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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钏影楼回忆录最新章节!

随便讨价。多带行李,还要加价,一只箱子,就要加两块钱,以前是没有这个规矩的。我想:今天不走了吧?但祖母急想我回去,母亲亦在悬盼,说不定明天还要拥挤,还要涨价。有一家戴生昌小轮公司,我有一个熟人,和他情商,他说:“除非在烟篷上,或者可以想法,但是你先生怎可以趁烟篷呢?”我说:“不管了!只要能搭上去,就可以了。”

    一张烟篷票,卖了我四块钱,在平时只要两角五分,那也不去管它了。不过他还关照我,买了票就到船上去,烟篷上也是挤得很的。我回到客栈里,拿了铺盖便到船上去,果然,烟篷上已经挤满了不少人了。所谓烟篷者,在拖船顶上布篷之下,身体也不能站直,只好蛇行而入。向来所谓上等人,从没有趁烟篷的。

    我钻进了烟篷后,便打开了铺盖,因为打开铺盖,就可以占据了一个地盘。当我正在满头大汗摊开铺盖的当儿,忽听人堆里有人唤道:“二少!你怎么也来了呀?”我回头看时,却正是我寓楼对面金湘娥家的阿金。我那时也顾不得羞惭了,便道:“买不到票子,没有办法,只好趁烟篷了”。她笑道:“人家说:『太少爷拉东洋车』(按,此为上海一句俗语,指少年落魄之意),现在时世,大少爷趁起烟篷来了。”她便爬过来,帮我摊被头。又低低的说道:“和你掉一个位置好吗?”原来她的贴邻,是一个不三不四,像马车夫一样的人,她有些怕他。我明白她的意思,便给她掉下一个挡,做了他们之间一个缓冲。

    船一开行,就吃夜饭了。饭是船上供给的,但只有白饭,没有菜肴,仅有一碗公共的咸菜汤。我临行匆促,没有买得路菜,谁知阿金倒带得不少,她说都是小妹妹送的,酱鸭、熏鱼,硬把顶好的塞在我饭碗里,说道:“吃呀!吃呀!吃完数算!”我很觉难为情,但又不能不吃。吃完夜饭,船就渐渐开得快了,天也渐渐黑了,烟篷上只挂着一盏朦胧略有微光的煤油灯,渐渐的鼾声四起了。我是睡不着,但睡在我隔邻的阿金,微阖双目,我不知道她是睡着了没有。

    到了十二点钟以后,我还是睡不着,而且还有些刺促不宁,原来我的小便急了。和阿金调换位置以后,我睡在里挡,而阿金睡在外挡,如果我要到船边,拉开布篷去小解,必然要爬过阿金身上,我只得且忍耐住了。但越是忍耐,越是忍耐不住,更是睡不着,已经忍耐过一个钟头多了。阿金也已有所觉察,张开眼睛来,微笑道:“二少!阿是睡不着?”我没有法子,只得告诉她要小解,她道:怎么不早说呢?好!我让你爬过去。”

    于是她就蜷缩了身体,让我从她的被头面上爬过去,可是一揭开布篷,外面的一阵寒风吹进来,令人发抖。原来那时候,已是旧历九月的天气了,我连忙退缩进来。这时江深月黑,船因开得快,重载以后,颠荡倾侧,站在船舷上,又无栏杆,危险殊甚。阿金见我缩进来了,便问:“怎么样?”我说:“站立不住,危险得很。”她说:“那末不小便,这是要熬出『尿梗病』来的呀!”

    那时她便想出一个办法来,解下了她的一条白湖绉纱的裤带来,把我拦腰一缚,教我站在船舷上去,她在后面紧紧拉住。果然,这方法很灵,而我也胆大了不少。小解过后,我也就此舒服了,得以安眠。她嘲笑我说:“吃这样的苦头,真正作孽。”她这时又问:“讨了少奶奶没有?”我摇摇头,表示没有。她笑说:“快点讨少奶奶吧!可以服侍你。”她又问我道:“为什么急急要回去,真怕洋鬼子打到上海来吗?”我告诉她:“祖老太太打电报来,一定要教我回去。”我回问她道:“你呢?你为什么急急要回去呢?”她说:“乡下有信来,要教我回去。”我问:“为什么要回去呢?”她有点含糊其词了。

    天微明的时候,大家都起身了,因为那船很快,七点钟就可以到苏州。起来时,一阵忙乱,大家都是打铺盖,把卧具卷去,这时,她帮我打铺盖,我亦帮她打铺盖,但我于此道是外行,有点尖手尖脚,一样的帮忙,还是她帮我的忙帮得多。虽然我当时已经二十以外的人了,她还不过十八九岁,身躯比我小,气力好像此我大。她这时便对镜梳掠,我坐在她傍边,她问我:“还要到上海吧?”我说:“是的。”“还住那客栈吗?”我说:“是的。”我回问道:“你也仍在金湘蛾那里吗?”她笑了一笑,也说:“是的。”

    回家去了两个月,时局平静,北方虽是联军进城,两宫出走,而上海酣嬉如旧。不知如何,我虽与那个青楼侍儿,仅有同舟一夕之缘,却是不能去怀,我觉她是一个又温柔,又豪爽的女孩子。我这次到上海,竟然坐大菜间了,价值仅及上次烟篷的四分之一,船过金鸡湖,口占一绝曰:“短篷俯瞰碧波春,一梦温馨岂是真?两岸青山看不尽,眉痕一路想斯人。”痴态可掬如此。

    到了上海,当然仍住在鼎升栈,幸喜这个小亭子间仍空着。第一、要看看对面金湘娥家的阿金来了没有?可是推窗走到月台上一望,不免大失所望。原来金湘娥已经调到别处去,而换了一家陌生人家。问旅馆里的茶房,他们也不知道。当夜我到一家春番菜馆进西餐,我知道番荣馆的侍者(上海呼为西崽),他们都熟悉各妓院的近状,向他们查询。他们说:“现有三个名叫金湘娥的,不知先生要那一位?”我对此茫然,不得已,把三个金湘蛾都叫了来,没有一个家里有阿金的。有位小姑娘说道:“上海堂子里名叫阿金姐的,少说也有十几位,你真是沙里淘『金』了。”这有什么办法呢?怅然而已。

    过了两天,我又遇到庞栋材了,告诉他与阿金同船回苏州的事,并且托他访问阿金。他道:“嗳呀!我在中秋节前,好像听得说阿金过了节,就要回到乡下去嫁人了。因为她从小就配了亲,男家已经催过好几次了。阿金虽在堂子里,人极规矩,有许多客人要转她的念头,却转不到,嫁了人,也不会再出来了。”说到那里,他又笑道:“老兄还自命为道学派,只同船了一次,已经把你风麻了,无怪崔护当年,有人面桃花之感了。”

    我为什么琐琐写此一节,这是我未成熟的初恋,也是可嗤笑的单恋,此种事往往到老未能忘怀的。后来我曾经写过一个短篇,题名为“烟篷”,在小说月报上列出的,便是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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