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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是有天下之号,高祖初为汉王,后即帝位,遂仍旧号。这一篇书,载汉家一代的事迹,故称为“汉纪”。

    高帝

    太祖高皇帝,姓刘氏,名邦,字季,沛县人。初以泗上亭长起兵,诛暴秦、灭项籍,而有天下。在位八年,以其功德高厚,为汉家一代之始祖,故庙号高祖皇帝。

    原文

    冬,十月,沛公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降,杀之不祥。”乃以属吏。

    直解

    霸上,是地名,在今陕西西安府。组,是印绶。史臣记,汉高祖未即帝位,初为沛公时,奉楚怀王之命,举兵伐秦,以冬十月,先诸将入关破秦,到霸上地方。是时秦王子婴即位才四十六日,见人心离叛,事势穷蹙,遂驾素车,乘白马,颈项上系着组绶,将传国的宝玺与发兵的兵符及使臣所持的节都封了,献上沛公,投降于轵道之旁。时跟随的诸将劝沛公说:“秦为无道,天下怨之久矣。今既破了秦关,得了秦王,正该杀了他,以泄天下之忿。”沛公说:“不可。始初楚怀王命将伐秦,不遣别人,乃独遣我,固以我宽大能容人故也。且用兵之道,不杀已降。今子婴已降,又从而杀之,不祥,亦非怀王当初遣我之意也。”乃将秦王付与所在官司收管,以待怀王之命而处置焉。此沛公之仁也。其后项羽入关,遂杀子婴、坑降卒、烧秦宫室,秦人以是怀沛公之恩、而怨项羽之虐。则楚汉成败之机,盖已决于此矣。

    原文

    沛公西入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萧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府图籍藏之,以此沛公得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

    直解

    沛公既入关破秦,遂引兵西入咸阳京城。诸将每贪秦财物,都争先走去府库中,将金帛财物取而分之。惟有萧何独自先入秦丞相府里,急忙收拾那地图册籍等书藏之,其他财物一无所取。因此沛公按这图籍,得以备知天下形势险阻,及户口或多或少,殷实消乏的去处。所以后来用兵,晓得某处可攻、某处可守,均派粮差,知道某处户口殷实、某处户口消乏,皆赖萧何收藏图籍之功也。即此可见萧何志虑高远,迥出于寻常之外。汉高祖所以能成帝业,何之力居多。史称其为一代宗臣,岂不信哉!

    原文

    沛公见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曰:“沛公欲有天下耶?将为富家翁耶?凡此奢丽之物,皆秦之所以亡也,沛公何用焉?愿急还霸上,无留宫中。”沛公不听。张良曰:“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

    直解

    沛公既破秦入咸阳,见秦家宫室雄丽,一应供具帏帐等物,极其齐整,凡狗马珍宝之类及侍奉的宫人美女,各有千数之多。沛公见了这等富贵,不免动心,便要留在那里住下。其臣樊哙恐他溺于侈乐,误了大事,进谏说:“请问沛公,此一来,要并有天下,成帝王之业乎?或只是图些享用,做个富家翁而已乎?若只要做个富家翁,便留在这里住也罢;若是要并天下而为帝王,则当鉴秦之所以亡,而反其所为才是。凡此奢靡华丽之物,皆秦剥民财力所为,秦人因此失了人心,以至亡国,今岂可复效其所为而用之乎!愿急引军回霸上去,不可留住于此。”沛公一时不能听樊哙之言,张良又谏说:“秦家只因所为无道,残虐其民,故沛公得以除暴救民为名,而至于此。夫既要替天下人除去残贼,吊民伐罪,哀怜百姓的困苦,当如丧礼一般,以缟素为资。今方入秦,就安享其奢靡之乐,全无哀痛之心,则是秦之虐固与夏桀无异,而公之所为又与秦无异,乃古人所谓‘助桀为虐’者耳,岂吊民伐罪之师哉!且忠直之言耳里听着虽不顺意,然却有益于行事。譬如毒药,口里吃着其味虽苦,然却能去病。今樊哙之言,乃是忠言,不可不听也。”沛公就听张良、樊哙之言,还军霸上。夫帝王之举动乃天下所观瞻,若动有可议,谁肯归戴?汉高祖初入秦宫,遂动心于富贵,几乎误了大事。及一闻张良、樊哙之言,遂整军霸上,以待诸侯之至。此等举动何等光明正大,故秦民因此信其果为除害而来,而敌国谋臣亦以此知其志不在小。视彼项羽收其宝货、妇女以东,而秦民遂大失望者,胜负岂待辨哉!然使非张良、樊哙之言,则汉高未免有过举矣。故史臣记此一段,以见二臣能谏之忠、汉高从谏之善,乃转祸为福之一大机也。

    原文

    十一月,沛公悉召诸县父老、豪杰,谓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诸吏民皆安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民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民。”民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直解

    父老,是百姓年高的。豪杰,是地方中的好汉。安堵,是安如墙堵,不迁动的意思。沛公既破秦入关,这年冬十一月将还军霸上,乃尽唤关中年老的百姓并地方上的好汉都来,分付他说道:“秦家暴虐无道,法令琐碎,你这父老人等被害久矣。那秦家的法度好生利害,但是诽谤君上政令的,便诛及三族,有两人对说诗书的,便戮于市曹,其烦苛惨刻如此。起初众诸侯相约,但有能先入关破秦的,便封为秦王。我今先入关破秦,当王关中,与你众百姓做主。如今先与你父老每相约,我的法度没有许多,只是三条:杀人的,着他抵死偿命;伤人的、与做盗贼的,各问以应得罪名。此外但是秦家那琐碎的法度,都一切除去不用,你众官吏百姓每都照旧各安分守职,不必迁动。我这一来,只要为你每除害,不是来侵暴百姓的,你每休得怕惧。我如今暂且收了军马,还屯霸上,等待众诸侯都到了时,面定前日王关中的约束耳。”乃使人与秦家原设的官吏循行各县、乡、村邑里,分投晓喻,使那未到的小民也通知道这意思。于是秦中百姓无不欢喜,争持牛、羊、酒、食献与沛公,犒飨军士。沛公又辞让不受,说道:“今仓廒中粮食尽多,不至乏绝,不要破费了你百姓的钱米。”那百姓每听得这话,愈加欢喜感戴,只恐怕沛公不得做秦王。夫汉高初入关时便得民心如此,盖秦为无道,百姓方患苦之,而高祖一旦代之以宽,如大旱之得时雨,有不欢忻而仰戴者哉!《书》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故秦之严刑而多杀者,适所以驱民使归汉耳。汉家四百年的基业,在此三章约法中矣。

    原文

    汉王怒,欲攻项羽,周勃、灌婴、樊哙皆劝之。萧何谏曰:“虽王汉中之偏,不犹愈于死乎?能诎于一人之下,而信于万乘之上者,汤、武是也。臣愿大王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也。”汉王曰:“善!”乃遂就国,以何为丞相。

    直解

    三秦,是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分王秦地,故号三秦。始初楚怀王与众诸侯相约,但有能先入关破秦者,便封他做秦王。其后高祖独先破秦,当为秦王。项羽后到,却倚他兵力强盛,背约失信,不肯着高祖做秦王,乃三分秦地,把秦家三个降将章邯、司马欣、董翳都封为王,镇守秦地,却将高祖封在汉中四川地方,叫做汉王。汉王因此嗔怪项羽处事不公,负约爽信,发怒欲举兵而攻之。其时周勃、灌婴、樊哙三个都是武将,没见识,不能审度时势,只管劝高祖举兵攻项羽。独有萧何进谏说道:“楚强汉弱,力势不敌,今若攻楚,必致败亡。汉中地方虽是偏僻,还得生而为王,不强如兵败而死乎?大凡成大事的,要忍小忿。古昔帝王有能审己量力,暂诎一人之下,竟能创业垂统,伸于万乘之上者,如殷汤事桀、周武王事纣是也。往事如此,可以为法。臣愿大王权且退一步,去汉中地方布德施惠,抚养百姓,招致四方贤人,收用巴蜀士卒。待君之根本已固、兵食已足,那时却举兵回来,平定三秦,收复关中地方,天下大事从此可图也。今乃不忍一朝之忿,而欲轻生以攻楚,不亦谬乎?”汉王听了这话,说萧何的见识远大,说得有理,便依从他说,去到汉中权为汉王,而以萧何为丞相,与图国事。其后高祖到汉中,果能任用三杰,还定三秦,遂灭楚而有天下,皆萧何“养民致贤”之一语启之也。

    原文

    汉王至南郑,诸将及士卒皆歌讴思东归,多道亡者。信亡去。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王曰:“丞相何亡。”王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王。王且怒且喜,骂何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顾王策安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乃召信拜大将。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直解

    南郑,是地名,即今陕西汉中府南郑县。亡,是逃走。信,是韩信。汉王既用萧何之言,就国汉中,行到南郑地方。诸将及军士多是东方丰、沛等处的人,离家日久,个个思量东归,唱的歌曲都是思乡的意思,多有在半路里就逃去了的。那时韩信做治粟都尉,见汉王不能用他,也随着众人去了。萧何平日晓得韩信才略可任大事,猛听得说韩信也走了,心里忙迫,不及奏知汉王,就自家去追赶他。军中不知萧何是追韩信,只说萧何也逃去。有人告于汉王说:“丞相萧何走回去了。”汉王大恼怒,见失了辅佐,就如失了左右两手一般。住一二日间,萧何回来参见汉王。汉王又怒又喜,问说:“你如何也撇了我走回去?”萧何对说:“臣不是逃走,乃是追赶韩信来。”汉王骂说:“我手下管兵的将领,逃去了十数人,不曾见你去追赶,乃独追一韩信,这是你支吾欺我之言!”萧何对说:“诸将都是庸才,便去他十来个有何难得。至如韩信,智勇才略天下无双。大王若只是长在汉中做王,却也用不着韩信;若是要东向争取天下,则除了韩信,无可与谋此大事者。故臣一闻其逃,不及奏知,急去赶将回来,恐失此人耳。但不知如今大王的意思何如。还是要王汉中?还是要争天下?”汉王说:“项羽违约,封我于汉中,我甚不乐。我的意思亦欲东向而争天下耳,岂能郁郁久居此处乎!”乃用萧何之言,就着人去呼唤韩信来,拜为大将。萧何说:“大王平素待人傲慢无礼,如今要拜一个大将,把取天下的大事付与他,却乃如此轻易,恰似呼唤小儿一般,这等待人无礼,人如何肯用命?此韩信所以不乐而去也。王若真个要他做大将,须选择个好日子,大王自家斋戒致敬,筑立坛场,备具礼仪,方才成个拜大将的道理,韩信才肯尽力为用。”于是汉王听许,一一都依着萧何的言语。那时诸将听得汉王将举行拜将的殊礼,却不知所拜的是谁,都暗地欢喜,人人自负说:‘这大将莫非是我做?’及至拜大将时,乃是韩信,一军之人无不惊讶。盖韩信在先未遇时,曾乞食于漂母、受辱于胯下,人素轻贱他。只有萧何知道他是个豪杰,荐于高祖。一旦加之以殊礼,拜之为大将,故人以为惊讶。其后果能定三秦,举燕赵,破楚灭项,助成帝业。可见非常之功,非常人所能任;而非常之才,亦非常人所能知。韩信以一逃亡小卒,若不遇汉高英雄之主、萧何知人之相,则将终身困穷而已。夫欲图大事、建大功者,岂可以名誉资格求天下之豪杰也哉!

    原文

    汉王南渡平阴津,至洛阳新城。三老董公遮说王曰:“臣闻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无名,事故不成。故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项羽为无道,放杀其主,天下之贼也。夫仁不以勇,义不以力。大王宜率三军之众,为之素服,以告诸侯而伐之。”于是汉王为义帝发丧,告诸侯曰:“天下共立义帝,今项羽放杀之。寡人亲为发丧,兵皆缟素,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直解

    平阴津,是平阴县的渡口。新城,是洛阳县的乡名。三老,是掌管一乡教化的老人。三河,是河南、河东、河内。汉王既用萧何之计,用韩信为大将,引兵还定三秦,出关、下河内,遂南渡平阴津,到洛阳新城地方。那时项羽方杀了义帝,自立为西楚霸王,于是新城乡有个三老叫做董公,拦着路献个计策与汉王,说道:“臣闻取天下在有仁义之德,顺此德的便昌盛,逆此德的便灭亡。兵之胜负,在德之顺逆。若出兵而无名,大事如何得成?所以说明其为贼,敌乃可服。必须仗天下之大义,立个名号,显得那敌人是贼,我为天下声其罪而讨之,则顺在于我,逆在于彼,不待交兵,而胜负已分矣。今项羽大逆无道,放杀其主,这正是天下之贼也。我的勇力虽不如他,然以仁义临之,仁不在勇,义不在力,顺逆一分,强弱都不论了。今大王正宜倡率三军,同服缟素,因以赴告于诸侯,而讨项羽弑君之罪,则兵出有名,大事可成矣。”于是汉王用其计,为义帝发丧成服,乃遍告诸侯说道:“往时天下诸侯共立楚怀王以为义帝,奉他做主,我与项羽都是义帝的臣子。今项羽乃放逐义帝于江南而杀之,此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者也。寡人今亲为义帝发丧,使军士每都穿着缟素孝服,尽发关中兵马,收集三河士卒,南浮江汉而下,愿随着诸侯王讨伐那楚国弑义帝的篡贼,以报君父之仇,明君臣之义焉。”从此汉王举动名正言顺,理直气壮,而汉兵之出,始堂堂于天地间矣。项羽虽强,岂能与之为敌哉!此不独能摧服群雄,而正人心以培国祚,实基于此,皆董公一言启之也。

    原文

    汉王谓陈平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陈平曰:“项王骨鲠之臣,亚父、钟离昧、龙且、周殷之属,不过数人耳。大王诚能出捐数万斤金,行反间,间其君臣,以疑其心。项王为人,意忌信馋,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汉王曰:“善!”乃出黄金四万斤与平,恣所为,不问其出入。平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宣言:“钟离昧等为项王将,功多矣,然而终不得裂地而王,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而分王其地。”项羽果不信钟离昧等。

    直解

    骨鲠,是刚直不顺人意,如骨之鲠人一般。亚父,是范增,项羽尊他叫做亚父。反间,是造捏虚词、离间人的意思。汉王自睢水战败退守荥阳,与项羽相持日久,不能取胜,因谋于陈平说:“如今天下纷纷争斗,不得休息,不知何时才得灭楚,平定天下,你有甚奇计可施否?”陈平对说:“汉所以不能胜楚者,只因项王尚有心腹得力的臣帮助他故耳。臣料项王手下骨鲠忠直之臣其实不多,如范增、钟离昧、龙且、周殷等辈,不过数人而已。大王若肯不吝数万斤之金抛舍出来,把去行反间之术,离间了他的君臣,使他自相猜疑,必至离心。项王为人心多疑忌,好听谗言,一闻反间之语,必然君臣生疑,内里自相诛杀。那时汉却乘机举兵攻之,破楚必矣。”汉王说:“此计甚好!”即捐出黄金四万斤与陈平,任他将去使用,更不稽查其出入。陈平乃多把这金去买嘱项王左右,广行反间于楚,到处传播说道:“钟离昧等为项王将,运筹出力,功劳多矣。然到今不得分土受封,枉受许多勤苦。以此心怀怨望,要与汉家连结为一,共灭项氏,把楚地分了,各自为王。”这是陈平反间的说话,要去激怒项王。项王听得这话,果然心疑钟离昧等,只道他真有反意。自此凡有计谋都不信用,盖已中陈平之计矣。楚之败亡实决于此。此虽陈平诡计,亦本项王意忌信谗,有以致之。向使项王君臣相信,不听谗言,如燕昭王之于乐毅,魏文侯之于乐羊,则虽有陈平之智,亦安所施哉!古语有云:“木必先腐而后蠹生之,人必先疑而后谗入之。”用人者可不鉴哉!

    原文

    夏五月,帝置酒洛阳南宫。上曰:“彻侯诸将,毋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嫚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与之,与天下同其利;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此其所以失天下也。”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擒也。”群臣悦服。

    直解

    高祖既灭项羽,即帝位。一日置酒宴群臣于洛阳之南宫,因问群臣说:“众诸侯及诸将每,在我面前不要隐讳,各陈你每所见,且说我所以得天下者何故?项羽所以失天下者何故?”内中高起、王陵二人齐对说:“陛下天性好简嫚轻侮人;项羽仁而爱人,待人有礼。然人所以肯尽力于陛下者,以陛下能不吝爵赏。使人攻打城池、略取土地,既得了,就封那有功之人,与天下同享其利。因此人人尽力,以图功赏,所以能得天下也。项羽则不然,妒贤嫉能,有功者不但不赏,反忌其能而害之,贤者疑而不用。因此人人怨望,不肯替他出力,此项羽所以失天下也。”高祖说:“公等说的虽是,然但知其一.未知其二。我所以取天下者,全在能用人故也。夫运筹画策不出帏幄之中,而能料敌制胜于千里之外,这样智谋,我不如张子房;镇守国家,抚安百姓,供给军饷不致乏绝,这样才干,我不如萧何;统百万之兵,用之有法,战则必胜,攻则必取,这样勇略,我不如韩信。这三个人都是一时豪杰,非常之才。我着张子房常在左右,运筹画策为吾谋臣;着萧何镇守关中,供给粮饷;着韩信做大将,领兵征讨。得此三人之力,所以能取天下也。项羽只有一个谋臣范增,而每事猜疑,不能信用,是无一人之助矣,此所以被我擒获也。”群臣闻高帝之言,无不忻悦敬服。夫用人者常裕,而虚怀者然后能用人。若论勇猛善战,汉高不及项羽远甚,所以胜之者,以能用人耳。而所以能用人者,繇其自谓不如人也。夫以匹夫取天下,天下莫不归服,而犹自谓不如其臣,此汉高之所以大过人欤。

    原文

    张良素多病,从上入关,即道引,不食谷,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直解

    道引,是修养家运气之术。张良为人素多疾病,自从高祖入关之初,便就学修养之术,导引运气,不食五谷。及至佐高祖平定天下之后,一日自家称说“我本是韩国之人,父祖以来,五世为韩相国,世受国恩。不幸宗国为秦所灭,我不爱惜万金之产,悉以家财募求力士,椎击始皇于博浪沙中,为韩报仇。那时虽误中副车,不曾伤得始皇,然以秦皇之强而我椎击之,威加万乘,义复强仇,天下之人谁不振动!其后遇着真主龙典,我止凭三寸之舌运谋画计,毕竟灭了强秦,赞成汉业。天子待我以师礼,封我以万户,位为列侯,布衣荣遇,至此已极。我平生只要报仇雪恨,济世安民,今已心满意足矣,此外更复何求!惟愿遗弃了人间功名、富贵之事,随着赤松子同游于方外耳。”赤松子,是上古仙人之号,良盖假托之辞也。夫张良有大功于汉,高祖方尊礼之,何天下甫定,遂托于神仙之事而去乎?盖良以五世相韩之故,志复不共戴天之仇,其仕汉也,以为韩也,韩仇既报,遂浩然有归志焉。故后人论之曰:张良始终为韩。又曰:留侯君臣义重。其真知良之心哉!

    原文

    始剖符,封诸臣为彻侯。萧何封酂侯,所食邑独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多者百余战,小者数十合。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反居臣等上,何也?”帝曰:“诸君知猎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群臣皆莫敢言。

    直解

    剖,是分,符,即是如今封功臣的铁券,两块相合,一块赐与功臣,一块藏在内府存验,所以叫做剖符。彻字,解做通字,以其功通于王室,故谓之彻侯。酂,是县名。高帝既定天下,论功行封,群臣争功不能决,至即位之次年,始剖分符券,封诸功臣等为通侯。以萧何之功最高,先封为酂侯,食邑八千户,比诸功臣独多。诸功臣心里不服,都说:“臣等身自披着坚甲、执着利兵,亲去攻城陷阵,多者百余战,少也有数十合,受了许多辛苦,才挣得个功次。萧何并未曾有汗马战斗的功劳,只以文墨议论为事,今论功行赏,乃反居臣等之上,何也?”高帝要折服群臣之心,乃设个比喻问他说:“诸君晓得田猎之事乎?夫打猎之时,赶杀兽兔者固在于猎犬;若解放那猎犬,发其踪迹而指示以野兽所在,使之追杀者,则繇于人。故杀兽者狗,而使狗者人也。狗之功,非人之比明矣。今诸君只靠勇力厮杀,虽有攻城略地、斩将搴旗之功,不过如猎犬能追得走兽耳。至如萧何,则居中调度,运谋画策,使诸将各效其能,就与猎者发踪指示一般,其功人也。诸君之功,岂得与萧何比哉?”群臣闻了高帝此言,乃自知其功不如萧何,莫敢复有争论者,而萧何之功遂巍然为一代功臣之冠矣。盖萧何能用人,诸将则为人所用,顾用人者功虽大而无迹,为人所用者功虽小而易见,非高帝取喻于田猎,何以服天下之心哉!此万世论功者之准也。

    原文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上在洛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偶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为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诛皆仇怨。故即相聚谋反耳。”上忧之,曰:“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有故怨,数窘辱我。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则群臣人人自坚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直解

    什方,是地名,即今四川成都府什邡县。高祖既定天下,论功行赏,已先封萧何、曹参等有大功的二十余人为侯。其余诸将,因各人开报功次,查算多少,议论不决,未得行封。高祖一日在洛阳南宫中,从阁上望见外面诸将每时常有三三两两,在洛水边沙地上空阔无人处并坐着说话。高祖心下生疑,问左右说:“这将官每时常在那背地里说些甚么?”留侯张良对说:“陛下起自布衣,不阶尺土,用此辈众人之力,攻城略地,取有天下。今既为天子,当替天行道,赏必当功,罚必当罪,不以私喜怒与其间,方才人心悦服。今所封的虽是有功,然都是平日亲厚的人,其余皆未得封;所诛杀的大率是素有仇怨的人,未必尽当其罪。众将每因此心怀疑惧,恐未必得封,而或横被诛杀,故相聚谋为反叛耳。”高祖听得张良之言,甚以为忧,遂问张良说:“今人心危疑如此,当何计以安之?”张良对说:“请问主上平素所憎恶,群臣又皆知主上恶他的,第一是谁?”高祖说:“这诸将中雍齿与我旧有怨隙,我曾着他守丰邑,他叛我降魏,又屡次窘逼困辱我,我心里极恨他,只要杀之,但因他复降之后,屡立战功,所以不忍。这是群臣所共知者。”张良说:“既如此,宜急先封了雍齿,诸将见主上记功不记仇,虽一时未及尽封,他每也都自安心,不复疑惧矣。”高帝听用其言,即置酒会群臣,封雍齿为什方侯,一面催促丞相、御史作速考定群臣的功次,以行封爵。诸将每饮宴既毕,皆欢喜相告说:“雍齿素与主上有怨,今尚且以功得封为侯,至公如此,何况我等无雍齿之怨,岂没我之功,而不加封爵哉?迟早定有处分,不必忧虑矣。”夫汉高以初定之天下,而当诸将之怀疑,使驾驭失宜,变生肘腋,为患非细。所幸急听张良之策,一封雍齿而众心遂安,较之反谋既成,而后勒兵扑灭者,利害劳逸何如哉!此可见消患者贵于未形,而惟至公乃足以服天下也。

    原文

    帝悉去秦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帝益厌之。叔孙通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帝曰:“得无难乎?”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二者因时势、人情,为之节文者也。臣愿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

    直解

    高帝平定天下之后,因秦时所制的礼仪法令甚是烦琐,乃一切除去不用,凡事务从简易。但当此之时,初罢战争,朝廷之中皆武夫壮士,不知尊卑体统。群臣饮宴中间彼此争功,至有酒醉狂叫,拔剑击柱者。高帝看见,心里也甚是厌恶之。于是博士叔孙通因奏说:“臣闻世乱思得猛士,时平必用文儒。若要攻城略地,进取天下,诚非文儒所能;若要讲明礼度,保守成业,则非文儒不可。今上下之分不明,人心怠肆,不知礼法,岂长久之道。臣愿征召鲁国的诸儒生,与臣门下的弟子数十人,共起立一代朝仪,使人知尊卑上下之等,则体统立而朝廷尊矣。”高帝说:“这古礼只恐如今难行。”叔孙通对说:“昔五帝生不同时,所作的乐也各不同。如少昊作《大渊》之乐、颛顼作《六茎》之乐、帝喾作《六英》之乐、尧作《大章》、舜作《大韶》,这便是五帝异乐。三王生各异世,所行的礼也各不同。如夏则尚忠、商则尚质、周则尚文,这便是三王不同礼。盖礼、乐这两件,但随时势人情而为之节文。或太过,则节损之;或不及,则文饰之。缘情而立,初非强人以难行之事也。臣愿博采古先的礼仪与秦时的礼仪,酌古准今,相杂而成朝仪,不必拘定古礼。”于是高帝许之说:“你可试做来与我看,务从简便,使人容易得知,又须度量我所能行者乃可耳。”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人而无礼,大乱之道。但俗儒不达制礼之本意,好是古而非今,务为高远迂阔之论,遂使人主苦其难而厌之。叔孙通谓礼乐因时势人情而为之节文,可谓知礼乐之本者矣。

    原文

    七年,冬十月,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贺。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莫不震恐肃敬。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无敢谨哗失礼者。于是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

    直解

    长乐,是宫名。六百石,是汉时第八等官员俸禄之数。法酒,是礼法之酒。上寿,是献酒祝寿。汉家因秦之正朔,以十月为岁首,行朝贺礼,高帝既用叔孙通之言,新定朝仪。至七年冬十月新起长乐宫,工完,正当诸侯群臣都来朝贺之时,遂举行叔孙通所制的朝仪。上自诸侯王大臣,下至六百石品官,都以次引入殿廷中,行朝贺礼,莫不震恐肃敬,一一都依着他的仪注行。朝贺礼毕,又置法酒于殿上,诸侯群臣侍坐的,都俯身低首,不敢仰视,各照尊卑的品级,以次起来奉酒上寿,不得搀越。从初朝至酒罢,并没有一人喧哗失礼的。于是高祖喜而叹说:“我在位七年,今日方知做皇帝尊贵如此。”乃拜叔孙通为太常,使专掌礼仪之事。汉家一代典礼,皆自叔孙通始也。然其所制,皆就高帝之所能行者而为之,故真意虽存,而礼文颇略,后世讥之以为野焉。

    原文

    十年,戚姬有宠于上,生赵王如意。上以太子仁弱,欲废之而立赵王。大臣争之,皆莫能得。御史大夫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

    直解

    吃,是人说话謇涩。期,是必,重说期期,是口吃之声。高帝初立吕后之子为太子,至即位之十年,戚夫人方有宠,生个儿子,封为赵王,名叫如意。高帝甚爱他,常嫌太子慈仁而柔弱,无英明之资,恐不可为天下主,欲废之,而改立赵王为太子。夫以无罪而易太子,这是高帝差处。当时诸大臣皆执大义谏争,高帝溺于戚姬之爱,不能自断,谏者虽多,都未见听从。有御史大夫周昌,平素刚直敢言,当大廷中面争甚力,高帝因问他太子所以不可易之故,要他说将来。周昌为人口吃,说话迟难,心里又甚恼怒,越发气急,说不出来,因对说:“臣口吃不能言,然心里必必知其不可,陛下若欲废太子,臣必必不敢奉诏。”高帝见周昌口吃如此,不觉欣然而笑,而废立之意,亦为之中止。夫高帝溺爱宠姬,欲易太子,几乎动摇国本,固为过举矣。然能容周昌诸臣之强谏,竟割一己之私情,以从天下之公议,非其明达大度而能之乎?所以史臣称之曰:“从善如不及,纳谏如转圜。”此类是也。

    原文

    陆贾时时前说称诗书,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贾曰:“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帝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帝未尝不称善,号其书曰《新语》。

    直解

    乃公,是高帝自称,譬如俗说尔父也。高帝既定天下,其臣陆贾时常在高帝面前,称述古时诗书上的说话。高帝平时不喜诗书,因骂陆贾说道:“我东征西战,只在马上得了天下,要那诗书何用!”陆贾对说:“世乱用武,世治用文。这天下虽是马上得来,如今还可以马上治之否?昔者汤放桀、武王伐纣,初皆用武而以逆取天下。既得天下之后,便立纲陈纪,制礼作乐,用文以顺守之,故能绥定大业,传之永世。可见文武并用,乃长治久安之道也,安可弃诗书而不事哉!”高帝乃以陆贾之言为然,因命之说:“既是如此,你试替我做一篇书,著秦所以失天下者如何,我所以得天下者如何,及自古以来成败之国,备述其故,朕将览焉。”陆生乃略述古今兴亡事迹,著为一书,为道基述事等一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辄称善嘉纳,以这说话,他从来未闻,遂名其书曰《新语》。不知陆贾所述,亦皆诗书中道理,固非创新为之者也。然高帝虽不事诗书,而其雄才大智,实旷代之英主;其创造大业,规模宏远,亦自有与诗书暗合者。顾当时号为儒生者,皆迂阔俗儒,所言皆诗书之糟粕,泥古而难通。故高帝见辄嫚骂,甚至溺冠以辱之。惟陆贾颇达时宜,卑论侪俗,故高帝悦之。然贾亦非真儒,其所著书,不过战国纵横之余论,其于帝王经纶天下之大经大法,实未有闻也。若以高帝之英明雄略,能留心于学问,而又得豪杰真儒以佐之,则其功业又岂止于是而已哉!

    原文

    上从破布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张良谏不听。叔孙通谏曰:“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秦以不蚤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陛下必欲废適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帝曰:“吾直戏耳!”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奈何以天下戏乎!”时大臣固争者多,上知群臣心皆不附赵王,乃止不立。

    直解

    高帝每常欲废太子而立赵王,自破了黥布回来,疾病渐加,思为身后之计,越发要改立太子。虽亲信如张良者谏他,亦不肯听从。此时太子几危,于是太子太傅叔孙通舍死进谏,说道:“古时晋献公有太子申生甚贤,到后来宠爱骊姬,生少子奚齐,献公信骊姬之谗,遂废太子申生,而立奚齐为太子。其后献公死,奚齐为其臣里克所杀,晋国大乱者数十年。近时秦始皇也只因不早定长子扶苏为太子,却使他监兵于外,以致身死之后,奸臣赵高得以诈称遗诏,杀扶苏而立少子胡亥,自取灭亡,宗庙绝祀,此乃陛下所亲见的,可为明鉴。今太子德性仁孝,未有过失,天下皆闻知之,一旦无故见废,臣恐人心不服,变故必生,而奚齐、胡亥之祸将复见于他日矣。陛下若必欲废嫡子而立少子,臣愿先伏诛戮,以颈血污地,不忍见其乱也。”高帝说道:“我不是真个要废太子,特戏言耳。”叔孙通对说:“太子是天下的根本,根本一摇,天下为之震动,奈何把天下来作戏!”高帝闻叔孙通此言,心里感动,又当时大臣谏争者多,高帝知群臣之心皆不附赵王,恐立了生变,乃止不立,而太子遂安,实叔孙通强谏之力也。尝考叔孙通先时事秦,每阿谀苟容;及其事汉,乃能以死力争,而定太子之位。可见人臣之忠佞,亦观上之意向何如耳。语曰:“主圣臣直。”岂不信哉!

    原文

    吕后问曰:“陛下百岁后,萧相国既死,谁令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知有余,然难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乃所知也。”

    直解

    高祖与群臣同起艰难,开创基业,群臣的优劣知得最真,任用各当。及至末年有疾,吕后恐有不测,国事付托,贵于得人,乃从容问说:“见今萧何一时称为贤相,倘陛下到百岁后,那时萧何或又不在了,谁人可以替他?”高祖说:“曹参好。”吕后又问:“曹参之下,还有谁可以为相?”高祖说:“王陵亦可,但其性太直,不知通变,当兼用陈平以帮助之。陈平为人多智谋,然机变不测,难以独任。若用陈平,又须兼用周勃。周勃持重谨厚,虽少文采,然沉毅有力量,若国家一旦有事,能戡乱靖难以安定我刘氏之社稷者,必此人也。可使为太尉之官,管领兵马以备缓急之用。”吕后又问这四人之外,还有谁好。高祖说:“自此以后,人才固难预拟,恐那时你亦年高去世,不得知矣。”高祖与吕后商议之言如此。大抵宰相须才德兼全,守正而又能达变者,乃称其职。汉初宰相,惟萧何才德皆优,为一代宗臣。曹参之才虽不及何,而能谨守成法,无所变更,抑其次也。此外如王陵之正直,陈平之智谋,周勃之厚重,则各有所长,不能兼备。惟高帝知人善任,裁截而用之,故终孝惠、孝文之世,戡定祸乱,致治升平,皆此数人之力。可见人才难得,为君者诚得才德兼全之人而用之固善,如不得其人,则舍短取长,并用相济,亦足以建功立事,此人主择相之法也。

    原文

    初,高祖不修文学,而性明达,好谋能听,自监门戍卒,见之如旧。初顺民心,作三章之约。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又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虽日不暇给,规模弘远矣。

    直解

    这一段是史臣总叙高祖的事实。说高祖始初以马上得天下,不事诗书,未尝修习文学之事。然其天性聪明洞达,遇事好与人谋画,闻人之言,即便听从。虽下而监门小军那样卑贱的人,才一见面就如故旧一般。待之有恩,人心无不感悦。初时见百姓每苦秦苛法,乃顺民之心,与秦父老约法三章,曰: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及天下既定,以三章之约不足以惩奸,乃命萧何次第律令,作律九章;又命韩信申明军法;命张苍定立各项法度章程;命叔孙通创立各项礼仪。又大封功臣,与他剖符立誓,为山河带砺之盟,以丹书之于铁券之上,盛之以金匮石室而藏之宗庙之中。这都是高祖立国规模,其大者如此。虽在位不久,其于法制品节之详,犹有未能一一整齐处,然其大纲已正一代之规模体统,亦可谓弘大广远而不可及矣。汉之所以垂四百年之基业者,良有自哉。

    原文

    班彪《王命论》曰:“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苗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之以诚信好谋,达于听受;见善如不及,用人如繇己;从谏如顺流,趣时如向赴;当食吐哺,纳子房之策;拔足挥洗,揖郦生之说;寤戍卒之言,断怀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肤之爱;举韩信于行阵,拔陈平于亡命;英雄陈力,群策毕举。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业也。”

    直解

    班彪,是汉光武时人。曾作《王命论》一篇,明帝王之兴,皆天所命,不可以智力强求,以警惧当时之称王僭号、窥窃神器者。其论中一段说道:“人只见汉高祖起自布衣,遂有天下,不知他乃天所命的,非是容易。盖在高祖之兴有五件过人处:第一件,他是帝尧之苗裔,盖唐尧之后有刘累,事夏孔甲,为御龙氏,传至高祖仍姓刘。是高祖乃帝尧后代子孙,非凡族也。第二件,他体貌多奇异,隆准龙颜,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生来就与寻常人不同。第三件,他神武有征应。初起时,当径斩白蛇;入关时,五星聚东井。及所居上有云气,龙虎成五采,识者已知其当兴。第四件,他有宽明仁恕之德,人心都归向他。第五件,他认的人,又善于任使,各当其才。既有这五件,又加以诚于好谋,明于听受。见人之善,求之若不及;用人之善,视之若己出。其从谏也,如水之顺流无少逆拂;其趣时也,如响之应声无少迟误。在荥阳时,先误听郦生计,欲立六国后,张良发八难,极言其不可。那时高祖方食,即吐哺骂郦生,不用其言,而纳子房之策,其见事疾捷如此。在陈留时,郦食其求见,高祖方洗足,不为礼。郦生说:‘今欲灭无道秦,不宜以倨傲接见长者。’高祖便自家认不是,辍洗而揖谢之,延之上坐,其屈己下士如此。起初高祖以家在关东,欲定都洛阳,一闻戍卒娄敬之言,说洛阳不如关中,即日车驾西都长安,更无一些怀恋故土的意思,其果断刚决如此。起初溺爱赵王,欲立为太子,换了惠帝,张良因请起商山四皓来,与太子游。高祖素闻这四人的名,见了大惊,以为太子能招致贤人,必然可以付托天下,遂定立惠帝,而遣赵王之国,其为宗社远图,而不牵于私爱如此。韩信是个小卒,高祖举之于行伍之间,而拜为大将;陈平自楚逃来,高祖拔之于亡命之中,使之骖乘,其用人不疑如此。所以那时英雄之人都为他用,各尽其力;贤智之士都为他谋,各献其策。五载之间遂成帝业,非偶然也。”这是班彪《王命论》中,称述高祖许多好处,以见其兴王之繇。然所谓苗裔、体貌、征应,虽帝王之一验,而非其本也。就中最紧要的,只是宽明仁恕,知人善任,用人如己,从谏如流,数语得以尽之。这几件,不独是开创之大略,守成业而保天命者,亦所当取法也。

    惠帝

    孝惠皇帝,名盈,乃高祖之长子,在位七年,谥曰孝惠。汉家世世称孝,谓能世守先业之故也。

    原文

    帝怪相国不治事,参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安敢望先帝!”又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帝曰:“善!”参为相国三年,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较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壹。”

    直解

    惠帝即位之初,曹参既代萧何为丞相,凡事都遵依着萧何的行,无所改变。惠帝见曹参如此,心里疑怪,道他为相国,天下这许多事,为何都不理会?曹参因问帝说:“陛下自家看聪明圣武,比高帝如何?”惠帝说:“朕怎敢上比先帝?”曹参又问:“陛下看臣才能,比前任的萧何如何?”惠帝说:“卿似不如萧何。”曹参因说:“陛下这话说的是,陛下果然不如高帝,臣果然不如萧何。夫以高帝之圣武,萧何之贤能,共起布衣,平定天下。东征西伐,经历过多少人情事变;熟思审处,立下法令以贻后人。既已明白停当,无可改变,今日但安享其成,陛下垂衣拱手于上,臣等奉法守职于下,一一都遵依着前面的行,不至失坠就好了,何用多事而纷更之乎?”于是惠帝乃以曹参之言为然,更不疑怪他。曹参为相国三年,海内治安,百姓乐业,民间做成歌谣说道:“萧何为法,较若画一。”言萧何定的法度,较然明白,甚是齐整也。“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言曹参代何为丞相,谨守他的法度,无所失坠也。“载其清净,民以宁壹。”言他能守法勿失,清净不扰,而民亦有所遵守,都安宁而齐壹也。然当是时,天下甫定,又当高帝、萧何开国之初,纪纲法度,事事齐整,为曹参者,只宜安静守法,与民休息,盖审时度势,不得不然也。若承平日久,人心怠玩,法度废弛,则又当修举振作一番,乃为久安长治之道。若不审于时势之宜,因循偷惰,旷日废职,而借口于曹参之安静,则将至于颓靡废坠而不可救矣。此又为君为臣者之所当知。

    原文

    冬,太后议欲立诸吕为王,问右丞相陵,陵曰:“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太后不悦,问左丞相平、太尉勃,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诸吕,无所不可。”太后喜。罢朝,王陵让陈平、绛侯曰:“始与高帝啑血盟,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欲王吕氏,诸君纵欲阿意,何面目见高帝于地下乎?”陈平、绛侯曰:“于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全社稷,定刘氏后,君亦不如臣。”陵无以应。

    直解

    太尉,是汉时掌兵之官。盟,是约誓。啑血,是盟时取牲血涂之口旁,相与发誓,以坚其约也。惠帝既崩,吕太后临朝称制,改建元年。是年冬,议欲立他家的子弟为王,恐大臣不肯听从,因试问右丞相王陵。王陵对说:“比先高帝与群臣杀白马而立盟誓说:‘后来若有不是刘家的子孙得立为王者,便是乱臣贼子,天下共兴兵诛之。’高帝之约如此,今封吕氏为王,岂不背约?臣窃以为不可。”吕太后听王陵这等说话,心中不喜,又问左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这两人知吕后之意已定,徒然分辩无益,且故意应承说道:“高帝定天下,王刘氏子弟;今太后临朝称制,王吕氏子弟,各封同姓,有何不可?”吕太后见二人听从,甚喜。朝罢,王陵因怪责陈平、周勃说道:“在先与高帝啑血为盟时曾说:‘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那时你每岂独不在耶!今高帝去世未久,口血未干,言犹在耳,何忍就背了盟约、阿顺太后的意思,欲王诸吕?且你每纵阿意取容于此时,他日何面目见高帝于地下乎?”陈平、绛侯对说:“当这时节,据理守法、面折廷争,我两人不如你;到后来用计策,诛僭乱,保全社稷而安定刘氏,那时节恐你又不如我等了。”王陵知他二人自有算计,不是阿意,遂默然无以应之。夫三子所言,正变不同,要其心忠于刘氏则一而已。然王陵之守正、陈平之多智、周勃之安刘,高帝在前已都看定了。当诸吕擅权之时,若不得此三人,则汉之社稷岂不危哉!故人主欲为子孙长久之计者,唯在贻之以贤臣而已。

    原文

    陈平患诸吕,力不能制,恐祸及己,尝燕居深念。陆贾往,直入坐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豫附;士豫附,则天下虽有变,权不分。君何不交欢太尉?”平用其计,两人深相结,吕氏谋益衰。

    直解

    初,吕太后欲立诸吕为王,陈平不得已权且依顺。及诸吕既王之后,遂擅权用事,气焰日盛,有图危刘氏之心。陈平心里忧虑,自度力不能制他,恐一旦乱起,宗社不安,祸及其身,每退朝闲居时,独自一个坐着寻思,求所以安社稷之计而不知所出。那时太中大夫陆贾是个极有见识的人,一日去候见陈平,只见陈平正在那里坐着思想。陆贾也不待通报,径走到里面坐着,因问陈平说:“丞相这等深思,岂非患诸吕之难制乎?今有一个计策献与丞相。因言国家文武之权在将相两人。方天下太平无事,人之所注意者在于相;及至有事之时,人之所注意者在于将。国家之有将相如左右手一般,若为将与为相的彼此和调,同心共济,则文武之士便都和豫而归附,无有观望疑贰之心。士既豫附,则上下同心,气势自壮。那时天下就有变动,我这里将相协和,事权归一,呼吸转移,号令措置都在我掌握中矣。今丞相当国,太尉周勃为将典兵,只怕太尉不与丞相同心,便有掣肘。为今之计,莫若先致私款,与太尉交好,这便是将相调和了。纵是诸吕有他谋,你二人同心合力,制之何难?”于是陈平听用陆贾计策,交欢于周勃。两人深相结纳,文武之士都齐心归附。吕氏诸人知道朝廷有人,也畏惧而不敢动,反谋从此益衰。其后左袒一呼,诸吕就戮,卒仗太尉之力,繇陆贾发其端也。若陆贾者,真智士哉!

    原文

    吕禄、吕产欲作乱,惮绛侯、朱虚等,犹豫未决。绛侯使郦寄绐说吕禄以兵属太尉。太尉入军门,行令曰:“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军中皆左袒。太尉遂将北军,分部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

    直解

    犹,是犬名,犬随人行,每豫在前,待人不得,又回迎候,故人之处事无决断者,谓之犹豫。绐,是欺哄。袒,是脱袖露肩。汉时兵制有南北军,北军专主巡徼京师者也。吕太后既没,吕禄、吕产没有倚靠,自知名器不正,恐祸及己,欲要谋为叛逆,又怕绛侯周勃、朱虚侯刘章等都是有本事的,恐一动便为所制,因此迟疑犹豫而不决。绛侯乃先其未发,设计令吕禄等平素相厚的人叫做郦寄,哄吕禄说道:“你如今握着重兵,大臣每都心里怀疑,恐一旦祸起,不如解去将印,把兵权付与太尉,则人心自安,吕氏可以长保富贵矣。”吕禄信其言,遂解将印授与周勃。周勃既得了兵权,始入军门,遂下令说道:“你众军士每,如今要向刘家,还是要向吕家?若是要向吕家的,便袒其右肩;向刘家的,袒其左肩。”于是一军中人都是左袒。周勃见得人皆为汉,无有二心,遂帅领北军,分头差人将吕后家的人尽数拿了,不论男女长幼尽皆斩之。从此吕氏之祸始息,汉之社稷始安,皆陈平之谋,周勃之力也。然使吕太后当时不立诸吕为王,不使之掌握兵权,干预朝政,则其祸亦未必至于此。是吕后之所以厚其族人者,实乃所以深祸之也,岂非千古之鉴戒哉!

    文帝

    太宗孝文皇帝,名恒,高祖第四子。初封为代王,大臣既诛诸吕,迎而立之。在位二十三年,谥号孝文,庙号太宗。

    原文

    元年,有司请早建太子,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古者殷、周有国,治安皆千余岁,用此道也。今子启最长,纯厚慈仁,请建以为太子。”乃许之。

    直解

    文帝即位之元年,诸大臣有司以此时初诛诸吕,人心未定,故劝文帝蚤立太子,以安人心,说道:“太子是天下之本,宗庙社稷所系,故须豫先建立,正其位号,这不是私其子,盖将使祖宗之祀有托、百神有主、天下苍生有依,乃所以重宗庙社稷而不忘天下也。且如古者殷自玄王相土,至汤有天下;周自后稷公刘,至文武有天下。以世相继,治安皆千有余岁,享国长久,繇太子早建而国本素定故也。今皇子启年最长,其德性纯厚而慈仁,又最贤。夫立嫡、立长、立贤,于理为顺,就请立以为太子。庶足以上奉宗社之灵,下慰苍生之望。”初时文帝不听,后乃许之。按《史记》,文帝当群臣请立太子时,坚不肯从,曰:“吾不欲以天下私其子。”其后群臣上请,至再至三,然后听许。此文帝谦让之德,过于后世人主远矣。但此时初诛诸吕,人心未定,若不早正国本,则无以系属人心而奠安国祚。况自古以继嗣不定,而祸乱国家者多矣。如秦始皇帝不早立扶苏,致有赵高之谋、胡亥之乱,而国随以亡。此近事之可鉴者也。然则有司之亟请于文帝,岂谀词过计哉!

    原文

    帝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不知。又问:“一岁钱谷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上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上曰:“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宰相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帝称善。于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乃谢病,请归相印,上许之。平专为丞相。

    直解

    廷尉,是汉时平刑的官,即是今之大理寺。治粟内史,是掌钱谷的官,即今户部提督仓场官。文帝即位之初,留心治道,把国家的政事一一都讲求明白。一日临朝时,忽然问右丞相周勃说:“如今一年之间,天下决断过的狱囚共有多少?”周勃对说:“不知道。”帝又问:“一年之间,国家用度的钱粮数目共有多少?”勃又对说:“不知道。”周勃见连问两事,俱不能对,心上惶恐,不觉的流汗沾湿了背脊。帝乃问左丞相陈平,陈平对说:“这两件事,各有该管的衙门。陛下若问决狱,便该责成掌刑的廷尉;若问钱粮出入,便该责成治粟内史。此二者皆非臣之职也。”帝遂问说:“卿所管的,却是何事?”陈平对说:“陛下不以臣为不肖,使待罪宰相。宰相之职,上则辅佐天子,使其君为圣君,燮理阴阳,使寒暑有常,顺序四时,使气候不差;下遂万物之宜,使飞走动植各得其所;外则镇抚四夷诸侯,使四夷都来朝贡,诸侯无不服从;内则爱养百姓,使民皆安土乐业,亲附其上,表帅百僚,使卿大夫各尽其职,分理朝廷的政务。此皆宰相之事,臣所知也。若夫刑狱钱谷,则自有主者,非臣所知。”文帝听说,称陈平所言有理。于是绛侯周勃自知其才能不及陈平,乃称病不出,请解相印,致仕而归。文帝允其所辞,以陈平专为宰相。夫宰相之事,陈平虽未必能尽然其所言,则可谓深识治体者。宰相得人,则一人元良,群贤汇集,民安物阜,外宁内谧,人主所以垂拱无为,而天下自治。所以古语说:“相道得而万国理。”此明主之所以重择相也。

    原文

    上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召以为廷尉。吴公荐洛阳人贾谊,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贾生年二十余。帝爱其辞博,一岁中,超迁至太中大夫。贾生请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以立汉制,更秦法。帝谦让未遑也。

    直解

    文帝初立,闻知河南郡太守吴公政治和平,为天下第一,就召他入为廷尉。吴公在河南时,他所属洛阳县有个秀才,叫做贾谊,甚是博学,吴公爱之。及为廷尉,就荐举于朝,说他可大用,文帝因召贾谊来,授以博士官职。那时贾生年少,才二十余岁。文帝爱其文词博洽、学识通明,知是个经济之才,要大用他,只这一年内便超迁做太中大夫。汉朝博士官比六百石,太中大夫比千石,是不拘常格,超升五级了。贾生见文帝这等拔用他,一心报效,知无不言。汉家因秦法,以十月为岁首,今请改正朔,用正月;汉家火德,服色尚赤,今说是土德,请改尚黄;汉家左右丞相、太尉等官,废置不常,今请定职官之名;汉家用叔孙通礼,《房中》、《安世》乐,与古不同,今请兴礼乐之事。整顿这几件,以立汉家一代的制度,革去了秦时鄙陋之习。于是文帝谦让说:“这议论固好,但我一时未暇为此,且姑待之。”盖此时天下初定,百姓未安,文帝承高惠吕氏之后,躬修玄嘿,务与天下休息,不欲以多事扰民,故虽爱贾谊之辩博,而不遽行其说。若文帝者,可谓知为治之本者矣。

    原文

    二年,冬十一月,癸卯晦,日有食之。诏:“群臣悉思朕之过失,以启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

    直解

    晦,是月尽之日。文帝二年,冬十一月,晦日适有日食之变。帝以日食者,阴胜阳,邪干正之象,必君德有亏,朝政有厥,故天见变异,以示儆戒,因此恐惧,务修德以回天变,乃下诏说:“尔文武群臣,各宜尽情思量我已前的过失,启告我知道,使我得以着实修省。及天下有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之士,尔廷臣但有所知,都荐举将来,使他陈说时务,极言过失,以匡正我之不及处,庶乎可以改过迁善,感天心而消灾变也。”古语说,天心仁爱人君,每出灾异以儆戒之。盖王者父天母地,譬之人家父母少有些嗔怪的意思,为子者当恐惧敬畏,益修子道,则父母之心亦必变嗔怪而为喜悦。故自古圣帝明王,莫不克谨天戒,遇灾而警,故能享天心而召和气。今日食一事,未为大变也,而文帝即恐恐然反身修德,下诏求言,引咎自责如此,可谓克谨天戒者矣。故终文帝之世,灾变虽多,而致治最盛,岂非天鉴有德之明验欤!

    原文

    贾山上书言治乱之道,借秦为喻,名曰《至言》。其辞曰:“臣闻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执重,非特万钧也。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况于纵欲恣暴,恶闻其过乎!震之以威,压之以重,虽有尧、舜之智,孟贲之勇,岂有不摧折者哉!如此人主不得闻其过,社稷危矣。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其所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今陛下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皆欣欣然曰:‘将兴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选其贤者,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懈弛也。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节用爱民,平狱缓刑,天下莫不说喜。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羸癃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延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今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切悼之!夫士修之于家而坏之于天子之庭,臣切愍之。”上嘉纳其言。上每朝,郎、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用采之。

    直解

    孟贲,是古之勇士。是时文帝以日食下诏求言,于是颍阴侯有个骑士,叫做贾山,见文帝时常与近臣射猎,恐妨害政事,乃上一书,论天下所以平治乱亡的道理。以秦始皇恶闻其过,自取亡乱,就借秦事为譬喻。这书叫做《至言》,明其言之切至也。其书中一段,先说当广开言路的意思,说道:“臣闻雷霆之所击,物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物无不糜碎者。今为人主者其威甚于雷霆,而其势重于万钧,臣下谁不畏惧。纵是多方开导他,使之直言无隐,又和颜悦色,虚心听受,其言可用,就采而行之,且酬以官爵,显荣其身,这等优待他那草茅之士,干冒天威,尚且恐惧陨越,不敢尽言。又况纵欲以自快,恣暴以凌人,恶闻其过,而使之不敢指乎?震之以刑罚之威,压之以尊重之势,莫说是寻常人,就使智如尧舜,勇如孟贲,也都摧折于天威之下矣,士孰敢以其身而试不测之怒哉!使人皆钳口结舌,缄默苟容,则人主之过失无繇得闻,聪明日蔽于上,恶政日加于下,民不堪命,而社稷危矣。此秦之所以亡也,可不戒哉!在先周之盛时,九州之内,封建大小诸侯之国共一千八百处。当是时,以九州之民力,供养千八百国之君,而天子所有者,独王畿千里之地,宜乎用度不足矣,然却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歌颂之声交作于下。及到秦皇帝时,改封建而为守令,天下一统归于天子,以古时千八百国之民力,供养一人,宜乎有余,却乃民力罢敝,不足以供上之役使。民财匮竭,不足以供上之取用者,何故?盖古时为君者,嗜好减省,国家费用都有个一定的节度,无分外取办之扰,故上用常足,而民力易供。秦皇帝用度奢侈,其所以自养者,只驰骋射猎之乐,所费无穷,故虽以天下之财,不能供一人之用也。陛下监于往事,宜乎以周为法,以秦为戒矣。今乃不然,且陛下初时诏天下有司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之人都欣欣然喜而相告说:“吾君举贤自辅,将兴举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所以天下怀材抱德之士,莫不思乘时自奋,勉竭忠诚,以赞成陛下的盛德。及至举到朝廷,却只与之驰驱射猎,一日而再三出,臣恐群臣见陛下所为如此,无复竭诚尽慎之心,而朝廷之事,将懈惰而废弛矣。陛下初从代邸来即帝位,亲自勉励,以加惠天下,裁节用度,爱养百姓。平讼狱,使无冤滞;缓刑罚,使无暴苛。一时初政,人心忻然,莫不欢喜。臣闻山东地方有司官吏宣布诏令,百姓每便是衰老羸瘦的、疲癃疾病的,也都扶着柺杖往而听之,都道圣主在上,太平指日可待,只怕我等老病将死,不及见之,愿得少延须臾,思见德化之成也,民心之望治如此。今陛下左右都是豪俊之臣、方正之士,正该与之讲议朝政,共成德化,以答天下仰望之心。却与他日日猎射,击兔伐狐,搏取禽兽,以伤帝王之大业,使天下的人失了指望,臣切为陛下惜也。且为士者,平素诵诗读书,修古致君泽民之道,其在家如此。一旦有司荐举,登于天子之庭,这正是他试用之时。乃舍其所学,而从事射猎,把他平生所学之事都废坏了,臣又为诸臣惜也。”于是文帝嘉纳其言,一一都依行。文帝每视朝乘辇出来时,纵是郎吏侍从这等卑官,但上书疏,未尝不停了车驾,从容听受。所言的事如不可用,只留下不行,不加责怪;如所言可用,便采而行之,未尝轻忽。此贾山所以得行其说也。文帝之虚己听言,不遗微贱如此,岂非万世之所当法哉!

    原文

    上所幸慎夫人,在禁中常与皇后同席坐。袁盎引却慎夫人。夫人怒,上亦怒。盎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耳,岂可同坐!陛下独不见‘人彘’乎?”上说,乃召语慎夫人,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直解

    人彘,是吕后害戚夫人的事。初高帝宠幸戚夫人,欲立其子赵王为太子。高帝崩后,吕氏鸩杀赵王,将戚夫人断其手足、抉眼耳,放在厕中,名曰人彘,言其人而似猪形也。文帝所爱幸的慎夫人,在禁中尝与皇后同席而坐。一日从帝游幸上林,郎署官亦照常并设两座。此时有中郎袁盎随从在旁,乃撤去了慎夫人的坐席,不使与皇后相并。慎夫人怒,帝亦怒。袁盎说:“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相安,自然和好。今陛下既已立了皇后,慎夫人虽爱幸,论名分,乃妾耳。嫡庶同席而坐,岂不失尊卑之序哉?且陛下独不见人彘之事乎?彼时吕后处戚夫人,虽极为毒恶,也因高帝宠幸戚夫人太过,以致吕后愤恨不平,遂遭惨祸。今日正主妾之分,明尊卑之礼,乃所以保全慎夫人,使宫闱和睦,永承宠眷也。”帝喜袁盎说得有理,乃召慎夫人来,以盎所言告之。慎夫人始悟盎之却坐,原是好意,因赐盎金五十斤。夫万化之原,始于闺门,而齐家之道,在正名分。名分正则家齐,家齐而国可治矣。为人君者,最宜留意于斯。

    原文

    贾谊说上曰:“《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汉之为汉,几四十年,公私之积,犹可哀痛。世之有饥穰,天之行也,禹、汤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十百万之众,国胡以馈之?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今驱民而归之农,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上感谊言。春正月丁亥,诏开籍田,上亲耕以率天下之民。

    直解

    文帝即位以来,躬行节俭,休养百姓。那时去战国未远,民多游食,不务农业。贾谊上疏劝文帝说道:“管仲有言:‘仓廪充实,则民有赖而知礼节;衣食给足,则民有耻而知荣辱。’盖礼义生于富足,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也。汉兴以来,将近四十年矣,此时官府公储及民间私蓄尚是空虚,甚幸近庶岁得年谷屡登,天下无事,未有兵荒。然世之有饥荒与丰穰,乃天行之数,不可预必。就是夏禹、商汤,圣王治世,也曾被水旱来。如今岂能必得年年丰稔?脱或不幸,雨旸失调,有二三千里地方亢旱之灾,颗粒无收。那时要赈济这许多饥民,何处取给?又或猝然边上有事,调动数十百万军马,把守截杀,这许多粮饷又何处取给?夫积蓄存贮,所以备灾变,这是天下的大命脉,安危所系。若积粟既多,财用有余,天下的事那一件干不得?以攻则必取,以守则必固,以战则必胜。以之绥怀敌人,降附远夷,又何招而不至?可见治国之道,先于足食。只要钱粮充足,则事事可为。然欲足食,必先重农。今蓄积所以不充,只为民不务农之故。必须设法劝民,驱逐他尽归于农,使各自出力耕作,以为衣食之资,不复去做商贾工匠,徒靠手艺远出求趁。那末技游食之民都转而缘南亩,改变其业,各守本等的农务,则蓄积自然充足,而民亦安土乐业,不轻去其乡矣。此今日之急务也。”于是文帝感悟贾生所言,这年春,正月丁亥日,就下诏开籍田,仿古时天子亲耕以供宗庙粢盛的意思。文帝亲自到籍田中,扶着耕犁,行三推之礼,以倡率天下之民,使百姓每闻知,说:“天子至尊,尚且亲耕,况我等小民,可不尽力?”是以不烦教令,不假刑威,而民争趋于农,繇文帝以身先之也。当时疮痍之民,一变而为富庶之俗。至其末年,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贾生之言,信有验矣。

    原文

    五月,诏曰:“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也。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繇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

    直解

    文帝二年初,既尝诏群臣极言过失,犹恐群臣之不肯尽言,又下诏说:“古者圣王之治天下,莫不以听言纳谏为急务。朝里面竖着进善之旌,使凡以善言来告者,都立于旌旗之下,以待诏问;又立诽谤之木,许人以朝廷之过失,写在木上,以图省改。所以然者,无非欲明目达聪,通治道而开言路也。及至秦为无道,但有尽忠直谏者,就说他诽谤朝廷、妖言惑众,加之以重罪,著为法律,到今尚因循未改,此群臣之所以畏威怀罪,不肯尽言,而上有过失,无繇闻也。何以能招来天下贤良与直言敢谏之士?自今以后,除去了这一条律令,使人人得以尽言,无所忌讳。”夫诽谤妖言之禁,秦皇行之,而立见其亡;汉文除之,为一代贤君称首。历观往古,莫不皆然。可见兴亡治乱之几,在言路通塞之间而已矣。为人君者,宜以文帝为法。

    原文

    九月,诏曰:“农者,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今兹亲率群臣农以劝之,其赐民今年田租之半。”

    直解

    文帝二年正月,既纳贾生之言,亲耕籍田,以率天下矣。这年九月,遂下诏说:“百姓的职业有为耕农的、有为商贾的,朕看来惟农事乃是天下的大根本。盖民生于食,食出于农,这是百姓每所赖以生养,而不可一日废者也。那商贾不过是末技耳。而今百姓每或不专力于本,而乃从事于末,为商贾者多,为耕农者少,五谷何繇生?日食何繇给?所以民生不遂。朕为此故亲率群臣首耕藉田,以身劝率天下之民,使皆力于农事,庶本业不废,而民生有资。然民尽力以耕田最是劳苦,而又不能不取其租,若不体恤,反不如那做商贾的,得以坐享其利矣,朕甚悯之。今国家租税固有定额,然朕每事节省,亦自彀用。今年的钱粮且只着百姓每办纳一半,其余一半尽行蠲免,以苏天下之民。”夫文帝即位之初,国用浩繁,又屡岁下诏蠲免租税,宜其用之不足矣。而史称当时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京师之钱,贯朽而不可校,府库充溢,海内富庶。至于武帝用桑弘羊等,言利析秋毫,取利尽锱铢,宜其用之有余矣。而动见匮乏,卒致海内虚耗,盖其用之有节不节故也。可见足国者,不以厚敛为得计,当以节用为先务矣。

    原文

    释之为廷尉。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之,属廷尉。释之奏当:“此人犯跸,当罚金。”上怒曰:“此人亲惊吾马,马赖和柔,令它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使诛之则已。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天下用法皆为之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上曰:“廷尉当是也。”其后人有盗高庙坐前玉环,得,下廷尉治。释之奏当弃市。上大怒曰:“人无道,盗先帝器,吾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今盗宗庙器而族之,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帝乃白太后,许之。

    直解

    奏当,是法司议拟罪名的意思。跸,是驾出清道。长陵,是高帝葬处。两手掬物叫做抔。不敢斥言发掘陵墓,故只说取长陵一抔土。文帝时,张释之为廷尉,一日圣驾出行,从中渭桥过。有一人在桥下行走,惊了驾辇的马,文帝使兵骑拿获,发与廷尉问罪。释之问拟冲突仪仗罪名,该纳金赎罪。奏上,文帝怒,说:“此人亲惊吾马,幸得马还调良,不曾失事。假若是不驯熟的马,吃他这一惊,奔逸起来,岂不至败车而伤我乎?情重如此,而廷尉止拟罚金,何其轻也!”释之对说:“法者,高帝所定,布之天下,与共守之。天子不敢以喜怒为重轻,人臣亦不敢承上意以出入。今犯跸之罪,论律只该罚金,而欲更为加重,是法可繇人增减,而百姓不以为信矣。且当犯跸之时,上若立遣人杀之,法虽不当,与臣无干。今既发下廷尉,付之法司,臣居法司之官,只知守法而已,岂敢随上意以为轻重乎?夫朝廷之设廷尉,正要详审刑狱,使情法得中,轻重平允。若廷尉之法一偏,则天下从而效尤,必将任情用法,故为轻重,受冤之人不止一犯跸者而已矣,民安所错其手足乎?”文帝闻言而悟,说:“廷尉问拟的是。”允其所奏。其后又有人偷盗高帝庙中神座前供御的玉环,吏卒捕获那为盗之人,送下廷尉问拟罪名。释之奏说:“此人盗宗庙服御物,依律该处斩。”文帝大怒说:“这人无理,乃敢盗我先帝的庙器,朕欲将他全家处死,诛灭其宗族。你却只照常法奏拟,何以重宗庙而慰先灵!非朕所以敬奉宗庙之意矣。”释之乃免冠顿首谢说:“窃盗之罪,不至于死。今以盗宗庙器问拟死罪,已是尽法处了,岂可复加。今人盗宗庙一器便诛及宗族,设或有等无知愚民,盗取高帝陵墓上一抔土,此时陛下愤山陵之侵损,必欲重处此人,又当万倍于盗庙器者矣,不知更有何法,可加于族诛之上者乎?”于是文帝感悟,乃禀白于母薄太后,而听许之,竟从张释之所拟。夫释之为朝廷持法,而不徇人主之喜怒,文帝能容释之之持法,而不任一己之喜怒,皆古今美事,可以为后世法,故史臣记之如此。

    原文

    上议以贾谊任公卿之位,大臣多短之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为长沙王太傅。后帝思谊,召至入见。上方受厘坐宣室,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谊具道其所以然之故,至夜半。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乃拜为梁太傅。

    直解

    厘字,解作福字,受厘是祭神毕而受福胙也。宣室,是殿名。文帝爱贾谊之才,欲任以公卿之位。其时大臣周勃、灌婴等,嫌其多事,常短毁之于文帝面前,说道:“洛阳贾生,年少初学,未更世事,恃他有些才华,便要专擅事权,纷更变乱高帝的成法,此人不可大用。”于是文帝从此遂疏远之,不复用其所言,而出为长沙王太傅,盖欲老其才而用之也。其后文帝忽又思谊,遣使召来,既至入见。此时祭祀才罢,文帝坐在宣室中,饮福受胙,因此想起鬼神一事。问及鬼神的来历,贾谊乃具道其所以然之故以对,谈论之久,至于夜半。帝听之,喜而不厌,促席向前,听其议论。既退叹说:“吾许久不见贾生,自以学问进益,胜过他了,今听其言,还觉不如。”乃拜为梁王太傅。梁王,是文帝第二子,帝甚爱之,故用文学之臣为之师傅也。夫帝当天下初定之时,诸吕方平之后,清净无为,与民休息,固其所也。谊以多事承之,是以不见任用。至其通达国体,辩博有辞,帝未尝不爱其才,而叹服之。用人取善,两得之矣。

    原文

    十年,将军薄昭杀汉使者。帝不忍加诛,使公卿从之饮酒,欲令自引分,昭不肯;使群臣丧服往哭之,乃自杀。

    直解

    引分,即引决,是自尽的意思。文帝十年,将军薄昭,乃薄太后之弟,文帝之母舅也,尝恃宠而骄,擅杀朝廷差遣的使臣,法该抵死。文帝以母后之故,不忍教他受戮于市曹,乃使公卿大臣都到他家饮酒,与之诀别。欲令薄昭自家引罪,晓得该死,寻个自尽便了。薄昭恃在外戚,还望文帝赦他,却不肯就死。文帝又使群臣都穿了孝服,往他家哭之。薄昭然后知帝意必不肯赦,乃不得已而自杀。看文帝处这件事,甚是刚断,又且从容。内不伤母后之意,外必伸朝廷之法,可谓得情法之中矣。然犹有未尽者,恨不能防之于早。古语说:“婴儿之患,常伤于饱;贵臣之患,常伤于宠。”故人君之待外戚,其裁抑之者,乃所以保全之也。文帝不早为薄昭置贤师傅,而使之典兵干政,至于骄而犯法,恩不能庇,悔将何及哉?然后知向之所以过宠之者,适足以杀之而已矣。后世人主爱厚外戚,而欲长保其富贵者,当鉴于斯。

    原文

    齐太仓令淳于意,有罪当刑,诏狱逮系长安。其少女缇萦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繇也。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天子怜悲其意,诏除肉刑。

    直解

    诏狱,即今锦衣卫镇抚司狱也。逮,是押送罪人。肉刑,是割体断趾之刑。齐太仓令淳于意犯罪当刑,被提至长安,系诏狱。淳于意无子,止生五女。其少女缇萦,伤父之陷于刑罪,无与辩理,乃随父到长安,上书奏说:“妾父在齐中做官,齐中之人都称其清廉平恕。今不幸而误陷于罪,坐法当刑。妾伤夫已死之人,不可再生,受刑身毁,不能再续,纵有悔悟之心,要更改前非,从新行好,而形体已毁,自新无路,岂不可惜?然法有赎罪之例,而妾父做官素清廉,又无以为赎罪之资,妾情愿收没入官为奴,以赎父刑罪,使得以改过自新。”文帝览缇萦所奏,悲怜其情意之苦,又有感于其言,而知肉刑之惨刻如此也,乃下诏除去肉刑之法,以笞代之。夫文帝除肉刑,可谓至仁,及其用法,虽亲无赦,似又有不专于仁者,何也?盖立法贵宽,不可无好生之意;而行法贵断,不可有姑息之心。仁义并行,宽猛互用,治天下之大法如是矣。

    原文

    上既躬修玄默,而将相皆旧功臣,少文多质。惩恶亡秦之政,论议务在宽厚,耻言人之过失,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吏安其官,民乐其业,畜积岁增,户口浸息。风流笃厚,禁罔疏阔,罪疑者予民,是以刑法大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焉。

    直解

    玄,是清净。默,是简重。禁罔,是法禁似网罗一般,所以叫做禁罔。错,是置而不用。文帝承高惠吕氏之后,知百姓每方离了战争之苦,要在休养生息,不可以多事扰民,一切务在安静。既躬修玄默之道,以身化民,无所作为,不尚词说。那时为将相的,如周勃、灌婴、张苍等,都是高帝时开国的功臣。少文饰、多质朴,又亲见秦家以暴虐致乱亡,心里厌恶他,以为惩戒。凡百议论,务在宽大仁厚。人有过失,务为包容,不肯对人明说出来,恐羞辱了他,其宽厚如此。是以化自朝廷,行于天下,那百姓每也都变为忠厚,兴于礼让。旧时进本告状,讦发人阴私,那样偷薄的风俗尽改变了。故当是时吏安其官,民乐其业;钱粮蓄积,每岁增加;民间户口,日渐蕃息。下之风流笃厚,而无薄恶;上之禁网疏阔,而无烦苛。凡人犯罪,有可轻可重,疑而未决的,便都饶了他,不必一一深求,尽入于法。是以彼时刑罚大省,至于一岁天下有司所决断的轻重狱囚,只有四百而已。民不犯法,刑无所用,盖有刑错之风焉。前代惟周成王、康王时,刑错不用,今文帝亦庶几乎此。与成、康比隆,而其本则上修玄默,下务宽厚,有以致之。汉家四百年之命脉,其培于此矣。

    原文

    十四年冬,匈奴老上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遂至彭阳。上亲劳军,自欲征匈奴。皇太后固要,乃止。于是以张相如为大将军,击之,逐出塞即还。

    直解

    单于,是北虏酋长的称号。老上,是单于的名。朝那、彭阳,是县名,北地,是郡名,俱在今陕西地方。都尉,是管军之官。文帝十四年冬,匈奴背和亲之约,其老上单于帅领十四万人马从朝那、萧关进,抢杀了北地的都尉,遂深入至彭阳一带地方。文帝不忍见百姓之被害如此,遂发愤整兵,亲自犒劳军士,要御驾亲征。群臣谏止,不听;皇太后再三劝住,才罢不行。于是以张相如为大将军,领兵截杀,驱逐虏骑出边塞之外,即班师而还。古称王者之于夷狄,来则御之,去不穷追。三代而后,如汉文者,其庶乎此。武帝好大喜功,勤兵远讨,岂不称雄?而海内虚耗,盗贼蜂起,几致大乱。人君欲知安攘之计,观汉二帝,则得失之效昭然可睹矣。

    原文

    上辇过郎署,问冯唐曰:“父家安在?”对曰:“臣大父赵人。”上曰:“昔有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巨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巨鹿也。”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拊髀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为将。吾岂忧匈奴哉?”唐曰:“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让唐。唐曰:“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寡人制之;阃以外,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李牧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今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匈奴远避,不敢近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陛下赏太轻,罚太重。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及之。繇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上说。是日,令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

    直解

    署,是官舍,郎署,是郎官所居的去处。巨鹿,是秦汉时郡名,在今真定及顺德府地方。人身两股叫做髀,拊髀,是以手拍其股。阃,是门限。云中,是郡名,即今大同地方。大将所居的去处叫做幕府。文帝一日乘辇从郎官署中经过,此时冯唐为郎署长,文帝见他年老,因以父老呼之。问说:“父老,你家住何处?”冯唐对说:“臣的祖公是赵国人。”文帝说:“昔朕为代王时,一日正进膳,有尚食监高祛向我说:‘赵国的大将李齐甚是贤能,曾与秦兵战于巨鹿之野。观其用兵取胜,真乃是个良将。’朕常思慕其人,至今每遇进膳,就想起李齐的事来,我的意思常如在巨鹿地方,未尝忘也。”冯唐对说:“李齐虽好,然赵国良将还有个廉颇,曾在邯郸拒秦兵;又有个李牧,曾在代州雁门关拒匈奴。这两人为将更有本事,李齐尚不如他。”那时匈奴屡次犯边,杀了北地都尉,边事方急,文帝正要求个良将用之,一闻冯唐之言,便以手自拍其髀,叹说:“朕如今怎能勾得那廉颇、李牧来用?若得这般人为将,着他统兵在边上备虏,又何忧匈奴之为患哉!”冯唐因见文帝留意将帅,这时有个云中太守魏尚,方以微罪废弃,要把言语激发文帝,荐他起来,故意说道:“莫说今日没有廉颇、李牧,就是有廉颇、李牧这般人,只怕陛下也不能任用他。”文帝因冯唐当面耻辱他,也不觉发怒,怪责不是。冯唐对说:“臣谓陛下之不能任用良将,非敢妄言,盖有所见。臣闻上古王者遣将出征之时,必跪而亲推其车毂以命之说:‘凡在阃以内的事物,悉听寡人处置;阃以外的事务,悉听将军节制。凡一应论功行赏的事,都任将军自家主张,取决于外,寡人不从中制也。’盖以将权不重,则号令不行;动有掣肘,则事机错误。故上古王者之遣将如此。赵用李牧,惟其能这等信之专、任之笃,所以李牧为将,凡事都繇得自己,便于展布,故能北边驱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面挫抑强秦,南面抵当住韩魏二国,赵国称强焉。今陛下之用将能如是乎?且如前日魏尚做云中太守,他军市中收的租税,一毫不入己,尽用之犒赏士卒,所以士卒尽力,而匈奴远避,不敢犯边。止曾进边一次,魏尚统领人马截杀,所斩获甚多。其功如此,臣以为宜蒙厚赏,只因报功幕府一两个字不相照对,那文官便说他报功不实,以法律纠正其罪,而罢其赏不行。臣以为陛下赏则太轻矣,而罚又太重也。夫魏尚当时不曾犯了大罪,止因报功册上混开了六颗首级,此其情固可原,而功亦难泯。陛下不但格其赏不行,又送下法司问罪,至于削其官爵而罚及之,此殆与上古王者之遣将异矣。何以为立功者之劝哉!即此看来,可见陛下虽得廉颇、李牧,不能用也。”文帝听冯唐这番说话,深自感悟,心中喜悦。即日令冯唐持节赦了魏尚,复职为云中太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以嘉其能直言敢谏焉。其后细柳劳军,委任周亚夫,可谓得用将之道,其有悟于冯唐之言者深矣。

    原文

    春,诏广增诸祀坛场、珪币,且曰:“吾闻祠官祝厘,皆归福于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之不德,而专飨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是重吾不德也。其令祠官致敬,无有所祈。”

    直解

    筑土为坛,除地为场,是祭神的去处。玉器为珪,段帛为币,是祭神的礼物。祝厘,是祷神求福。文帝十四年春,下诏说:“一应祀典神祇坛场狭小的,比旧时都要充广,珪币缺少的,比旧时都要增加,以致敬于神,不可亵渎。”又诏书内一款说:“吾闻祠祭官凡祭祀之时,祝文上的说话,都祈祷神福归于朕躬,不为百姓,朕心里甚是惭愧。这福必须有德,然后能飨。今以朕之不德,而欲专飨其福,独擅其美,私厚于一身,那百姓每都不得预,这乃是加朕的罪过,而重其不德也。今后一应祭祀,只着祠官致敬尽礼,无得仍前归福朕躬,有所祈祷。”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文帝诏广增坛场、珪币而无所祈,可谓能敬而远者矣。然有天下者不以一己之富寿康宁为福,而以百姓之和平安乐为福,此文帝所以不欲专飨而必与百姓共之也。历观前代人君,其好祷神祈福者,莫如秦始皇,乃身致乱亡之祸以及子孙,至今笑其愚;其不欲祷神祈福者,莫如汉文帝,乃身享治平之福以及子孙,至今颂其美。可见人君之所以为福者,在德而不在祷矣。此又主百神者之所当知。

    原文

    后元年诏曰:“间者数年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愚而不明,未达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何以致此?将百官之奉养或废,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众与?细大之义,吾未得其中,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

    直解

    文帝十七年,改为后元年。因连岁灾伤,下诏说道:“近来数年,五谷不收,今又有水旱疾疫之灾,百姓困苦,朕甚忧虑。然变不虚生,必有所以致之者。但我愚暗不明,不晓得过失所在,想是朕之政令有所阙失,而行事或有过差欤?抑或上而不能顺天之道,下而不能尽地之利,明而人事乖戾失和,幽而鬼神怠废不祀欤?果何繇而致此灾变也?朕又思想莫不是百官之俸禄或缺,以致侵渔百姓;无用之兴作或多,以致滥费民财欤?不然,何其民食之寡乏如此也?夫料度如今的田地,比古时不见加少;算计如今的人民,比古时不见加多。若以户口较量田地之数,不但比古时一般,觉得如今田地尚宽广有余,宜乎民食充足矣,而乃甚患不足者,其过咎毕竟安在?莫非古时力本者多,用度有节,如今百姓却每每从事于商贾末艺,以妨害农功者太盛欤?或是造为酒浆,以糜费米谷者太多欤?又或是豢养六畜,而食人之食者太众欤?凡此小大的事理,我反复思之,未得其当,故特诏下御史大夫,可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以上及博士等官,大家商议。但有可以消弭灾变,佐助百姓之急者,各任你每意见,为国家深远思虑,明白开陈,无所隐讳可也。”夫天灾流行,虽明君在上,不能必无。惟文帝不诿于适然之数,而反躬自责,博求所以弭灾之道,此所以虽有灾变,不为民害也。当是时,百姓殷富,户口蕃息,有繇然哉。

    原文

    班固赞曰:“文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身衣弋绨,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治霸陵皆瓦器,不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南越尉佗自立为帝,召尉佗兄弟以德怀之,佗遂称臣。与匈奴结和亲,后而背约入盗,令边备守,不发兵深入,恐烦百姓。吴王不朝,赐以几杖。群臣袁盎等谏说虽切,常假借纳用焉。张武受赂金钱觉,更加赏赐以愧其心。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富庶,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致刑措,呜呼仁哉!”

    直解

    班固,是汉朝史臣,尝作《汉书》,于《文帝本纪》之末,赞美他许多好处,说道:“文帝即位以来,通计二十三年,所居的宫室、所游的苑囿、所乘坐摆列的车马、所服御的衣裳器物,一一都遵守先世之旧,无所增加。若这苑囿地土等项,虽是旧时所有,或有不便于民的,便都从宽减省,以从民便,宁可使百姓得些便益,不肯厚于自奉,以妨民也。一日要在骊山上造一露顶高台,叫工匠来估计那所费的价值,说该用百金。百金是一千六百两。文帝说:‘这百金资财,在民间中等人家,可勾十家的产业。今我承继着先帝的宫室,常恐享用过分,玷辱了这去处,又要那台何用?岂可兴此无益之工,而破费民间十家之产乎?’因此就停止了工作,其爱惜财用如此。文帝自家所尚的袍服,止用弋绨。弋,是黑色。绨,是粗厚的缎匹。只取耐穿,不尚华采。当时有个慎夫人,是文帝所宠爱的。他穿的也是朴素的衣服,长不拖地;用的帷幕帐幔,也都不用文绣。自家敦尚朴素,以为百姓每倡率,使天下风俗都化为俭朴,其寻常服御如此。生前预造陵寝在霸水上,叫做霸陵。这霸陵里面摆设的,都是瓦器,不用金银铜锡等物装饰。依着那山势便做葬处,不复筑土为坟,劳费民力,其山陵制度如此。南越王赵佗恃其强大,自称南越武帝,占据着海南地方,抗拒中国。文帝不行诛讨,乃召其宗族兄弟,在中国的都与他官爵赏赐,以恩德怀服其心。其后赵佗感激,就去了帝号,自称藩臣,终身不敢倍汉。先年曾与匈奴单于和亲,约以长城为界,不相侵犯,后来匈奴背约,常时入边抢掠。文帝也不与他计较,只着各边将士提备防守,驱逐出边便罢,不曾发兵深入,惟恐损伤了百姓生命,多费了兵马钱粮,其制御夷狄如此。吴王濞称病不朝,已有反谋,文帝道他年老,乃赐之几杖,免其来朝,并不曾发觉他的奸诈。群臣袁盎、晁错、贾谊等或上疏谏诤,或因事论说,虽常触犯忌讳过于切直,也都宽容,假借纳用其言,并不曾嗔怪他。将军张武曾受人馈送的金钱,事颇发觉,文帝只说他家贫,反赏赐他财物,使他心里惭愧,自知省改,并不曾播扬他的过失,其优待臣下如此。那时行出来的政事,说出来的议论,专要休养生息,以德化民,不用刑罚。是以四海之内财力丰富,户口蕃庶,人人兴起于礼义,乐为善而耻犯法,遂致风俗淳厚,刑罚减省。一岁中总计天下有司决断的轻重狱囚,不过数百,庶几有古时刑错不用之风焉,其真可谓仁德之君哉!”这是班固总论文帝之德,而以仁之一字称之。然尝考文帝之为君,见事极其明察,行法极其刚断,而史臣只以仁称之者,盖其明而不失之苛细,断而不伤于刻薄,皆有慈爱恻怛之意行乎其间,所以能固结人心,培养国脉。汉家四百年之天下,皆基于此,后世人主宜以文帝为法。

    景帝

    孝景皇帝,名启,是文帝之子,在位十六年。

    原文

    三年,梁孝王来朝。时上未置太子,与王宴饮,从容言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王辞谢,虽知非至言,然心内喜;太后亦然之。詹事窦婴引卮酒进曰:“天下者,高祖之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以得传梁王!”太后繇此憎婴,王以此益骄。

    直解

    景帝与梁孝王,同是窦太后所生,甚相友爱。景帝即位之三年,梁孝王自本国来朝,那时景帝未曾册立太子。一日与梁王宴饮于宫中,因酒酣,从容与梁王说:“朕千秋万岁之后,把天下传与王。”梁王起来辞谢。虽晓得景帝此言,未可便为定准,但心里也自家暗喜。窦太后听说,亦信以为然。那时有詹事窦婴,是窦太后的从侄,在宫中侍宴,恐此言一出,或开争乱之端,乃斟上一杯酒,捧进与景帝谏说:“今之天下,非主上之天下,乃高祖所传之天下也。既承继高祖的基业,便须遵守祖训,彼父终子继,世世相传,不用兄弟继立,此高祖之约也。主上虽友爱梁王,何得违背祖训,而擅与之以天下哉!”太后正喜间,忽被窦婴间阻,因此憎恶窦婴,除了他的门籍,不许再入朝参。梁王因此自负他后日有天下之分,越发骄纵,车服宫室都僭拟天子,又阴杀朝廷议臣袁盎等,几取杀身亡国之祸,皆景帝一言有以误之也。大抵事有定分,则人无争心,况以天下相传,苟无一定之约,而得以私爱行于其间,鲜不起争而召乱矣。汉家父子相传之约,盖亦有见于此。景帝溺爱轻许,以骄梁王之心,及其罪状彰露,乃从而穷治之,使母子兄弟之爱,几于不终。所以史佚说:“天子无戏言。”岂不信哉!

    原文

    初,楚元王好书,与鲁申公、穆生、白生俱受《诗》于浮丘伯。及王楚,以三人为中大夫。穆生不嗜酒,元王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及子夷王、孙王戊即位,常设,后乃忘设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设,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遂谢病去。

    直解

    醴,是甜酒。钳,是犯罪囚奴,以铁钳其颈。初高帝有异母弟刘交,封于楚,后谥为元王。元王甚贤,雅好书史。少时曾与鲁人申公、穆生、白生这三人共拜一儒者浮丘伯为师,从而受业,讲习《诗经》。后来刘交从高帝征伐有功,封为楚王,就用这三人做楚国中大夫之官,甚加敬礼,时常置酒筵宴他三人。因穆生性不好酒,不能多饮,每置酒时,特为穆生别设一样甜酒与他饮,此后遂以为常。到元王子夷王名郢客,孙王名戊,三世继立,都依着这旧规行,每宴必设醴酒。王戊即位之后,渐渐骄慢。一日宴会,忘记设了。穆生宴罢退去,便说道:“我如今就该告休长往矣。盖醴酒不设,虽是小节,然因此见王的意思已懈怠了,不着我辈在意,日后轻视,何所不至?我若不去,必且得罪,他日楚人将钳我之颈,驱役于市上,做囚奴而后已。到那时求去迟了。”遂称病辞谢而去。其后王戊与七国谋反,申公谏正,王戊发怒,遂将申公罚在市上,穿着赭衣舂米,然后知穆生之超然远举,真智士矣。《易》所称“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者,其穆生之谓乎!后之礼贤者,当以王戊为戒,慎毋始勤终怠,而使君子有去志哉。

    世宗孝武皇帝

    名彻,是景帝之子,在位五十四年,庙号世宗。

    原文

    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上亲策问以古今治道。广川董仲舒对曰:“臣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自非大亡道之世,天尽欲扶持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

    直解

    广川,是汉县名,在今景州地方。历代天子即位,只纪元年、二年、三年、四年,原无年号。至武帝即位之初,特起一年号,叫做“建元”。自后每朝都有年号,实始于此。建元元年,冬十月,下诏有司,着荐举各地方上所有德行贤良、操履方正、能直言极谏的士人,都到阙下。武帝亲自发一策题试问,他说:“古今治道,兴废不同,果是天命,抑繇人事?”那时独有广川县人董仲舒对的策好,说道:“臣观天人一体,此感彼应,毫发不爽。有道的,天便眷佑;无道的,天便弃绝。其相与之际,甚是可畏。然天心仁爱,人君若非无道之甚,必不可悛改的。天还留意于他,屡出灾异,以示警惧,要他省改,无不欲扶持而全安之。故乱者可治,废者可兴,其事只在人君夙夜强勉,以承天意而已。能强勉于学问,读书穷理,以明此道,则闻见日渐广博,而智虑越发开明;能强勉于修为,反躬实践,以行此道,则君德日渐崇起,而功用自然弘大。强勉之有益如此,且这道理,繇之则治,不繇之则乱,乃是人君所繇以到那治处的路头。其具则仁、义、礼、乐四者是也。自古圣王只以此四者之道,教化天下,传及子孙。故身虽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至数百岁。如夏家四百,商家六百,周家八百,这都是礼乐教化的功效。盖此道常在人心,历世不忘,是以享国长久,非天命之有所私厚也。然则仁、义、礼、乐之道,岂非万世人君之所当务者哉?尝观春秋、战国以来,申、韩、苏、张之说,盈满天下。至秦而焚书坑儒,三代之礼乐教化,荡然无复存者。汉高不事诗书,文帝又修玄默,是以王道废缺,礼乐不兴。”仲舒此策,词若迂缓,而意实醇正。汉家经学,自此兴起,不可谓非其功矣。

    原文

    “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敝,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直解

    董仲舒对策又说:“国家之盛衰,只看人君所行的政事何如。前代长久隆盛的,莫过于周。及传至幽王、厉王,周道遂衰。其实道未尝亡,只是幽、厉肆行暴虐,不肯率繇先王之道耳。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奋发有为,兴其废滞,补其敝坏,以昭明文武之功业,周家治道遂灿然中兴。此乃夙夜不怠,力行善政之所致也。繇此观之,人君欲国家长盛而不衰者,可不以兴道致治为务哉!然治道不可外求,全在人君之一心。诚使为人君者,先能自正其心,虚明光大,不为一毫私意所蔽,则行出来的政事、发出来的号令,必皆合天理、当人心,而可以正朝廷矣。朝廷正,则必能进贤退不肖,使群臣皆奉公守法,竭力效忠,可以正百官矣。百官正,则礼乐教化四达不悖,以正万民,以正四方,无远无近,荡荡平平,自无一人一处之不归于正者矣。君德既正,天心自协,至和薰蒸,无有邪气于乎其间,是以阴阳均调,而风雨时若,群生和乐,而万民滋殖。凡世间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备至,而王道大成矣。盖天之与人本同一气,人事正,则正气应之,善祥之所繇集也;人事不正,则邪气应之,灾异之所繇臻也。然其本,则在人君之一心而已。所以古语说:‘君心为万化之原,至诚赞天地之化育。’意盖如此。”董仲舒对武帝三策,其正心一言,实万世帝王为治之本。人君果能体而行之,则二帝三王之盛,岂难致哉!

    原文

    “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谓谊主矣。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趋利也,如水之趋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

    直解

    董仲舒对策又说:“王道固在正心以正朝廷、百官、万民、四方,而诸福皆至矣。然也有圣人在下,势位卑贱,而不得致的。如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所居的是得致之位,所操的是可致之势,且有圣德,又是能致之资。即位之初,观其施为,高出世主一等,而恩泽又深厚,智识明达,而意思又美好,怜爱百姓,而好慕贤士,可谓不世出之主矣。然而阴阳或未必调,风雨或未必时,诸福之物或未必至,这是何故?只为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故太平之业,犹未致也。夫常人之情,见利则趋,就如水之趋下一般。水性趋下,必须堤防障御;人情趋利,若不把教化来做个堤防,怎能勾得住?古时王者,晓得这道理,故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所系者大,而专力于此。在京师中,则立太学以教于国;在各郡国,则设庠序以化于邑。这太学与庠序里面,都设师儒之官,取民之俊秀者而教之。用仁去渐染他,用义去摩厉他,用礼去节制他。所以民都兴于仁义礼乐,不用严刑重罚,而民自不犯法禁。繇上之教化素行,而下之习俗淳美故也。”繇是观之,欲致诸福,在行王道;欲行王道,必先教化。治天下者,当知所务矣。

    原文

    “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愿治,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

    直解

    董仲舒对策又说:“王道之先务,固在于教化矣。况秦废教化而任威刑,汉承其后,不可不变。自古圣王承继乱世之后,必须鉴其失而矫其弊。把那乱世所行的事,一切扫除革去,乃可以新天下之耳目,建太平之事业。譬如弹琴瑟的,若弦不和调到那极处,必须解下这弦来,从新安上,方才弹得;若为政的,前面的行事,如今若坏到极处,必须从新更改,厘正一番,方才治得。所以汉家自高帝得天下以来,历惠帝、文帝、景帝,都要天下治平,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其失只在于时当更化,而不能更化,尚仍秦之旧故也。古人有言:‘临着渊水,羡慕那游鱼,徒羡何益?不如退去结网来打取这鱼。’如今临政治民,愿治功成就,徒愿何益?不如革去旧弊,从新更化。盖结网则可以得鱼,更化则可以善治。既能善治,则阴阳调、风雨时、群生和、万物殖。天灾人害日渐消去,嘉祥美福日益招来,此国家之所以兴,非独天命,皆人事所致也。”这是仲舒第一策,劝武帝更改秦法,图新治理的意思。然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异。武帝承秦之乱,风俗彫敝,故仲舒陈更化之言。若承继治世、守祖宗之鸿业,则又当率旧章、遵成宪,而不可妄意纷更矣。

    原文

    “圣王之治天下也,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义而耻犯其上。武王行大谊,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虚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渐而仁义之流也。今陛下并有天下,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乎他,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也。”

    直解

    囹圄,是牢狱。初董仲舒所对,头一篇策,既已称旨,武帝又出一策题问他说:“殷人执五刑以惩奸恶,然周之成康不用刑而天下治,秦人用严刑而天下乱,所以不同者何故?”于是董仲舒又对说:“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以学校教化为先务。其率教而有德者,则与之爵禄以养其德;不率教而陷于恶者,则用刑罚以威其恶。夫其教化素行,而德刑并用如此。所以那时的百姓,都晓得礼义,而耻于为恶,以犯其上之法。殷人之所以能胜奸恶者,盖以教化为先,而用刑以辅之,非专恃五刑之效也。周武王遭纣之乱,不得已行大义,伐纣而并诛其党,以除天下之残贼。所谓刑乱国用重典,不得不然也。及天下既平,周公即制礼作乐,修明教化之具,以润色太平。驯至成、康二王之时,治道隆盛,刑措不用,牢狱中空虚,没有囚系者四十余年。盖亦本于教化之所渐染,仁义之所周流,化行于上而俗美于下故耳。岂刑威之所能致哉?教化之功,一至于此。今陛下并有天下,殊方绝域,莫不服从,虽三代盛时,无以过矣。然而教化之功,未加于百姓,不能与三王并隆者,只是陛下之心,未曾加意于此焉耳。昔曾子尝说:‘人能于所闻的道理,尊信而不疑,则德日进于高明矣;于所知的道理,力行而不懈,则业日积于光大矣。可见高明光大,不在乎他,只在一加意尊行之间而已。’今陛下发策,追慕成、康刑措之隆,其于三王之教化,亦既闻而知之矣。臣愿陛下就把这个治道,立实心于内,而极力以行之,不为慕古之空言,则教化修明、风俗淳美,太平之业可以坐致矣,又与三王何异哉?夫治天下之道,莫要于用贤。而贤才之在天下,又贵于素养。若平时不能作养那为士的,一旦便求其有用,正如美玉未曾雕琢,便要求其文采,岂可得哉?故欲求贤,必先养士。三代之时,内设太学以教于国,外设庠序以化于邑。然庠序之教,止于一方,人才尚少。若论养士之大者,莫如太学。盖太学聚天下贤士而教之,乃贤才所繇进用的门路。若从这里加意作养,时常考试询问他,以尽其材能,成其德业,则英俊之士宜可得矣。既遍得天下的贤人而用之,繇是以天下之才,治天下之事,则三代的盛治可以易致,而尧、舜的盛名,亦可几及也。”这是仲舒第二策,劝武帝先教化而后刑罚,兴太学以养人才,可谓得王道之要务。至于“尊所闻”、“行所知”二语,尤为紧切。盖天下事,非知之难,惟行之难。武帝所慕者成周之治,而所行者亡秦之政,欲以比隆于古,不亦远乎!故仲舒此言,真深中武帝之病,而后世人主有志于慕古者,毋若武帝之空言哉!

    原文

    “道者,万世亡敝;敝者,道之失也。夏尚忠,殷尚敬,周尚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授而守一道,亡救敝之政,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直解

    仲舒既对了第二策,武帝又出一策题问他说:“三王之教,所尚不同,莫非是道有异乎?”于是仲舒又对说:“这道是古今天下所共繇的,就使行之万世,岂有弊病?其有弊病,乃是后来人肆意妄行,失了这道故也。如夏禹开国之初,崇尚忠厚,到后来风俗变得都骄恣了,故殷汤继之,不得不改尚敬畏。敬畏之久,又变得忒质朴了,故周文、武继之,不得不改尚礼文。是文以救敬之弊,敬以救忠之弊,矫偏归正,损益就中,事当如此。至于道,则岂有异哉!盖这道之大原,乃从天出,自然而然。天至今不变,则道亦不变,自古圣王不过顺天道而推行之耳。是以禹承继舜、舜承继尧,这三个圣人,以圣继圣,递相传授,守着一个道理,无有弊病。既无弊病,何用救正?故尧、舜、禹之间,不闻有损益厘革的事,正以其道之同故也。这等看来,可见圣人承继治世之后,其道则同。如夏继虞,虞继唐是也。承继乱世之后,其道则变。如周继殷,殷继夏是也。今汉继秦大乱之后,周家所尚的仪文,已流荡浇薄到极处了。今日正该渐渐减损周家的仪文,崇尚夏家的忠厚,以救正之,然后教化可行而风俗可易。此乃继乱世之道,不得不如此也。大抵世变之日趋于文,如江河之日趋于下。在周末世,孔子已叹其过于文,而欲从先进,况汉世乎?”仲舒斯言,真救时之论也,抑非特汉世为然。自汉以来,虚文日盛,实意渐漓,司教化之责者,宜三复于斯言矣。

    原文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直解

    六艺,即《易》、《书》、《诗》、《春秋》、《礼》、《乐》之六经。董仲舒又对策说:“《春秋》之义,天下诸侯皆统于天子,禀其制度,无敢违异,叫做大一统。这乃是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不可一日不明者也。如今学术分裂,民无适从;师之所传,各为一道;人之所持,各为一说。六经之外,殆有百家,方术各异,指意不同。纷纷然争立门户,此是彼非,各欲行其所学。所以为人上者,被诸家的议论说乱了,亦无以主张国是而成一统之治,斯大乱之道也。臣愚以为,天下所当诵习者,止是孔子所删述的六经,其余诸家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的,如申不害、韩非为刑名家,苏秦、张仪为纵横家,如此等类,都是邪说,该一切禁绝之,勿使并进。凡师之所以为教,弟子所以为学,有司所以荐举,朝廷所以取人,都只以孔子六艺为主。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百姓每始知所适从矣。”盖汉家承秦之后,士习申、韩、苏、张之术者,皆在所举。故仲舒第三策篇终,讲禁绝之,使圣道不杂于功利,六经不晦于异端,此其所以为醇儒也。至今百家灭息,而孔子之六艺,如日中天。若仲舒者,不独有功于汉,亦有功于万世者哉!

    原文

    及为江都相,事易王。王,帝兄,素骄,好勇。仲舒以礼匡正,王敬重焉。尝问之曰:“粤王勾践与大夫泄庸、种、蠡伐吴灭之,寡人以为越有三仁,何如?”仲舒对曰:“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以仲尼之门,五尺之童羞称五伯,为其先诈力而后仁义也。繇此言之,则粤未尝有一仁也。”

    直解

    勾践,是粤王的名。泄庸与文种、范蠡,都是越王的臣。五伯,是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楚庄王、秦缪公。董仲舒对策之后,武帝除授他做江都国相,出事江都易王刘非。易王,是景帝之子,武帝的兄,平素骄贵,又好勇力。仲舒既为国相,时常以礼法辅导匡正之,易王因此感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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