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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钏影楼回忆录最新章节!

事。况且现在经营公墓,提倡火葬,对于坟墓的事,不足注重。我写此回忆录时夫妇都已七十四岁了,身在异乡,未知能否归骨故乡,那末几根枯骨,不知儿女辈如何措置它呢。

    我办理这葬事,是在我二十八岁的冬天了(一九○三年,清光绪廿九年),那一天棺柩入土的时候,正在清晨(名曰开金井),天气严寒,还飘了几点雪,乡下人又说是吉兆,很难得遇到的。我办了酒饭鱼肉,请他们吃了一顿。我和胡琴孙先生说:他们很认真劳力,我们宜宽待他们一些,不可苛刻,所以这班工作的人,也无所苛求。仗了胡先生的精明,处理得很奸,这地方的乡民也还是良善的,不致被敲了竹杠,可是我们也没有待亏他们呀。到底我们不是大户人家来做坟,他们也加以原谅。

    营葬以后,我对于祖母以及父母的事,好像是有了一个归束。在这期间,却又有使我悲痛的一事,乃是我的子青表哥逝世了。他是可以不死而竟死了,更为令人可哀。譬如我的盟弟戴梦鹤,他的肺病已深,无可挽救,而子青表哥是身体素来强健,别无病痛,他此我长两岁,今年刚三十岁了吧。因为这时他们一家都患了最厉害的喉症,首先是他的母亲传染了。那时苏州并没有医院,仅有在葑门天赐庄美国教士所办的一个小医院,唤做博习医院,仅有数张普通床位。并且这时候中国人不相信西医,尤其所谓上流社会,即使有医院,也不愿把病人送到医院里去,虽然有许多病是要传染的,还是守在家里,预防之法,并不严密。只是相信中医,而中医却不善治此种传染的恶疾。

    那时他的母亲(是我的姑母,非吾祖母所出,是巽甫姑丈的续弦,母家江氏),也知道是传染病,叫子青哥趋避,他不肯听,因为他事母至孝。结果,他母亲死了,他抚尸痛哭,他也传染而死了。此外,他的夫人儿子,当时亦都传染,幸而未死。子青哥死了,我哭了他好几场,他是我的兄而兼师的,我没有兄长,视之如亲兄,而哥亦无弟,爱我若胞弟。我们这个表兄弟,有胜于亲兄弟也。他在幼年时,即拘束于家中,别无朋友,且亦难得出门,我想他的朋友除我以外,就很少了。我有什么要想发起的事,他都做了我的后援,如印“仁学”,发刊“苏州白话报”等等。他的环境,为旧势力所包围,然而他是趋向新的路上走。我在外面,得到风气之先,有时对他报告,对他启发,他也很以为是。他的对于时代评论,个人学识,我亦为之心折。不想他乃殉身于旧道德,这是很足以悲痛的。他有两个儿子,都是我的学生,后来也未能出胜,次子又早故世,长子温如,颇为落拓。子青哥生前有一些著作,不知何往,屡次询问温如,思为编集,他却模糊其词,我又与他家人久别,思之不禁泫然。

    我自从祖母故世以后,打破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了。我觉得株守家乡,太无意味,至少出外谋一个工作,目的地当然在上海了,我倘然在上海工作,而家眷则仍在苏州,也没什么不便。现在内河小轮船,愈开愈多,苏沪之间,一夜可达,将来火车一通,不是更加便利吗,这时沪宁铁路,已在建筑,先开通苏沪一段,苏州乡人称之为“旱火轮”,在齐门外已在鸠工储材了。我以卖文为活之生活,亦足自给,因为家庭开支很省,我每月所得尽够支持,这只冷板凳我是要远远抛弃了。

    不过我虽有此计划,而未能积极进行,上海虽然也去过一两次,也没有什么机会可遇。而且我是不大愿意于求人的,并非高傲,实是懒散。在苏州呢,朋友之中,除了几位略有新思想的,都远离家乡,出门去了。苏州那时也真太安闲了,屈指计之,有数种人:第一种是绅士。苏州可称是绅士最多的地方,因为苏州科举发达,做大官的人多,有的做京官,告老还乡;有的做外官,归营菟裘;不但是本地人、外省、外府的人,也都到苏州来,以为吴风清嘉,而且又是江苏省城,因此冠盖云集,互相交游。至于本地的绅士呢?也有些担任地方公益慈善事业,此外便是亲朋们的应酬,婚丧喜庆,衣冠跪拜,一天到晚,便是忙着这些事。第二种便是富家子弟,保守财产者,家里有田地房屋的产业,不必出而谋事,所谓安富尊荣之辈,一切外事不问。每天叉又小麻雀,踱踱观前街,了此一生。还有吸上了鸦片烟的,吞云吐雾,重帘不卷,短笛无腔,说是吸上鸦片,可以保守产业,不至于外出狂嫖滥赌,任意挥霍了。第三种就是属于我辈号称所谓知识阶级了,弄弄词章,画画山水,游游花园,拍拍曲子,也可称逍遥自在。最苦的是一班素以教书为业的老学究,虽欲改造而也无从改造起了。

    前章说的为了筹办什么女学堂,到上海去调查,以至不能对祖母亲视含殓,心中正是郁塞。祖母故世后,在家守孝三十五天,照倒不能到人家去(旧俗,在此期内,到人家去,人家视为不祥),朱粱任虽来看我,我也只约略告诉他,把所徵求的规章都交给了他。他们也觉得当时要我上海去而铸此大错,心中有些不安,所以一直也没有对于此女学有所进行。这件事还没有一个基础,大家一松淡,就此松淡下去了。而且我还有一个私心,我是不愿意长处苏州的,如果女学办成,要我做主任,我又在苏州生了根了。还有如果子青哥不死,他一定能帮助我,今则已矣,尚何言哉?大家意志涣散,女学仅一场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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