧望之,宣帝知其才,亲自擢用,三年间,超迁至少府卿。以他经术精通,持守端重,又咨访他国家大事,他能援古证今,论议有余,其材他日可以为丞相。但未知其政事何如,欲详悉试验他,然后大用。乃复除望之为左冯翊,把这繁难的地方着他做,以观其治民之才何如。这本是宣帝的美意,但望之以为少府卿又着他出去治郡,似与降调一般,因此望之心怀疑虑,恐有不合上意处,故有此转,即称病乞休。宣帝闻之,乃使侍中金安世到望之家,宣谕他说道:“朕凡简用大臣,都先使他经历治民,以考其功能,而后用之。你前日虽曾做平原太守,不多时,历任日浅,功绩未曾表见,故今复试之于三辅,欲以详考其治民之材耳,非他有所闻而左迁之也。”于是望之才安,就去赴任管事。后为冯翊三年,果能称职,累迁至御史大夫。这一节,见宣帝不轻于任相如此。盖宰相上佐天子,处分天下事,非才德并茂、文学政事兼优者,不足以胜其任。故宣帝虽知望之之才,而犹必试之于三辅,可谓慎且重矣。

    原文

    颍川太守黄霸,力行教化而后诛罚,务在成就全安之。长吏许丞老,病聋,督邮白欲逐之。霸曰:“许丞廉吏,虽老,尚能拜起送迎,重听何伤!”或问其故,霸曰:“数易长吏,送故迎新之费,及奸吏因缘,绝簿书,盗财物,公私费耗甚多,皆出于民。所易新吏又未必贤,或不如其故,徒相益为乱。凡治道,去其泰甚者耳。”霸以外宽内明,得吏民心,户口岁增,治为天下第一,征守京兆尹。

    直解

    颍川,是汉郡名。长吏,是县令以下通称。许丞,是许县县丞。督邮,是郡守差去督察属县的官。京兆尹,即今府尹。宣帝时,良吏最盛,以黄霸为首。黄霸做颍川郡太守,力行教化,不尚诛罚,务在成就、全安那百姓每,化导他为善,非甚不得已,不加刑罚。所属长吏,有个许县县丞,年老耳聋,督邮官访察回来,说这官老疾,该着他致仕回去。黄霸说:“这县丞是个清廉的好官,虽是年老,筋力未衰,尚能参见官长,拜起送迎。纵使耳聋重听,何害于事?着他照旧供职。”或问说:“这官已老,何故留他?”黄霸说:“夫长吏者,为民父母,不可轻率变动。若屡次更易,此往彼来,百姓每送这旧的,迎那新的,一切支应礼节,不无费用。又有一等奸猾吏胥,乘此交代之际,旧官已去,新官初到,出入文卷,都在其手,因而隐匿弃绝,侵盗财物,无可稽查。公私费耗甚多,都是民之膏血。及至换来的新官,又未必胜似旧的,或反不如前官,徒增这一番扰乱,有损无益。故有司官,苟非贪酷为民害的,纵是老疾,不必数易。凡治道只去其太甚者耳,岂可琐屑纷更?事在得己,且勿轻动。”黄霸之为治,外虽宽厚,内实精明,以此能得官吏百姓的心,个个都道他好。郡中户口,每岁增加,考其治绩,为天下第一。宣帝遂征召他,着权署京兆尹事。盖不次超擢,以旌其能,可谓得激劝之道矣。夫自汉以来,称循吏者莫如黄霸。然霸之抚百姓,待属官如此,何尝以严峻为风力哉?至其论数易长吏,公私费耗之弊,又可以知守令之当久任矣。此任人者所宜深思也。

    原文

    初上闻褒有俊才,召见,使为《圣主得贤臣颂》。其辞曰:“夫贤者,国家之器用也。故人君者勤于求贤,而逸于得人。昔贤者之未遭遇也,图事揆策,则君不用其谋;陈见悃诚,则上不然其信。是故伊尹勤于鼎俎,太公困于鼓刀,百里自鬻,甯子饭牛,离此患也。及其遇明君、遭圣主也,运筹合上意,谏诤即见听,进退得关其忠,任职得行其术。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故虎啸而风冽,龙兴而致云,蟋蟀俟秋吟,蜉蝤出以阴。《易》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故世平主圣,俊乂将自至;明明在朝,穆穆布列;聚精会神,相得益章;虽伯牙操递钟,逢门子弯乌号,犹未足以喻其意也。故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上下俱欲,欢然交欣,翼乎如鸿毛遇顺风,沛乎如巨鱼纵大壑,休征自至,寿考无疆,何必偃仰屈伸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乔、松哉!”是时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

    直解

    悃,是诚信。鼎俎,是烹调饮食的器具。世传伊尹善知五味,在微贱时,曾身负鼎俎为庖厨之事,后来成汤知其贤,举以为相。鼓刀,是摩刮其刀。世传太公未遇文王时,曾做屠户,宰杀牲口,后来文王知其贤,尊之为师尚父。百里,是百里奚。自鬻,是自卖。百里奚贫时,曾自卖与人,替人牧羊,后来秦穆公举以为相。甯子,是甯戚。饭牛,是喂牛。甯戚贫时做车户,在车下喂牛,叩牛角而歌。齐桓公听其歌词,知其非常人,举而用之,任以国政。伯牙,是古之善抚琴者。递钟,是琴名。逢门子,即逢蒙,古之善射者。乌号,是弓名。初宣帝闻益州人王褒,有俊美之才,善为文章,取他来京。宣入面见,命他做个圣主得贤臣的颂。王褒遂献颂一篇,其辞说道:“夫贤才之人,能为人君建功立业,随用随效,就如工匠手中的利器一般。匠人无利器,则不能成工作之事;人君无贤臣,则不能建太平之业。所以为人君的,当其未得贤人之时,须旁招博访,卑身屈己。或求之于在朝,或求之于在野,只要得个贤臣与之共理,就如匠人寻求利器的一般,这时节何等勤劳。及其既得贤人之后,便把国家的政务,一一都付他干理,自家只是总个大纲,不必身亲劳苦。譬如工人得了利器,自然不费气力,这时节何等安逸。然则人君之欲致治者,莫贵于得贤明矣。然不惟人君贵于得贤,而贤人亦贵于得君。古昔贤人未遇明君之时,上之人都不知他。为国家图谋事功,揆度计策,则君不用其谋;披沥肝胆,陈露忠诚,以自效于君,则君不然其信。所以伊尹勤劳于鼎俎,太公久困于鼓刀,百里奚卖身,甯戚养牛,皆遭罹此患也。及其遇了明君,遭逢圣主,运筹画策,即合上意;谏诤过失,即见听纳;进退左右,则得通其忠;居位任职,则得行其术。如伊尹居保衡之重,太公受尚父之尊,百里奚之相秦国,甯戚之任齐政,载之青史,至今称之。夫此一贤人也,遇主则见用,不遇则见疑,身之穷通,名之荣辱,顾所遇何如耳。然自古贤臣易得,明君难遇。故世必有圣智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有了君,则自然有臣,就如虎啸而风声自然凛冽,龙兴而云气自然拥护,蟋蟀必待秋才吟,蜉蝤必待阴才出。这虫豸变化,也各有时候,况贤臣效用,岂不待圣明之时?所以《易经》上说:‘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言人君以圣德而居尊位,正如神龙飞在天上。为臣的,遇这时节,利见这等的大人,以行其志而取功名。《诗经》上说:‘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思,是语助辞。皇字,解做美字。言美哉此众多之贤士,都生在周文王的国中。这等看来,可见世道清平,主上明圣,那俊乂的贤士,感时思奋,自然出来效用。圣君明明在朝,贤臣穆穆布列,元首股肱,联合为一体,精神意气聚会于一堂。君得臣,而益见其圣;臣得君,而益见其贤。主既圣,臣又贤,以圣主而用贤臣,两下里情投意合,言听计从。便就是以善抚琴的伯牙,而操递钟之古琴,以善射的逢蒙,而弯乌号之良弓,也比不得那君臣相得的意思。故圣主的功业,不能独成,必须待贤臣而后弘大;俊士的德行,不能自见,必须待明主而后显著者也。君要得这样臣,臣也要得这样君,上下俱欲,欢然交欣,就如那鸿雁的毛羽,遇着顺风,翼然奋迅,大鱼在溪壑乘着顺水,沛然放纵,何功不可立?何事不可为?垂衣拱手,坐致太平,天地之休征自应,人君之寿考无穷,这就是长生的道理。又何必偃仰屈伸如彭祖,呴嘘呼吸如乔、松,然后可以得寿哉!”彭祖、王乔、赤松,都是古时仙人。偃仰屈伸、呴嘘呼吸,是导引运气之术。这时宣帝颇好神仙,故王褒应制作颂,篇终及此,所以寓讽谏之意焉。

    原文

    二年,匈奴呼韩邪单于款五原塞,愿奉国珍朝。诏议其仪。丞相、御史曰:“宜如诸侯王,位次在下。”太傅萧望之以为:“宜待以不臣之礼,位在诸侯王上。”天子采之,令单于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

    直解

    款字,解做叩字。五原塞,是五原郡的边塞。自汉兴以来,匈奴强盛,常与中国抗衡。至宣帝时,匈奴衰乱,呼韩邪单于与郅支单于争立,被郅支杀败,恐不能自保,乃谋事汉,以求中国之助。甘露二年,单于亲领人马,到五原郡的边塞,叩请边吏,说他愿奉国内珍宝来朝汉天子,比于藩臣。宣帝许之,先命公卿大臣议定他朝见的礼仪。那时丞相御史议说:“先王之礼,先中国而后夷狄。今待虏酋宜如诸侯王之礼,但其位次须在诸侯王之下。”独太子太傅萧望之议说:“匈奴本是汉之敌国,政教所不加。今虽来朝,宜待以不臣之礼,位次在诸侯王上。”宣帝采用望之之议,令单于位在诸侯王上。当朝谒时,赞礼者只称臣而不称名,盖以客礼待之也。自古边境之安危,常视胡运之盛衰。汉兴以来,德莫盛于文帝,威莫强于武帝,然不能使匈奴之臣服也。至宣帝时,乃称臣纳款,稽首来朝。虽繇宣帝贤明、中国治安,然亦适当虏运之衰,故宣帝待以不臣之礼,以示非威德之所能致。盖天子之谦德也。自是终西汉之世,匈奴感恩归义,朝贡不绝,边境无事者数十年,岂非其礼让恩信,有以深结其心故哉!

    原文

    上以戎狄宾服,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其次张安世、韩增、赵充国、魏相、丙吉、杜延年、刘德、梁丘贺、萧望之、苏武,凡十一人,皆以功德知名当世,是以表而扬之,明著中兴辅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焉。

    直解

    是时匈奴呼韩邪单于入朝,宣帝见塞外戎狄都来宾服,因此思想起一时辅佐的贤臣,为吾之股肱,运谋宣力,内修外攘,以致有今日。追念他的好处,不可泯灭,宴表而扬之,以明示四夷,永垂来世。乃使画工图画其人于未央宫中麒麟阁上,模仿他的形容体貌,佥署他的官爵姓名。第一个是霍光,独不书其名,上面只写说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因他曾受武帝顾托,拥立昭帝,其后又定策迎立宣帝,辅佐三朝,功德茂著,故尊重之,而不名也。其次是车骑将军富平侯张安世、前将军龙额侯韩增、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都有定策宿卫,及征讨戎狄之功。丞相高平侯魏相、丞相博阳侯丙吉,有同心辅政之功。太仆建平侯杜延年、宗正刘德、少府梁丘贺、太子太傅萧望之,也都各随职业,尽忠效劳。典属国苏武,曾在匈奴中,持节一十九年,为戎狄所敬重。这十一个人,都有大功德于社稷,当世的人,都知其名,以此用图画表而扬之。要显见这中兴的辅佐,就比着周宣王时方叔、召虎、仲山甫三人一般。盖宣王是周家中兴之贤君,方叔、召虎、仲山甫,都是中兴之名臣,今所图画的十一人,亦可与他并美而无愧焉。宣帝此举,一以不忘诸臣之功,见得宾服之有自;一以明示来朝之夷,见得中国之有人;一以流传于天下后世,见得当时君臣相与之盛,且以为后来辅佐者之劝。盖其意微矣。

    元帝

    孝元皇帝,名奭,是宣帝之子,在位十六年。

    原文

    初元元年,上素闻王吉、贡禹皆明经洁行,遣使者征之。吉道病卒。禹至,拜为谏大夫。上数虚己问以政事,禹奏言:“古者人君节俭,什一而税,亡他赋役,故家给人足。臣愚以为如太古难,宜少放古以自节焉。”天子善其言,诏令诸宫馆希御幸者勿缮治,太仆减谷食马,水衡省肉食兽。

    直解

    太仆,即今之太仆寺。水衡,即今之上林苑监。王吉、贡禹两人当宣帝时致仕回家。元帝素闻这两人都通经术,且操行廉洁,心甚重之。即位之初,特差使臣赍诏去行取来京。此时两人都已年老,王吉在路上病故,只贡禹到京。元帝除授他做谏大夫,常虚心问他以政事。贡禹奏说:“为政莫先于爱民,而爱民必先于节用。古时人君躬行节俭,宫室有限,服用朴素,宫女不过数人,御马不过数匹,所自奉的甚简。故其取民之财,每十分则税他一分,其用民之力,每一岁只使他三日,此外再无别项科敛差役烦扰百姓。所以当时的百姓家家富给,人人充足。后世宫室大广,服用太侈,宫人与御马太多,而百姓太困。臣愚以为今朝廷用度,欲尽如上古之制固难,然亦须略仿古制以自撙节,减损服御,停止工作,凡事皆务从省约以利贫民,庶几得节用爱人之意。”元帝喜他说的有理,遂下诏命诸离宫别馆,车驾不到的去处,不必修理。又命太仆衙门减去食谷的马,水衡衙门省去食肉的兽。他如革服官、省卫卒、弃宜春之苑、罢角抵之戏,这都是采用贡禹的言语,其所利于民者多矣。故元帝之于汉,虽为中材之主,而节俭一事,则实后世之所当法也。

    原文

    永光元年秋,上酎祭宗庙,出便门,欲御楼船。薛广德当乘舆车,免冠顿首曰:“宜从桥。”诏曰:“大夫冠。”广德曰:“陛下不听臣,臣自刎,以血污车轮,陛下不得入庙矣!”上不说。光禄大夫张猛进曰:“臣闻主圣臣直。乘船危,就桥安,圣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听。”上曰:“晓人不当如是邪!”乃从桥。

    直解

    酎,是新熟的醇酒。汉家常以正月造酒,酝酿到八月间,才取以荐宗庙,叫做酎祭。永光元年秋,元帝当酎祭宗庙,从长安城西便门出去,要就水路乘楼船以行。御史大夫薛广德拦着车驾,除下冠帽,叩头说道:“车驾该从桥上去,不可乘船。”元帝未及听从,且着他戴了冠帽起来。广德一时急切奏说:“陛下若不听臣,必要乘船,臣就自家刎死,把颈血来秽污了车轮。陛下不得洁净,难以入庙行礼矣。”元帝见他言语说得太直戆,心下不喜。于是光禄大夫张猛进前解说:“臣闻自古以来,主上明圣,臣下乃敢直言。盖以主圣,则能宽容听纳,人臣得以尽言而无所忌讳故也。今论事理,乘船则风波危险,就桥则道路安稳,圣主举动务为安稳之图,不履危险之地。今广德恃圣主在上,言语虽欠婉曲,然意在爱君,不欲其乘危,似可听从。”元帝的意思方才回转,向张猛说:“晓悟人的言语,都似你说得这等从容明白,岂不是好!何用急迫至于自刎,如薛广德所言耶?”乃从桥而行。夫酎祭非无故而出,乘船亦未必皆危。而广德谏之,其迫切如此,盖以人主一身宗社生灵所系,不可顷刻而忘慎重也。又况逸游田猎,登高临深,车驰马骤,轻万乘之尊而忘不测之虑者哉!此忠臣之爱君,所以不惜尽言,而圣主之所必察也。

    原文

    石显惮周堪、张猛等,数谮毁之。刘更生惧其倾危,上书曰:“臣闻舜命九官,济济相让,和之至也。众臣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故《箫韶》九成,而凤凰来仪。至周幽、厉之际,朝廷不和,转相非怨,则日月薄食,水泉沸腾,山谷易处,霜降失节。繇此观之,和气致祥,乖气致异,祥多者其国安,异众者其国危,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正臣进者,治之表;正臣陷者,乱之机也。夫执狐疑之心者,来谗贼之口;持不断之意者,开群枉之门。谗邪进则众贤退,群枉成则正士消。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则政日乱;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则政日治。今以陛下明知,诚深思天下之心,杜闭群枉之门,广开众正之路,使是非炳然可知,则百异消灭而众祥并至,太平之基,万世之利也。”

    直解

    元帝时,用舍不明,邪正混进。光禄勋周堪、太中大夫张猛等,都以正直无私,为石显所倾陷。刘更生恐怕谗说得行、正人蒙祸,乃上书说道:“臣闻虞舜之朝,命禹、稷、夔、龙等九人做九官,所用的都是君子。那时群贤同心,都济济然以德相让,略无猜忌的意思,何等和顺!众臣既和于朝,则和气感动,万物亦皆和于野。故《箫韶》之乐奏至九成,感得凤凰瑞鸟来仪于庭,而虞以之兴。至周幽王、厉王之际,尹氏皇父等用事,所用的都是小人。这小人与君子不和,积成仇隙,更相非谤,互相怨恨,必欲谋害忠良。那时天地之变交作,日月薄蚀而无光,水泉沸起而不安,山陵或崩陷而成谷,溪谷反填满了成山。又夏月降霜,不顺节令。天灾物变,聚于一时,而周以之亡。繇虞周之事观之,可见和气致祥,乖气致异。祥瑞多者,其国必安;灾异众者,其国必危。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未有能易者也。如今阴阳不调,灾异数见,皆小人倾陷君子,怨气充塞之所致也。蹈衰周之覆辙,而欲追有虞之盛治,岂不难哉!夫国家之治乱,系于邪正之进退。正臣进用,便是治平的标表。盖正人见用,则所引进者必皆正人,君子满朝,政事修举,国家岂有不治者乎!正臣陷害,便是乱亡的机括。盖正人既去,则奸邪从此得志,小人在位,政事废坏,国家岂有不乱者乎?然邪人所以能害正者,繇上心多疑也。人君于贤人,既知他是忠正的,就该信任他;若心里又疑他未必是贤,或前或却,这叫做狐疑。那小人窥见主上如此不信任贤人,便来百般谗谮贼害他,君子何繇得安其位?于那谗贼的人,既知他是小人,就该斥去他,却又优游姑息,不能断然去之,这叫做不断。那小人无所惩戒,越发放肆,都引类而来,是开群枉之门,而招之使进矣。君子、小人势不两立。谗邪既进,则众贤必退;群枉既成,则正士自消。所以《易经》中有否、泰二卦,阳为君子,阴为小人。三阴并进,小人的道长,君子的道消;阴胜过阳,则政日乱而为否。否者,闭塞而昏乱也。三阳并进,君子的道长,小人的道消;阳胜过阴,则政日治而为泰。泰者,亨通而昌盛也。邪正之消长,关乎世运之盛衰如此,为人君者,可不早辨而决断之乎?今以陛下这等聪明圣智,诚能深思天下人的心,都好正而恶邪,于是去谗必断,以杜塞群枉之门,任贤勿疑,以广开众正之路,使邪正是非炳然明白,而举错各当,勿致混淆。则政有治而无乱,世有泰而无否,百灾自然消灭,众祥莫不毕至,以施于天下,乃太平的基本以贻于子孙,为万世的利益,岂不美哉!”大抵君子、小人势不并立,君子恶小人坏败国家的事,故常欲去小人;小人恶君子攻发他的过恶,亦常欲害君子。顾人君所信任者何如耳。舜之世,不能无小人。然舜诛共工、兜,而惟禹、稷、夔、龙之徒是用,所以君子得位而九官成济济之功;幽厉之世,不能无君子,然幽、厉疏召公、芮良夫,而惟尹氏皇父之徒是用,所以小人得志,而谗口肆嚣嚣之祸。朝廷之乖和、国家之治乱,惟在君子、小人一进退之间而已矣。元帝恭俭儒雅,亦是汉家贤君,只缘邪正之际,优游不断,知萧望之、周堪、张猛之贤,而不能信用,知石显之奸而不能斥退,致使君子被祸、小人擅权,而汉室遂衰,岂非万世之明鉴哉!

    成帝

    孝成皇帝,名骜,是元帝之子。在位二十六年

    原文

    刘向以王氏权位太盛,而上方向诗书古文,向乃因《尚书·洪范》,集合上古以来,历春秋六国至秦汉符瑞、灾异之记,推迹行事,连傅祸福,著其占验,比类相从,各有条目,凡十一篇,号曰《洪范五行传论》,奏之。天子心知向忠精,故为凤兄弟起此论也,然终不能夺王氏权。

    直解

    刘向,即是刘更生,后改名向,是汉之宗室。《洪范》,是《周书》篇名,箕子以天道告武王的说话。成帝时,常有日食星陨、山崩水溢,各样灾异。刘向自以汉家同姓之臣,见得外戚王氏权位太盛,宗社将危,欲上书论谏。而此时成帝方留意于诗书古文,刘向乃借诗书以寓论谏之意。看得《尚书·洪范》篇,箕子为武王陈五行五事、休征咎征之应,正可以发明天道,感悟君心。于是就因这书中所说的休咎,采集上古以来,历春秋战国至秦汉时,史书所记祥瑞灾异之类,每件必推寻其行之得失,以原灾祥之所始。又连附以后来祸福,以究灾祥之所终。如某时有某灾异,是因某君臣行的某事不顺,其后果有某祸,皆明著占验,以见变不虚生。又以木火土金水之五行,貌言视听思之五事,加以皇之不极,分做十一门类。其说以为田猎不宿,饮食不享,出入不节,则有木不曲直之异;弃法律,逐功臣,易嫡庶,则有火不炎上之异;治宫室,犯亲戚,则有稼穑不成之异;好战攻,饰城郭,则有金不从革之异;简宗庙,逆天时,则有水不润下之异。貌不恭,则其罚常雨;言不从,则其罚常旸;视不明,则其罚常燠;听不聪,则其罚常寒;思不睿,则其罚常风;皇不极,则其罚常阴。每门类之下,各引古今灾异为证,以类相从,悉有条目,其书凡十一篇,叫做《洪范五行传论》,奏上成帝。盖欲成帝览前代之休咎,悟今日之得失,庶几遇灾知惧,裁抑外戚以应天意也。成帝本是聪明的人,又多读古书,心里也知刘向忠诚爱国,故意为王凤兄弟专权,特起此论。但内制于太后,外制于诸舅,终不能夺王氏之权。其后王立、王商、王根相继执政。至于王莽,遂篡汉室,而向之书,徒托诸空言而已。

    原文

    永始元年,五侯子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王曼子莽,因折节为恭俭,勤身博学,外交英俊,内事诸父,曲有礼意。凤死,以莽托太后及帝。久之,封莽为新都侯,爵位益尊,节操愈谦,振施宾客,家无所余,虚誉隆洽,倾其诸父矣。

    直解

    五侯,是成帝的母舅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五人,成帝一日都封为列侯,故叫做五侯。永始元年,那五侯家子弟,恃着朝廷的恩宠,门户方盛。乘此时,争尚侈靡,都以车马驺从、声乐、女色、佚乐、游宴为事,一个要胜似一个。独有王曼早故了,不曾得封。王曼的子王莽是个极奸诈的人。他既孤贫,心里贪慕着五侯家的富贵,却故意矫情立异,以求名誉。乃自家屈体贬损,装做个恭谨节俭的模样,勤劳其身,从师问学,博通经传,外面结交英俊的贤士,内里承事伯叔诸父,都委曲而有礼意。此时他伯父王凤为大司马,秉朝政。王凤病时王莽假意侍奉,极其恭谨。王凤感他这意思,临死时,把他付托与太后及成帝,要抬举他。以此成帝常记着在心上,数年后,就封王莽做新都侯。王莽得计,愈加矫饰,爵位越发尊重,他节操越发谦谨,家中但有财物,就把来施与宾客,专干那恤孤济贫的事,自家更无蓄积。那时人都被他瞒过了,人人称颂他的好处,王莽的虚名日益隆盛,一时遍洽中外,倾压其诸父之上矣。其后竟代王根为大司马,专擅朝政,遂篡汉室。夫外戚之家习为侈靡,志在车马声色,此其常态耳。至于折节为恭俭以收众心,此其大奸不可测也。故王莽初时,以此欺哄其伯叔宾客,以致声名、取爵位。爵位既极,又以此欺哄天下的人,而倾夺汉室,此所谓渐不可长者。向使成帝于诸舅,止厚其恩赉,勿令秉政,使他无可希觊,虽有王莽之奸,亦何所施乎?善处外戚者,不可不深思也。

    原文

    故槐里令朱云上书求见,公卿在前,云曰:“今朝廷大臣,皆尸位素餐,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头以厉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讪上,廷辱师傅,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槛折。云呼曰:“臣得下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御史遂将云去。于是左将军辛庆忌免冠,叩头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使其言是,不可诛;其言非,固当容之。”上意解。及后当治槛,上曰:“勿易,因而辑之,以旌直臣!”

    直解

    槐里,是汉时县名。素餐,是空食俸禄。尚方,是内府。讪,是谤。龙逢,姓关,是桀之臣,比干是纣之臣,二人皆以直谏,为桀、纣所杀。是时,王氏专权乱政,朝臣多趋附之。有安昌侯张禹以经学为帝师,乃成帝所尊信者。他也惧怕王家威势,遂曲意党护,与他结好以自保富贵,其负国之罪大矣。有原任槐里县令朱云为人刚直敢言,恶张禹如此,乃上书求面见天子言事。公卿都侍立在前,朱云向前直说:“如今朝廷大臣,个个尸位素餐,叨享朝廷的爵禄,无有肯尽忠于上者,臣窃愤恨之,愿赐内府斩马剑与臣,先斩断一个佞臣的头,以警其余。”成帝问:“佞臣是谁?”朱云对说:“是安昌侯张禹。”成帝大怒说:“小臣无礼,居下谤上,当大廷中辱我师傅,其罪该死不赦!”侍班御史就拿朱云下殿。朱云攀扯殿前槛干死不肯放,御史又拿得急,把槛干扯断了。朱云乃大叫说:“昔桀杀关龙逢,纣杀比干,臣今亦以直言被戮,得从二臣游于地下,同为忠义之鬼,臣愿足矣!但不知圣朝后日何如耳!”御史遂拿朱云出去,罪且不测。于是左将军辛庆忌取去冠帽,叩头于殿下说道:“此臣从来狂直。使他说的是,则不可诛;纵使说的不是,然其心只是为国,亦当优容之。”于是成帝怒意解释,朱云才得免死。到后来修理栏干,成帝吩咐说:“这栏干不必改换,只把那坏了的修补起来,留个遗迹,使人知道是朱云所折,以旌表直言之臣。”夫奸臣擅权,其初犹有忌惮之心,只因邪佞小人惧怕威势,贪图富贵,群然阿附,结成一党。至于忠臣义士,间或有发愤直言者,又不蒙听纳而反以得罪,则奸臣之势遂成,而人主孤立于上矣。所以为君者最要优容狂直之言,以潜消壅蔽之祸。今成帝知宥朱云,且辑槛以旌之,然不能疏张禹之宠、抑王氏之权,而汉之天下竟为王氏所篡,岂不深可恨哉!

    哀帝

    孝哀皇帝,名欣,定陶恭王之子也。成帝无嗣,召而立之,在位六年。

    原文

    帝睹孝成之世,禄去公室,及即位,屡诛大臣,欲强主威以则武、宣。然而宠信谗谄,憎疾忠直,汉业繇是遂衰。

    直解

    哀帝在藩府时,见得成帝之时,外戚擅政,威福下移,权胜私门,禄去公室,皆以主威不立之故。及即位之后,屡次诛杀大臣,欲以尊强主威,仿效以前武帝、宣帝的行事。其志未尝不锐,而乃宠信谗谄之人。如侍中董贤等,皆以嬖佞而至三公。憎疾忠直之士,如丞相王嘉等,皆以直言蒙祸。以此举动,岂能使人心悦服?虽杀之而不畏矣。所以汉家基业从此遂衰,不可复振,王莽因得篡而代之。夫济弱者不于威,而建威者在于德。哀帝承元成之后,国势已弱,奸臣擅命,诚能正身修德,信任忠贤,秉至公以明赏罚,操威福以驭海内,则奸邪无敢肆其志而主威立矣。不知出此,而徒欲假诛杀以振之,尚可得乎?其致倾危,非不幸矣。

    平帝

    孝平皇帝,名衎,中山王之子。哀帝崩,无子,大臣迎而立之,在位五年,王莽弑之。

    原文

    初,长沙定王发,四世孙南顿令钦生三男:、仲、秀。性刚毅慷慨,有大节。秀隆准日角,性勤稼穑。常非笑之,比于高祖兄仲。宛人李守,好星历谶记,尝谓其子通曰:“刘氏当兴,李氏为辅。”及新市、平林兵起,南阳骚动,通从弟轶谓通曰:“今四方扰乱,汉当复兴。南阳宗室,独刘伯升兄弟泛爱容众,可与谋大事。”通笑曰:“吾意也!”遣轶往迎秀,与相约结,定谋议。归舂陵举兵,于是自发舂陵子弟。诸家子弟恐惧,皆亡匿。及见秀绛衣大冠,皆惊曰:“谨厚者亦复为之!”乃稍自安。凡得子弟七八千人,与下江将王常及新市、平林兵合。于是诸部齐心,锐气益壮。

    直解

    宛,是县名,舂陵,是乡名,都在今河南南阳府。王莽既篡汉祚,暴虐无道,至其末年,天下叛之,盗贼并起。一伙在江夏新市地方,王匡、王凤为首,叫做新市兵;一伙在江夏平林地方,陈牧为首,叫做平林兵;一伙在荆州地方,王常为首,叫做下江兵。这时节,天下人心皆复思刘氏,于是光武皇帝乘时起兵,以兴复汉室。这一段是记光武初起兵时事。初景帝第六子名发,封于长沙,谥为定王。定王四世孙名钦,为南顿县令,生三子:长的名,字伯升;次的名仲;少的名秀。秀即光武皇帝。刘为人生性刚毅,慷慨有豁达大节,不治产业。光武状貌生得异常,鼻准隆高,额上有骨耸起,叫做日角,性却勤于稼穑,喜治产业,与不同。常讥议戏笑他,比他做高祖的兄刘仲一般。盖刘仲只知治生,无远大之志,故为高祖所笑。光武岂是这样人?乃处乱世,韬晦当如此。那时宛县人李守,好习天文符命的书,豫先知道兴废。当王莽篡汉时,私对他儿子李通说:“看图谶上,刘家气运还当中兴,我李家当为他的辅佐。”及至新市、平林兵起,迫近南阳,郡中骚动。李通有个同祖兄弟叫做李轶,对李通说:“今四方扰乱,汉当复兴。汉家宗室在南阳郡的,只有舂陵乡刘伯升兄弟,散财结客,泛爱容众,可与他共图大事,兴复汉室也。”李通心下常记得他父亲的言语,便笑说:“这乃是我的本心。”此时光武在宛县,李通就着李轶去迎接他来,与他相约结定谋议,回到舂陵地方,同起义兵。于是刘亲自佥发舂陵子弟为兵,那各家子弟心下怕惧,都逃躲了,不肯从他。及见光武穿着大红、戴着大帽,都惊异说道:“他平生谨厚,不肯胡为。如今也做这等事,想是大事可成,但从他去不妨。”子弟每乃稍稍自安,出来应募,共得子弟七八千人。一面去招集各伙在山泽的,与下江将帅王常,及新市平林的兵马,会合一处,以助声势。于是王常、王凤、陈牧等诸部齐心,南阳子弟锐气益壮矣。夫南阳之人,刘以豪侠率之而亡匿,光武以谨厚倡之而服从,可见此时众心之所属,已在光武矣。济大事者,以人心为本,此汉室之所以复兴也。

    原文

    更始遣将攻武关,三辅邓晔、于匡起兵应汉,开武关迎汉兵。诸县大姓亦各起兵称汉将,而长安旁兵四会城下。九月戊申,兵从宣平门入。火及掖廷、承明,莽避火宣室,旋席随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庚戌旦明,群臣扶莽之渐台。晡时,众兵上台斩莽首,分莽身,节解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传莽首诣宛,县于市,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直解

    更始,是汉之宗室,名叫刘玄。王莽之末,汉兵并起,共立刘玄为天子,号更始皇帝。渐台,是太液池中的高台。脔,是肉块。汉兵既大破王莽兵于昆阳,乘胜长驱,于是更始遣其大将军申屠建攻打武关,欲入关中。那时人心思汉,三辅地方豪杰有邓晔、于匡,两人共起义兵为汉兵内应,开武关迎纳汉兵。关中各县的大户也都起兵自称汉将,愿助汉兵共诛王莽。而长安旁近去处的义兵也四面齐至,会于长安城下。九月戊申日,汉兵攻破宣平门入城,举火焚烧宫室,延及掖廷宫、承明殿。王莽走去宣室前殿避火,不知死在旦夕,尚且为魇镇之术,乃移席随北斗柄所指而坐,对群臣说:“天生德于我,使我受命为天子,汉兵其奈我何?”其欺天罔人如此。至庚戌日平明,兵火愈迫,群臣扶王莽往太液池中的渐台,欲阻水以避之。汉兵遂围其台。至日晚时,众兵上台,斩了王莽的首级。众将士每将王莽的身尸碎割了,逐节而解,逐块而分,都拿去请功,因此相争相杀者至数十人。此时更始都于宛县,申屠建乃传送王莽首级至宛,枭之于市。百姓每都怨恨王莽,共取其头掷击之,或切食其舌。自古乱臣贼子受祸之惨,未有如王莽者。盖汉家德泽尚在人心,王莽乃乘其孤寡,逞其奸诈,一旦夺而有之,是以人心共愤,义兵四合,不旋踵而遭屠戮之祸,此可以为万世篡贼者之戒矣。

    原文

    更始将都洛阳,以刘秀行司隶校尉,使前整修宫府。秀乃置僚属,作文移,从事司察,一如旧章。时三辅吏士东迎更始,见诸将过,皆冠帻而服妇人衣,莫不笑之。及见司隶僚属,皆欢喜不自胜。老吏或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繇是识者皆属心焉。

    直解

    洛阳,在今河南府。刘秀,即光武皇帝。司隶校尉,是官名。三辅,是京兆、冯翊、扶风三郡。帻,是裹头的巾。初,更始建都于宛,及取了洛阳,又要迁都于洛阳。此时光武尚在更始部下为将军,更始乃命他行司隶校尉的事,着他前去整理修葺洛阳的宫阙官府。汉家旧制,司隶校尉主督察三辅等地方,其僚属有从事史十二人,以司督察。光武既做这官,便设置僚属,作为文书,移与属县,其从事人员主司督察,一如旧制。那时三辅地方的官吏士卒,往东去迎接更始,见他手下各将帅过去的,只用巾帕包头,不戴冠帽,又穿着短窄的衣服,似妇人装束一般,莫不笑之。及见光武的僚属,其衣冠结束,都是旧时的制度,件件齐整,百姓每欢喜不自胜。其中老吏曾见旧日太平景象的,或感怆垂涕说道:“不意今日扰乱之后,复得见前时汉家官属的威仪如此。”自是有见识的,都归心于光武,愿推戴之矣。夫观当时百姓,一见汉官威仪,遂至于垂涕叹息,则人心思汉可知矣。宜汉之已废而复兴也。此虽光武之动依礼法,有以得人心,亦孰非其祖宗之遗泽,尚存而未泯哉!

    原文

    更始拜刘秀行大司马事,持节北渡河,镇慰州郡。秀至河北,所过郡县,考察官吏,黜陟能否,平遣囚徒,除王莽苛政,复汉官名。吏民悦喜,争持牛酒迎劳,秀皆不受。

    直解

    汉家以大司马秉朝政,官品最尊。此时更始已平河南,都洛阳,乃除授光武行大司马的事。就着他持了符节,渡河而北,循行各州郡,镇抚慰安之。这时王莽暴虐,官吏不才,赋繁刑重。光武既到河北,所过郡县,便引见那郡守县令以下各官吏,一一考察其行事。有贤能的,即升迁之;其不职的,便罢黜之。狱中囚徒,轻重罪名都审录过,拟议停当,即时发遣。尽除去王莽琐碎的法度,崇尚宽大。前此王莽妄拟成周改汉官名,如郡守改名大尹,县令改名县宰,似此等类,一切革去,复用汉家旧时官名。于是官吏百姓每个个欢喜,都争先来迎接,牵牛担酒,献上光武,以犒劳军士。光武不欲烦费百姓,都辞了不受。昔高祖入关,除秦苛法,吏民争以牛酒迎献,高祖悉却不受,恐烦劳百姓。今光武循行河北,除莽苛政,吏民亦争以牛酒迎劳,光武亦却之。此可见光武之宽仁能得民心,同符于高祖,而帝王之施为气象,自与寻常不同也。

    原文

    南阳邓禹杖策追秀,及于邺。秀曰:“我得专封拜,生远来,宁欲仕乎?”禹曰:“不愿也。但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秀笑,因留宿。禹进说曰:“今山东未安,赤眉、青犊之属动以万数。更始既是常才而不自听断,诸将皆庸人崛起,志在财币,争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非有忠良明智、深虑远图,欲尊主安民也。明公素有盛德大功,为天下所向服,军政齐肃,赏罚明信。为今之计,莫如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以公而虑,天下不足定也。”秀大悦,因令禹常宿止于中,与定计议。每任使诸将,多访于禹,皆当其才。

    直解

    策,是马棰,即今之马鞭,古时以竹木为之,故谓之策。邺,是县名,即今彰德府地方。赤眉、青犊,是当时诸贼的名号。南阳人邓禹,从小时就认得光武非常人,与他结识。光武初起南阳,邓禹未及随从。及光武领兵抚定河北,邓禹闻知,乃杖马策慌忙追赶,渡河到邺县地方才赶上了。光武见他远来,问他说:“我奉诏书,以便宜行事,得径自封爵除官。你今远来,莫非要官做么?”邓禹对说:“不是要做官,只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禹随侍左右,亦得少效尺寸之劳。干些功业,他日书在竹帛上,流芳千载,不枉了平生所学耳!”光武喜笑,就留他同宿。邓禹因乘间劝光武说道:“如今山东未安,盗贼群起,赤眉、青犊之类动辄啸聚数万人。更始既是常才,不能自家听断,而委政于下。他手下的诸将,又都自庸人暴起,所志不过图些财帛,争用威力以凌人,只求朝夕快意而已。何曾有个忠良明智之士,深虑远谋,欲上以尊君,下以安民者乎?君臣如此,其亡可立而待。明公素有盛德大功,为天下所归服;又军令整肃,赏罚明信,举动自与凡人不同。今能平定天下者,非公而谁?为今之计,莫如礼贤下士,延纳天下的英雄,除残去暴,务悦天下的人心,复立高帝之业,以救万民之命,却不是好?且以明公之才图取天下,天下不难定也。何必屈身于更始,虚用其力于无成之地哉?”光武听了大喜,因命邓禹常宿歇帐中,与他私定计议。每任用诸将,多访问于禹。凡禹所荐的,一一都当其才,其知人如此。尝观萧何之劝高帝,有养民致贤人一言,高帝用之以成帝业。今邓禹亦劝光武以延揽英雄,务悦民心,其意正与之合。萧何有发踪指示之功,而邓禹亦能举用诸将,各当其才。此其所以为佐命之元功,而与萧何并称也欤。

    原文

    大司马秀至蓟,会王子接起兵蓟中,以应王郎,城内扰乱。秀趣驾而出,不敢入城邑,舍食道傍,至芜蒌亭,时天寒烈,冯异上豆粥。至下曲阳,传闻王郎兵在后,从者皆恐。至滹沱河,候吏还白:“河水流澌,无船,不可济。”秀使王霸往视之。霸恐惊众,欲且前,阻水还,即诡曰:“冰坚可度。”官属皆喜。秀笑曰:“候吏果妄语也!”遂前,比至河,河冰亦合,乃令王霸护渡,未毕数骑而冰解。

    直解

    蓟,是县名。芜蒌亭、下曲阳、滹沱河,都在今真定府地方。澌,是水上流冰。这时光武为大司马,安辑河北,行到蓟县地方,适遇着邯郸王郎作乱。蓟中有个宗室王子刘接,起兵要与王郎连合,以此城内扰乱。光武急忙乘车走出,所过地方不敢复入城邑,只歇息在路边人家吃饭。行到芜蒌亭,时天甚寒冷,又无粮米,冯异煮豆做粥,进与光武充饥。又行到下曲阳县,听得王郎的车马在背后赶来,那从行的人个个惊恐。行至滹沱河,探候的吏回报说:“河水里流下冰来,不曾冻合,没有船只,怎生渡得过去?”光武使其将王霸前去打探。王霸看了,果是难渡,恐怕惊了众人,不如权且说渡得,以安众人之心。且要诸将士都到河边,临着河水以为险阻,待那贼兵到时,众人见前面没走处,只索与他死战,这就是韩信背水阵的意思。于是回还,对众假说:“河冰坚固,人马都过得去。”官兵听得这说话,个个喜欢。光武笑说:“先间候吏的言语,果是谎说。”即便前去。及到河边,那河水真个也就冻合了,光武便着王霸监护众军渡过河去。刚刚渡得数骑人马到岸,冰已开了。此时光武甚见窘迫,偶遇河冰,幸而得免,岂不是天意?然亦因光武能除暴安民,有此盛德,感格上天,故扶持保佑之如此。若不能修德,徒靠天命,欲侥幸于或然之数,岂有此理哉!

    原文

    秀披舆地图,指示邓禹曰:“天下郡国如是,今始乃得其一。子前言以吾虑天下不足定,何也?”禹曰:“方今海内淆乱,人思明君,犹赤子之慕慈母。古之兴者在德薄厚,不以大小也。”

    直解

    披,是阅视。舆地图,是天下地里之图。那时天下郡国,多为盗贼所据。光武一日阅视天下地图,指示邓禹说道:“天下郡国这等广大,如今才收复了河北数郡,是十分中才得了一分,怎能勾便得各处平定?你前日见我时,就说以我去图虑天下,指日可定,莫不忒看得容易了,此是何故?”邓禹对说:“自汉室中衰,盗贼并起,四海之内,纷纷扰乱,只以劫掠为事,无有能替百姓每做主者。这时人心思想要得个圣明之君,以为依归,就如初生的孩儿要得个慈母,靠他乳哺一般。自古以来,兴王之君,只看他德之厚薄如何,不在地之大小。若是德厚,人心归之,虽无尺土,亦可以成大业;如其德薄,人心离散,虽有天下,亦必至于亡。今只宜论德,何必论地?”前此邓禹曾劝光武延揽英雄,务悦民心,这就是修德的事,所谓天下不足定者此也。中兴诸将,识见未有能及此者,故邓禹战伐之功,虽不加于诸将,而独为一代元勋,岂非以其能识天下之要务哉!

    原文

    五月,王霸追斩王郎。秀收郎文书,得吏民与郎交关谤毁者数千章。秀不省,会诸将烧之,曰:“令反侧子自安!”

    直解

    反侧子,是反覆无定、怀二心的人。更始二年五月,光武既连破王郎之兵,王郎战败逃走,王霸追击斩之。光武入邯郸,收王郎遗下的文书,捡得当时河北官吏百姓每与王郎往来交通及谤毁光武的言语,有数千纸。光武通不查看,即时聚会诸将,对众烧之,说道:“这书我若查他的姓名,未免人心疑惧。不如尽行烧毁,泯其形迹,使反侧之徒得以自安。”盖帝王以天下为度,不修私怨,不计旧恶。况当时祸乱初平,人心未定,若复究其交通之罪,则将人人自危,而益生动摇之变矣。故光武之烧文书,一则能容人过,见他度量广大;一则务安人心,见他智虑深远。此所以能有天下也。

    原文

    更始遣使立秀为萧王,悉令罢兵。耿弇进曰:“百姓患苦王莽,复思刘氏。今更始为天子,而诸将擅命,贵戚纵横,虏掠自恣,元元叩心,更思莽朝,是以知其必败也。公功名已著,以义征伐,天下可传檄而定也。天下至重,公可自取,毋令他姓得之!”萧王乃辞以河北未平,不就征,始贰于更始。

    直解

    光武既诛了王郎,更始见他威名日盛,有疑忌之意。遂遣使者到河北,封他为萧王,就命他罢了兵,与将士每都回京师,盖欲借此以收其兵权耳。那时,光武的意思犹豫未决,欲从更始之命,罢兵回去,又恐失了河北地方,人心离散,汉室难以兴复。于是耿弇进谏说道:“当王莽篡汉时,政令烦苛,百姓每怨苦王莽,复思汉家,所以一闻汉兵之起,莫不争先归顺,望其能除暴救民也。今更始本是庸才,不可以为天下之主,又不能钤束群下。诸将每都专权擅令,不知有朝廷。后妃之家,恃宠使势,不循法度,纵横于京师。甚至虏掠人家财帛子女,放恣无忌,与盗贼一般。其暴虐害人,有甚于王莽者,所以元元之民,困苦无聊,都搥胸呼冤,反想起王莽之朝,以为不如彼时之为安。百姓离心如此,以此知更始决然成不得大事。虽欲辅之,亦何益乎?明公先破王莽百万之众于昆阳,今又平定了河北,功名已著,天下归心。若仗大义以行征伐,谁不响应?只消传一道檄文,分投告谕,而天下可定矣。天下至重,公本汉之宗室,可乘时自取,勿令异姓得之,绝了汉家的宗祀。”光武感悟,乃托辞说:“河北地方尚未平定,未可罢兵回朝。”不赴更始之召。始初更始杀了光武之兄刘。光武一向隐忍,屈己而为之臣,至是见得天命人心,不在更始,乃与他分为两家,各自行事,不复用其命令矣。未几更始果败,而光武遂自河北即帝位焉。大抵天下大器,非庸才所能堪,而人心已离,天命必去,不待成败之既形,而智者能预见之矣。观王莽已篡而诛,更始已立而败,其故皆繇于失人心。而光武之德,为人心所归,卒能兴复汉业。孟子说:“得天下有道,得其民也;得其民有道,得其心也。”岂不信哉!

    原文

    是时,诸贼铜马、铁胫、尤来、大枪、上江、青犊、富平、获索等各领部曲,众合数百万人,所在寇掠。秋,萧王击铜马于,吴汉将突骑来会青阳,士马甚盛。铜马食尽,夜遁,萧王追击于馆陶,悉破降之,封其渠帅为列侯。诸将未能信,贼降者亦不自安。王知其意,敕令降者各归营勒兵,自乘轻骑按行部陈。降者更相语曰:“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投死乎!”繇是皆服,悉以降人分配诸将,众遂数十万,故关西号秀为铜马帝。

    直解

    铜马、铁胫、尤来、大枪、上江、青犊、富平、获索,都是盗贼的名号。突骑,是冲锋的马军。渠帅,是贼首。此时天下无主,盗贼纵横,于是铜马、铁胫、尤来、大枪、上江、青犊、富平、获索等贼,各领部曲,大众会合,约有数百万人,到处劫掠,扰害百姓。这年秋间,光武为萧王,领兵征剿铜马贼于县。将军吴汉发幽州突骑,来会于青阳县,军马甚盛。那铜马贼以此不敢散出打抢,粮食尽了,乘夜逃去。光式统兵追赶到馆陶县地方,把这伙贼都杀败了,尽数投降。光武因他来降,赦而不诛,就收在部下为用,封其头领为列侯。一时诸将见这伙贼以战败来降,未知其诚伪,萧王如何就这等收用他,心里都疑而未信。那贼来投降的也自危惧,心下不安。光武知道他每这意思,乃下令着投降的各回本营,勒习兵马,光武独自一个骑着一匹马,径到各营中,按行部陈,观看营伍,示之以不疑。于是来降的人,转相传说:“我等新来投降,意思好歹尚未可知,萧王就这等待我,他把一片赤心,推出来放在人的腹中,没有一毫猜忌,他以至诚待人如此,我等安得不倾心归向,愿为效死乎!”繇是数万之众,无不悦服。光武乃尽以投降的人,分派在诸将营中,各自管辖。因此光武的军马众盛,至数十万。此时虽未称尊号,然从此威名大著,远近归心。关西百姓因他能收服铜马诸贼,遂号他为铜马皇帝,一时人心皆愿戴以为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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